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长,3121字,废墟收尾
病了一周半,我觉得我差不多死了
压扁的铃铛不要扔,裹上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海豹都馋哭了
---------------------
最近几天的天气相当不错。
景箫晃着个铃铛躺在已经被他们收拾得差不多的酒馆废墟上发愣,嘴里还嚼着两颗在火里烤酥了的黄豆。
他们在废墟里刨出了不少东西,有面粉有豆子还有酒,景箫对酒没什么好感,但这么久过去他也只会在别人喝酒的时候说句“喝酒误事”而已。倒是那一袋黄豆得了他的心,少年从里面捞出那么几把来扔进那个平时煮汤烧水的铁锅,用石子和树枝凑合着炒了炒,搞了个布袋装在腰上,没事就捏两颗出来嚼嚼,配着西北风倒也怡然自得。他手里的铃铛也是刚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它看起来应该是原先挂在酒馆门上的门铃,黄铜质地制作精致,同普通的圆铃铛不大一样,铃铛舌头是个小小的铜水滴,铃身是一圈花瓣似的裙边。酒馆被山石压塌之后它竟然没被压成一块废铁片,只是被压得扁了点,景箫找了块不那么尖锐的石头小心翼翼把它砸回了圆形,还想办法把舌头给捯饬回去了。虽然外层的花瓣被他砸得有点变形,这铃铛还是大概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除了连着门栓的铜环断了以外基本完整。
归海青在不远处一边整理淘出来的东西一边发愣,一言不发——他好像对这个地方还是不太喜欢。现在这座废墟上只有景箫一个人,这片小天地突然安安静静地成了他自己的。白色的云层从他头上流过,在少年暗红色的眸子里映出一片影子。
“初云”,景箫莫名想到了这个叫法。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十五岁,遇见一个名字奇怪的黑发姑娘,那姑娘说话文绉绉的,他连人家的名字都没记住,就记住她说,一年里最初的、雪刚停的那些日子,他们那里的人叫那时候是初云。
一年里最初的,白色无瑕的云。
景箫眯着眼睛,黄豆的香味在他嘴里弥漫开来,伤痕累累的铃铛在柔软起来的微风里轻响。他突然觉得有点累,想要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他很久没有这种安全的感觉了,寂静而安逸,连昆虫的叫声都听不到,就像回到小时候的感觉。
那是他不长的十几年生命里最开心的时间,他甚至在半梦半醒里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正因如此,打破这片寂静的人才显得尤为可恨。
海豹妖精站在景箫躺着的石头下面叫他“喂”的时候,他已经基本上睡着了。被人从梦里吵醒本来就让少年腾的升起无名火来,何况那个还没他一半高的白毛小东西还在废墟下面叉着腰一脸的理所当然。
“喂,”海豹妖精开口了,“能把那个铃铛给我吗?”
“……”景箫坐起来看着那个小东西,把烦躁尽量压下去,“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
小东西点点头:“我知道,但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景箫暴脾气突然上来了:“那你就喂来喂去的?这是请求别人帮助的态度吗?”
“少废话,你到底给不给?”小个子似乎上头了。
景箫彻底火了,一把把铃铛扔在旁边:“我给你妈给!”
之后的混战,成了景箫一辈子的污点之一,以至于后来他朝着哪个不记得名讳的神发了誓,他这辈子再跟妖精打架他就是猪。
这一天很快就又过去了。
“别动,不然会戳瞎你眼睛。”
归海青的手劲比景箫想象的大很多,那只瘦削而白的手捏着他的下巴竟然愣是把他没什么肉的脸捏出两团凸起来。
“我不动,你轻点。”少年被捏的声音发闷,他闭着一只眼睛,粗糙的布料正在他的伤疤上近乎粗暴的摩擦,他看在上午差点又揍了归海青的份儿上没挣扎也没反击,“捏得我疼。”
“我如果放轻了你还会跑吧。”
景箫看不清归海青的脸,挣扎着睁开的左眼只看见男孩细细的手臂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我不跑,你轻点……是真的疼。”景箫不敢挣扎,他怕他再挣扎会惹得归海青一使劲把他下颌骨捏折了。
“好,那你不准跑。”男孩依言放轻了力道,景箫终于觉得呼吸的自由被还回来了。
两人之间这场不大不小的战争是从晚饭之后开始的。最近这几天景箫不知是因为觉得找到了放心的同伴还是怎样,总是困得特别快。归海青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景箫已经开始靠着墙打盹了,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一大锅咕嘟咕嘟的热水意味着什么。
少年惊醒的时候,他的同居者正拖着一桶相当于平日里他们至少半天用水量的水进门。
“你半夜出去打水干什么?”景箫脑袋里一片迷茫。
“你该洗洗了。”归海青的语气十分严肃,好像在宣布什么重大决定。
“啊?”睡眼朦胧的景箫当下没听清也没明白。
“你,该去洗洗了。”归海青重复一遍以后举起了一块巨大且看不出颜色的布料——景箫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没比自己干净到哪去。
“我不要!”景箫瞬间清醒,噌地蹦起来就往门外跑。
“你给我停下!”归海青丢下布就去拽景箫的后脖领,伸手抓了个结实。
景箫挣扎着往前跑,拖着归海青和那桶水在地上摩擦:“你把我放开!”
“你先洗澡!洗完我就把你放开!”
然后景箫就被身后人一个虎扑给按在地上压了个结实,归海青好像怕他又跑掉那样坐在他身上,拿两个膝盖夹着他腰,男孩凸出的膝盖骨结结实实顶着他白天被人踹了的地方,痛得他龇牙咧嘴。
“拿掉拿掉快拿掉!”景箫忍不住一边呼痛一边去拍归海青的大腿。
“你不准再跑!”归海青抓着他头发。
“好好好我不跑你松开腿!”景箫已经顾不上等着他的是什么了,只想让背后这个让他感觉随时会要了他命的家伙赶紧离开。
“那你别跑。”归海青好像有点犹犹豫豫地把膝盖挪了个地方,却还不肯放松力道从他身上起来,手里又捏住了他脑后的辫子。
“我不跑我不跑,哎呦祖宗饶了我吧。”景箫被拽得梗起脖子来,归海青拽他头发的手劲不小,他不得不仰着脑袋防止男孩突然发难用那身蛮力把他头皮给揭下来。
男孩摸摸索索地把他头发上的发绳给取下来了,之后便没了动静。景箫闭着眼视死如归地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哗地浇上来的凉水,偷偷睁开半只眼往后看,却看到归海青正对着他的头绳发愣。
“怎么了?”他心里奇怪。
他记得那东西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送的——之所以说是孩子,是因为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小孩。还没加入之前的佣兵团时他会接酒馆发布出的悬赏,经常在山野里四处乱跑,有一次他顺手救了一个长头发的小男孩,他自始至终只和他说过一句话,最后却把这个送给了他。到现在少年连他是出了什么事都记不太清了,就记得他始终不肯抬头,皮肤白的像象牙,头发却黑得像夜空一样。
“喂,我说你下什么神儿呢。”景箫伸手拧了归海青大腿一下,那里肌肉的手感好得他一愣。
“……没什么。”归海青好像突然惊醒一样,把景箫那个脏兮兮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被他分明的骨节绊在那里,“最近有点容易发呆。你别动,我给你洗。”
那层布蒙到自己头上来的时候,景箫在心里叹了口气,恐怕自己以后要多一个克星了。
对景箫的大清洗终于结束的时候,少年觉得自己像是脱了一层皮,被归海青搓得全身无力。好事是归海青终于放开了对他的禁锢,景箫光着膀子趴在火炉边的地铺上瑟瑟发抖——他的上衣被归海青泡进了水里,要不是他据理力争估计这家伙连条裤子都不给他留。
这他娘的冬天还没过完呢!把人扒光是要杀人吗!少年在心里有气无力地骂。
归海青好像不这么想,他小动物一样把鼻子凑到景箫身上嗅来嗅去,最后满足地把下巴放在景箫肩膀上。
“这还差不多。”归海青拿脑袋蹭了蹭景箫的脸,没等少年做出什么反应就整个人放松了趴在他背上,压得景箫几乎气绝。
归海青身上温凉,大片的皮肤被裸露在没好好穿的上衣外面,贴着他的背让少年觉得寒毛直竖,那头半长不短毛茸茸的头发又在他颊边拱来拱去,景箫竭尽全力才把头扭过去。
“那个铃铛怎么样了?”归海青一边蹭一边发问,还特别不开心似的又把脑袋靠过去,“你扭头干什么。”
景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家伙真够没常识的。
“那还用说。”他嘟囔了一句。
和那小东西扭打在一起之后,他再反应过来就是自己骑在归海青身上的场景,不仅归海青愣了他自己也愣了,俩人前后找了一番既没看到铃铛也没看到海豹妖精,显而易见那家伙趁脑袋不太管用的景箫跟归海青错误混战的时候带着赃物跑路了。
“……算了。”归海青又放松下来,甚至还像只动物那样眯起了眼睛,压得景箫噗咳吐出一口气。
“……你倒是……给我……起来啊……我要死了……”少年哪还有心想什么铃铛,只能在重压之下发出几近窒息的呻吟。
计字4595
我又赶死线了,汪汪汪汪汪
--------------------
第二天归海青早早地把景箫叫醒了,鉴于他从来都比景箫起得早,少年也没当回事。带着鸟的狗妖精来找他们说仓库受袭的事情,他们才知道,那只海豹想要铃铛的原因是他们储藏食物和水的仓库被狼人袭击了。景箫去看了仓库,有巨大的兽类脚印在那附近徘徊过,而那个黄铜铃铛挂在损坏的墙壁外面,随着微风晃荡。
景箫有那么一会觉得自己挺幼稚的。
算是对海豹行为的认可,他这次主动揽下了夜间警戒巡逻的活计。虽然这事情可以说是出力不讨好,但搞了仓库的那帮畜生肯定还在附近,如果他们及时去巡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它们剁碎在地上。
少年再次去拿起武器的时候,竟然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陌生,好在那丝违和感随着他空挥过两下手臂就消失了。长刀入鞘后背上熟悉的重量也回来了,景箫迎着夜空伸了个懒腰,一种奇妙的安心感在他心里氤氲。
“走了。”归海青从他身边擦过,蓝眼睛里落进一片晦暗的星辰。
他们离开镇子的路不算长,而气氛也没紧张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天来。他和归海青聊到过去,景箫和他说到慰晴,说她是如何把脏兮兮的自己牵着手带走,如何教他写字的,而归海青抿着嘴听他说,偶尔插进一两句问话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边走边说,归海青还是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景箫猜他还在对那天晚上两人说着话他就睡着的事情耿耿于怀。
不仅模样像个姑娘,连小心思都细得像个姑娘。
北风带来的不止是柔软的春意,还有味道。景箫耸耸鼻子,风里带来的那股腥臭的野兽味道再明显不过,他看见男孩的瞳孔缩了缩。
“就在附近了。”他握住背后的刀柄,“在这里解决掉,还是把它搞到跑不掉的地方?”
“要杀就杀透。”归海青手里折成两段的长兵器碰撞出清脆的一声又拆开。
“那就引到山上去,”景箫目测了一下那座小山和自己的距离,“没多远,如果这东西有足够的耐心,前后夹击就可以把它逼死在山路上。”
“嗯。”归海青哼了一声,大概是表示同意了。
两人蓦然加快了脚步,野兽的腥味似乎更近了一些。
“要是有机会的话,拿花给你做个头饰?”既然定下了作战计划,景箫也就不那么紧张,何况一只狼人对上两个人也形不成太大的威胁,他盯着归海青的头发就开始突发奇想。
归海青没说话。
“……会不会有点女孩子气?”少年有点踌躇,怕男孩生气。
“没事。”归海青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鼻尖时不时小动物似的抖一抖。
“那,我就找个时间给你做?”景箫挠挠头,顺滑的手感让他一愣,才反应过来那头脏稻草一样的毛已经被身边的人洗干净了。
“只要能够见到多到能做出来的花。”归海青这么说了一句。
“那就等到春天吧,春天的时候,我去找到足够做出花冠来的花,给你做个戴戴。”景箫小心翼翼地看看男孩的眼睛,心里想他的眼睛真好看。
那双眼睛和他的不同,清澈透亮,映着天空的时候就像藏着星星。
“嗯。”男孩的鼻音里带着些许的笑意。
“……来了。”男孩这么说。
他在山顶听到归海青的声音。
锁扣可称悦耳的连接声,野兽带着血腥气的咆哮,狼牙与金属相撞的巨响——这几样声音在景箫拔刀的瞬间几乎同时响起,他不知道归海青拥有什么样的过去,能够让他拥有这种和野兽如出一辙的反应能力。那东西没能在归海青那里占到便宜,弓着脊背跳到他们二人中间。景箫几乎能看到它发着光的瞳孔向自己身上瞥来——
可惜你打错主意了,少年勾起嘴角。
景箫俯身下去,双手握着那柄几乎同他一般高低的刀。他将刀锋对准狼人,准备在它扑来的时候给它来个一刀两断。
野兽动了。
“躲开!”
称得上是清脆的音节和武器破空的尖啸同时响起,野兽的惨叫伴着黑色的血花迸出它的身体。少年向侧边倒去,闪过了狼人变形的指爪,抓住了那柄枪。
他看到淡红色的肠子从它的侧腹流出,浓黑的血液变成了红色的血水,狼人在这短促的几个呼吸之中已经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景箫抬手,把刀刺进野兽还在起伏的胸口。
“这东西,最后动静还意外的大。”他确认一般又在它胸口捅了两下,将带着血的刀逆着伤口旋了一圈,带起动物的又一阵痉挛,“不过这样,该是断气了吧。”
“只要附近没有同伴就好。”归海青也走近过来,伸手去拿他的武器,“这样就……”
有只乌鸦嘲笑般叫了一声,扑棱棱地飞走了。
男孩在抓住武器之前猛地转身:“……哪里不太对。”
然后少年看到了天空,和自己飞溅的血液。
那种滋味有些熟悉,从肚腹到胸口都弥漫着麻木的疼痛,而显然这一击是不足以让他离开地面的——在被攻击之前他就飞了起来,而那道伤口只是在他皮肉上浅浅的一道而已。
之后是被重击的痛感从背后传来,少年眼前瞬间发了黑,一口带着血腥味道的气体从他气管里翻涌上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无法动弹,上半身甚至使不上一点力气。
后来他把这样的情况归因于自己大病未愈,毕竟这次事件距离他上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还没有两个星期。
意识再度回到他身体里的时候,景箫看到那个男孩像是疯了一般用闪着微光的利器切割野兽的脖颈,狼人的血和他自己的血将归海青的半个脸染红,野兽断了一半的脖子还在向外喷涌着黑红的液体。
而红色的血顺着蓝色眸子男孩的手心流下,他用那双温凉的、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白色的利刃,任由那些锋刃切入他的肌肤,可他的眼睛仿佛燃着火,那双装下整个夜空的眼睛,现在正被烧灭了整座孤山的火愤怒地燃烧。
那双手不是用来战斗的手啊,景箫张开嘴,发不出声音。
“……青。”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流出的气音却只能发出最后一个字来。
少年抓住地面上死去的野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归海青……”他艰难地翻过身去,身前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一股股的鲜血,他用嘶哑的声音呼叫那个他起的名字。
“归海青……!”他用手撑起身体,看着狼人的利爪渐渐接近男孩的脸。
——他不想让他死。
他想打破那个绝望的循环。
他又一次被人接纳了,又一次与人产生了交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这一生都要与这个由他起了名字的男孩绑在一起,可现在他就在那里流着血,看起来就要死了。
他不想再带来毁灭,他不想成为带来死亡的怪物。
他想要和所有的人一起,活下去。
“归海青!”
景箫叫出声来。
他的刀落在了一边,少年单手抄起那柄陪着自己走了快五年的刀,朝着野兽猛冲了过去。
他能感受到伤口在撕裂,能够感受到血顺着自己的身体向外流淌,但那些都不重要,这样的伤还不会让他死掉。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归海青死掉。
刀尖捅进野兽的身体,就像曾经穿透那些它夺走的生命那样,毫无犹豫。
过去景箫用自己的手杀死谁的时候,通常都是失去理智的,但这次他非常清醒。
他清晰的感觉到刀刃刺穿的皮肉的手感,看到黑红的血顺着刀身上的血槽涌出,看到狼人的眼睛失去光芒——然后他扔下武器,接住跟着野兽一起倒下的男孩。
那双蓝眼睛像是被火燃尽了,被苍白的眼睑盖在下面,再看不到那片无垠的星空。
归海青的两只手不停向外涌着鲜血,而他仍然没有松开抓着那些锋利刀片的手指。
“喂,喂你醒醒,归海青,归海青你醒醒?”景箫开始紧张,他害怕这个男孩闭上眼睛以后就再也睁不开,他见到过太多这样的人了,那些人流着血,被他背在身上,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气息,也没有了温度,最后在哭声或沉默中被埋进土里,只有一个墓碑或土包留下他的痕迹。
他怕归海青也得了一样的结局。
景箫将男孩的手指小心翼翼从刀片上扳开——这中间那些刀片割中了好几次他的手,流出来的血和男孩半凝固的血掺杂在一起。然后他将归海青的武器一件件捡起来,他不知道这些碎块还能不能用,但那孩子是聪明的,应该能够自己将它修好。少年脱下上衣,撕下一条碎布——这件衣服刚刚被洗干净,显然就不能穿了,他撕碎它的时候还有那么一丝心疼。景箫把少年扶起来,紧紧地扎住他肩头胸口的伤,然后将刀鞘和皮带挪了个方向戴在胸口,用另一条碎布把那堆枪的碎块扎在了一起,和自己的刀放在一起。
他托着男孩的腿,让那两条手臂垂在自己身体两边,站起来的动作又带动了他刚开始凝固的伤口,痛得他一咧嘴。
然后他的余光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人显然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那么惨烈的伤口里活下来,那些狼甚至掏空了他的内脏,现在那具尸体正散发着淡淡的腐臭。他在镇子里见过这个男人,这个人的名字对他而言有些拗口,再加上仅仅是一面之缘,他没能记下来男人的名字,但他记得那是个精灵。
就算只是见过一次的人,死去也是要有归宿的吧。
他叹了口气,用上衣最后的部分把自己和归海青绑在了一起,然后重又弯下腰去,拖起尸体的手臂。
“走了,我们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和谁说话,但他就想说那么一句,回家了。
那个用木板当做家门的小屋,那个烧着暖暖的火堆的小屋,那个住着两个年轻人的小屋。
那是少年生命中的第一个家。
景箫带着归海青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到后半夜了,夜鸟的啼叫都已经停止。他背着一个人拖着一个人走得十分困难,将尸体放下在门口之后,他把男孩从腰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木质的床上。归海青像是睡着了,呼吸匀净,景箫用那块前一天晚上拿来洗他的布把男孩的脸一点点擦干净。
他还活着,景箫忍不住松了口气。
少年站起来的时候才感觉到腹部的疼痛,那种皮肉伤特有的痛感让他有点烦躁。景箫拾起墙角的水桶,打算去水井打水给自己擦一擦伤口,也带些回来煮开了给归海青喝。
他再回到家的时候,除了基本光着的上半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清理的差不多了。少年一进门就看到在舔舐手心伤口的归海青,动作像只受了伤的小狼狗。
“别舔了!”景箫上手就抓住归海青的手腕,换来的是不解的目光。
“……为什么要舔伤口啊?”景箫被看得全身不自在,慢慢松开抓着男孩手腕的手。
“……因为唾液可以消毒。”归海青小声说。
“又不是没有消毒用的东西,别舔了。”景箫低头去床底,翻出了那瓶酒。他有点庆幸当时把这瓶酒给留下了,不然现在连点用来给他擦拭伤口的东西都没有,用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擦的话,怕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死于感染。
“忍着点,可能会疼。”景箫拔开酒瓶的木塞——这东西比他想象的结实很多,他有点佩服自己那个混蛋爹能每次都直接用手拔开塞子,“为了不浪费你就将就一下。”
酒入口有些辣,却又有一股奇怪的香味冲着他的鼻子。
景箫没忍住,噗的一口全都喷在了归海青手上,倒是真的一滴都没浪费。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就把男孩全身的伤口都用酒精擦过了,除了归海青皱起的眉毛以外没得到别的反馈。
“好了,这算是结束了。”景箫拍拍手把塞子塞回去,这么一通下来,一瓶酒很快去了三分之一,不知怎么回事景箫觉得身上有点发热,脑袋也有点晕。也许是失血和劳累的原因吗?过去景箫没有过这么虚弱的感觉。
——他没往酒上想。
好累啊,他自己嘟囔。床就在背后,他往后哆嗦了两步,扑通就坐了回去。
“我睡一会……你小心点,别沾水。”少年有点困难地抬起眼皮看归海青,然后如释重负一样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是露出鱼肚白的天空和晨鸟的鸣叫,可他在梦里看不到日出了。
再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了老高了。
景箫是被冻醒的,少年睁眼只觉得上半身冷得发抖,伸手想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却遭到了阻力——和阻力一起的还有一声嘤咛从他胸口传来,他一低头大惊失色。
归海青像是小猫睡觉一样缩成一个团,正把额头贴在自己胸口。似乎是感觉到少年的动作,男孩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抬起头,半阖的、半深半浅的蓝眼睛带着水雾一般的迷蒙。
“……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然后归海青重又将头埋了回去,景箫甚至能够感觉到男孩薄如蝉翼的鼻息和他冰凉的皮肤接触的温暖。
少年觉得自己的心脏没来由地跳了一下,有种温暖柔软的小小的植物正在他心里悄悄地生长发芽。
“好,你睡吧,我不离开。”他伸出手臂,把男孩圈在自己怀里,又闭上了眼睛。
——这一生都不会离开。
少年在半梦半醒间,和男孩许下了这样的约定。
9239字,写了景箫变成孤儿的故事。
前三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530225&userid;=61043972 May It Be
后两节:https://music.163.com/song?id=28048693&userid;=61043972 I See Fire
01「愿望」
“如果要许个能实现的愿望的话,明年春天花开的时候,我想要条新的裙子。”
慰晴用手里的树枝戳着火堆,女孩儿鼻尖沾了些黑色的草灰,被她用手背蹭开,在她脸上留下一道灰黑的横纹。
“你这样子简直像上次咱们遇到的野人,还要什么新裙子。”
优娜把手绢沾了水去擦慰晴的脸,水滴溅在火焰上,明亮的火星跳出来,照亮火堆周围年轻人们毫无生气的脸。
不祥的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了半年,连星座都被它的不祥之光所湮灭。一个多月之前它带着诅咒坠落在北方的大地上,那时处于冲击边缘的佣兵团死伤大半,团长更是尸骨无存,年轻人们隶属的佣兵团就此解散,年龄大了些的人就在那里听天由命,只剩下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找了辆尚且完整的马车,牵来一匹死了主人的小马,踏上前往南方的路,试图一同捱过这段难熬的冬天。
这条路远不像他们想的那么容易,那时候还有二十人的小队现在病死了五人,被狼人杀了八人,只剩下现在的七个人——景箫,慰晴,优娜,加西亚,夏芝,吉安,弗朗西斯。如今不祥的星星仍在天空闪烁,已经没人敢说自己还能活到明年的春天,尚且闪着希望的光芒的,大概只有慰晴的眼睛。
“我们快没食物了。”加西亚低声说,他的剑横在他膝盖上,擦得雪亮的剑刃在青年脸上投射出一道亮光,“水也是,还有衣服和武器也得修……”
“谁不知道?”弗朗西斯把枯枝扔进火里,神情里满是暴躁,声音里全是压抑着的无名怒火,“你走了这么久,看到城镇了吗?现在这周围不是废墟就是废墟,能在找食物的时候不让狼人吃了就算不错,你还想要什么?软绵绵的床和胸大腰细的妹子?”
加西亚没说话,只是狠狠地将剑收回鞘里,带出清亮的金属声响。
夏芝用手肘戳了戳弗朗西斯,这脑回路直得像头驴的家伙似乎终于在诗人的提醒下发现自己说得过分,咳嗽了一声之后也陷入了沉默。
景箫忍耐着自己的暴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片被卷进火焰的草叶上。它被烧得发黄卷曲起来,正在噼噼啪啪地与它的命运做无谓的抗争。
有人伸手拍了拍景箫的肩膀,大男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起头看着拍他肩膀的女孩。
“给。”姑娘的眼睛里闪着火光,铁质的杯子里盛着化开的雪水。
少年没接,倏地站起来。
“我去做个巡逻。”他提着长刀,刀尖在地上划出长长的伤口。
那片草叶终于化作黑色的灰,随着少年的动作飘散在火和空气里。
其实景箫时常会怀念自己叫慰晴是姐姐的日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慰晴长他两岁,他和慰晴在人贩子手里遇见的时候还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慰晴带着他掉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个泥猴儿的小男孩总是被人欺负,打不过大孩子的他便只能坐在土里,在他人的嘲笑声中大声嚎哭,鼻涕经常挂到嘴里,然后被慰晴用手帕擦干净。
那时候他喊她叫姐姐,被打了的男孩会哭着抱住女孩的腰诉说自己的委屈。而慰晴会跪在地上,用手指梳理他掺着灰与土与血的头发,告诉他男子汉不能这样没出息的流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儿膝下有黄金。”
慰晴经常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这样说,她声音柔软甜美,模样精致,经常会有路边的人冲她吹口哨,而她则牵着景箫的手从那些人面前走过去,娉娉婷婷,袅袅娜娜。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两个词的意思,直到后来他做了佣兵后,在他们护送的商队里搭顺风车的老诗人也这样形容慰晴,他终于忍不住问这两个词汇的意思。
“那就是用来形容你姐姐那样美好的姑娘的。”那时候老人这样笑着告诉男孩,十二岁的景箫把有他半身长的刀横在膝盖上,倏忽便红了脸。
“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老诗人笑着敲击马车的车厢,口中吐出景箫听不懂的词句,“这是形容姑娘们最美好的诗句啦。”
听不懂,却那么好听,他一直记到现在。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少年在远离火堆的地方坐下了,嘴里念叨着那两句诗。
他最近有些受不了队伍里过于压抑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恐惧未知的第二天,他也一样,并且他敢保证,就连一直笑着的慰晴也一样对于未来抱着恐惧和不安,毕竟她是个过于敏感又太温柔的女孩,盘踞在她心中的那份恐惧绝对不少其他人分毫。
就算她才刚刚说过明年春天的愿望。
……这算什么啊,这是为什么啊?
他见过抛妻弃子的男人,遇到过逃离家庭的女人,也认识弑父杀母的逆子,他们的人生,哪一个过得都比他自己像回事,都比慰晴像回事。
一个能够被最美好的诗句形容的姑娘,为什么就和他一样,活成了现在这幅畜生般的模样?
“……这算什么啊?”
他将刀尖狠狠的扎进土里,对自己发出带着哭腔的质问。
02「鲜血」
第二天,残余的佣兵小队继续上路。
几个年轻人比起昨晚更加沉默了。今早他们埋葬了一个同伴,后半夜狼人突然袭击了过来,守夜的吉安只来得及发出警报就被那只畜生扎穿了胸口。景箫将它一刀截作两半,它的上半身竟然还带着从腹腔里流出来的肠子向前爬,那双爪子带着吉安的血和它自己的血,在泥土里抓出腥臭的黑色痕迹,最后他们把那东西剁成了尸块才停止了它令人反胃的蠕动。
吉安被扎穿了心口,他坚持了半个晚上,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死了。他死的时候景箫正在外面看守,少年能听到马车里优娜的哭声。黑皮肤的女孩现在还在哭着,她是这队伍里最大的女孩,和普通的女佣兵不一样,她就算在这逃命的日子里也注意着自己的仪表,平时总是快乐而精致,景箫从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
“……哭得真够烦的。”景箫蹲在马车前面皱着眉头,他的头又开始疼了。
“优娜喜欢吉安,喜欢他很久了。”夏芝蹭到景箫身边,“不是你对你姐姐那种喜欢,她想和他结婚的。”
“我知道。”景箫不想说话,只是机械地用手套蹭着刀刃。他的刀没东西可擦,上面狼人的血已经凝成了锈迹般的褐色。
“可是弗朗西斯喜欢优娜。”夏芝继续多嘴。
“我也知道。”景箫突然想把夏芝踹下马车。
“所以你别板着一张脸啦,慰晴在担心你。”夏芝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说出来,眉毛都垂了下去。
“我没怎么样……我就觉得,这日子过得也太不像日子了。”他低着头,睫毛遮住他暗红色的瞳仁。
“吉安死的时候一直抓着优娜的手,他也喜欢她。”夏芝声音很小,似乎怕车厢里的弗朗西斯听到,“如果他不死,会和优娜结婚吧。”
“别说了。”景箫哑着嗓子。
“真好啊,你说谁有那么好的福气和慰晴结婚呢?”夏芝抬头看着天空,两颗太阳在他眼睛里闪烁。
“……别说了。”少年狠狠的捏着自己的衣角。
“唉,真是太遗憾了。吉安如果和优娜在一起,他们的孩子一定很漂……”
“我告诉过你他妈的别说了!给老子闭嘴!”
景箫突然狼一般怒吼着扑上去,抓着夏芝的衣领把他按在地板上,瞳孔里仿佛烧着火。
夏芝躺在马车地板上咧嘴笑了:“这样就正常了,你姐不会担心了。”
景箫一愣,手不觉松了。
夏芝突然反扑,少年在反应过来之前被比自己大三岁的青年撞在车厢木板上,他双手钳子般掐住景箫的脖子,保持着那个笑容说了句什么。景箫没听到他的话,他只觉得后脑生疼,脑袋里像是掉进了陨石,幻觉中似乎脑花都被炸了个稀巴烂。
他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了。
女人坐在地上哭骂,大声对让他叫作爸爸的男人说,你这个畜生,你毁了我一辈子。
他不懂为什么那个男人毁了女人的一辈子,他只是害怕,他看到男人再次抄起房间中间那把伤痕累累的高脚凳子,嘴里咒骂着抡向女人——他偶尔会坐在那里吃饭,那是没人在家的时候,他才能坐的地方。
女人尖着嗓子大叫起来。
“杀人啦!乐正家的杀人啦!”
她一边叫着一边向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而他只是站在窗户下面,愣愣地看着他们,就像看马戏团的表演。
男人咒骂着追了出去,家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乐正箫无所事事,抬脚向外面走去。男人的咒骂和女人的尖叫被他抛在背后,街坊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孩,而他只是踢着脚下的石子,往镇子外面走去。
这世界是真的讨厌。
有谁从他后面冲过来,他后脑上着了一下,一瞬间痛得眼前模糊一片。
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在景箫印象里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感觉自己脸被人掴得生疼,眼前聚焦的时候只看到夏芝惊慌失措的大脸。
“我日终于醒了,你可吓死我了祖宗。”夏芝一屁股坐回去,马车泛着霉味的地板发出嘎的一声呻吟。
“你他娘的把我打蒙了?”景箫不可置信地摸摸自己后脑勺,那里还残留着隐隐的痛感。
“不是故意的……你撞到车厢上了。”夏芝嘟嘟囔囔。
“嘶……我日你大爷。”景箫坐直了,揉着自己脑壳。
“我操你口味真重。”夏芝做出个呕吐的动作来,“前面有个废弃镇子,今天要不要去那扫荡下?毕竟没吃的了。”
“随你吧,我有点晕。”
少年放弃了恢复精神,往地板上一躺,闭上眼睡着了。
相比而言,景箫更喜欢在这种废弃的城镇里过夜。在这种地方他们能找到足够他们生活一段的物品,也能找到足够坚固的房子,这样全部人都能得到良好的休息而不用担心狼人突然上门找茬。
他靠在房间的墙上,床上躺着哭累了睡着的优娜,她旁边躺着慰晴,其他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弗朗西斯从不知谁家找出一瓶酒,睡前喝了半瓶,现在正躺在那满身酒气地打鼾。
“睡不着吗?”慰晴趴在床上看着景箫,“如果是因为弗朗西斯,我去让他安静会儿。”
“还好,我白天睡多了。”他移开眼睛不看慰晴,这是句谎话,他睡不着是因为脑壳疼的要命。
慰晴静悄悄地从床上下来,坐到他身边:“又头痛了?”
景箫把脸埋进膝盖,心想又被你看出来了。
“来,姐姐揉揉。”慰晴的手伸出来,细细柔柔的手指按着他太阳穴,像他小时候那样帮他按摩头部。
“我今天梦见以前了。”他声音闷闷的,慰晴这样揉他的头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十年前,“梦见我爸跟我妈打架,然后我跑出去,被人打蒙卖了的时候。”
“怎么想到那时候了?”慰晴柔声细嗓地问他,似乎她面对的还是那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我只听夏芝说他跟你闹着玩让你把头磕了,没听你说过还有这回事。”
“不知道。”景箫嗫嚅着,他说不上坦然,有的事情他对谁都没说过,对慰晴也没说过,“可能是我磕糊涂了吧。”
“那就多休息一下,从这里走了以后不知下一个宿营地在哪里了,说不定还要你去守夜。”慰晴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慢慢揉着,女孩儿柔软的胸口让少年脸上发热。
“行了,我这就睡了,姐你也去睡。”他挣脱慰晴的怀抱,伸手去扯自己的睡袋。
“那我来给小箫唱摇篮曲吧。”慰晴松手,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柔柔的慈爱,“就像以前那样。”
少年拿睡袋的手停了停,半晌点头的时候耳尖都红了。
他缩进被窝的时候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站在街上哭鼻子的小孩,晚上怕黑,要姐姐点着蜡烛给他唱摇篮曲睡觉。
女孩微笑,柔软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将乱糟糟的黑发捋到后面去。
“May it be an evening star,shines down upon you.”
——但愿有一颗暮色之星,将它光华洒遍你身。
——当黑夜被你征服,你将立于阳光之下。
03「罪笑」
第二天早上景箫醒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看到弗朗西斯犹豫了犹豫,将那瓶酒装进了他的行李。
“好点了不?”夏芝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些看起来还能喝的水,“你的脑袋。”
“没事了。”景箫甩甩头,他后脑勺还有些幻觉一样的痛感,只是像蚊子那样讨厌地围着嗡嗡叫唤。
“抱歉啊,昨天。”他侧了侧头,“我没想到那下那么厉害。慰晴说你昨天晚上发烧,让我们先别叫你起床。”
少年愣了一下,不自觉地露出个微笑来:“以后对我的脑袋好点,打傻了你们没有智囊了。”
夏芝愣了一下,赶紧上去摸他额头,完了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给烧傻了。”
少年卯足了劲给了青年肚子一拳。
他们上路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中了。加西亚和弗朗西斯负责赶车,景箫在车厢里还能听到他们在互相吹嘘自己的情史。
好像谁不知道他们都是母胎单身solo至今一样。
优娜还是一声不吭,慰晴把她抱在怀里,平时最擅长活跃气氛的两个姑娘昨天开始就静得吓人。景箫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又闭上,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弱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的鱼。
“优娜,吉安不会想让你变成这样的。”最后还是夏芝开的口,他脾气一直很好,他们能坚持到现在而不崩溃也有他的功劳。
“我知道,我都知道……”优娜抹着脸上的泪水,“可是我的眼泪停不下来啊……他前一天晚上还在和我开玩笑,为什么我醒来的时候他就会……”
“这就叫末日。”景箫觉得胸口闷得难受,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末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谁都活不长,就看谁先死谁后死,谁运气好抽到鬼牌,谁运气差被抽成乌龟。”
“那为什么死的是吉安?”优娜瞪着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昏黄的车厢里景箫都能看到她仇恨的眼神,“为什么死的不是……不是……”
“为什么不是我,对吧?”他靠回车厢墙壁上,对姑娘抛去一个充满了嘲讽的笑容,“因为我比他运气好,也比他强。如果那天晚上守夜的是我,第二天等着你们的是烤狼腿溜狼肠孜然狼排,而不是一具尸体。”
“景箫!”夏芝声音猛地抬高,“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行不行!”
“不行!”景箫也抬高声音,瞪圆了他那双似乎永远泛着血光的眸子,“凭什么老子就他妈得忍着一个婆娘因为一个死人在那哭哭啼啼?就因为她是个婆娘?”
“跟优娜没关系!”夏芝也瞪圆了眼睛,“你丫就他妈这么说自己死去的朋友?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景箫对着夏芝梗起脖子来:“男人?你他妈是男人,你就要在脑子里永远装着个死人吗!?你他妈背着个死人过活就他妈的不嫌沉吗!”
“景箫,就算末日前你不认识吉安,现在一起跑了两个月你他妈总算该认识了吧,也他妈算是过命的弟兄了吧,你现在这样子不就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诗人咬牙切齿地骂出他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
“够了!”
终止了两个男人对骂的声音像是嘶哑的尖叫,又像是鸟类死前的哀鸣。
景箫张着嘴,把声音生生咽回肚子里。他看到慰晴的泪水,看到她眼中的怒火,还有她的悲伤。
总是对自己心安理得的少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性如同濒死知更鸟的尖叫不停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后变成了报死鸟的桀桀大叫,那声音不停折磨着他的神经。景箫想要让他们停下,自己的声音却被什么他无法控制的东西堵在了喉咙里。他在崩溃边缘发现那报死鸟般的声音不是慰晴的尖叫,而是他自己耳鸣的声音,直到鸣声淹没他全部的理智。
世界被他自己大脑中的的桀桀笑声淹没,少年从车厢里钻了出去,在他早已注意不到的、加西亚和弗朗西斯惊异的目光里,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少年背着刀在旷野里毫无目的地行走。
起初他是在跑的,然而他很快就累了,长期营养不良的身体早就已经无法承受大量的运动,他和他的同伴们一样——最可怕的敌人不是狼人,而是饥饿和无力。
如果现在遇到狼人,该怎么办?
景箫看了看自己的手,它们在微微地颤抖。
他一拳打在自己太阳穴上,试图阻止自己的头继续痛下去,理所当然的毫无用处。
“别疼了!”少年继续用拳头一拳又一拳地砸着自己的头,最终他用头狠狠地撞在黑色的土地上,一下接着一下。
“我他妈的告诉你别疼了!别疼了!别疼了!”
仿佛要让自己的胸膛就此爆裂那样,少年最后只能疯子一样发出不成词句的怒吼,野兽般的咆哮在旷野上回荡,带着无法言明的悲哀与愤怒。
加西亚和夏芝找到景箫的时候,少年的脸白得像是死人,只有起伏的胸口还让人知道他是活着的。他就那么躺在没过人半截小腿的草丛里,他的刀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伤口,少年瞪着两只透着无力和苍白的眼睛,看着同样苍白的天空。
第二天夏芝惊异地发现,这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年额前竟然多了一绺耄耋老人一样的干枯白发。那之后他的话更少了,平时像个哑巴那样一声不吭,缩在车厢角落里抱着头,遇见狼人的时候他比狼人还凶,提着刀就上去把那些怪物砍成碎块,一身衣服浸透了狼血也不脱不换,之后找上他们的狼人倒是越来越少,不知是不是托了景箫那身衣服的福。
慰晴倒是自责得每夜都悄悄掉泪,景箫也不是没看到过,在夏芝印象里这个少年总是小心翼翼地待他的姐姐,而现在他只是漠然地看她一眼,仿佛不认识慰晴那样地走过去了。
他们都觉得,景箫疯了。
景箫也觉得自己疯了。
那天后来,头痛真的停下了。随之而来的是仿佛全世界都消失了的空虚,他什么都不想再思考,只想躺在那片草丛里,躺到天荒地老。夏芝把他背回去的时候他只觉得恍惚,似乎只是做了个过于真实的梦那样,而慰晴抱着他哭着说姐姐错了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很累,想要睡觉,就那样睡着了。
那之后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每天在他面前的东西似乎都是无意义的色块,大部分时间他选择闭上眼睛,让那些东西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看到那些色块,那只该死的报死鸟就从他已经断裂的理智深处发出桀桀的笑声,缓缓地,摇摇欲坠地把景箫这个人绞死在它的笑声里。
——我是个罪人。
少年模模糊糊地这么想。
——我好像辜负了很多人啊。
他望着黑色的天空,那里除了越来越近的世界以外别无他物。
——快点落下来吧,我与世界一起被毁掉的时候,就谁也没有罪了。
就 谁 也 无 法 归 罪 于 我 了 。
04「末路」
少年在行走。
他拖着刀在旷野上彳亍,已经变得破旧不堪的马车被他抛在背后。
马终于死了,它本就羸弱,连日的奔波和粗糙稀少的食料加快了它的死亡。它倒在留着残雪的旷野上,不远处是高耸的山,脏污的雪水浸透它黑色的皮肉。
景箫独自一人向着山走去,他背后的人们正在肢解那匹马——它活着的时候为这些人出尽力气,死了之后成为人的食粮。
少年很久没动过的嘴角没忍住,往上面拉扯了一下。
他觉得可笑。
他能听到那些人的声音渐渐远离他,这让他相当的舒服,他总觉得自己就算死在旷野上,被狼人吃进肚子里,也比和“人类”待在一起要自在。
大概自己死的那一天,也会被他们分而食之吧?毕竟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他抬头便能看到天空中黑色的另一个世界,那颗不祥的星星已经那么明显,它不是什么流星也不是什么别的东西,那是真真切切的另一个,能够被看到的世界。
生活在尼特的人一辈子都沾不到其他世界的边缘,景箫现在竟然觉得自己相当幸运,他可能是这世界上最后几个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人吧。
他拖着长长的刀在旷野上奔跑起来,在冬天里仍然坚强的花朵被他踩在脚下,碾作不带香气的尘泥。
火堆灭了。
少年的直觉类似于野兽,在黑暗里醒来的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不是因为熄灭的火焰,一路上这种情况发生了许多次,他并没有被冻出什么问题来。那种寒冷像是宵银的信徒正用腐烂的眼睛看着他的后背,毛骨悚然。
他扔掉被裹在身上的马皮,拖着刀站起来。
“小箫你去干什么?”慰晴似乎是在呓语,景箫没理她,转身向着黑暗的原野走了进去。
向着头顶落下的世界遮蔽了所有的星与月,他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西,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太安静了。
他后背的汗毛一点点竖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空气凝滞着,虫与鸟似乎都不见了,连狼人的嗥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从骨骼里泛出恐惧,男孩站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感受到脸上的液体,它们缓缓滚进他的嘴唇,咸而苦涩。
少年停在原地,迎着着熹微的晨光流泪。
他心中忽然生出种空落落的痛感,仿佛胸口被谁掏出了不存在的洞,不存在的血液从那里喷涌而出。
少年就那么攀着自己的刀跪在地上,和他犯下到现在还在嘲笑着他的罪的那天一样,从胸膛深处爆发出嘶哑的哭喊。他睁着眼睛流泪,泪水在脏污的残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更加浑浊的圆,在这样的冬季仍然站在那里、白中带蓝的花朵被少年的眼泪打得花瓣四散。
——难道这样一片世界就没有一个他的容身之地么?
景箫恢复冷静的时候,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探头了。
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越来越近的世界,不知为何他有种感觉,它就要落下来了。
少年伸手想将黑色的刀从泥地里拔出来,却在触到刀柄之前看到了花。
那是成片的、白色和蓝色的小花,它们零零星星地站在黑色的土地和灰色的残雪中,仿佛少年许久未见的星座那样,点亮了他的眼睛。
他弯下腰去的时候,世界突然开始震动。
少年站不住,被那人力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掀翻在地。
他回头看到远处的山崩裂倾倒,而另一边他与那屡袅袅升起的黑烟之间迅速地出现塌陷或隆起,少年从地上一跃而起,拖着自己的武器向那里狂奔。
晨光越来越亮,白色的花被照亮,在少年狂奔的背影后面蓝白的野花开满原野,它们在地震中颤抖分散,却永远有那么些花朵安然无恙,它们抽泣般颤抖,仿佛在悼念那些即将逝去的生命。少年向着宿营地狂奔不止,他能看到的是在逐渐清晰起来的晨光里,黑色的兽影与人影在一起纠缠搏斗,有血腥味随着不祥的风飘进他的鼻端。
他耳边仿佛响起慰晴的歌声,少女用他听不懂的语言歌唱,她说那是远方她家乡的语言,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她曾经说,要带景箫,带她亲爱的弟弟回到那个世界。
少年现在觉得,姐姐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了。
他吼叫着挥起几乎与他同高的武器,将黑色的阴影从中间劈开,黑色的、腥味的液体从头淋下,他穿过那片血雨向前奔跑。
他听到知更鸟濒死的尖叫,他听到报死鸟桀桀地笑。
他发出年轻狮子般的咆哮,试图将那些声音压在空洞的灵魂之中。
他看到火。
火点燃了他们的城市,黑夜在血一般燃烧,他能闻到天空中血腥的气息;火吞噬他的友人,他看到黑皮肤的女孩握着红色的手;火吞噬他的世界,他看到长长黑发的少女看着火,那火蔓延整座孤山。
他看到无尽的火。
05「呼吸」
少年见过慰晴与人亲吻。
他们亲吻、拥抱,他们笑得温柔喜乐,少女面色绯红,平时的强势荡然无存。
后来他死了,死在少女的怀抱之中。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少女的眼泪。
那时候他便看到火,火在他眼前燃烧颤抖,灼烧着青年,灼烧着少女,灼烧着他的神经,他便头痛欲裂。
现在少年的头痛并不比那时好多少,火从他面前席卷而来,烧尽他的每一丝骨髓。他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鼓声,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心跳;他觉得他斩开的是黑影,而从头到脚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告诉他那是真正的活物。他不知道自己杀的是什么,他只知道,它们带来了火,而他要从火中逃走。
晨曦中,少年的世界在燃烧。
他听到知更鸟的尖叫。
少年蓦地停下了。
红色的血顺着他扭曲的脸、顺着他的手臂、顺着他的刀向下流动滴落,有一滴在少女白皙的脸上晕开。
“小箫,没事了。”
她微笑,血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苍白的嘴唇里。
男孩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世界从色块变得清晰,他感到有人轻轻地抱住他的腰,动作温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子。
“姐姐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他松开手,刀没有落在地上。
他努力使眼睛聚焦,慰晴过于苍白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女孩跪坐在地上,背后是穿过她身体的黑色长刀。淡红色的泡沫从她嘴角落下去,沾湿她的衣服。
“没事啦。”
女孩舒展开眉头,对少年露出他见过的最温柔的笑容。
那之后是完全安静的世界,连都呼吸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火灭了。
少年掘了坟墓。
那只是几个浅浅的坑,他将那些零碎的肢体一趟趟地运送,摆在一个个的坟墓里。
最后他抱着少女依然柔软的身体,轻轻地、如同过去少女抱着他放在稻草的床铺上那样,让她缓缓地躺在她最后的床铺上。
他用手掬起土来,一捧捧掩埋少女的身体。
少年摘了花朵。
他记得那些蓝白的小野花,女孩叫它们海青。
“她们的颜色像是青色的大海。”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孩在春天的风里梳理着头发。
“你见过大海吗?”那时的男孩反问他的姐姐。
“没有,但我觉得那一定是最美、最舒服的地方。”
少年把一束蓝白的花放在覆盖了女孩的土上,年轻女孩的剑和笛子被插在土里做了墓碑。
剑柄上面用匕首歪歪扭扭地刻着五个字。
——景慰晴之墓。
他看着那个十年之前赐予他新的名字的女孩,她现在安静地躺在土里,像是微睡,却是永眠。
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之后转身,将泥与雪在脚下碾成黑色的沼。
接着他如同与往事干杯那般,又如同逃离那个熊熊燃烧的世界那般,在残雪的原野上飞奔起来。
他看到火吞没世界,而少女那里面向他微笑。
而他面向孤山,带着她的呼吸。
计字6356
第一部分,我发誓我再赶死线我是狗
---------------
景箫在追逐影子。
白色、红色和灰色的影子在他不远处踽踽,朝着隐隐约约的光芒行走。它们如同凭空悬挂的衣物那样空荡荡地,像逐火的飞蛾那样朝着光芒飘荡。
影子们走得飞快,他触不到它们,只有红色的影子像快要窒息的火焰,在影子们的最后徘徊。
他与那影子同样感到虚幻的窒息,模模糊糊地伸出手去,想要与影子的手交握,却在触及它的前一秒缩回了手。
他感到恐惧,那种恐惧从少年的内部啃噬他的身体,使他无法呼吸。
影子蓦地燃烧起来,烧遍他的世界,他看到白色的少女在火焰中流泪,泪水中写的全都是绝望。
那之后影子消失,光芒也消失了,只留他一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
景箫没想过自己还能睁开眼睛。
他最后的记忆停在从嶙峋的山石上失足滚落的瞬间,那时候饥饿和伤口夺去了他全部的力气,少年甚至已经举不起自己的刀,只能勉强背着它蹒跚前行,之后一颗小小的碎石便打破了他苦苦支撑的平衡。
那之后呢?那之后怎么样了?
他记得血与火,记得撕扯胸腔的哭泣,记得灰色的天和黑色的黎明,记得鲜红的影子。
其余的仿佛被罩进雾霭,难寻踪影。
胸口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少年无法抑制地开始咳嗽,直到淡淡的腥味开始在他口腔里弥漫,他本能地侧过头去,黑色的液体星星点点被他咳在他自己也看不到的地方。
浅色的人影在他眼前渐渐清晰,那人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醒了吗?”
少年张嘴,感到嘴角的血痂被扯破,丝丝缕缕的疼痛顺着神经爬上额头。
“……为什么要救我。”
他听到自己嘶哑到奇怪的声音,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如同砂石摩擦的杂音,他用自己不太擅长思考的大脑想了想这个问题,这声音的成因,大概只是很简单的因为缺水。
“……顺手,吧。谁知道呢。”
说话的人转过身去,在他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里端来缺了口的杯子,橙色的火照亮他的脸。景箫目测他与自己大概不差几岁,而脸上看起来的模样却差得远——他看起来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个大男孩,白净的脸就像是哪里来的瓷娃娃那样,一点伤害就会把他击碎。
是哪里大难不死的少爷吧?会这样救起一个濒死的人的家伙。
既然活了下来,就说明这条命那些神还不稀罕,自己就得继续保管着。少年用最后那点力气将自己支撑起来,接过那个杯子,将那里面带着些许异味的水灌进喉咙。
“不管怎么样,谢谢。”他重新躺倒回去,那点好容易积蓄起来的力气似乎已经被他用光了。
“要吃东西么?”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发黑的长条状物品,景箫用他简单得可怜的常识判断,那是熏过的肉干——熏得还不怎么到位。
不过在这种时候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如说他平时也没怎么挑过嘴。
他不太客气地接过肉干,毕竟这个人已经救了他一命,再怎么样也只是在这笔人情上再添一笔欠账罢了。
“……谢了。”
把食物放在鼻子下面时,少年还是觉得不道谢的话心里过不去,嗫嚅着说了两个字。
景箫不知道这个不知名的大男孩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他也不在乎他是否听到了,这两个字与其说是感谢那少年的救命之恩,不如说是让他自己不再对这件事耿耿于怀。
景箫后来才知道,男孩给他的那些食物和水是他最后的口粮了。对于一个人把最后的食物让给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行为,他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一直到很久之后,景箫还是会用这件事情去揶揄他,而换回的只是淡淡的笑容。
而那都是重重叠叠的山峦另一边的事情了。
吃过东西之后睡意再次侵袭上来,他也没去拒绝那股疲劳,顺着便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昨天的大男孩靠在墙角睡得正香,房间里只有他小猫般均匀的微微呼吸声。景箫起身活动了下手脚,终于有了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挪开被当做门的木板便走了出去。室外透着寒气的空气太过陌生,那股气息带着些许侵略的意味涌入他的肺,无措的少年被外面的阳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早上好。』
景箫在刺痛他眼睛的炫光中隐隐约约听到女孩温柔的声音。
他用手挡住阳光回头去看,对上一双半深半浅的湛蓝眸子,一半像秋季的晴天,另一半像山中的冻泉。他昨天没注意到这个男孩长着一双这么特殊的眼睛,那股没来由的熟悉感让他忍不住微微地愣了一下。
“你醒了?”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的冷,将景箫从那一瞬的恍惚中激了回去。
“嗯。”云层遮住了太阳,少年将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该醒了,躺多了我不习惯。”
“食物已经没了,水也需要补充。”男孩似乎是踌躇了一下,对他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带着的口粮么?……虽然看起来也不像有。”
“没有。”景箫靠在墙上摇头,“我除了武器和衣服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想也是。”男孩眯着眼睛看天空,“时间还早,不如去找找有什么吃的喝的,不然你就又要饿死在这里了。”
景箫偏了偏头,心想这家伙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那幢镇里少见的石质房屋时,云层已经彻底遮盖了太阳,早上还能看到蓝天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苍白。这里原来应该是个颇热闹的酒馆,只是现在已经成了一片混杂着石块与木棍的废墟。落在地上碎成几块的招牌上还能看出一个巨大酒杯的轮廓,抹去灰尘之后还有几个景箫不认得的字。
在他印象里,酒馆与热闹、混乱和男人的口哨永远分不开,总是有戴着金色脚链的舞女在空地当中旋转跳跃,看不到的铃铛与扔在盘子里的铜板碰撞出细碎却悦耳的声响,诗人们会在一曲终了时露出满足的笑。
而显然这些东西与这座废墟已经无缘了,现在它最大的用处是给幸存者们留下一些没被带走的食物和饮料。
“这里留下的东西应该还不少,进去收拾收拾吧。”
男孩在景箫开口之前走进了废墟,少年看着那个算是修长的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牙根痒痒。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女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温润悦耳,如同早春里知更鸟的啭鸣。
他突然被人命令般地弯下腰搬开一块石头,那下面压着一只发黑的小手,似乎是个已经死了不短时间的小孩儿。尸体的气味已经没有多么浓烈,只是死亡的味道始终还是在那里氤氲着的。他将断了的木质横梁挪开,露出尸体的手臂和头颅——那颗脑袋被砸扁了,周围的血迹已经变成了黑色。景箫不想去挪动这具尸体,可脑子里的声音却不肯停止,他只好继续搬着那童尸上的石块与木头,似乎在完成什么任务。
“你在做什么?”
少年一激灵,扭头看见男孩从酒馆还留着的半个门里往外探头,蓝眼睛里似乎有那么些疑惑。
“没做什么。”
景箫顿了一下,让那横梁滚了回去,重将那具尸体埋住了。
『不要,不要,停下。』
他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声音,像是女孩的幽灵在他脑海深处哭泣。
他踏入没有天花板的房间里的时候,男孩已经清理出了一条可以走的道路。那具看起来有些清癯的身体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他早该想到的,那些真正的弱不禁风的人早就已经死在了路上,根本就到不了这个地方。他弯下腰去搬动桌椅的残骸,将沾了污渍的杯盘碎片随脚踢开。
“你一个人来的?”男孩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算是一个人吧。”景箫闷闷地回答,他正鼓足了力气将一大块不知是来自房顶还是来自山峰的石头抬起来,“你呢?”
“我是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男孩仍然低着头,不知是不是景箫的错觉,他很少抬头看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少年心想。
两人继续安静地清理废墟,时不时从坍塌的储藏间里掏出一袋面包或是一串香肠。阴云在他们头上悄悄地游走,景箫一边与男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与脑中那个知更鸟般的声音做着斗争。
“也就是说,你在之前是和别人同行的?”
男孩的声音冷而清明,不知为何景箫总是能从那里面听出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少年听到这种声音便升起无名火来,却又知道没有任何发作的理由,忍不住又将注意力转移到脑海深处的知更鸟那里。
『别忘了呀,别忘了呀……』
知更鸟悲鸣着,景箫皱起眉头,红色的影子在他眼前飘过,他忍不住抬头去追逐影子,却看到影子遮住了蓝色的眼睛,一双暗红色的、野兽一般的眸子冷冷地直视着他。
“到最后不还是被抛弃了。”
影子长着和少年一样的脸,一样如同污血的眼睛,说话的声音清冷发硬。
“到最后他们还是被你抛弃了。”
『我就在这里,别忘了我呀。』
知更鸟在他脑中柔和地鸣啭。
……不,我没有抛弃他们。先被他们抛弃人是我。
少年想要这样说,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你抛弃了他们。”和少年分毫不差的红色影子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着他的鼻尖。
“你杀了他们——你这个疯子,你这头穿着衣服的野兽。”
——杀了他们的人明明就是你。
少年的头剧烈地痛起来。
“你抛弃了他们。”红色的影子重复,用众人皆醉的声音重复。
那股无名火忽然冲破了少年的胸膛,景箫霍地站起身来,带着将那影子撕碎的气势向它走去。
“对啊,就是抛弃了。”
抛弃了又如何?被抛弃又如何?最后的结果不都一样吗?
“我把他们抛弃了——我是个疯子,把自己的同伴全都抛弃了。”
少年伸手掐住影子的脖子,影子抬起手试图抓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拳击打在腹部,失去了力气。
“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因为我把他们抛弃了。”
他看进那双鲜红的眸子,那里面冷得没有一丝情感,却烧得他心中的怒火愈发旺盛起来。
他一拳打在那张脸上。
景箫没和任何人说过,他无比讨厌自己红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和他白色的头发一样,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
在他最初的记忆里,他和他家乡的大部分人一样,拥有浅琥珀色的漂亮虹膜,而他被带离那里之后,某一天对着水发愣的少年诧异地发现,他在倒影中看到的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干净的琥珀色,而是是污血一般的红色,是肮脏而凶恶的、野兽一般的红色。
从那时候开始,红色的眼睛就仿佛刀子扎进他的大脑,每一次他犯起头痛症,那双眼睛都会在他脑海深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是野兽冷冷地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讨厌自己的眼睛,被那双眼睛看过的东西似乎结局都只有毁灭,路边的野花必然被碾碎在车轮下,篝火必然被他人的血扑灭,生命必然被夺走,甚至一个家庭最终都会分崩离析。
那是不祥的报死鸟的眼睛,它们只会带来不幸与毁灭。
他是最不应存在的人,是理应被抛弃的人。
现在红色的影子就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他,纵使他掐住了它的脖子,用拳头殴打了它的脸,那双眼睛仍然是平静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丝的动摇。
“我就是抛弃了他们啊!”少年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嘶喊起来。
“就像这样——”
他再次殴打影子的脸。
“——就像这样!”
他的泪水莫名其妙地涌了出来,被少年的大脑忽略了。
“他们就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又仿佛是被那双眼睛将目光钉在那里一般,殴打着他能打到的地方,拳头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在那具身体上。
——就仿佛在殴打着另一个自己。
“——他们就这样——死了!全死了!”
影子蠕动起来,仿佛要反抗他的殴打,他喘着粗气从腰间的包里摸出绳子——绳子不够长,然而景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影子踩在地上,草草地将它的手腕捆住,就像捆绑一只没死透的猎物。
“他们死掉了,因为他们太弱了……我能活下来,因为我……”
他腿软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坐在影子身上,甚至听到了它如同呕吐的呜咽声。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活下来的啊,抛弃了他们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你这个杀人的疯子……”
少年用同样如同咳呕的声音对着影子咆哮。
“……你这个穿衣服的畜生!”
他重又落下了拳头,用尽浑身力气。
“……你这个,你这个带来不幸的怪物……”
景箫的声音已经哑了,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你去死吧!你是个只会带来不幸、只会带来毁灭的怪物啊!”
影子静了那么几秒钟,少年只能听到自己脱力的喘息。他如同武术老师的慢动作那样将手指在影子纤细的脖颈上捏合,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他已经没了任何力气,甚至连抑制住那动脉跳动的能力都没有。
那双星子一样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给我闭嘴。”
影子的眼睛在红色与蓝色之间快速地交换,少年的头痛到快要裂开,报死鸟桀桀的尖叫在他耳鼓里再次响起。
影子的嘴唇开合,他却听不到声音。
一股可以称得上是蛮横的力道从他下腹传上来,身体的痛楚竟然在一瞬间减轻了耳鸣与头痛,男孩被狂怒扭曲的脸和半深半浅的眸子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
只有那么一瞬。
在少年能够理解目前的情况之前,他便被另一股蛮力撂翻在地上,而他也用不着去理解情况——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反抗了,报死鸟的声音渐渐减弱,眼前的世界开始不正常地扭曲起来。
少年就那样躺在那里,脱掉了铠甲的身体比平时更加精瘦,任人宰割地露出脖颈与胸口的要害。影子扑上来,却没像他做的那样要将他掐死,它只是拽着他的衣领把少年提了起来。
“很恶心吧?”它咆哮。
“告诉我啊!”有泪水从它脸上流下来。
『你 告 诉 我 啊』
知更鸟死去了。
红色的影子随着知更鸟一同消失了,代替了污血般暗红的是深若寒潭的蓝色星子,而星子如今正经历着狂怒的风暴,它们在风暴中无助地抖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
“告诉我啊?”
男孩的声音和他的眼睛一样颤抖着,他放开了扯住少年领口的手,一把将他搡在地上。少年的后脑再次重重磕在地上——他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庆幸这里的地面已经完全毁了,否则被撞在石质地面上的脑袋一定会被拍出脑花来。
“我就是你们口中的怪物?”
景箫眼里最后的画面是男孩举起了颤抖的拳头,就像他方才对影子做的那样。
他陷入一种奇怪的、想要呕吐的欲望中。
他看到无数的人影在自己面前掠过,熟悉的陌生的似曾相识的,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小小的、两手空空却仍然拥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的孩子。
“被抛弃的不是你的同伴,是你啊。”
孩子抬起头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和红色的影子一样的光。
“一开始就被抛弃的人不是他们,是你啊,乐正箫。”
不是我,我没有被抛弃,是我主动抛弃了他们。
少年睁大了眼睛想要否定,却发现仍然发不出声音,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那样。
“被抛弃的人是你这个原本就不受欢迎的家伙啊。”
“我不叫乐正箫!”少年在幻觉中对着另一个自己怒吼,“我是景箫!愿景的景,箫韶的箫!”
“别再欺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是被谁拐走的,你是被你父亲直接卖给他们的。”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幻觉忽然消失了,剧烈的疼痛从他颈侧传来。
少年再次聚焦视线的时候,有软而凉的皮肤和嘴唇正贴在疼痛的源头,同样柔软的头发搔着他的下巴,这些东西让他混乱的大脑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女孩的脸去。而那双手却仿佛要将他钉在地上那样竭尽全力,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骨骼正在发出微微的爆响。
“最不该存在的人就是你。”
他耳边还响着那句话,以至于男孩触电般从景箫身上跳起来时他还像是沉湎在幻觉中那样,两眼瞪大了看着灰色的天空。
——也许是又要下雪了,他想。
“被抛弃的人是你啊。”
恶魔在他脑海深处耳语。
对啊,被抛弃的人就是自己。
景箫突然觉得那个拼命否定那些事情的自己蠢毙了,那些事情他分明都记得。
他记得很清楚,那年他六岁,父亲带着自己出城去,在集市上和别人交谈,之后那人便带着自己要走。他似乎是挣扎了,要父亲带着自己回去,痛哭流涕地保证自己会乖——之后便被那个被他叫作“父亲”的男人一棍打昏,再醒来已经到了完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那里被作为货物售卖,低着头的男孩女孩被一一的挑走,却没有任何一人将目光在仰着头的他身上多放一秒。
“这孩子的眼神像是野兽一样,我们宅子里不会买这样的怪物做仆人,如果要买他我们还不如买一条好狗,来给老爷打猎用。”那个白头发的老头这样对用草绳牵着他的人说。
真正的怪物、真正的畜生明明是他自己。
他是个连狗都不如的家伙,他才是那个真的应该被抛弃的人。
景箫莫名地笑了起来,一开始是抖着肩膀的窃笑,之后笑声再也忍不住从他的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看着苍白的天空用嘶哑的喉咙狂笑。
你在妄想什么啊,乐正箫?
少年这样问自己。
就连命运都已经把你抛弃了——你这条烂命连十二神都不屑一顾,因为你甚至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信徒,他们亦不曾垂怜于你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灵魂。而你又因为可笑的理由去试图毁掉那个原本不应与你产生交集的人。
太可笑了。
景箫,乐正箫,或者只是个可怜可笑的疯子,少年站在废墟上大笑,笑到支撑他身体的膝盖失去力气,笑到他连坐都再坐不住,他便躺在瓦砾上用嘶哑的喉咙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这就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恶性循环——他渴望与他人产生交集,他渴望被人所接纳,而他带来的总是一场又一场的悲剧。
那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绝望到可笑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