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w2k)预警一下话痨人爆字数了。感觉很对不起期待小泉故事的人,因为写神经病那边上头了,虽然删了半天但还是很长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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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定杀戮日 19:00~23:00
三日月、幽谷响所鸣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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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19:17】
皮靴的声音鲜明得过头。
不远处的喧闹声随风破碎着飘入夏川小小的伏击窗口前,他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中华街一些不知好歹的小混混集合起来准备抢劫这里毫无反抗能力的老人们,却在正式实行之前就开始了内讧。争吵声和吼叫一轮高过一轮,在某个时刻,突然被一串沉闷的爆鸣打断——然后骤然停止。
整个居民区都在这声音中惊恐的寂静下来,他听到硬质鞋底敲击水泥地面,踢踏舞一般傲慢的在无声的恐慌中自顾自表演。那个声音不紧不慢的靠近,巡视似的在路口暂停下来。从窗口看出去,路灯的光锥勾勒出一个黑色的人影,他丝毫不在意自己完全暴露在所有窥探者的视线下,傲慢的站在灯光里,环视四周。
特种作战装备有漆黑的哑光涂装,在路灯下渗透出冰冷的质感。他看上去像个防暴警察,只是他的手里并不是透明盾牌和橡胶警棍,而是——夏川几乎无法理解——是一柄枪,钢铁执拗的,笔直的从那个人的手臂间伸出,即使是不懂枪械的高中生也能一眼看出:那根本不是日本人能够合法拥有的枪械。
夏川没有考虑到这样的情景。枪械?而且是冲锋枪……或者自动步枪?他分不清。它能够轻易的扫清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混混,甚至不会有一个人来得及反抗。这根本不是他以弓箭能够对抗的敌人,更不要说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只能寄希望于他以为这里没有人,不值得攻击吗?
夏川深呼吸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弓道的训练令他擅长调整呼吸,转瞬间他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融化在风里,几不可闻。他不会被发现,只要等待这个人离开就好——如果他不是个前来享受屠杀乐趣的变态。
等待如此漫长,那个人在街道上随意漫步,轻松得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在夏川的冥想中,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某种恐怖游戏似的,它在夏川家前方不远处停下,长久的沉默下来。
夏川小心的抽出一支箭,等待那个人进入长弓致命的射程——再怎么保护严密的甲胄,脖颈、腰部和四肢关节处也必须留出空隙。更何况和弓所用的箭矢豪迈得如同一杆长枪,三十步内足以贯穿钢甲。只要一击致命,他就不必面对枪械的巨大威胁。
对峙无声,那个人在防暴头盔中明明没有足以看到室内的视线,却诡异的停在了路中间,他平静的站在和弓的射程之外,几乎像是……已经注意到了蓄势待发的攻击,而正在等待他露出破绽。
古老的路灯无助的轻微闪烁着,照亮那人剪影一般漆黑的轮廓。夏川几乎能听到窗外那个人无声的挑衅:只敢偷袭吗?
夏川泉无法回应。
危机四伏的沉默持续了半分钟,夏川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他总是作为进攻方,正如人类面对其他动物时的一贯立场。在这里人类互相屠杀,他既是猎人也是猎物,才第一次体会到被盯上时的恐怖。而在这个人面前——即使他似乎仍然是优势一方——他本能对感觉到自己只有偷袭这一次机会。一击不中,剩下的就只有被屠杀。
恐惧感令他的呼吸颤抖起来,像被狮子盯上的猎豹幼崽,他的肌肉僵硬,只寄希望于那恐怖的猎食者不会靠近。他听到自己的呼吸逐渐响起,而路灯下那人的恐怖却冷漠而稳定,毫无反应。夏川无法猜测他的想法……那真的是个活人吗?活人真的能如此平静的面对屠杀和死亡,乃至于参与其中吗?他甚至感到窗外那人的姿态中传来某种愉快,像在观赏他的恐慌,如同坏心眼的长辈欣赏哭泣的孩童,或者人类观赏某种聪慧的动物试图解开一项测试。
越是等待,无力反抗的恐惧感就越是蔓延。他的手臂久经训练,绝不至于因为举着弓箭一会就累得颤抖。但他在颤抖,箭头在黑暗中反射出窗外那一丝暗淡的冷光,随着他的颤抖,像某种可怜的食草动物在黑暗中动弹不得的慌张的眼睛。
那个人似乎笑了一声,蔑视的,甚至是某种像是陪孩子玩骑马打仗似的,近乎纵容的从同自若。他知道某种武器在瞄准他,夏川能从他站立的姿势里看出来:他甚至面向夏川家这小小的窗口,平静的等待来自窗户里的进攻。
而攻击者,张开七尺长弓瞄准了他的夏川,直到他转身离开,甚至没能射出一箭。
夏川听着那个脚步声逐渐远离,雕塑一般瞄准着路灯那已经空无一人的光斑,无法思考。那恐惧感仍在他的脊髓回荡,战栗冰冷的抚过他的后背,像从窗缝中渗入的北风的一丝低语,轻柔的提醒他:你无能为力。
不远处的高档住宅区爆发出一阵喧闹,夏川惊醒过来,肌肉酸痛直到此时才鲜明起来。从瞄准状态中脱离,原本在弓道控制下平稳的呼吸骤然混乱起来,他终于体会到自己有多慌张。
夏川强迫自己思考:从窗户里狙击入侵者看来并不安全——在这样的夜晚,一扇打开的窗仿佛一声'这里有陷阱'的宣告。他不能赌这可疑的窗户在携枪者看来是否值得浪费一梭子弹——或者他们还会出现几次。
这个夜晚已经超出了弓箭能够解决的范畴,他必须马上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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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20:45】
在别墅区愈演愈烈的暴乱声衬托下,这片居民区比平时更加安静,夏川怀疑这是那个神秘持枪者的成果——他大概一路扫射了遇到的所有人。夏川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能从他的枪下逃生,但他不得不去思考:不能指望那个持枪者就此离去,也不能期望他没有其他同伴。必须做好最坏的准备——夏川如此警告自己。
他并不是个善于反思的人。大多数情况下,本能会替他解决问题,剩下的情况奶奶或者某个好心的成年人会看在他那张无辜乖小孩脸的份上提供帮助。不能说他是懒惰或者狡猾,长相乖巧可爱的少年总会多一些优待,善于利用每一个机会则是猎人的本能。 然而,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坏习惯。他习惯于如此借力偷懒,将精力集中在弓道,而脑力浪费在发呆。天生的好脑子让他即使不怎么用心也能轻易通过考试,弓道的优秀成绩让老师也说不出让他放弃社团活动转而专心学习。在学校他离群索居,某种意义上,夏川无意识间躲过了一个青少年可能拥有的几乎所有烦恼。
但这慵懒生活的代价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练习更多,也没有试过打工攒钱带奶奶出门旅行,躲过这个夜晚。闷热的情绪卷动他的血管,思绪此起彼伏他无法静心。而一向能令他平静的海风也没有作用,现在它裹挟着喧闹,血腥和——夏川几乎惧怕于承认的——火药的味道。每时每刻他都被提醒自己正身处一个自身能力无法解决的巨大险境之中,动物本能的警告不肯停歇。
他在寒风中愈加清醒起来,手中的木质箭身温润结实,箭头冰冷,金属尖锐的边缘让他的指尖错觉自己已经被割开,但这触感令他安心。风企图扯动他的弓弦,夏川无意识的捋过紧绷的丝线,用指尖拨动它。现代科技凝聚出的复合材料发出与吉他的金属弦类似的低沉颤音,它稳定极了,并不会因为持弓者的软弱而减少它一丝一毫的力量。
他感到羞愧。
但这羞愧在此刻也显得如此的不合时宜——他没有时间羞愧,羞愧也好,后悔也好,天亮之后他有的是时间去反复咀嚼今晚乃至于他此前十六年人生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但现在他必须专心于此刻——神秘枪手离开后一个多小时,虽然有其他人经过,他却没有再被发现过。
这些放荡的劫掠者们丝毫不担心后果,从寂静的街道肆虐而过。夏川屏息听见那些失望的恶毒诅咒——居民大部分早已经躲进神社,留在这里的只有比这些劫掠者的年纪还大的家具和电器。略有积蓄的人们则逃出了天栖区,带着他们一生的积蓄。
可终究有人——和夏川一样——滞留在这片混乱中。也许是主动加入这场盛筵,或者只是来不及离去。捕食者的对面是他们的食物,罪犯的身后总有他们的受害人。软弱无助,却又不知为何仍然留在这里的平民们四散奔逃,像被扔进猛兽园区的活体饲料,献出生命为游客提供一场血腥表演。夏川本以为自己可以是观众,置身事外,偏安一隅。直到这心存侥幸的幻想被那个沉默而恐怖的身影打破。剧情总被未知掌控,而他只是激流中的一石,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将要面对什么。
"夏川君——你在吧?夏川君!"夏川未曾料到的不速之客小心的喊着,从街道不远处摸过来,小心翼翼的躲在小房子的门廊下行动,像一只丈量墙脚长度的老鼠。夏川勉强算得上认识他——这样的小社区里,每个人都认识彼此——可并不熟,仅仅是知道他姓氏的程度。在街道的不远处的某幢小房子里,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并不常出门的儿子,名字是……
"是松下啊!我是松下家的儿子,夏川君认识我吧?"那个男人,小心翼翼的躲在对面的屋檐下喊着,尽量小幅度的挥舞着手臂:"救救我!我家,我家被抢了!"
名叫松下的男人和夏川家并不熟,他们仅有的几次见面甚至都不是在任何一人的家里。夏川自主练习到半夜独自回家时会在便利店里遇到松下。在运动社团每天刻苦练习的中学生会买一个肉包填补胃袋和两根能量棒当作第二天的早饭,而从不出门的中年男人无声的扫荡零食。弓道的练习让少年的脊梁挺拔,制服外套下包裹的几乎是一株嫩绿的松树在初春舒展开针叶。和弓的特制背包在他的肩头高高竖起,又像小鸟骄傲的翘起尾巴,炫耀它长而优雅的尾羽。就连便利店的夜班店员也会和他多说几句。松下总是在他的背后,一语不发。
他看上去惊恐极了,夏川不明白他究竟为何还在这里。松下家的老夫妇昨晚已经搬进了山上的神社里,和这个男人一起。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会回到这里?即使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参与杀戮夜的夏川也无法理解。
不过他还是放下长弓,下楼为他开了门,奶奶不会放着身处困境的邻居不出手相助,所以夏川也不会。松下看上去开心极了,迫不及待的冲进夏川家的小小客厅,甚至来不及关门。夏川在他的身后锁上大门(尽管这大概毫无作用),准备回到他的守备位置。原本他就不知天高地厚到打算将这个家完全保留下来,多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要喝茶吗?"夏川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路灯的微光打开橱柜,为他翻出茶具和茶叶:"啊,现在只有冷水……运动饮料喝吗?"
他平静得像是一次星期天下午的邻居聚餐,如果不是旧式烧水壶会发出的那种尖锐鸣叫可能会引来敌人,他大约还会给松下泡上一壶红茶。
不请自来的男人有些惊愕,小心的回答:"不、不必了。"他小心的环顾这小小的房间。夏川将茶具放回橱柜,为他到了一杯凉水。而松下尖叫起来——很快被夏川捂住了嘴。
"不要出声。"
松下惊恐地试图扒开嘴上的封锁,他沾了满手的血,已经在指甲里结成了硬壳,在抓挠中碎裂开来,沾满了夏川的袖子。他挣扎了一会,终于安静下来。夏川松开手,觉得这人不可理喻。
"夏川、夏川奶奶……"松下在恐慌中尽力放低声音:"是死了吗……?"
"晚饭里加了安眠药,她在睡。"夏川回答,似乎是感到有解释的必要,他补充道:"这样比较安全。"
房间的正中间,被炉下平静的躺着夏川家奶奶的身体。她一动不动,皮肤苍白,几乎没有呼吸。被炉的一边露出她的肩膀和头颅,另一边露出白色袜袋包裹着的半截小腿,二者都无力的偏向一边——简直如同在棺木中等待送别似的,她平静的睡着,在黑暗的起居室的正中间,被路灯微弱的光勾勒出模糊而庄严的轮廓。那姿态仅仅是旁观着就令人背后发冷,心慌不已——可她的孙子却若无其事的站在一边,手中的水甚至都没有洒出来一滴。
"你——她——夏川、君,为什么……"松下说不出话来,他无法理解,夏川看上去毫不在意,似乎准备就这么回到楼上防备——他不会感到害怕吗?抑或是慌张?内疚?他给自己的奶奶下了药,却不阻止她在杀戮夜留在家里、他给并不熟的人随意开门,毫无戒备、他任这仅仅是邻居的陌生男子与昏睡的老人共处一室……
夏川泉是什么人?
松下骤然感到令他毛骨悚然的空虚。
而做出这一切的人一无所觉,他平静的放下凉水,毫无戒备的转过身,背对这并不熟识的男人。老人本就衰微的呼吸在安眠药的作用下变得更加微弱,夏川在她的头侧蹲下,小心的查看她的呼吸、脉搏和体温。
松下看着他的后背,心脏仍在惊恐中狂跳。但机会转瞬即逝,绝不能放弃——他摸出小刀。从凌晨练习到现在的一击刺向少年无防备的后背,而他刚为老人掖好毛毯,对这偷袭一无所知。正该一击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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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神社,07:35】
名叫松下的男人并非偶然来到夏川家的门前。
他与自己的父母一同躲进了神社,这里没有足够的房间,于是和平时一样,男人寄居在父母的房屋中。失去了房间和隐私,失去了他的耳机,电脑和硅胶们,与他愚蠢的父母困居一室,男人焦躁无比。火上浇油的是聚集起来的老人们的窃窃私语。神社发放食物时他不得不去排队,前后的人都在说着。松下家。松下家的那个孩子。那家伙。不成器的。垃圾。发霉流脓。废物。浪费。
松下逃回了父母的房间,像从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初中?高中?不去学校之后似乎变得更加恶毒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永远都不会停下。他整天整夜的戴着耳机,但光是看到他们的嘴唇动起来,他就能想象出那些恶毒的话:垃圾,废物,粪便不如,恶心,寄生虫,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他就是不遂他们的愿。
松下躲开所有人,躲开学校,躲开路人,躲开父母,躲开打工,躲开空气里永不停歇的耳鸣,躲开苍蝇的翅膀,躲开蛆虫,躲开npc,躲开厕所隔间,躲开不怀好意的在凌晨散播诅咒的鸟,躲开厉声指责他的野猫,躲开电视里的嘲笑。他活着。他持续的活着,数十年如一日。吃,喝,排泄,自慰,游戏,睡觉。他可以活下去。他足够坚强。他绝不是会为人言而去死的人。
但他逃不掉的是那些窃窃私语。他的父母在夜里窃窃私语,脓液一般的从门缝里蔓延进他的房间。邻居在窗户外窃窃私语,恶毒的敲打他的窗户,让他夜不能寐。他吞下锌片然后彻夜自慰,浑身酸痛,从骨髓里渗透出寒冷,把他的厌恶,仇恨,疲劳,愤怒一起冻结,然后射出。然后他可以空洞的,干净的,清醒的睡着。阳光让那些阴私的,永不休止的窃窃私语脱水,它们只能在玻璃上蠕动,沙沙作响,而不能再入侵他。它们伤不到他。
在这里一切都不再起作用。山顶的空气稀薄,让他想要呕吐——他不知道神社所在的山峰竟然有这么高,明明就是个连他父母也能轻易上来参拜的地方。可是老人们竟然丝毫不受影响,他们的语言仿佛不需要氧气的支撑。他们窃窃私语,杀戮夜,道德沦丧,死亡,外国人,夏川家的祖孙。夏川家不肯逃走。夏川家的奶奶坚守阵地,孙子也勇毅果敢。他们要保住自己的房子。他们没有逃走。
他愤怒起来。他本该是那个英勇的保护房子的人,他才真正有那样的勇气,可却被这一对愚蠢的老人拽进了弱者抱团取暖的安全区,和这些蠢货一起,躲在神社的屋檐下以求自保。蠢透了。这些懦弱而恶毒的人见不得别人超越自己,于是全力将超人拽进和他们一样低贱的泥沼。
于是松下回忆起来,夏川家。那个总是来骚扰的老女人,给他们一些食物,她那自鸣得意的善良,居高临下的施舍。她那个总是备受称赞的孙子,那个叫做泉的小男孩。松下在便利店里看到过他像运动系漫画的男主角那样英俊潇洒的在自主练习后买肉包。就连便利店的店员也会对他多笑一点。他是人类的标杆,是天栖区的骄傲,是一座光辉万丈的雕塑照射得松下如同蛆虫。
于是人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谈论夏川泉,谈论他的伟大,高贵,神圣,那声音越来越大,尖叫着钻进他的耳膜:你这个废物。你这个逃跑的懦夫。你这个寄生虫。他们喊叫起来,钟声当当作响,在他的脑袋里敲击,敲出了一个明悟。
我得杀了夏川泉。
松下笃定的,冷静的,自信的想到。人类是多么愚蠢而易于诱导的生物,只要没有了那个令人反胃的对比品他就不会再是垃圾——毕竟他又不可能杀掉所有人,只杀掉一个就能解决问题的话,自然是只杀一个来得轻松。然后他就是英雄,杀死那迷惑所有人的恶魔的英雄,不对吗?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他将会是胜利者。
名叫松下的男人爬起身,他的父母惊愕的看着他——他们也不相信他。他们说得并不比那些人更温柔。那背叛让如此坚强的他也心痛不已。复仇的时刻到了,他下定了决心。他终于将揭破众人心中的迷雾,他终于会被大家看见,为自己正名。这甚至是合法的,连政府都站在他的一边。从今天的七点开始——他从那些满是恶意的诅咒中机敏的捕捉到这一信息,而他们还以为他一无所知呢!
松下从行李箱里取出小刀——这些绵羊一般软弱的愚蠢平民们连防身的道具都准备不好,它还没有十厘米长,好在刀口还锋利,够用了。他的手机上亮晶晶的显示着:7:35。赤红色的太阳浮在裹着雾的城市剪影上,将整个世界的魑魅魍魉烧杀殆尽。日光血红,沿着他的刀刃爬行,温暖而浓密。松下瞪大眼睛,热泪盈眶。
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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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川家,20:46】
偷袭的一击并没有建功。夏川被冲击力砸得一个趔趄,趴在了被炉上。刀刃处却没有突入血肉的柔软触感——防刺服从被割开的衣服下露出漆黑的织物表面,利刃在它的表面留下刮痕,却未能突破它的防御。松下下意识的试图再次攻击,可是夏川的反应比他更快,翻过身抓住他的手腕。弓箭手的手臂远比一个荒废人生的啃老族强壮,却不得不忌惮他手中那黏满暗红色血迹的刀刃——而它直直对着少年的眼睛。
可是计划已经成型。松下惊恐的感到沙沙作响的语言从他的后脑钻进来,像冰一样通透而锋利,切分他的大脑,逼迫他继续。他得继续,否则之前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从清晨七点三十五分开始,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必须得继续。
角力似乎无穷无尽对持续着,松下几乎在惨叫,又或者在疯笑。他清醒过来,十数年来头一次,在生死搏斗的压力之下他的大脑前所未有的飞快运转起来——事实鲜明得近乎残酷,冰冷地陈列在他的脑海中。十二个小时前那温暖的朝阳此刻比任何嘲笑和诅咒都更令他感到恐惧。他真的没有退路了。后悔的业火从他的肺叶燃烧至全身,衰弱的躯体灌满了肾上腺素,干瘪的手臂似乎也膨胀起来,短暂的时间里,他竟然能与夏川泉平分秋色。
刀刃在他们之间摇晃着,像被微风吹拂的水仙花蕊一般轻柔,每一颤都让人背后发凉。随着每一次颤抖,结痂的血块沿着刀刃晃动着,终于剥落下来,砸在夏川的脸上——他本能的闭上眼睛躲避,一瞬间几乎被占据了主权。
手握着小刀的男人终于将手腕挣脱出来,他大笑着,破风箱一般从肺叶里压榨出空气。他高高举起刀刃——却没能将它刺下。在他得以喘息的同时,因猝不及防而一度落在下风的高中生深吸一口气撑起身体,团身撞进他胸前。刀刃落下却没能钻进头颈,而只是划破了少年腰后的衣服。夏川紧紧钳制住干瘪瘦小的男人,像橄榄球比赛一般开始冲锋。
松下甚至没来得及再落下一刀,他轻易被扛上肩,冲过狭小的房间,狠狠撞在玄关旁的柜子上。实木家具的边缘与男人的脊椎相撞,他惨叫着,却还不肯松手——可是这已经没有用了。夏川抓住他的手,将他的关节扭转。
手肘的韧带拉扯着强迫手背的韧带伸长,于是手指不得不张开,以免受伤。人类的身体是如此精妙、优雅而复杂的机器,正因此它也如此容易被干扰和利用。在松下绝望的嚎叫中,刀刃从他的手指间松落,掉进一只旧鞋子里。
它甚至都没有发出声音。
而夏川也一样的安静,像一只警惕的野兽,在最激烈的搏斗中也不肯吼叫,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喘息和恐吓的气音。他仅用一只手将疯狂的袭击者按在墙上,手臂压在他的胸口——就像是要将一件大衣挂上衣钩一样。男人干枯的身体毫无生机的垂下来,夏川喘息着,惊愕的看着他,而这惊愕也让松下感到困惑。
这难道不该是基本的心理预期吗?在这样一个夜晚,他这样一个怪异的人前来投靠,满手血腥。难道不会思考吗?他能够给自己的奶奶下药,任她在杀戮之夜的危险中沉睡,却会为这个可疑的来客奉上茶水——啊,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当然如此,果真如此。恶人之王当然是最大的恶棍。愚人的神当然就是最擅长撒谎的诈骗犯。同理这些愚蠢的,永远只会仇恨卓越者的混球们会崇拜一个没有人性的怪物不是自然而然吗?这怪物有人类的外表和行为,又没有那愚蠢的想法和拖后腿的感情。人类就是乐于崇拜这样的怪物,而不是直面人生而幸存的勇士。杀死怪物有什么用?愚民只会去寻找下一个怪物去崇拜,至于他则永远不会得到同样的崇拜——他毕竟是人。
夏川泉是个怪物。
他的失败已经被挤出脑海,松下再也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他清楚的思考着,结论不言自明。自豪感充斥他的胸膛,一事无成的男人终于发现了连他唯一的优点也不具备的怪物,于是便忘记了自己一切的败北。他虽败犹荣——极恶的人性沸腾着炫耀自己,宣告他即使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也仍胜过眼前的少年无数倍。
绝望的男人眼睛里点亮了最后一种情绪:嘲笑。他咧开嘴,在窒息中上气不接下气的笑起来,像一只绝望的乌鸦。他笑得浑身发抖,喉咙紧贴着虎口颤动,浑浊的双眼奋力睁开,瞪着夏川惊愕的脸。在这撕裂的笑声中,他最后一次挣扎起来,握着压在他胸口的手臂,艰难的吸进一口气:"你不明白啊——夏川君!你根本不明白吧?"
在这终极的胜利中松下得意得前仰后合,他奋起余力,蹬着柜子的把手将自己略微撑起,更加放大声音:"你根本无法理解人类啊!你这怪物!人类——可是像我这样,会哭会笑,有感情和欲望的丑陋生物才对!"他像是故意要引来追击者似的大吼起来,将愤怒与绝望一起喷出喉咙:"我才是人类!嫉妒的话就杀了我啊,没人性的怪物!"
他的声音没来得及撕裂夜幕——夏川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抓住他的额头,将他的后脑砸向墙面。撞击声沉闷,男人微弱的挣扎连他的一根手指也无法撼动。一下,两下,三下——男人的手从肌肉贲张的手臂上滑落,他晕了过去。
而夏川泉愕然的站在原地,困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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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栖区立天栖高校,21:25】
深夜的校园一片寂静,却并不平静。无名的尸体瘫倒在楼梯口,夏川绕过它继续上楼,背后捆着仍在昏迷中的袭击者。透明的液体从他的耳朵和鼻孔里流出来,随着脚步声滴答落下,带走这个可笑男人仅剩的知性。他距离死亡不远,而被他攻击的人正试图救下他的性命。
连夏川自己也为此感到惊讶,他在杀戮夜离开(也许)安全的家,跨越半个天栖区来到这里,试图拯救这个几乎陌生的,不久前试图杀死他,却被轻易反击以至于晕厥的人。他的刀上已经有过别人的血,破碎的血痂在夏川的衣服褶皱里被磨碎,沙沙作响。这个人不值得活下去——而夏川知道自己甚至已经有绝对的权力可以杀死他。
但他不想杀死松下。
夏川泉并不是个格外智慧的人,十六岁的人生短暂得令他还未能理解自己的本质,以至于他竟然无法认定这个疯狂而凶恶的男人所说的只是一些疯话。他知道自己曾感到愉快,愤怒和恐惧;他能记起无数次畅快的大笑,和一些情不自禁的哭泣;他有喜爱的人事物——奶奶,弓道,以及和它们有关的所有东西。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杀戮夜而焦躁得满腔怒火,不得不在夜风中给自己降温。他有情绪,也有欲望。
可是他无法反驳那癫狂的宣言,因为他的确不明白。无论是松下袭击自己的理由,还是他那疯癫的傲慢和嘲笑。他像一粒透明的玻璃球,融入平静的清水中天衣无缝,就连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滴水。但清水可以被染色,玻璃却只是玻璃。于是在鲜血的洗礼之下玻璃珠显露出冰冷的质地,从水中凸显。就连陷入疯狂的松下也能对他做出清楚的审判,他自己却看不清自己。
也许他不想杀死松下也是所谓'怪物'的表现,也许在松下这个疯子的眼里善良即是邪恶?可夏川泉无法让自己相信这简单而令人安心的解释。松下的嘶吼并不是一个疯子的口吻——即使他表现得像一个疯子——而是一个濒死挣扎的男人最后的一丝理智。那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胜利,幻觉不足以骗过回光返照的大脑,只有不容置疑的真相才会让他那样笑着迎接死亡:他确信自己战胜了。
松下心中的胜利仿佛不言自明,于是另一方无条件地'败北'了,即使他轻易将松下打晕,随时可以将他的生命终结。黏稠的恶意与蔑视藉由这个男人的傲慢留在了少年的思绪中,令他焦躁难耐。他无法打碎松下那傲慢、单方面的胜利,也无法反驳他的嘲笑和侮辱,因为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少年惊异于自己的愤怒,可同时他对松下毫无兴趣,也无仇恨。他的感情和体验割裂,像在观赏某种令人生厌的表演,并不会想要殴打演员。
但他们并不是演员——他身处其中,松下是一个活生生的、杀过人且试图杀他的恶人。如果他没能战胜的话,松下此刻应该在他和奶奶的尸体边上大笑吧,又或许已经到了别的人身边,装出一副凄惨可怜的样子,等待偷袭的时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夏川泉可以,应当,必须仇恨他,最好能够手刃这凶恶的杀人未遂者。他完全能够理解这个结论,这是合理的。
不合理的是并没有产生仇恨的他自己。
他不愿为了'理所应当'而杀死一个人,而且他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至少弄清楚问题是什么。疑惑一旦产生便无法再置之不理。他迫切的需要提问与回答,仿佛第一次面对镜子的婴儿,惊愕地发现了自己。
夏川在三楼的楼梯口驻步,某一届学生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作品:一座有着木质雕刻边框的全身镜。他的倒影可笑极了,几乎像是某种能剧里的丑角:手持比自己还高的长弓,背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他越过镜子,看向走廊——这所高中处于居民区和工业区之间,走廊一端的大窗户里照耀着高档住宅区的华丽建筑,另一边则是这里的学生家长们工作的港口和工厂们,集装箱和私人工厂的小房子林立着,杂乱得像在地毯上散成一片的乐高积木。从一端走向另一段,简直像跨越两个世界相连的通道。
而在这通道的正中间,将豪宅的华光与港口的照明灯分隔开的——与整个天栖区的位置讽刺似的恰好相同——是众生平等的医疗机构。柳叶桃综合医院在工业区的边缘,将它与其他地区隔开。而在两端的阳光都照射不到的走廊正中间,是学校的医务室。
去年某个学生在学园祭上严重过敏发作之后,医务室那个为了几位老师而常年冻着胰岛素针管的小小冰箱里,又多出了一些常备的肾上腺素笔。男人的生命仍在从耳道和鼻孔中流逝,不久之前他开始抽搐和呼吸紊乱,这并不是个好兆头。而夏川甚至不知道肾上腺素对颅脑损伤是否能起效。
但正如他最坏的构想之一,医务室里已经有人盘踞。夏川闪身退出房间试图喊话:"我没有敌意,只需要一点药物。"
他无声退后到走廊的底部,瞄准黑洞洞的门口,拉开弓的同时感觉到身后的那具身体被挤在了镜子上。
好在屋里的那人似乎并无恶意——一个外国口音的中性声音回答了他:"想要的话,你可以进来拿。"尽管中性,但那毫无疑问是个女声。她毫无惧意的踏入夏川的射野,神情藏在口罩和防风镜下,继续说道:"和弓的初速度只有百米每秒左右,在这个距离下,能战胜手枪吗?"她像是要给他展示似的,将那支小巧却沉重的坠在她手指上的手枪在空中挥了挥:"我也没有敌意。药物的话,你想要就拿去。"
她的枪口朝向地面,手指松散,呼吸稳定。衬衫和西裤包裹着她的身体,勾勒出显然有锻炼痕迹的曲线,站在那里的姿态像一只高挑的狼犬,专注的观察着猎物……但她并不危险。
夏川慢慢放下弓,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反应过度。
"……多谢。"不知为何,夏川觉得自己应当礼貌一些。他朝这位神秘的女士略微鞠了一躬,小心的靠近。他能感到后颈炸起轻微的电流,小声警告着他不可轻举妄动。
女人将那支手枪收回枪套里,平静的退后几步,让出门口,观察着这奇异的……二人组?她看着夏川从冰箱中取出肾上腺素,试图在黑暗中阅读它的说明书,然后笨手笨脚的将它扎进那个已经明显抽搐起来的男人腿上,让药液注入他的身体。但它毫无作用,男人只是痉挛得更加激烈了,像某种恐怖电影里被恶鬼附身了的躯壳。少年肉眼可见的困扰起来——却并没有悲伤。他皱起眉,试图再给他扎一针。
但在那之前,名叫松下的男人猛地吸气,呼吸声紊乱地在房间中响起,像是打呼噜似的声音随着痰液从他的喉咙溢出,但比那更严重的是,从他耳朵里溢出的清液中染上新鲜的粉红色,越来越浓郁的颜色浸透了地面。有一瞬间松下睁开了眼睛,瞳孔涣散的眼珠朝上翻了一下,便又陷入了昏迷中。他挣扎着,像一只被搅动着脊髓的牛蛙似的,四肢被紊乱的神经电流而非清醒的意识控制着。那不正常的抽动像一种警报,比他不久前的宣告更加振聋发聩:他要死了。
"这个人已经没救了。"女人忽然说道,她不知何时走到了夏川背后,安静的看着他并不成功的尝试:"而且肾上腺素对颅脑损伤没有效果。"
"让他稍微清醒一下也做不到吗?"夏川下意识的问道——他总是被老师这样靠近,甚至因此感到了微妙的亲近。
"脑脊液流出是颅底骨折的症状之一,这样程度的骨折,即使是立刻送医也不一定能保住他完整的脑功能。要让他清醒……",女人弯腰查看濒死男人的瞳孔,继续道:"大概也只能叫醒一个无法思考的木偶吧。"
"是吗……"少年轻声叹息,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后悔:"我太用力了……"
"是你造成的骨折?"
"是。他突然袭击我,被我控制住后又大喊大叫。"夏川警惕的看了她一眼,他不喜欢大谈特谈自己的事。可女人并没有逼问,她只是站在一边,平静的看着他和被他压制着的那个濒死的男人。她的视线穿透护目镜钉在夏川的脸上,让他无法隐瞒。几乎被自己逼迫着,他继续说道:"'你是没有人性的怪物'之类的……我没有让他喊完,就把他打晕……呃,打死了。"
他犹豫了一下,向这个陌生人坦白:"我想要问问他,我为什么是怪物。"
尽管那个男人还在抽搐,但这个事实毫无疑问即将降临。女人对这近在眼前的死亡漠不关心,这让夏川泉不知为何安心下来:他并非世界上唯一一个冷酷的怪胎。而她此刻专注的看着夏川泉,捕捉他细微的,并非因杀人而产生的焦躁和迷茫,一些懊悔,还有尚未散去的戒备。
这孩子刚刚防卫反击杀了人,接着却选择了为了救活前来袭击他的人而信任一个正体不明的陌生人。他的迷茫像第一次捕猎就被猎物踢伤了的捕食者幼崽,带着满嘴新鲜的血渍委屈得想要向什么人撒娇,或者干脆将他的猎物唤醒,讨个公道。捕食者当然会被恨,对被捕食者来说他们就是怪物,可他却不肯接受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的确不是。
这是一只混居在家养宠物中,连自我认知都被扭曲的小型野兽。
"与自己不同的人即为怪物……这样的解释你应该无法接受吧。"女人略微退后一步,躲开地上那濒死者的肢体。她终于对这个少年有了足够的兴趣。他并非凶恶的暴徒,亦非被卷入这一切的可怜人。他不是面具党或者猎人,却也不是个典型的游民。他缺乏得如此明显,却毫不自知,甚至为此感到委屈。可是另一方面,他也能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诚恳得甚至惹人怜爱。一个自普遍性环境中长成的特殊性个体,具有独特的道德感,却对自身一无所知。他急切的需要答案,可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他可以成为参考。
"你可以叫我Mr. Tang."她终于自我介绍,示意迷茫的少年过来——在那样一具失控的血肉玩偶旁边,根本无法完成体面严正的对话。它被关在了医务室里,肢体抽搐时砸在地上的声音透过门缝仍隐约响着,但已经无法影响他们在走廊交谈。
"我对你的立场很感兴趣。"她说,像是给出一份工作的邀请:"我会帮助你理清自己的立场,前提是你坦诚的告诉我你的故事。"
自称唐先生的女人挺拔而优美,却奇异的与血腥和混乱并不冲突。她平静的等待这怪异少年的回答。而夏川沉默着——他并不怀疑这个神秘的女人,但她值得相信吗?足够他将自己的人生倾囊而出,只为寻求一个回答?
门内的声音沉寂下来,而少年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叫夏川。"他轻声说道,带着对唐毫无由来的信任。
"您想要听什么?"
*学院pa,设定为柳四氿为老师丁香则为学生XD
*流水账有,私心我流天栖学校学生有
*字数4k4 如果没问题请食用!
和大多数学校一样,都或多或少会开设国文课,天栖学校也是如此,柳四氿是众多国文老师的一位,他在开学第一堂课就评价过:
“国文课,就像丁香一样,粗略闻他的鲜艳和芬芳,自然闻不到,需要用心去细细品尝。”
燕子踏早,柳四氿踩着樱花枝头做的筛网沥下来的金色的樱花瓣,还带着一些困意缓缓挪移进了教学楼。国文课通常开设在早上,早春的早上,听着枯燥的国文课讲堂,再适合不过睡觉了(偶尔国文课老师本人也不太想起床)。
从家里赶来,再一只脚移步跨过班门的门框,是一种偌大的勇气,柳四氿在来的路上的时候,心里默念和重复了不少遍今天要讲课的内容以及如何去带动自己和学生们的情绪,像是在赴约参加一场重要的谈判,也像是去进行一场幕布后的演讲。
做老师嘛,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演讲。
男人向春天借来了一脸的笑容,像珍宝一样捧起来走进了教室。带着一声清算和翻书的声音,他有些不太好意思和台下的各位直视,台下安安静静的,似乎在等待着老师的发话,是一种无声的尊重。
“今天我们来讲国文诗词。”柳四氿带着一丝宣告,嘴角依然留着一些弧度,像一只温柔的暹罗猫,用那双枯槁的手指从粉笔盒里面摸出来一支乖巧的粉笔,像是卡死的齿轮一样,吱呀吱的慢慢背过身去在黑板上慢工雕刻,轻柔细语似的书写着象牙般白的字迹。那是一首来自中国的古代诗人“杜甫”的一首诗,名为《登高》。
提及诗词,那必然要详细介绍一下其背后的历史背景,不管是从唐代的官僚制度,再到升官贬远的路途变迁,再到对于那种个人患得患失的家国情感,让一帮孩子去共情尚未浅知的异国他乡的诗人,倒不如去共情在温暖的清晨 ,听着如同安眠药一样的讲课内容和挫顿的嗓音,趴在桌子上美美睡上一觉有多么舒服(虽然老师讲的慷慨激昂到自己都要哭了)。
天栖学校的孩子们说一不二,敢想就敢做……一个会去做,那么集群效应就会跟着做,这个像蜜蜂一样的小团体分工明确,一个人负责打掩护应付老师,另外的一些人就调整姿势,从桌兜里面掏出自己的小蜜蜂抱枕美美的补上一觉。抑或是坐在最后排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吐槽一句这个老师讲课好没意思,然后切到后台,登录了每天都要肝的游戏。
终于在这位老师终于要开始讲解正课的内容之前,大片大片的学生们犹如睡美人,睡的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年纪稍大的老师还没能注意这片破败的景象,在回忆着教案的内容时用占满了白色的玉粉的手指在黑板上逐字逐句的朗读和分析,烙下了一个又一个如同月牙的白点。
“这句风急天高猿啸哀,意为在萧瑟湍急的风浪与阴云渲染显得天空更高的苍茫的世间之中,猿猴的啼叫显得这一景象更为凄凉和悲哀,这半句话动静结合……”柳四氿讲话的声音和语调充满了一股老先生的味道,声音拉得悠悠长长,像极了一首催眠的安眠曲。他顿了顿,看着书之后把自己的目光投射到讲台下方,希望得到一些听得津津有味的表情的互动,事实也确实如此,孩子们睡的津津有味……
当他看到这副破败的模样,顺着诗句的下半截的想说的话就立马咽了回去,然后胡搅蛮缠着被消化的透彻,透顶。
怎么连第一排的学生也睡得七七八八啊。他在内心想到。
柳四氿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他深刻理解在大早上上这种并非人人都能通透的理解到其中内涵之纯粹的虚无的东西是一种多么累又多么无聊,又是极其辛苦的事情(尽管学生们只是单纯不想听而已)。
他望着睡得就跟一颗颗软糖的学生,甚至打着呼噜,说实在的,有些不忍心把他们叫醒,像是老师们常说的话:“叫你起来不是批评你。”在柳四氿看来,那确实是屁话,毕竟不可能会有学生不在意自己上课被指名道姓点起来,在这种小小的共情之中,一种名为教师的责任感如同铜锤,敲着他心里的一扇小门。
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早春的聒噪和闷热让柳四氿的注意力有些涣散,他有些口渴了,或者他需要喝口水才能思考要如何应对这种令人无奈的局面,他对于这种场面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放到十年前,他可能还会带着满腔的属于老师的激情大拍一声桌子,喊一声“怠慢!” ,在下午学生们精神饱满睡不着,转而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时候,大拍桌子喊一声“肃静!”,在晚上看着学生们的晚自习的时候对着心不在焉的学生们大拍桌子喊一声“浮躁!”。但是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喊,他只觉得过去的和学生这么较真的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些羞耻和不稳重。
蝴蝶扑棱着翅膀,一只又一只在讲台旁边飞着米黄色的舞蹈,自由的来客仿佛是他唯一的慰籍,顺着那些蝴蝶看过去,一只落在紫色的女孩的头上,一只则停在她的等待着老师讲课而继续书写笔记的笔杆上面,那只蝴蝶像是特邀的贵宾一样,大摇大摆的飞来停在女孩的笔帽,这让女孩不由得一惊,她下意识抖了一下笔,这位贵客便飞走了。
“我去…居然还有人听课啊!”柳四氿歇斯底里的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真的怕不是蝴蝶仙子来眷顾鄙人的课堂了。”
柳四氿清了清嗓子,没能让这么失礼的话秃噜出来,他低头一只手撑着,一只手摸上了那张手写的座位表,一般这种排格子的座位表都是班里字体最好看的女生写的,娟秀的字迹映入老知青的眼里,好似巍峨的青山,又奔泄涛涛绿水。
“丁…香…”
老师的有意无意的对着纸张的发声拉走了女孩的注意力。
“嗯…?”
柳四氿有一些尴尬。
“噢!那就丁香同学来解读一下这首诗的颔联吧!”男人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下意识用沾满粉笔灰的白色手指摸了摸鼻子,察觉到了一丝不妥之后把自己如同花猫一样的手指往上抬了抬,露出手腕,然后用它推了推眼镜,再然后,就伸手亲自为丁香指出来了颔联所在的位置。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丁香满载着柳老师的期待站了起来,米黄色的蝴蝶好似惊鸿,从丁香的身旁又如同离群的金燕,寻找下一个充满芳香的屋檐。女孩耳环轻颤,然后清了清嗓门,双手捧起来了国文课本,学着方才老师讲课时如同收音机一样的腔调说出自己的理解。
“无边无际的落木……”丁香也故意把语调拖的很长,柳四氿有些反应过来自己在别人眼里有多蠢了。
“落木的意思就是落叶!中国的古代文人们经常用‘落木’、‘落红’诸如此类的意象来代指落叶,这里可以称作树木的落叶。”台上的男人补充到。
“嗯……”丁香思考了一下。“无边无际的树木萧瑟的落下树叶,而奔腾的长江无穷无尽的滚滚而来。”
“很好!”柳四氿夸出来了这么一句。他或许正想对着其他同学大肆表扬一下丁香,诸如此类的,可能会说出“丁香同学理解和分析的透彻又到位”之类的话。但是台下依旧是一片死寂,似乎大家因为丁香给他们打了掩护,睡得更香了。
柳四氿的无奈在这堂课至此已经淋漓尽致,或者说,课本的内容只是太枯燥无聊,不适合学生们接纳呢?教材是死的,人是活的,关于课标的要求也大致只有几句抽象的教授学生们培养诗歌素养以及情感的熏陶罢了,考试可不考原题。
男人盯着黑板发了几秒的呆,像是忘词的年轻老师,又或者是根本没备课的随心所欲的凭借经验之谈的佛系老教。
他当着丁香的面把这一面白花花的字体擦掉,随即又重新用方正的字体写上一首新的小诗,作者依然是“杜甫”,但是内容却大相径庭。他对着那位精神抖擞的女学生平起来手掌向下挥,示意让她坐下。
一笔一划如同轻纱磨蹭,又是筛网,箩筐之中则就只留下了秀白色的字体了。
《江头五咏·丁香》
丁香体柔弱,乱结枝犹垫。
细叶带浮毛,疏花披素艳。
深栽小斋后,庶使幽人占。
晚堕兰麝中,休怀粉身念。
柳四氿顿了顿,他很少去讲课标外的东西,能不能讲出点名堂来基本上三分靠能力,七分看天地造化。他看着这位唯一的,还捧场的女学生,不由得想要试一试,想要告诉她,丁香,在古代文人的眼中,又是什么形象呢?或许是出于一种职业道德,他有些希望让一位学生去爱上诗词。
他放下书本,目光也从班级的大部分人的身上挪开,只留给了丁香一人。
“这首诗呢,是杜甫晚年在成都的时候写下来的,首颔联则写了花的形状:丁香花纤小柔弱,错乱地纠结在一起,但不那么热火朝天,反而垂挂下来,枝条不得不作为承托了,丁香花叶片纤小,上面略到纷飞的柳絮毛,在枝叶之间,花朵扶疏,颜色素雅,非常艳丽。”男人顿了顿,他从另一盒彩色粉笔之中选出来了一个略像紫色的笔杆,可圈可点对于“带浮毛”,“披素艳”的字眼着重划了醒目的几笔。他不紧不慢的卖了个关子,随后继续说道。
“颈尾两联则通过和前句结合的手法着重写出了自己对于丁香的感受:把丁香花栽在书斋的后面,读书的时候离的近便可以独自领略丁香的倩丽韵味,夜晚等到丁香花凋谢,然而散发出犹如兰麝般的香气,丝毫没有对自己凋零感到遗憾。杜甫这首丁香诗,赞美了丁香花的倩丽幽香,圣洁高雅,对自己的凋零并没有哀怨,反而是散发出兰麝般的香气洒向人间。”
男人一气呵成,从诗词的欲扬先抑,再到对于丁香的穿插着参差的表扬,似乎也间接的在暗喻女孩,如同丁香一样默默无闻,却清洁淡雅,在这独属于自己的小小的盘踞的地方散发着自己的一席的香味。
丁香听得有些入了神,她把那首诗抄了下来,抄在了自己的课本上面。好似她的笔墨也有着淡淡的香味,也引得蝴蝶振翅,停留在了纸面之上。一堂好好的课,正儿八经的变成了属于丁香一个人的小灶了,她又换了几个颜色的水笔,在自己的课本上仔仔细细从一些不足挂齿的背景故事,再到这一首新鲜的小律诗。起码她记住了“杜甫”,记住了这首有关丁香,或许也有关她自己的诗。
教室里依然死气沉沉,伴随着清脆的救人如救火的下课铃,个别强忍着困意一直在“点头哈腰”的孩子们像是得到了最高级的许可,终于也舒舒服服的趴在了桌子上面。
柳四氿伸了个懒腰,他有些感谢也庆幸自己难得讲了一节这么特殊的课堂。
“喔…该下课了,我本人不太会写诗哎…但是我还是留下一小半句送给丁香吧!”很显然,他这句话是对着丁香说的。
女孩愣了一下,她一时间没能分清,这位老师是打算送给真正的丁香一首诗,还是送给自己一首诗呢?她托着脸,在讲台上笨拙的男人踮着脚尖写在黑板最上层的字迹,她在心里,在本子上,在吹着气似的小声念了出来。
“温香似雪点点玉,颦蹙眉前,伯仲自有蝶入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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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真是谢谢丁香了!拖住了老师,才能睡上这么美美的一觉。”
“哎……?”女孩没能反应过来一旁搭讪的同学的言喻,以及消化其中的信息量,调皮的孩子便如同箭一样溜出了那个与柳四氿来时相反方向的门槛。
办公室这边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柳四氿在办公室边刷着电视剧边批改着作业,他的耳朵旁边环绕着隔壁桌的女老师的闲言碎语。
“哎,你说,你们班的那个丁香,为什么身边总是来回飞着那么多蝴蝶呀?是喷了什么香水吗?”
“不能吧,我也喷香水,也不见我身上有蝴蝶。”被问话的女老师显然有些纳闷。
他们的谈话的对象和目光落到了一旁的柳四氿。
他正在丁香的作业本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把因为仓促下课,没能写完的小诗的后半段写完:亭静如伊细细语,春色门前,满园难忘丁香秀娟。
“哎,柳老师,我记得你对丁香评价挺高的,你说她为什么身边那么多蝴蝶呀?”
木讷的男人被打断了动作,他开始极力搜刮脑海中比较偏远的回忆,随即下意识地,伸出一只食指挠了挠脸上不存在的痒意。
“唔……我还真的不怎么注意这个呢……不过我想起来了一句谚语。”
“什么谚语?”
“花若盛开,蝴蝶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