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游被叫住了。
在被叫住前,他已经自由了很久,久到他忘了自己曾是个疲于奔命的人。旁人都说这样的自由是最可贵的,值得拿一切来交换,小鸟游对此没太大体会,毕竟在他的生命中,自由等同于散漫,无事可做才是常态,真正的忙碌也只有那么小半年的时间罢了。
那半年真是够呛。他匆匆忙忙跟一大堆人见面,还不怎么熟,就得想办法靠杀掉对方活下去。好在世界观这种东西,只要寥寥着墨几笔,就能自动完善。小鸟游杀人前,也不至于尴尬得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相反,靠着迅速充沛起来的共同记忆,他往往还能跟对方相视一笑。当没人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就匆匆说一句,真对不起啊,我得杀了你。声音里没什么歉意,是种公事公办的客气。对方也大度地笑笑,说,没事,毕竟剧情需要。接着,镜头一转,他们就该决出胜负了。小鸟游总是赢。他一路活到了最后,实力固然是一个原因,不过他觉得,幸运才是最关键的因素。小鸟游是个幸运的人,这大概是个隐藏设定。
再者而言,对他们这种被命运牵着跑的人来说,剧情上的死重要,可也没那么重要,还是得依情况而定。他见过不少死人到处蹦跶,玩得比生前更开心。死只是一个过程,并非绝对的终结。他们的生活里也没有死的概念,一旦存在,便是永恒。也许最接近死的就是被遗忘了。他听别人说,被遗忘约等于活在原有的、静止的世界。这听起来不算多么难熬的事情,小鸟游其他事情做不好,却格外擅长随遇而安,要是哪天被忘掉了,他大概会按部就班地继续上课,在家打游戏,偶尔跟哥哥姐姐气氛尴尬地共进晚餐。这根本不可怕。何况他命很好,到现在还没被彻底放下过,三不五时就有机会到别人那儿串个场,又或者被单拎出来换套衣服拍张照。
这会儿小鸟游被叫住了,既不意外也不激动,懒散地牵了牵嘴角,问,怎么啦。
那声音说,你运气好,能到另一个世界去。
这恐怕不是常见的事,但小鸟游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依旧冷静,问,要去的是什么样的世界?若是每天打僵尸的末世,我就不去啦。我吃不起苦的。
哎,你想什么呢,要去的是魔法世界。哈利波特读过没?就是那个世界。
这下子,饶是小鸟游也心动了。没有人能对魔法不心动的,现代科技再好、再厉害,那也是可以用公式计算推导出来的。但凡一样东西能如此精确地被剖析,便失却了它的迷人之处,半点也浪漫不起来了。相比之下,魔法多浪漫啊。
你去不去?那声音问。
去的,当然要去。
那就来准备下定妆照吧,你的性格没什么变动,只有名字变了,不用担心。
小鸟游步伐轻快地跟上了。他穿过一次长袍,这次再穿,仿佛更加合适了,好像他天生就该是在斯莱特林学院读书的预备魔法师,毕业后也将顺理成章地在魔法部混个职位,为家族发光发热,捞钱揽权。
造型师在给小鸟游打理头发。小鸟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段时间后,才终于从对魔法世界的畅想里脱出,想起了挺重要的事情。他问,除了我以外,还有别的人去么?
有的,你哥哥姐姐都在。
这便更好了,一个人去玩难免有点冷清,他们俩都在,就有了举家出游的意味。
你哥工作了,你姐姐比你高一个年级。对方继续补充。
小鸟游愣了愣,心想,这可不大妙了,就他姐姐那脾气,少不得在学生会担任要职,而在她眼皮底下成为重点关照对象,未来怕是没多少好日子可过。
不过嘛,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自己是学魔法的天纵奇才,到时候门门A+,让她再怎么斤斤计较,也挑不出错来,小鸟游没什么自信地安慰自己,想了想,又问,那柘也呢?
柘也?柘也不在,那个世界里没有柘也这个人。
小鸟游哦了声,没什么表态,心里想,自己为什么会问起柘也呢。他们俩共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了,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个半小节。命运不需要他们有太多交集。
正式见面前,小鸟游是知道柘也的,也知道他是对自己特别重要的人,虽然没爱到死去活来的地步,甚至连爱这个字都从来没说出口过,但他们俩从被创造出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事永远也不会改变。到底为什么会那么重要呢,小鸟游不清楚,只模模糊糊地知道,他们俩念一个高中,在一个组合,前后桌,外加柘也几行字的人设和一幅照片。照片里的人黑头发黑眼睛,看起来呆兮兮的,还很不必要地比他高一些,完全没什么了不起的。
小鸟游怀着轻率的心情等到了01番前篇,终于在最后一页上跟他见了一面。
那时,小鸟游刚从水里爬出来,为了杀人弄得很潦倒,表情也不温和,想这算什么事啊,一抬眼,就看到了柘也。真见到人,仿佛比相片上更呆些,黑眼睛木愣愣的,黏在小鸟游脸上。他们四目相对,过往的记忆霎时噼里啪啦电光火石地冒了出来,像宇宙大爆炸那样横冲直撞,撞得人除了沉默接受,什么都不能做。小鸟游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变沉了,若不是有别的器官支撑,只怕会直直坠下去。这些记忆的出现也算是这个世界运作的基本原理之一。系统自动衍生下,小鸟游的人生被进一步补全了。虽然刚见面,但他们已经拥有了三年哥俩好的记忆,可以算是熟人兼好友了。正好这一节又结束了,便有了些聊天的空闲。
小鸟游从水里爬出来,挨着柘也坐下,摸不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柘也,就像他摸不准自己该把这些记忆当成真发生过的事,还是强行灌注的附加品。
面对自动衍生,小鸟游一般按心情处理。他现在有点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倒是柘也极坦然,说,理央,辛苦了。
也没太辛苦,小鸟游回答,倒是你,你怎么想的,对我态度那么好。
这就是在暗指柘也接下来要自杀的事了。设定里,整个班级成员都得靠杀死对方来赢得活下去的资格。而按剧情,柘也见了小鸟游一面后,便心满意足,决定自杀,为小鸟游活到最后增添筹码。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决定,但小鸟游总觉得对方的死里,自己也有份责任在。
甚至细想起来,这整桩事情都是不太合逻辑的:他们见面后,一眨眼就拥有了那么多共同回忆,就像他们真的相伴了三年好得不能更好的时光一样,而柘也更是为了这段情谊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从这个角度来解说,仿佛方才突兀加入的三年快乐就只是为了促成柘也自杀的最终结局。哪有这么滑稽而可悲的事情?小鸟游想,也许他们根本就不该见面,若是不见面的话,柘也就能作为一个暧昧的影子一直存在于小鸟游心中,每当小鸟游想起这个影子,便会感到满腔荒唐无来由的温柔。他宁愿这爱意永远含糊不清,而不是现在这样,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柘也,再开始对他的死亡进行倒计时。小鸟游想到这里,才惊觉自己是不希望柘也死的。
我们也许不该见面的,小鸟游这么想也这么说了,这样你就不必自杀了。
柘也宽慰地对他笑笑,说,这有什么关系,死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小鸟游诧异,可那毕竟是死啊,多少人死了之后便被忘记了,你怎么会愿意。
柘也努力斟酌语言,慢慢回答,你不知道,理央,在遇到你之前,我的人生里没有一桩好事情。从知道你的存在,知道能与你相遇后,我才对未来有了些期待。跟你一样,我在见到你之前就爱你,甚至,我在偌大的世界里也只爱你一个。但有时候,我不免会对这莫名的感情产生疑惑,毕竟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过,也没见过面。可那又能怎么办呢,除了爱你,我没有别的选项。今天来见到你,这事终于不再是困扰了。你是很好的人,我相信,无论我们有没有共度三年时间——无论它是相对的真实,还是相对的虚假——我都会像现在一样毫不怀疑地喜欢你。你觉得我是被逼迫而采取行动,可其实不是这样。从选择来见你开始,我便是自由的,接下来也将一直是。
小鸟游一时失声,过了好久才慢吞吞道,你也太心大了,当什么偶像,念佛多好,而且设定里从没提到你是能一口气讲那么多话的人。
柘也笑起来,很轻松的样子,说,毕竟时间不多了,我可不想浪费了。
小鸟游目视前方,此刻一切都是静止的,叶子维持在轻轻浮起的状态,河流稳定如玻璃片,太阳光线凝固,比平时更光耀,没盯多久就快叫人掉泪了。
谢谢你来找我,他移开视线,看向柘也的侧脸,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柘也应了声。
小鸟游思考了片刻,真的只有片刻,跟吹灭一支蜡烛所需的时间也差不多。他依旧凝视着柘也,努力从回忆里找出自己陌生又熟悉的声调,轻佻万分,含着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他脸上也有了笑容,是小鸟游的招牌式懒散笑容。
柘也,他把对方的名字念得很粘,快要分别了,你想不想要点纪念品。
好啊,柘也回答,你要给我什么。
小鸟游抓着他的肩,凑了过去,还抽空开了小差,想,这人真是怎么看怎么呆,眼睛瞪得那么大,完全就是被吓住了的状态,也不知道这时候该闭上眼才对,实在笨死了,半点情趣都没有。我干嘛要喜欢这么个呆子,只见一面真是毫无说服力。
这是他们第一个与最后一个吻。
起风了。世界开始运转。小鸟游看了看柘也被风吹起的刘海,跳回水中。柘也则慢慢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愣愣的,倒是与剧本很契合。
要是还能再见面就好了。最后小鸟游想。
造型师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鸟游回过神来,瞧了瞧镜子,答,挺好的,就这样吧。
我看你刚才眼神涣散的,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小鸟游扯起一个猫似的笑容,就是在琢磨到魔法世界之后,我该先学魁地奇还是变形术。我真等不及了,想现在就去呢。
※严重无视时间线的同人,文笔傻吊注意
雨宫明睡着了。
他侧身,刘海掠过紧闭的眼,垂落在枕上,安静得仿若已然就此死去,而如今这具宁静身躯上的温度,则仅仅来源于片刻前在他身上导演的、暴乱的激情戏。睡眠洗去了他清醒时一切讨人厌的脾性,只剩下尖利的脊骨咄咄逼人,从皮肤底下节节凸出。凌晨三点的月光无声敲击着这琴键,将他裸露的背照得苍白如纸。
深海透将电子烟塞进嘴里,垂下眼,视线凝在他的睡脸上。
他见过太多人睡着的样子,那些不同的脸上写着共同的松散与无知无觉,身体笨重得令人难以忍受。可雨宫明不同。雨宫明是大理石刻出来的雪白藏品,是切开桃核后才会出现的、手脚蜷缩的孩子。他跟深海透的世界奇怪地格格不入,更像是被什么人强行塞进来的。一件可怜又可爱的新玩具。
深海透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感到这场相逢中暗含的不怀好意,这份恶毒既针对雨宫明,也针对他自己。他曾抓着雨宫明的头发告诉他,自己之所以对他纠缠不休,是因为早早在他身上读到了堕落的潜质。他不知道雨宫明是否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心知肚明,这是个谎言。雨宫明是个好孩子。而他向这份无辜伸出手,只是因为他想罢了。
深海透用空着的手拨开雨宫明的刘海,好将他看得更清楚些。
他睡着的样子,比他醒着时软化了许多,然而那双嘴唇依旧紧抿,眉心不自然地纠结,好像正在为什么覆水难收的东西懊悔。
不过他确实该懊悔,深海透想,他跟最不该上床的对象上了床。
深海透跟很多人睡过。起初,这是逃遁他最厌恶的东西——无聊——的一种方式:多新鲜,多有趣,他的容貌与巧言赋予他厄洛斯无往不胜的箭矢,只要露出微笑,无人能够抵挡他的邀请。他在这过程中,发觉了自己了不起的才能:他能将人们的衣服连并他们彬彬有礼,令人如鲠在喉的交往方式全部脱下。床榻上一切都是累赘,激情,也只有原始的激情是最重要的。他能从最文雅的人嘴里逼出咒骂,从最强硬的人喉头挤出呜咽。在快感的尘嚣之上,在仿若停滞的高潮中,他得以对那仿佛脱离世界的自由投去一瞥。
这让人上瘾。
深海透在所有想象得到的地方实践,有妇之夫的衣柜与流浪汉的长椅都曾是他限时开放的欢场。他将时间、地点、对象、道具排列组合,尝试任何可能性,比饿久了的独狼更贪婪,更不知餍足。
渐渐的,这快乐成了形式化的重蹈覆辙,欲望不过是客体,而他自身,则升格成专为寻欢作乐而诞生的艺术品,在平滑年轻的身体上,激情无数次点燃又寂灭。日常与平庸被抛之脑后,过往的记忆也烟消云散,仿佛踏上列车,他抛弃一切,包括自我这座孤岛。每个夜晚,他是激情的主人而非奴仆。
但仍旧不足够。
就像尼古丁上瘾者,只有不断加大剂量,才能延续一如既往令人安心的乐趣。他得在厌倦之前找到解药,或者,新的毒/品。
深海透想,这也许是他向雨宫明出手的理由。
仅此一次,他向自身的欲望屈服了。
他想要得到这个人,这个簇新的、前所未有的玩具,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是欺骗还是暴力,不管对方会因此变成什么样子。
他一定要到手。
每次半夜醒来,当所有激情冷却为炉中灰烬,当身侧的人沉沉睡着时,在干燥的空气里,深海透会感受到海水的气味。这过往的幽灵,这死缠着他不放的家伙,低声在他耳边诉说,说他终其一生都困在同一个地方。
——属于他童年的、铅灰色的海。翻滚着如同铁质的波浪,到处充斥着锈迹斑驳的味道。深海透不是在欣赏装裱起来的大海挂画。他置身于其中。
在这里,深海透既没能沉下去,也没有浮起来。他只是被浸没了,海水填补了他气管的缝隙,塞满了他的肺,苦涩的味道由血管淌遍全身,无法剔除静脉,他就永远也摆脱不了。在这里,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伤口或者眼泪,这海水是从他胸腔破开的地方淌出来的么,亦或是依照他的记忆,原模原样克隆出来的样本?他一无所知,只是漂浮,永恒的,无所依靠的漂浮。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还未成形的婴儿。药剂品取代了羊水,玻璃瓶代替了子宫,将他永永远远保持在被取出的那一刻。
不论他做什么,他都揭不下自己身上的标签,他无法成为寻欢作乐之徒,或者擅长交际之辈。他只是、只能是、且永远是一个幸存者,是没能死在大海里的那个人。
可当他握紧雨宫明的手时,他确实感受到自己在浮起来。一个明晰如刀的念头割裂开他昏沉的心:他或许能就这样离开,送走过往,剔除大海上所有不幸的意象。雨宫明是被硬塞进他的世界的、有独木舟的那个人。而若是他能好好地抓住他,不让暴风雨将船撕成木屑,他也许能就此得救。
但深海透做不好这个。从所有的经历中,他只学会了离开。他离开,或者别人离开,没有其他选项。更何况,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往何处?前十七年都没有降临在他身上的、所谓幸福这种东西,真的可能因为一次逃离就向他走近?这个人,这场相遇是否是命运投放下的另一个全新陷阱,只为了让毁灭进行得更加彻底?
与其如此,深海透想,与其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不如让这无与伦比的幻觉葬送在自己手里,在此时停止,在幸福的一刻停止,如此,他就能毫无痛苦地用余生来缅怀这一瞬而逝的流星。
深海透的手沿着雨宫明的侧脸下滑,最后稳稳停在他的脖颈处。
他能杀了他。他清楚无比地认知到这点。在他手下,这软弱如花茎的脖颈一掐即断。收紧手指,便能感到动脉在这肌肤下跳动。停止这涌流的热血,也就能停止他无所觉的生命。
没什么停手的理由。这句号该由他画下。
雨宫明没有醒过来,但他约摸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难受地挣了挣,头颅转动,柔软的发丝蹭过深海透的手,或许太柔软了些,犹如一首诗的最后一行那样熨帖。
像是操纵木偶线的人突然扔下了控制器,深海透停住了动作,手渐渐退开,悬在半空。雨宫明的呼吸随之慢慢平复,又成了大理石刻出来的雪白藏品,成了切开桃核后才会出现的、手脚蜷缩的孩子,可怜又可爱,当深海透第一次见到他时,便预感到了这场迫在眉睫的双向毁灭。
他再也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
深海透抓起扔在地上的外套披在自己身上,甚至未察觉自己捏着烟的手正颤抖不已。他只想着大步离开,离开这个房间,离开他的大海,独木舟,凌晨三点的月光与沉沉入睡、星火般差点熄灭的希望。
他没有回头,身后门掩上,如一声叹息。
星野独自躺在病床上,阖着眼,但没有睡着。阳光挤过百叶窗,带着热度贴上她的眼皮,像眼前被覆上了两片猩红温暖的压花。整个早上,她们将她摆在铺着白床单的推车里,如摇船一般将她摇往各个房间,去完成单子上长长罗列着的化验条目。她只在需要下床的时候被允许下来。那些雪白的护士们如此谨慎地对待她,好像她一踩到地上就会融化似的。现如今她终于获得了宁静,没有人让她抬起手、腿,如捏瓷器一样捏她,问她感觉如何。没有人需要她含糊的回答。
如此宁静,就像躺在潮汐褪尽的沙滩上。
星野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适应这种宁静的。
最初,当她不得不躺在床上时,她感到这是个浸满消毒水味的囚笼,而她蜷缩在条纹病号服中,扁平苍白一如剪纸。在这儿,她失去了她的名字、衣服、她引以为豪的、站在舞台上高歌的历史。当她独处的时候,她老是想起一些在这场病到来之前的事情。她承认自己有点恨它。它拿走了她那么多东西,却只给了她没完没了的痛苦,药,输液瓶,再附赠了她一个抹不掉的印章,印章上刻着“不幸、痛苦、死亡率极高”。
这些短语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所有人对待她的态度。她成了一个易碎而珍贵的泡泡,而他们斟酌字句,小心翼翼,努力挂起亲切温柔的假笑,生怕某个不得当的动作会将她戳破在白床单上。短短一个星期,她从三十个人那里得到了几百遍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多愁善感的朋友们——星野凝视着她们的脸庞,看到她们的泪水在眼中滚动,将眼眶灼得通红,将却怎么也不落下来。在那泪眼朦胧中,她意识到这种探病对两方来说都是种煎熬。很快她就不再渴盼任何人的到来,而只想一个人待着了。
星野想,也许朋友们强忍泪水的模样是她变得倾向于独处的一个转折点。
值得庆幸的是,朋友们做不到每天都来探访,她们有自己的生活要忙。因而每次分别前,总有几个朋友会轻轻搂着她,对她现如今的乏味生活表示担忧:你需不需要我为你带来些什么?你喜欢什么书?侦探小说还是爱情故事?你是否需要翻阅剧本?又或者,你想不想看一场电影,就在你的病房里?
星野笑着摇头回答,不必了。
真的?她们一再询问。
真的,星野也一再保证,我不需要什么,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说的是实话。也许最初说的时候半真半假,但在她入住医院半个月后,这话就已然成了彻底的真心实意。星野就是这种类型的人,本身没有强烈的需求,也没有形状,因而可以被放进任何容器中。这种特质帮助她挺过了生活里大大小小的转变,如今,也令她成功融进了特护病房安谧宁静的氛围中,并叫她学着喜欢上了它。
当然,她也必须学着找出这种生活的亮点,学着心怀希望,如果她想活下去的话,“希望”这种玄而又玄的东西是一样必需品。
现在,在医院里住了近一年后,星野理出了不少住院的优点,例如说,她拥有了许多空闲时间。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若是无人探访也无需做什么手术,这段时间就可以是星野自己的——她喜欢将它们称为自己的。在她的时间里,星野被允许看书、电视,也可以玩会儿手机。只是全都得“适度”,且这适度必须由医生来判断。有时候是半小时,有时候是一整个下午。
今天她可以玩两个小时手机。
星野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摁亮了手机屏。一条短信跳了出来。
“你是被选中的特别的存在。”
发信地址是未知,星野关掉了短信页面,想,这大概是什么恶作剧吧?然而这时候,信息接二连三地弹了出来,挤满了手机屏。
“你将成为魔法少女。”
“用你的魔法去帮助其他人吧。”
屏幕的荧光将星野的脸照得越来越亮。
“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
超现实的一幕出现了。
这天,星野一直等到了深夜。
在护士和她说晚安后,她将被子提到下巴下面,闭上眼,一幅模范病人的乖顺模样。可等门一合上,她又立即睁开眼睛,盯着墙上的钟,看它触角似的指针颤巍巍地挪动。现在才十点,还太早了,外面尚未完全静下来,护士们仍推着小车在走廊上来回走动。
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夜深人静,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她就再试一次……她将手放在胸口,感到自己心跳剧烈,它背负着如此不可思议的秘密,连跳动都比平时更有力了。
星野不知道自己等待的中途睡着了没有,也许有那么一小会儿,但大部分时候她都是清醒的。她将窗户敞开,躺在床上,听到外面的一切渐渐归于宁静。三点时,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星野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半点也不觉得累或者困,兴奋使她的眼睛在深夜里亮得像两簇烛光。她伸出手,深吸一口气。
——完全和白天时一模一样。她被拢进一团温柔的光中,就像……她真想不出……就像电影里那些濒死的人类被转变成了吸血鬼,她被这光打磨地焕然一新,海蓝色的长发温柔垂顺地落下来,在月色里泛着微光。哪怕在生病之前,她也从未将头发留得这样长过。
一个货真价实的魔法少女。
星野扯着自己的裙子,它的曳尾像极了她以前某次得奖时穿的礼服裙。她将它看了又看,抚了又抚,然后做了个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大胆决定:她将它脱掉了。不止裙子,她还脱掉了那双黑鞋子,褪下丝袜与袜带,摘掉了头上闪烁的发饰。现在她身上什么都不剩下了。
房间里没有镜子,星野走到窗边,跪在窗沿下,借着月亮将自己看了又看——她不敢开灯,若是灯光惊动了护士们该怎么办。再说,打开那人造的光辉后,她不确定这充满神秘色彩的转变是否会即刻被科学所驱散——而那正是她不希望看到的。星野想,如果她疯了,就让她再疯久一些吧!她愿意效仿那个除夕夜里困窘交加的小女孩,一口气燃尽自己手中的全部火柴,只为了将幻想永永远远地留在自己身边。
让现在的星野不笑出声实在太为难她了。她咬住嘴唇,将额头抵在墙上,喘不过气似的低低地笑。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二十四岁、对任何场合都能处变不惊的前女主演了,她变得好像从母亲那里偷来了口红、连衣裙和高跟鞋的小姑娘,在迫不及待地一番改造后,一个劲地打量自己,要从这新鲜出产的样貌中找出种种美丽的资质。这一切都令她目眩。若是她面前有镜子,她可以在镜子前站上几个小时。星野背转手,像拥抱自己似的去够自己的肩胛骨,它们在她的掌心里如两个温和的花苞,不再割人了。她触碰自己,从头到脚,哪里都不想放过:她的脖颈、锁骨、她挺直脊背时中间凹下去的一线,她的双腿与腿之间的缝隙……她像盲人似的仰仗触觉来确定自己:她变得如此光滑柔软,骨肉匀停,仿佛一匹新熨好的锦缎,她那可怕的凸起的骨头、手上所有蛛网状的筋脉,如今都潜水似的沉到肌肤以下去了。她不再是病号服下一具难堪的骨架子了,现在她形貌光洁、充满力气,随时能回到舞台上演完一整场音乐剧。
魔法,多么好的一个词。它把她失去的东西又还给了她。
星野的目光穿过自己张开的手指,望向被月色抹出微光的海,此刻它像幅静物画般平铺在深黑的天际下,界线模糊不清。在独自待在病房里的时候,星野总是望着它,从它日复一日柔和有力的浪涛中得到某种安慰。之前她想过,等她彻底康复了,她该到这海里去游一次泳,就当是拥抱下这位无言的朋友。
那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呢?
——现在,凌晨三点半,谁也不会注意到她,就算注意到了,也只会把她当做某位病人的家属吧。
再说,她现在都是魔法少女了,应该能避人耳目地溜到海边去。
星野以前从来不这样,她向来是模范生,一举一动都符合规制。可现在她什么都想尝试一下。
她把自己塞回那条美丽的裙子,踩到窗沿上,一手扶着窗框,深呼吸一口,朝下跳了下去。
风将她的长发托了起来。
星野如猫一般落到地上,又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医院。海离这里不远,她哼着歌一路走去。
面对海总叫人觉得与自然的距离瞬间被拉近了,尤其是当周围空无一人时,这浩瀚的海令人不由得怀疑,世界的心脏就深埋在苍蓝色的海面之下,而潮水正是随着它的跳动有节奏地起伏。
走到沙滩上时,她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星野把黑鞋子摆在岸边,踩着沙子慢慢走向海水中。它没过她的脚踝、小腿、膝盖……它将她拥入怀中。
星野整个融进了水里。
很冷。冷极了。海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挤过來,压迫着她的鼓膜,在这几乎称得上刺骨的寒冷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比在岸上还要响得多,仿佛就贴在她耳边,仿佛这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只剩下这一颗活跃的心,它热烈如一面被锤个不停的鼓,跳动着、跳动着,那些暖和的血液在她的身体里环流。
她意识到自己正活着。这感觉是从未有有过的清晰与强烈,几乎让人感到疼痛,像香烟烫出的一个疤,印在她的心脏上。
星野还想再往下潜一些,然而海水将她托回了夜色里。晚风吹得她一下子清醒了起来。她抹了下脸,仰起脸,看到月亮沉沉地贴向海面,仿佛有人在月牙尖上系了根细绳,将它无限拉近了。
星野笑了起来,有点傻气。
从她生病开始,她第一次期待起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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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写日轻可爱风格……写得爆炸奇怪,难过得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