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了多久?方向感变得渐渐的模糊了...感谢这该死的大雾,成功的摆脱了追兵的同时也让自己迷失了方向。血液的持续流失慢慢的让手指僵硬了,依赖着拐杖带来的平衡,弥赛亚·德·勃朗努力的稳住自己的步伐,继续前进。
拖着沉重的双腿,弥赛亚无法克制的计算起自己拐杖落地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与心跳齐鸣。按压着肋下的伤口的手失去了知觉,血液粘连起了他的手套与外衣,但是这已经不是他现在所担心的问题了——几个衣着暴露的身影从雾中贴了过来,与他的身躯不文雅的接触着,是来自混乱的贫民窟的妓女,用着低俗到不堪入耳的语言挑战着弥赛亚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
这是他之前从未踏足的领域,虽然对这片街区的混乱有所耳闻,但是实际的体验到又是另一回事。这是露骨的,毫无掩饰的邀请,弥赛亚不自觉的一阵恶心。想必自己是被当做喝醉了的贵公子了吧,他想,但是现在的他连推开她们都做不到。被触碰带来的厌恶感使他绷紧了肌肉,这让他按压收紧的伤口再次裂开,步履蹒跚的脚印上染上了鲜红的痕迹。
“Amigo!”
弥赛亚隐约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支撑住了,刺鼻的劣质香氛与自己拉开了距离。意识开始恍惚的他努力的转动自己的脖子,万幸,身侧的人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同为观星社的一员,他们曾经打过照面,不过当时的弥赛亚并没有太在意他们,以他的身份又怎么会留意一对混迹贫民窟的父子呢?而此时,自己却要接受他们的恩惠了。
喧闹的屋棚区中,带有明显的墨西哥口音的声音在低矮房屋错综排列的小巷里回荡,“女孩们,放过我的朋友吧,比起热情的欢迎他更喜欢贵族式的循序渐进。来吧,拿好这些钱,我们的贵族朋友不介意松松自己的裤腰带的,不过不是今晚。”
而一门之隔,弥赛亚正在忍受着新的酷刑。腰间的伤口上黏连的血痂与自己的衣物粘成了一团,苍老枯瘦,有如树枝一般的双手却毫不在意他的体会,稳定但是无情的揭开了不仅仅是伤口上的,破裂的布匹。一阵阵不安感笼罩了他,随即而来的是什么被塞入口中的异物感。
模糊的视线里,红灯区独有的,透过纱帘布帐的暧昧的灯光流动了起来。错乱到可笑的触觉给他带来了奇怪的反馈,一切都失去了棱角。粗糙的麻布变成了上等的天鹅绒,在指缝间流淌而去,而抵着自己背脊,无论何时都避免被他人触碰到的背脊的手掌,也温暖的有些让人怀念。
“薇莉塔”弥赛亚难以自制的,低声的念出了那个名字。就像解开了名为记忆的魔咒,他眼前的景色发生了无法解释的变化。精巧的床帐笼罩在了他的身周,视线正中的,是熟悉而又陌生的十字架。而真正让他僵住的,是背后传来的声音:“有什么吩咐吗少爷?”
温柔而不失分寸的音色好像穿透了时间的浓雾一般回到了这里,弥赛亚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准备完毕了少爷。”身后的声音顿了一顿,“不,少当家。”
弥赛亚僵硬的立直了身体,看着一头乌发身着女仆长裙的身影从自己的身后走到身侧,为自己推开了房门之后微微俯身停在了门侧。
回应她的动作一般,弥赛亚向前迈去。上一次的擦肩自己还需仰着头看她,现在却止不住的为她瘦弱的双肩所撑起的重量而叹息。
柔和到不真实的光斑中,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映入了眼里。整齐的衣装与队列让弥赛亚一阵阵的恍惚,那一个个名字,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名字一下子哽住了他的喉头。在光芒的最深处,盛装的两人向他伸出了手,晃眼的光斑下看不清表情。
那是赋予了他生命与使命的两人。他一步步向前,目光中模糊的面容上浮现了他们温柔上扬的嘴角,那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笑容。而正是这样的笑容让弥赛亚打了一个寒颤。他分不清是来着骨子里的寒意还是来自腰间的疼痛让他弓下了身体,背上早已愈合却无法抹去的伤痕也开始像火烧一般躁动起来,顺着身躯一点点的攀爬蔓延。他的脚步停下了。
再一次抬起头时,自己已经被所有人围住了,紧密的空间令弥赛亚感到窒息。向他伸来的手变得不顾及他的意愿,越是想去反抗越是觉得自己在与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分离开来。终于,灵魂出窍一般,他看见了人群中蜷缩的自己,在重力的拉扯下被数不清的手臂组成的网包围了。
弥赛亚向下坠落,一双双温暖的手变得僵硬而冰冷,蛮横地撕扯着他,用力的就好像要将他的灵魂拽成碎片一样。再一次夺回自己的身体的感知的时候,向他袭来的是一阵阵的失血性疼痛与眩晕。
“我失去意识了?”
“阿兹克特的秘药,怎么样,有做个好梦么?”
“不,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噩梦。”
努力地聚集起自己模糊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直视这个身着厚重的异国披肩的同僚。与他六七十岁的外貌不相符的,明亮而情绪化的眼睛给予了他的脸庞一种异样的拼接感。
“我已经为你的伤口做了处理,大概是加速到愈合三天后的程度。”年迈的男人顿了一顿,继续解释到:“当然流失的血液就需要你自己解决了,弥西。”
看见弥赛亚没有回应,他开解一般的说到: “你也不用太在意,使用后的症状每个人都不一样,想曾经——”
而一旁的弥赛亚早已没有继续听,他无法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出他——他们的名字,索性将视线移开,不再继续他们毫无目的性的交谈,逐渐的让黑暗与困意再一次侵蚀自己,堕入沉眠。
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是他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对话。清晨离开时还满是喧嚣纷扰的街道在短短的几小时内染上了不祥的阴霾。寻找回自己掩藏的手提箱的回程中,混乱的贫民安静到反常。
街巷里回响着远处的传来小孩子的歌声:“Ring around the rosey, pocket full of poseies, ashes, ashes, all fall down.”而向着声音的来处张望,又寻不见人影。
当弥赛亚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之时,他的半只脚踏入了地狱。
干涸的血液如蔓延到门口的褐色地毯,带有浓烈异味的气息使他的双耳一阵阵嗡鸣。与自己身上的伤口类似的刀痕,又或是抱着那个失去了生命的躯壳异样慈爱地抚摸着的身影在此刻突然对他失去了意义,他仅仅是僵住在了门口,就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而可笑的是,望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弥赛亚终于在记忆的角落里找到了他的名字——特比尔钦。
弥赛亚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恍惚的跟在那个高大但又佝偻的身影背后,走完这送行的旅途的。只有这个时候贵族老爷的面子才好似最牢靠的敲门砖,叮当响的金币落在了满是黑灰的人的手里,换来了区区几尺见方的,轻飘飘但是又无比沉重的盒子。
前路已送无可送了。
再一次与这看起来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墨西哥人相见是几天之后。当弥赛亚穿越镜面抵达de L'omber的内部的时候,蜷在吧台尽头的人影面前已经摆上几个空瓶。看见弥赛亚来了,随意的从其中扒拉出一个钱袋子,摆在旁边座椅对应的台面上,示意他坐到那去。不需要语言,弥赛亚知道这是还给他的钱——他之前为他们付的,自己都没有留意的金币却近乎耗尽了这个男人一身的饰品。
“没必要,伊兹寇泰尔。”弥赛亚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向调酒师示意给他上一杯与以往一致的调酒。
伊兹寇泰尔没有回话,只是又将那钱袋向他推了一推。
“你知道这点钱对我来说不是什么,这是我现在可以为他做的,唯一的补偿了。”
弥赛亚没有碰钱袋,反而抬手越过它,端起了名为古典的安神酒小口的喝呡了起来。
“他是我的儿子。”
伊兹寇泰尔的口中传出了令弥赛亚无法自制地颤抖的话语。而开口的男人毫无意识,语气里反而带上了陷入回忆的温柔。
“想来他和你应该差不多大,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而我这样的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就让我和孩子他妈送送他吧。”
弥赛亚的心里涌上了令他窒息地愧疚感,手里的酒像失去了魔法一样难以下咽。啊啊,自己都做了什么,居然残忍的夺走了一个父亲最珍贵的宝物,无法取代的宝物。
干涸的喉咙卡住了颤抖的音节,弥赛亚的嘴唇嗫嚅的张开而又合上,吐不出半个字来。他努力的抬起眼眸,却在目光接触的下一个瞬间惶恐地转移了视线。
伊兹寇泰尔的眼里泛着复杂的光芒,悲伤,慈爱,惋惜,但唯独没有责怪与怨恨。弥赛亚别过头去,将目光集中在杯子里不再平整的冰块上,努力的勾勒着自己的倒影。这个看起来与自己同龄的男人的目光温柔到令人心疼,却锋利的像刀刃一样扎入了自己的心底,敲碎了记忆深处的,父母的身影。
好似听见了什么破碎的声音一般,他痛苦的闭起了双眼,不敢再听,也不敢再看。
空荡荡的走廊上,少年独自向着黑暗前行。皮鞋与地面有节奏地碰撞,发出沉重的踏踏声响。在他的前方,半掩的大门好似巨兽大张的嘴,隐隐约约透出了一座雕塑的轮廓——玛利亚圣母像。
弥赛亚·德·勃朗睁开了双眼,残垣断壁之间泄下的阳光落在了眼前的圣母像上,冰凉的大理石如同披上了暖色的薄纱一般,温柔明亮。他深邃的绿眸迎上了慈爱的目光,顺着她面颊的弧度一遍遍描摹着她的神态,努力地将她刻入自己的记忆中去,那个大屋最深处的昏暗的小教堂。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神不再注视着自己了?是无法被宽恕的对异徒的好奇心,还是对自身被赋予的使命的质疑?记忆中明晰的只有那日在餐桌上,懵懂的少年第一次对天父表示了质疑,随即而来的是犹如疾风暴雨一般的,神的愤怒。
摇曳的烛光拖长了舞动的影子,黑暗中挥舞的鞭子像毒蛇一样地咬在少年的背上。
“让鞭挞的苦痛镌刻你身。”父亲高唱。
刺骨的水从头冲刷到脚,湿透了的衬衫紧贴在少年伤痕累累的,并不厚实的双肩上。
“让圣水的冰寒净化你心。”母亲高唱。
低着头的圣母像注视着少年的挣扎,鞭挞、水洗、鞭挞、水洗,一次又一次。直到少年纤细的膝盖磨出了鲜血,直到少年模糊的视线里她扬起的嘴角带起了嘲笑——看看你的罪孽吧,看看你的下场。
从那天开始弥撒*与受难划上了等号,从那天开始少年的屋里所有的十字架都被纳入抽屉,永远的封闭在他目不能及的阴影深处。年复一年,少年的影子由圣母的脚尖爬到了膝上,与他一同走过长廊的脚步声却一个个的消失,直到——
“是你吗?我的挚友。”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弥赛亚的思绪,他没有回头,却不妨碍他认出这声音的主人。
倾倒在地的半扇破门已经失去了阻挡外物的意义,身着红色披风的男人依旧象征性的推开了摇摇欲坠的另一半。
这本该是无人问津的废弃教堂,却迎来了最不搭调的一位游客。红色学会,罗南。对弥赛亚而言,这是个难以忘记的名字,与他相识的第一日起,看似不着调的青年用着随意的语气揭穿了自己的伪装。
“弥西,Messie*……弥赛亚·德·勃朗。”
他那带着蹩脚的腔调的发音并不能给弥赛亚多少安慰,看着青年脸上古怪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对面的人青涩的外表之下是渊博的学识,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无信者。
“不是现在。”弥赛亚的声音低沉而强硬,沉浸在昔日回忆的情绪之中的他并不想面对一个无法共处的人,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对的无礼之徒。
而身后的脚步声并未停歇,破旧的木板被踩踏的吱呀作响。弥赛亚紧了紧未曾放下的手杖,有如虔诚地祷告一般低声念诵起咒语,微不可查的紫烟沿着地面悄悄弥漫——身为贵族的他并不习惯他人忤逆他的意志,不听劝阻的话采取强制手段让他停下来便是。
随着手杖点地的声音,罗南的身上攀上了石化一般的僵硬感。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了,他很清楚这是来自弥赛亚的咒术,粘稠缓慢但可以将人一点点蚕食。
对的,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了,弥赛亚又怎么会忘记就是这个青年手握着异域风情的羽毛笔,剥茧抽丝一般地将自己覆盖在庄园的甲胄层层破去,却在大宅门前止步而返——多么响亮的一个耳光。
“嘿,嘿!是我!”
罗南的笔下倾泻出金色的文字,巧妙的化解开紫烟的同时高举起另一只手,向弥赛亚释放着善意。
“我说了,不是现在。”
弥赛亚转身面对着他,再一次冰冷地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略带俯视的眼神让罗南感觉到一丝不快,古朽贵族的做派在他看来不过是上世纪缀余的毒瘤。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是挚友了吗?”
挚友这两字是那么的尖锐,犹如施舍一般扎在了弥赛亚的自尊上。将自己多年的积累逐步踏破,年纪轻轻却有着可以与自己匹敌的知识……是的,他的确有施舍的资格,而意识到这样的现实的弥赛亚只体会得到被羞辱的愤怒。
弥漫的紫烟变得厚重了几分,魔杖里续存的魔力也被调动起来,这是拉锯战的加码。
“不要用这种不知廉耻的称呼叫我。”
阴沉的表情与带刺的话语挑战着罗南的神经,他脱口而出的是弥赛亚所不认识的音节。
“然后呢?你又要缩回你的乌龟壳里去吗?”青年的语速逐渐加快:“你准备搭建多厚的堡垒,设置多繁复的陷阱,来掩盖你的脆弱?”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咒语。
“你想让过去的幻影困扰你多久?你所拥有的现在不值得注视吗?”汗水滑下了罗南的额头,金色的笔尖一次次地移动,无声的法术相互碾辗,弥赛亚一次次的攻击像暗中窥伺机会的毒蛇一般,静候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罗南的口中再次冒出了一大串不知名的音节。这不是法术,弥赛亚心知肚明,这是更为直接的,来自于语言的诅咒。
而下一秒的攻击让弥赛亚失去了自若。“只会故步自封的你是保护不了真正重要的东西的,是保护不了你的家人的!”
低沉的颂咒声变得高昂起来,罗南锋利的话语刺进了弥赛亚心底最深的伤里。终于,他口中吐出了战斗至此一直压抑在心口的不满:“背弃了家族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
罗南书写的手突然顿住了。血液的回流让他的手指冰冷而僵硬,只能注视着几英尺之外的男人的手杖再次点在了地上。
无形无质的紫烟突然变得犹如纤细的钢索一般,随即攀附而来的是麻痹僵化的一系列咒术攻击。沉重的枷锁压在了罗南的身上,他书写的左手被控制住了,不得不停止喋喋不休的质问与谩骂转而朗诵咒文。弥赛亚向前走去, 在错身的瞬间用手杖虚点了一下罗南的肩膀。这就足够了,这样的空隙在战斗中足以将他置于死地。虽然机敏的青年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抓住解咒的线头,但胜负已分,他扳回了一局。
弥赛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将与诅咒缠斗的罗南置于身后,迈出了教堂的大门。
“Païen*”他丢下了这句话继续前行。
破损的大门后,伫立在光斑之下的布满裂痕的圣母像,依旧面貌慈祥的,注视着这一切。
注:
弥撒:天主教宗教仪式,音译于拉丁语“Missa”,意为“聚会,聚集”。
Messie:法语的“弥赛亚,救世主”,音同“弥西”。
Païen:法语的“异教徒,无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