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医者却临阵脱逃,这是多么引人唾弃的一件事啊。
西玛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这样赌气,特别是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柯利弗是因为自己受伤……可他真的、真的,无法再在现场待更多时间哪怕是一秒下去,令人窒息的空气无所不至地包围着他,而道恩的沉默成为了他逃走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多么可怕的沉默啊。他蹲下,把自己锁在臂弯和膝盖之间,制服上的鲜血不断地提醒着他——红色学会的魔法师为了保护他而重伤,甚至现在生死未卜。
他害怕那些失望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曾经那些在自己面前死去的里政府人们的脸,他本来以为已经深埋的记忆,猛然地发掘出来。他能记得他们昏迷前绝望的目光,他们一起一伏的胸膛,最后断绝的呼吸。
“那不是你的错。”
然而,一切的安慰都并无任何的作用。他咬着唇下手术台,把自己关进小药房,把脸埋进臂弯中,一会儿就是湿润溽热的一片,他的眼球发烫,浑身哆嗦,无声地为自己的失败贡献着无力的泪水。也只有失败者,才会用眼泪为自己开脱,假装自己已经努力过。
本来该受伤的应当是我。他近乎自残地想着。不是柯利弗,也不是道恩。他对不起了两个人,而医者临阵脱逃,他更是对不起所有的病患。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他悄悄回了里政府。医疗部静悄悄的,从正式开战以来,旗塔无时无刻显示着一种萧条和死气沉沉,尽管大家对残局的挽回还或多或少地抱有希望,但是再没了从前那种自信的模样。似乎大家一瞬间都明白了——他们不过是命运摆布下的玩偶。
他穿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医疗部走廊,拐进那件逼仄的小药房。它其实不应当被称作是药房,称作橱柜又好像太过夸张了。它在通往五楼的疏散楼梯的下方,不大不小的一个空间,门被隐在另一侧,被墙挡住,不是熟悉的人,鲜少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后来,这个小药房就成了西玛的私人空间。
他跌跌撞撞地闯入里面——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他每一次受挫时积攒起来的伤痛的味道,而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安抚着他,让他平静下来,然后走出房间——他又是那个活泼的青年。
他倒在地板上,一些已经过期的药物散乱地堆放在一旁的小桌上。那是他曾经还在医疗部时攒下来的(因为夏佐并不允许他用一些很有效的药物),现在已经过期受潮。
他怎么能这样……?他痛苦地回想着,柯利弗——在危机的时刻挡在他面前,西玛只来得及惊叫出对方的名字,而下一秒,残忍的咒语已经击中了对方。
鲜血淋漓。世界变成了一片红色,一切都是淋漓的红色,让他难以辨清。已经说不清是愧疚还是愤怒,这些红色像是海浪,搅起惊涛,把他压在最深层的故事和伤痛都一并揭开。他想起有一个溽热的夜晚,他在月明星稀的天空下往旗塔赶,双手颤抖,全身冰冷,额头发烫。为了拯救他的同伴,他放弃了陪完父亲最后一程的机会,而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在医疗部的某一个病床前,一个人对他低语。戴维斯·普林斯死了,死在医院。那是死神一般的声音。
抢夺生命一向是危险的工作,而充满了赌博的色彩。西玛并不记得自己救过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但是他会永远地记住被自己害死的人的名字。比如……戴维斯·普林斯。
他的父亲。
比如西尔莎·南丁格尔。比如……
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无能为力,愧疚往往比其他情绪更容易摧毁自尊心极强的人,这个残忍的恶魔,会把一个人的尊严都踩在脚下,狠狠地碾碎。他会低语,告诉人们他们有多么无力和堕落。
西玛从未想过自己有多么引人作呕,现在,愧疚告诉了他所有的真相。
……
他的头重重地磕在桌角上,头颅中嗡嗡作响,鲜血从柔软的发丝中滑落下来,有些就干脆凝固在他茶色的发间。然而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自己狰狞的模样——或许惩戒都会在这样的地狱中进行。西玛从未想过这竟会给自己带来快感,这和他人的伤害并非一种东西——那样,他还可以用仇恨反击。然而此时,随着鲜血从伤口流下,那是全然不同的感觉,有一种令人精神恍惚、飘然的感觉,好像一切的痛苦都可以随着鲜血流淌出去。西玛甚至有设想:这血,是不是该是污血的颜色?
他颤抖着哭泣,嚎哭到嗓子沙哑,再发不出一丝声音。道恩的目光……那是一种尖刀一样的东西,和道恩口中的那两个冷冰冰的词“让开”。
可他是医者。
让开。
可他是凶手。或许,什么也不是。
他挣扎着用酒精棉球在自己的手臂上近乎癫狂地擦拭,热量从上头随着蒸发消散,冰冷的触觉让他稍微好受些许,可无论皮肤怎样冷,都比他的心要温暖许多。
西玛从不觉得伤害自己能够怎样——今天他得到答案了,那是赎罪的快感,并且不会再次面对对方失望的眼睛。这是一种自慰的方法。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法。
他用注射器扎进自己的静脉,红色的血涌进透明的针管中。他用针头剌开皮肉,割破自己的手臂。他无法忍受这一切——
观星社巫师留下的淡蓝的印记还在闪闪发亮,西玛该感谢他已经做好了最后离别的准备,而并不会让艾希礼再见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他不敢也不会告诉艾希礼的是,他可能要食言了。
无论是美丽的东方还是幸福的未来,他已经熬不到那一天,眼前只有无尽的苦难和伤痛。他跪在地上,血痕一道道如同闪电在他的皮肤上游走,丑陋得很。鲜血顺着下垂的手,滴到地板上,手心一片黏腻。疼是很疼的,但是这疼似乎疏解了心中的压力,甚至西玛一瞬间有那种冲动——如果割破自己的动脉呢?他会死在这里?
……不。
他还有疯癫的母亲,尽管他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她,但是她还等着他的玫瑰。只是,太累了,似乎呼吸都是一种负累。
西玛疲倦地睡了过去。
他梦到他所爱的一切人们。他梦到他的欢欣和悲哀。
他梦到他曾经在大学是那样的风华正茂,只是那一纸论文发出,他便开始承受无数无数的抨击和指摘。
“魔法?那种东西怎么存在?”
“魔法就是魔法,为什么要用科学来解释?”
人言可畏,不致人死,却也诛心。西玛从未想象过他在这样的声讨声中会百口莫辩,会日日夜夜被梦魇所纠缠,会被人唾弃谩骂,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那是他无法承受的否认,那时他以为,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时代。
然而他想错了,一旦堕入黑暗,就没有再回到光明的理由。
只有更加地往下堕落。
遗忘咒的破除意味着什么?或许意味着他任性地想要揭发的真相大白于面前,或许也意味着诅咒的触发,他的家毁得一干二净。
而房屋坍塌的那一天夜晚,成为了他从未见过却是回忆中最为恐怖的一段记忆。父亲把母亲护在身上,天花板上的吊顶灯砸下来,他的头被砸出一个窟窿。母亲尖叫哭泣,丈夫在她的头上停止了呼吸,她听见他的安慰声戛然而止。
不幸只多不少,只要西玛不放弃呼吸。
他的每一个吐息之间,都隐藏着对魔法的渴望。他似乎是一个被上天捉弄的魔法的子民,却阴错阳差地不属于魔法界。而在普通人的世界里,显然,“神棍”并不受欢迎。
或许只有他自己坚信着,那存在,并且合理,有着一套自己的体系。
他的父亲死去,他申请调入前线——为什么?他从未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为了不让更多人重蹈覆辙,又或者只是为了——报仇。可显然,他无法在普通人和魔法师之间做出抉择,犹豫之中,毁灭的就只有他自己。
死?不可能。自杀永远都是懦夫的选择。
他想起好多好多事,虽然这些事仅仅只在梦中,或许只出现一瞬,醒来后西玛只会感受到怅然若失,而不会记得他曾经的抉择和纠结。他合上眼,安静地沉睡过去,鲜血的气味无比地熟悉,不过往往它跟硝烟的气味纠缠在一起,而少和西玛喜欢的这种味道——潮湿、阴暗结合在一起。而现在它们组合在一起,就像是生在黑暗中的红玫瑰,散发着与生俱来的邪魅气息。
“西玛!”
有人用力地摇晃着门把手,似乎是急了,门外发出一声巨响,小小的门应声而开,而整个楼梯内都震了震。那个人的脚步和声音都无比的熟悉,况且他能找到这里来……是个细心而值得信任的人。
长发。
人选只有一个了。
“艾泽尔……”他沙哑的嗓音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脸上带着一种满足的笑容,看起来有些病态。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没有人知道,就连西玛自己也是,他从未想要自己的脸上,出现这样诡异的神情。
【PS:是开企前短文扩写】
西玛·普林斯在昏暗的傍晚中撞进了一家咖啡厅。玻璃门将一切风雪拦截在外,壁炉烧得暖融融的,柴火劈啪作响,活泼的火苗舔舐古朴的红砖,咖啡、奶油和一切美好的气味在这家温馨的店中的每一个空气分子中快乐地游走,好像把苦闷和悲痛也一并关在了门外。
他靠着窗坐下,望着窗外的雪,让自己冻僵的身体缓过劲儿来——他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玻璃,又因为突袭的寒冷而惊惧地后退。鹅毛一般洁白的雪,轻灵地降临,而被风用作了割伤人的皮肤的武器。他由此不可避免地想到一些别的事,然后近乎是神经质地忘记他们。他应当忘记它们的,因为他正穿着自己的那件波点衬衫,套着羊毛衫和羊毛裤,披着一件白大褂,像个落魄狼狈的学者。
像个在这个大雪纷飞、北风呼号的冬天傍晚,来到路边的一家小店歇脚的过路人——如同像一只麻雀偶然间停留在屋檐下。他被暖风熏得昏昏欲睡,窗外一都是白色,白色,白色。偶尔闪过的赶路的人影,孤弱地被白色淹没,天空给自己上了一个烟灰色的妆容,扯着嘴角狞笑着,落下铺天盖地的雪片,肆意玩弄着渺小的人类。
事实上,这双眼睛不久前看到的是鲜血淋漓、哀鸿遍野的战场。这双手触摸到的是同伴温热的血,在风雪中渐渐冰冷。澄澈的雪是否能够洗干净他眼中的杂质和动摇呢?——不会,反而如同巨石那样狠狠地压在他的脊背上,让他的呼吸都变得艰难。他颤抖地低着头,目光瞟着桌子下黑暗的角落。
那里干净得连一丝灰尘都不屑留下陪伴一下孤独的客人。
他的身体因为魔法师而孱弱,他的前程因为魔法师而僵化,他的心灵因为魔法师而绝望。他是最不该和魔法师产生联系的——他应当待在大学里,静静地做着他的研究,满怀着痴迷的、叶公好龙的梦,然后任由几年后它被淹没在岁月的冲蚀下。他难得想起自己的青春岁月,在冬天想起初春的幻梦。他穿大一号的白大褂,乘风奔跑时翻飞的衣袂,席卷起他梦想的碎片,带给他无尽的狂想。年轻的西玛在学院中快乐地奔走,抱着书本和笔记,那支狂想曲便骤然间到达了高潮——写一本关于魔法的书吧,藉由对于科学的信仰。那是一个热烈的夏日午后,他还记得是金色的阳光,给予了他这样的勇气和疯狂。那是青年跳脱的脑中的胡思乱想,那是和快乐王子一起驻守在冬天的燕子——因为爱和向往。
他离开大学时是那年的冬天,穿上里政府的制服时是再一年的冬天。那两个冬天都很冷,一次他脱下白大褂换上军装,又一次他脱下军装换上制服。他的心因此变化而伤寒,并且像是沉疴痼疾那样一碰就痛。但西玛还是偶尔地碰一碰,提醒自己不要遗忘;再后来,他就只能碰到回忆的遗骸,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他已经是不算年轻了。他的生命——他这样决定,要为里政府的辉煌而燃烧,或者和它一起成为灰烬。他抛下了他年轻的梦,如同甩了他的初恋情人。
窗外白影晃动,屋内温暖的梦给予他体温。他的面前放上三明治和热牛奶,响动声把他从几年前的梦中惊醒。如若不是这声音,他或许可以在这小女孩的火柴燃烧的梦境中永远地呆坐下去,一直到有人来刺杀里政府的职员——唔,他坐了多久了?他有点东西吗?即使有,为什么那是一块夹着奶酪和生菜的三明治,而不是充盈着糖浆的华夫饼?
罪魁祸首站在他身边,斜着眼睛瞟他——都这光景了,里政府的职员还是这么懈怠吗?就连最呆的猫都比你要警觉:不知道我们——观星社——就靠着你们的脑袋拿奖金吗?
那我们一个个都要变成刑天的。这个中国传说从图书馆里流传出来,西玛立刻学以致用。他以嘴贫为乐,特别是跟艾希礼嘴贫。
里政府于你,真的那么重要?艾希礼漫不经心地问。他上下打量着西玛的白袍,这件西玛衣品的遮羞布在他们私下见面时无数次地出现。它的款式总让人或多或少联想到巫师袍,长得有些惊人,拖到西玛的膝盖以下。
我当是燕子,要陪着王子死去。
艾希礼说,怎么能是燕子呢?燕子是黑的。你是天鹅。白的。克莱登的天鹅。
艾希礼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笑话。
克莱登?我早已不属于那里。这个熟悉的名词,曾经占据了他少年时的一切光阴和希望,然而他从那里被驱逐……西玛苦笑着,眼泪在幻想中滴入陶瓷杯中热腾腾的牛奶——他很早以前就是没有羽毛的天鹅了,那些雪白的羽和大雪一起沉睡在地下六英尺,在冬天寒冷时他就站在雪中,让洁白的雪花妆点他裸露的胴体,等到太阳出来,它们化去,留他一个人孤零零,湿淋淋、赤身裸体地站着。
*【I am covered with fine gold," said the Prince, "you must take it off, leaf by leaf.】
“咒印……”艾希礼沉默了一会儿,拉了个椅子在他身边坐下。这是他们常去的咖啡店,在夏天的时候它卖着观星派和冰饮,现在,暖融融的壁炉烤热整个小店,给它染上几分温暖的颜色。艾希礼在西玛对面坐下了,示意他把左手伸出来。
“托你的福,最近都没遇上什么事。”西玛把双手放到桌子底下,把白袍的袖子卷起来——因为天冷的缘故,白大褂里加塞了不少衣物,让他整个人都看起来丰腴臃肿了不少。他本就不会穿衣服。
然后他捉住毛衣的袖管,往上用力地推着,露出光裸的胳膊来。他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有别的什么。而事实上,他的右手微微地战栗,也不仅仅是因为天冷肌体取暖的缘故。做完这一切,他才把自己的左手臂展示给艾希礼看。
艾希礼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确认安全无误后检查起那个咒印来。西玛没有问他这是什么——尽管他心里通透地跟明镜一样,他能准确无误地背诵和念出这个复杂的拉丁文单词,即使他不拥有一根魔杖,而身上那套蓝色的制服,也让魔法与他来说成为了一种疯狂的奢侈品,只是想一想就能让他发狂。
追踪咒。
西玛阅读过红色学会编写的魔法教材——道恩给他的,他从来都不会放弃争取这样的机会。它们太过美好了,以至于他愿意为了它们粉身碎骨。他最喜欢的是一本《魔药学》,然后就是《魔咒学》,他把里面每一个单词都念得熟稔得似乎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像是漂泊异乡的旅人对于家乡话那样熟悉。
西玛却没有把这一切告诉艾希礼。
在艾希礼检查追踪咒的时候,西玛咽下了三明治中的那片奶酪,打量着对方。魔法师显然对西玛的凝视毫无反应,似乎是专注于他手臂上的咒印,又或者是对这样的目光感到习以为常,并不把它当做一种危险处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是很快的,西玛注意到艾希礼又拔高了一些,那双湛蓝的眼眸似乎也更加深邃。在磨练和相交中,他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而现在,似乎是艾希礼该负担起保护者的角色了——这个咒印就是他以此自居的证据。
他认真的样子很好看。西玛在心里这样说道,看着艾希礼下垂的睫毛,随着目光转移轻轻地翕动,唇间慢慢地蠕动,似乎是在默念着什么东西。他仔仔细细地将它检视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松了口气,把西玛的毛衣拉回胳膊上。
“没问题。”他说,口吻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教训,“接下来……多注意。我知道你又把自己置于险境了。”
西玛笑了笑:“你不要太担心。”
其实这个追踪咒下得实在很是无力,因为以西玛的行踪来看,狼来了的故事会重演许多遍,而这个正处于成长最关键时期的少年,显然也不该为他花太多的心思。西玛把白大褂的袖子也拉回去,臃肿得像是一根白面包的胳膊让艾希礼忍不住笑出声。
我们还能再度相见的吧?小天鹅先生。
艾希礼又一次露出笑容,那是发自真心的笑容,尽管西玛并不知道他有多少时间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此时他感到了幸福。他叼着嘴里的生菜,轻轻地“嗯”了一声,又认认真真地朝着对方看——等一切结束,你也该成年了吧?我想要辞职,去看看东方,听说那边有一个很完美的世界。在那里,会魔法的人会受到尊贵的款待,我很喜欢……
那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艾希礼问,可他其实早已知道答案,只是期望它从西玛的口中说出,似乎这样就能给予最温暖的许诺和鼓励。
西玛轻轻地说,起码在那里啊,魔法师和普通人可以和平地共存,大家都可以幸福快乐。他的眼中闪着几分恍惚的希望的光,好像是摇曳的灯火那样飘忽却灼热,好像这是他唯一的期冀。
*选自《快乐王子》
toll the bell
10783。大门左手走廊第二个拐角上楼,右转穿过一条冗长的走道,在逼仄的厅里选择左侧第三条走廊,走到底,右侧的房间。
西玛不知道走过多少次了。这个数字在他心中不断地深化,一度几乎成为他梦魇的代号。他对于过去的记忆——他人生最初的六年——已经完全没有那种呼之欲出却难以言喻的痛苦,而不明的意象再也不会来折磨他,取而代之的是残酷的现实,比梦境的后续更加令人悲痛欲绝。长长的、会让谁都晕头转向的回廊,每一个转向都是钝刀在他的心间血肉里捣过……
他的手中,拿着一支剪了尖刺的枯萎玫瑰,从她花瓣基部残存的几分红艳来看,或可见她曾是朵风韵尚存的美丽花朵,像是用夜莺的鲜血染红那样娇艳欲滴。他把她握在手中,轻声地祈祷。
这是一朵多么美丽的玫瑰啊。
……他们都说,10783的儿子,那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是个疯子。他不对任何人给予悲悯,或者说他就是悲哀本身。他像是一团雪白的疑云,行为举止飘忽不定,对讥讽嘲笑不理不睬,总是低着头,轻声细语——他们有一次听到他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但尾音总是吊着沙哑和疲惫,好像是后调糟糕的香水那样败人兴致。而他前来探视,永远带着一支娇艳欲滴的玫瑰,血色的花瓣像是女子丰腴的红唇。他走出房间时,往往轻轻地阖上门,枯萎的玫瑰花瓣贴在唇畔。
他们猜测他的职业,看他的白袍消失在铁栏杆后面,往那人流攒集的地方流去。
西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实话说,他并未放在心上。他一直以来提心吊胆,就连走路都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如同一只蹑手蹑脚的猫,对身边的一切抱有警觉。的确,在这种时候,一个里政府职员——他已经上过前线,这张脸或许已经不容许他在外面乱晃,特别是去郊区那种杳无人迹的地方。艾泽尔担忧地表示他能够陪同前往,至少要他带上一个能“保护”他的。
西玛自嘲地笑了笑。
你不会想去那种地方的。西玛盯着他说。
那是天堂。他说,露出一种涣散、满足的笑容,然后他挂着这样的神情,凑近了对方低语:那是地狱。
艾泽尔不置可否。
“你或许该去见见穆萨。”
西玛勾了勾唇角,又露出几分无措的迷茫来,然后他道歉。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添麻烦了。我能自己解决……
于是一直到现在,他都是独自一人,拿着玫瑰,从疗养院中缓步而出,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踏着血色的夕阳,挺直了腰板,和玫瑰低语。只是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他紧张地咬住了自己的唇,涣散的精神一时间收紧,逡巡之间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收集了太多的情绪和情报,在应对方法加载完毕之前猛然宕机,只有条件反射的应急措施——拔刀。
他棕色的、湿润的眼睛如同盈满秋色的湖,此时却从中冒出一只水怪。他感到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切应激的生理反应都迅速地出现——
尽管,面前观星社的巫师,还未表现出半分想要伤害他的意思来。对方灰蓝色的眼睛中,透着一如既往的理性和温和,这在之前几次的交锋中西玛早就有所领悟。只是今天这目光——西玛不觉得自己是因为情绪问题在多想——蕴藏着几分疑惑和质问。
“下午好,”他很是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习惯性的贵族礼节,很显然出身上层阶级。他的腰板很挺直,如同一棵松树那样坚韧优雅,西玛会很乐意和这样的青年相交的——如果不是对方手上拿着一支魔杖,此时顺着它的主人手臂的动作自然下垂,然而只要魔法师手腕一个动作,杖尖就会对准他,“西玛·普林斯先生。”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或许是因为他长久以来习惯这样的动作,西玛微微地缩着脖子,而身体也显现出一种柔软的姿态来。他的手心还紧紧地攥着那朵玫瑰。对峙之中,似乎是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寻常的战役,西玛把短剑横在了胸口,作为一种和平谈判的表示,也只有他的眼神还透露出些许的警告之色来。他用他那疲倦的嗓子,轻轻地打着招呼,如同魔法师一样客套,似乎只是在路上叫住了某个熟人:“怀特先生。”他把下巴贴近胸口,作为点头致意。
艾维斯皱了皱眉,似乎有所纠结,但这似乎只是对措辞的思考,而不是他的决定的动摇——既然在这里偶遇了这个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他并不打算放弃这个揭开真相的机会。并且,据他所知,在里政府正面对敌作战名单中,西玛是少有的医疗部调动来的成员,并且是其中最为软弱的羔羊。魔法师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只是在思索,怎样才能套出更多的口风——
杀里政府的职员麻痹红学,暂时看来,还不是个必要的抉择。
他几不可见地抬了一下拿魔杖的手腕,昂着头,带了几分质问的口气,厉声道:
“你——里政府的官员,和观星社的魔法师之间为什么会有联系?你到底是什么人?”
寒风凛然,松柏被折断的声音清脆响亮。鹰在荒芜的雪原上俯冲而下,对猎物毫无怜悯之心。尽管——艾维斯已经用了最为温和的盘问方法,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荒谬,以至于事件本身无需添油加醋都能置人于死地。而或许,仅仅是鹰的影子,都能让猎物惊惶逃窜。
里政府的职员显然被惊吓到,他的短剑尖端一瞬间指向前,迅速退到路旁的树下侧,背紧靠着粗壮的树干。那朵枯萎的玫瑰落地。取而代之,西玛双手紧紧地握着短剑,用它锋利的刀尖指着艾维斯。非常完美的应对策略,但却也暴露了他任人宰割的事实——如果他并不会虚张声势。
“你……”西玛的声音更有些疲倦了,低低地像是在呓语一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然而他的神情已经将他出卖的一干二净。他的面色陡然变得苍白,眼睛盯着地面,并不敢于对方目光相接——尽管这谎言无需这样就会被轻易地拆穿。
“魔力波动。上次我们在火山附近见过,我就已经发现了。隐藏的很好,但是恐怕你不知道,想要隐藏一个魔咒的大忌就是前往火山附近。那里的魔力波动会被放大——那是个追踪咒吧?温彻斯特对你下的咒语。”魔法师观察着西玛的脸色,又补充道,“或许,你会更习惯称他为艾希礼。我很抱歉冒犯你,普林斯先生,我也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的是,他对你下这样的咒……非常危险。”
西玛摇了摇头。
他从未想过他和艾希礼的事会被发现,在这段相交中,他自动地屏蔽了所有人和与其有关的内容。他不会记得自己是里政府的职员,也不会想起艾希礼是观星社的巫师,但是他总会留意潜在的危险。在这段关系中,他必须主动地承担起保护的一方,因为艾希礼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即使他的未来中没有这个敌对方的职员,如果有一天艾希礼幡然醒悟……变数实在太多,但西玛绝不会让自己毁掉艾希礼的未来。
然而,饮下的鸩毒终于开始发挥效力,冲刷他的理智,剥夺他的视力,让他慌乱失态,而错误百出。尽管小心谨慎,他仍然还是露出了马脚,而此时观星社的巫师正把他截在半路上,质问他和艾希礼的关系。
他终于还是把艾希礼置于险境。
“你要把他怎么样……不,我不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他有些错乱地说道,尽管装疯卖傻对此毫无意义。
“我不会对同伴怎么样,但我不确定其他人会不会。”
西玛低垂着头,咬着唇,像是一只败犬那样落魄,而似乎等着对方左右。艾维斯仍还在说着一些话,西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或许那也只是风声,如果那是风声就好了。他怒火中烧,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怨恨,他的双手颤抖,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冒了出来:
杀了这个人。
西玛不是没杀过人,只是一切都是自卫,而仅此而已就会让他痛不欲生。他保护他的同伴,在伤害敌人的同时,同时也承担着歉疚和负罪心。但是,他……
他厌恶成为凶手,他厌恶成为那样暴戾的刽子手,但他更厌恶面前的魔法师——对方举止优雅,但却说出了最令人作呕的话。他居然拿自己的同伴威胁自己的敌人?这是多可笑的事?
“其他人?”他从嗓子眼里逼出这句话,眼神空洞。一瞬间,他忘记自己所有的温和和人道主义,面前的魔法师就是一具“body”,也仅此而已。他隐藏在屈服和痛苦下的锐利目光,正不着声色地打量着艾维斯的一举一动。他的胸口皮肤下跳动着的心脏。
“其他人。”艾维斯点了点头。
啪。寒风折断另一根树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疼痛比视觉所接受的来得更快,艾维斯下意识地闪身,躲过了西玛冲他心脏的一刀。那力道大得直刺入肺。鲜血四溅。
他第一次看到一向温和的医生目眦欲裂的神情,艾维斯尽管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仍然被冷不丁的出招刺中。他迅速握紧魔杖,正要念出咒语,西玛的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他的脖子。
……怎么?
虽然猜到艾希礼和面前的这个里政府职员有所私交,至少也是挚友的关系,艾维斯也没想到西玛会直接动手——照他之前对西玛的印象,这个青年看到同伴的伤口都会掉眼泪。
方才还柔弱如一根蒲草的里政府职员,突然成了一支尖锐的利箭。他的手精准地掐住了艾维斯的脖子,右手掉转短剑,用剑柄狠狠地往颞颥处撞去。
西玛的力气并没有大到能够压制住一个成年的、身经百战的巫师的地步,尽管他出招凌厉,丝毫不拖泥带水,在艾维斯勉强挣开他的钳制,避开了那可能要了他命的一击后,西玛的下一个意图也很是明显——枕骨大孔。
幸好早有准备。他的魔杖迅速挥下——幻术早已为意外而准备好,但如此的重伤仍在艾维斯意料之外。现在是下午五点,钟声悠扬地从天边传来。里政府的职员被魔法迷惑了,停下了攻击,又退回那棵老树下。
他需要传送回泉堂。艾维斯对自己判定道。
魔力随着血液大量流失,氧气无法得到足量的补充,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叫嚣着罢工。好在,竭尽全力,他还是念出了咒语。
自顾不暇中,他却依稀听见西玛痛苦的低喃。放过他。他的低语随着钟声逝去。
那像是某种丧钟的声音——无论于谁而言。把自己送进传送阵后,艾维斯长吁了一口气,然后,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西玛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来Ponder,在一个昏黄的午后,夕阳携着自己所不熟悉的寒意。他站在旗塔前,看着远处的云彩后隐着一个圆润的光球,像是一个烧红的铁球落入海水中,溅起的水花四散在云朵上,它们于是被融化,中间裂出几条缝隙来,金光万丈,如同雷暴雨时划破天空的闪电。突然他的脑子里也像是由这光劈出了几道奇思妙想——他想去那栋并不与他完全相容的图书馆,并且他想起不久之前,他匆匆地从医疗部奔下楼,去和他的朋友赴约。观星社的魔法师,总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前来。他的脑中浮现出对方的剪影来,映在窗口,也深深刻在他的回忆里。
西玛并不指望着能见到艾希礼。最后一丝记忆阀门打开,他推翻了桌子,落荒而逃,却有着强行续约之嫌。他们的交易,本到破开里政府职员身上的遗忘咒为止。
可那些东西又算什么呢?西玛愣了很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生命本就轻飘飘的,对待艾希礼也毫无积蓄可言。他把自己了解到的美好小心翼翼地给艾希礼看,又担心误导这个比他还要年轻的少年。他看到一幅买不起的精美油画,心里艳羡的同时,甚至不敢碰一碰它精雕细琢的相框。——不该,艾希礼会来吗?在这样危急的关头。
他愣了很久,回过神来人却已经在图书馆门口。他的右手手指扣在左手腕上,被什么硬物硌到。那是一枚闪闪发亮的蓝宝石袖扣,温凉的触觉让西玛很喜欢它——而且它很衬艾希礼的眼睛。他摘下这枚随身了许多年的袖扣,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手指碰到两颗巧克力糖,他嘴角咧开一个无奈的苦笑。
可艾希礼在那里。站在那面花窗下。天气冷了,他又一次穿上了那件外套,是西玛最为熟识的模样。第一次相见,艾希礼也是这样的装束,湛蓝的眼睛,翘起的白发有几分不羁,眼中实实在在地沉着观星社给人们带来的固有印象式的敌意,由于西洋剑锃亮的光更有些晃眼。
西玛无话可说。这一段路程实在太远,他的脚下忍不住地快了几步,在跑起来之前又惊觉自己的失态,勉强压住了速度。
艾希礼朝他点了点头。
定了定神,西玛朝他走去。一瞬间的狂喜在方才的压抑中分崩离析,它们的碎片和着沉淀在心底的忧虑一起翻腾上来。他的袍角掠过风,他不得不用手压住它们,以至于张开手心时他感到一阵凉意——他不知何时已满手是汗,悲戚在这样仓促的见面下不可避免,更何况他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所谓失控。
西玛知道自己有多平庸。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宣言,什么波澜壮阔的抉择。他的悲剧很简单,即使是出场也只有八拍的单调配乐,循环往复地响着。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痛苦中沉沦,被亲朋好友的死去击溃。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却不信命,或许是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身上微不足道的光。其余的时刻,他们往往在市井中腐烂。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以卵击石,只有黑暗中孳生的毒药,让他无言地死去。
他的叔母说得对,他的确不是什么高贵的人,他没有魔法师的血统,一切都太遥不可及、痴人说梦。可或许,他能暂且抓住一些什么,就在现在,他的身边,尽管他是一朵枝头落下的凋零的花,在行人的头发上暂且停留。
“……艾希礼。”
他的脸上堆出有些勉强的笑意。欢欣是真实的,笑容却是虚假的。他自己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僵硬,嘴角勾得诡异。压抑的快乐和思念,离邪恶和黑暗只有一步之遥——如果对于他所信赖的人,都无法表达。
于是他很快地接上一句:
“对不起。(Pardon me.)”
西玛不清楚自己在道什么歉。或许是他两周前公共场合掀了桌子(那看起来就像是正在约会的小情侣闹脾气),留艾希礼一个收拾烂摊子却没有半句解释,或许是他无法对对方展现真实,因为真实带来的后果他俩都无法承受,或许是……他一直以来的亏欠。
西玛知道自己预想中的该是如何。因为有一瞬,仅仅是那一瞬间,他看着艾希礼穿着那件厚重的大衣,远远地等待着他,他有了一种可怕的冲动——跑过去,抱住他……亲吻他。
恶疾早已在他心中种下,不知不觉中病入膏肓。那是恐怖的鸩毒,掺着甜美的酒,西玛无法拒绝。于是他站在艾希礼面前,道歉,眼底是木质的地板,撒着最后一点黄昏的光。斜切的阳光束中有小小的尘埃,似动非动地游走着,仿佛闪烁着星光的池塘中,漂浮着细小的蜉蝣,可已经现出了颓败的颜色。夜晚马上就要来了。
半晌,温热的纸杯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那是多么温暖合适的一种安慰,西玛被它激得抬起了头。
“西玛,”魔法师低语,眼神中是让人心安的平和,“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暂时当一个中立的听众。”
他怎么还能这么平静呢?西玛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艾希礼背后的夜色已经悄然袭来,发暗的玻璃上,反射着西玛的表情。那个青年很疲惫,肉眼可见的忧虑,可却习惯性地微微勾着很薄的唇角,露出的是有些恍惚的、难以形容的……。
那是他的母亲看着他的目光。那个即使是疯了的女子,面对他时记忆错乱,神经恍惚,却还难以抹杀的温柔。现在,这个要命的神情,正出现在他的脸上,湿润的棕色眼眸,如同幼兽的天真和脆弱,又带了几分本能的安慰和慈爱。
西玛明白了。一种悲凉从脚底涌来,他禁不住瑟缩了一下。魔法师紧张地把手伸到他身侧,建议他坐下。西玛跌跌撞撞到靠到椅子里,把脸埋进臂肘。他感受不到泪水的湿润——它们早就在父亲死去和西尔莎身亡时流完,就像是啼血的夜莺已经成为一具尸壳。他只感到一种有些疯狂的冲动,像是荆棘一样从他心底窜上来。他想笑。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艾希礼。”他颤抖地憋出一句,努力使自己的声音趋向平板,但难以自制的波动还是出现在这短短的一个名字中,“最近不太平,你还来这里?这么信任我,值不当的。……我们今后,还是不要多见面为好,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你也知道……”
艾希礼蹙了蹙眉,将肩膀倚上靠背,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从不乐意落下风的观星社巫师,当然乐得一切威胁在他面前挑衅。肆意的狂狷让西玛不由得愣了神,而一时间涣散的目光让巫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艾希礼的世界中从未太平,也懒得与面前这个敌对方的职员断交而对暂时的安稳擦脂抹粉——艾希礼从不屑于这点。
——而实话讲,面前的人瘦弱忧愁,哪里有半点里政府的模样,倒该像个大学里满口莎士比亚和歌德的青年学生。
“信任和不信任有差别吗?反正吃亏的从来不会是我。”他直言道,“对我而言,北风从未停止,现在无非是把窗打开,站到风口去而已。谢谢你担心我,可若你不想气氛变僵的话……”
纸杯散发着恰到好处的热气,轻轻贴上对方苍白的手背。触碰到的时候,他微不可见的躲了一下,为此,艾希礼又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杯子,蓝色的光如同萤火,微微一亮。
“倒不如换个话题吧——比如我猜到你会冷。”末了,魔法师有些不习惯似的废话了一句,“双倍焦糖,你会喜欢的。”
西玛露出了一个笑容,他欣喜地握住了纸杯,温热的奶香从杯中飘了出来,保持得恰到好处的热气将他的眼镜片熏上一层白雾:“谢谢。”他低下头,白皙的手指被热甜奶蒸出了几分血色,轻轻啜了一口。像是为了向魔法师证明似的,他抬起脸,露出了一个笑容。
艾希礼把目光偏开了。
图书馆的夜色袭来,灯火亮了起来,更衬得外头的寒冷。这一年的秋天推进得格外的快,才刚刚到了季节,寒风就乒乒乓乓地敲打起窗户。西玛抱着甜奶昏昏欲睡,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心安过了,在一个阔大的公共场所,人来人往筑出的巢,和身边信赖的魔法师。他几乎要忘了他早就准备好的台词,那些温和的遣词造句排练了多遍,在温暖的甜奶和艾希礼面前简直就是坏气氛的利刃。
舌尖的甜味陡然间炸开,沉淀在杯底的焦糖抓紧最后的机会洗刷他的口腔。他清醒些许,甜奶在冷去之前,他已经将它们通通喝下。他扭转过头,艾希礼仍靠在椅子上,喝着属于他的那杯咖啡,脸上有几分少年鲜有的警惕。
或许是时候了。
“我调去侦查组了。”西玛冷不丁地说,他的语速尽量的快,用词也力求精简,以免艾希礼反应过来,把唇从咖啡纸杯上撤下后,他再也没有勇气说下去,“以后可能要多上前线了。这段时间风头紧,上头和红学联手……我们见面恐怕也要小心些。不过你别担心,等风头过去……”
他没说出最后的结果,只是轻松地笑了笑掩盖心中的苦涩。感谢自己习惯性的表情,那是天衣无缝的温和,没有人能看出坚硬的水晶正在从核心碎裂。很快地,他又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袖扣,递到对方面前:
“喏,这个给你,”他尽量轻松地说,“我叔父留给我的,他既然也是魔法师,这玩意儿应当也不是凡物。我知道你们那最不缺的就是魔法器物,不过蓝宝石却是货真价实的,你留着,好有个念想,我对你也算是放心。”
他的脸上露出些许“长辈”似的关怀。
艾希礼抬手接过袖扣,没说什么,垂下眼,抽出腰间的魔杖——西玛还记得他曾经是惯用剑的,翻找破除遗忘咒的日子里,艾希礼对咒语的练习渐多,虽还是不怎么用魔杖战斗,但还是常带在身边。
咒语里最多的是那些耳熟能详的祝福,魔法师母亲常常赐予孩子或是爱人的庇护,那些至为善良的咒语。
“回礼,左手伸出来。”他拿着魔杖说道。
水蓝色的咒印刻在左臂,艾希礼低声吟哦着晦涩的咒语。而后,他细心地为西玛隐去了那些痕迹。
“小心一点。”他说,没有做任何其他解释。
西玛站起身,答应了一声,然后心血来潮似的,摸了摸艾希礼的白发。
“你也是,艾希礼。”他轻柔得像是在念哄小孩子睡觉的童谣。然后他拎起桌上的纸杯,捏着它的边缘踏入了图书馆外的夜色中。夜晚的黑暗像是粘稠的梦,河水一般的冰凉。左臂上仍带着几分灼热,西玛苦笑了一下。
追踪咒。
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了然地笑了。反正时日无多……他眷恋地投入了夜色深深的海洋中。
疗养院这地方,总不是很欢迎异类。特别是扭捏作态,和他们很是相似的异类。
西玛把探视的牌子别在左侧胸口的白袍布料上,一串数字代表了他所敬爱的人,轻飘飘地压在他的心口。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可以完全地称作是病人——一切的共同点,都是他们行将就木般的麻木和对麻木被打破的敌视。
所有护理人员都像是蔫了的洋葱,病人们的血似乎就比正常的少上几倍,成为贫瘠的沙土。那个瘦弱但还尚存几分青年人血气的医师(他显然不属于这里,而是另一种温室中培养出的花朵),尽管低着头快速地穿行在许许多多的编号中,动作的敏捷还是有些引人注意。人们揣度着他所探望的人,揣度着他的年轻,揣度着他所工作的医院——他大概率是某个出名的诊所的所有物吧?
西玛没有时间停下脚步确认房号,因为一旦停下难免地要被些闲言碎语截住,在匆匆地瞥视中,他远远看见了10783。然后他低着头,像是一只在水面觅食的鸟儿那样移动过去,他那样的迅速,就好像是在水面上漂过去的,很快消失在那个编号后面。他把那些议论关在了门外。有一句漏进来——哟,这小医生赶着去收尸呀?
然后隐隐约约的哄笑声,从门缝里挤进来,不太真切。
西玛已经无暇注意。他望着面前形容憔悴的女子——穿着一身病服,形容枯槁,床头的小柜上,有一个玻璃杯,里面有一支蔫了的花。病床的铁栏杆上,挂着她的编号和名字。玛格丽特·普林斯。
她正在看花。她望着西玛,轻轻地说“花”。那支玫瑰割除了叶子和皮刺,光滑而无害的茎上,缀着几瓣已经枯萎发黄的花瓣。她的唇,也像是两片玫瑰花瓣。
玛格丽特一直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疲惫的目光中有些空,折射出些许碎裂的玻璃光来。她的眼下垂着暗暗的浮肿,有些呆的眼,红色的血丝。她长长的、波浪般的茶色卷发,从头顶上跌落下来,然后像是尸体那样沉寂,如同高处落下枯水沉积在肮脏的沟壑中。阳光穿进窗户似乎都费了好大力气,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疲惫来。玛格丽特的那头秀发中奓出许多金色的丝,在空中胡乱地挣扎游动,伴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抖。她惶惑地望着面前的青年,苍白的十指抓住被子,正巧按在一块茄汁黄豆罐头开封时溅出的污渍上。
她迷茫着望着他,看啊,花。
青年颤抖地看着她,血液从脑中往下涌走,跑进他的双腿让它们发颤,而后撞进他的脸颊。他偏白的脸颊已经烧得通红,是病态时应激的反应,并不足以称是健康。他轻轻地抽搭着鼻子,棕色的双眼下垂,额前的碎发被风拂开,露出眉心正当中一点血色的痣。他注意到玛格丽特疑惑的目光紧盯着他的额头。可她仍然沉默。
他的嘴唇黏在一起,轻轻地掀开一瞬,吸进一丝气流来,又害怕般地阖上了。他的唇长久地战栗,终于还是喊不出那个词。他的嘴唇干涩,白色的干掉的死皮覆在上头,唾液的浸润让褶皱更加明显,仿佛龟裂的田地。那些千言万语凝成的寒霜,或可将其比作晒得惨白的盐晶。他绞紧了白袍,眼白缓缓地憋红了,话语被压成液体,从眼眶中滑落下来。玛格丽特无言地望着他,眼里没有任何人,只有深深的困惑,她抬起细白的手指,轻轻地玩弄着自己的卷发,像是一个无聊的天真少女,那双美丽的杏眼中开着死去的花。她的眼中放出一种死气的妩媚,那是一种死亡的美,像是蝴蝶破碎的翅膀。
他的睫毛濡湿,对上她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眸子——不,应当说他像她。他眼中垂坠的悲哀落在地板上,缓缓地渗进罅隙中。而她眼中的悲哀是轻飘飘的,可以随风而去。她早已哭不出泪水来了,在太多的不幸之下。
“妈!”
他的喉中艰难地逼出一句,和泪水一样压抑地涌现。然后他哽咽得再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对不起。他在脑中哭喊了千千万万遍。对不起。
他的母亲板滞地看着他,忽然焦急地扑上前,在铁架床上艰难地扑腾。她想起什么,又想不真切,她于是仰着脸,瞪大的双眼望着窗前落泪的青年。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叫出什么,可是又叫不出来。她已孱弱到无力反抗,只有泪水从干涩的眼中涌出来,她用最廉价的武器——女人的泪水试图和残酷的现实抗争。她像是一只落在捕鸟网中的灰雁,蓬松杂乱的卷发是被猎手的子弹击中后,血液染过的绒羽,一双癫狂的美丽眼睛里亮晶晶地盈着哀求。她颤抖,曾经平静温柔的嗓音被撕出条条的血痕,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
“西玛!”
青年浑身一颤,猛然间抬头看她,眼中却闪烁着几分犹豫——女人的目光并不落在他身上,而是房间一个蒙尘的角落。
西玛。她大喊着儿子的名字。我的小王子,我的心血,我的生命之花……
青年捂住了眼睛。他的指缝中湿润一片,眼镜片的玻璃上被蹭上指印和水渍,混乱地涂抹在一起。他痛哭失声,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柔软的茶色卷发随之也抖动起来。
不要伤害他。你要诅咒就诅咒我吧。
玛格丽特喃喃着,正如十几年前她跪在地上,抱着垂死的儿子,用最无力的泪水哀求。她是大学的研修生导师,博学多才,在魔法的威胁之下却不如一个善拳脚的下等流民。她的秀发和怀中的幼子的交缠在一起,她颤抖的呼吸喷溅在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颊上。西玛。她轻轻地唤。
女巫冷漠地看着面前慌乱的母亲。她那懦弱的丈夫——玛格丽特的小叔子,躲在最边缘的地方,搂着他的女孩。无论是妻子击晕了他的哥哥,还是现在他的侄子命悬一线,他竟都能做到袖手旁观。抵御罪孽感这一方面上,他简直是勇敢得如同一头狮子。他的女孩挨在他的臂弯下,绿色的眼中除了无辜什么都没有。
劳拉,别害怕。没事的,没事的。这是他唯一说的几句话。
女孩快活地点头,望向她的堂兄的目光中隐隐有些好奇——这是什么新型的游戏吗?得到父亲的安慰,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玛格丽特的哭声更加绝望了。
后来他的生命如同将要熄灭的灯火那样填上些煤油,又在灯盏里惶惶地燃烧了。那双添油的手,随意地玩弄着他的生命。女巫妖冶的绿色眸子中,闪烁着一种黑夜的幽暗,和她的侄子为他燃烧而染上的几分欢愉。
我们会离开。女巫将手从男孩子幼小的身躯上移开,那伤口俨然已经不再流血,只剩下一个新愈合的痕迹。玛格丽特惊恐地看着她,看着儿子胸口撕裂的伤——是魔法,真的都是魔法。
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女儿记着这件事。女巫说。我们从此不再有任何关系,我早就不想和一群废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我的女儿和一个平庸的小崽子一同玩耍。他也要忘记一些——我不会给他任何纠缠我的劳拉的机会。
赫卡忒……她的丈夫轻轻地劝告,声音懦弱得像是一只小老鼠。
不然,我会以别的方法来让他忘记这一切。这世上,永远只有死人最忠诚。
玛格丽特抱紧了儿子,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你做吧,消除他的记忆,我也发誓,我和我的丈夫一起向你发誓:我们的西玛不会记得一切,我们也不会记得任何事,无论他将来长大了成为了大学的教授、医院里的医师,还是到街上卖糖果和甜点,他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和魔法扯上关系。
我们会让他憎恶魔法。玛格丽特的丈夫从昏迷中醒来。
玛格丽特用肘顶她的丈夫。他瞪着妻子,眼里蕴藏着难以掩饰的怒火。玛格丽特含泪的目光让他动摇了,他咬住了唇,站起身,把妻子从地上拉起来。
赫卡忒一直在冷眼旁观。他们的挣扎无疑是一场悲剧,可在她也只是一场剧。
她说,如果他知道了真相,那么诅咒将会降临在你们的身上。
那她呢?西玛的父亲愤怒地叫道,他用手指指着那个他弟弟身后的女孩子。他的弟弟木讷又怯弱的目光,让他感到恶心。
我的劳拉?赫卡忒骄傲地说,我不会让她知道她有这样的垃圾亲戚。平庸、粗俗、市井、脆弱,永远都只是魔法的玩物。她应该记住的是她纯正的魔法师血液,而不是——你们。
玛格丽特脸色发白,身体颤抖起来。她感到前所未见的愤怒,即使是用他们的尊严换取儿子的性命,都没有让她感到这样的愤怒和不公。
为什么你们就能这样?为什么能把我的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那么懂事,那么聪慧,富有浪漫的想象力,生来就该是最灿烂的花,应当在阳光普照的春天骄傲地绽放,由塔罗为他赠与金冠。
他不该……他不该……
“妈,我对不住你!”
青年疾步上前,搂住女子的后背,将额头抵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他颤抖着上移,让自己的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请宽恕我。他无声地喃喃着。
他的肆意妄为,却让他的父母付出了代价。还有那栋他长大的小洋房,现在已经是一块废墟。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结实的房屋,普林斯家用它抵御了几代的风风雨雨,竟然骤然间灰飞烟灭。
只有西玛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应验了的诅咒。他的叔母,让他成为了他家杀不得、赶不走、断不了的诅咒。
“花……”玛格丽特呻吟着。她下意识地抱住了面前的人,他有着她最为熟悉的气息。那是她的血肉嫁接而成的花。
她的嘴唇枯萎了。她再没说一句话。
西玛拿走了那支玻璃杯里的玫瑰。他没有丢掉它,而是用手掌握住它光滑的茎。没有刺的玫瑰,比蒲公英还要温和而脆弱。
废墟之下
4:56
白源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这个点正是人们在睡眠时间里深陷度最深的时候,他甚至在清醒过来的一两分钟内觉得世界安静的不像话,平时哪怕是最安静的时候叶子滑落的声音,人们忽远忽近的交谈声,但是没有,一点都没有,白源甚至觉得这个时候,世界像是已经死了。
嘀嗒,嘀嗒…
率先让他还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也是手腕上那块手表,和着微弱在跳跃的脉搏,白源尽力的把脚从夹缝中抽回了一点,很快还是卡在了小腿的地方,他不着痕迹的叹了口气,斑驳的绿色荧光从玉佩的深处泛了出来,带着绝处逢生中不肯屈服的一股颜色流淌到了白源的腿上。
他的右腿十几个小时前被狠狠的折断了,而左腿因为是压在右腿下已经没了知觉,巨大的疼痛使他立即昏迷了三个小时,在血被旁边堆砌的废墟上的灰尘混为一谈凝固后,白源迷糊的用耳饰治疗了自己的右腿,因为自己精力涣散的原因影响到了治疗效果,他接上了骨头后又晕过去了一次,来来回回醒了三次才勉强让自己的腿部恢复了正常,只是他的腿依然无法活动被压住的地方每个一段时间就需要去瘀,白源的手指缠绕着点点治疗时的绿色暖光拍打着儿时童谣的节奏。
两天前,他和白左在治疗室因为是否要去救助因为火山爆发而产生的伤员吵架后分道扬镳,这种吵架后出事的剧情自古以来果然百试不爽,但幸好他是那个出事的,他也不会让自己就这样死掉。
白源想着这些手指上的节奏放缓了一些,白左……。
就认识后,他一直都觉得这个人的心里面压的事情实在是太重了,在海员节时有幸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透露了一点白左自己隐藏的过去,也大概是明白了桎梏他的枷锁在哪里。白源很少和人会争吵到那种地步,他也惊讶于当时自己对白左情绪上的变化居然那么敏感,比起怒火更多的是来自内心深处害怕又一次重蹈覆辙的恐慌,那双鹰勾眼里透出来的目光简直是像明晃晃地说自己私藏的珍宝不能被流落凡间一样。
他不能接受。
从小受到的教育和家训,说不上一定要舍己为人,但也绝不能立于人后,白源手指上的光渐渐暗淡下去,腿上的淤青已经化开了,长时间的昏迷也算作是恢复体力的一种休息,现在自己要想办法怎么才能让自己出去。
白源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手掌划拉开地上尖锐的石子,将自己的腿缓慢而小心的一点一点地往外拖,白源起先担心的因为自己的动静废墟会小面积向下坍塌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黑暗里他只能凭着感觉挪动了接近两个小时才把自己的右腿拉出来,左腿因为有了足够的空间,白源很快就用双脚站了起来,他催动着自己耳饰恢复体力,扭头不断观察周围,这里一点阳光都照射不进来,厚重的灰尘轻轻一挥就能推攘开仅剩的空气争先恐后往自己气管里吸,他困住的地方太深了,冷气却无孔不入,自己的腿部疼痛减弱后,其他的感官争先恐后的重启,锤着他的神经让他赶紧离开这个冰窟一样的地方。
这些废墟的组成部分都是一些本来的建筑残骸,凸起和利于攀爬的地方不少,只是很多地方的凸出物里面还藏了玻璃渣和一些尖锐的东西,爬了几下功夫白源的身上零零散散的见了一些出血的口子,白源爬到接近四十米的地方用力攀住了一根突出的铁棍,汗湿的后背贴在篏在废墟里的一个衣柜上短暂的休息了一下,短暂的安全地带让他分神回了LAVA学院,那里的阳光不管什么季节都让他感觉到温暖,还有道恩做的糯糯的东方点心和每天跟他一起上下课的泽华,还有有时候会在图书馆碰上后讨论课题的伊丽莎白……
“还…还不可以……”清朗的嗓音这时已经听不出的混浊了,白源抬起拳头朝墙上砸了一下,他不可以就这样倒在这里,局势还那么紧张,自己的同伴随时会出现危险。
啪嗒。
白源猛地抬头,朝着刚刚打在他耳朵上的石子方向看去,什么阳光温暖的回忆一瞬间从他脑子里抽离出去,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冷了几分,那个石子是攥在一只露在外面的手里的,因为他的动静石子才脱落下来砸到他头上,而且石头脱落后他看到那只手还在做着机械性的敲打着的动作。
“喂!你还醒着吗?!”
他扯起嗓子喊着,左脚一使劲蹬上了一根踏足点,结果运气不好那个踏足点并不结实,白源慌乱地扒着墙往前踩了几脚,重心不稳地就快掉下去的时候他余光扫过一样东西,那是一个可以稳住他的东西。
……………!!!!!
还带着温度的血滴在白源脸上,手掌扎进去的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朝头顶涌去,一秒后穿透他掌心铁棍带来的疼痛差点让他直接晕了过去,他双脚死死的抠着一个着力点,被刺透的掌心抓起他全身的力量,血,铁锈,灰尘三种味道冲撞着他的感官,但有什么东西又像一根铁锤锤着他的神经。
上面还有人。
还有人可能需要他。
脸上热热的已经不知道是血还是被疼得蹦出来的眼泪,太难了,刚刚小腿好像刮到了什么东西,好像落下了一道口子,不知道,不能去想,那个人应该还活着,之前估计想用石头击打出声音让别人注意到他,但是体力一直在流失有什么,有什么可以帮帮我的吗,太疼了铁棍刚刚直接戳穿掌骨,十指连心的疼不会跟这个有什么差别了。
白源脑子里疼痛和思想搅拌在一起,他想起曾经听过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一个女神的,这是一个生命女神无论受到什么伤害她都无法死去,白源不觉得这有多强,这简直就是诅咒,哪怕是疼痛到理智都无法控制她都不能解脱。
白源看不到自己满脸的泪水,自小他可以算是整个族群里最认真也最能吃苦的,可他想不到真正的困难来临时自己这样脆弱,他只能把泪水往自己嘴里吞手掌越来越使不上劲,脚也无法着上力。
“……”
人要往上看,小狗。
!!!
就在白源眼睛快完全合上的一瞬间,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如雷灌顶地打开了他的视线,有一些细小的发着光的东西径直从他面前落下,白源脑子轰的一声认出这是谁说的话,他不可置信的朝上看去,那只手上有微弱的软软的暖光魔法正往下垂落,手的主人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哭声苏醒了一点神志。
“呃……别担心,我现在就上来了。”白源看着这点点稀碎的光,像是想看穿这光芒后的什么一样,一边不去思考手是怎么从铁棍上拔出来的,抽离的一瞬间,他耳饰的绿光爆炸了,里面的魔力如洪流一般涌进了他的掌心治疗好了他的手,白源没有做任何犹豫几乎是一脚一个着力点地向上蹦了上去,他撑着自己的上半身把下身给拖到了这个小平台上。
“伊…丽莎白?”白源看清倒在地上的银发少女,很幸运她倒在的是这个废墟的一个夹缝里,全身并没有什么地方被压住,他爬到她身边握起她点手,闭上眼将玉佩里的治愈之力输送到伊丽莎白的身上,莹草色的光笼罩着这一块小空间,在白源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顶上不远处的空地上,夹缝里原本被压断的芽苞重新连接起来,顺着错乱的缝隙在空地上开出一片绿色的草坪。
“柯利弗?”白源靠着的担架旁抬起头,原本准备去雪山的柯利弗中途听到消息半途拐了个弯,见他全身除了灰以外到见不到什么外伤。
“伊丽莎白怎么样了?”
“幸好只是魔力耗尽晕过去了,废墟里的东西没有压到她,先把她送回学院医疗室休息吧,现在红学的情况怎么样了?”白源同他身后跟过来的护卫队一点头,将伊丽莎白的担架交给了他们,和柯利弗一起远看着他们确实走远了,才扭头跟上柯利弗:“柯利弗,现在是什么情况?”
柯利弗踩碎了瓦片,驻足立在原地朝着远处被滚滚浓雾包裹的天际线,他有预感在那边又会是一场恶战,柯利弗转过身手轻轻搭在自己腰间的剑上,“白源,我们要远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