“金雨子,铜麦子,酒庆佳节酥透纸。蛙时语。蜻蜓曲。鸿亭高阁,烟远婆娑。何何何。”
柳四氿偶然想到了之前有幸在公司举行的踏青出游的时候,爬山在一个山顶的小阁子里,望着如同薄纱一样的雨丝,在随身携带的纸和笔写下的半首借着“钗头凤”的词牌名凑成的打油诗的上阕。如果要说是有什么寓意的话,那大概就是想到秋天的雨水和老家的几块田,按照农民的思维,雨水跟金子一样贵,是千盼万盼都求不来的。不过直到现在,他也没能写出来下阕,有的只是口袋里浸湿了大半字迹模糊的诗纸。
这场大雨贯穿了柳四氿的所有的衣服,厚重且潮湿和难受,他委屈着如同翻花绳一样糟糕的脸皮,跌跌撞撞的带着哭不出来声音的喉结跑动,看他那背影,像是喝醉了,又像是失恋的情种,他的背影瘦得如同纤细的禾苗,又像是乞丐一样褴褛,他头也不回地干呕着哭着,光打雷不下雨。
起码天上雨够大了。
平日里他会精心打理的头发也因为雨水如同荒野的杂草,寄生在他的脸皮,分夺本就枯槁的黄色的荒漠一样的皮肤的养分,那荒漠之中千疮百孔,黑色的如同仙人掌一样毛糙的皮肤毛孔肆意生长,只不过被关公裕几拳打的大抵不太好辩识罢了。
他一边跑一边确认背后有没有人追上来,像个小偷一样,从别人哪偷回来了自己的命。当然不能就这么继续在街上晃,他掠过一个拐角,为了避雨,以及不在路上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他决定闯进医院的侧边的小门里面躲上那么一会儿,雨水像粗糙的盐巴,用刺痛洗涤他的伤口。
无依无靠的乞丐在侧边的一楼不是那么显眼,但是大多蒙面党的党羽的脚步声和嬉笑传遍了整个医院,从一楼开始像是扶摇而上的澄清色的云彩,厚重且通透,如果仔细去听的话,或许还有惨叫如同生锈的铁水,从楼房的缝隙里面滴答滴答地流下来。柳四氿的目光扫到了一个标注着用日文书写的“闲人免进”的标识,他看不懂,但是直觉和对照让他意识到和理解这个标识具体的含义,那是一楼的药房。
即便因为杀戮日的存在,医院的人早已撤离得七七八八无影无踪。“闲人免进”的标语还是可以带给他安全感,他并没有意识到“药房”这个物资满盈的地方会是濒危的病人续命和蒙面党抢夺药品的争执中心,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向狼群投怀送抱,人类这种东西为了安全感,可以奔向并不安全的本身,以及在他仓促跑来之时,地上遍布了他的湿漉漉的脚印。
柳四氿因为全身湿透有些发抖,他的铜黄色的皮肤平地而起一个又一个隆起的细小的鼓包,以及如同棉絮和蒲公英的抽丝剥茧留下来的寒毛。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想拿回自己的手机,以及有些苛责自己的无能:手无缚鸡之力。
柳四氿大抵有些困了,可能是哭累了再或者是奔波了几个小时,要把天栖区逛个遍还要东躲西藏,他从来没有熬到这么晚过,他的头和眼睛就如同埋藏在鞋子里的砾刺,牢牢地链接着大脑传来疲惫和怠倦的讯息,他把身子往里面继续挪了挪,在一柜子的“精神类”药品旁边停了下来,他回忆起来曾经自己吃过精神类药品的日子,整日困倦,唾液腺不停地分泌唾液,对一切都麻木和无所谓,再也找不到任何强烈的情感。
就和现在一样。
虽然寒冷,虽然恐慌,虽然孤独,但是他还是想要在这里睡上那么一会儿,强烈的侥幸心理告诉他:就睡一会儿,一会儿就起来。
实际上他也知道自己可能这么睡下去就不会再醒来了。
醒来之后,我可以去找贽,杀戮日就已经结束了,醒来之后,我大抵找不到手机了,但是我可以询问好心的路人,我要怎么和路人交流呢?总会有会说英语的人吧,或者我可以再次找到那个挽弓的少年,在那之后呢?我可以通过他再找到渡边家?然后呢,贽可能就在那里等我。可是,可是贽要是自己走了要怎么办。
“……”现在睡过去就全完了不是吗。
柳四氿闭上了眼睛,他在想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崩溃边缘徘徊的意志加上语言不通的溃烂感如同杂草在他的清醒的思想中的花园里肆意生长,侵犯着他的理智和正常规模的行为方式,一触即燃的焦虑感把他的困意如同用刀尖剜取心头肉一样让他无法入睡。
在求生边缘和求死边缘之中游荡,才是最痛苦的。
伴随着闭目养神,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如同面粉,混进了雨水里,变成了拉伸张弛有度的面团,延展着和拉伸着越发清晰,像黄蜂取蜜一样迫不及待得钻进他的耳朵里,柳四氿疲惫且毫无戒心,直到脚步声几乎要近在咫尺,他才猛地惊醒,柳四氿的眼睛睁开了一半,他瞄了一眼那个模糊的身影:
自上而下的在月色滂沱下的漆黑,如同瘦长鬼影一样的撕裂感和肃穆,带着水光和水渍,如同抛光的银玉。
是他啊,刚才那个家伙。不好的感觉像是一片骨刺,刺穿了他的脊梁骨,把自下而上的刺激感翻腾到了他的脖颈,再到全身。
柳四氿的心理戏很足,在他闭上双眼思考万事万物之时,就好比在拥抱时间,过的很慢,又很快,慢到他甚至没能入睡,快到自己的处刑人又迅速的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片寂静,柳四氿蜷缩得更紧了,像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年人,他甚至懒得正儿八经的张开自己的眼睛,任由冰冷的脸上连带的雨水花白他的瞳仁,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千千万万的灯火,看到了流光溢彩的中华街,看到了红的发黄的路灯,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花盆。
“呃……你还好吗?”中文和那张面具相衬,未免不太和谐,赶来的不速之客摘下面具。试探性的声音从那张面具下面秃噜出来,掉在地上如同滚铁环一样溜到了柳四氿的旁边,打了几个转,然后在地上不甘心地啪嗒啪嗒了两下后便没了动静。
“……咦?”几个小时没听过的普通话在柳四氿耳朵里显得十分具有新鲜感,身在异乡的时候,这种清冽的如同泉水一样的故土的声音把他的疲惫一网打尽。
“我是说,我没有把你打的太疼吧。”关公裕自顾自地走上前,迎面对上对方惶恐的眼神,就像是放在一千年前,官兵驱赶着路边乞讨的乞丐一样。不一样的是关公裕的脸上浮现了不少愧疚,他吞吐国话的气质也让他显得随和了一些,他摘下面具,雀斑装点的关切的表情就像是坠入咖啡的厚乳糖,能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憨厚和淳朴。柳四氿一时间被如同洪水一样的讯息冲得眼冒金星,他有在思考这个人,就是刚才那个对我施暴的家伙吗?毫无疑问是的,雨水和黑夜包裹住了关公裕的脸庞和渐型黯淡的身影,但是如同烙印般刻在柳四氿心头的恐惧般的身型和那双被布匹包裹的拳头他是不会认错的。
柳四氿看着关公裕的动作,仿佛自己全身被麻痹,等待着从隶属于自己的处刑人做出任何事。关公裕放下了那个被雨水淋得几乎要流干血液的盆栽,那杆枪依旧露出半截,像是静谧的园丁,被埋在自己毕生挚爱的花园的土里,露出半个脑袋。
柳四氿盯着那个盆栽,不说话,他的眉头拧成一团,恐惧像蜘蛛,肆无忌惮地爬上他的脸,他仰起脸端详着对方,想要看看对方究竟想干什么,或者说,他认定自己无路可退了。
关公裕蹲在地上,像是一只大型犬,或者说,狼本身就是犬科的种属的。他伸出了因为打人而关节处全部破皮的手指,轻轻按压了一下柳四氿脸上的淤青。
“嘶……!”柳四氿下意识叫出来了这么一声,然后把自己的头收了回去。
“啊啊对不起!”关公裕面带抱歉的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像是不小心触碰了高温的壁炉一样,那个紫色的淤青般的伤口灼烧着关公裕的指尖。
委屈感又一次涌上来了。柳四氿咽了一口唾沫,试图压制那股喉咙中的刺痛,即便他说出这句话的第一个字的时候还是带了一声变腔。
“我说你啊!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柳四氿拿起来了那个盆栽,然后用另一只手撑着地板,身子靠着墙壁挪动了几下自己的屁股,离关公裕远了一些距离。
“啊……对不起,我忘记解释了!”
关公裕清清嗓子,心跳又一次在他的胸腔悸动,这次则是他害怕自己不被原谅。以及,他不愿意去面对自己做出的这种事。
“我叫关公裕,我也是一名国人……我为了保命混入那些戴面具的人群里,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就要被迫跟着来到医院杀死那些仅有一口气的重症患者……”他的声音清晰又洪亮。
“唔……不好意思,只能委屈你了……”关公裕有些不敢直视面前男人的眼睛,他不去看又知道柳四氿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着他。
一时间柳四氿没能处理这样的信息,这样的事实对于他来说未免太过大起大落。崩塌般的文字如同破碎的天空,掉落着几顿重的云彩,一片又一片压在他的身上,柳四氿愣了良久才恢复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他妈的。”柳四氿吐出来一句国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太冠冕堂皇,还是自己莫名其妙被打了一顿感到气愤,往往人性就是这样,一旦一者有示弱的念头,那么另一者就会展现自己的愤怒。
他想对着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来一个大比兜,实属是难解心头之恨。但是如果要对着这么一个善念的理由发火,他做不太到,但是让自己忍气吞声自认倒霉,那他也不太做得到,要他对着这张脸发火,他似乎更有些做不到。
“那你就不能手下留情一点吗?”
柳四氿像个兔子,把手上的花盆推到了一边,随即跳起来气的直跺脚,他嫌这样不够解气,然后把自己的拳头笔直的锤在了墙上,不由分说得,墙纹丝不动,他锤得自己手关节生疼,心里反而因此更窝火了,他猛地蹲下来揪着自己的头发希望自己冷静,更像是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了。
“啊啊啊……您别生气,我也是被逼急了才……”关公裕有点慌了,他从口袋里面掏出那个浸水的手机,用宽大的手指仔仔细细擦了手机屏幕,任由指尖的纹路摸索过来每一个裂纹,然后郑重地递给了对方。
柳四氿皱了皱眉头,试探性地接过了那个手机,他感觉那个手机滚烫。带着一丝期待,他咽了咽口水,然后长按了因为浸水而自动关机的手机的开机键,两个人盯着那个手机发亮的屏幕,然后一个大大的白色的log闪进他们的眼帘,好像空气正在此刻凝固了一般紧张又焦灼。
在那个log闪了两下之后,银白色的边纹镶嵌进了漆黑的周遭的背景的黑色里,然后消失,又是短暂的等待。主页面的壁纸跳了出来,那是个土里土气的山水图片。
“谢天谢地!手机还能用!”柳四氿迫不及待得打开了锁屏,查看软件的正常使用情况,虽然碎掉的屏幕让他心疼不已……
“啊……话说你的屏保好土啊……”关公裕不自觉的吐槽出了声,他的一些老一辈的亲戚好像也是用这样的图片做屏保。
“你懂什么!”柳四氿受到了来自和审美相关尊严的一击,他在誓死捍卫自己的品味。
“话说这个是什么手机啊,防水性能这么好?”关公裕岔开了这个不能继续深究的话题。
柳四氿愣了愣,他看了看手机背后的标签上写的出厂商。
“嗯……好像是三星的手机。”
柳四氿觉得不能就这么岔开话题,明明他才是不占理的一方,男人收起来了手机,像小学班主任一样又开始耷拉下来脸,把压力给到了关公裕。
“那你来杀戮日是来干什么的。”柳四氿开始查户口式的提问。
“旅游的呀。”关公裕表现的人畜无害,好像这就是事实。
“旅,旅游……?”柳四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根本不知道杀戮日这种东西的话……怎么说都太可疑了吧,然后理所当然的混进蒙面党之中什么的。
“那您呢?是为什么来杀戮日,总感觉您很容易被图谋不轨的人欺负呢……”
“啊啊!要你管!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柳四氿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是对方的忠告,但是让关公裕作为劝解的人来说,得到柳四氿的认可还是太牵强了。
“我来这里就是等着被你揍一顿呢!”
气氛有些尴尬。
“啊……我替您处理一下伤口吧。”关公裕为了活跃这种气氛,提出来了这样的用来赔罪的请求,通过他剔透且浑圆的眼神,他看到柳四氿脸上的肿胀和伤口就像是一个个隆起的山丘,让这平原之上的荒漠平仄都显得太过诡异。
还没等柳四氿去同意,他就慌慌张张地去其他的柜架上面找碘酒了。留下年龄较大的那个男人闷闷不乐的努了努嘴,开始检查自己的电子地图的正常使用的情况,说真的,柳四氿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如果硬要说的话,他更像是一只等待着别人修补的破旧的布娃娃,脸上的纽扣和开线一处又一处,作为对照的,则是一处淤青,又一处皮开肉绽,鲜艳的颜色让人想到那在芦荟上绘声绘色的紫色。
关公裕搜寻着紫黑色剔透的碘酒,就像是在超市里选购面包和矿泉水一样,他拿过来,顺便还带上了一包创口贴和一条绷带,他拇指和食指关节并用,扭开塑料齿环的啮合,然后均匀的给白色的棉签涂上颜色,庄重的给眼前的人脸上的伤口涂抹和消毒,他有那么希望这个棉签是一个可以把伤口抹去的橡皮擦,蜷缩在角落里的柳四氿皱了皱眉头,他有点犹豫,随即便伸出了脑袋。
关公裕上药的动作就像蜻蜓点水一样,他的动作尽量轻,但是过于小心翼翼,在激起一圈一圈的水波和纹路与惊鸿过隙的隔阂之间摇摆不定,他皱着眉头,应该说刚才打人有多用力,现在就有多小心。好像在掂量和捏着一根针尖,用眼睛打量着针孔然后引线,然而那根针变成了脱缰野马,毫无防备地戳到了柳四氿的头上。
“嘶……!”蜻蜓的涟漪最终还是荡开了,摇摆不定地疼痛酥麻的像是漏电线,喷薄在柳四氿的全身。他因为刺激猛地收回脑袋,后脑勺却又用力过猛磕在了背后的墙上了,又撞到了另一处伤,他把手抬起来下意识去摸,只能摸到稠密和有些热流的分不清是汗还是血的粘稠物,随后脑袋一垂,连同雨水也没能滋养的发丝也耷拉下来,他像颗破败的用光秃秃的枝条遮住自己衰老的主干的柳树。突然又说不出话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男人全身微微颤抖,好像又哭出了声,但是又好像没有哭罢。
“啊!对不起!”关公裕好像意识到了自己不小心用太大了力气,因此有些束手无策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着低着头好像在啜泣的柳四氿,捕捉着他如同苍蝇一样颤抖着的身躯,一点点残存的“尊老爱幼”的道德感通过某种示弱从破破烂烂的老兔子的脸上,通过如同尸斑的伤口里面混杂着脓水流出来,一样令人恶心,一样令人感到膈应,关公裕想到了不久前在雨里的暴行,他不敢告诉眼前的这个人,也不敢承认以及告诉自己。
他像一个在杀戮日教唆下的坏孩子,有些迷恋上了暴力。
“你他妈会不会涂药,拿来!”柳四氿猛地抬起来了脑袋,他粗鲁地抢过了关公裕受伤的碘酒,晃动的冲击甚至让他弄洒了一些闻起来略显苦涩的液体滴在了关公裕的裤子上,这让男人有些在意,毕竟是他对着一份如同宝玉一样无暇的“善意”发火。
柳四氿有那么一瞬间在犹豫自己要不要说对不起,碍于面子他绷紧了嘴巴,对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开始了如同上妆一样的涂抹,随后在关公裕的要求下,郑重地在他的鼻梁上以及其他淤青的伤口处,贴上了几个棕色的创口贴,关公裕的手指冰凉且宽大,细密的如同薄纱的汗液在他的手心悄悄地发芽、生长、绽放、汇聚成河,变成了一把剑,磨损了关公裕手心绷带的边缘,让它变得漆黑并且满是疮痍的锯齿,鲜红色渗透在被雨水侮犯的绷带表面,又通过氧化变成了铁锈般的带着一抹橙色的暗红,像是渗漏的正义感,又像是死在空气里的同情心,抑或分崩离析的淡漠的共情。连同像那枝条一样的绷带顺流而上的手背的广场,柳四氿看到了无数个崩塌的山峰,那些指关节破皮,皴裂,结痂。
柳四氿看到了分毫的同情,夹在在同情之中的还有不甘和愤懑,他无能为力,他早已被生活磨平到懒得去计较和讨个说法了,那没用,那没意义,有的人生来就是贱命。
柳四氿知道他生来就是贱命,有人打他把自己的拳头打破皮,那就可怜了那双拳头了。
他不说话,突然而来的情绪让他有些疲惫,男人喟然,他像垂暮之年的铁锈缠身的汽壶,他无奈之下自顾自地拉过来了关公裕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关公裕咽了口唾沫,下意识想要问些什么,但是他没能问出口。
男人熟练的揭开他的一圈一圈,就如同玩着毛线球的小猫咪一样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连同到最内侧一圈的和伤口贴的死死地绷带也一并小心翼翼地揭开了。殷红和粉色的肉块暴露在空气里,好像不加任何掩盖就暴露在寒风之中的死婴。
柳四氿用指甲抠掉了崭新的绷带的启封皮,上了碘酒,然后一圈又一圈,一匝又一匝,均匀地缠住了那个存在于粉色的土地上的裂谷,他懒得猜这处疤是哪来的了。再然后,就小心翼翼地给关公裕手背处,用剩下的创口贴包裹起来,他看着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并且又多又满的“艺术品”显得有些得意。
“啊……谢谢您。”关公裕有些被这个男人的善意感到了同情和怜悯,超脱于所有的关于人性的丑恶与自私自利,他苍老又消瘦,却如同一股清流,愿意去继续选择单纯。
关公裕抬起来了自己的手掌,他下意识握了握拳,比起之前的老旧的绷带,新换的绷带要舒服很多。
“你要是回国之后,不请我吃顿饭都对不起我啊!”柳四氿试图摆着一副臭脸,但是那黝黄的脸上,贴满了消减锐气的创口贴,显得他毫无威严。
不过不由分说的,柳四氿也这么觉得,他只是碰巧撞到了一个“好人”而已,如果要说把他杀掉,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在杀戮日之中,死去一个人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他死在大街上,等到天明之后会被集中运走,焚化,最后埋到土里,为杂草恣肆贡献一份力,终究只是从关公裕手下捡回来一条命而已。
还跟野狗一样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要求那么多,或者说,他有些后悔,害怕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又要被打一顿哩。
“啊…好,那联系方式……”关公裕显然认可了这个处理方式,但是老天爷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松得同归如初,药房是重要的地方,是病危的重症患者最后一丝救命稻草,也是物资的重要贮藏点。显然一位留在一楼正门的蒙面党听到了他们的动静,他像个机械地扭转脑袋的摄像头,顺着动静来到了药房正门口,趴在玻璃上向里面望去。
关公裕率先察觉到了不详的眼糜,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捂住了柳四氿跃跃欲试的嘴巴,随即像搂着一个布娃娃一样把对方扯到了视野尚未开阔的死角位置,柳四氿的眼睛惶恐地如同小半个灯笼,向上扭动着眼球,盯着关公裕的表情。
他看不到关公裕的表情,也看不到自己的命运。
空气十分凝重,迎接着柳四氿在茫然之中被钳制得不敢出声的五官的,只有连绵不断和滂沱的大雨。
在审查过后,在二者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的时候,伴随着脚步声如同大山中的回音一样逐渐俱寂,关公裕方才舒了口气,他松开捂住柳四氿的手,在对方湿漉漉的惊魂未定中还未能缓过神,他抱歉的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联系方式就下次见面再说吧!这里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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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公裕拉着柳四氿,他们两个人匍匐着,如同夜里的两只猫子,佝偻着背钻出了那个侧门,还没有来得及规划好和安排后续内容,不约而同的,抱着花盆的男人则和关公裕分道扬镳了。柳四氿不知道关公裕要去哪,他也不认得路,起码在这个变态横行的鬼地方,他一秒也不想多待,只不过和关公裕嘛……
还是不要再遇到比较好吧。
铲上了!铲上了!!虽然但是!!!
小女孩旅游记x
远渡重洋,未见归途。
有说蝴蝶扇动翅膀能给远处带去一场风暴,那么她扇动一下眼睫,是否能带来一个物种的灭亡?
船只晃动之中她将手中的针管整个推到了底,露出一个笑来看着烂了牙齿和皮肤的生物。
两脚羊。她想,为什么会这么多呢?已经没有别的生物吃他们为生了吗?如果食人魔出现了,那么一定会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座巨大的食品库,而这艘船是一个自助餐厅。
“谢谢你小姑娘。”那个人笑起来打招呼,长久没有清洗过的棕色短发很凌乱,“你很可爱。”
“不客气先生,这是我应该做的。”于是赫莉也笑起来,摘了帽子微微躬身,“您的女儿一定也很可爱。”
她看着那个男人脖子上的金项链,可以打开的设计里贴着两张照片,女人微微笑着侧头看过来,黑白的颜色中都能看出她眼中的欣喜,而那个小女孩则是被放在一张高脚凳上,七八岁的年级,稚气未脱已然充满傲气,仰着下巴,用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看向她。
赫莉戴上了自己的帽子,理了理自己手臂上的白手套。踩着轻快的脚步走了。
人类是个好东西。他们劳动,他们思考,他们动手,他们发明。
人类是个坏东西。他们繁衍,他们占领,他们驱赶,他们抹杀。
针管噗通一声沉入海面,被看不见的巨口吞噬。
赫莉踮着脚尖,将双手交叠,放在船沿,海面微微摇晃,老旧的木地板也吱呀作响。
不远处的商人正在谈论货舱里藏着的几箱黄金,甲板上的贵妇人在讨论见到的蝴蝶。
红色的翅膀,黑色的触手,成群结队地飞过了平原和荒野,微微抖动着触须落在骷髅上。成群结队地来,又成群结队地去。
人类做不到飞翔,也无法那么美丽,于是只能仰望它们飞舞的样子,它们漂亮的外表,并对其研究,到底是什么致使蝴蝶是蝴蝶,红是红,黑是黑?
人类做不到拥有力量,于是它们就开始研究,杀戮,抢夺。毕竟人类是那么弱小,那么无知,它们不知道世界的很多秘密,有太多的东西值得研究,但是它们为何不仔细思考,人类从一开始就不拥有力量的原因?
生来就没有,那就不配拥有。
她将船舱里的哭嚎抛之耳后,对着忧心忡忡的老船长歉意一笑。
“自从鼠疫和坏血病之后就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大规模的…不幸。”老船长留着一下巴的白色胡须,卷曲浓密,帽子下的头发也一样只是稍显稀少,他很高,以至于赫莉需要仰起头看他,但是船长是个不错的人类,她想,因为船长会给她高椅子,将她称作医生,好好地询问需要什么东西帮忙,而不是大呼小叫着让她滚开,“辛苦您了医生,如果没有您,或许这艘船的情况会糟糕太多。”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先生。现在这样的情况是谁都不愿看到的,我也很感谢您放过了弄丢船票的我,向神明祈愿,我相信这些事很快就会过去的,您看,港口近在眼前了,您也依旧精神奕奕。我是说,您老当益壮。”
那位船长笑起来,脱下帽子行了一个绅士礼。
“感谢主,感谢您。”
死亡。新生。缥缈而去的灵魂。
赫莉是最后一个下船的,她拿到了来自一位船员的鲜花,也收到了船长的鸣笛。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跨过遍地白布,冲入了呜咽与欢呼的潮水中。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赫莉回头看去,那是一个金色短发的年轻人,面色微红,有一些雀斑,看上去是在港口工作了一段时间的样子,但是赫莉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你好小姐。”
赫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那名青年似乎有些踌躇,又有些紧张,赫莉看见了那双蓝眼睛里的局促。
“您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我想……”
蝴蝶扇动了翅膀。轻轻地,优雅地,毫不在意地。
“我想看看这个国家。”
青年似乎是一名水手,从很远的山野中的小镇来到的这里,想要看一看海洋,看一看更远的世界。
“我也是,想看看自己长久以来居住的地方之外,别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青年帮她提着包,走起路来有些晃。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船上遇到的各种事,初来乍到时因为有些晕船而吐得昏天黑地的情形,同事们看见的海怪和钓上来的奇怪鱼类。
他们之间的相处是愉快的,至少一开始是的。
后来呢?赫莉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依旧是青年提着她的包,帮她整理衣裙,说着山里的各种故事。
是哪里出了问题才会导致现在这种情况呢?
青年的名字叫什么呢?似乎是叫凯文,还是叫做托尼?那个读音不怎么拗口因此也不怎么好记,他们穿过成群的牛羊,穿过无人的旷野,路过红砖瓦砌成的小巷。
她试图回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路上他介绍着每一处的风土人情,像是个热情好客又学识渊博的本地人,到哪里都是本地人,他帮她提着包,拿着购物袋,整理行李甚至会买一些不有趣也不怎么好看的小东西给她。
赫莉事后回想起来只能记得那一头金发和雀斑了。咸腥的海风和冰冷的雪山似乎都不合适回忆这段过往。
明明是那个年轻人自己提出的同行,自己选择的行动,到最后还要责备她?这是怎样一件荒谬好笑的事情。
她甚至记不得那人死的时候是震惊还是怨恨。
那是一个很,很……
赫莉提着头颅看着半白骨化的躯体,终于想起了一个形容词。
自以为是。
她对着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下了定义。
“他想卖了我,所以我卖了他。这很公平对不对?”她说,“我是这么宽容,没有杀光那群,抱歉,那个村镇,而只是烧了一栋房子。里面甚至没有活物了。”
“你确定里面没有活物了吗?”
赫莉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你觉得他们还算活着吗?”
她提上了自己空无一物的行李箱,带上黑丝绒的帽子,再一次启程了。
蝴蝶飞过了羊群,飞过了雪原,越过了群山,她看着人类生活劳作,大喜大悲,大彻大悟,在教堂出生在教堂死亡,甚至看见了所谓神父背弃他们神的旨意,结婚、生子、犯戒、堕落。
人类的一生实在是太短了,以至于他们就像是一个被加满了碳和水的机器,火永远烧得那么旺,燃料又烧得那么快,所有悲喜都被压缩在了一起,无法细细地,深入地分开品味。
往往一个决定之后就要做出下一个。
她就这样慢慢地绕着城市田野和山峦旅行。
直到落在了另一栋小屋前。
鲜血飞溅的小屋,一只奇怪的生物静静地躺在那,看着另一个魔女就那样死去。猎魔人的刀刃是雪亮的,进出自如,明明按照他们的理论,那个魔女应当是无害的,他们依旧杀死了这位魔女。
太可怜了。太悲哀了。
被愚蠢洗脑被傲慢淬炼的猎魔人,只是向着一个虚无缥缈的理念前行,排除异己,甚至妄图挑战更高一级的生物,将那些友善的,甚至天真的魔女做成武器去残害屠戮更多她们的同族。
怜悯、悲哀、憎恨、愤怒。
赫莉坐在桌沿,看着楼下那位魔女的尸体,鲜红的血液潺潺流出,汇聚起来,逐渐的成型,一点点地变成了一滩奇怪的东西。
赫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掉的红茶有些难喝,混合着腥味,还有一种难言的苦涩。
她看见了那滩东西缓慢蠕动起来,捡走了一样东西。
那似乎是一枚眼球。
哦,她觉得她需要修正一下。那坨史莱姆看不到魔女的死亡,因为它没有眼睛。
即便是获得了魔女的其中一只眼睛那也显得它很怪异。
赫莉看着手里那颗晶莹剔透的绿色眼球,红血丝和粘液混在一起,泪水已经化成了血液滴落在红茶杯里。
人类是有些酸涩而苦的,那么魔女呢?魔女是什么味道呢?
她吞下了同类。就像是践行一场无声的葬礼。
那是咸的。有些难以下咽,或许是因为魔女的寿命,又或许是因为魔女的知识。
她看着满屋子的藏书,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哭了。
她再一次出发,路过沙滩,越过湖泊和森林,找到了一栋木屋。
那似乎是一个伐木工人的屋子,因为她看见了被熊啃得只剩下半个脑袋的尸体。
小木屋很干净,只有一个妇人居住,当她看见自己的时候有些激动又有些奇怪。
“小姑娘,你怎么来这里的?”
赫莉看见了微微仰起的下巴和微微上挑的眼尾。
于是木屋后面多出了一个小小的鼓包。
她又想起了那座满是藏书的房子,那个惨死的魔女和无知无觉的史莱姆。
我还缺一个使魔。她想。小木屋还有空着的房间和仓库,甚至一个地下酒窖。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偶尔路过的动物,冬天需要铲雪,夏天需要降温。
于是赫莉去找那只史莱姆。
他看见那一大滩东西靠着白骨晒太阳,一动不动,只有一只绿色的眼球漂浮着,四处打量。
赫莉站在原地迟疑两秒,还是进了已经结满蛛丝和灰尘的屋子找出了纸笔。奇怪的是书架上的书很干净,也没有任何灰尘。
可是史莱姆不认识字。
她有些无措地举着纸张,四处张望,这里已经不复当时的宁静优雅,满地杂草,踩下去甚至有一点厚实的腐败植物的感觉。
她又想起在很久之前看到一名学者教授的手语。
于是她站在原地对着史莱姆比划了好半天。
那实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会说话的,小姐。”那只绿眼睛被咖啡色的液体遮住又露出,竟然营造出了眨眼睛的动作效果。
“.……”赫莉有一种转身就走的冲动。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什么?”
“为什么 不动了。”
史莱姆大约是很久没说过话,又或者在今天之前没有说过,他的语调有些奇怪,话语也有点含糊不清,他似乎叫了一个名字,但是赫莉听不清。
“你是说,她?”
史莱姆又靠近了一点那堆白骨,“是的。”
“因为她死了啊,你看见了……好吧,在你看见之前。”
“为什么?”
“因为她是魔女。”
“魔女是什么?”
对啊,魔女是什么呢?
赫莉坐下来,坐在草地上,背对着夕阳思考,在漫天星光中沉默。
魔女就是魔女,拥有力量,比人类高上一级的生物,是世界创造的宠儿,寿命悠久,难以杀害。甚至不允许互相残杀。
魔女是世界的珍宝,是世界的杰作,一种艺术品,一种成功的代名词。
但是,为什么呢?魔女究竟是什么?
“魔女就是魔女。”赫莉说,将一本半个巴掌厚的书塞进了史莱姆的身体,“起来,做事了。”
史莱姆将那只眼球挪开了一点,免得书角砸到,他将那本精装书吞进了身体里。
“这本我还没看过。”
一只史莱姆,居然看书。
“为什么?”赫莉反问。
“看不懂。”史莱姆回答,“和别的书不一样。”
“那你看过几本?”
史莱姆噗噗吐出两三本书,谦虚道,“不多,就这点。”
赫莉反手将另一本历史书塞回了史莱姆身体里。
她给那坨东西找了件衣服,似乎是这家的管家曾经穿过的一套衬衫马甲。套在史莱姆身上倒是意外的合适。只是没有头看起来有些奇怪罢了。
她试图将那个巨大书架上的藏书全部塞进史莱姆身体里,史莱姆就敞着几颗下面一点的扣子。场面看起来稍显奇怪。
直到史莱姆迈步的时候魔女才发现事情不太对。
因为它沉下去了。
常年不修缮的老旧地板吱呀作响,最后发出了噼啪一声尖鸣裂开了。
魔女只好让史莱姆站在原地别动,又将书一本一本拿出来在书架上重新摆好,找来长而厚实的窗帘挡住它,先带着史莱姆离开了。
“我想要那个茶壶。”
“做什么?”
“当头。”他说,“没有头很奇怪。”
赫莉有些不解。
“书上写的,没有头脑是一件坏事。”
赫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