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想要说实话。
这种现象还真是奇怪不是吗?
雨天的时候,即使神经连接再怎么精确,Leo缺失的腿和手臂还是觉得抓挠无方的疼痛。他呻吟着去触碰,也只是摸到令人错愕的金属材料。不管过了多久仍然是不习惯啊……他也没有起身,无精打采地抬眼看着雨水打在外层玻璃上,又缓缓滑落。窗户和内层之间的植物隔离区域里明明沾染不上水汽,却显得湿漉漉的。房间里暗蓝色和橙色的微光交织在一起。
自动咖啡机发出短促地嗡鸣。Leo听见热水自动排出的声音,哗啦啦地令人满足。光是听着声音就感到热气。仍然没有费神挪动。他看着助太刀研介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像助太刀这样全身义体的家伙本质上不需要吃美味的食物,喝有提神效果的咖啡。可杀手却固执的追求生活质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着,宣扬维持旧有生活习性的必要,头头是道地讲述着自己完美的厨艺怎能因为换了义体就轻易浪费掉。
切…真是傻瓜。Leo不禁失笑。助太刀总因为长相冷峻以及杀手的身份被误解,其实是个比曾经的自己还感性的家伙吧。Leopold这么想着,看着对方把给他的那杯咖啡放在床头柜上。
“小心烫。”低沉的男声响起来,他却意外的没有因为人声打扰了宁静的气氛而不爽。Leo眯起眼睛感觉助太刀的声音如同午后猫咪地喉音一样令人愉悦。看着对方站在原地抿了一口自己的那杯。Leo盯着日本杀手的嘴唇和唇须,在杯沿随着动作颤动。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而助太刀该死地就能轻易感觉出来这些。对方哼笑一声放下咖啡,钻回床上,从背后伸出手来。Leo刚想叫他滚开,那只手臂却环过他的胸前握住了他手臂和义体交接的部分,那里因为粗糙的手术,即使与好的义体连接仍然有虬结的筋络突出来。而助太刀的原生义体内,由于完整改造的优越性,运用了很多仿生人的结构特性。有完整的血液循环系统,甚至有逼真的人工体温。一直以来很怕冷的Leo败在了温暖之下,即将出口的抱怨变成一声叹息。
“今天下雨了,很难受吗?”
“还好……好多了。”
人类的身体和精神,本质上是不可分离的,Leo一直都这么固执的认为。也因此他总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有些格格不入。
“我是个天主教徒,我为一切事情而忧虑。”他也偶尔拿自己童年时期的信仰开玩笑,只不过他没有说过至今他仍久保留了很多宗教倾向的观点。不说出来只是怕他人误解。甚至连修一郎都没有说过。为了讨自己爱的人喜欢,还真是没出息啊…Leo嘲笑着自己。
即使在政府军时期,也总因为自己活着只是因为没有勇气寻死而感到惭愧。直到他遇见齐椒山,看到为了生存而那样努力挣扎的人,他感到敬佩…人类虽然很容易就走向腐败和肤浅,却恰恰因此显得坚强而令人感动。
一开始在Leo看来,助太刀保留着那么多人类的习惯,也不过是愚蠢又可怜的自我博弈罢了。为了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还是人类。虽说是嘲笑助太刀,然而每一次在心里,这些都只会化为自嘲。欺骗自己这一点上,修一郎比自己牛逼多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但电子信息脑又意味着什么呢?Leo一开始并不很明白各中的概念。不是他蠢,只是在截断四肢之前他都不曾认真考虑过。他一度认为自己现在的存活状态很违背自己的信条。
在那个陌生的城市被人锁在地下室里,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对待的Leo曾经想过放弃。既然失去了灵活的双手,创造出来的东西差强人意。自己的存在意义本身也就很微弱了。只是这样去见父母和妹妹真是不甘心啊,明明当时下定决心要替他们的份一起活下去的…身上被划伤的刀口结痂又被链条磨破。他真的认真想过放弃。人类有时真的太残忍了,他快要承受不了。可神到底不愿放过他。被人搭救重建天日的那天。他站在雨里,感觉雨水流过义体和身体的衔接处。感官微妙的差值,让他混乱又幸福。他低头看着被雨水打湿成翠绿色的草叶,在多数都市里已经见不到的野花。正是在这种平日无人问津战乱连连的城市才得以看见。他震撼地感到自己其实想要活下去,是想要活下去的啊。有个像难民一样的孩子企图躲在他的衣摆下面,他转头看着他,脸上布满灰尘因为雨水而混成细小的浑浊水流,弄得一脸斑驳的小男孩,咧开一口不齐的牙齿冲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也许我还是爱人类的。”他想到。Leo把身上仅剩的大衣脱下来送给他。看着小男孩想放风筝一样开心地奔跑。
“我当时在心里无奈地笑着,心想,衣服不是这样用的,小鬼。可是却不忍心刺痛他单纯的快乐。” Leo看着桌前白气逐渐消散的咖啡,屋内的温度好像被助太刀调节过了,因此干燥温暖起来。他没回头,罪魁祸首在身后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在他皮肤上滑动,义体接口处的神经有些发痒。Leopold能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已经不存在的手臂,仿若注射过久,血管里冰冷又刺痛。他颤抖了一下。助太刀在他身后收紧了一点手臂。
“喂,你这家伙不是又睡着了吧。”Leo明知对方没睡,可忍不住想打破这种对方在为自己担忧惋惜的尴尬局面。
“没有。” 助太刀的下巴正好靠在他肩头刀伤的结尾处。Leo感觉到他的胡须,比自己的要硬多了。“我在想,你总是这么感性,会不会很辛苦。”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赞美。”
“哦?我倒觉得很美。”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
“我是说,被人折断的花,仍然想要把花香留在人类的手上,不是很美吗?”
“乱七八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Leopold听出了其中的比喻却实在无法直面这样肉麻的比喻,他只好满脸通红地骂道。
“塞伊,你可别改…我就喜欢你这样。”助太刀把脸更深地埋进Leo的头发里。两个人现在用的是同一种味道的洗发水。
“哇啊!我要受不了你了!”Leo挣扎着挥开他的手臂翻身面对他。眼睛对眼睛的这家伙也就没脸继续说下去了吧!没想到助太刀完全不在意的样子,甚至笑眯眯地抬手,用拇指描着他的眉毛。“明明都是义眼,真想看看你眼睛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噫…冷面助太刀你笑的好吓人。”Leo故意道。
“想到想要挖出来据为己有。”
“………变态狂。”Leopold真实的感觉到从脊梁骨窜上来一阵麻。归根结底这个人还是危险人物。助太刀却完全不以为意。一副我就是变态大坏蛋的坦然笑容。
“怎么样?暖和点了吗?身体还疼吗?”
Leo看着他黑色的长头发垂在枕头上。他甚至不需要这多余的三分之二睡眠。可是这家伙却为了自己而浪费时间。说什么反正没有塞伊一起感觉也是浪费生命。
“我也是啊…”
“什么?”
“没什么,想就这样躺一会儿。”
“好啊。”
“如果换了电子脑,你就能连接我的视觉神经了,还能传输记忆之类的。”
“你这样就很好,神秘的男人比较性感。”
“卧槽。”
“哈哈哈!”
啊……第一次,感觉很轻松。Leopold摸摸自己的右眼,他感觉那份延绵不绝细如流水的疼痛减弱了,应该是自出生以来。它总是如影随形。而今,他伸出手指敲了敲助太刀的脑袋,Leo想着,不管助太刀是个什么玩意儿,AI、机器、人类……他都是爱他的。好轻松,Leopold Servantes不用讨父母的欢喜,不用为了死去的人延续生命,也不用因为报答军队的恩情去战斗……作为自己而活。因为他曾说过,“我爱的是塞伊温柔的本性,跟什么神来之手武器大师又或者骂不骂我变态狂都没关系。(“搞不懂你是抖S还是抖M.”Leo吐槽。)做你自己就好,我爱的是你本人,其他什么都无关。毕竟就算没有你造的武器我也超厉害。(“喂!我刚刚有点感动!”)”
“喂,Leopold!”Leo从发呆中回过神来,疑惑地抬起眉毛。“要是还冷的话,就运动一下。”看着助太刀一脸真诚的邀约,他低头又抬头看看对方,大喊着“你这个变态!老子还腰疼呢离我远点!”把他踹到了床下。
作为自己而活吗?Leopold看着少女加特林柔软却危险的机身,笑起来,“我倒觉得我变成你了,真伤脑筋,那种满嘴胡说八道的大叔。” Leopold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真伤脑筋,又下雨了,算了,去Tranquil喝一杯吧。走了,Rudolf.”
助太刀看着坐在对面哼哼唧唧的Leopold. 他看起来很开心。
通常而言助太刀不是这样行事的,他总是计划万全,最大程度的掌握情报,如果可以的话,一整个任务都在暗处,确实地干掉目标然后跑路,没人发觉。这便是他所笃信的杀手的本真了。成为一个专业而沉稳的杀手是他的职业目标。但他也不是一开始便以此为人生目标。小时候,他也曾经是个普通的少年,被祖父用传统的武士道精神教导,光明正大的战斗,慷慨地为人…义理为先,冷静自制。后来加入了黑道之后也无外乎助太刀的本能里总是追寻着这些。尽管被舍弟们嘲笑为“助太刀大哥总是这样扑克脸,陪酒小姐都要吓跑了” 他便握住樱吹雪的刀柄,稍稍拔出一寸,所有人都安静地闭嘴了。但这都是变成杀手十二面相之前的事了。
没人会想到作为“冷面助太刀”的他,能够完美地隐藏在那么多不同的角色之后。其实没有那么多诀窍,只要沉默和倾听就够了。毕竟在信息爆炸地如今,千百条信息流,在数秒内白驹过隙。电子脑处理信息的速度已经让使用者几乎失去了“为人”的速度。缓慢地了解对方已是不可能,谁都想在瞬间表现自己。而这也方便了如他一般,隐藏在黑暗中的捕猎者。
另一方面,被称为人脑操纵义体大师的他认为这更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毕竟这东西就像小时候练习书法和剑道一样,只需要集中精力练习就可以了。关掉信息网通讯几秒钟?大概现在很少有人能坚持住。如此这般,助太刀的一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在这个世道变化莫测之时,很多人都难以承受,但他一直记得,祖父对自己说的话,只要能思考,便可以在这世间生存下去。但思考的结果,助太刀总是对自己感到失望。他觉得自己太缺乏作为人的概念。大脑的信息储存在各个义体间切换,虽说实体意识永远在本体里,但自己作为一个全身义体化的存在究竟是怎么样的?一切运算都精准无误,没有病痛,连一壶清酒下肚,都会在感到醉酒之前直接被义体分解掉酒精。他也想过,如果能够作为一个正常人类生活,自己也许会有正常的爱人,娶妻生子?下班后为了收支烦恼,陪孩子堆沙堡,手指里充满泥沙潮湿的触感。骑自行车摔破膝盖,在爱人的责骂下哈哈大笑。悲伤流泪也好,感到孤独也好,因他人受伤或赠予温暖。一直以来他渴望更为像“人类”一样生活。也因此他总是被那些充满不确定因素的人吸引。比如自己现在所在的鬼生组的老大。那家伙大概令大多数手下或合作者头痛,他却有时在无奈中确实地感到有趣。毕竟作为一个计算精确的义体人已经如此无趣。
他最终转头看向面前那个被称为“武器大师”的家伙。因为他半带威胁的要求,自己不得不去帮他取到一个白色的手提箱型唱片机。这个年代谁还用这种东西听音乐?从见面的第一秒助太刀就知道他是个怪人。可是因为射伤了他就心血来潮地将他绑架回来,还让他看见了自己的仓库,这是万万没有计划好的。何况自己还蠢到头十句话里就说出了很多自己的真实信息。可眼前这个人完全如另一种生物一样。
明明自己是威胁他性命要求他造武器的罪犯,对方居然随遇而安下来,还任性地要求自己给他找唱片机和黑胶音乐。“既然是个乐手,即使是装的,也给我好好搜集唱片吧?反正你把我关在这儿我也跑不了。” 他额头上的两点,如同豹子花纹一样,随着他的表情舒展开来,助太刀仿佛看见自己笔下的书法笔画动了起来。 他揉揉眉头,“怎么能……”
“啊?”Leopold抬起头,看向他“你在那边阴沉沉地坐着,我周围的空气都开始枯萎了,杀手先生。”
这个人连说话方式都感觉像另一种语言!助太刀站起来,走向他。“拒绝暴力,打伤我你就没枪用了。”Leopold继续低下头,他根本就知道助太刀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却偏偏要讲些这样的话。如今他终于能够熟练的操作义体,先前他手上装的那种垃圾货色再怎么熟练也不可能有多精确的操作吧。修一郎满意地看着他现如今那双用自己义体的边角料(不,其实是专门拆了一个义体)制作的双手。这家伙还要坚持双腿要用他自己设计的豹子型义体。说什么“既然都机械化了就有点机械化的美感吧。你这种榆木头是不会懂我的审美情操的。”
“还有多久。”
“幸运如你,今晚就能完工了。”
“那么出去吃点东西吧。”
“哈?可是我想把它做完…”
“不差这一会儿,吃饭要紧。”
“喂,等等,怎么能打断大师的制作……你!诶?围裙…哇啊!放我下来混蛋修一郎……”
好死赖活地,助太刀把Leopold拖了出来。对方刚刚还七不耐烦八不愿意地,一出门就像那种出门散步的小狗子一样开心起来。想想,这也是他被助太刀带回来之后五个月以来第一次被允许出门。
“就在来这个城市之前,大概是我旅行到的第5个城市吧,也有人认出我来,要求我造武器。把我打了个半死还在脖子上拴着链子,就像对待狗似的,毫无对武器大师的尊重。” Leopold点起一支烟,他们站在拉面店外排队,烟雾消失在霓虹灯牌间。全息影像的吉祥物,一个留胡子的日本老大叔和一碗巨大的拉面不停在店门口旋转着,还偶尔发出“料好足!欧一西~”这样的声音。每次它一说话Leo就会咯咯发笑,明明都听不懂日语吧。
“听起来不像只是‘不尊重’。”助太刀评价道。
“差点就挂了。虽然你没立场说这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助太刀心里倒很是佩服Leopold这种气量,感觉他在黑道里说不定能混个好位置。
“我也没说我是好东西。”他真诚地回答。
“啧。” Leopold眯起眼睛。
助太刀盯着他的义眼,银色的瞳孔和黑色的材质在眼眶里缓慢地滚动。同样也是义体,似乎看见的东西与自己完全不同。他很想知道Leo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按说义体或是生物性的身体都不过是躯壳,有什么区别?只是朽坏的快慢不同,偏偏这个人似乎身体里装着什么宇宙银河系一样让助太刀搞不懂的事。难道真的能听见神的话语不成?他从鼻腔里对哼出了一声对此想法嘲讽地笑声。并不是他不信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态度,然而人如果没有什么寄托就会变的可怕。及时换成义体,助太刀的背上还是保留了孔雀明王的纹身。信神或是打坐,只不过是一种必须保留的习惯。突然停止会令自己不知所措而已。
“吃完饭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拉面的热气打在脸上,Leo抬起来的脸有点儿发红。他的义眼蒙上了一层水雾,就像是突然进门被温暖的空气弄的模糊的眼镜片一样。这家伙又因此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助太刀怀疑他是不是被关傻了。不过也因为这样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交谈。
“听说这个城市保留下来了一座教堂。”
“嗯,已经废弃了,几乎没人去。”
“那就去看看吧,导游。” 又变成导游了吗。
“好。”
Leopold又眯起那双巨型猫科动物一样的眼睛,打量着助太刀,“我说,你是不是看我快完成了,舍不得我了?还是心里有愧?”
“吃面。” 助太刀伸手把Leopold的脸按进巨大的红漆拉面碗里。
看着对方狼狈地抬起头来骂他混蛋,助太刀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啊你也会笑啊。”
“我以前也笑过吧。”
“只有在看《最后的武士》里欧格仁被氏尾打的时候你笑个不停……”
“哈哈哈!”
“怪人!”
“刀术段位差太多。”Leopold记得对方挤出来这么一句评价。这分明不是重点好不好。
他们最终徒步走到了那间废弃的教堂。这座城市因为保留了不少古代遗迹,还有很多人愿意去广场上参观巨大的天使柱雕像。只不过这个教堂已经废弃的无人问津,而城市规划也无心管理,不拆除也不重建。就暂且放任它呆着。居然有几只鸽子逗留,久不见人的生物被脚步声惊扰,扑棱着翅膀飞了两步,Leopold跑了两步逗弄它们,鸽子们哗啦一下飞上窗沿。夕阳金色的光透过破损的彩玻璃,一半变换了颜色投射在石板地上。Leo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朝着布满青苔的十字架下走去。
助太刀用手拍拍座椅上的灰,靠坐在椅背上看着他。高耸的天顶在头顶收成一束黑暗,那时候的人们还坚信着只要建筑够高就能接近神。
“你相信神存在吗?”助太刀冷不丁问出这话。
“存不存在,跟我是否相信是没有关系的。”
Leopold没有回头,他仍然抬头看着雕像的脸。
助太刀憋憋嘴,点了头,算是认同。
“别人的误解也并不能定义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吗。即使自己也不能完全的认识自己。”
“我还是很有兴趣认识认识你的。”
“切。”Leopold转回头来,一半的脸埋在阴影里,他的义眼染上玻璃下绿色和橙色的光。“别人眼里的我,我眼里的我,还有真实的我,你想认识哪一个?”
助太刀站起来,并没有走近。
“每一个。”
“噗哈!”Leo笑起来,“我得提醒你,修一郎,很难有人能承受真实的对方,毕竟,人们在黑暗里互相摸索已经耗尽了耐心。”
助太刀没有说话,这家伙还是固执的叫他“修一郎”是因为第一次见到自己就看见了名牌吗?不过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
“我有足够的时间。”助太刀说道。他站在破损墙壁的位置,阳光照的他看不起对面,Leopold的脸模糊成一片金色,他调整眼睛的感光度,对方又再次清晰起来。他才看见Leo在笑。
“一个杀手还真敢说。”Leopold翘起嘴角。,“哦,我纠正,十二个杀手大概确实比我活得长。”
“Leopold.”助太刀走近他,直到自己的影子把对方盖住。Leo终于有些紧张错愕地抬起头来。他对对方这种表情稍微满意了一点。
“什么?武器还没完成,你不要杀我灭口吧。”
这家伙怎么还在胡说八道。
助太刀用左手抓住Leopold的下颚低头吻了上去。皮肤的温度化成数字信息传导进大脑,助太刀此刻却觉得自己真实的活着。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Leopold有点喘,助太刀看着他眼睑上的睫毛阴影颤动了一下。那只金色的眼睛显现出来,然后惊讶地睁大了。
Leopold一把推开他,他用手背遮住嘴。皱起眉头看着助太刀。仿佛觉得愤怒此时是个安全的地带。“你…”
“留下来吧。”
“留下来?”
“我知道这么说很过分,不过,就像看见美丽的武士刀,可能一辈子只能遇见一次。想要占为己有。”助太刀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武士刀。”
“只是个比喻。”
“我知道!”
“……”
“我…”Leopold的手垂下来,他低着头。夕阳总是变换的很快,Leopold的脸隐藏在阴影里,与他头顶的耶稣平静的面容不同,他仿佛是一座充满困窘和痛苦的雕像。助太刀瞬间明白了自己总是被他充沛的感情和对这个世界鲜明的感受所吸引。
“我说过吧,看到真实的我你也许会感到厌烦,我只是个充满麻烦的人。不要那么天真了。武士刀也不过在御架上显得美丽。挂在腰上也不过跟其他的刀一样只是武器。”
“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我以为美丽的武器是拥有自己的灵魂的。”
“啊!闭嘴!”
“你不会想让我现在闭嘴的。喜不喜欢这柄刀光看是不行的,当然是用过才知道。”
“你……”
“承认吧,你也喜欢我。Leopold,我没有阻拦过你,可你一直没有离开。”
“真过分啊你这家伙。”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
“快要忍不住了,想拆开刀柄看看这刀鞘里到底是怎样美丽的风景。”
“如果你弄错了呢?不是什么喜欢,只不过是过于寂寞随手抓到的慰藉而已。好奇不过稍纵即逝的玩意。”
“Try me.”
“这回答可不具有说服…”
修一郎又吻了上来,Leopold伸手攥住他的衣服想扯开他,最后却变成了单纯地抓握。这一次Leo回应了他。助太刀知道这个回答凑效了,而对方也给出了答案。至少他刚才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如此包含“感情”的举动。从见到Leopold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断的发现了很多自己不曾认识的自己。也许Leo也一样。
他离开他,Leopold都快站不稳了,他抓着助太刀的手喘了会儿,一副有些挫败的样子,弄的助太刀直想发笑。Leo抬起脸,他的脸上又呈现出刚才在拉面店里那种有些泛红的样子来。
“这个回答可以吗?”
“真是个混蛋…我怎么会上了你的贼船。”
“从你被我的子弹击中的时候就跑不掉了,我不想放掉的猎物是跑不掉的。”
Leopold的表情突然柔和下来,眉上的两点再次如同水墨画一样动起来,他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可能是你的音符就击中了我吧…”
“我说的就是这个。”
“去你的,自恋狂!”
小提琴冲锋枪诞生的那晚,也正是助太刀灵魂停止流浪的那一刻。他仍然不知道神是不是真的能看见他们这种污浊之人,但他却很感谢那座废弃的教堂。他同情起无法感受的天使来,也深深为自己这种恶魔,在世间偷得了片刻欢愉而感到侥幸。
就只是往常的一天而已。
Leopold觉得即使下着些小雨也没什么,自己今天也能伸个懒腰睡上一大觉。修一郎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脑袋。最多也就抱怨一句:“懒成这样吗?”
他放下手里的咖啡和马芬蛋糕,抖了抖竖起的衣领,将他们放下。坐在Leo对面,把蛋糕推到了对方面前。
“谢谢——”Leo故意拖长了声音,随着他直起身,牛仔领带结的尾端敲击出清脆的响声来。
“我开动了。”修一郎微微低头沉声说道。似乎是默认了他所的保留的生活习惯,Leo也点点头,揪了一块蛋糕放进嘴里。人的组成究竟是什么呢?不只跟修一郎生活在一起的这些时候,他先前也一直在思考。Leo望着修一郎肩膀上被雨浸湿的一小片水迹,缓慢地渗进布料里,蔓延出稍暗的色块。
他想起今天早上自己久违的做梦了。梦的内容还尤为清晰,十几岁的他坐在车后座里,他们一家人刚刚吃完晚餐,妹妹趴在他身边抱怨着自己好撑。时间变得模糊不清,记忆混杂在里面。他似乎记起自己有什么事情要做。好像是早上要交易武器,他盘算着自己坐飞机回去城镇里是否来的及,或许应该拜托修一郎……哎,要是有什么快速旅行的方法该多好,这样就能随时回家和父母还有妹妹一起了。
这时,坐在前排的父亲和母亲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比起外面冷色的风景,车里的暖气让人非常舒适。“Leo,吃饱了吗?是不是该回去啦?”仿佛是非常简单的事,看着父亲的脸,像是变换着全息照片角度时一样晃动出的残影,他有些惊讶的睁了睁眼睛,又缓缓闭上。整个空间都开始像受到干扰电波的电视画面般抖动起来。啊…… 是梦吧。Leo转头看看妹妹,昏沉的头脑已经无法拼出她具象的样子,可是Amelia金色的头发垂在他手上触感是那么真实。自己应该是,也没有手了才对,那么这种触感也不过是自己的头脑拼凑出来的东西而已。Leo睁开眼睛,窗外的雨敲打在玻璃窗上,他觉得头很沉。并且因为父亲的脸过于清晰和温柔而心如刀绞。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为什么自己会被梦境里虚假的触感惹得心跳沉重,泪水不止呢?
眼前枕头上的水迹和修一郎肩膀上已完全失去形状的水痕重叠在一起。组成人类回忆的究竟是什么?既然梦境这种虚假的记忆也能换起如此真实的情感,那么伪造的记忆也能让人错误的人物自己真实的活着吧。他想起十几岁时跟齐椒山坐在高大的建筑灯牌上,这个被自己称为“兄弟”的男孩儿有着跟自己一样倔强的眼神。他说他一定不会电子化。他要保持自己的样子,每一道伤疤,每一处伤痕。他记得这个世界对他做过的一切。然而这个世界分明在吞噬着他们。自己的手脚到最后也只剩下了巨大的伤口而已。他垂下眼睛,脖子上突然被套上了什么东西。Leopold抬眼看见修一郎的脸,他把围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冷不冷。”甚至都不是问句。这家伙。
Leo抬手,准备接手自己去系围巾的时候,碰到了修一郎的手指。对方收回手坐好,朝他笑了笑。他想起那天圣诞的夜晚去采购,因为人潮过于密集,修一郎不得不抓住自己的手腕,以防他们被人群冲散。明明两个人的手都是义肢,可为什么,那时自己确切地感觉到了温暖。他想起妹妹的金发落在手上。是虚假的吗?
“早上交易的怎么样?”修一郎开口问道。他们正是为了Leopold最近接的一单武器生意所以才出来吃早餐的。街上稀疏的人群和远处的车尘似乎都因为降雨而模糊起来。早上熄灭了灯光的城市也陷入一种平凡的雾气里。Leopold拍了拍风衣胸前的口袋,笑的有些得意。“这顿我可以请了。”
“就两个蛋糕?你还是留着请吃河豚生鱼片吧”
“看看你这贪心的样子,谁让我现在义体的操作都快超过你了呢,没办法啊,能干的人总得请吃请喝!”Leopold装作不满地感慨道。
“你也不用为了钱的事接些不愿意做的活。今天的那个雇主的信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所以你不是也一起来了吗?”
“我可不是保镖。”修一郎凑近来压低声音“我只是个杀手,记得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是很多种人。”Leopold瘪瘪嘴,手肘支在咖啡桌上。他拿起咖啡来左看右看,又抬眼瞟了一眼修一郎“我还是比较喜欢璃璃子。”说完便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容。
修一郎露出假装受伤的表情来。表示璃璃子能和Leo组成一对可爱的情侣,自己祝他们百年好合。
Leopold忍不住笑起来。自己,确实变了很多吧。刚加入政府军的时候明明是个话少的可怜,一本正经,整天板着脸研究机械和雕塑的臭小鬼。只有在那个世界里还能找到过去的影子,他却也因为做出的武器过于奇怪,久久不被上级提拔。不过倒也不是说Leo在意这个就是了。本来,齐椒山来到政府军,该是件稍微让人振奋的事,可是自己却又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今天早上你总是突然就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修一郎喝了一口咖啡。东方人特有的眉形让他看起来平静又讳莫如深。Leo才不愿意承认,他很喜欢这家伙的长相。户部也好,璃璃子也好,这些义体们其实都多少保有着一些修一郎,该说是研介的特征。也许是怕自己精神分裂吧。Leo噗嗤笑出来。
“没有啊,可能是雨的原因。”他向修一郎身后望去,却突然皱起眉头。那是…… Leo打开银色毒液的远视扩大功能,他睁大眼睛看见自己今天早上所交的那个背包型迷你武器库被人拿在手里,并且那个人朝他越走越近。而这家伙不是早上拿货的人。那人开始伸手进背包里。不要在里面握住东西…… Leo不知在侥幸些什么,他总希望是他弄错了,那只是一款普通的背包而已。然后他看见了枪柄。“该死…”他骂道,想让修一郎躲开,Leo垂眼却看见修一郎此时已经回过头去,也许是杀手遇到同类的直觉,那个人掏出迷你冲锋枪就开始朝这边射击的同时,修一郎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掼在地上,自己也趴了上来。Leo的脊背撞在倒下碎掉的塑料椅上,被刺的生疼。而修一郎一压上来就更疼了。“嘶…”
“Leo,听我的,往你的右边滚,我们俩一起翻过去,快!他往这边来了。”
“哦!”毕竟Leopold也曾经是个军人,他收到信号后就和修一郎一起滚向火力集中区域的边缘。可那火力的目标显然是他们,追击一直跟到了墙角。他们抓着彼此的袖子惊魂缩在墙角里。“你还好吧?受伤没有?”修一郎把Leo从怀里拉出来上下左右的打量着,“我没事,你呢?”Leo此时此刻感觉很没面子,“那里面还有两把小型手枪,一个拼装散弹枪,和一堆弹药。我们最好赶快开溜。”
“如果只有今天你卖出去的这一波就好了。”修一郎让他靠在墙边,自己在四处张望起来。他不时抬起手臂遮住被枪击弹起的建筑碎片。
“你什么意思……”Leo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有人想要干掉他,特意从他这里订购了一批武器……“为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感慨并不是时候。“你身上带了多少。”
“不多,”修一郎从后腰抽出一把左轮手枪塞进Leo手里。“我要去拿掉在那边的你的得意大作,那样我们有可能逃出去。在这儿等着我不要动。”
Leo看了一眼掉落在另一端的小提琴箱,那是他给修一郎做的第一把武器。
“所以我就说,只给我做武器就好了嘛。”修一郎翘起嘴角,好像是为了让他安心,抬手按住他的脑袋摇晃了两下。“不,这样很危险!”
“那就掩护我啊。”修一郎平静地声音很快就被枪声掩盖了,Leo骂了一句举枪朝着对面点射。可他根本看不清对方在哪儿。
“你改造的武器还真够劲儿啊!”修一郎一边抱怨一边站起身架起小提琴冲锋枪来,他的手指勾住琴弦,拨出一段音阶,子弹像五线谱上的音符一样跳脱地奔向敌人。对面的枪声停止了。
“击中了吗?”Leo探出头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就在这时,修一郎的脸色变了。他大喊着,“跑!!”一边向这边冲过来。Leo唯一能看见的是子弹混合着榴弹朝他们飞过来。他本能的抬手遮住扑向他的修一郎的脑袋。然后便感觉到整条右臂撕裂的痛感。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被炸到的伤口是冰冷的,然后神经和线路才像回过神般涌出灼烧的痛感。“啊啊啊啊!!”Leopold痛的大叫起来,他握住手臂,却无法将痛感切断,为了灵活使用手臂,因此神经也是在敏感度较高的状态下。
Leo一边抽气一边发出呻吟声,但当他眼前清晰起来的时候才看见在他身上的修一郎,嘴里的血接连不断的滴在他的胸前。还没有喘匀气的Leopold用左手抓住对方的衣服,刚才他喊叫的时候修一郎一直紧紧用手臂挎着他。“修一郎!”Leo连声音都变调了。“这幅身体已经不行了,不过多亏了你,脑袋还没事。”他被自己的血呛到,Leo朝他背上看去,脊椎也被炸伤了。“不!不不不不!!我带你回去!回去换义体!”Leo也不再管右手的疼痛了,他直接在修一郎的身下翻了个身,用仅剩的左手和双腿使劲儿顶起修一郎,反手抓住他就跑起来。
“Run, Forrest run…”修一郎在他背上还有心思断断续续地开玩笑。
“滚你的吧,我才不是阿甘呢。”他们傍晚有空时总要窝在一起看个老电影,据Leo说是为了延续跟永德一起观影的优良传统,让脑袋休息休息,不要变成只会处理杂讯的笨蛋电脑。这时候修一郎反而用上了。Leo的耐力和体力都很差,修一郎深知这一点,可他无法减轻自己这个189厘米高的义体的重量。要真是修一郎的义体,Leo就会轻松多了吧,璃璃子也好啊。
“白,白痴……修一郎……你可….别睡…… 别在…我背上睡过去啊!”Leo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看起来快要虚脱了。“要不你拖着我走吧。”
“白… 白痴。”
终于回到了修一郎存放义体的仓库。
“Leo,你冷静的听我说,接口和脊椎都被炸坏了,我的意识没法传导出去了。”
“闭嘴!我能修好接口。”
修一郎转头看看Leopold被炸的一塌糊涂的右手,似乎是为了安慰他一样的点了点头。“不要小看我,混蛋。”
“我可从来没有小看过你,Leopold. 帮我修好接口吧。”
汗水和血在Leo的脸上混合起来,滴在修一郎的颈侧,带着红色的汗水。Leo用左手拼命地修复着被炸损的接口。本身义体就不是他擅长的范围,加之只有左手,进度异常的慢。终于,电线闪出的火花在修一郎的后颈闪了一下,仓库里的义体开始运作。“成功了吗?修一郎?!他们怎么都动了?你不是最多只能同时操控两个义体吗?”
“嗯,成功了,Leopold Servantes。你早已经是超过我的操纵义体大师了。”
“说,说什么废话啊,快把意识转换进其他义体里!”Leo是脸红了吗?真可爱呢,助太刀研介这么想着。
“你先跟璃璃子离开吧,这幅义体也移动不了了,那群人已经追到这附近来了。我让其他义体启动自我保护装置。”
“可是……我要把你就这样留在这里吗?”
“虽然传导需要一会儿,不过很快就可以通过璃璃子跟你说话了。你不是喜欢她吗?”他故意眨眨眼。
“白痴,我喜欢的是你。”还没等清一郎露出惊叹的表情,Leo便站起身拉着璃璃子离开了。
“再见,Leo,我也是。”修一郎轻轻地说道。
当Leo跑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璃璃子突然拽住了他。
“什么?他们来了吗?修一郎?”
“Anton protection activate ”与以往的助太刀研介不同,她没有说些俏皮话来让Leo安心,而是吐出一串令人费解的指令名称。璃璃子一把抱住Leo并且跳向不远处的蓄水池。
蓄水池很浅,所以即使是义体人也不会因为沉到池底浮不上来而淹死。
Leo探出头来甩了甩,他抬头看见存放义体的仓库发生了巨大的爆炸。那些追过去的人一定被炸死了。而清一郎的义体也是。Leopold转头看着沉在水池里仿若睡着的璃璃子。她的下半身被池边和冲击力扯断了。脊椎的信息导体还完好的存在上半身的废墟里。但Leopold清楚的知道,杀手十二面向的意识并不在其中。那句指令一出口时他就明白了。传导意识不可能依靠接口修复来完成,那时的修一郎已经深知这一点。他让Leopold修补接口只是为了启动义体人的自我保护程式。而璃璃子的之所以会仿若有意识一般的跟着Leo逃出来,仅仅是因为,这些义体的紧急保护程序只有「销毁自己」和「保护Leo」这两项指令而已。
“所以,你这个狡猾的骗子。”Leo看着璃璃子被烧断的黑色卷发,他把废弃的义体从水里用左手捞上来。仅剩的发丝垂落在Leo的指尖。是那么真实。他的存在。
“Farewell, my love.”他轻轻的说。
如果你问Leopold Servantes,操纵义体的诀窍。也许他会说,大概就是忘掉义体的存在吧。
因为他深知,人活着,不仅仅是肉体的机械运转,更重要的是活着的灵魂。义体也好,人类也罢,兽人或AI,不管以何种形式来到人间,拥有灵魂,才算是活着。
而Leopold也理解了那个男人的意思。被称为杀手十二面相,助太刀研介,户部璃璃子,修一郎......少女加特林,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不管他以何种形式存在,只要还有着“保护Leo”这样的意义,修一郎大概就会觉得,自己仍然活着吧。
*璃璃子便是后来的少女加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