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瓷像缩在香炉贡品后面,睁大一双眼目睹着面前发生的一切,碰巧和扫视过来的熊覃冬对上了眼。他眼珠通红、满是血丝,两个瞳仁里像有火在烧。
熊覃冬一把擒住神像纤细的脖子,精雕出的脑袋被他的手心包在里面,隔着皮肉传来几声痛苦脆弱的破碎声。他握住肩膀将它提了起来,高举过眉眼,比想象中轻了不少。
神像没有底座,内里空空如也,只有空气在这副壳子里乱转。曾经乌恭如何如何说这神像有灵气,瞧它的眼还像动起来,现在四目相对,他只能看到它人工制的眉眼充满了呆板和愚蠢,微开的双眸里满是麻木不仁,和信仰它的人如出一辙。
熊覃冬看着它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气血上涌,为接下来要做的行为激动到发抖,将手中的陶瓷调转个方向,握住它的脑袋一把摔砸在地上!巨大的破碎声让乌恭的脑子回了一丝清明,数枚碎片滑到他跟前,目之所及之处是神佛不成形状的躯干四肢,空洞的眼珠从眼角透出两抹视线,朝着乌恭投去痛苦悲哀的目光。
被看的人努力地睁大双眼、两片嘴唇上下开合,最后只从中溜出一声呜咽似的叹息。
熊覃冬踏在瓷像尸骨上,平底鞋踩得碎片喀喇喇响。展开双臂一把将桌上的香炉贡品扫下了桌,水果沾着香灰滚了几米远,在地上留了几道醒目的灰痕。
他空有怒气无处可发,像中了邪一样口中反复滚着一句:“你他妈的骗我、你他妈的骗我?你叫我来犯罪,你叫我来犯罪!我操你妈的乌恭!”
“我那么相信你、你拿我当靶子,你还供什么神拜什么佛、你心里都他妈不会有愧吗!?”熊覃冬咆哮出声,尾音带着扭曲的颤音,两手抓住供桌边缘侧过身子一把掀翻在地。
熊覃冬又开口吼了两句什么,乌恭都没听清。
乌恭的魂儿被他那几下打回了前些年下乡的时候。那时候他帮村子养蜂赚钱,而此时他的脑袋才是蜂箱,颅里筑了个脑仁形的蜂巢。从大脑深处传来阵阵蜂鸣,内里隐约有股温热的东西从他七窍逃出来,可能是脑子里的蜜蜂。
他眼镜腿余着最后一口气挂在镜框上、镜片碎成小块,就这样还强撑着斜歪挂住他的耳朵,满是裂痕的镜片能把熊覃冬割裂成好几块。脊髓里有钉子在游、太阳穴突突地跳,眼珠里被安了个万花筒,熊覃冬高大的身影里充斥着黑、白、七彩,三种雪花一浪一浪地跳到他脸上。乌恭想晃但又不敢晃头,年青的小伙拿他最宝贝的笔记本电脑照着自己的头来了一下,还不满意的朝着自己砸了好几轮。那一瞬间脑袋都被拍成了散黄儿,他怕自己晃了脑袋就把这团浆糊给摇匀了。
熊覃冬又叫他,怒气里夹杂着北方口音的脏话,乌恭呻吟一声勉强应着,强撑着想睁开眼瞧他一下,却被对方的手扯住领子猛地从地上提了起来。熊覃冬暴怒的热气喷在自己身上,像贴着烧得正旺的炭火,给乌恭烤得浑身不舒服。
他被扯着领子、向后仰着脑袋,弓着腿用一种欲要下跪的姿势半蹲在他眼前,活像在给眼前的人赎罪。
熊覃冬疯了,他看乌恭的一切都不顺眼,尤其恨乌恭这副双眼空空置身事外的迷茫脸,装作全然不知地俯视着他,把自己这些年的真心踩在脚下,却仿佛乌恭才是那个受害者。他上下牙列止不住地打颤,浑身都因愤怒染成了赤色,皮肤上透出的热气将他眼镜蒙上一层白雾,正好遮住他近乎瞪出眼眶的一双眼和通红的眼圈。
早在几年前有匿名者将情报甩在自己面前,拜托他一起指认源创市高官的违法行径,资料真实严谨每一项都与当年的事件完美对上,贪污行贿走私违章搭建,因此而死的老百姓数不胜数。而乌恭的名字就那么白纸黑字地挂在上面。
熊覃冬告诉自己不要多看,他问对方为什么找上自己,匿名人告诉他:“因为你也会是受害者。”
这是最后一句话,那人从此再也没联络过他,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这事从此就变成了他心里散不掉的一团乌云,不论真假,既然有了裂纹那口子就会越裂越大。每当他静下来就会想起这件事,他也不由自主地在自己与乌恭之间划上一道分界线。
乌恭很敏感,某天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小冬,你和我生分了很多。”、“是有什么事让你误会了吗?解释清楚也许就好了。”熊覃冬听了直摇头。乌恭说完就朝他笑,笑容和过去一般无二,但现在想起来却令熊覃冬后背发麻。
等到他淡忘这件事逐渐与乌恭回归了正常距离,直到去年,核对账单时发现入账蹊跷的资金流水,源头不明、但金额巨大,甚至还有大规模的偷税漏税问题。而审批和做表人员名字都写着他的大名。熊覃冬。
上学时导师提到无数次的法律问题,他怎么也想不到最终触碰到边缘的会是他自己。
年青的小子头脑一片空白,他洗脑自己这件事与乌恭无关,拐弯抹角地求人帮忙找出源头,说不定还有补救的机会。但他交际圈就那么大,能说得上话的人听了这茬都闭口不谈,像有瞧不见的东西捂着他们的嘴。到了这时他脑袋里满是那个匿名人的最后一句话:“你也会是受害者。”
那半个月内家里的氛围也持续走低,父母时常来电话说家里倒了霉,大事小事全不顺利,甚至还有人问他是否在官场上得罪了什么人。他越听越慌,心里的天秤压上了秤砣朝着乌恭的身子压过去。
冲突激化是在六月末。
乌恭总是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他忽然问:“小冬,最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说。我可能会帮上忙,而且我相信你会做正确的决定。”
熊覃冬脑袋嗡了一声,种种猜想和看过的证据交织在一起,一直以来的潜意识作祟,嘴不受控制地开合问道:“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
“来路不明的资金税款,是不是你干的?”
熊覃冬双眼发木,眼眶和太阳穴突突的疼,太阳飘到窗边想见证这一刻,封闭的空间闷的要命,他脑袋有点晕,阳光照在他身上烤得他半边身子滚烫。
“小冬,你在说什么?”乌恭又摆出那张迷茫的脸,缓解尴尬地笑了两声,道:“是不是天太热了,我给你倒点茶水喝吧。”
是有点热了,熊覃冬想道。他喉咙发干,两瓣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呆立在原地迈不出去那一步,不是因为'认错凶手'的愧疚感,是乌恭——他让他有点心慌,和过往毫无二致的神态却让他有点心慌。他的第六感和潜意识在作祟,这时的乌恭就像蛰伏起来不知真面目的动物。
“是不是你干的?”
熊覃冬不接,半边身子的火烤得他失去理智,用同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次,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乌恭,双臂发颤。
“我们不要再重复…”
“我问你,是不是你干的,乌恭!”熊覃冬咆哮出声,震得茶盏里的水都哆嗦了一下,乌恭被截断了话头脸色沉了一下,收回手将杯子立在桌上,两手交叠摩擦着掌心,像在用不存在的纸巾擦手。
“小冬,你知道的。”
“我不会害你的——我做的事都是为了我们好。”
窗外的太阳更大更亮,迫不及待地想看接下来的走向,滚烫的温度把熊覃冬身上的皮肉烤得卷曲,他耳朵里满是自己理智和皮肉爆裂开的噼啪声,鼻腔内充盈着炙烤过的糊味。电线上立着几只鸟,看不清模样,将楼内的画面览入眼底。
“所以,所以你就是——”
“小冬。”乌恭也截断他的话:“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爱你,你是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你可以理解我的,对吗?”他说着又摆出一副悲惨又痛苦的表情,好像他才是那个受害者。
近七月气温开始上升,熊覃冬有点控制不了情绪。
乌恭说:“小冬,我相信你不会做这种事,你是好孩子。”
什么,做什么事?
哦。
窗外的鸟凄厉地尖叫一声,如同扣下发令枪的扳机,让预备已久的熊覃冬做出了行动。同一时刻外头的火球撞碎了玻璃,和熊覃冬的心跳、他的身体,还有他自己融为一体。他瞪大双眼上前一步,完全没有稍加思考地抄起笔记本电脑,抡圆了胳膊送到乌恭的半边脸上——
熊覃冬吸气吐气让胸口起伏老大,两条手臂不住地颤动,眼前的人洗出毛边的衣领几乎被他攒烂。
乌恭垂着手臂后仰着头,一边脸肿得老高,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喃喃呓语:“小冬,只要你给我赔礼道歉,我不会怪你的。”
熊覃冬心底翻涌起名为恶心的巨浪,无法压制的反胃让厌恶重新作为他行动的燃料,提着他的领子,甩开胳膊忽地将乌恭掷了出去。罪人被他的厌恶撞进残骸和瓷片中,每一块骨头都在咔咔作响,他冲着乌恭吼道:“你就应该去死,乌恭,你就应该去死!!”
乌恭躺在地上翻动着身子,牙关里藏不住的呻吟,他像濒死的虫子一样挣扎,很久才倾斜着身体坐了起来,鼓起肺部叹出一口气,等到神志回到正确位置时又用同样的语气说道:“没关系,小冬,不是你的错——”
熊覃冬双拳紧握朝着他走过来,乌恭缩起脖子双手抱头,在他朝着像自己父亲一样的男人挥拳的瞬间又用恳求的语气道:
“你要辞职吗?小冬,我们还有合同呢,你还有家人要照顾,我不想你辞职。”
乌恭落下这样的话,忽地让熊覃冬的脑袋清醒了起来,他后脑一凉,顿时恢复冷静,随后感觉到无与伦比恐惧,紧握的双拳逐渐脱力放松,放在他裤袋两边。
他还有家人。
他可以打乌恭,可以换工作,可以离开源创市。但他的家庭、他的命,对于乌恭来说与玩弄蚂蚁毫无区别。乌恭的手可以张到多大,他没法用尺来量。
窗外空无一物,没有公正清白的太阳和围观作证的鸟,刚才都是他气急的幻觉,三十岁的熊覃冬暴怒过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无力。
他浑身的汗干透了,衣服沾在身体上,背后凉飕飕的。
四周铺满了搏斗的痕迹,熊覃冬踩在神佛的陶瓷瓦片上,地板被残骸嵌上一层新的瓷砖,抛光用的是乌恭被拖拽的身体,勾缝用的是香灰与乌恭的碎牙,屋内陈列着的是他的惶恐不安。
熊覃冬手足无措,一双眼霎时酸涩无比。挂着秤砣的天秤扭转了方向,一下一下地朝着他自己砸过去,将他的身体压碎挤扁,挤进一个四面压力的空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能妥协。
“小冬,你冷静下来了吗?可以扶我起来吗?”
“你怎么不去死?”
年青人双目无神,冲着乌恭咒骂道,但他的大脑给他的行为划上了失格。脑袋控制着身体走上前去拉住了乌恭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乌恭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熊覃冬的臂膀,替他掸掉灰尘,又像家人一样捏住他的胳膊,用像以往那样轻松欣慰的语气说道:“小冬,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不会怪你的。”
乌恭自顾自地说着又蹲下了身子,颅内压迫的厉害,眼前模糊一片,呕吐感沿着他的食管攀到舌根,他强忍着痛楚在搏斗的痕迹中来回摸索,最终触到一颗冰凉光滑的东西。乌恭拿到眼前看,依稀对上了它精雕的五官与微开的双眸。
他扶着熊覃冬的手臂站起身来,将它放在高处勉强立定。熊覃冬看着它,心中竟腾升出一丝异样感,恐惧、愤怒,或是别的什么。
从废墟中拾出的神像只有肩膀以上的身体,看起来残破不堪又摇摇欲坠,没有底座,放在平面上来回晃动,咔咔作响。这么诡异扭曲的形状却又被立在高位,以一种毋容置疑的形象俯视着自己,被他破坏的空壳也像是一种无比仁慈且包容的破碎神性。
熊覃冬以为自己会是那个打破伪装和虚无崇拜的那个人,而这时他意识到,他是那个不自量力,挑战权威的愚民。
“小冬,你怎么了?走吧。”
王海和安小义,两个人肠子就长得是歪的,梅宇看到他俩挤在一起,右眼皮就跳。
随着温度走高,彤仁市的夜生活也日渐攀升,除了老城区几块没人气的住宅,其余都是人声鼎沸,搞餐饮的店家门口大灯一开就是一夜,几条马路把新老区分成风格迥异的几块。他们就踞在不老不新的那边。
王海白背心撸到胳肢窝,干瘦身子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包,他赤脚踩着啤酒箱子,拎出一瓶青岛啤酒,手里又啪啪开了两瓶二锅头,白的啤的分了两杯,瓶口杯沿叮当一撞,甩在陈斌彬眼前:“喝。”
安小义坐他对面,嘴里咬着吃了一半的肉串签子,不时哼出两段笑声,空出一只手帮王海拾掇桌面,将陈斌彬面前的空瓶空罐扫到桌子底下,露出反着油光的桌板。
“王…王哥。”
“嗯?”
梅宇把这场“酒桌霸凌”从头看到位,最开始约出来就是没理由的吃饭聚餐,到了饭局,一箱啤酒开了半箱,半箱酒一大半又开给了陈斌彬,黄的看烦了又上白的,陈斌彬从落座到现在一口菜没吃,酒剑仙这么喝都能喝死了。他在脑内斟酌片刻叫下东道主。
“王哥,怎么一直给阿斌哥倒酒?…给我一瓶行不。”
王海看着他噢了一声,冲着安小义挥手道:“你们酒量一个比一个屌差,小孩喝什么酒,安义,给他要瓶芬达。”梅宇连道:不用王哥,我自己来。他提前打住,因为膈应安小义,而且安小义屁股挪都没挪一下。
晚上十一二点,方圆几里都是烟熏火燎的烧烤味,梅宇在店门口朝他们那桌看,这角度正好能看着陈斌彬的脑袋,大灯底下的脑壳和灯比亮。碳烤的烟从梅宇身侧那烧烤架一升,对头的陈斌彬像天宫里的七彩琉璃灯。
仙气袅袅里他看不出这个灯精脸色和表情,等他走近了,陈斌彬还是和以往一样板着一张脸,后脖颈的纹身盖着,看不出他红了没有。大灯下面所有人都发白发黄发灰,每个都四仰八叉,全有酒精中毒了的样。只有陈斌彬从头到尾坐得板板正正,难道真有千杯不醉的神人?
“王哥,能行吗?喝多了别一会回不去家了。”
“能行。放心吧,阿斌能喝着呢。不信你问他。”
王海点起一根烟,踩在板凳上抖腿,烟雾底下梅宇连他眼睛在哪都找不着,但就是感觉在被他盯着看。让他想起小时候给他算命的几个神婆,好像在不经意间自己被他给拿捏了。
“嗯。”陈斌彬突然出声附和王海,一个音分不出醉了没有。视线从酒杯扫到梅宇脸上,又扫回酒杯,被扫的人没懂,啥意思?嫌他管闲事了?
“去厕所。”
陈斌彬将他面前摆的几个酒杯一饮而尽,冲着他们留下一句极其简短的报告,等到王海答哦的时候才抬腿离开。梅宇看着他的脚,想找出点蛛丝马迹,灯光底下和普通人没啥差别,还能走出一条笔直的线,这么些酒全当水喝了?
他一个劲朝着陈斌彬走的方向看,数着时间生怕陈斌彬这一走再回不来。安小义吸了口电子烟,和王海面对面在眼神交流些什么,烟酒和果味混在一起熏得梅宇想吐,在他俩之间又感觉别扭,椅子一撤站起身,道:“王哥,我去看一眼,你俩吃着。”
梅宇提着半瓶芬达进了卫生间,小便池边一个人都没有,他挨个单间敲门,推开叫陈斌彬的名字。心里预想着开门看到地上一个光头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却想不到一开门看到一个长着疤的后脑勺,直挺挺地站在隔间一角,给他吓得一哆嗦。
“…斌哥,你干嘛呢。”
地上和蹲位没有吐过的痕迹,他走进去拍陈斌彬的肩膀,没回应他,梅宇心里直打鼓,不会就这么站着死…晕了吧!他叫陈斌彬的名字,捏着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扳,对方不动,梅宇和他拉扯了几个回合,硬扯着他的大臂拉到身边,陈斌彬被拉得一个踉跄,这才有了反应,抬起手掰梅宇的手。
“吹风。”
厕所高处有两扇小小的窗,外面的炭火顺着入口飘进来,和男厕的骚味混在一起,屋内的空气都是热的,梅宇闻上几口就要被熏晕。
“吹什么风?你没事吧陈斌彬,要不喝口芬达醒醒酒。”
陈斌彬的指尖比梅宇的温度凉,手心却热不少,从体温来看,绝对不是没喝多。梅宇在心里想了一万种可能性,难道喝中风了,还是喝得中枢神经坏死了,不然怎么板板正正腰都不弯一下。他单手拧开芬达盖子,立在陈斌彬嘴边,示意他喝一口。
“不,不喝。”陈斌彬别开头,向旁边走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梅宇用另一只手碰陈斌彬脖子,体温高出自己手指不少。陈斌彬被碰到,下意识闪了一下,做了个防卫的动作,正好甩开梅宇的束缚,一气呵成地从他身边错过去。
梅宇有点尴尬,目送他出厕所,但陈斌彬的背影怎么看怎么别扭,就是品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感。人民警察的责任感让他快走几步,又拉住陈斌彬的胳膊。
“你回去还跟他们喝?别喝了,再喝就出事儿了。”
陈斌彬没应他,梅宇绕到他跟前,俯身仰头看他的脸。陈斌彬背着光,面色和外面比昏暗了不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一处,感觉到梅宇凑过来,才转动视线与他对视。
梅宇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陈斌彬一直都有股:哥充满了故事的气息,脸上那道疤配合这个角度显得更恐怖。他顿了一会,道:“你眼神都喝傻了,不喝王哥又不会宰了你。身子是自己的,
再爱喝也不能这么喝吧?”
陈斌彬哼哧了一声,好像嘀咕了几句话,梅宇没听见,凑近问陈斌彬讲了什么,顺势揽住他的肩膀。
“别揽我。”
“我看你走路都不对劲才揽你,别好面子了!”
“揽着我,我站不住。”
“就因为站不住我才揽。”
陈斌彬提肩又要挣开他,脚上的步子却和刚才大不一样,好像喝多了的反应现在才显现,两腿一软,梅宇觉得胳膊上重量增加不少,揽得更紧,陈斌彬体温高他很多,烫得他那侧的皮肤难受,体感像搂了个烧开的白酒瓶。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陈斌彬搭茬,问他不会老早就醉了,那怎么还喝。走那么稳是不是在装,怎么做到的?都是朋友,没必要好面子成这样,王哥虽然是长辈,但也没必要这么听吧。被问话的人只回他嗯和啊,从卫生间到他们那桌也没特别远,但陈斌彬脚底发飘,梅宇搂着他也放慢脚步,路途加尴尬到对话好像走个十万八千里,到最后他还在找话题,陈斌彬又像以前那样不回他话了。
安小义和王海老远就盯着他们俩的方向看,梅宇还没把陈斌彬放下,安小义就没事找事道:“这么长时间?你俩干嘛了。”
“斌哥喝多了,就慢点。”
“是嘛?”王海挺惊讶,视线扫向一直不做声的陈斌彬。“我很少见阿斌喝多,就这点度数,不能吧。”
陈斌彬落了座,又恢复一开始坐得笔直的样子,回道:没多。梅宇觉得怪,看向陈斌彬的眼神多了点疑惑,安小义在旁边帮腔,顺带奚落他几句,又从桌底拎出一瓶啤酒作势要开。梅宇还想说点什么,但感觉有点尴尬,没讲出口。
“安义,不开了。”王海手伸到半空拦住安小义。“阿斌喝大了,小宇明天得执勤吧?也该各回各家了。”安小义和他对视一阵,嘴里嘟囔了几句,还是停了手。
“啊…王哥,不用,没事儿…。”梅宇更尴尬了,如芒在背,觉得王海明里暗里的戳他肋巴扇,指责他破坏气氛——虽然也没什么气氛可言。
“你别想多,没事。”王海抓住安小义的手腕捞了一把,看他腕子上的运动手表显示的数字。“我四五十岁的人了,老在外头挨蚊子咬也遭不住。都这个点了,再熬我最多活个四十八。”
梅宇不信,现在才十一二点,这老头出摊天天干到后半夜,说是怕猝死,其实还是在指责他…王海拍拍安小义的肩膀,示意他结账去,被拍的那个哼几声,视若无睹地撒泼,看得梅宇满背鸡皮疙瘩,王海训狗似的把他赶跑,又回头对梅宇说,和陈斌彬早点回去。
梅宇还想客套,王海不给他这机会,抛了个极丑的媚眼缓解他心里的底气不足,搬起没喝完的酒箱朝安小义的方向去,箱里的空瓶和满瓶撞在一起乒乓响。梅宇绕过桌子底下滚出来的瓶瓶罐罐,到陈斌彬旁边去搀他,七彩琉璃灯还是不作声,但也没挣扎,老实地被他揽起来带离现场。重量比一开始沉了不少,但体温比刚才降了点,梅宇没那么烤的难受,挺高兴,还觉得新奇,这人酒劲来得快去的也快。
梅宇又跟他搭话,问他为什么有事不明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这下陈斌彬从头就开始做哑巴,像睡着了,没人应他,梅宇也不继续自讨没趣。
一
彤仁市靠北,过了9月、临近立冬,日头挂在天上的时间就越来越少,过了晚五点天便开始转暗,温度也逐渐走低。
而现在早就入了11月,进入了极寒的温度段,吸到肺里的气冷得五脏六腑直打抖,干涩的鼻腔里满是街头巷尾冻货的腥气、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冰糖甜味,下一秒刮来一阵风,鼻头鼻孔都被冻得失去了嗅觉。
姜国忠站在路口,手从裤兜里拿出又插回,每来回五次便从口袋里掏出传呼机看一眼时间,正八点过二,几个小时前还好好的天,下一秒就昏得压在头顶上,灰蒙蒙的云被风推着铺满了一整片,零星又落下几片雪。雪花飘飘悠悠洒在他脑袋顶,被头上一层毛茬戳在半空,上下不得。
他站在路边像个流氓盯着行人来去匆匆,昨天听了天气预报,今晚可是要下大雪的,而约好一起吃饭的严爵却比计划迟到了半个多小时,空留他一个孤家寡人被雪盖了满头——但这也怪不着人家。
严爵本来和他一个日子休假,定好了晚上吃点小吃过过嘴瘾,离吃饭还剩四个小时呼机就来了消息,叫他回单位。近期的刨锛案有新情报紧急讨论,他走前没说饭吃还是不吃,也就姜国忠自以为是地跑出来等。
严爵成绩不错、行动力强,执行速度快,大抵是单位领导眼里的红人,升官嘉奖估计也是时间问题,估摸着就这几个月吧——姜国忠想到这儿眼皮就止不住地抽抽。同一届出来的,他俩非特殊情况几乎行景不离,俩人的能力水平却差了一大截,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拿他俩互相比,不知道给自己压成什么样了。
姜国忠想得直叹气,只能怪自己没用呗!入职到现在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是跟着前辈忙前忙后,扯扯犊子套出嫌疑人的情报。虽然总说情报和实干一样重要,和嫌疑人交谈也确实考验人的随机应变能力,但这和他最初幻想的大相庭径。毕竟在其他人眼中,他做的只有说话而已。
这样想着,他又看了一眼传呼机,八点二十了。也不知怎么的犯了倔,直挺挺地站了这么久,严爵估计是今晚要加班,忙得连个消息都没空发他。姜国忠脑瓜顶有片乌云聚着不走,压得他佝偻着背垂下脑袋,顶着风雪拖着脚,心里是想凑个热闹,顺带接一下严爵,鬼使神差地朝着俩人上下班的路走过去。
雪来的比人预料的早,下得又急又猛,风雪一刮把路灯的可见度都降低了不少,耳边的风打着旋儿地撞他的耳朵眼。
八点过半,身边的行人零零散散几个、每个人归心似箭,大跨步子几欲从地上飞起来,只有姜国忠顶着一片漆黑的夜,慢悠悠地在街上闲逛——都是最近刨锛党害得大家人心惶惶,仅仅一年就造成了好几起故意伤人甚至致死的恶性案件。
彤仁市警方下了通知,提醒诸位市民尽早回家不要逗留,恐被刨锛党上下其手。说来好笑,在这之前甚至有网民推测:猫脸老太卷土重来。对方声称死者头颈手部有被硬物凿穿的痕迹,像被猫人袭击后的咬痕,重重分析难免让人信以为真,一时在网络掀起轩然大波…当报纸刊登出真实死因与尸检报告后楼主留下一句:“我对警方的公文持怀疑态度,坚信我的判断!”帖子便石沉大海了。
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一点风雨都会被推上浪尖,又是麻风病浪潮来袭,所有人把它的危害放大了千万倍,对出门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他和严爵这两个当职警察才敢这样招摇撞市,但其实严爵也有些顾虑,虽然他碍于姜国忠的面子没讲,但对方从他眉头里看出来了。
不过姜国忠选择装傻。他觉得严爵和他自己,是能算上‘幸运’的那两个。更何况二人正直青年,又是警校出身,不论麻风还是藏在暗处的刨锛党,都不会轻易得手的。
他迎着路边昏黄微弱的灯踱了不知道多久,行得实在是太慢,走上一步,戳人的烟儿炮就把他往回怼半步,他有点后悔自己撑大个儿在外溜达了。眼看着几十米外有家小卖部还开着门,橘红的光在风雪里忽明忽暗,像个欲拒还迎的美女伸展双臂等人抱上一抱。姜国忠甩开腿冲了几步,扭身便钻进去。
二
严爵姗姗从单位出来,刨锛案新增不少受害者,根据警方猜测这群刨锛党已自成一派、且有逐渐壮大的苗头,犯罪分子像有计划一般分布在东三省这一块,即便没有线下交流和领导人,但所有人都有心电感应般的默契团结,近几年下岗大潮,犯人大部分来自因生活所迫的平民百姓,这样便加大了调查难度,杀人犯人数众多,就隐藏在人群当中,谁也不知道谁是凶手之一,而谁又是下一个受害者…
他脑袋里的想法团团缠在一起,专心地将思绪整理开,面上还得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其实并推理不出新的结论,领导在白板上描绘的分析和猜想被他拆成粗细不均的数条符号,坐在那听报告时脑袋闪过的是:“如果国忠在这儿不更好。”
他从小被人说脑子不好,理所应当地消极处事,所以不太擅长应对动脑子的工作,更擅长服从命令,同事将他的这点称为:处事果断、行动与执行力强——这倒是实事——他也为此骄傲着。
出了单位,空气中的温度较他进门时又下降了几个点,天黑得像入了深夜,打着旋吹过的风把才下不久的薄雪卷起来,追着他的脚后跟一起往前走。混着冷风把他头发吹得干硬,直愣愣地戳在他脑袋上,像礼品店卖得羊毛工艺品。
前几天才刚下过雪,路上积了一层,还没等着化开今天又下了新的。层层叠叠、雪压着雪,最下面那层越积越硬,变成一块覆盖整个彤仁市的冰坨子。这个天气没人自讨苦吃,路上不过寥寥几人,隐藏在黑夜里连该有的人形都看不太出。他临出单位时瞥了一眼墙上的表,八点二十五,现在估摸过半了。
严爵推着车朝家的方向赶,想着,这么冷的天,国忠应该早就回去了——也可能就没出来。他来的时候图方便骑了车,结果路上打了好几次滑、车链子一直掉。回去了更是骑不得,不到一寸的轮子好几次陷在积雪坑里,风一刮自行车就渴望自由地躁动不安,死命捞着车座给它顶住,脚蹬子就耍脾气,用劲撞他的小腿。
严爵把身子塞进半封闭电话亭里遮风挡雪,拿着自行车当大门避着点风,电话亭正好比他矮一节,弓着后背弧形顶棚也压他的脑袋,压得他缩了一半脖子进领口。雪越下越大,雪花被吹得毫无章法。从电话亭下边的缝隙跃进来,忽地朝着他后脑勺摸一把,又噗地一下扑在他脸上,迷得睁不开眼。混着风拍在他脸上生疼,吹得他耳膜里‘呜呜’直响,不知道此时那片雪云是背对他还是面对他。
严爵从大衣内兜夹出IC卡,塞进读卡器,戳了几下拨号按钮。键子被零下十几度的天冻得硬实,贴了他的体温才勉强按进半个。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上,耳朵贴着话筒,回过身倚着电话亭的铁皮挡板,听那头缓慢平稳的等待音。铁皮挡板久经风霜,形成了一块不易发现的鼓包,隔断被他压上重量,发出一声巨大的弹响。
这时正好窜过去一个走夜路的,被他这一声吓得跃了起来,听动静像是个女的,背包摩擦羽绒服哗哗响。严爵没敢讲话,缩得更深,只看见对方定下心后匆匆离开留下的水蓝色背影。
都这个点了还在外头呢?
严爵这句话一是在说那路过女的,二是在想姜国忠。电话那头没人接,留下一段戛然而止的嘟声又归于寂静,国忠不会在外头等他吧?严爵有点尴尬。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觉着姜国忠可能是没听着,又打了两个,通话结束,那头风平浪静,这头风卷积雪撞击铁皮,砰砰作响。
头顶上的路灯是这雪夜里唯一的光源,严爵挤在电话亭体内,手握听筒,浅色发丝在灯底下闪着光,和积雪反射出的黄光融在一起,深色大衣把他衬得像上海滩里的周润发。
他本想问用不用带饭回去,无人接听,顺理成章地替他省了事。在这样的雪夜里行走正适合他放空大脑,越来越凶的风雪挡不住他的思绪,纷纷像鸟似的从他手工艺品一样空荡的脑袋里飞出来。
他的脑袋飘出了彤仁,跃过了乌苏里江,飞出了中国,一甩膀子又落进了苏联——这时候已经改名叫俄罗斯了。祖辈血脉的呼唤把他喊回了盖满白雪的冰湖上,喊进寂静无人的森林。
他在路灯底下推着自行车,每一段征程的目的地都是数米开外昏黄的光,在雪里摇摇欲坠,风一刮就要把这夜里的火给卷灭了。
就在这四下寂静时,突兀地传来一声尖叫,在这时无疑是一道响雷。风卷着雪、卷着这声音刮过严爵的两边,头顶的灯配合地一抖,他的影子在雪地上闪了闪,在风里来回晃荡,飘飘悠悠地斜了一点,朝着尖叫的源头指过去。听动静像是个女的,严爵和先前那水蓝色背影联想到一起。
职业道德驱使他迈开步子,沿着断断续续的呼救冲进两楼拐角处的巷子里。他两手抓着自行车,车链子落下来垂在他腿边,熊似的堵住了巷口,灯光全攀在他背上。
三
姜国忠觍不下脸一直踞在人家店里,厚着脸皮在货架旁转悠了三四分钟,老板警惕审视的目光越发炙热,这么冷的天给他额前逼出一层不存在的汗。
他脸上被风吹得发紧发疼,被雪打了那么几下两颊都像要肿出来。几次想空手走出那道门槛,都被老板的眼神逼了回去。最后用本打算吃小吃的钱挑了盒平常绝不舍得买的烟,浮雕烟盒和商标。晃晃手腕,花纹就随着角度散发出不同的反射光,烟名在路灯底下散开一圈光晕。
从小卖部出来时瞅了眼挂表,八点四十。
他钻进去警局更快的小巷子里头,两栋老楼给他搭出来一个平行的避风港。楼宇之间的距离能装下一辆半的步步先三轮,水泥墙被油漆画报和小广告铺满,最下面还压着十年前的抗击甲肝标语。
吹进巷子里的风没那么割人,只能从出口和头顶灌进一股急流,推着他、压着他直往前走。有了压迫风声更大,但姜国忠两手插兜,嘴里叼着那颗名牌烟,感觉有了名牌撑腰风雪都绕着他走,价格更高的烟吸进肺里都有股非同一般的馨香。
但他总觉着心里头发慌——难道是严爵要出事?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姜国忠犯嘀咕,嘴里的烟在风里,和他那颗放不下的心一起打颤。
夜深人静,风声压着耳朵,除他之外的声音都被一层蒙给罩住。但在刮耳的风里又若隐若现地听到他身后,有另一个人脚踩雪地,吱嘎吱嘎响。从他拐进这条道之后这声音便开始断断续续跟在他身后,姜国忠心里发毛,把两只手从口袋里抽出,动静听着是离他越来越近,他根正苗红不迷信,但难免想起近期多发的刨锛案。
灯光被他背在身后,眼前一片模糊的黑,灰褐色的水泥墙隐约印出他身后一个飘忽的男人身影,身形不高,比他矮上一截,肚子上突出一块,在墙面上佝着背,像一根铁炉钩子。
他是矮子、还是个罗锅!如此悬殊的体型差异难免让他呼出一口气,还没等他放下抬起的双肩,墙上的影子忽地动了起来。
钩人真像杆钩子似的,尖的那头直朝着他的后脑勺袭来,姜国忠下意识地扬起胳膊,一把护住自己的后脑和脖子,就算他心里有了预备也快不过对方,还是被擦了那么一下!
锐器斜着劈过来,掀开他的指甲、刺穿指甲根,沿着手指方向一路划到尾,咚的一声砸进他手背的骨缝里,姜国忠后脑勺像被绣花针刺了一下,幸亏有手挡着才没砸穿他的脑子。
行凶那人没想到姜国忠能反应过来,一不做二不休,咚咚又是几锤,把地上的雪渗出几个小坑。飞出来的血溅在水泥墙上,和“爱护肝脏,健康一生”的红色大字融为一体。这下铁定是砸着里头了,打得姜国忠头脑发昏,双腿脱力地弓下去,逐渐和他一般高。
铁质工具在零下十几度的天里放了太久,和他的皮肉粘连在一起,被内里的脂肪筋脉紧紧绞住,尖头把冷气凿进他骨缝里,只用半秒姜国忠就感觉自己的手背结上了一层冰冷发涩的霜。心脏突突地跳,求生本能使得他一股热血猛冲到头上,就一瞬间,感觉不到疼。
姜国忠空皮肉里的筋直抽抽,趁着钩子还没打下第四锤,扭过身子一肘砸在他肋巴条上,刨锛正擦着他的鼻尖挥了过去。不知道力道如何,但钩子吃痛向后退了几步,底盘不稳。抓准机会,一只脚插进他双腿之间,手肘顶住他的下颌、脚勾住他的膝弯,往前一提,硬靠着力气给他送倒在地上。
钩子手忙脚乱下拽住姜国忠的羽绒衣,两个人滚倒在雪地里。手忙脚乱之下,那把沾了血的锤子甩出好几米远。姜国忠拧过钩子的身子,压在他背上大喝一声:“不准动!”一套下来他脑袋晕得更厉害,在冷风里却流下来一层汗。他一只手勉强制住了罗锅男的,喉头向上一抽一抽、胃里的东西跟着他大喝出声的嗓音往上走,两只手筋被他的动作弄得拧了劲,跟着裸在外头的肉一个劲地跳。
姜国忠晕着,却能感觉着腹部压着个铁扣,他伸下去摸,是一开始墙面上映出钩子隆起的肚皮——其实是他垂在腰腹的皮革包。除了刨锛,正放着一把三斤来重的单头扳手。由此可见他对自己凿人脑子的技术很不自信,姜国忠回忆他刚才略显迟钝的表现,估计那个男的还是个‘行业小白’。
他缴了钩子的扳手,回手塞进裤腰里。提着他两只手慢慢直起身,看着小巷外的昏黄路灯男人好像看到希望,猛地挣扎起来。姜国忠受了伤力气不够,手指一抽双手脱力、被他一肘砸上鼻梁,眼前黑白混杂直冒金星。眼瞅着那人要跑,二十来岁的小子气血上走,完全是下意识的,抽出后腰的硬物,抡圆了胳膊,扬起扳手,一下砸上了他的脑瓜子。
四
严爵拖着自行车奔进小巷,正瞧见水蓝色羽绒服侧躺在地上、脖领子和雪地里有几块刚淌下来的血渍,背上背着的白包染成红斑点花,不知道是死是活。她脚边立着个手握刨锛,身穿军大衣的男人,正准备弯腰去拽她的背包。职业本能不等他多想,两臂一提、抓起自行车,朝着军大衣猛地挥过去。
大风和巷子围成一个阻音器,军大衣听不见严爵的声音。注意到时自行车已经甩到他后背上,坚硬的零件透过外套砸到肉里,外套被哪块的铁片勾住,被收力的严爵带得向旁侧踉跄两步,“哧啦”一声扯开了道口子。扭过头正撞上严爵挥过来的拳头,结结实实捶在他颧骨上,严爵力气大、拳头稳,只一拳就给他捶翻在地。下颌“啪”的一声,给打扭了劲儿,脑袋旋到了最大弧度,鼻腔内还没感受到鼻血涌出的热乎气,就一股脑地洒在雪地上。军大衣晃荡着下巴在雪里滚上两圈,眼珠子往上一翻,露出底下那层混浊的眼白和红血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严爵立在那,像头站起来的熊,水蓝色羽绒服躺在地上视线模糊,看不清他在干什么,只能瞧见严爵把灯光全都背在背后,周身渡了一圈光,风雪都被他拦在后面,浅色头发跟着路灯照到她眼睛里。
羽绒服后脑勺被凿了,严爵拨了拨她的头发,黑发和血层层叠叠,雪被融化后沾在脑袋上、和她发丝搅在一起,啥也看不出来,唯一能知道的只有没凿漏。严爵摸了她手腕的脉搏,没死,但不知道还能挺多久。情况紧急,严爵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扯掉围脖草草地在她脑袋上扎了几圈止血,羽绒服一个脑袋被他绑得两个大,苍白的小脸遮得严实。
严爵一手提着昏了的军大衣,一手架着羽绒服,他先联系了最近的医院,又在自己脑子里翻页,靠着运气和记忆打通总局的电话。
刚才的混乱好像一场快闪活动,他立在电话亭旁边,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最初走来的雪地。风都灌进他领子里,衣摆翻飞,先前他在避难路上留下一串脚印和轮胎花纹勾出的直线,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才几分钟。视线可见的那头痕迹全都被风抹了一层雪上去,比刮大白都干净。
严爵有点惆怅,见义勇为倒是为了,那谁给他车报销呢——自行车扭曲地倒在小巷暗处,硬扭成了半台折叠车。脚蹬子还没从余劲里缓过神,自己在曲柄上转圈,车链子彻底碎了,连把手都歪了头,车铃零件散了一地。
警察比医生来得更快,幸亏案发地离彤仁市局不远,军大衣在同僚的控制下上了警车,严爵在当中权衡一番,觉得尴尬,选择在原地跟羽绒服一起上救护车。
九点二十三,严爵和医护人员围在她身边,围脖从她脑袋上拆下来,递还给严爵,上面沾了一圈的血和呼出热气凝成的水珠。冷色的车内灯照得她惨白,两颊被冻得红里透紫,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脉搏,真像刚从停尸房推出来的。
羽绒服后脑勺的血冻得邦硬,在发丝里结上一层赤色冰碴,幸亏围脖给她挡了一下、不至于让冷空气走到更里头。医生问严爵情况,他一问三不知,只说她被人袭击,名字和家人电话都是他们翻到她背包内,塞在最深处的学生证和号码本才知道:她叫吴晓楠,81年生,是个大学生。
车轮破开积雪,在下层冰面上打滑,凌厉的风雪撞击车壳,和所有景物一起向后奔去。一条街的路灯坏了七七八八,在这样的雪夜里,只有救护车的警笛和车灯划破这片昏黑的天,挟着他们往更隐秘的前方飞驰。
五
医院内和外面的风雪相比,也没有多少人气,死气沉沉。多是因天冷路滑摔倒的老百姓、或者打架斗殴的痞子。一人在身边割开了一片地,面上挂着不同程度的哀愁郁闷,几个人匆匆掠过直奔住院部急救室。除了扎堆的流氓和同人一起来的陪护在一亩三分地里切切察察,其他人在同一片屋檐底下缄默无言。
姜国忠脑袋昏得狠,他把人拖去最近的派出所,来回路上吐了好几次,万幸的是那个刨锛党,没有被他气血上头时的扳手给砸死。
在他挂号排队的时候两只手才逐渐有了知觉,关节下面是两块化冻的生肉,从小臂开始抑制不住地抖,两条胳膊、两只手,湿漉漉一片,血水融在一起流了他一头一脖子一胳膊。不知道是他疼出的汗还是雪化了的水,再衬上后脑勺的伤,姜国忠疼得牙神经都打颤。
他的脊椎和手沉得往后仰,脚底下却轻飘飘,像踩在鹅毛上,一收不住步子就飘飘悠悠地浮起来。双脚踏在空中,失去重心,调转方向一头栽倒在地,把嵌在他脑袋里的那头刨锛尖砸得更深。
而拿着锤头的那个人,那个人是——
他陡然清醒了,本来就红的眼珠像被火烤的铁,争抢着从眼眶里爆出来。浑身上下的疼都冲上脑门、冲入五脏六腑,把这感觉化为了一种名叫羡慕与嫉妒的怒火,他肝胆心肺脾脏都在打颤,胃拧巴在一起,口都烤干了。
那个人是严爵。
医生抬着担架被风雪吹进屋里,大门带进来一股子寒气和嘈杂的人声,而严爵在后头,被这两样东西簇拥着带入医院。
严爵被人围在中间,吴晓楠的母亲一张脸哭得肿了起来,她双腿发软、几欲下跪,两只手捧着他的手,三句话在嘴里来回轱辘:多亏有您见义勇为、谢谢您、出了事怎么办啊。她的丈夫站在一边眼圈发红,口中不停发出啧啧声,一手扶着妻子,另一只和严爵空出来的手握在一起,掌心相触,严爵能感觉到这个中年男人从肩膀一直到手心里的颤抖。
他看着眼前这对年近半百的夫妻,心里出现一种奇妙的感觉,意识飘忽了一下,飘回二十年前的夕阳下,他和姜国忠、和冯淑珍的那个时候——那个靠着离家出走,证明父母对他的爱的时候。
严家在重男轻女的洪流中逆流而上,严爵上有潇洒成才的大哥,下有如数家珍的小妹,他作为一个早产出生的小孩卡在中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难免不被忽视。所有家庭的爱都从他身边打着方向盘滑过去了。
在那个天气微凉的日落前、芦苇飘荡的小沟边,姜国忠对他说:严爵,我想到办法了。咱俩离家出走吧。严爵说:好。
他躺在床上,一颗心跳的和窗外的蛙鸣同步,姜国忠的话像飞虫缠在他的耳边,他才活了十二年,但感觉这将是他这辈子最激动、最期盼的事,恨不得把所有的情绪都花在今夜和明天。
他俩坐上离开柑藩村的大巴,车窗开到最大,脑袋挤在一起看外面的风景,看平时瞧不到顶的苞米杆和未开垦的山丘荒地。黑土地的厚重气息;草地农田的清香味;脚臭烟臭和汗、汽油香水和廉价雪花膏。日积月累地烙在车厢内的每一寸、轮胎驶过的每一寸。
等坐到没有鸟叫、了无人烟、日头挂在头正中时他俩下了车,下到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前。他们在报刊亭看过海的插图,一样的一眼望不到边,于是他们两个认定:这就是一片海。两个人直到倦鸟归巢、天光泛红,在他们可以触及到的海边,姜国忠说想回去了——也没有严家的人来,找来的只有乡亲和哭得像疯了一样的冯淑珍。
严爵头回和姜国忠一起挨了两下,而后就被拉入了她的怀里,姜国忠和严爵两个人隔着一颗头的距离勉强看到对方的脸,严爵看到姜国忠在另一边也忍不住掉眼泪,一张晒黑脸涨成红褐色。
村里人找着了孩子,就各自散了伙,留下娘三个追着太阳最后一点亮光朝大巴的方向走。路两边晃荡着稀疏的野花和狗尾草,严爵的话顺着风溜进姜国忠耳朵里。他说:你看,打赌还是我赢了吧,我就说没人找我。姜国忠噎住了,他是个无言的失败者,严爵是没有喜悦感的赢家。
冯淑珍没听到严爵的获胜宣言,她带着鼻音的声音从高处传下来:多亏邻里乡亲才把你们找回来,万一遇到叫花子咋整啊。姜国忠抢话道:不会再有下次了。又岔开话题,自以为是地对严爵说:以后如果走丢了就只能等警察姜国忠来找你了。
严爵没能证明爸妈是否爱他,但他在这时不太在意这份没有达成的期盼,脑海里只有:警察可以很快找到要找的人。
六
吴晓楠是在外地刚考上大学的学生,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归心似箭,于是瞒着爸妈坐了几千公里的火车想回来给他们一个惊喜,想不到惊却先她一步落了地。她躺在担架上悠悠转醒,入眼是一片灰白,以为自己被砸瞎了。两眼发花、头痛欲裂,忽地听到爸妈的声音,心中惊吓和委屈翻涌,想起昏倒前的天旋地转,痛感就像被缴进警察局的那把刨锛,一锤一锤砸在她眼角和鼻尖上,使她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她母亲率先注意到她醒过来,口中发出一声扭曲的呜咽,又哭又骂、更多是对她死里逃生的庆幸。严爵看在眼里,暗自想道:天下的母亲难道都是一个样。
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放下来,目送着吴晓楠被推进手术室。又一次泣不成声地感谢严爵义举,男男女女的声音像金箍箍在严爵脑袋上,众星捧月的感觉让他有点不舒服,四周的病人时不时射来视线打量这边。严爵如芒在背,羽绒服下的皮肤渗出一层热汗,上下唇干得粘在一起,官方地说道:我是人民警察,这都是我该做的。
他在心里不停地回忆姜国忠教他的客套话,在他能想起来的范句里连轴转。词穷理尽下他又冒出那个想法:如果国忠在这儿,不更好。可能是发小之间的感应在作祟,在他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鬼使神差地转了下眼球,正看见候诊区那一头,暗处模模糊糊的深绿色影子。深更半夜,医院大灯没全开,看不见那人的脸,但严爵依稀辨认得出,是姜国忠,而且正在看自己。
“不好意思。我看到认识的人,一会再回来。”
严爵心里乐,犹如执刑前忽被赦免的囚犯,朝姜国忠那头走去,脚掌刚落地便寻思过味儿来——为什么国忠也在医院?
越走越近,越近就越闻到一股腥味,区别于融化成的泥水与消毒液。姜国忠侧着身子,羽绒服里的鹅毛都跑到一边,冲着严爵的那边扁扁的,他姿势怪异,微微驼背,半擎着两只手。身上像冻僵似的打哆嗦,嘴角沾着口水沫,脸色在一片阴暗下显得有点吓人。感觉他体内的热气在呼呼往外冒。
走到跟前,严爵被冻僵的鼻头才分出来那股腥味是什么,睁大双眼、还没等他开口,姜国忠就先一步冲他挤眉弄眼起来。
“羊哥,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错过。…
“我可看着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姜国忠做了一半的表情突然抽了一下,面部肌肉扯得后脑勺发涨,脸变得更扭曲,嘴角流出更多口水。他缩着肩膀伸长脖子,头异样地向一边倾斜。体态和语气像四五十岁得了脑疾的单身汉,人疯了,还记着用嘴玷污女人。
“…国忠,你说什么呢。你怎么回事?”
严爵没心情管他的笑话,伸手给姜国忠的身子掰正,目光从头到脚给他扫描了一遍。姜国忠被他拽得踉跄,为表现自己的不痛不痒极快地虚握了两下拳,不等严爵细看便将手放了下去。又挺直了腰板,吸了一下嘴边的口水,道:
“你先说你的,我就——擦了一下。”
严爵感觉姜国忠肢体上有点不自然,身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他嘴角那片口水渍,张合手掌的瞬间只看出他的掌心黑乎乎一片。他看姜国忠不停吸口水却不抬手去擦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从大衣里兜抽出两张面巾纸,用力地在他嘴上抹了两下。姜国忠嘴里发出呼的一声。
严爵简略地将刚才发生的事复述一遍,以及自行车的惨状。
听完事情经过,姜国忠垂着两臂,刚擦好的白沫又从嘴边冒了出来,还有他额上晾干的汗。他往前一步用力撞上严爵的肩膀,示意他赶紧回去安抚家属。
“到时候有锦旗了,得请我喝一顿啊。”
严爵“啊”了一声,姜国忠应该受了不小的伤,每一个字都显得不太自然,又有点咬着牙似的。他还想继续之前的话题。对方却转过身跟上他前面的病号。
“你快去呀!人民公仆,人民放在第一位。”
姜国忠冲他甩手,严爵不动。姜国忠恨铁不成钢地冲他咋舌,原地蹦了好几下,地砖给跳得咚咚响。办理挂号的护士叫了一声,看他的眼神挺嫌弃。
“哦,对不起,对不起。…
“我好着呢,你要担心一会再回来呗!麻溜的。”
几句话,姜国忠的口水沫又糊了满嘴。严爵犟不过他,只能新抽出纸又往姜国忠嘴上擦了两下,他把擦了嘴的纸塞进姜国忠手里。姜国忠往后一缩,还是接着了。严爵透过纸的触感,感觉他手心坑坑洼洼,皮肉好像往里陷。
严爵顺势一把捞起姜国忠的手,瞬间的冲劲让对方感觉半边身子的筋都反了过去,嘴里骂出一句脏话,下意识想出手打人,也没个好手能打。手掌一边几乎被豁开,一根指头的指甲不翼而飞,几根手指头拨琴弦似的颤个不停,严爵握着他手腕,腕子里的筋一跳一跳像要爆出来。总感觉能透过他的手掌看着地砖花纹。
“我操你……”
“姜国忠,有什么不能讲的?在我面前你也装?”
严爵松了力道,把姜国忠的手慢慢放回他裤线边。对方看他先发制人宛如烧红的碳被泼了盆水,多大的气都憋在心里,两个人就互相瞪着。
“你懂得——人民公仆,人民优先呗。”
姜国忠捡起笑脸,重新给自己找台阶下,嘴角又开始往外翻沫,心里像被火烧。他把两只手向后藏得更深,像个久经沙场的老领导似的说出这句话。严爵冲着他“你”了半天,终转去吴晓楠的方向,心想怎么着都得跟人家说一声再走,留给他个眼神,道:我一会回来。
姜国忠目送严爵向开着灯的那面走,半张脸和手指头都止不住抽搐。严爵就像这医院里只照一半的大灯似的,亮堂,舒坦。另一半堪堪擦到灯光边缘,藏在暗处的泥水和小灯,和他那点扭曲的心思与小聪明一模一样,和鞋下摩擦出的水渍声一样不入耳。
姜国忠盯着严爵那只眼睛,一句话在他的吸气与呼气中滚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那你放我走吧。”
严爵也反盯着他看,后背的汗毛都因痛苦而立了起来,有一把冰锄直插入他的脊椎,感受到无比刺骨的寒意。
他知道姜国忠的‘走’代表着什么,这是姜国忠一直渴望的、是他无法接受的,但这一刻还是会来,他也还是会接受,因为严爵清晰地看到了姜国忠的模样。
他无法接受挚友的畸形,自欺欺人地为姜国忠加上过去的影子。而现在他自我洗脑的伪装随着失控的眼泪逐渐消散,昔日挚友的模样像污泥一般顺着他畸形的轮廓融化剥离、和他的眼泪一同跌落在地上,缠在他的腿上、涌入他的肺里,害得他现在跪在原地动弹不得,每吸一口气都带着扭曲的颤音。
严爵跪坐在姜国忠面前,他双腿发沉、也像一个失去了下身控制权的半瘫。羞愧于让姜国忠看他的脸,自责和恐惧把他包围起来,与曾经趴伏在地捂住脸哀求他的姜国忠一般无二。
他的眼前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畸形,大半边脸的伤疤像火焰燃烧的纹路,几年前的大火在他的伤口上从未熄灭。和他对视的那只眼死气沉沉瞳孔几近涣散,连倒影出他的影子都做不到,严爵甚至不知道姜国忠能不能看到自己因私欲而反噬的丑态。
严爵猛吸一口气,从喉中发出一声呜咽、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两只手死死握着轮椅扶手寻求一丝倚靠:“对不起..国忠、对不起..对不起,我明白了..”他将脸埋入姜国忠的双腿、恐惧害得他上下牙齿不停地打颤,汹涌而出的眼泪把几十年的感情都泄露出来、将单薄的睡裤都浸透了。
不过他的痛苦又说给谁听、眼泪又流到哪去,这双腿的所有者自己都无法感知到腿的存在,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动作,严爵只是在哭自己。哭自己自以为的拯救、感动的也只有自己。
彤仁市休息得很早,四周寂静无人,耳边只有轮子吃力转动的摩擦声。他们两个沿着这条路慢慢地向前走,曾经忙于生计,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姜国忠最后指引他推着轮椅来到海边,作为最后了结的地方,让严爵亲手将这些推入涌动的海水。
深夜的海风把衣服都吹透了,吹得严爵的头发向后倒去、泪痕在脸上发干发紧,风灌入他空洞的眼眶、而后又跟着弧度吹了回来,寒意深入骨髓,把他的酒气也吹醒七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身为警察知法犯法,他在杀人、他在谋杀朝夕相处数十年的挚友。
但也许几年前他就已经这样做了。在他作为'叛徒'时,他和其他人一起把姜国忠送上了断头台。他已经杀过人了,只不过那时他的谋杀更加合法。
严爵感觉自己的心被针刺了一下,头脑顿时清明了起来,这一切都是他作为杀人犯的报应。那句和他当年一般无二的“我不知道”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起来,极度的悲伤将他的表情扭曲成了淡漠,只要国忠可以解脱,后续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也许再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严爵喉中泄出几声颤抖的叹息,绝望地闭上眼推着姜国忠行至海边。
两个人被海风吹得浑身冰冷,像两具只知道前进的尸体。
月亮跑到海面的另一头,把吹在水面上的风实体化,细碎的月光散开又合上,像他的呼吸一样短促又悠长。
海的那头忽的吹来一阵急风,充满着抗拒地将他们两个往回推,风声下还藏着一段不属于他的呼吸声。声音沙哑微弱却十分急促,也许是因为即将解脱的激动而颤抖。那是姜国忠的呼吸声。
严爵随着海堤的坡度往下行近,每踏上一步都像行在铺满钢钉的泥沼中沉重又痛苦,耳边的抽气声如同行军号一般催着他向前走。
姜国忠死死握住轮椅扶手,他上身前倾、双臂颤栗、牙齿止不住地打颤,他的肺像被刺破了的布袋,被吸入的空气充盈起来鼓到极限,又从破烂的喉咙中一点点向外泄出。鼻腔与喉中发出扭曲颤抖地呜咽。
一直以来的目标近在咫尺,他却感到无边际的恐惧,几年前发生的一切倒带一样重新在他眼前表演一遍。他不想死、他一直都不想死,他一直都想活下来。
他扭过头盯着严爵,但挚友的眼里只映出望不到边际的海水,他不敢低下头看自己一眼、只是听从他最初的愿望一步一步将他送入水中,成为一个送葬者。
海水在月光下翻涌奔腾,海平面较天明时攀升至更高的高度,掀起的波浪化作葬身于海的亡者,尖啸着朝堤旁涌来,赞颂严爵的行径。
姜国忠感到无比恐惧,离死越近他战栗地越厉害,喘息声越来越大,浑身疼得像被囫囵塞入绞肉机里、内脏被绞烂挤爆,不易碎的骨头和他上下打颤的牙列喀喀作响。他因害怕而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沉得连眼睛都眨不下去,死盯着近在咫尺奔涌的海水,亲眼看着自己向里行去。
“严…”轮子碰到水面了,他感觉自己五感变得从未有过的灵敏,甚至肉体与轮椅合而为一、在破开水面时刺骨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严爵……”踏板浸入了水面,他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微弱的一句呼唤,手背上青筋暴起捏得轮椅扶手咔咔作响。
“严爵…严爵、我不……”水没过了他的脚面,他的上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本该没有知觉的双足像打入了数百根钢钉,每分每秒都在刺激着他的神经。
海水攀升至更高的高度——不止是海堤,还有他的身体。海浪紧缚着姜国忠和严爵,化作漩涡将他们二人卷入深处,像几年前、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那样,将他们的理智与记忆永远封存在这一刻,带着曾经对海无比重要的回忆。这应当就是海对他们二人亵渎自己的惩罚。
“严爵!我不想……”
姜国忠失去重心,轻飘飘地在空中浮着,奔涌不停的浪潮瞬间向后退去,大开了一个入口,藏在海下的消波块裸露在外,骨头撞得咔咔响,烧伤的那部分挂在石面上,不等他扭曲的姿态被这片天看见,海面又一下子合了起来。整张脸浸入水中,没有外鼻的的阻拦海水直接涌入了他的体内,仿佛四周有无数只手推攘着他的身体——让他离开了消波块,失去依靠在海里打滚,头猛撞在海面下的石板上,在水底的人造堤岸上滚了几个来回,激起岸边的碎石细沙、看不见的钢丝刺进他的皮肉里、随着他的滚动撕下几条软肉。唯一能动的上半身被重力施压到扭曲、皮肉之下的骨头与内脏搅动在一起,海水倒灌进他的体内、把气管和胃全部占满。散落的垃圾和底层的建筑废物将他的身体固定在水的最底层。
后悔为时已晚,一句恳求被硬灌回了嘴里、他瞪大眼看着水面上模糊的人形,一声也叫不出来。
严爵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涌动的海面,黑暗的海水之下是什么情况他看不到,对姜国忠来说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到这时他的指关节都止不住地颤抖、又一次抽噎起来,胸腔内有着此时无法忍受的痛感,抑制不住地哭声顺着海水奔涌着流回当年。
他站在岸边一直等待浮沉的海水归于平静,浪花徘徊在他四周,无力地拉扯着严爵的衣衫,与刚刚呼啸的海风狂躁的海浪相比,只剩下空洞的寂寞与无力,风将四面八方的孤独吹到严爵身边,除了和他一同啜泣的海风再无其他声音。
这就是我的报应,但只要国忠可以解脱就好了。他想道。
海水在月光下浮沉,浸透了严爵的腰腹,攀上他的前胸,所有的一切在这片夜里都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