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的来说:20岁时你会把安全套好好放在口袋里,但37岁你只会想把它叼在嘴里再和人跳交际舞。
-
37岁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人们最期待的那种人生是永远不可能存在的。
我在说永远不可能真实存在的那种人生: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换运动服去晨跑,回来后洗澡,穿着浴衣给自己煎鸡蛋、培根,煮新鲜的咖啡,然后开着车去公司上班,大谈特谈股市和汇率,午休时和一群人挤在洗手间里聊国际形势,下午回到电脑前整理扭曲成环形枢纽状的Excel表格,直到凌晨一点下班回家、面对失眠,最扯淡的是循环一般的,第二天你依旧要在五点钟醒来。我说的是这种人生,另外包括坚持不懈的健身房DLC和离谱的健康水平外挂。
这种人生是不可能存在的。什么自律有才又多金,还要生理和心理一样健康的人生就他妈像是死了的人又复活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谈论和试图实践,但从未成真过。37岁的生日宴上,在喝了一整座香槟塔后,我趴在乔诺瓦肩膀上向他炫耀自己的聪明才智,把这惊世箴言的真理第一个告诉他。
他说让我滚开。
老实讲,那还挺伤人心的,尽管人们不承认我会“伤心”。我留给大众的印象从来都是“过于早熟”,比我父亲撒手人寰时留下的几百万负债还他妈逼真,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刚上高中那阵我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努力让自己尽早脱离处男的队伍,可过了五个月后才发现,学校里每一个女生都愿意和我约会、牵手、实践时下最流行的法式热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上床,因为我太——成熟了。她们中最仁慈的那个充满遗憾地如是对我说:抱歉弗朗索瓦,你太好了。但对我们来说,你也太老了。那时我首次体会到了妄图口吐鲜血、当场死亡的自杀冲动究竟为何物,再加上年轻人没经历过任何风风雨雨,看人从来是用鼻孔,自尊心厚得垫在脚下就能爬上珠穆朗玛峰的种种特性,导致的结果便是高中毕业时,我成了所有毕业生里唯一一个处男。当然没人会傻到真的去统计这件事,但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即使后来上了大学我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和同龄人滚到一起。荒诞故事的结局是我被托付给了一名从利物浦来的老师,她教我们统计学,也确实把我照顾得很好。
如果你37岁时去回忆自己20岁的事,你会觉得幸福;如果你20岁时去回忆自己12岁时的事,你则会觉得不幸。又打开一瓶家酿葡萄酒时,随着软木塞旋出的声音在耳边逐渐被放大,我情不自禁地在姑且还能或者和座无虚席的歌剧夜相比算“稀疏”的人群里寻找艾斯的身影。
然后我才想起来——哦,今天也算是他的生日。
回忆幸福的20岁,不仅有俱乐部狂欢、狩猎季、大胃王比赛、考试月,还有金头发的男孩儿女孩儿、棕头发的男孩儿女孩儿、鼻子上有雀斑的男孩儿女孩儿、把莫名其妙的英文大写字母纹在身上任何一个位置的男孩儿女孩儿。最后一种如果你不要命地去问他们字母的含义,最羞涩的人甚至能把它胡说八道成自己名字的缩写。没猜错,我就是在由男子会操刀的“癫狂-20岁!-操他妈所有人-喝到呕吐物蔓延到罗马否则你死定了”生日派对上听到这屁话,然后转头就把嘴里的啤酒喷得到处都是,像你8岁时最爱玩的后院里浇花专用洒水器。每个人都疯了,扭得和他妈花园鳗一样恶心诡异,我只记得自己前面有个缀满银色闪片的屁股,在我夸张地“喷水”时那人转过身来抓着我的下巴,给了我一个二十年来体验最棒的深吻。假如我们有后来,即使分手了我也一定要找人订座奖杯,当着全校人面前颁发给他,只可惜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陌生人也拒绝和我做爱。
第二天,我是在学校的化学实验室外醒来的,通宵的研究生满怀恨意地用板砖厚的报告(作废版)把我脸扇红,可恢复意识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靠,我确实从没考虑过自己的性取向问题。投票箱里出于种种利益计算,我是兄弟党无可厚非的“铁哥们儿”,但在世界地图某个不存在的角落,我坚持维护无性别厕所的推广。所以当然,在我看来,任何人都可以有一个闪闪发光的银屁股。
20岁时重新探索自己的性取向是美好的,快感赛过手淫、初夜还有和性有关的一切体验;37岁时再思考自己的性偏好则无比痛苦,因为你只会发现自己早被税务问题、人际关系还有和社会意义上的“生活”摧残至性功能永久性障碍,到了连晨勃都成了值得庆祝一整天的处境。
有段时间我看心理医生频繁得像喝水,害得乔诺瓦不得不跑到诊所来向我汇报工作。我躺在柔软的沙发床上,像尸体一样把手交叠着放在胸口,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劲安慰我说男人一生中过不去的坎儿总是这个那个、还有前列腺。我没理他和答案八竿子打不着的废话,透过窗户直勾勾地看到艾斯站在路边抽烟。那天巴里下着细细绵绵的小雨,空气里弥漫着反胃的鱼腥味儿,他穿着一套风格完全不适合他的棕色格纹西装搭配浅蓝色衬衫,每一颗扣子都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被拴得很好,但领带还是不翼而飞。他抬手时会露出沾满血的袖口,还有暗红色的凝固物卡在边缘缝隙里的指甲,我觉得他那时肯定也看到我了,因为在眼睛因酸涩眨动的一瞬间后,他便消失不见。
我一直很好奇他怎么没想起来把我杀了。不用大费周折,深夜摸进卧室把一旁的枕头拿起来摁在我脸上就行,他要处理的挣扎估计也不会比一根手指的颤抖多。但是他就是没这么干,甚至再回忆起来,我会错愕地发现中间早过去了十年。我没有兴趣跑到他面前说:嗨!你好吗,祝你生日快乐,顺便问一下我27岁郁郁寡欢的时候你怎么没顺手把我杀了。是个人都会觉得太蠢了。
20岁时我们谈论死亡会很酷地敞开嘴,把铺天盖地的交通事故、枪击事件、政治谋杀、吸毒过量放在里面大嚼特嚼;但37岁后你会发现,不必定义和重组,死亡早已成为我们人生中的一部分、一篇坑坑洼洼的长篇小说里随处可见的part A。
艾斯当我面杀过人。那屌人吸了他妈太多五颜六色的东西,脖子还没有一根筷子粗,但还是选择从楼洞里冲出来给他一刀。艾斯肯定了他的勇气可嘉,然后反手割开了面前比纸还薄的喉咙。黑色的血不合常理的粘稠地流着,像一条条蛆在地上爬。当他走向我,面颊被溅上的血迹已经被雨水掺合着沿着下巴迅速滴落、逃离。是的,那天也他妈下雨,感谢地中海,感谢圣母玛利亚。
站定时他身上那件价值几千欧的外套已经变得和抹布无异,我对他说:你技术真烂。他朝着我脸就是一拳。我还在原地、纹丝不动,亲自证明了即使一个星期只去两次健身房也是有成效的,但是我哭了,因为没有哪个健身房有针对泪腺的硬拉训练。我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拼了命地往下淌,和每个寿终正寝的意大利老人回忆自己短暂的人生一样——总是无休无止的雨。
他还是来到了我身边,总是这样。在茫茫人群里我找不到他,必须是他主动到我身边来才行。今晚艾斯穿了套还算适合他的深蓝色条纹西装,搭配跟千层面一样繁复的花领衬衫,他左手握着只装满威士忌又没有冰块儿的杯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把它砸在谁头上。
大概是看穿了我的想法,他白了我一眼,喝了一大口酒作反驳。
“倒点你的酒给我。”我突然想到个好主意,把一只刚喝干净的空杯子递到他面前。
“不。”他干脆地拒绝。
“想看乔诺瓦出丑就赶紧给我。”我提出了他绝不可能拒绝的诱惑,果真被接受了。艾斯十分大方地倒了三分之一的琥珀色液体进入和它格格不入的高脚杯,然后看我随手从路过的服务员托盘上拿走一瓶啤酒,把它们混合在一起。
他咧开嘴。“我要跟你一起去。”他说。
我们一前一后地跨过半间大厅,中途又和四五张根本不认识的脸打了招呼才找到躲在柱子后面忙着调情的乔诺瓦。看到两个瘟神过来,他条件反射的就要开骂,但被我递过去的酒杯和艾斯说的话给堵了回去。“离席之前我们想专门敬你一杯,感谢这几年的工作,希望我们之后依旧合作愉快。”他模仿起我平时那副假的要死的做派起来实在是太有模有样,乔诺瓦毫无还手之力,在我们一唱一和的连哄带骗下喝下了一整杯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建议下次万圣节艾斯直接装扮成我的样子。
之后我们遵守诺言,离开了宴会厅。音乐在沉重的木门后久久回荡着,太阳出来以前绝不会停止。为了符合主题的“怀旧”,走廊里没有开灯,而是模仿中世纪城堡的风格插满了燃烧的火把,光亮彻底成为朦胧不清的东西。我们就这样沉默又默契地乱走,好像走廊永无止尽,可以一直走下去,偶尔拽一把快撞到旁边墙壁的对方是唯一的交流。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刺眼的亮光从缝隙里出现了几秒后又匆匆消逝,空荡的廊道里满是某人响亮的步伐和止不住的呕吐声,激情宣告着永远不要把蒸馏酒和发酵酒放在一起喝。我们张大嘴努力不出声的同时释放狂笑,像屁股后面在着火那样急匆匆地往楼上跑,逃离该死的命案现场,直到进入安全的客房。磕磕绊绊地倒在地上的过程并不值得一提,更不用说期间我们的额头好几次撞到对方的门牙,可这都不能阻止快乐的肆意增长,就像在停下来后我的腹部也因受到强烈的伤害止不住地发痛——这就是快乐的代价。
我们面对面地躺在地上,假正经的西装外套早不知道在拉扯中被丢到哪儿去了,鼻尖间只有大概5厘米的距离。我想起16岁的暑假,他第一次被父亲派去杀某人的儿子前对我宣誓而和我接的那个吻,当时按照“规定”,我必须要僵硬地捧着他的脸,和他紧紧贴住足足一分钟,现在被稀释得所剩无几的记忆只剩下我们两个和夏天一样干燥龟裂的嘴唇互相僵持时微妙的摩擦感。那一分钟里,我们在接吻,且谁都没有闭眼。那种距离你是看不清任何人的,但就是没人闭眼。
他晚上10点整坐马车出发的(真他妈见鬼了这个年代还有马车),第二天中午在所有人正吃饭时从客厅的窗户爬进来,除了身上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污渍外没什么不同。自那以后父亲就开始叫他艾斯·贝尼尼。这个家里只有我知道他恨这个名字恨得要死。
我们鼻子的距离只有5厘米,滚烫的呼吸交叠在一起,过分私密。
在我恍惚地入睡前,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撞我问:你在想什么?我呆滞了片刻,然后诚实地说:我在想我们12岁时参加的那个夏令营,墨西哥。我当然记得了,他说,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能忘了吗。我继续说:我在想我们一起做饭,把意大利面夹在可颂里,试图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那回,你问我怎么做意大利面才好吃,有没有什么名门贵族的独家秘方,我说有,秘诀就是‘多加番茄’。番茄越多,肉酱越好吃,意面就越好吃,这是铁一样的定律。
艾斯哼哼了几声作为回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困了要睡了,但回忆的阀门一旦打开,我的倾诉就像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继续说:我还记得我去自助食材区那里拿了太多了番茄,真的太多了。我甚至把运木材的三轮推车偷来用于运它们。然后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女孩儿……完全不记得叫什么名字,但我知道她是俄罗斯人。她先是对我的行为报以尖叫,接着酸溜溜地说,如果用不完记得把剩下的食材留给她做罗宋汤。我说那玩意就跟魔鬼的洗澡水一样难喝,她转头便去告老师,害我的食材都被没收了。
但我们做的不错,他说,反正我是觉得我们做的不错,除了你最后在上面加的那两块儿菠萝容易引来杀身之祸外,别的都很完美。
我知道,我就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黑暗中,他用那双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浅色眼睛看着我说,我那个时候、12岁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被混乱的情绪瞬间席卷。艾斯伸出手来同时抓住我的鬓发和耳朵,把拉扯的痛发挥极致。别哭,他用和动作完全相反的平静语调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哭我就没办法。
滚开。我虚弱地骂道。
你的问题在于你太抑郁。他用另一只手撑着脑袋,把自己的上半身支起来。
对,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多吃意大利面,尤其是不是奶油蘑菇的口味。他打了个气味儿几乎不可言喻的酒嗝,让我不得不朝他猛踹上一脚,但在黑暗里他还是躲开了。于是我叹息着笑起来,抱着胸口稍微蜷缩了一些,假装自己是没有壳的寄居蟹、海马。今晚……我就在这里睡了。我把头在地上蹭了蹭,硬得像铁的太阳穴也紧贴在上面降温。他把手用力地插入我的头发,用不可抗拒的力道向后划去,直到将发顶歪扭的手绳扯开才带着潮热的余温缓缓退出。
那你还记得16岁时的事吗?
你是说杀人,还是老爹叫你贝尼尼的事。
后面那个,你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讨厌吗?
说来听听。
如果我是艾斯·贝尼尼,我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有名有姓的代价就是背负姓氏、家庭的责任和义务,这个我没说错吧?所以我不想成为艾斯·贝尼尼,因为我没有责任心,也不是乐于助人的慈善家,我只想做‘艾斯’这个概念,牢牢抓住属于自己的第一名。直到某天被人顶替前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是艾斯,就可以完全的属于某个人、尤其是你。
这就是我和乔诺瓦刚刚说的,过不上的生活。我说道。
我从不对艾斯再做过多的解释,因为从古至今印证的例子比比皆是且十分不幸、据我所知,艾斯在大学整整选修了四年世界历史。事情一般都是——你想嫁给王子,但却是条美人鱼。要么你是个国王,可一心只想成为最优秀的开锁匠。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中残忍的关联性是:最后主人公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所以现在再被十三四岁的孩子在街上拦住说要加入月亮湾时,艾斯会说“走开”,而我会说“不要折断那把意大利面”。
他看着我,在月光下美得像一座钻石雕像,让我冒出一股冲动,像那种加速过几百倍后植物生长的记录视频那样,冲动从胃里破土而出,疯狂生长的枝节一直顶掉我鼻腔深处最脆弱的地方。我想抱住他号啕大哭,虽然艾斯说他最受不了这个,但我知道他也并不介意。大多数时间里,我始终无法理解人类社会对于性行为道德规范的程度。有人奋斗整整十年十五年给一个在地下室里操摩托车的人辩护,更多人却坚决不能接受即使是在双方性同意的情况下你和你的兄弟姐妹打炮。所以基于以上种种我只好回到20岁,凭借早熟的饥渴做挡箭牌去吻他。房间里的座钟发出12整点报时,对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生日快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