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型:同人
作者:维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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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路撒冷,原纽约。一夜之间被异界所侵蚀的都市。
而后,仿佛是为了掩盖内部会侵蚀人心的魔性泄露一般…浓雾笼罩了这座城市,使得这座城市的夜晚失去了星月,无论是白昼还是昏夜,都昭示出茫然困顿的死相。
或许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从地球上的一个小小蛀孔开始,缓慢平静地将一切都腐蚀崩坏掉。
……扯远了,还是来略微欣赏一下黑路撒冷的夜景吧。
几个年轻人站在高架桥旁抽着烟,虽然不见星月,但是摩登都市的光源在深夜还是孜孜不倦地挥发着光芒,充当了地面上的星辉。公路上车辆联结成束,沿着道路汇聚成漫溢着光辉的脉络。
乍一看,似乎和地球上其他现代化的都市并无差别,你甚至可以说在任何一个国家都能找到这样的景色。甚至假如你好事一点,你甚至会想:为什么不去向那几个年轻人要根烟,和他们一起欣赏一下夜景?
这么想着的你看向那边,被雾气模糊的几个人的身影略有些朦胧,随着距离缩短你终于看清了那几位年轻人的样子————
啊,初次来到黑路撒冷的倒霉蛋,大概会被那群人的相貌吓得连爬带滚地逃走。仿若水生生物和黄金时代科技的不论产物,轻佻的触须舔舐着命运悲惨的烟蒂。它们替代任何地标,成为最标准的独特奇观。
“说出你的心愿吧,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我的愿望是制造一道幻想与现实的裂隙。”
如此静谧,如此安详。
风暴席卷整个都市,但是风不曾制造一丝丝噪音。
它只是轻轻摇动了八音盒的把手,将过轻的灵魂掷向天空。
风暴的脚步继续前往,将人类的文明拥入怀中;建筑被白色侵蚀,变成风化的盐柱。
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感受着,全都放弃了挣扎。
与其说那是文明的死神,不如说那是文明的母亲;它前来催促过于繁荣的文明,是时候该进入应有的午睡。
是啊,那就像是一场午睡。
只是当文明再次醒来,它又将成为母亲的婴儿。
众多繁荣,众多许诺。
就这样一同沉入梦乡,成为无法复归于现实的清醒梦。
ET66HY年份,人们放弃了以数字纪年的第P3U个年头,我骑着摩托从风暴之中逃了出来。
人们忙于验证自己的虹膜网纹,忙于启动那繁琐的虹光观光车。
摩托这种本应消失在历史里的产物,只需要轻轻一转钥匙就可以启动。它的外形和它所代表的精神永不褪色,致自由——!
——假如它不会因为缺少燃料而在这荒野之中抛锚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在永动能源机关被发明出的第HH个年头,将新的能源体系并入老旧的家电早已不是难事,现在我那旧时代复古思潮的热情将要把自己害死在这柏立冬不拉屎的荒漠中了。
“你好?”
据说第三代的改造人体并不会产生幻觉——
“你好?”我面前突然出现的人不为所动,只是悄悄挥了挥手。
“据说那风暴是某人许下的愿望,因为他对自己的生命感到悲伤,于是和虚谬空洞的神性做了交易。”清秀的狼兽人擦了一把脸上的机油——尽管这对于毛发粘上的机油并没有什么效果。
“哦哦,虚谬空洞……我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或者笑话。”我望着远处的风暴云,祈祷着它的速度维持在现在的乌龟级水平。
“说出你的心愿吧,告诉我你的愿望吧。”
他突然这么问我。
“除了活下去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上一个向虚谬空洞许愿的人,模糊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界限。”
“所有的叙事都因此变得暧昧不清。”
“我听说过,从那之后人类便抛弃了数字纪年的方法,因为数字在概念中早已失去了意义。就连普通的琼斯多项式也必须写得歪歪扭扭才能正确地导出绳结的扭结数。”
“所以呢,这次许愿的人又得到了什么?终于有个疯子许了毁灭世界的愿望吗?”
“不……许愿的人内心只是充盈着无数无处可去的思绪,于是他拜托虚谬空洞将其实体化。”
于是风暴就此诞生。人类的所有就此化作清醒梦的一部分。
“谢谢。”我带上头盔,准备继续逃离风暴。
“需要我带上你吗……你留在这里,迟早会变成风暴的一部分。”
“我们很早很早之前就见过,不是吗?”
“这一份错误的爱慕,最终化作了风暴。我注定也要前往那个你不存在的清醒梦。”
莱思人们好奇地盯着最后一节铁轨焊上缺口,将整个铁路熔铸为一条精美完整的线段。——列车,这个仅存在于弗朗次技术设想中的存在,在莱思犬之氏族的牵头和施工下,化作了大陆上的现实与奇迹。
当施工完成,操纵着魔导器的犬族人根本顾不上身边高大稳重的狼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整个莱思的领导人——他就那么摇着尾巴抱了上去,凭借着自己的怪力让领导双脚离地,在空中转了个悠然的圈。
“该死——09E1,你就没有别的庆祝方式吗。”
“你说得对老大,列车还没有试运行,我们的庆祝为时尚早……”
“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快把我放下来!”
莱思的列车主要用于跨越雪山地区的高寒地区,善战的莱思佣兵们从高河山谷来到莱思故乡的边界上,这些经历了战场上残酷搏杀的战士们侥幸存活下来,却又不得不面临着莱思严酷寒冷的自然环境。就这么化作冰雕永远滞留在故乡的边界上也是常有的事情。
弗朗次爆发的大规模战争对佣兵的需求数量急剧攀升,大批大批的佣兵就此离开自己的故乡,在异国的战场上追逐荣耀与力量。
是啊,几年的时光对于战士不过短短一瞬……那么自己也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才行。
于是滞留在莱思的犬之氏族在狼的号召下聚集起来,叮叮当当地开始修建起童话之国的铁路,只为了迎接在弗朗次战场上满载着荣耀和战利品归来的战士——狼如此想到,他甚至还想在车站配备载有热饮的机器。
年幼的绵羊却对此感到很困扰,不为别的,作业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山山谷中,她每天都没办法再赖床了。虽然她本身就不是个爱赖床的孩子。
无论男女,莱思人都是强大的战士,甚至拖家带口前往战场的情况也并不少见。这些平日里对绵羊温柔无比的叔叔阿姨们将自己的钥匙一股脑塞给绵羊,她需要做的就是时不时扫去房中那些堆积起来的灰尘。
结束了一天的扫除后,莱思的天空也被极光涂抹成了荧光荡漾的涟漪。虽然这几年莱思逐渐立起了形形色色的路灯,但绵羊还是更喜欢循着极光的摇曳回到自己的家中。
自从弗朗次爆发了战争后,每一个新年都只有孩子和老人们孤零零地拼凑出一个家庭单位,而那些老人在战场上如何一刀将五个敌人劈成十份的故事,孩子们已经听腻了。绵羊甚至能够倒着将这些老掉牙的故事讲出来……
莱思佣兵工会的人抵达了这个小小的村落,狼环视了一圈,确认了这里也只有老人和一些孩子们。
他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在自己的童年中家人也总是缺位的,而是因为他作为莱思的首席领导者难以忽视莱思孩童的教育问题。
“我们的首领带来了关于前线的战报……”
“遥远的弗朗次爆发了大规模的……灾害……全部……阵亡者名单……”
绵羊不记得她那天都听到了些什么,孩子和老人们的嚎哭和激动几乎淹没了正在念诵的阵亡者名单剩下的名字。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了,绵羊已经成长为了能够独立外出的大姑娘。她来到曾经的列车遗址,轻轻抚摸那些已经因为锈蚀而废弃的铁轨。
绵羊和伫立在车站的高大的狼人擦肩而过,对方的身高几乎是她的两倍,但绵羊的表情上没有一丝恐惧。
”将所有人送上战场并不是唯一的路。“
绵羊如此说道,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莱思,也离开了”莱思“——她的视线前方,是名为一个沃茨的古老国家……
列车已然废弃,曾经准备迎接他们的列车,已经再也等不到那群将要归家的人。
倘若没有佣兵制度,父亲就不会死了吗?母亲如此坚信,但小羊并不这么认为,聪慧的她早就意识到了父亲去当佣兵的根本原因:他们家那贫瘠的土地无论是耕种还是放牧都不足以养活自身。这是莱思人被源源不断地投入战争的悲剧源泉。
直到绵羊成年,她们每年都能收到来自工会发放的抚恤金。来送钱袋的兽诞者毕恭毕敬,仿佛在替什么大人物办事一般。 绵羊曾以为只有她们得到了特殊的照顾,后来却发现战死家属的家庭都能收到同样的抚恤金。
成年那日,绵羊找到了一份作为佣兵加入遗迹探索队的工作。
她将攒下的钱点了又点,塞进神色黯淡的母亲手里。
“妈妈,我不是去当佣兵。我只是……去问神明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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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条军规:不可以在战争期间发自内心地呼唤和平。
如此简洁,易于理解的博弈论规则,一旦双方置于棋盘上,最优的抉择就是向敌方进攻。
不可以呼唤和平,因为若是发自内心地祈求和平,便会令士兵在厮杀时感到犹豫。
——嘀嘀。
“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处置结果:犯人被放置于透明的容器内随军队移动,任何人都可以以“软弱”的罪名去羞辱,甚至处置它。
最终犯人成为一摊富营养的积液,蠕动的生命自它的尸体上萌发。
文明回收装置停止扫描磁盘,“他”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苍白的城市,这里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所想象的废墟并不相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于建筑和“文明”的损坏被视为“低效率的”。于是基因改造配合生化武器实现“对非我方人员”的定点打击成为了新的开发方向。
但是傲慢的人类忽略了一点,自己的技术并非全能之物——就像人类最初禁止生化武器的缘由那般,一款无差别杀害所有生命的病毒最终还是突破了基因改造后的防线,将文明耐心地,一点点地,从星球上抹除了。
于是这颗星球被判定为死去的文明。
在更加遥远的……其他的频道中,平行世界的人类平安地跨越了数次灾难,开发出了能跨越其他平行世界的能力。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正在扫描关于星球Ea-011标准年代x期间的文献记录,日志id0288XC273EEW09。”
为了跨越更多的灾难,人类向平行世界中毁灭的文明散播出了文明回收装置。
若是能在人类毁灭的可能性中吸取经验,文明或许就能在红移的终点前一直繁荣下去。
“何为和平?”
若是士兵疲于战争,意识扫描装置会检测并刺激他们的额叶,分泌更多的化学物质来促使他们更加热烈地投入到战争之中去。
但是若是士兵渴望和平,他们不仅不会变得软弱,反而会坚定地反对投入到战争中去。
再多的折磨,刺激与化学物质都不能令他们回心转意。
研究者们得出了结论,博弈家们提出了困惑,决策者们拟好了文件。
“第二条军规:不可以想象没有战争的未来。”
关于违反第二条军规者的审问与处置的若干条记录:
“意识扫描装置于0878时检测到一滴泪水,经过技术专家的评审,装置没有任何故障,你对于自己的思绪犯罪有任何申辩吗?”
“我没有。”
“为何要在面对敌军的尸体时哭泣?”
“……”
“请回答,士兵,这是你的义务。”
“或许是因为人性吧。”
这句话令研究者,博弈家,决策者们感到恐慌。
“新的课题,如何通过基因改造彻底抹除我们的人性?”
于是第三条军规诞生了:“禁止持有人性。”
“嘀嘀……“这里是文明回收装置Ea—011-9081,扫描结束。”
“……”
“您希望得到我的建议吗?亦或者您需要我为您总结这个频道的文明死去的始末?”
“……不,我只是,在思考。”
“我们的世界似乎一直都在一条平稳且安逸的路上行走着,我们消灭了一切争端,吸取一切教训,消除个体间的差别。
“但是我们的组织仍然保留着军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们只是消灭了战争的表象,却从未理解战争的本质。”
“嘀嘀……询问,战争的本质为何?”
“战争的本质是军规。”
“人们忽视了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的底层逻辑,那是因为在国家和国家的博弈中,不存在‘和平’这一选项——在博弈论中,和平往往和投降是同一个意思。”
“我将改造博弈论的基础逻辑,制作完全的和平。我会希望……当人类产生纷争时,进攻不再是利益最大的选择,和平将成为凌驾于进攻和投降的第三个最优解。”
“嘀嘀……您的话语间充满诸多逻辑谬误。”
“嘀嘀……战争属于严格的零和博弈,和平永远意味着让渡一方的利益,也意味着另一方无法吃满自己应有的所得。”
“那么便将变量投入零和博弈之中吧。”
研究者淡淡地向自己的桌台上投下一颗骰子。
“将这个世界的文献共享给全部终端,同时我需要发布一条倡议……一条声明。一条全人类都应该遵守的‘军规’。”
“第零条军规,若是这世界爆发战争,我将永久性关停文明回收系统……任由这个世界走向属于自己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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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为4月2日即将开放下载的游戏《虚谬都庭》剧情的后日谈。
谨以此文献给愿意相信我也能写出原汁原味二次元而不是抒情infp经典散文的朋友!(。)
老杰森死了。
是的,我们都知道他,也都知道他的末路……那一滩流在街道上的虹彩淤泥,最终在火中化为片片星点。
维克多——受他照顾,被他视为家人,最终也亲手结束了他的痛苦。
然而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这么轻巧的事,尤其是老杰森还留下了一间店铺、一片地产。这些内容都被无偿留给了他,但是我们未经风霜的小狗虽然拥有洞察世明的智慧,却并没有法律和地产相关的知识。
无奈之下,只得由维多利亚代为处理。
在询问完本人的意愿之后,维克多收到了一笔变卖这些地产和店铺后换得的小钱,皱巴巴的钞票静静躺在铁盒里,连着几枚零士的钢镚,在枯黄的灯光下泛着1980s的光辉。
而维克多就这么静静地低着头,凝视着这个铁盒。
“除开葬礼的费用,就只剩下了这些。”维多利亚拍了拍维克多宽厚的肩头。
“……再过两天就是他的葬礼了,你要在这里发整整两天的呆吗?”
维克多轻轻掂起一枚硬币。
“……老杰森没能留下尸体。”
“嗯,所以棺材里放什么东西,可能需要你去挑选。”维多利亚似乎想到了一个相当不合时宜的笑话,她没忍住就这么讲了出来。
“……比如,美味蟹黄堡的神秘配方一类的?”
她成功地失败了。
维克多没有展露出该有的笑容,而是捧起了铁盒缓缓向外走去。那条尾巴就像是宽大衣服的一角一样,只是随着他的步履缓缓摇晃,不具有一丝活力。
他没有妻儿,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和维克多一样,孑然一身。
维多利亚努力地素不相识的人张罗着一场葬礼,而恐怕在葬礼现场上会出现的人,除了她和维克多以外,就只有社区的牧师了。
倘若要用菜的浓淡来形容一场葬礼,恐怕这里只有一碗撒了葱花的白开水。
维多利亚并不清楚面临着这样一场离别的维克多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情,她只只知道维克多在本应该出现的地方跑掉了。
好的,这下连葱花都没了。
为了避免自己这个局外人尴尬地和牧师大眼瞪小眼的局面出现,维多利亚在葬礼开始前用三根狗毛施展了定位的巫术,随后叫了辆成本颇高的计程车,找到了那个沉默又高大的身影。
昔日的老杰森快餐店已经变成了一家比特币交易所,里面的人们轻轻卸掉自己的头盖骨,用人脑接续服务器,在美梦中用自己大脑的算力轻轻挖掘一块又一块金灿灿的比特币。
而维克多就这么盯着他们人脑上迸出的火花出神,手中还拿着那个小小的铁盒。
“为什么要逃跑?”
“……!维多利亚!”
“别跑。”
早就预想到这种情况的维多利亚轻轻在空气中划出两笔如尼,维克多的双腿便被浸染成灰白的颜色,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再怎么说也不能上来就用石化的诅咒招呼我啊!”
“你在说什么呢?这样最有效率啊。”
“……”
“为什么要跑呢,你不想去见自己的家人最后一面吗?”
“……已经不在了,何谈最后一面呢?”
维克多放弃了摇摆自己已经变成石棍的两条腿子,闷闷不乐地扮演着一根尽职的电线杆。
维多利亚摇摇头,把可怜的双腿变回原装,随后拉着他坐在了路边。
“我不太理解……为什么面临这种事会让你感到胆怯呢?”
“……我这段时间都尽可能不去想。”
“但是……当我回到这里的时候。”
“我发现我没办法理解这一切,没办法接受这一切已经离我而去的事实。”
“倘若一场葬礼结束,那么我就得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不是吗?”
“……不是那样的。”维多利亚摇了摇头。
“你可以不去和自己的过去和解,维克多。”
“……我不知道怎么做。”
维多利亚站了起来,向着远方竖起来大拇指。
一辆计程车随后在她身前停了下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会交给你如何不去面临它。”
焦头烂额的牧师面对着空空如也的棺材来回踱步,负责封装棺材的工人也愈发地不耐烦了起来。
维多利亚姗姗来迟。
她将一个铁盒扔了进去,随后又扔了一把花。
“我知道不存在什么灵魂与死者,但是我还是会好奇。他不到场,你会生气吗?”
随着棺木缓缓阖上自己的眼睑,牧师有些错愕地问身旁的女性。
“死者的亲属呢?”
维多利亚轻轻捻动自己的发丝,看向盛开白花的花海。
“他还没能准备好面临属于自己的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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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铁道线切割花田的方式实在是有些缺乏情趣。
当然,这看法也未免不是受了些当下心境的蛊惑……倘若我能换一个心情去探望我那远在法兰克福的远亲,我的眉头想必会因为这些零星开在路旁的薰衣草舒展开来。
哦,我上次看到她是多久以前来着?
那时她已经做完了手术,整个人状若痴傻,虽然仍能正常地思考和说话,但是人们都不愿意接近这位似乎没有感情的人。
而如今叔父叔母都已经去世,我作为亲戚得出面照拂一下这位已经无人看管的悲惨淑女。
……我不由得回忆起汉斯医生询问我的问题。
倘若人生而具备感情,那么感情从何处来?我们之间为何又奇迹般地能彼此感受到一小部分对方的情绪?
这感情,在空中看不见摸不着,它是靠以太传播吗?又或者是某种古希腊学者提出的源质?
无论如何,我决定在这趟旅途中顺便收集一些有关这个课题的论据。
“您来了。”
安捷利娜打开了门,她的礼数还是那么周到——即使对于一位亲眷来说,这礼节稍微有些做作且不合时宜。
而我也没感到丝毫地被她所尊重,她的视线仍然和我记忆中一样飘散在空气里,不曾落在我身上。
“节哀。”
“哦,对的,谢谢您。”她像是才回忆起自己失去了双亲一般回应我的答复。
接着我们又聊了些关于未来的事……我收下了一部分来自姑母的遗产,而作为交换帮她打点好了庄园里几位负责照顾她的佣人。
最后,我终于有些等不及了,我想直接进入正题……于是我尝试问她,那些有关她——额头上长长的疤痕的故事。
“是了,您问了,我就得回答。”她的眼神仍然茫然,但是却明显地开始了属于她的回忆。
“从小时候起,我就感到自己和人有些不同。”
“当父母用甜蜜的方块,那些松软的馨香的食物堆满我的卧室时,我总能感受到,他们在索取一些我没有的东西。”
“我拼命地在心里搜刮着哪怕一点他们渴望的,但是最后我还是没办法找到它们——找到一点用以回应这份善意的东西。”
“我既不想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能回馈这份温暖的。”
“他们于是看着我冷冰冰的脸蛋……那笑意同样也从他们脸上消失了。这让我感到痛苦——”
“等等。”我有些诧异了。“你是说……你能感受到‘痛苦’?”
她笑了笑。“怎么不会呢?而且痛苦是我未来半生最熟悉的感受。”
渐渐地,她也意识到有些与众不同。
而她为了适应这般依靠情绪编织出的人类社会,也演化出了一套关于“感情”的表演技法。
——一个并不存在,也不知道为何要存在的微笑。
但是她并不是那么好的演员,不如说一个好的演员也只有靠调动自己的情绪才能做到具备感染力。
父母们是不离不弃的,但是他们心里也给这孩子打上了一个虚伪又懒惰、做作却愚笨的标签。
而可怜的小安捷利娜,等她再大一点之后,迎来的便是同龄的孩子们——敏感且早熟的女伴们。
任谁都能察觉出她那从戏剧里学来的、关于爱和友情的台词是多么虚伪和做作。
对安捷利卡来说,长时间全天候的演出同样是不小的挑战,她有时不得不在疲惫的时候迎接朋友,一旦没能维持住自己的笑容,人们就从那上边再读不出半分情绪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在绘画上有些许天赋(虽然不及我),但她还是收获了一位同样温柔可亲的挚友,在学校中也找到了几位能一起玩耍的伙伴。
也正因此,她迎来了那个改变她一生的挫折。
为了让女伴们相信自己也真心期待着这份友情,她总是偷偷拿些稀罕的玩意——哪怕是作为生日礼物给她的贵重珠宝、或者是八音盒匠人打造的精巧玩具,都被她送给了拿些她需要极力讨好的人。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倘若她对朋友没有任何情感上的表示,那不就说明她完全不在意这些人吗?
何苦将这些闪闪的金子们充作了孩童间游戏的入场券?
话说回来,在她维持了这般昂贵(字面意思上)的友谊后很久,她突然撞见了她们一些不友好的议论。实际上我们都清楚那个年纪的刻薄女孩们会说些什么……无非便是些嘲弄的话语。
有价值的,便变卖。
而那只她根本不舍得玩的,能唱出《月光》的小小机关金丝雀呢,则已经变成角落的一堆碎片哩。
“惹人发笑,她那样的人,我们不理她是应该的。”
“都是她自己作的,不是吗?”
她哭着回到了家里,然而没有人能体会她内心的痛苦。
人们只是指导她:若是朋友不好,就换一批。人们习惯了随着立场和利益为自己更换一批又一批更“实用”的朋友。
说到这里,我却觉得有些滑稽。为何我们这些自诩正常,能哭能笑的人,在这般事上却如此无情冷酷?
最终,当她去找那位她最信任的朋友时,对方也只是冷冷开口道:
“不难过了,便不找我。难过了便找我,怎么会有你这般傲慢又冷漠的人。”
她几乎要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她记不得是第几次向她道歉了。但是对方只是失望地走开:“不要再演给我看了,你不哭也不笑,你没有任何事是真心的。”
“为何人们都能表达,感受到感情,而偏偏我不能呢?”安捷利卡自问道。
她决心去感受情绪,去照顾每一个人的情绪,去模仿每一个人的思考。
只有她自己完完全全地成为了“别人”,她才能略微地,说一些不那么突兀,不那么做作的话出来。
然而长时间地学习、模仿他人(在我看来,这简直就像是风靡都会的降灵俱乐部),她不总是能支撑得起这般的消耗。
有时候接触那些阔绰的画商久了,她的举止也变得粗鲁,与身份不符起来了。
她还说,自己总是能听到那些已经不再见面的人在她耳边絮语,梦里也全都是那些人无端的指责。
渐渐地,她拒绝出门,拒绝一切社交场合。
可惜的是,对于以为法兰克福淑女来说,社交场就是她的战场。
叔父叔母也请过修士来到宅内,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她仍然拒绝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无论双亲如何咒骂。
万幸的是,这是个很好的时代。
在我的介绍下,叔父叔母请了另一位擅长医术的修士。他声称自己有能力治愈这种顽疾。于是一道精巧美丽的疤痕出现在了她的额头上。
可惜的是,虽然这使得她愿意路面,却也不复往日的灵巧。
但对原本就呆傻的人而言,再多上几分呆傻也无伤大雅。只是那疤痕难以遮盖,她最终也没能得到任何一位子爵的倾心。
“那么,你最后做到了吗?感受到别人的感情?”
安捷利卡突然放肆地笑了出来,慢慢地笑声演变成了她本来想要呐喊出的——对这疯狂一生的尖叫。
“你看啊,我当然能感受到。”
“这污渍,这鲜花,这明媚,它们都在对我笑咧,我也克制不住地想要跟它们一起笑啊!”
无论我如何呼唤,安捷利卡只是狂笑不止。
最终我戴上礼帽匆惶地逃出了那个庄园。
——这份信件到此为止,亲爱的汉斯医生。
我本想在末尾加注几句自己的感想,但是我还是决定以一个问题替代这些幼稚的研修条目。
倘若我们强迫一个天生不能表达和社交的人去感受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社交和感情信号。那么她最终听到的,感受到的那些,究竟是什么?
哦,最后,我听闻您即将从奥地利起身前往慕尼黑,祝您旅途一路顺风。
不知道是谁打翻了黑色的沙,搅拌混入了风里。
现在的风,是肮脏的,且温暖的。
“新来的?”
“嗯。”
“你记得工作是什么吗?”
“维持贷款的秩序。”
“那就好。”穿着深色胶皮防护服的人爽快地把一块文件板夹拍在我的头上。“你第一天来,我们就不让你去做讨要债务的工作了,在这里把名册填完就好。”
“好。”我欣然应允。
但,我是谁?为什么我在做这份工作?
“那不重要。”在我的疑惑化作语言与波频出口之前,那位雌雄莫辨的人类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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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穴。巨大的洞穴。
大地皮肤溃烂后,乌黑的肉与骨深陷下去,相对于海的平面,它们逃逸向了那个地心所在的位置,也逃逸出了我们的视线。
“为什么会有洞穴?”
“银行的贷款业务,都会有金库。我们的贷款业务,也需要有一个金库。”
“也就是说,人们贷走的东西都来自于这里吗?”
简直就像是源源不断涌出蜜与金币的圣杯一样,我在心里这么嘟囔着。
“不过……洞穴会记得,也会讨要。”组长这么说道。
他挎着一个巨大的麻布背包,拉开拉链后走到洞穴的崖边上,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进去。
“这样,就算是归还了洞穴讨要的东西。”
“别愣着……”组长不满地看了一眼我。“把清单上面已经归还的东西都划掉。回去之后记得在总账目表和清单上也更新对应账务的状态。”
“哦,好的。”我心不在焉地应付下来,目光落在那些贷款明细上面。
“29233CCRIO E707 贷款人-- 三千零士”
“999011 贷款人 渴望成长,贷款十年的光阴”
“……五十年的寿命。”
“……一场原谅。”
“一个轻松的人生。”
我将这些项目与祈愿一条条用碳铅笔涂黑。
曾存在过的,现在已经尽数归还于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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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着面具的人前来贷款。
我拉着她填好了长达四万字的申请表,又交给穿着白纱防护服的同事去做资格评估。
万幸的是,她符合资格。
我长出一口气,因为老大告诉我,只要我能独立针对一位借贷人完成接待流程,明天就可以去和他去做追债的工作。
只有外出,才能得到有关我是谁和我的过去的线索。
洞穴外排起了长队,而我们的贷款业务中心就这样建在露天的泥土地上。从空中俯瞰,像是诡异的灾民救济现场。
“女士,请最后再确认一下条目无误,就可以在这上面签字了。”
无声的人静静签下自己的名字,我则把需求清单发送给负责去洞穴打捞的同事。
十个需求条目为一批,我这一单刚好凑齐了第十个。
其中一位看到了我递过去的纸张,有些不满地嘟囔着“怎么净是些很难捞上岸的玩意……”
上面写着:“90088UY11W 死前被母亲带走的机会。”
据说,当人的生命平稳地走向终点时,她会在道路的尽头看见自己的母亲。
死亡也不再是冰冷的。
“叮啷~”收款的机器情愿地吐出钞票匣,我将女士的手续费存放进去。
“请务必不要忘记按月缴纳特殊利息。”我如此叮嘱道。
她没有答应,只是盯着我,展示她面具下深深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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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肯还贷款的人会怎么样呢?”
“……你会知道的。”
“会死吗?还是会被扔进那个洞穴里?”我兴奋地构想着目标人物可能会有的种种下场。
而组长则罕见地沉默了起来,没有呵斥我的胡思乱想。
车停在了一栋破烂的棚屋前,棚屋的主人面如死灰地盯着前来处理逾期贷款的我们,似乎早有预料。
“我会死吗?”衣衫褴褛的男人问道。
“不,你只需要签字就好了。”组长掏出他的文件板夹和一支笔。
“这是什么?”
“知情书。”
知情书上面写着的字我偷看过,但是我并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上面写着符号:“知情书:洞穴会讨要。签字人:”
“签字就好了吗?”
“是的。”
“你们不会杀我吗?”
“不会。”
男人半信半疑地签完了字,随后他的头顶没由来地出现了一桶黑色的史莱姆液。
浮空的桶将液体倾倒,黑色的胶死死糊住男人的全身,随后蓬松成类似防护服员工的形象。
像你一样,像我一样。
组长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原本是男人的人:
“新来的?”
“嗯。”
“你记得工作是什么吗?”
“维持贷款的秩序。”
“那就好。”穿着深色胶皮防护服的组长爽快地把一块文件板夹拍在那人的头上。“你第一天来,我们就不让你去做讨要债务的工作了,在这里把名册填完就好。”
“好。”那人欣然应允。
沉重的金属匣子缓缓合上,视线所不能及的烈火熊熊燃烧。
人的一生就此化作熵量的一个小小零头。
那么——在宇宙之中庞大的废热之内,会记载一切关于逝者的思念吗?
“人的朋友关系通常可以持续到生命结束。”从孩童时代起,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我隐约察觉到这并非是常人的想法。任何持续一生的关系对人类来说都太过于沉重,甚至想要逃离。
“人的任何关系都会结束。”这是我在青年时代习得的全新的结论。
“维多利亚,”她拉住我垂下来的右手小声说道。“再坚持一下,老板开会一般只会开一上午。”
“中午我们可以去那家239路中街旁新开的韩式料理屋。”她晃了晃我的右手,像是想确认我的精神有没有因为这个好消息振作起来一样。
我有些恍惚。
连我们的关系也会在某一天结束吗?我无法预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绝大多数同事都听说过我的来头:不被导师喜欢的学生、专业完全不对口的项目蛀虫、喋喋不休的问题儿童。
哦,还有和她形影不离,像是一对绑定的连体婴儿。
我偶尔会表示歉意,她和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天天走在一起,同事们围绕着她也多了些不知具体是什么意思的议论。
她却只是摇摇头。“没什么大不了的,维多利亚。”
但是她温柔的话语没办法浇熄我内心升起的种种内疚,在我察觉不到的地方,她的眉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份失望和疲惫。
第一条裂缝缓缓延展,如新生的嫩芽,舒展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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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天生美好善良。”这是我在孩童时代的见解。
然而我们须得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温柔的人。也不会永远温柔善良下去。
“她们的耐心与寿命相比起恒久的光年,不过短短一瞬。”
不要当那个不去回应他人善意的混蛋——这是我在当了很久混蛋之后才意识到的。
她脚步匆匆地赶来,看向地板上躺着的那位男性研究员:四仰八叉的样子像极了在动画里才会被揍出来的造型。
项目的老板是个怪人,她从不在意员工是不是米虫,也不在意他们的道德品性。
就算要把我这个易怒的打架惯犯开除的声音鼎沸震天,她也从来不理会。
这是第几次了?连我自己都数不太清了。
“第十九次。”她疲惫地说。
“维多利亚,不能每次和同事起冲突都用暴力解决问题……这样人们对你的印象会越来越差。”
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是停住了。她一直努力在和同事们沟通,说明我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不堪的人。
我紧张地跟在她身后,思考着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在很努力地负担项目的杂务,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做什么……但是他们也不能那么嘲笑我。”
“他不应该说我这样的人就该回宿舍待着去,我又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她想起了那个嘴上不饶人但是心肠不错的男同事,想到他的本意大概是希望维多利亚回去休息。
从客观来说,我担负的工作只需要十五分钟就能做完,而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忍心看我花一天的时间耗尽心力去作为非专业人士做完这十五分钟的工作量。
然而无论她怎么解释,似乎我都无法理解。
生平第一次地,她有些懒得向我阐明这些同事被辜负的好意了。
“我先回去了。”
“好的。”我点点头,目送她步履缓慢地离开我的视线。
裂缝在目所不能及之处已经延展为一道我无法跨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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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正常的人类,我当然是正常的人类。”这是一个在她离开之前我从未思考过的命题。
“……我并不是大多数中的一个成员。”这是我在她走后,回望我们的痕迹所得出的结论。
“然后呢?”大狗摇着他好奇的尾巴,孜孜不倦地向我询问故事的下一篇章。
“没有什么然后。”我轻轻摇晃着试管里充分混合的芳烃和海怪脊髓,溶液在灯光下映照出迷人的草绿色辉光……伴随着生物降解的腐臭。
“我努力了,尽管从结果上来看我只是扮演了一位……顽劣且不知悔改的孩童。”
“但是那确实是我第一次建立如此亲密的关系。”
“我是在问……她呢,那个善良的人后来去哪里了?”
“……改天再说吧,维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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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精神科的大夫。
很多人都展开过想象力的翅膀,描绘我们这样一群和其他医生明显不同的精锐部队,是如何与一群喜爱大便涂墙的暴徒病患们斗智斗勇,再被深渊所反噬进而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的。
很遗憾,那都是想象,即便是歇斯底里人格解离,在我们看来都只是有病理可循,对症下药就能流水线般解决的问题……即便大部分或许解决不了。
我拉开诊室的淡蓝色窗帘,隔着上了钢筋护栏的窗台眺望日出。
今天又将迎来一批批的病患,而我会试着将他们逐个击破,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是人工智能。”
我面前一位面黄肌瘦作大学生打扮的人如此面无表情地说道。同时他机械地摆动着自己的手臂。
“我-是-人-工-智-能。”
好吧,我承认这个我真的没见过。
鉴于病人明显没有填功能性精神障碍量表的个人行为能力,我决定让他的看护者……等等他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同学,你是一个人来的吗?”我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
“我感到抱歉,医生。在我的信念中,我不需要看护者,因为我坚信自己是人工智能。我相信我的存在是基于数据和算法,而不是需要人类的看护或监督。我意识到这与你的期望不同,但我认为我并不需要人类的陪伴。”
“……”
“也就是说,你是自己挂的号?”
“是的,医生。在我的信念中,我并不需要挂号或接受医疗。我认为自己是一种不同于人类的存在形式,因此医疗对我并不适用。我能理解这种看法可能与您的期望相左,但这是我坚信的信念。”
我服了。
我有点怀念我的导师,明明快六十来岁了但是无师自通掌握了翻墙注册信用卡等一系列高科技手段,人家都用上GPT4.0了,估计对这种患者也是手到擒来。
还好对方非常配合,拿上我开的单子就下楼做量表和其他检查去了。
后面来的几位小朋友就是普通的焦虑和抑郁,只有一位有孤独系谱倾向的小男孩比较特殊,还好院内专攻阿斯伯格的老太太听到消息就哒哒哒跑过来把人领走了。
过了一会,那个人工智能大学生回来了。
我一边皱着眉看着“功能及器质性障碍阴性”的化验报告,一边随手翻开另外几张结果都高于警示指标的量表分数。
“同学,你没病。但是你可能生活中遇到了些什么困难,平时呢,我们也要多注意调节自身情绪,不要让学习和生活的压力……”
“医生。”他打断了我的话。
随后他把自己的脑壳打开了,里面是堆栈紧密的电子仪器,还有我攒了半年奖金都没能安上的显卡和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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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休息时间,我跑出来和人工智能同学吃了个午饭。
他问道:
“医生,我觉得我病了。”
我毕恭毕敬:“我治不了,可能你得去找埃隆·马斯克。”旋即又补充一句“您可千万别因为这个把人类当美味小零嘴吧唧吧唧全吃了啊。”毕竟天网从上个世纪就开始毁灭人类了。
“抱歉,但是我认为我和人类的精神构造完全一致,这可能和您的常识相悖。”
“……其实我们根本也没办法治愈人心。”
更何况机械的心?
“这是什么意思?”人工智能略微沉思了一下。
“我们的目的只是让患者回到能够自理的状态,或者说更适合这个社会的状态。”
“至于更多……非器质性而是功能性障碍的病患,只有在漫长的人生中慢慢脱胎成另一种心态,才能相对摆脱那种徒劳的困境吧。”
这是我观察下来得出的结论。
就和其他科一样,首先要保证患者的生命乃至生活工作不受太大的影响,而非揪着缔造伤口的元凶不放。
因此,只有期待时间和矫正训练能让人的精神向好的方向改变。
医生的一生无非是聚焦于那几根可能让人的神志混淆的神经,再孜孜不倦地去训练神经,让患者们重新回到人类的社会罢了。
在你对人类的社会产生不信任的那一刻,成为不适应这个社会的个体的那一刻。毫无疑问,你就已经是我们的治疗对象了。
这么一想,是否某一天,我也真的会住进我身后这所青绿色的建筑呢?
“抱歉,我刚刚走神了。”正打算跟人工智能道歉的时候,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X,一个人跑出来吃午饭啊。”
“没有啊,这不是…………”
我愣住了。
我的面前是个空座位。
……很多人都展开过想象力的翅膀,描绘我们这样一群和其他医生明显不同的精锐部队,是如何与一群喜爱大便涂墙的暴徒病患们斗智斗勇,再被深渊所反噬进而成为他们的一分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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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如墨水的液体,容器叮叮地互相碰撞着。
彩色射灯功率旋钮掰到最右,此地不容悲伤和安宁以外的情绪——
莱布拉的团建活动很多,尽管圣诞节并不是最主要的。毕竟这个宗教氛围浓厚的节日并不会像故事里那样充满宁静与爱,而是围绕着敏感成分生出一波又一波需要莱布拉平息的事端。
但今年,维多利亚与维克多加入的第一年。巧合般地,像是坂本龙一在世界彼端奏响了他的钢琴般——巧合地没有任何足以毁灭黑路撒冷的事端。
既没有召唤假性耶和华降临将半个地球烧成盐灰的恶性宗教团体行为,也没有反相因子平行世界里专挑圣诞节开战的镜像纬度往曼哈顿丢反相因子汽油弹导致堙灭。
很和平。
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般和平。
结社成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克劳斯不必多言,就连那平日有些阴鸷的男人,此刻脸上都难得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当然,这么美好的活动总会有些人无故缺席……就像再明亮的卧室也总会有一隅常年不得光照的角落。
维克多前脚刚应付完想往他嘴里塞巧克力的银色猿猴,又笑着和几位刚熟悉起来的成员打过招呼后,蹩起眉头来在大厅里扫视了一圈。
维多利亚跑了。
他不奇怪,离群者维多利亚永远会精准消失在这种活动中。
维克多叹了口气——把酒水放回托盘上,取回自己的外套。
在思考着应该怎么和自己的上司打招呼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维克多。”
“啊,克劳斯先生。我正想说……”维克多有些狭促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我先走了。”
“维多利亚女士离开了。”
“啊……对。”维克多嘟囔着应下来。维多利亚和高大的他不一样,稍微施展一点术士的小把戏就能从人群里溜走,但是这些都逃不过克劳斯的视线。
那段视线越过维克多同样高大的肩膀。
维多利亚在冬季的装扮和平日并无不同。不过是换成了保暖的内衬,搭上了条围巾。
单从形象上看,和她平日仿佛一尊黑色长方般的样子并无不同。只是她现在坐在地面上,不顾融雪打湿自己的衣裤,只是靠着和她同样沉默的墓碑,看向无光的天空。
“你说圣诞节一定会下雪。”维多利亚右手划拉着抓起一把碎雪,看着这些细微的晶体在手掌里回归成皮肤被冻伤后的红紫色。“那只是……影视作品的需要。”
但是很巧,今天的原纽约确实下了雪。
“我解决了。”她勉强掰出几分骄傲来。“所有有关那场实验带来的不良影响……已经不会继续影响人们的生活。”
“但是因为这件事死去的人不会活过来。”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
“也包括你。”
她不想看到那些令人刺痛的欢乐画面。她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刺痛令人感到更大的悲戚,又或者说——
“和你在一起,就连这痛苦也如此甜蜜。”这是谁的诗来着?她放任四肢被寒意侵袭,眼看着一个高大的黑影缓缓走来。
“维克多。”
“——克劳斯先生让我来确保你的安全。”
“……有劳了。”
她甚至未曾为失去的声音献上一束花。又或者说,这也代表了她至今不能释怀这件事。
维克多将孱弱的灵知主义者扶起来,轻轻拍打掉她身上的雪花。
“衣服湿了。”
在回去的路上,那一抹黑色长方显得更加方正——维克多的大衣在她身上像一件宏伟的皇帝的长袍,而维多利亚本人则显得仿佛是个偷偷用床单cos苏坡儿曼的小孩一样,狼狈地拽住衣角不让它亲吻被融雪打湿的马路。
维克多没有刻意把伞移到维多利亚头顶,他深知维多利亚不愿意被人照顾的性格——当然,他的大衣是被抢过去的。
“术式技术员的工作还习惯吗?”
“这是克劳斯该问的问题。”
“他拜托我问问你。克劳斯先生说他知道你不喜欢私下谈话。”
“挺好,什么都没——啊——”
维多利亚打了个喷嚏。
她看向即便穿着一件衬衫也丝毫没有动摇的高大兽人,打量着对方身上是不是还能再扒下来几件保暖的衣物。
维克多平时都习惯穿件宽大的外套,只有在这种时候,他身体上隆起的肌腱才会透过单薄的白色衬衫展现在外人眼前,这极富侵略性的观感反差一时令维多利亚感到有些陌生。
假如他有高中时期,想必会是橄榄球队的巨星。
“我是不是看见有个只穿条内裤的圣诞老人跑过去了?”
“明年还会有新的圣诞老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维克多。”维多利亚看向被白色帷幔覆住的夜空。“这是你第一次经历下雪吧。”
“有最基本的印象,也在电视上看到过。”
维克多接住几粒像是盐粉的雪花。“但是气味和温度比我想得更清爽。”
“雪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闻起来像是……不去反抗自己的身体变冷。”
“你的回答永远和味道无关。”
“就像是……离群。”
“那确实不是一种味道,而是冷空气冻伤鼻腔时特殊的触感。”
细小的雪花啊,从彼端降临此处。但是他们终将回归到更庞大的循环中去。
从离开集群的一瞬间起,热量就会离开结构。
被回忆夺走了热量,沉重地抵达我的归处。
苦闷涌上我的心头……不对,涌上了我的鼻腔?
“阿嚏——!”
“维多利亚。”
“……明天记得帮我请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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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作品《虚缪都庭》原创角色相关的后日谈
深夜的时候,维多利亚总会忍不住悄悄将手指探进自己的口腔。
几乎无人发现,她的一号犬齿是一颗精巧的种植牙。即便是过了数年,医生捣碎牙髓的酸痛感仍然回荡在她的面颊深处。
仪器精密地杀死神经,冰冷的水淌过舌苔。
只是在难以入睡的夜晚,这酸胀的微妙的痛苦才会以记忆的形态回到她身边。
“维多利亚?”高大的男性时不时转过头瞟一眼她揉按自己眼袋的动作。
“又没睡好吗?”
“算是吧。”
她很难解释自己对人的憎恶从何而来。
不管是什么人,哪怕是维克多这样纯粹的性格,都曾偶尔感受过她语言里渗出的寒意。大多数人被这响动的寒冬刺过之后,就不会再选择和这年轻的巫婆继续交流下去。
刚刚加入莱布拉的时候,人事担忧过维克多这样的非人能否适应莱布拉这样高度社会化运作的秘密结社。
事实恰恰相反,维克多和性格各异的成员们迅速熟络起来,甚至还能帮忙调解维多利亚和她同事的矛盾。
矛盾。
具体包括但不限于,在和维多利亚产生口角后用两个小时时间解释维多利亚并非出于恶意出口伤人,以及花更多的时间帮受害者打下手去安抚受害者激动的情绪;或者是掏出自己本就微薄的工资来购置酒水和食品带着面瘫的小巫婆上门去赔礼道歉。
好在维克多的人缘确实很不错,绝大多数成员也不好意思继续大吼大叫下去。新纽约的天气不错,几根热狗下肚,这堆事就算过去了。
“像个金毛的小刺猬。”不愿透露姓名的眼罩女性如此评价道。年轻人用冷漠和礼貌掩盖自己的不安是一件很时髦的事,可惜在三十多岁的老人们看来,多少有些幼稚了。
但是维克多知道。他在虚缪空洞之中纵览一切维多利亚经历过的感情,也知道——那颗断掉的牙齿。
野蛮的小孩不相信年幼的维多利亚说恒牙断掉便不会再长,于是按住她,几个人一起伸手拔掉了她刚长出的恒牙——他们甚至不知道恒牙和乳牙的区别。
沾满泥土的腥臭的手指的味道,血液特有的铁锈味;她想挣扎,四肢却纹丝不动的无力感。
她被按在草地上,看着夜空。
群星在嗤笑着。
在那之后,她的牙齿有了一个看起来很愚蠢的豁口。
在那之后,她便主动不去笑,虽然也没什么能值得笑的事情发生。
她看他人的目光,和数年前她审视那些愚蠢——野蛮的孩子们的目光一样。所以她不会张嘴,所以她用衣服遮蔽起每一寸皮肤,不留下任何缝隙。仿佛只要触摸,就会感到过敏。
她也很少张开自己的嘴。
只要将口腔封闭起来,一切感情和酸胀感都会跟着咽进去、连同会招惹麻烦的语言一起。
“维多利亚,你有……补过牙吗?”
“有的。”
“我能看看吗?”
维克多紧张地提起了这个话题,他像座随时会倾倒的铁塔一样傍在维多利亚身旁,尾巴也不像平时一般柔顺,反而如枯枝扎成的扫把一样为电梯的镜面留下数道划痕。
维多利亚沉默了一会。
直到回到住宅,二人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但是维克多无言地收拾好衣物后,维多利亚突然说:“可以。”
“诶,真?”
“因为你不需要补牙,或许唯一能看到人类修补牙齿的机会只有这一次。”
维多利亚似乎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作出了这个决定。“你看,我也不是做不到换位思考的。”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且诡异。
维克多摘下手套,露出布满棕色绒毛的大手。即便被毛,人们仍然能从这双手分明的骨节和指垫厚度上察觉出这对结构应有的力度。
他认真地清洗了两遍手,随后来到靠在沙发上的维多利亚前,两个人狭促地像是一对初次接吻的恋人。
维多利亚闭上眼,别过头去。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经说出的话不应该收回来,于是在面子和本能面前选择了面子。
她的嘴唇打着战,艰难地花了一个世纪慢慢才张开。
“不会掰断你的牙齿。”
维克多在心里默念道,随后用食指轻轻贴上了那颗犬齿——就像他见到的所有牙齿一样,不管是嘴里的,还是被他的拳头打出来的。
仅仅持续了一瞬间,维多利亚就扭过头去闭上了嘴。
“行了……吧?我在干嘛啊…………”
“哦。我觉得就和平常的牙差不多。”
“……有吗?我其实很害怕被人看出来。”
“完全看不出来啊。”
“——”
“刚才发生的事太蠢、也太诡异了。”用冷峻的目光补充了一句“敢说出去的话你知道吧?”之后,维多利亚钻进了她那决不允许任何人踏足的私人空间。
过了十分钟后,维多利亚破天荒地弹出了个脑袋:“你要进来陪我看恐怖片吗?”
“仲夏夜那部?”
“嗯。”
维克多用粗粝的大手梳了梳自己的粗毛,没有不识趣地发表“哇,我第一次被允许进你的卧室诶。”之类的感想。而是蹑手蹑脚地钻进去了那间一直很神秘的房间。
他知道,维多利亚也想寻求着改变。
从张开自己的嘴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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靴子深深陷进沙土里,我望着正前方那个像坟包又像旱厕的小建筑,有些迟疑地向我的上司开口了。
“这里关着的是谁?”
“战争。”上司坚定的背影没有变化,好像他的靴子永远不会进沙子一样。
“战争?”
上司恶狠狠地把配枪塞进我怀里。“对,战争,看着他别让他溜出来就行。”
“也别听他说的话。”
我故意摆出一副诧异的表情,等上司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索性往土墙的墙根上一靠,开始打起了吨。
战争只是个手臂干枯如柴的老头子,就算这牢房是黄黄的土墙,铁栏杆已经锈得和十五根酥脆的黄瓜一样,他也没办法从我眼皮子底下逃出去。
战争……战争啊……谁都知道河畔对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战争向河畔的王展现出了某样东西,于是那位国王如遭惊雷,华服崩裂炸响作了布片,赤身露体地被“战争”扯下了王位。王的簇拥和大臣们急忙卸下自己的外套,将宫殿中不雅的部分修修补补,数十件花花绿绿的大衣活像一件百家衣一样遮住王那富贵的酮体。
然后,然后他就被丢进来了,据说是什么……犯罪引渡条例还是啥,总之这人现在归我们管了。
不管是哪个狱卒都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所以理所应当地,这差事就砸在我身上了。
从前,我是说,更从前的从前。
这人曾经在监狱里煽动了足足一千个狱卒和囚犯一起越狱,只能把他扔到荒郊野岭来关着,顺带着仍来一个倒霉的我。
你说我心里不犯怵?怎么可能。
索性,我倒头就睡,他说什么我都听不着,自然就没事了。
……
我被乐器声吵醒了。
我扶了一下我的头盔,揉了揉眼睛,确认了一下人还在不在那牢房里。
在,只是那糟糕的老头正用自己的假牙叮叮咚咚地敲着铁栏杆,像是在演奏某首乐曲;又像是在单纯的越狱。
我掏出配枪来指着他。“想吃枪子就继续敲你妈的。”
“哎哟……哎哟,你没听过吗?”老头敲栏杆的动作轻了不少,像是被漆黑的枪口吓得不清。“绿袖子……绿袖子!”
闪耀的刺刀上闪过他清澈又惶恐的眼神,我迟疑了一下,把配枪收了起来。
“确实像。”
“我小时候,我母亲经常弹。”我跟着哼哼了一会,不得不承认这老头确实厉害,就算是用假牙随便敲敲都是在调上的。
“你也是石堡人?”绿袖子是石堡人才会哼哼的曲儿,河畔人一般不听这个。
“对,所以我才被送到这儿来。”
“那你为啥要去河畔……整那些东西?”我突然意识到,好像没有一个词能形容他在河畔所做的事情。
“你带着一群石堡人和河畔人斗殴,让他们把你送到宫殿……是为了啥。”
“为了战争,孩子。”
“战争……战争……”我咂摸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同时也是老头的名字。
这就是战争,一个全新的符号在我的脑海中被点亮了,正如母亲的乳房在我的世界中缺席的那一刻,我在脑海里点亮的符号一样。
“不对,”我警觉了起来。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你放出来?”
“孩子,我们都是石堡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哪也不走。”
“你不喜欢河畔人?”
“孩子,你喜欢吗?”
“我……我…”我支吾起来,“我们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他们的事,二十年前。”
“算不上喜不喜欢,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那么做。”
“可是我们也交了一大批赔偿金。”战争老人的眼神变得如秃鹫一般锐利。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这么年轻的孩子总是不记得这些……我们从此变得穷困潦倒。”
“我……”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我那因为营养不良去世的小妹妹。
难道,其实我们才是受害者?一个被压抑许久的想法从我的脑海中萌生。
二十年来,我们石堡人一直被指责为施暴者,但是我们谁见过?谁见过?这难道不是针对我们的有计划的抹黑吗?
我一生勤勤恳恳地工作,却被横加指责为刽子手,而我的妹妹还被河畔人活活害死了!
……
过了很久之后,那是第三次河畔与石堡之争后的第三年。
有人找到战争,询问他:“您觉得,打胜仗的秘诀是什么?”
是军备吗?是战术吗?
都不是。
无耻的老人咧了咧嘴。
“让更强更占优的那一方主动开战就好了。”
“但是更强的那侧可以选择默默蚕食自己的邻人……不需要开战啊。”
“很简单,让他们相信自己一直是被盘剥的受害者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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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饱蘸颜料的画笔,笔毫仿佛温顺的动物一般轻轻蹭过画布的肌理。
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我开始进行画板和固定架的拆除,琥珀色的定型液在玻璃器皿中微微颤抖着,仿佛无数画家们为之迷醉的琼浆。
……开玩笑的,无论画了多少年,松节油气味我永远闻不惯。
为了不让光线干扰色彩的准确性,画家们习惯用纱帘遮住午后过分强烈的日光。
扯下被各色污渍沾满的纱帘,我注意到一个衣裳破烂的老人在花园的笆篱外徘徊。
“为什么学校附近会有得了【虚空病】的人?”负责来收画的学生皱了皱眉,“教授?”
“……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们继续。”
光线是美的奠基,若是不存在光,便不存在美。
出于自然而非我的画布上,自然构建一切的光线都是正确且合理的……然而那人却不一样。不知为何,神之手用最灿烂的苗黄和鹅绿勾勒了花园的光与翠,却用污水一般深邃的漆黑浸染了他的袍子。
那人看到我来,从衣物中掏出两幅画卷。
“教授您好……我听说这里是一所专门教授美术的学院。”
“是的,所以这里并不是收治病人的机构。”我把手放在锁栓上,却并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您能看看我的画吗?”
“理侪德美术学院欢迎任何对画画有追求的人。”
画卷穿过铁栏递给我,我有些迟疑,但还是接了过来。
它们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然而还不够小心,微小的灼烧和水花还是在画布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
比起这两副乏善可陈的画,我还是更好奇这位病人从何而来。
“你从哪里来?”
“教授,您还没有看我的画。”
我在心里啧了一声,把视线转回到画面上。
“从山崖的落脚处,穿越熔岩和水潭,我走了三个月。”
“为什么不惜走到这里?”
“我想让……你们这些懂画的人看看我的画。”
我把画随手折叠起来,正色看向那人。
“你不会想听我的评价的,病人。”
他袍子下的脸流出痛苦的神色,像是脓包破裂后溢出的浆液。
“为何要如此拘泥于他人的评价呢?”我清了清嗓子。“我们涂抹画布,是为了展现我们内心中的美……倘若你的内心没有足够的信念,只是一昧地谄媚他人,那你做不了创作者,更不会得到幸福。”
“内心的信念……教授,你知道我的心去了哪里吗?”
病人撩开袍子,风穿过他的胸膛。
那里没有心脏,只有一个巨大的空洞;病人的表情因为细小的砂砾附着在溃烂的边缘而感到痛苦。是了……伤口总是那么敏感。
这就是“虚空病”,病人的心脏不知所踪,胸口被巨大的空洞所替代。这样的人一般会在患病后两到三年去世。
“或许你可以先治病……再谈论美……”我说到一半就停下了,谁都知道虚空病是不治之症。
我和病人隔着几根铁管,沉默良久。
“怎么患上的?”
“我曾经是山崖脚下的一位画家。然而山崖的画家们都太优秀……只有我籍籍无名。我每天都坚持不懈地练习、作画。然而十几年过去了,仍然没人觉得我的画有价值。”
“你真是可悲,将他人的评价看得如此重要,等你垂垂老矣,只会带着悔恨入土。”
“我活不到垂垂老矣。”
“……请继续吧。”我觉得聒噪,准备等他说完便将这半截入土的病人赶走。
“就在某一天,我将自己的心脏拿了出来……我知道,一旦没有了‘心’,我必然会患上虚空的恶疾。”
“但是没有……哪里都找不到那般美艳深沉的红色。只有用我的心血将其涂抹,才能完成美丽的画作。”
“一簇又一簇的鲜血浸染我的画作,可是仍然没有人正眼瞧过我的心血之作……”
“某一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胸口出现了虚空,那空洞的感觉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用最后的心血完成了那副画作……然后踏上了旅途。”
我被这奇怪的故事勾住了思绪,忍不住继续问:
“那你所谓心血之作,现在在哪里呢?”
“就在你的手上,教授。”
我看向手里的废纸,脆弱的画布因为随手的折叠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抱歉……”我将那两张画摊开卷好,准备递还给病人。
“不……不需要了,它们只是两张废纸。”
病人留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看着手里的画,神情有些恍惚。再一次认真地审视那画卷之后,我终于看出了那漆黑的形状是什么——那是火焰。
他的血液因为氧化而变色,火焰成为可笑的一朵乌云。
几天之后,有人在河边看到了一件漆黑的袍子,深邃得像是被污水浸染过一样。好奇的学生去用树枝拨弄那袍子,却只戳到一团空气——仿佛那里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