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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拍一,我拍一——”女人的声音,回荡,难以抗拒。她问:“你杀过多少人?”
“不知道。”休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它们伸不直。他用力伸展,仍然伸不直。手指在发抖。他随着女人唱歌的韵律移动手臂,伸出,与她拍手,收回。这动作很熟悉。
“你拍二,我拍二——你参加过多少任务?”
“不记得了。”她看上去不满。休张张嘴,没找到应该说的话。
“你拍三,我拍三——”她笑了,休反而有些紧张。长官并不喜欢笑——不,她不是长官,他不认识这女人。她是谁?
但她先说话了。女人听上去很温和,休不想让她失望。她问:“你杀过自己人吗?”
他不想回答。
女人强调了一遍:“我命令你回答我。”
“有。”
休想闭上嘴。但他控制不了,就像控制不了手指。他又想继续回答:那是迫不得已的,当然是迫不得已的。但他还是没法控制喉咙和嘴唇。脑子失效的时候,训练就会控制身体。所以新兵要被严苛地打磨。如何开枪,如何隐蔽,如何投掷,如何在无法呼吸的时候奔跑,如何背负几十磅负重生活。现在这被打进他身体里的第二幅骨架发挥作用,他无能为力。士兵的第一天职是服从命令。
女人兴奋地睁大眼睛,将某种仪器放在眼前,正对着他。她下令:“说说你怎么杀的?”
“XXXX斯坦,XXX郡,XXXX村,20XX。任务是突袭疑似当地反抗组织据点。”休注视着那设备的圆环中心——那是简报的要求之一——开始回忆。
被风暴卷走进入魔法世界的那个姑娘叫什么来着,爱丽丝还是桃乐丝?
休实在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姑娘穿着红鞋子,带了三个跟班,打败了绿色的坏女巫,而且还是同性恋友好象征。
他哪个都不是,但确实快被飓风卷走了。比喻上的和事实上的。
加州从来没好事,十四年前他就是在这儿参的军。难道是命运指引一定要让他一生中最错误的两个决定都在这儿发生?一个毁了他的下半生,一个马上就要弄死他。
工业区绝对不是躲避风暴的好地方,但休得运气就这样。狂风携着它所有的刀刃扑进城市的时候,他就在工业区。金属相互撞击的巨大声响在自然伟力中渺不可闻。风中有树叶和海报,也有碎裂的铁皮。这里就像是个搅拌机的内部。金属、木头和塑料都凌空飞旋,撕扯着人随之舞动,裂解成片片肉泥。墙壁并不安全。金属室外楼梯被整片撕下,根部却好像卡在了哪里动弹不得,只有上半部分随风乱甩,好像商场的气球人。这太超现实了,休觉得自己应该睡一觉,就像南部农民那样,把门窗都用木板钉好然后在地下室蜷缩起来睡上一整天,再打开门时一切就都好了。
可惜今晚不该睡觉。风刮得太利,他的同伴是个傻逼——这女人发现断网后坚持拍了一会儿气窗外的恐怖景象和他的反应,然后就放弃了,正在用地下室里的杂物试图给自己絮窝。而且她的声音听上去可疑地耳熟。休觉得自己可能跟她接触过,又实在想不起来。
他只能听到暴风,呼啸声穿透水泥,如同子弹。
善感螳螂刚刚撞到了墙,正试图补妆。她有化妆品——希望别是从哪具尸体上捡来的,就差一面镜子。她不肯用自己的设备当镜子用,于是要求休献出自己的那台手机:“反正你也没在认真直播。”她这样说,但也没干直接抢。即使是她这样装疯卖傻的家伙也能理解体型差距。休姑且找了个离她远的地方坐着以示尊敬,闭目养神。
那女人稍稍安静下来,她在试图继续录像,但没有信号。休也没有,这是唯一的好事,他不用再听到那些被机械音一字一句读出的隐私了。也是坏事,这样的直播事故要是一直继续,他不仅拿不到报酬,恐怕还得赔违约金。
休通常不花时间在这种没法解决的事情上,但现在实在太有时间了。在风暴,撞击和女人的自言自语中他得保持清醒。现在他什么都愿意想一会儿,只要不是跟杀人有关。
现在可不能发疯啊,这是最不应该发疯的时候。天,要是他在那个远在中西部荒野深处远离人类的家里发疯,最多也就去荒野里屠两头野猪,然后狼狈地独自荒野行军回家。要是在这儿——满地疯子,武器和尸体随处可见,直播摄像头紧盯着法律临时允许的每一项疯狂举动的杀戮日中——那他就彻底他妈的完蛋了。
深呼吸。呼——,吸——。呼——,吸——。呼——,吸——。沉稳,缓慢,坚定。就像一只老乌龟,或者公园里打太极的中国老头。呼,吸。呼,吸。他很安全,外面的风暴保护着他,没人能穿越这卷满了刀片的飓风来到这个地下室。呼吸,呼吸。他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独处,即使有什么万一也只会是他杀了她而不会是反方向。呼吸。他不会动手。呼吸。所以没事。呼吸。呼吸。呼吸。
“你害怕了?”女人问。
她的声音尖利得不正常。可能是职业病,她是那些出卖自己丑态为业的家伙之一,他们说话总是疯疯癫癫的。现在不是她该说话的时候。风暴,它在渗透。冰冷的腥臭的空气沿窗缝流入舔舐他的脖颈。金属的声音,它撞在某种厚实的东西上。匕首撞上防弹插板就是这种声音。那次很惨,他差点被杀,但最后还是把对方推下了楼。防弹插板和头盔抵挡了子弹和钢筋,但那人后脑勺着地,整个颈椎都断开了。休在阳台上看着他。那颗头。它在惨叫,下面的身体在开枪。它们感觉不到彼此,但还在各自工作。
那女人好像完全不会读空气:“哦,是那个吗,PTSD?”
“跟你没关系。”休回答:“躲好,别作死。”
“不作死我来这儿干什么?”女人嗤笑他的天真:“诶,你从哪得的?战场?”
休不想说是,所以只能闭着嘴。声音还在继续。烈风飞旋,如同直升机翼撞上水泥柱,片片碎裂,扑散大片灰砾,裹挟断裂的机翼陨落如雪。滚烫的金属的味道。机油被加热到极限。蛋白质烧焦时像烤肉。轮胎和人一同尖叫。
“我猜是战场。你一看就是退役兵。你去的哪里?非洲?中东?东欧?”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停下?疯子永远都不肯停下。他们像要用语言的重量证明自己一样永远不肯停下。那些宣言,口号,代替尖叫的辱骂,大段大段背诵的经文。
“喂,说点什么——你不说那就只能我说了!你不喜欢这样吧?让你头疼?我知道你们这种人都不喜欢噪音。”
是的,但让她闭嘴要轻松多了。
休想着,没有动。
风暴还在继续。火舌舔舐枪管,热度延伸到手心。他从没被这温度吓到过。黄铜子弹落在水泥地上叮当作响。它们还烫着,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捡走,打孔做成装饰品,送给谁好?他没有父亲,母亲被毒品烧坏了脑子。姐姐不承认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宠物。他谁也没有。
“——游戏怎么样,你们喜欢游戏吧?可以舒缓神经,减少压力,之类之类的。我是说,谁不喜欢呢?那可是游戏!”她转头朝着自己的设备说:“比如,我的赞助商黑暗传说,这是一款……”
休不喜欢游戏。他是个异类。与其在电脑屏幕上开枪还不如在现实中开枪——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那边的女人完成了口播:“所以你要不要试试,就我们俩。简单的,拍手游戏。”
“过来坐下。”
她说。他的长官,那个永远冷硬,永远没有破绽的疯子说。那家伙说话不需要用什么高压的语气,没人敢在他面前坚持己见。他的眼睛里能射出刀子。休站起来,朝长官指示的方向前进。轰隆作响。履带声,引擎像鳄鱼一样低吼,风沙。风沙钻进他的鞋子里,卡在皮肤缝隙,钻进去,永远洗不干净。他的脚趾很痛。军医给了他止痛药。他需要它们来保持清醒。
他在那里盘腿坐下,眼前是一片浑浊的黑。
“现在,跟着我做。”女人说。她听上去很陌生,但他顾不得了。
女人唱起简单的曲调,他花几秒想起应当如何动作,然后去拍她的手。慢了一拍,她没有介意。
然后她问:“你杀过自己人吗?”
“有。”休回答。
然后一切决堤。
碎肉落在身上时与石子不同,有一种异样的温柔。就好像它们并不愿意伤害谁。
它是温的,好像还是人的一部分,在皮肤上慢慢干涸。剩下的要等回到营地脱下装备的时候才能看到。有的部分挂在枪套上,因为休没有换枪而始终没有被蹭下来。有的在护具上,好像还愿意再保护他一次。有的在背包角落深处——这是他在海关才发现的。那只可怜的工作犬,对着他的背包指示出尸体。休清空背包,最后翻出那一小块肉干。只有大拇指那么点儿大。驻地极度的干燥将它保存下来,成了一枚最稀有和怪异的纪念物,并被海关收缴。
就和那些掩藏在厚重装备角落里的碎肉一样,休是直到休假后才缓缓找回那次任务全部记忆的。一切开始的很寻常。接受任务,打包,出勤。他们那时驻扎的位置不好,去哪都得路过一处很容易被埋伏的谷地,后来干脆把那片地彻底炸平,留下一大片只有履带车才能跨越的废墟。所以就算只是买点零食也得开全封闭运兵卡车。他们都习惯了。车轮超过六尺,每个人挨个爬进车厢,这金属巨棺。休总是喜欢这里头的氛围。黑暗,温暖,安静。机油和金属。有人在黑暗中保养枪械,摩擦声。装备撞上车厢。只要三次深呼吸他就能彻底平静下来,手指兴奋得发抖。
车程通常都不长。这里的人缺乏快速的交通手段,村落之间不会超过一日步行的距离,对巨大的运兵车来说天涯咫尺。下车后进攻那个据点花了几分钟,枪战,清搜整个建筑,回报等待指令。他们曾经在各种无辜的角落里发现炸弹,通常线索都是死了的队友,所以没人愿意太精细地搜查。
好吧,没几个人。
休没拉住他队里那个。
那孩子叫什么来着,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他刚入队,急于立功,认真搜查。他检查装备的习惯不够好,休提醒过他应该更经常确认自己的防弹衣完整度,他总是不记得。棕色头发——要是金色,休会记得的。他讨厌金发。那个年轻人,他喜欢吃军队的饭(天啊!),他的床铺上有个旧平板塞满了盗版漫画,他的枪被保养的很好。他的眼睛是榛子色的。
它们被鲜血浸透。
他的脸被面罩遮着,休扯开它,确认下面的脸。他不记得它的形状了,只是惨白。其实根本不用确认,那孩子的半边身体都碎了,一半在地上,一半在休的身上。内脏在枪火洗过的地上流淌,心脏裸露在外,肺碎了。他发出不成型的嘶叫,他还能叫好几分钟。
休把一匣子弹放进他的脑子里。
没人找他的麻烦。
“……哇哦,老套。”女人说。
休猜那是不满意的意思。好吧,士兵。你得再努力点。他逼自己张开嘴,继续报告。
他满口都是风沙。
“解踌——解踌!有个叫左阳的找你,你认识他吗?”
有人喊。解踌忙昏了头,辨认出是神鹰阁的同僚才回:“是我认识的人,他在哪?还活着吗?”
这话说的,死人哪能来找人?喊话那个神鹰阁成员大约也是累着了,半点没反驳:“活着呢,说是穿着蛮人的衣服乱跑,差点被砍了。现在关在临时拘役处。他说认识你。你不忙了记得把他捞出来!这会儿还是咱们自己人管呢,等衙门有人干活,拘役处里那些个都得去蹲大牢,到时候就不好捞了。”
解踌赶忙谢过,请附近的同僚顶上自己的位置,往拘役处去。一夜动荡之后,陇玉城算是恢复了平静。神鹰阁死伤不少,又四处奔波维持秩序,搜救幸存的百姓。每个人都累得三尸神出窍,恨不得就地躺下死过去。解踌花了好大人情,还许出去替人值班半个月,才勉强逃出来。
直到临时拘役处门口,解踌还以为左阳又闹出了什么事来,急等着她救命呢。
进去一看,左阳裹着层破革衣在墙角蜷着,脸上身上都沾着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了。他平时就不靠谱,如今惨兮兮的,更显的像个小孩儿样。不知他在这糟乱的临时拘役处里是如何打点关系,倒好像混得还不错,竟然有一身铺盖没被抢走。旁边还有两个大汉只着单衣,也没见他们打量左阳的衣裳。
解踌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敲栅栏。不是铁栏,只是一些简陋的木头,随意一推便开,全靠旁边神鹰阁的看守威慑着才没人敢逃。不过能关住的也只有这些仗着有几分力气浑水摸鱼的民间壮汉,或者左阳这样的傻子。至于那些江湖人士,管不了那么多。解踌自己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冲进富户内院抢了细软便走。等解踌砍杀了眼前的蛮人后,那两个已不知逃去了哪儿。被抢的人家也只好自认倒霉。神鹰阁人手有限,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昨夜就没管。
木头栏杆敲不出多大的声,但左阳还是惊醒了。他吓了一跳,差点翻在地上。解踌板着脸,心下想的是一定要给这小子吃些教训,省得总不把江湖当回事儿,觉得什么能用小聪明混过去。可左阳抬起头来,两眼发呆,脸颊上被泪水蛰得红了一片,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白净面皮都灰扑扑的,活似逃家的狸奴灰头土脸地钻回窝里不敢露头的傻样。谁见了不得心软呢?但解踌经验丰富,咳嗽一声,硬是没露怯:“滚出来。”
里头几个人面面相觑,都不认识这神鹰阁的差人,也不太敢冒领身份。左阳迷糊了一会儿,两眼一亮,扑到栏杆上喊:“解大哥!城里情况怎么样?蛮人退兵了吗?对了,我在城南小巷那里遇到一些避难的,躲在地窖里,你们找到人没有?他们藏的深,没有暗号是不会开门的,快去救他们!”
聒噪!
这傻子还直愣愣抓着“牢门”呢,解踌把那鱼目混珠的木栅栏拉开,左阳挂在上面,凌空划了半个圈,这就算是放出来了。
解踌把他拎下来:“走吧,去城南。”
左阳呆呆应了一声,顺手把门又关上,跟着走。
他从昨日中午起就水米未进,又满城地奔走,已经累得不成样子。睡着时还能糊弄着,一旦走动起来,没一会儿就饿得手脚发软。他也不说。还是解踌听见身后的脚步踉跄,回头看时左阳已落了半条街去,正小跑着追。
“平时精明,这会儿怎么傻了。”解踌轻轻一敲他额头。虽说有些生气,但看在他这副样子的面上,也没怎么用力。左阳许是少爷脾气上来了,晃晃悠悠的,也不反驳,就跟在解踌身后走,憋着气似的。
他还是个孩子呢。解踌叹口气,拎着他到路边一家勉强支起的早餐铺子里。大锅后面坐着个年轻人,也是神情呆滞,并不说话,见两人坐下了才起身招呼:“二位吃什么?”
“最快的是什么?”
“有馕饼,老汤卤肉。”那年轻人讷讷的,像是并不熟悉生意。
“都来些。饼要四个,肉看着给。”
解踌压着左阳坐下。这小摊昨夜也未能幸免,桌椅都不成套,像是临时拼凑成的。左阳坐下去身子一歪,差点从断了一脚的椅子上摔下去。卤肉馕饼没一会儿都上了,解踌把饼撕开,随意塞了些碎肉进去,塞进左阳手里:“吃。”
左阳盯着这饼看了好一会儿,抬头问:“不是去救人吗?”
“吃饱了才有力气。”
左阳不说话。
解踌实在不知道他心里都在盘算什么。若说他心思重,平日里也不像是个藏事儿的人。若说他心思轻,有时候又要叫人大吃一惊。这会儿,他盯着手里的夹肉饼看了半天,解踌都在想这好卤肉要浪费了,他又突然一大口咬下去,没嚼几下就全咽了,被噎得直呕。
解踌慢慢吃着,左阳缓过气,又盯着她看。
“不满意?”解踌咽下一口,问道。
左阳摇摇头,低头又咬一口。他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但憋着的满腔话好像要扑到人脸上似的,怎么也掩饰不住。
“神鹰阁人多有胃病,都是因为出任务的时候常吃太急,太猛,太多,太少,太频,太疏,太生,太熟,太冷,太热。你今天犯了几条?”
“……三条。”
“五条。”解踌又咬了一口,卤肉已熟烂了,舌头一抿就化成一丝丝的细肉,混着炖化了的肥油,润腻香浓,没嚼几下便自己滑下肚。她是习惯了细嚼慢咽的,出任务也不落下。胃病不好治,她也不愿被人催着去看病,平白麻烦。
“那又——”左阳生生咽下后半句,换了语气:“地窖里的人等不及。”
“每个案子都等不及。”
“那就不管了吗?!”
解踌慢慢又咽下一口,吐了口气,先问看店那年轻人:“可有热汤?”
他愣了半天才回话:“有的,有的!热面汤!”又急忙去开另一口锅,只是打开一闻,过了夜,已经发酸了。
“热水总有吧?”解踌也不难为他。前几日路过此处时,卤肉摊子边还是一老汉一老妇。老妇调汤并端来送往,老汉围着大锅捞肉分饼,剁肉声同吆喝声不停。这年轻人许是老夫妻二人的子侄,并不熟练摊上的活计。今日是他来,只怕那两人已凶多吉少。
年轻人又是呆立半晌,一拍脑袋跑了。左阳脸都皱起来,话就快憋不住了。解踌看他这副样子少见,有心再逗他,却没想到左阳深深呼吸,反而强行定下来,埋头吃第二个夹肉饼子。这次他记得嚼了,缓缓咽下去,大约也尝到了卤肉鲜美的味道,神色舒展不少。没一会儿那年轻人便端了锅热水来,顾不上说话便给二人倒水。
解踌又端起水,吹凉了缓缓入口。她也近一日没好好吃饭了,这几口下肚,饱暖思睡觉,困劲儿就翻涌起来。借喝水这会儿缓了缓,这才算是重新醒过来。左阳跟着她学,也吹凉了喝。这水并不甜,应就是巷子里人家自挖的井。平常时候,这样的水洗头左阳都怕掉头发。今日他也顾不得怪味,一劲儿灌下去。热水下肚,才觉得活了过来。
那年轻人又坐回摊子后面,嗫呆呆发愣。左阳又瞟他又看解踌,见她不管,还是忍不住问:“小哥,你是新起这食摊?”
“是……啊不,不是!”那人比手画脚,一时间汉话都说不清楚了。左阳叫他慢慢说,自己也慢慢嚼。那年轻人总算是讲起来:“我叔叔婶婶,开的这铺子,快三十年了。昨夜叔叔要拿刀出去同蛮人拼命,婶婶不让他去,两人打架,叔叔扭了腰,正躺在床上。婶婶照顾叔叔脱不开身,做这一锅肉叫我拿来。”
左阳听笑了,解踌也放下心。没有死人,在昨夜的陇玉城是一大幸运。
“肉饼多少钱?”左阳说着开始掏兜。他昨夜为了换到些药材,把身上的好东西都散了出去,眼下身无分文,摸了半天只好苦着脸看解踌。解踌已习惯了他这幅样子,叹了口气便要掏钱。那年轻人到这时才看懂他们要付钱,却摆着手不要:“不,这是给你们吃的。”
他又急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昨夜他家平安都是靠一位大侠保佑——这孩子汉话说得实在不好,把那大侠说得佛祖似的,中间还念了一段经,给人听得云里雾里。解踌最后听懂,意思就是感谢诸位大侠护佑。小家贫寒,只有这祖传的好卤肉方子还上得了台面。虽然能力有限,但也请有缘的大侠都吃一顿饱饭。
他又指着那热水,说水也是婶婶烧好的,幸好他跑得快,再晚一会儿就要下肉焯水了。婶婶今天要把剩下的肉都煮了,明天摊子也在,大侠尽还可以来吃。
左阳低着头,门牙磨着剩下一点儿馕,不说话。解踌假作不经意把筷子碰到地上,俯身去捡,瞟见左阳正含着泪死命睁着眼睛。亏他眼睛大,那一大滴泪摇摇晃晃坠在眼珠上,就是不掉。解踌把头低到桌子下,再抬起来,那两滴泪就没了。左阳没事人似的抬起头来笑:“你家运气真好!今天吃你们一口饼,也算是分润了些福气。以后一定顺顺当当的,就跟你们一样!”
那年轻人知道自己笨口拙舌,也不说话了,一味地笑,拱手。左阳也拱手回礼。就趁回礼这会儿,他又把眼泪擦在袖子上。抬脸时眼睛黑了一大块儿。解踌不愿笑他,努力忍着,也回了一礼。
两人这才算吃完了饭,继续往城南走。左阳大约是心情又好了,憋了半天的话又钻了出来:“解大哥,是不是早知道城南的结果?”
“嗯。”
“人已经都救出来了?!”
“还不算蠢到了家。”
左阳听出解踌语带笑意,更安心许多:“解大哥早就知道,还不跟我说,是想磨我的性子么?”
“磨那个做什么。”解踌想解释,却不知道这话怎么说。
左阳过惯了好日子,哪怕‘游历’中,凭那身讨人喜欢的劲儿也没真吃过多少苦。昨夜算是给他开了眼。要是不垫一下,他怎么往后活呢?解踌不担心左阳的性子,只担心这一夜太沉,把他压得直不起身。
左阳倒不想那么多。他还想追问,张了口却不知道要问什么:“解大哥,那——”
解踌便停下来,转身看着他,等着。
“……咱们现在去哪?”
“去城南。”
“人不是没事么?”
“还有活干。你年轻力壮的,还刚吃了饱饭,别想着偷懒。”
左阳便做出苦相,一边唉声求饶,一边挪着往后退。解踌捏住他衣领,拎猫似的把人拖上,继续往城南走:“那边城墙塌了不少,库里的青砖不够用,神鹰阁人手也不足,但不能放着不管。你不是擅结狐朋狗友么?去找些人来,先把缺口处用木排堵上,别让陇玉城四处漏风。等这事做好了,再去各富户家要钱要粮,有识字的掌柜师爷尽要过来,急着用。还有……”她絮絮叨叨的,左阳耷拉着脸听了,一个个答应过去。最后憋屈地问:“这么多活儿,我明日还吃得到卤肉么?”
解踌轻轻踹他一脚:“这活你还得抢着干呢。快去!卤肉,明日我给你带。”
“我要瘦肉多的!”
“少挑嘴,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
左阳故作委屈一阵,总算把解踌看腻了,叫他滚去做事。又留了枚神鹰阁牌子给他,现下陇玉城里,也就这东西还有人信。否则任凭谁也叫不出吓破了胆的百姓们。左阳接过去认认真真道了谢,便朝城墙那边去了。
解踌也得回去,她的活没干完,还得带些饭食给同僚们。走出几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左阳也正回头看她。他本是垂着眉毛的,与解踌四目相对,一下子笑了,挥挥手继续往远处走,好像还跟从前一样。
解踌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往回走,却也笑了。
天下兴亡,唯百姓苦。
这苦要来了。
左阳从未想过,父亲那满口的胡话竟然真有其依据。一夕之间,天地翻覆。今早出门时陇玉城似乎昨日还百业繁荣,鲜花着锦。只不过在山洞里一通乱走,撞破些密辛,捡到些财宝,卷入些阴谋。重见天日的时候,全城已经是一片火海,远远看去,好似一只火锅。只不过这口锅里煮的不是杂菜下水,而是生民百姓。
已经有人从树梢上一路飞掠,群蛾一般朝烈焰扑去。再好的武功对上军队也是死路一条,但若是不去,城中的百姓更是十死无生。左阳的功夫没有那么好,他在昏暗的小路上连滚带爬,来不及躲避树枝。还有不少人也在赶路,左阳就循着他们的脚印走。离城里还远,他跑得喘不过气,还在想到了之后能做什么。
他武功稀松,去了只是送人头。文理到还粗通,但这时节能有什么用?联络关系是他最擅长的,难道要他去敌军帐中,跟人家的主帅混成狐朋狗友,然后劝他退兵?
他什么也想不出。左阳向来是最机灵,最讨人喜欢,最会钻空子的。世上的事儿,凡是人做的,就总有破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破绽,他就能钻进去混一圈,玩一玩。但打仗好像不一样。这里头的人太多了,破绽也太多了。层层叠叠,好像反而全无破绽。左阳解不开它。没人能解开它。
城门大开,这是极坏的征兆,城墙上恐怕已经没有活人了。还有人陆陆续续往里跑,是已经抢够了,回去放好了东西又来第二次的敌军。左阳从附近的尸体上随便扒了一身蛮人的袍子,跟在一伙人后面混了进去。守城的士兵横七竖八的倒着,都被割了耳朵。左阳匆匆瞥了一眼,觉得他们都挺眼熟。或许是几天前收他入城费的小兵。好像还有那个买了他的马的掮客。他不是兵,但也被堆在了一起充作军功。这群畜生。
他喘得太急了,蛮兵回头问了他几句,大约是问他是不是受了伤。左阳胡乱摇摇头,用力捂住肚子弓起腰作虾米状,随意指了个角落。前面几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仓皇逃跑的背影大骂,无非懒驴上磨屎尿多之类的话。无论汉胡,对不靠谱的同伴总要这样的调侃。
左阳只想吐。路边尽是尸体,被随意扔着。五脏横流的男人,七零八落的女人,四肢见骨的孩子。有时候就只是血淋淋的一滩,看不清是什么。惨叫声,笑声,马嘶,狗吠,火烧,木折,土墙坍塌。有一会儿左阳听见点儿什么,低头看去,却是一个被压在木梁下的人。木梁已烧着了,那人也已经成了一团形状模糊的炭,却还在推身上的木梁。他的手指撞在木头上,折断了。他好像惘然不知,也看不见左阳,只是张着嘴叫唤。木梁压得太紧,气进不去他身体,只能在喉咙来回,发出短促的赫赫声,像肺痨。
左阳捂住嘴,继续跑。他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缓了一会儿也就过去了。那人已经没救了,但城里或许还有别人。玩捉迷藏的小孩?睡在橱里的下仆?总有人运气好躲过去的,总有人穷到这些贪婪的恶鬼都看不上。树大招风,反过来说就是小草反而能苟且偷生。他们还有救。
常去的小巷已经空无一活人,微风徐来,腥味裹着细弱的呼救。左阳钻进一堆残垣,挖出来个完整的小孩。没死,但有条腿像肉袋子一样垂着,眼看是废了。左阳又撕了衣裳给他腿根绑紧,背在背上,只求能保住这条性命。沿着他爬过来的痕迹往里找去,屋子深处还有一家子不完整的。左阳临走前踹塌了墙,好歹算给他们埋了。往前,又有一个肠穿肚烂的。这个左阳救不了,只能埋头往前走,把呼救声丢在身后。再往前,背上的孩子示意他停下:“地窖……”
陇玉城干旱,少新鲜菜蔬,居民多挖掘地窖保存瓜果鲜肉。又因为土质不是过硬就是过沙,一个地窖往往需要许多人家集资,位置往往也只有这条巷的人知道。左阳在附近的地上又摸又敲,总算找到个空处。这地窖修的与地面齐平,就在墙边。外面也没有留下明显的把手,想必是被拆掉了,以防被蛮兵发现。如今用灰尘随意一泼,看不出半点形状,藏得隐秘极了,要不是这孩子指路,左阳也发现不了。
叫了几嗓子,里面却只是寂静,只偶尔有极细微的哭声。左阳背着的孩子又努力说:“先四、后三……”
左阳敲过,又报上这孩子的名字,总算是打开了地窖。里面空气浑浊,已经塞满了人。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几个年轻媳妇。个个惊惶。有几个孩子许是惊吓过度,正发着烧。又有两三个年龄太小的,因被捂嘴捂得太紧,憋得晕了过去。角落里还有两个破布盖着的,血已浸透了也流干了,只是一阵阵的腥气熏人。左阳把背上这孩子放下去,约定了帮他们找些退烧醒神的药来,下次暗号仍是先四后三,又从外面关上地窖门,重新撒上灰土瓦砾掩盖。眼见着地窖又隐没进废墟里,他才敢往别处去。
凡有心肝的人,此刻都应该一哭。但左阳的眼泪就是流不下来。他得睁着眼找活人。陇玉城有多少条这样的巷子?每条巷子能活多少人?全城的兵士和江湖人士都散出去救人,又能救多少?左阳从小就擅长算学。赌桌桌上算牌,能与几十年牌龄的祖奶奶较量。可今天却什么都算不清了。
只求多些,再多些。
一刀破空。
左阳只顾着跑,竟没注意到墙角一个休息的蛮兵。锋刃临身,他一时躲闪不及,只能就着劲往前撞去,以随身的铁扇点对方肋下。
扇骨是极精巧风雅的武器,却难杀人。若是敌人有甲胄护身,就更难有效。这一下实实在在点中,却被蛮兵一身旧革衣挡住,只是叫他气息一滞。弯刀在空中缓了一瞬,力道大减。又被衣裳挡了些许,力气已尽。落在左阳背上,只划破好长一道血皮,却没有伤到骨头。
来不及用什么绝招,左阳双手擎住对方两肋,肩顶胸口,发狠继续往前冲。前方土墙本就摇摇欲坠,这一下终于被撞塌。长刀当啷落地。两人脚步不稳,一同摔倒。左阳先一步缓过气来,扇子却已经掉在远处,蛮人的长刀也还在两臂开外。此时两人都手无寸铁,蛮人却比他高上一头,壮出两圈。若是让他也缓过来,左阳恐怕没有还手之力。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左阳毕竟自小练武,虽不学无术好歹也还记得几句口诀。情急之下,提拳便是十二分的力气落在那人喉咙上。第一下尚有惨叫,三四下后,便只听到吐泡声。定睛看去,已经颈骨折断,气管碎裂。他还支着手乱抓,口中不知在说什么。左阳本听不懂蛮语,此时更听不懂这咕噜咕噜的怪声。只见那人一腔的血被气冲着冒出泡来,从口鼻乃至喉咙的破口处直往外冒。没一会儿,眼见着气泡渐渐小了。只余一股股的血缓缓流着。这人便算是死透了。
左阳把他的手从衣襟上摘下来,起身时一个趔趄,勉强站住。他回身去捡那人丢下的刀,又捡起扇子。犹豫一会儿,还是把它收了起来。这东西平时可以装装风雅,与人较艺不落下风。到了战场上,就是又短又钝总也杀不死人的废物。左阳武功不够,如今还是需要一把刀傍身。
这刀已经卷刃了,几处都有缺口。左阳头闷,一边用手去掰那刃口,一边想着到哪去找些磨刀石来磨一磨。坏成这样,也不知砍了什么。
哦,对。
是陇玉城的人。
左阳突然什么也看不清了。眨了好几下眼也没用。后背那道长长的刀口,大约是被卷了的刃勾出了豁口,疼得止不住血。好在他毕竟年轻,暂时还不觉得虚弱,只是喘不过气。
眼泪冲掉了刀刃上的血,露出下面千折万转的纹路来。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放到中原去,是要卖出好大一笔银子的。中原士人举办文会,总要以这样的蛮人物件为引子,抒发一通怀才不遇,报国无门,苦心孤诣无人问的哀怨。又要多多地宣扬百姓遭难,边疆百战,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怆。又有江湖人士,爱用这些东西装饰道场,夸耀武功。官员要用这东西装点书房以示忧心国事,豪商要用这东西炫耀商路通畅直达西域,贵族要拿它显摆自己手眼通天连军营里都能伸进去。这刀在他们手里有一万种用途。
他们杀过人吗?
左阳哭着,继续往前走。
一夜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