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来源:Mili - Sacramentum : Unaccompanied Hymn for Torino
但这并不是推荐BGM)
艾泽尔走上旗塔塔顶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在唱歌。
旗塔这样的地方不适合歌声,他忍不住想。微微的冷风使他清醒了一些,歌中的唱词绕过飘拂间稍显陈旧的暗红旗帜与在夜晚显得格外静穆的石塔顶尖,轻而明晰地传入他耳中,发音很特别,不知是在唱什么。
他细听片刻,忽然摇头,掂了掂手中沉重的狙击枪,继续向前走去。
石塔的顶端并不平坦,甚至这栋建筑并没有设计通往塔顶的通路。艾泽尔是从窗口跳上来的,而今顺着粗砺的石面向前时,他有一种微妙的矛盾感——他是第一次登上这里,但觉得这里就应该是这样。
看到坐在巨石边缘的那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的时候,这种感觉甚至更强烈了。
艾泽尔想起他们之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微妙关系,在那人背后五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开始犹豫上前之后该怎么做该说什么。
上一次见到她时,也是在旗塔塔顶。那时候她在露台上和穆萨相对惶然,而自己在百米开外的高处架着狙击枪,沉默着朝她肩上开了一枪,且直到现在还因为那一枪感到些许愧疚。
而上上次是他在监视她,以监视敌人的方式……尽管交涉过程还算和平。
看起来,不论如何他们两个都应该彻底敌对——但现实就是这么有趣,里政府和观星社竟然合作了。艾泽尔现在想起来依然感觉有点荒唐:生死仇敌握手言和这样的无聊戏码竟然也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他更愿意相信这最多只是一种暂时利益,魔法师与里政府之间的隔阂累积多年,绝不可能这么轻易消除。所以即便是现在,这种关系也很微妙……就像他和不远处那个人之间一样。
但不论如何合作总归是件好事。很多同事都已经暂时地从组织与情感的两难之中解脱出来,不是么?
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歌声已经停了。唱歌的人从石边站起来,转身面对着他,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位置如果后退一步就会从塔顶摔下去。她像两人第一次相见时那样,很礼貌地微笑道:“好久不见,艾泽尔先生。”
比他以为的友好多了,看来之前的犹豫没有什么意义。艾泽尔走上前:“雪维利尔小姐,好久不见。”
雪维利尔抱有歉意地垂了下眼。“这么晚的时候邀请你出来,希望你不会介意。”
“不会。……你小心一点,不要掉下去了。”艾泽尔终于忍不住提醒道。
雪维利尔回头看去,旗塔真的很高,下方的景色一片漆黑模糊不清。风把她原本就很松散的鱼骨辫吹得更加凌乱。她随手把碎发捋到耳后。“不会的,掉下去也摔不死。”
艾泽尔一时无言以对。
雪维利尔又道:“这一次请你来,其实是有任务。待会旗塔下面会聚集一些魔物,塔顶上需要一个人负责狙杀。”
艾泽尔望向下方,皱起眉。“塔下呢?”
“塔下和塔中一共布置了三个人,都是远程狙击。毕竟那是很危险的情况……我不确定魔物是否会发生某些特别的变化,所以离它们越远越好。”雪维利尔解释道,“塔顶上相对更重要些,所以我邀请了一个可以相信的人。”
艾泽尔听见那句“可以相信”,明显愣了一下。
雪维利尔苦笑起来。“观星的朋友都不在这边,里政府里,除了……我大概也只认得你了。希望你不会介意。”
艾泽尔叹息道:“……不,很高兴你能信任我。是你用魔法聚集魔物?”
“是的。”
“好,我明白了。”
雪维利尔迟疑片刻,忽然道:“嗯……有一件事我很想问,狙击枪……能从这里往下打么?”
艾泽尔瞥了一眼塔下。“……角度还好,可以。”
雪维利尔无奈地笑起来。“那就好。我对枪械不是很了解。”
了解就见鬼了,艾泽尔想。魔法师不需要了解枪——如果抛开魔法师与里政府作为曾经的敌人需要知己知彼的情况的话。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有没有向首领请示?”
“我向你们的首领请示过了,参战者也是通过你们首领调配的。但我们的没有。”雪维利尔语气中不觉多出了异样的情绪。
艾泽尔知道,这次合作里唯一一个仍旧『执迷不悟』的,也许就是观星那位首领了。他的态度还很难说,雪维利尔身为观星成员体会得应该更深刻些,这种感觉想必不好受。
所以艾泽尔并没有再多问,只是点头沉默,然后提枪退后一步:“那我去找位置。下面太黑,很难保证命中率,需要一点时间调整。”
雪维利尔轻轻点头。“不用担心,今天的月光……尽力而为就好。随时可能有意外,要保护好自己。”
意外?艾泽尔深深看了她一眼,对于塔顶上安排一个可信之人的用意理解更深了一层。他严肃道:“你也是。”
雪维利尔再次点头,又坐回了刚刚那个位置,旗塔最高的、最接近月光的地方。
今夜月色很美,美得惊心动魄。坐在冰冷的石上,月光流淌下来的时候,雪维利尔想起了很多很久远的事,像是披着薄纱起舞的精灵,或幼年时记下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歌。
那也是一个今天这样的夜晚,冷得她手脚冰凉,夜空中有薄薄的云和风。那个时候的月光也照得她的发丝雪白,从她眼前恍惚着飘过。她还什么都不懂,只凭着本能背下了全曲,从明亮的主旋律到温柔而隐匿的和声。她也很难相信那时什么都不懂的自己能够记下如此复杂而深奥的曲目,但与音乐的缘分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
因为她看见精灵在高处的月光下聚散,唱起一首神圣的赞美诗。
从那时开始,雪维利尔从来没有真正地唱过这首歌,也从来没有忘记一分一毫。她能隐约感觉到歌声会带来什么。十几年来这个夜晚是第一次,也许也是唯一一次,将会有人听到。
从未如此清醒,夜空明净极了。雪维利尔闭上了眼。
已经快要走到旗塔顶尖另一面的艾泽尔在这一刻忽然听到了歌声。
和他方才听到的轻声的随意哼鸣不同,这次的歌声充满笃定的温柔与庄重。她的嗓音像她平时说话那样带着一点低哑,飘忽却极近,舒缓地摩挲过他的耳鼓。
他忍不住转过头,看见月光被歌声牵引着四散游离起舞,未名的光点飘浮着,旗塔四方被它们轻轻映亮。而雪维利尔在月光与歌声之间,几乎快要飘浮离去。
她是在吟唱,用歌声讲述一个恰逢此刻的故事。
艾泽尔深吸一口气,回过神,看向自己身前的脚下。半空中乳白的光像是起了雾,他能透过雾气清晰地看见地面,那里已经有其他不该属于此刻的东西正在滋长,露出非人的令人作呕的触手。
太不该了。一种冲动迫使艾泽尔跑到合适的位置,架好枪——他感到自己正在指向圣光笼罩之下的地狱。
枪声猝然响起。艾泽尔扣下扳机的一刹那并没有听到熟悉的子弹射入魔物头颅的声音,反而是歌声愈加沉醉,充斥了他的几乎全部听觉。
下方也渐次响起了枪声,在歌声之间散落。艾泽尔记忆中的枪声应该伴随着硝烟的气味,那属于战争与杀戮,如今却在月光之下绽放开肮脏的血色。极致的矛盾使他有一瞬恍惚——神圣与罪恶只有一步之遥么?
是的,只有一步之遥。他应该完成他的任务,或者说使命——艾泽尔再一次扣下扳机,感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夜风浸透了寒冷,比手中的枪更加冰凉。残破畸形的肢体随着枪声剧烈地扭动,哀嚎与嘶吼被从中掐死,断断续续传上塔顶,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真切的映射。
那些魔物挣扎的样子……是想要爬上旗塔?寻找召唤它们的歌声,与离月光最近的地方?艾泽尔被这些搅得心中发乱时,视界一角忽然飘过一个黑影。
那是会飞行的魔物,大约比一般魔物要开智。它也是朝着旗塔来的——这个发现使艾泽尔全身紧绷。可魔物始终没有接近塔顶,而是不停地在四周盘旋,似乎畏惧着什么。它的身影在月色里漆黑而卑陋。
艾泽尔一震。他终于明白了混乱与矛盾来自于何处:精灵起舞一般的歌声与清影弥漫的月光都只是表象,这些神圣的声色与冷漠的上位者无异,同样是在至高处聚集起低等的丑陋异形的生物,一并为它们宣判死刑。
原来神圣的赞美诗也是罪恶的死亡讣告。
艾泽尔低下头,看到了深渊。
……
……
任务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当歌声进入尾声而渐渐消散的时候,除了极少数逃逸的魔物,其余全部被击杀。旗塔的大门打开,有人开始善后。
塔顶上的艾泽尔把枪收了起来。他的子弹几乎都要打完了,但他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他还有点恍惚。他转过旗塔那一面,看到雪维利尔也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她看起来比自己更加心神不宁,尽管只看得到一个背影。
艾泽尔犹豫了一下,走上前。“你还好吧?”
隔了有一会,雪维利尔才极轻地答道:“……嗯,没事。只是走神了。”
她说着站起身,这个动作使艾泽尔再次产生了一种雪维利尔将会掉下去的错觉。好在她没有真的掉下去,只是慢慢走向贴近阴影处的石壁,似乎将要回到旗塔内。
艾泽尔心中一滞,一种莫名的积郁迫使他两步追了上去。“等等,雪维利尔。请允许我这么发问——为什么这样的歌声可以聚集魔物?这究竟是什么?”
雪维利尔转过身,静静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使艾泽尔有点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触及了雪维利尔有意回避的要点。但他也看到雪维利尔眼里的情绪,几乎与自己的疑虑相仿。
雪维利尔似乎没有察觉艾泽尔的思绪,只是沉默片刻后解释道:“也许它们感到了熟悉的召唤。美和丑不是绝对的,精灵与魔鬼也许来自同样的地方。”她的声音有点疲惫,“那是一个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另一个世界,不属于我们的。”
艾泽尔还想问点什么,却不知道能问什么。他并不像魔法师那样理解『另一个世界』,只是在今天看到了前所未见的存在。他只能看着雪维利尔难以抑制地露出倦容,转身向塔下走去。
“很晚了,该休息了……走吧。”
艾泽尔没有走。他站在旗塔顶端的边缘,无意识地对着宁静微云的夜空出神,让整个人完全冷静下来。只有此刻他不需要仰视,因为月光与夜在他面前,而城镇在脚下的静穆的昏黑中沉睡。
他莫名不想脱离这种感觉,在接近至高处接触迷离的夜色与无情的寒风。歌声似乎还未散去,在旗帜卷飞的风声下游荡,细小的战栗由内里向外蔓延,几乎要把他洗涤干净。
现实真是矛盾而漠然的,尤其是在这样神圣的月光之下,他想。
这一夜的歌声遍布了萨那西乌。
【注】想表达的东西有一点点写乱了……神圣的赞美诗也是罪恶的死亡讣告,并不如它听起来的那么美好,精灵所在的世界也会有魔鬼和怪物。所以说『神圣』本质上依然是现实,是矛盾而漠然的。
1.
今天早上,菲在早餐桌上发现了一封附魔的切磋邀请函。这信封包得极其草率,字迹写得极其潦草,内容极其简明扼要:
火山下,打?
倒也不奇怪。战时人人戒备,有闲暇时去火山附近来两场切磋,作为战前演习熟练地形和战斗,已经是不能再常有的事了。毕竟火山是个战略要地——即便它不稳定得让所有人忌惮,观星社也还是愿意对这里掌握得更多一点。
风险与机遇并存?开玩笑,观星一点也不缺热爱风险的疯子。
至于火山是在红学附近还是在红学内部,是封禁了还是对外开放,会不会引起更多争端,那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要是有红学的家伙撞上来,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然要先取几个人头再走啦。
菲挑了挑眉,目光移到信纸下方的两个署名上。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玩味。
发出这封邀请信的人是路希德。那是疯子们中尤其比较疯的那一个……菲一想到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附魔炸弹像扔一颗糖果那样扔向别人的样子,就大感头痛。似乎还没人知道他口袋里究竟有多少附魔道具。
更有趣的是他选择的搭档,弥赛亚。那可是个常年冷漠阴郁且难缠的老男人,虽然平常很少说话,攻击性也不强,但他那个拖着人不让行动的迟滞术令受术者眼看着自己慢如蜗牛被动挨打,简直急火攻心。
那么,如果在迟滞术施放的同时,天上又掉下来几个炸弹呢?
菲下意识摸了摸发冷的后颈。有点意思啊……这两个家伙,怕不是拿自己做什么新型打法的实验吧。
他一边腹诽一边把信件塞进自己怀里,匆匆吃了早饭,向外走去。
打是一定要打,现在需要一个搭档。就在刚才他有人选了。
五分钟后,他已经和雪维利尔在赶往火山的路上了。
雪维利尔,他今天的搭档,是个音乐系法师。她长于精神干扰、效果加减成和疗愈,作用范围可以极广也可以极有针对性,很适合这种大场地的野外战。
是的,菲总觉得自己会找不到那两个对手……如果可以的话,大范围魔法当然比单攻可爱得多。
从泉堂出来,穿过中心城区一路向南,路上景色大抵很荒败。深秋的时节,叶落得早已差不多了,草都枯萎着蜷伏在地,不知何时就寸寸断裂埋入地底。干瘦的枝干便十分突兀,在风里哆哆嗦嗦地吊着两片叶子,让人怀疑是不是要入冬了。
这种枯败感从出了萨那西乌开始,越到南边越明显。谁都知道这是因为南面有座火山,火山场的不稳定对于生态的影响可谓潜移默化深远持久。
然后他们二人就到了山脚下,一条小河旁,果不其然地没有看到路希德和弥赛亚的影子。
雪维利尔望向隐约可见的山顶,似乎对眼前没有对手的事实感到略微好笑。“菲,用邀请函的话,能感应到他们在哪么?”
菲回答得爽快且斩钉截铁:“能,他们在山上。”
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雪维利尔收回目光:“好吧,没关系……路希德一定会有方法找到我们的。”
“等他们找上门来?”
“在他们找上我们之前,我们还可以在河边散散步呢。”
菲看见她一边说一边取出随身口琴,不禁觉得这个提议妙极了。
2.
路希德坐在大石头上,透过头顶茂密枯树枝的罅隙,非常无聊地盯着饱和度并不怎么高的灰蓝色天空看,左手还捏着一个白信封。
这个白信封一直很正常,直到某一时刻毫无征兆地抖动了一下,发出一点几乎不可察的亮光。
路希德瞥了一眼信封,无趣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他回过头喊道:“弥赛亚,他们到了!”
站在不远处树下的弥赛亚点头以示了解,向路希德走去。路希德跳下大石头,嘁了一声。“他们可真够慢的。”
说的也没错,他们在这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不过那要归功于路希德时而早起时而一觉睡过午饭点的不规律作息。弥赛亚被他莫名凌晨拉起来打架,本就深感不能苟同,只好岔开话题:“菲的搭档是谁?”
“雪维利尔,他二十分钟前给我回了信。”
弥赛亚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路希德又示意他看白信封。那上面光的纹路似乎比刚才强了点,且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光的强弱是距离,方向就是方向。”路希德一边解释一边朝光指向的方向走去。“他们现在还在山脚下……”
“在河边。”弥赛亚补充道。
路希德打了个响指。“对!是时候来场精彩的伏击了。”
弥赛亚什么也没说,只是斜指魔杖念动咒语。很快两三条紫色的小鱼从魔杖顶端游出,游到河边没入水中。
两人对视一眼,向不远处的河边走去。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他们沿河走到小山中下段的时候,弥赛亚忽然止住了路希德向前的步子。
“这里有陷阱。你有废弃的附魔零件么?”弥赛亚在十足谨慎的判断过后说道。
“……哈,我最不缺这个。”路希德仔细看了看也觉得有点不对,就摸出一个巨型螺丝钉,朝面前看起来完好无损的地面砸去。地上立刻升起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稀松的土壤塌陷下去一大块,焦黑冒烟。
他顿时发出一句夸张的感叹:“菲干的好事——大手笔啊。看来这两个家伙也在沿路埋陷阱咯。”
……当然了,如果知道他们刚刚还说着“沿着河散散步”的话,估计还可以再嘲笑一两句。
弥赛亚蹲下身,研究着魔法爆炸造成的痕迹,看起来严肃得有点过分。“这个魔法波动……有点异常,似乎被外力增强过。”
他站起身,“而且,他们显然曾经路过这里。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定位魔法,并没有显示过他们往不同于河流的方向走。”
路希德耸耸肩。“邀请函上的定位魔法,我前两天才琢磨过,不至于这么容易出错吧?你那三条鱼呢?”
弥赛亚沉默片刻闭上眼睛,片刻后忽然皱起眉。“不对……感应不到了。”
路希德丝毫不觉得意外地笑了起来。“这就对了。而且我们忘了一件事。”
“……雪维利尔的曲子。”
“你能听到么?”
“不能。连隐匿声音的魔法波动都没有。”
路希德回身看向不远处安安稳稳的火山,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只好低声嘟哝一句:“好吧,见鬼了……好像还挺好玩的?”
写作鬼,读作火山。
3.
雪维利尔低着头,看向从水中莫名窜出来的、如今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顽固得骇人听闻的三条紫色小鱼,再一次无奈叹气。她尝试着挪动脚步,但收效甚微。
菲显然已经尝试破解这个迟滞魔法未遂,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雪维利尔又苦恼地拿起自己的口琴,尝试吹奏——仍然徒劳。
实在是太奇怪了。刚刚他们两人从山脚下一路上来,起初一切顺利,可不知什么时候起雪维利尔的口琴莫名没了声音,无论怎样吹奏都无效。
雪维利尔怀着郁闷研究了一路,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可能这个口琴在自行发出音乐。
曲子就是她最初上山时吹奏的那首,只不过音乐声和魔法波动都被另一种更高级的力量隐藏起来了,所以听不到音乐……但魔法效果还是在的。
其实音乐声本身就是音乐魔法的一大劣势,攻击手段过于明显,且容易被干扰。如果有仅隐藏乐声且可控的音乐魔法,对她而言无疑是件好事。
问题是,不可控啊。
“我现在有点担心。”她看向同样困惑的菲,“上山的时候,我吹的曲子附加了精神涣散的魔法。你可以简单理解为……会让人变笨。”
菲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他们正在变笨?”
雪维利尔把口琴塞进随身小包里,抽出腰间的指挥棒。“有可能,不好说。”
菲看着她继续尝试破解迟滞魔法的样子,忍不住苦笑。“还有个问题。我们已经走到山的中段了,按理说,应该能碰见路希德和弥赛亚……这个信封上,不是有定位魔法么?”
“嗯,这三条鱼恐怕就是弥赛亚的。”
“那我们应该已经遇见他们了才对。难道有伏击?”
雪维利尔沉吟片刻,把散在耳边的碎发捋到耳后。“如果有伏击,我们现在并未设防,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展开攻击了才对。”
是这样的。所以菲还是想不明白,他们两个搞了什么名堂。
也或者根本就不是他们搞的。
菲和雪维利尔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猜到一种可能。事出反常必有妖,如果是外力干涉,那不是里政府与红学,就只能是那座火山了。
……好吧,无论如何,还是要先把雪维利尔解救出来。
菲犹豫许久,终于拿出并不常用的法杖,对雪维利尔道:“你介意我用爆破术么?”
雪维利尔愣了一下,一贯的微笑此时有一点点勉强。
菲真诚道:“我下手很有分寸的。”
话音未落,两人后方的高处忽然传来一个戏谑的声音。
“那可不好说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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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意料之中的这一刻到来的时候,雪维利尔并没有她自己预想的那么平静。
但也没有很崩溃。至少从表面上看来。
她从黑暗中站起身,从充斥着夜色的走廊走向通往卧室的门口,走进卧室,坐在床沿,握着两节断裂的绿幽灵,陷入长久的沉默。
她就坐着,不动,眼里很疲惫,没有一丝光亮。
对面的窗外还有稀落的灯光,钟表还在轻轻地走,无处不在的沙沙声静谧而苍白,与空气中让她瑟缩的冷意一样。
如果能停下来就好了。
2.
穆萨并不知道自己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记忆中她从未这么决绝——至少在对待自己的时候。
但她只是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她望向某一个方向。那里除了空白的墙壁一无所有,却在太阳余晖将尽的时候留下大片大片温暖的影子,与天边晚霞浓重的金红。
太阳快要落山了……这个时候,她会在做什么呢?
穆萨想着,知道自己或许是最后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了。
——那个方向是泉堂,现在她就在那里。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大约她是一个月前从家中搬去泉堂的吧……自己这个月来去了几次她家,都不见她的人影。泉堂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她这么喜欢独处,这么依恋自已的琴房,这段时间她过得一定也很不舒服。
对了,琴房。
穆萨记得这几次去她家,院门处处都上锁了,只有隔着小花园的琴房干净透亮清晰可见,乐器都按原样盖好陈设,一台钢琴在玻璃窗后不甚显眼地静默伫立。
穆萨太熟悉那台钢琴了。她曾经很多次坐在钢琴的侧面,抚着琴布上的丝绒,听身边人的指尖流淌出温柔舒缓的乐章。她见过清晨与傍晚的琴房间的景色,阳光尚且慵懒地降临在乐声里,洒上朦胧细碎的一层金灰。
那时的曲子她大抵也记得。这一两个月来,旋律还时时在午夜失眠的间隙从心尖划过,在不经意哼出的小调间停留,再在它们背后所寓意着的那个名字隐约浮现时猝然消散。
穆萨的眼神出现了一瞬恍惚。
雪维利尔,一个魔法师。
3.
时间过得很慢,黑夜广阔得漫无边际。
雪维利尔轻轻摊开手掌,低头看向掌中断裂的两截水晶。断裂的边缘在只可见影的漆黑房间里泛出一线锋利的冷光,割得她毫无知觉。
这是绿幽灵,她的随身灵摆。
当初挑选灵摆的时候,她用水晶摆而非木质摆和金属质摆,只是因为合眼缘,并不担心水晶是否容易断裂——作为一个魔法师,让一块精加工的矿石不至于碎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块绿幽灵也就跟了她很多年。她看向透明中悬浮的点点墨绿时,会想起暮色间的森林与森林间的暮色,会想起独属于这点苍翠的沉稳与冷静。
它万万不可能断的。
雪维利尔闭上眼,轻轻蜷起手指,强迫自己不去看灵摆的残骸,也不要思考自己得知的事与面临的处境。
在一个小时之前,她做了一次例行占卜——用于保持手感和准确度的日常练习,也有助于判断一天事宜是否顺利。
这原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从今天傍晚开始,雪维利尔就莫名地感到焦虑不安,心悸,甚至有些眩晕。糟糕的状态反映在占卜上时格外明显:灵摆一反常态地经常不回答她,或在简单的是否问题上给出“也许”“错误的问题”之类含糊的答案。
心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占卜结果。深谙这一点的雪维利尔没有再继续练习,而是抑制情绪调整状态之后,勉力问了几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么?”
——也许/错误的问题。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组织有关么?”
——是。
“我感到不安,与我的朋友有关么?”
——是。
做到这里的时候雪维利尔已经犹豫了。这个“是”灵摆回答得相当肯定,而能被她真正当做朋友的,目前只有一个。
她犹豫了很久,才问出下一个问题。“是……穆萨么?”
——是。
“……她在哪里?”
灵摆的前端指向了东南。那是穆萨家的方向,离里政府很近。在家就好。
“她遇到危险了么?”
——否。
雪维利尔松了一口气。“她正在经历的事情,与我有关么?”
——是。
“她在因为我而心情不好?”
——否……也许/错误的问题。
这个回答太罕见了。灵摆对于心情的判定一向非常简单明确,只分为好和不好,从来不会出现也许。
雪维利尔盯着不住抖动的灵摆下端,沉默了一会,知道自己需要换种问法。她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关于人际关系的占卜图表,将灵摆悬在图表中心正上方,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灵摆静止了一会,终于开始有规律地轻微晃动。前端缓慢地从正前向顺时针移动,来回画出的弧线完美却千篇一律,像是反复重叠的压抑,把令人崩溃的死寂分摊到无比漫长的时间之中。
灵摆的方向最终停在了两格之间。一格写着仇人,另一格写着陌生人。
雪维利尔感觉自己窒息了。因为占卜而高度集中的精神此时竟有难以维系的征兆,被压抑的情绪在随着加速的心跳翻涌意欲决堤。
穆萨怎么看自己?——这是她刚刚问的问题。
陌生……怎么会呢……?
她放下灵摆,思维陷入一片空白。作为魔法师的本能和作为穆萨曾经的朋友的本能使她难以自制地想到一种可能——
冷意瞬间浸透了她,从指尖到肺腑。
不,还没有确定。也许……
她从茫然中短暂地清醒过来,疯了一般再次拿起灵摆,仿佛抓住一棵不存在的救命稻草,问出那个她恐惧而残余着渴望的问题:“穆萨还记得我么?”
灵摆猛地剧烈颤抖起来,有如风中挣扎的烛火。它艰难地画出一个逆时针的代表“否”的弧度,却来不及画一个完整的圆。
那一刻雪维利尔听见无比清晰的一声脆鸣,和木石相碰的钝声,炸裂在她意识还能触及的听觉中。她怔怔地低头,看见灵摆已经拦腰断为两截。一截落在桌上,在昏暗中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在细小的碎片残骸中沉睡。
而另一截还孤零零地悬着,无家可依。
4.
既然这个傍晚是她最后能够回忆这一切的一晚,那么时间再拖延得久一点也无妨。自己应该好好想一想,穆萨想。
还是从那间琴房开始吧。
她记得在一个月前,自己站在一道花篱之隔的雪维利尔家花园的外面,还在茫然和悲伤中挣扎着思索。对面的琴房窗帘并未被拉起,房中的冷清明明白白地暴露在嘈杂的世界一角。不过,路过的行人也仍然不会多看一眼,坦诚或是遮掩也没有太多区别。
当时她在想,这间琴房的坦诚明白,会不会是雪维利尔给她们彼此留下的一个念想?一个她们可以时时去看、去怀念的地方。
她原本执着于这个念头,几日之后,却忽然想明白了。战时状态,既然雪维利尔已经搬去泉堂住了,又怎么可能再冒险回到曾经的家呢?会来到这里的人,只有自己一个而已。
这是雪维利尔留给自己的。
那么,她三番五次地有意无意地在她家琴房前驻留,究竟是想看到、寻找到、回忆起什么来呢?是不是抱着『她也会来怀念这里』的幻想,想要再见她一面呢?
可是,最终促使她们分道扬镳的、促成这样悲哀的幻想的,分明是她自己——是她把雪维利尔的魔法师身份告诉了组织,里政府才会派人监视和查证她的。
时至今日她依然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但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了。
执行这项任务的艾泽尔,在那天出发之前,也问过她一些关于雪维利尔的问题。她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答的,只记得自己吞吞吐吐犹豫了很久,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未必有效的信息,然后强忍着眼泪走出她那间布置温暖却毫无实际意义的心理咨询室。
艾泽尔那时候,一定觉得自己很奇怪吧。为什么自己这么没用呢?即便是做这样『正确』的事情……
她只是没有更多勇气回头去看了。
在那七天之后的夜晚,艾泽尔终于执行任务回来了。他没有杀掉雪维利尔,却给她带了一句话。
“雪维利尔让我……替她向你道歉。”
原来她是道过歉的。
穆萨想起那是个雨夜,雨中的小镇潮湿而苦涩,正如她半夜未眠时摸见自己脸上的泪水一样。
哭什么呢?她再一次由衷地为自己无用软弱的行径感到可笑。
她早该明白的,当她和雪维利尔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就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是非对错从未分清,却也不再有分清的必要,因为在里政府与观星的矛盾面前,这点羁绊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与谬误百出。
她犯了太多错了。即便是现在,她依然在犯错。用一个错误填补另一个错误,把痛苦如此不负责任地留给别人,她几乎要厌恶自己的自私与懦弱。
但她不想再挣扎了。自私懦弱也好,道长而歧也罢,只要她忘记这一切,不就全都迎刃而解了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
穆萨舒了一口气,走向房间里那面悬挂的半身镜。她模模糊糊地看到镜中的自己,容色已很憔悴,眼里还是那么失神。
催眠开始了。
她闭上眼,感受着睫毛从颤抖归于死灰一般的平静,脑海里涌现出意识残存时的最后一个念头。
对不起。
5.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这样的。
雪维利尔慢慢站起身,把断裂的灵摆珍而重之收在灵摆袋里,放进储物格,然后摸索着向外走去。
她已经一个人坐了太久,天空甚至没有那么漆黑,而在最远的地方露出青灰色。
她想出去走一走。
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四肢已经和心思一起僵硬了。她机械地走到泉堂门口,这里空无一人,大门紧闭却没有锁。
她用苍白颤抖的手拉开门,冷风吹上她的脸,吹进干涩发红的眼中,生疼。
她走出门,累了,就靠在门边。望着曙光降临之前的景色,她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
想去镇中,去穆萨的家,哪怕只是看一看她——
冲动顷刻间蚕食了为数不多的理智,也点燃了近于干涸的情绪。雪维利尔的呼吸变得混乱,她甚至没有更多思考就踉跄着向前疾步走去。
可才走出两三步她就停住了,仓促立在原地。她意识到如果踏出这一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她无法面对穆萨。出了泉堂,她很难在里政府的围剿之下全身而退。最重要的是,即便她能见到穆萨,也只会见到一个陌生人——单方面的陌生人。
她最痛恨魔法师的。她一定会用极致厌恶的眼神看向自己,再拉响警报,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与其这样见到她,还不如再也不见——是么?
雪维利尔无法回答。她很想哭,可她只有一片死寂。
她选择服从现实的安排。
6.
穆萨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熹微。她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睡下,尽管昨天的记忆仍停留在她看向镜子中自己的一瞬。
她感到心里空了一块,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但说不清。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又是她潜意识里想要逃避的,所以她并没有过多在意。
她懵懵懂懂地翻身下床,忽然注意到书桌上有自己的日记本,翻开的那一页有一句话,是她自己的字迹:
人不可以轻易遗忘,也不可以轻易铭记。
End.
【注】关于灵摆占卜,那些问出的问题都是心里默念的
外面正下着大雨,空气沉甸甸的。门半掩着,靠近门口的地面洇湿了一片,残破的雨水痕迹在无灯的长廊里闪出乌黑的光。
艾泽尔收了伞,抖去伞面上的水珠,向走廊深处走去。他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脚步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却并不明显,甚至还有些沉闷。他甚至听到了大雨里有人在呼喊,在他身后,在他身后的门身后,很远的地方。
走廊深处响起了琴声。
艾泽尔看着脚下的前方漆黑一片,神情变得有些严肃。他加快了步伐。
他来这里确认一个人,一个叫做雪维利尔·拉塞尔的音乐教师。这里是她任职的地点,一所私立中学的艺术楼;现在是晚上十一点,雪维利尔早该回家了,但并没有。他亲眼见她走进这栋楼就再没出来,直至大雨倾盆。
也许她在等自己找她,艾泽尔心想。她想必早就察觉到自己了。他也的确主动找上门来了——不像过去七天那样,在暗处侦查她的一举一动;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他出神的这一会,目光所及的地方已经完全昏暗下来,雨带来的光也远远逝去了。安静被放大到突兀,琴声轻而远;雨滴滴滴答答的声音模糊一片,渐渐成了白噪音,水珠从长柄伞尖落地的声音干净又生脆,落在钢琴的温柔之间。
而那首钢琴独奏像是白亮丝线系在黑暗的末端,长廊长得像是在无限倒影的梦中,轻缓得像是永远也不会结束。
这是一份迎接礼。
艾泽尔的目光有一瞬茫然,堕入空白的温床。但他很快清醒过来,指尖微动下意识摸上腰间短刃。潮湿冰冷的触感逐渐蔓延,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永远不能丧失警惕,他告诫自己。
长廊如他印象中的并不长。只转了两个弯,琴声就已清晰得像是在耳边,离他五十步的地方有一片孤零零的亮光和一扇半开的门。
也许是这片昏暗里唯一的光。艾泽尔闭了闭眼,从音符的间隙间听见自己的脚步与心跳。
他走到那束亮光来源的门口,于是琴声停了。他从半开的门间望见那个弹琴的人正垂眼盯着琴键,和过去七天里他见过的别无二致。
很抱歉。他在心里默念道。他推开了门。
光散进蒙蒙的长廊,落在他身上。雪维利尔抬起头,与艾泽尔四目相对,空气陷入短暂的凝固。艾泽尔微微皱着眉头,看到雪维利尔的影廓被暖灯映得模糊不清。他把伞挂在门把手上,上前一步又停步。
雪维利尔微笑着从钢琴前站起身。“艾泽尔·格雷斯先生。”
艾泽尔反手将门关好,微微躬身。“您好,拉塞尔小姐。”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艾泽尔并没有直接回答。“看来拉塞尔小姐已经认识我了。”
雪维利尔笑着点点头。“您至少观察了我四天。我怎么会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是七天。”艾泽尔纠正道。
“……格雷斯先生,您的确很有本事。”雪维利尔顿了顿,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着痕迹地将披肩拉严实了一些。“所以,您找我什么事?”
琴房陷入了沉默。
艾泽尔没有回答,也许有一两分钟,似乎在犹豫该怎么说甚至说什么。雪维利尔也就极有耐心地保持着同一个微笑看着他,似乎她面对的只是一个死物,而她可以永远这样温和地笑着。
艾泽尔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合适的措辞。他望向她没有笑意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明明是她想主动挑明的。
于是他问道:
“你来自观星社?”
雪维利尔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的这么直接。她近于虚假的微笑有片刻僵硬,依然维系着,却忽地多了懒于伪装表情的一点疲倦。她反问道:“艾泽尔先生,你觉得呢?”
“……你不像是。”艾泽尔极轻地叹了口气,“我猜,你本质上是一个心思古怪的艺术家。”
这个坦率直接的答案再一次超出了雪维利尔的预料。她忽然觉得很累很累,她很不想再微笑——尽管这样的表情已经接近于一种本能。于是她把一切情绪收敛起来,参加那个难以为继的微笑。
“谢谢你愿意这么想。”她努力用平稳的语调说着,停顿片刻,“但我是。”
艾泽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里政府的调查报告证据已经很确凿。可那一瞬间他还是震了一下,激得脊柱发麻,身上有些冷。
雪维利尔无意识地抚着披肩上的绒毛,避开面前人复杂的目光:“……里政府的属员,打算把我抓回去待命吗?”
艾泽尔仍看着她,欲言又止。
雪维利尔见他没有回答,垂眼一笑,指了指屋子角的一套桌椅。“坐下说吧。”
“谢谢。”艾泽尔随着坐到她对面,沉默片刻,语气倒像是解释。“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你的身份和行动,不是伤害你。”
雪维利尔讽刺地抬了抬眼。“如果你真的想杀我,我也逃不掉吧。”
“但我没有杀你的理由。”艾泽尔正色道,“这七天里,你没有任何反常违纪举动,你的调查报告中也没有过往劣迹。而且……”他犹豫着重复,“我的任务只是确认你的身份和行动,不是伤害你。”
雪维利尔端起面前精致的空荡荡的玻璃杯,低头思索,面上看不出情绪。
“我见过许多魔法师,有些和你相似。观星社中,是不是并不都是该死的恶徒?”艾泽尔的声音很轻,似乎在问自己。“你也许不应该死。”
……而里政府对观星社成员格杀勿论。被监视的这几天里,她一定在试图寻求观星社的庇护吧。
艾泽尔没有说出这最后一句话,因为他知道雪维利尔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困惑与动摇来自何处,是来自于面前这个兴许并没有过错的魔法师小姐,还是来自于自己的组织。
沉默使两个人都开始思索。
在四天前,雪维利尔就知道里政府发现了自己的魔法师身份。她没有逃走或制服自己,但并不代表她不能;艾泽尔几乎怀疑她是故意想和自己谈谈。
不,又也许她是猜到了里政府将会对自己动手,猜到了自己迟迟不下手的动摇,才迫使自己来找她。这是交锋前的最后通牒……这个魔法师,大概是抓不到了。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谁都没有做错什么,一切都开诚布公了,这样很好。念头飞速划过,艾泽尔这么安慰着自己,荒诞感却再一次漫上心头。
自己竟然选择了……和一个魔法师开诚布公?
时钟秒针走过的顿响一点点积压在空气中,两个人的沉默被负以沉闷的重荷。直到雪维利尔终于放下玻璃杯,与桌面相碰的脆响猝然打破了死寂。
“……谢谢。”
艾泽尔霍地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遮去了光。他摇了摇头,雪维利尔却微笑起来。
——敌人之间,不应该因为坦诚而说谢谢。
“我还有一个问题。”艾泽尔有些艰难地问道,“如果我想杀你,你真的逃不掉吗?”
雪维利尔毫不犹豫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自然而然问道:“你想听曲子吗?”
“什么?”艾泽尔一时发懵。
雪维利尔已经站起身走向钢琴。“安眠曲,作为报答。”
这就是他方才在长廊里听到的那一首。雪维利尔的指尖按下琴键的那一刻艾泽尔条件反射般明白过来。
同样的温柔、安静,仿佛永无止息,只是没了令人想要就此昏沉睡去的魔力。艾泽尔注意到,先前横放在钢琴上的那根指挥棒,不知何时已经被她拿走放在身侧。
这才是这首曲子本来的面目。安眠……良夜,就像这个午夜的这场大雨。昏暗的遮掩的月光,模糊地起着雾,有什么一闪而逝,让他看到温暖和寒冷,呜咽和静默。那个声音淅淅沥沥地在梦里陈述,在耳边湿润地喃喃低语。
请安睡吧。
艾泽尔看着雪维利尔温和微笑的侧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更加真实的只属于自己世界的人。他看着她在旋律中沉静忘我,直到一曲终了,琴盖被她轻轻扣合,以轻叩之下的余音作结。
艾泽尔望向空白处,轻声道:“这首曲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雪维利尔把手轻轻搭在琴盖上。“它象征着永恒的安眠。”
永恒的安眠……艾泽尔微惊,喉头似乎被什么哽住。
雪维利尔再一次微笑着从钢琴前站起身。“永恒的宁静与安心,不是很好吗?”
艾泽尔无言以对。
雪维利尔又道:“艾泽尔先生,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嗯?”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出现了至于悲哀的神色:“您知道……替我向她道歉,好么?”
“她?”
雪维利尔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那个名字。
艾泽尔忽地想起那个告诉组织“雪维利尔是个魔法师”的、一向温和内向的心理咨询师,想起她对雪维利尔某些叙述的似是而非和日日心情低落的样子,忽然发觉了事实的另一角。
……原来如此。
他才想说点什么,却又被雪维利尔匆匆打断:“不,艾泽尔先生,谢谢,您该回去了。”
是的,结束了,该回去了。话会带到,剩下的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么?
艾泽尔强迫自己从这些说不清的纷扰中挣脱出来。他站起身,拿上伞,心情复杂地后退两步至门外。“谢谢你的曲子。”
“谢谢。”雪维利尔站在门内,轻轻一躬,“有缘再会。”
今夜莫能安眠。
End.
雪维利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大海的深处,不辨方位,光暗莫测,寂静到失去了任何世上应有的声音;气泡声,水声,血液流动声,心跳声。
她感到很沉,很冷。有什么流入她的耳膜,挤压着她的四肢百骸向下坠去,将体温抽丝剥茧地消融进彻骨的冰流中。
呼吸变得滞涩。她恍惚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离去。
当她丧失了除了黑暗以外的所有感知的时候,她明白自己才从漆黑的海底醒过来,回到现实。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寂,简洁到空旷的房间里几乎像是缺失了什么。她惶然地听到自己急促不安的心跳,比梦里的更加清晰,像是一根被张紧的弦,在断裂之前无力地颤动。
雪维利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是搬到泉堂的第三天。自从魔法师的身份被发现,她就再也不能奢望还留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只能搬进这个魔法师的聚集地,她本该属于的归处。然而这个属于观星社的建筑不能让她产生半分归属感。一切都不如一个人来得舒服自由,事情变得多而乱,以至于她甚至开始怀念琴房中的钢琴——那毕竟是她用着最顺手的一架,现在大约已经落灰了。
而且这栋建筑让她不安。它的古老与阴郁无处不在,就像是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在漠然注视着自己。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个视线无处不在,使她的一切无所遁形。
雪维利尔猜想,那双眼睛或许也是沉默的黑色。
被窥视的感觉太不好,偏偏这窥视感正大光明还无从反抗,雪维利尔因此这三天都没睡好觉,尤其今天。
也许还有其他睡眠糟糕的理由。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与灾难,也许是因为变革,也许是因为穆萨……这是让她感到格外茫然和不安的。
她慢慢睁开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放空自己的同时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个梦。
她似乎又嗅到水的味道。简洁、冷漠、深邃、微不可察。比冰更阴郁与厚重,也许因为冰总是透明或白色,让人联想起清脆明快这样亮堂的词。
而海,至少在深海,一切都是暗的。
其实她很喜欢水。她讨厌火,因为讨厌那样张扬聒噪而蛮横无理的爆炸燃烧的行径。水看起来总是温柔太多,透明,柔软,清澈,凉爽,人们乐于在夏天见到这样的水,这也是水最为人称道的特征。
不过她更清楚水的危险。那是无形的,善于藏拙而易于被愚蠢的世人忽视,直到它带着冰冷灌入人的口鼻,令人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哭喊和埋没的挣扎水声。当死者沉没的时候,波纹会静静地传上水面,优雅地向外扩散直至归于平静。
这才是水更真实的样子。简单低调与强大总是同一的,或许还有其他更为精妙的概括或难以言传的形容,几乎可以被称作一种美。
与那个梦境所带来的恐惧与压抑一样,美得令人窒息。
雪维利尔合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她害怕深海,也同样地为此感到冲动难以自抑。那种无边黑暗拉开了地狱的大门静候她坠落、恭迎她重归死寂的呼唤,简直像是来自恶魔的诱人的邀请与神灵的无情的审判。
抛弃声音。抛弃温度。远离这个繁杂的世界。在黑暗中窥见自己的渺小。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请将一切献祭给最深处的广漠——正在逃离这个世界的冷漠的挣扎者——神灵与恶魔如是说。
……什么?
房间外远远地传来声音,或许是低声交谈,也或许是路过者哼出的小调,是争吵、痛哭,是戏谑、欢笑,是气流振动的低语。这些细碎的声音在传递中变得微弱,汇入寂静,再放大成梦境中扭曲的箴言,把她的心搅得乱成一团,嘈杂作响。
雪维利尔猛然坐起身靠在床沿,莫名有些慌乱。她很清楚这样的幻听意味着什么——那是对现实、真实和她内心的夸张的映射。
何况她不可能幻听。她是一个音乐系的魔法师,理应听到更多。
那么,一切的嘈杂、黑暗、深渊之下,都是真实存在于她内心的,是么?
雪维利尔深深觉得这不应该。她并不相信所谓的光明,却绝对地厌恶黑暗。她更多地只是想要逃避,逃避交往和复杂,逃避这个社会可能带来的一切麻烦;她自己也不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也许她死后倒可以葬在海底。这里满足了全部她精神上渴望的条件:冷静、安静与独处。只不过海底太大,她有点太孤独了——但还有深海生物陪着她、消解她呢。
到了那时候,她真正地『将一切献祭给最深处的广漠』了。
……真是疯了。一场噩梦而已。
雪维利尔自嘲地摇了摇头,翻身坐在床边,将这些荒诞的想法略去。她用了一点时间去平复心情和调整表情,然后决定出门做点闲事。
现在的自己太紧张了。一定的敏感是好事,但过度的敏感不是……或许她可以去弹弹琴,放松一下。泉堂是有钢琴的,质地还很不错,就在楼下几层的位置。
她换好衣服,简单地把头发扎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色不太好,总归还算正常,终于略觉心安。
她带好随身的琴谱和指挥棒,向屋门走去。可几乎是还没迈开腿的时候,她重新顿住了。
她再次听到了不知何处来的声音,这一次无比清晰,比梦中、比醒来时的都明确地向她传递着一个源于自我的警示。
那依稀是一句轻声重复着的、童谣般的呓语:
“时间永不止息,善恶终将醒来。”
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她没有更多理会,重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门前,轻轻打开门,走出,再把门关好,留下满室漆黑和那首意味不明的童谣回荡。
她在走廊上若无其事地和擦身而过者打着招呼。短暂沉默的相较维持着这再平静正常不过的一幕,不知还有多久。
一切都将沉入海底,而黑暗浮上水面。
1.
这两天天气真不好。雪维利尔无意识地摩挲着披肩下摆上磨损日久的痕迹,站在卖卷饼的队列里,发出了日复一日相同而无意义的感叹。
至少现在她手脚冰凉多几件披肩都没用,却依然由内而外得觉得很热。季节变迁的影响似乎和人们感受到的不成正比——夏天那阵子热风像是吹进了人的潜意识里,打算来个就地久居。
当然了,雪维利尔知道那股热风来自哪。这已经是再显眼不过的事情了,不是吗?轰轰烈烈一触即发,连同自己在内的许多家伙忙得像是盲目的蚂蚁。
她讽刺地这么想着,看向卷饼摊旁并不起眼的一个方向。那里有座塔,塔后面还有座山。
塔是座旗塔,山是座火山。
2.
“小姐,您的卷饼。”
“谢谢。”
雪维利尔接过卷饼,漫不经心地往旗塔的方向走去。走之前她隐约回头暼了一眼,卷饼摊后面还排着长队,似乎是因为大家都懒得在这种令人躁动的时候自己做早餐。
可以理解。她咬了一口卷饼,发现其实食之无味,却依然向不远处旗塔下紧绷着神经、警告似的注视着她的卫兵友好地微笑着点点头。
她从旗塔侧面走了过去。
又从旗塔背面绕了上来。
旗塔背面入口内的台阶似乎是不设防的,至少看起来如表面一样友好。大约因为这个地方平时没什么人,连“闲人免进”之类形式化的标语牌子和巡逻的哨兵都没有。
雪维利尔就顺着台阶向塔顶上走。一边走她一边饶有兴致地看向年久失修的墙壁,在并没有开几个窗户的昏暗塔身内依然显出它古老的斑驳痕迹。这是那个组织喜欢玩的把戏……不过留着这么一座塔不翻新,倒也不错。
她尤其喜欢这里的脚步的回声,轻而广,节奏稳定简单,是遮掩一切混乱无味的躁动的良方。
……塔虽然很高,但也很快就走完了。走到塔顶的时候有种意料之内的豁然开朗的感觉——阳光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感觉,哪怕是对于一个不怎么热爱阳光的人,也是明亮而坦荡的。
她站在塔顶,向下望去。这个视角很好,可以看见大片的房屋与行人,在清晨还显得生机勃勃而忙碌往来。
俯瞰的感觉真不错,机会也真的难得,她喜欢站在高处旁观社会中的一切的感觉。今天算是没有白来——她心情很不错地又咬了一口卷饼,可惜依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轻松而温柔的声音,随意交谈一样。
“这里一直都是对群众开放的呢。免费的风景,不上来看一次就太可惜了,不是吗?”
这一次没有脚步回声重叠的遮掩了。雪维利尔无比清晰地听见手枪上膛的声音,以及那个不久之前才让她寝食难安的声音。
她还来得及没有回头。
3.
冷硬危险的触感抵上后脑的那一瞬间,雪维利尔竟然有种微妙的久违感。似乎很久没有人用现代化的武器威胁自己的生命了。金属透过发丝传递的极致彻骨的不友善,让她很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实际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在叹气的同时她已经悄无声息抽出那根被自己用作魔杖的指挥棒,叹息的尾音跟随魔杖尖端的描画突兀地颤动起来。
持枪人的手毫无征兆地一抖。枪口偏离了其应有的方向,甚至不受控制地打出了一发子弹——在雪维利尔错身避开子弹轨迹的下一瞬间。
所幸这是在高处,手枪也经过一定的消音处理。否则单凭这一声枪响,就要有许多常人惊慌失措地望着塔顶议论纷纷是否又发生什么了。
持枪人没有任何慌乱或惊讶,而是再次把枪口对准了雪维利尔。这个时候雪维利尔已经面朝着她,看清了她的样子:
灰发,蓝制服,失神的蓝瞳,一贯温和的神情……不,已经不温和了,反而有些陌生的仇视与寒冷,与她不衬。
可以理解,难以接受。就像不久前她在排卷饼的长队里看见那一头灰发时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一样。
她一眼就知道那个人是穆萨,一眼就知道她知道自己会来旗塔,是来跟踪自己的。今天她没有带耳塞,听力好得惊人,所以她把脚步声很好地隐藏了起来,和自己的脚步声融为一体。她的枪比以前更稳了,或者说,她竟然开始用枪……
不。她整个人都已经不一样了,从本质上。寒冷与决断力在她的眼中从来罕见,然而今天这种寒冷凝实得快要嫁接到她身上。
雪维利尔知道为什么的。催眠……至少可以从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何况是一个濒临疯狂的催眠师疯狂地催眠自己。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穆萨,冲动是不对的。”
“冲动吗?”穆萨看了看四周,语调没有太多起伏。“在塔顶这种地方,你会比我死的更早。何况,很快还会有其他同事过来。”
雪维利尔苦笑起来。“不,我是说……你真是变了很多。”
穆萨皱起眉。“什么意思?”
雪维利尔不打算解释太多。向现在的穆萨解释,大约自己过不了太久就会死于非命,现在也不是思考感情的时候。不过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旗塔顶上有一样东西,需要她带走。
……不对。既然穆萨能够提前知道自己会来,大约那样东西也已经被里政府藏起来了吧。
无故涉险,自己今天真是乱了……那就不必要再执行任务了。
她扯着,堪堪笑了一下。“希望我们还有机会成为朋友。”
穆萨默然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雪维利尔五味杂陈地闭了闭眼,没有更多犹豫,抖动法杖施开一道防护,向出口处奔去。
穆萨很反常地没有拦她,却抬手朝远方做了一个手势。
远处随即传来两声枪响。
艾泽尔放下狙击枪,看着匆忙消失在塔顶的身影,知道那件一向干净的披肩上已经染了血。
他留手了。打中雪维利尔的那一枪没有击中要害,就像之前雪维利尔在琴房里没有用音乐催眠他一样。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一件事。
而与此同时,站在塔顶上的穆萨盯着地面上留下的一小片血迹,猛地颤抖起来。
她的手枪与眼泪一起落在地上。
【注:时间线本篇在《雨夜》之后,即艾泽尔认识雪维利尔之后;在穆萨自我催眠忘记雪维利尔之后;《雨夜》发生在催眠之前一点点。】
『推荐配合音乐The Last String-Jacoo食用』
今天的大海,比以往要热闹不少。船只停泊得比以往哪一日都密集规整,高高挂起的旗帜在蓝天之下鲜明耀眼,举着香槟的镇民群众和带着徽章归来的船员们正在欢庆。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有兴之所至的模模糊糊的闲聊,还有高歌和大笑,让一贯怕吵怕热怕人多的人都不自觉远望出神。
真是难得,有这么快活的日子。
雪维利尔抿了一口小酒,侧着靠在墙壁形成的阴影里,半是惬意半是糊涂地眯了眯眼睛。
今天是属于海员们的节日。船只都靠岸开放展览了,甲板上的高脚杯和阳光一样温热透亮,沙滩上也满是参观庆祝的人。雪维利尔兴致忽起来看看,又懒得下去玩,就在最近处的酒吧高台上找个阴凉处坐下。
实话说她酒量不太好。今天她不知怎么的很有兴致和冲动,就点了酒;只是没想到,这才一杯就有些懒困。
喝吧,最多不过回家贪睡一觉。雪维利尔不在乎地想着,又抿了一口。酒液润上她的双唇,给平时的淡色带来轻红湿软的水亮,连着双颊也有些泛潮。她渐渐觉得身上发热,就拨开额角的碎发,闭上眼睛感受恰好吹来的风。
穆萨也是来游览的。相比起大街上,她更喜欢大海——尽管现在的大海也很吵。
她喜欢看着小孩子们举着玩具飞奔过细沙的样子,喜欢阳光温热地抚摸她的肌肤的触感,还有似乎随着节日一起欢快起来的海浪声。不论如何,她是喜欢节日的氛围的。
她过来得早,在沙滩上陪着小朋友们玩了一会,被折腾得身心俱乏,就到最近一座高塔上来寻清净。谁想才一上来,就看到雪维利尔这幅独自倚倒醉醺醺的景象。
好好的节日,她怎么一个人?
穆萨看得好笑,径直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悄悄地也不出声。雪维利尔感觉有人来了,睁开眼睛,看见在风中微微飘扬的灰发和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失神的眼睛。
她愣了一下。“穆萨?你也来了。”
穆萨点头,一边把外套脱掉搭在椅子上。“嗯,我上来休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雪维利尔举了举高脚杯。“不好吗?”
“你很少喝酒的。”
说得不错。雪维利尔一向觉得,酒精使人精神恍惚失去自控能力,虽然一时快乐,但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今天是节日,喝一点也不妨事。尤其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有风阳光和大海,多自在……
……哦,一个人。
雪维利尔终于觉出哪里不对了。看看底下金黄的沙滩,节日哪有一个人过的?
那就再喝一口吧。
雪维利尔仰脖把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杯底残余的液体仍是优雅摇曳的酒红,看得穆萨有些茫然。
今天的雪维利尔……真是说不出来的特别啊。
她这么想着,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雪维利尔才要伸手去拿的红酒瓶:“看你这样子……你今天喝了多少?”
“不多,也就两三杯……”
“……”
两三杯就能喝醉了……?穆萨看向手里红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雪维利尔半点没觉出穆萨的惊讶,仍道:“你要来点吗?”
“……不用了。”否则待会就要出现两个迷迷糊糊的醉鬼了。
雪维利尔闻言放下杯子,探究地看向穆萨。穆萨对上她略显涣散的眼神,头痛地叹了口气。“要不,去沙滩散步醒醒酒?总在这里待着,会不会有点闷?”
她本以为雪维利尔会推拒一下懒得走动,但出乎她的意料,雪维利尔答应得相当爽快。她们收拾好东西走下酒吧高台,细沙遥遥返出的白亮不像在高处望见的那样明快,反而有点刺眼。
雪维利尔下意识望向海的方向,那里有过于热情的阳光。她不适应地皱起眉,将披肩展开披在肩头,遮去大部分光线,才垂着眼慢慢地往前走。
这时穆萨才发现,雪维利尔的步子很稳,大约真的只是小醉;而自己这个“下来走走”的提议,才有点荒诞。沙滩不比高台凉爽轻快,何况自己刚刚才从这里上去。
……不,不对。她希望雪维利尔能下来走走,这是真的,一点也不荒诞。看到她独自在远离众人的地方小憩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想的。
于是她试探地问道:“你想去海边看看吗?”
雪维利尔一时没有回答。她看见停泊的大船,那上面仍有走下来的观览客与船员;浪花在船下,涌上来又退回去,永不止息地留下易逝的白色泡沫和沙子间深色的湿漉痕迹。
她现在有点大脑放空。好像想去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模模糊糊的。
她费力地想了想,终于对穆萨道:“都听你的。”
真是难得。穆萨越想越觉得此时的雪维利尔可爱至极,像是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她几乎是安慰地柔声道:“好,那就去海边。”
远望大海其实是她们都很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大海很蓝,很深,很静,很遥远又近在眼前,望着它的时候有无限的遐想。
雪维利尔坐在沙滩上,盯着柔软的细沙,忽然问道:“你有的时候,会来这里看海,对不对?”
“嗯……嗯?”
“有很多次……我在这里见过你。”雪维利尔像是在喃喃自语,“但我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去找你。”
她不等穆萨追问,就继续道:“因为我想,你那时候可能想一个人,独处,想一点只有自己知道的事情。”
穆萨无言以对。她的确时常会来,也的确有许多不愿被撞破的心事。可她没有想到,已经有一个人在她背后悄无声息地注视了这么久。
有很多次……她在注视着自己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穆萨忽然有点茫然,甚至悚然。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雪维利尔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仍自顾自地问道:“穆萨,你看海,是什么感觉?”
穆萨知道她在问什么。心里想着什么,就会感觉到什么——可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里政府的战争、火山场的异动、受此牵连的那么多常人,还有雪维利尔……她已经数不清楚有多少次,雪维利尔突兀地出现在她的思绪里。她总给穆萨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有哪里错了。
何况更多时候,她只是在情绪里对着水纹发呆。如果连面对大海都不能让心静一些,那生活里还剩下什么呢?
于是穆萨绕开了雪维利尔有意无意想问的,轻声答道:“没有什么感觉,我看不太清。大海有点像一个蓝色的色块……但还是很好看。”
雪维利尔不知道这句“看不太清”指的是她视力不好,还是其他那些事。她只知道穆萨很快就能看清了,从后者的意义而言。
她犹豫了一会,道:“我也很喜欢看海。如果还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来看。”
穆萨眨了眨眼睛。“我们现在就在一起看海啊。”
雪维利尔没有说话。
浪声就充斥了她们身周,让气氛不至于凝固,也不至于被其他声音打扰。两种不同的心事在富有韵律的海浪之下潜涌。
一声——又一声。笃定的循环,永远也不会停下,从这个世界对她们二人产生意义之始至现在,预示着泡沫的破裂。
雪维利尔忽然开了口。“穆萨。”
“嗯?”
“我想说一件事。”
“……嗯。”
“我很对不起你。”
“嗯……为什么?”
“因为……”
雪维利尔停顿了很久,似乎纠结于应该如何解释,又像是因为不敢面对而止步不前。但她终于道:“……我并不是一个坦诚的人。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或者说……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但你并不知道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是相对的。”
一只海鸥划过天空,弧线不留痕迹地画出孤单的弧线,又倏地消失在视野尽头。穆萨忽然意识到这些话都是极其严肃的、认真的、也许不能明言却也再明白不过的。
一根隐形的线悄然串起了她刻意忽视过的一切,曾经的怀疑被照得无所遁形。她的心猛地颤抖起来,却把刚刚浮起的念头重新压下去。
相对的……对立的……敌对的。她和什么人才是敌对的?这不可能!一定是……
是的,一定是她喝醉了,所以说了些胡话。穆萨强硬地告诉自己。也许她不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呢?
可是……她从来是一个那么清醒的人啊。她怎么会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穆萨的思绪由混乱变得空白。如果眼前的一切难以理解或接受,她宁可自欺欺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乎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那样,她只是不慎多想了。
沉默变得无比恐怖。人群欢乐的笑闹声因遥远和模糊而显得不真切,而沉默在这一瞬间永恒。耀眼的阳光在遥远的地方连成夺目的一片,却在她们身后留下阴影。
也许这样就过了很久很久。
穆萨的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几乎是逃避式地踉跄着站起身,不敢看雪维利尔的眼睛。“……对不起,我想起有点急事,要先回家了。你……祝你玩得开心。”
雪维利尔只能点头,站起身,一言不发看着她匆匆远去,背影被过强的阳光照的模糊不清。
她恍惚间回到了无数个她们之间告别的时刻,也是这样,只不过她们会微笑着向彼此道别,说下次再见。
她忽然惊觉,好像自己总是在目送她离开。那头银灰色发已经刻在她脑海里,她描绘得出阴天、晴天、微风拂过、雨滴落下时发丝轻轻晃动的样子,知道它远去时有多么美多么温柔明亮。
然而这一次是她亲手送她、推她、强迫她离开的。
这个念头掠过的瞬间雪维利尔几乎不能呼吸。她不敢再看她远去的瘦小的背影,重新回身望向大海。欢庆的旗帜竟然如此扎眼,在耳中放大的他人的玩闹声让她忍不住全身战栗。
她没有醉,从今天第一眼看到穆萨开始她就完全醒了,醒得极其苦涩。
这是她近几日反反复复辗转难安的心事——快要开战了。她装作一个正常人,已经藏了很多年,过了很久属于自己的日子,如今终究不能再藏下去。很快她就会投入这场战争,从世俗的世界消失……
……再以敌人的身份与穆萨相见。
难以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她应该会痛恨自己吧?
所以雪维利尔说了那些话。以这两杯酒作为坦诚的借口,暗示穆萨自己并不是她一贯认识的那个人,总好过在不久的将来,粗暴地告诉她什么叫做势不两立。
可她除了隐喻这段可笑的谎言,给彼此一个分道扬镳的铺垫,其余什么也做不了。接下来的一切……失望也好、决裂也罢,那都是不容她更多加思考的事情。
因为她很清楚地知道,她骗谁都可以,唯独不能骗穆萨;她对谁坦诚都可以,唯独也不能对穆萨。这从根本上是无解的。
雪维利尔疲惫地闭上眼睛。黑暗在她眼前透出灼烧酸涩的红光,刺得她想要流泪。
随它去吧。
End.
【一个很重要的注解】
关于为什么雪维利尔会向穆萨透露两人敌对,我是这么想的:
首先,她们两个是可以超越友情的朋友。雪维利尔不愿意骗穆萨,但是需要通过欺骗来服务组织的时候,她毫不手软。
然而现在雪维利尔要上战场,魔法师身份要被里政府查知,穆萨不可能不知道。
雪维利尔不愿意彻彻底底把穆萨骗了,让这份友谊因此变质,所以她主动坦诚了自己的身份,给彼此一个缓冲的余地。
但是她又不敢直接告诉穆萨,自己是个魔法师,她怕会她们两个都会崩溃……所以她只能简短地暗示。
可能这也是雪维利尔在这件事上能做到的唯一的坦诚吧:(
1.
很少有人知道,相比起美妙的旋律,雪维利尔更善于奏出不协和的音符与错乱尖锐的噪音。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毕竟破坏总是比构建容易,放纵总是比秩序轻松,丑恶总是比美妙泛滥,杂音也理所当然的比乐章更加随手可得。
但雪维利尔很少使用噪音——除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听见难以入耳的乱响呢。雪维利尔不能容忍任何形式上的玷污音乐乃至声音,诸如细针擦过金属恣意大叫的声响,对她而言和可以杀人的刑具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惜,迫不得已的情况总是很多。
2.
奎特走在去往实验数据采集地的路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这并不能代表他的心情。
他的目的地是个很敏感的地方,但理论上也很安全——是最近失踪案频发,里政府加紧调查出的案件相关地点。
这个地点在小镇东侧,人流不多不少,建筑大抵是些用于居住的小楼,具有魔法痕迹的道路间也许能搜集到他需要的实验数据。现在是正午,阳光明媚天空透亮,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唯一让奎特感到不正常的是,他感到了危险;就像是在黑暗的森林中被丛草中的野狐盯上的感觉。
没来由却很确凿地,奎特想,自己碰上魔法师了。
他没有把剑握在手里,因为这样显然过于张扬。尤其那是一柄长逾一米的迅捷剑,在日光下银亮的剑身和明晃晃的“我是危险”的告示牌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能在遇到危险的第一时间抽剑对攻,凭借高速,至少可以保证自己活着离开。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算不上乐观。鬼知道那些魔法师又会有什么怪异的攻击方式?
戒备气氛浓重得令人不快。奎特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阳光落在他眼里没有激起半点波动,甚至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面容残缺的木头人。
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小提琴。短暂的、尖锐的、琴弓在弦上一触即离。
像是随手一划却把一切都割破了。
他立刻回过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个小女孩,站在自家花园里,眼睛明亮、干净,充满天真的好奇。她拿着小提琴左看右看比比划划,时不时发出散乱不成调子的音。
奎特站在原地,看着那小孩子玩了一会小提琴,忽然向这一户的屋顶上看去。
顺着目光的方向他看见了一位小姐。白色的高领背心和驼色的大披巾,面带微笑坐在房顶,拿着一根细亮的指挥棒看向他,风来的时候,灰发也随之飘荡起来。
奎特沉默了一会,拔出了自己的剑。
3.
无论是大街上忽然有一位先生全神戒备地亮了剑,还是有一位小姐笑吟吟地坐在别家房顶上,都是足够怪异的事情。于是看到的这一幕的行人纷纷侧目着绕道走开了。
于是这里很快就没有别人了。只有那个小女孩还浑然不觉,玩琴玩得起兴,而雪维利尔坐在房顶上,指挥棒随着女孩手中的乐声轻轻颤动。
……不,说反了。是乐声随着指挥棒轻轻颤动,不知不觉构成了比应有的杂音复杂得多的事物。
奎特觉得哪里都不对。他对音乐不太敏感,但能感觉到这些杂音的效果;他已经开始耳鸣了,思维难以集中。是房顶上的人干的……要怎么做呢?
他想了想,走到那个小女孩面前,彬彬有礼道:“可以借我小提琴一用吗?谢谢。”
但他没有等小女孩回答,就很自觉地把琴拿走了,动作轻柔迅速不容置喙。小女孩大约也是吓懵了,任他把心爱的小提琴墙走,硬是楞在原地一声没吭。
奎特就很温和地道了一句“谢谢”,走到房子旁边的岔路口里,小女孩看不见的地方。他拿出剑,毫不犹豫地在琴身上戳了两个大洞,把琴弓和琴弦都刺断,散落一地。
雪维利尔看着底下这一幕,听见小提琴不幸阵亡的哀响和小女孩后知后觉惊慌兮兮的大喊,有点无趣地笑了笑。
真是简单有效的破解方式呢。
她并不打算杀人,只是要拦下他来。这个里政府的科研怪才,万一让他搜了失踪案的魔法痕迹来研究,岂不很糟。
所以雪维利尔就等在这个他一定会经过的房顶下,等到他来了,就用一点点杂音告诉他:有人拦着,别往前了,否则后果自负。
……当然了,那个拉小提琴的小女孩只是个意外,被她临时充作攻击手段的。
然后,如果奎特没有发现她,或者选择无视她,那么跳下来借走小提琴的人就会是她了——然后她会在后面悠悠地跟着奎特,送他一首不间断也不甚友好的小提琴曲。
不过,事情超出了雪维利尔这两种预料,现在她可没有小提琴借来用了。更糟的是,今天出门为了赶时间,连口琴都忘了带了。
没办法啦。
雪维利尔晃着手中的指挥棒,叹了口气,从房顶那侧一跃而下,落到奎特对面很远的位置。
她像责备不听话的学生那样,微笑道:“随便毁坏他人的乐器,可不是好习惯。”
奎特垂着右手和他的剑,语气像是在回答一个最平常的问题:“我会赔的。”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开始向前奔去,剑无声地向斜前指。
距离很短。
雪维利尔的瞳孔轻微收缩了一下。她的指挥棒在空中急速画了一个小圈,不知名的奇异音节从唇齿之间泛出,只一碰就消失在震动的空气中。
——好吵!!
咒语落下放大了一切:剑尖划过气流的锐鸣、树叶在风中飘荡的沙沙声、风撞到墙上的隆隆震响,这些原本细微的声音轰地砸向奎特的耳膜,像是砸下一块大无际的陨石。
奎特死死皱起眉,下意识想去捂耳朵,可根本没有空余的手;何况这些声音不在耳膜而在大脑。他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剑的方向失去了控制,哪怕只有一点点。指挥棒画成的圆的终点精巧地落在了迅捷剑刺来的剑尖上,一挑一翻剑身已经落至别处。
雪维利尔挡下一剑毫不停顿向后撤去。她太清楚迅捷剑是什么样的武器了——一旦被近身,不免是前后一个血窟窿。
巨大的噪音就随之消失了。
一击失手,奎特停住并不稳当的脚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尽可能清醒一点。说来好笑,他倒觉得现在有点太安静了,安静得几乎恐怖。可这几秒内落差太大,耳里又嗡鸣不止痛得厉害,像是被按在地上挤了一遍。
他努力平静地吸了口气,抬起眼。他看到雪维利尔又退到了远处,依然是拿着指挥棒隐隐微笑的样子;棒尖有节奏地颤动,似乎正在准备下一个咒语。
奎特忽然有点生气了。这样打真的很烦。
大约是噪音和头痛使他失去了一贯良好的自我控制,奎特并没有压抑自己的愤怒。他冷着脸色把剑横在剑鞘底端的金属上,狠狠一划——
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正赶在对面咒语快要完成的一瞬间。
噪音……该死的。雪维利尔痛苦地低声念了一句,神情变得有点僵硬。而咒语显而易见地被打断了。
就是现在。
奎特再一次提着剑闪至雪维利尔身前,干净利落地抬手,送剑。
雪维利尔猛地一震。她只来得及微微侧身,肩头就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反应还是慢了啊。
她低下头,一抹银亮在阳光里闪耀得刺眼,斜贯穿了左肩前后。血从透出的那截剑尖流下来,一滴一滴,在银光里鲜艳又明亮,好看极了。
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变得明显起来,很突兀的,敲打在奎特心上,打出一个一个小洞。
世界变得无比寂静。只有血在他耳边坠地的声响静静回荡。
他莫名有点恐惧。他拔出剑,看向对面负伤的人,思维几乎是被冻住了——他撞见了雪维利尔的神情,苍白且讥讽,微笑得像是虚假的装饰品。
血滴得越来越快了。浓稠的滴落声连成一片,令人陷入空白的茫然。指挥棒画着另一个复杂的符号,从血腥味弥散开始,不曾停歇。
天空中忽然响起了轻柔的歌声,与高处低声萦绕的吟唱。一个声音在温和地重复着同一句词:
“Ricordate, per favore, questo bel sogno.”
奎特心想,自己现在大概在做梦。但他暂时醒不过来了。
4.
“很好,你的忠诚。”
奎特依稀听见有人这么说,居高临下,让他感到很不舒服。然而另一种慌乱正在充斥着他。
主人。
这个词语冲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全身都失控地战栗起来。隔着血红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的主人,也是血红的。
他抖得更厉害了。他伸出手,抠住地面的缝隙,向前爬去。血从指间流出来,浸透了地面一层凌乱的沙土,把指甲缝和地缝胡乱浑浊地填满。
然后,一只脚伸到了他面前,悠闲地踩在了他伸出的那只手上。手骨不堪重负地咯吱咯吱响了起来,剧痛让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断断续续的嘶哑音节。
他愤怒地抬起头,瞪向刚才开口说话的人,面部扭曲得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
那个踩住他的手的人大笑起来。“瞧瞧,他的眼神,多么像一条疯狗啊。”
奎特不堪重负地咆哮起来。
远远地,他听见自己的主人被带走。被施以刀斧。被杀害。惊恐的尖叫与哭喊变了音调难以入耳,依稀还能听出那是他主人的声音。
最可亲、可敬、最值得献上全部的忠诚的主人的声音。今天早晨还微笑着嘱咐自己打理好花园的宽厚声音。
死了?死了……!
奎特疯狂地爬起来,搏命一般奔向即将落下的临死前的呼号。他忘了自己是谁,在哪,他只知道要过去,要永远与主人同在。
他没有跑出几步。一朵绚烂的烟花出现在了他奔跑的途中,明亮华丽仿佛在嘲讽眼前这一场人间惨剧。烟花轰在他脸上的前一刻,他从光之间捕捉到了一根油光的魔法杖。
毁灭的快感随之席卷而来。像一个可怜的垃圾一样,他再一次被扔到更远的地方,趴在地上艰难喘息,脸上辣得发冷,而整条左臂毫无知觉。
他从血泊里恍恍惚惚地照见自己——面容、躯壳、灵魂,残破得令人兴奋不堪。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尝到浓郁的腥气,流入口中。
腥气弥漫上来,几乎要实质化地滴落,渐渐化为宣告着尾声的无边黑暗。
结束了。都结束了。
是不是在做梦?
5.
雪维利尔看着目光呆滞退到一侧坐在街边就倒头昏睡过去的奎特,轻轻松了口气。
音乐最难以对付的,除了聋子,就是意志坚定、思想直接的人。奎特大概算这一类,但思想还没有简单到可以无视音乐背后浓烈得催人肺腑的共情。
请缅怀这个好梦。雪维利尔想,这终究是一首复杂而悲哀的安眠曲的收束。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奎特身边,蹲下身开始寻找有用的物品。
奎特随身携带的包里,没有什么特别的……重要的数据都在里政府留档,不会被他带在身上。只有纸和笔。
雪维利尔忽地想起了什么,轻笑着提笔在纸上留下了一行小字,把纸笔仍放回包里。
那么,这柄剑呢?
雪维利尔拿起落在地上的染了血的迅捷剑,沉默片刻,仍插回剑鞘里,工工整整在奎特身边摆放好。
现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乱杀人了。只要能让他别再接近失踪案的相关地点……这场梦睡过去,他的头痛恐怕四五天天都好不了,不用再妄想插手失踪案了。
只是很抱歉,没有把剑擦干净,要弄脏你的剑鞘啦。
雪维利尔自顾自地笑笑。她慢慢站起身,眼前却猛的一黑。她一个踉跄顺势靠在墙边,许久视线才变得清晰。
是的,她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肩上的血洞已经痛到尖锐的麻木,而她的嗓音几乎有些哑了——那一句反复重复的歌词,是她唱的,很多很多遍才让奎特进入回忆的梦中。
现在,失血带来的脱力、紧急使用复杂法术的眩晕,也让她疲惫不堪了。
她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有些苦恼地抿了抿唇。她把披肩搭在肩上,拢严实了一些,可只要轻轻一动,血还是顺着手臂往下流,衣服被染红的面积还在扩大。
真是糟糕啊。单打独斗果然不是好的选择。
其实她不得不承认,奎特对付她的方式非常粗暴而有效。在声音魔法上被噪音打断咒语,是伤害极大的一件事了;生理和精神上都是。
失手了,今天真是太失手了。
阳光把碎发的影子投射下来,映出近乎病态的苍白,披肩下隐隐透出的血色竟有种瑰丽的质感。雪维利尔闭目歇了一会,觉得疼痛和眩晕没有那么难忍了,才继续慢慢地往回走。
怎样才能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家呢……这已经不在她还能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她只想回去好好地睡一觉。就像现在的奎特一样——
不过,是做一个没有梦魇的梦。
0.
奎特从梦中醒来。
他发现自己坐在街边,昏昏沉沉的,头痛得厉害。他去翻了自己的包,什么也没丢,剑也还在。
他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他不愿意记起的梦,梦里有主人,有死了的主人,还有死了的敌人和死了的背叛者。
不不要想这些。
他努力地打断自己,去回想这之前发生了什么。然后他发觉自己想不起来对面那个魔法师的样子了——样貌、衣着、神态。他只记得那根银亮的指挥棒,还有一句飘忽到快要消散的歌声。
他茫然地皱起了眉,很快又在身边发现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费斯富尔先生:请不要忘了赔偿小提琴。歌者。”
End.
注:歌词意为“请缅怀吧,这一场好梦。”感谢有道词典的大力支持。
『请结合上一篇《落日之际》食用,此篇为其后续故事』
雪维利尔的琴房外门是玻璃制的,下至落地,透过木制的窗棂向外可以看见简单的小花园——雪维利尔种花一向非常随意,有时看见喜欢的花型就记在本上,改日找来两朵随意种在空处。
如果是在半夜,这扇外门大抵会被拉起的窗帘遮住,毕竟房内一片通明,总不好给路过的人明明白白毫不遮掩地看着。而等到阳光普照了,窗帘就会被拉开;雪维利尔很喜欢从门窗往外看花草拂动和行人形形色色的样子,也同样喜欢阳光照射进来洒在钢琴上的感觉。
今天就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
雪维利尔端着蔬菜沙拉靠在束好的窗帘边上,叉起一片生菜叶,举着好久没动。正午时阳光的热度在这个三月末还并不很灼热,但依然让她感到微微的刺痛。
她吃了一口生菜,忽然站起身,拿着沙拉碗向琴房外走去。
咚咚咚——
几乎是与此同时,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雪维利尔顺手把碗放在饭厅桌上,拉开门,毫不意外地看见穆萨站在门外。一身素色的西服,提着一个小公文包,一贯有些拘谨而很温和的样子,让人……很愿意亲近。
雪维利尔便侧身让开门,让她进来。穆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进屋时顺手关上门。“打扰啦……你吃过饭了吗?”
“正在吃。”雪维利尔引着她往里走,一边指指那个才吃了一半的沙拉碗。“我今天午餐比较晚。”
“又是蔬菜沙拉啊。”穆萨无奈地笑起来。
即便闭着眼睛,穆萨都能猜到沙拉的菜谱是什么:西红柿、生菜卷心菜或各种菜、以及偶尔出没的鸡蛋和土豆泥。雪维利尔吃沙拉似乎已经成了她午餐的习惯,她甚至不怎么吃热食;当然,穆萨知道这是因为她不喜欢火,也不喜欢热。即便如此,懒于做饭也不是个好习惯——
——好吧,其实也还算健康。至少比那个组织送来十倍糖的观星派强多了。穆萨想起某天她好奇之下尝到的甜得发腻以至于不可思议的口感,忍不住叹了口气。
雪维利尔此时已拿过沙拉碗,放进冰箱里,毫不在意的样子。她对穆萨道:“你先坐,我去拿羊皮卷。”
穆萨奇道:“你不先吃饭?”
“不是很饿……”
“可是,沙拉放久了不新鲜。”
雪维利尔被她执着且善意的告诫噎得说不出话,半晌侧头笑笑:“……我要是有你的健康意识就好了。”
她说着走进里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羊皮卷。卷上绘有复杂的纹样和文字,古老晦涩,即便只是随意看看都会令人茫然无措。雪维利尔意味复杂地多看了它一眼。
穆萨是来借这羊皮卷的。这是昨天她们去普芙利河钓鱼,雪维利尔唯一的一样战利品;但这可比那些鱼重要多了。
尤其是昨晚她在给组织看过之后,这张羊皮卷的价值被重新定义——它包含的信息对组织而言并不陌生,卷上的咒术阵图和有关历史,昨夜在古书里已经得到对照查证,卷纸的羊皮材料也已被留样。而既然要借给里政府看,羊皮卷上就不妨动一点小小的手脚,做一点微妙而偏颇的暗示。
等到穆萨把羊皮卷带回去,里政府的人开始研究,不知道会是迷茫还是误入歧途还是浪费大量时间后终于发现蹊跷并破口大骂呢?
雪维利尔觉得手中的羊皮卷变沉了很多。她下意识叹了口气,忽然有点不敢走出这间屋子去面对那个总是冲她微笑的人。
对不起。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做到不去骗你呢?
雪维利尔僵硬地假笑了一下,让自己的面部肌肉回归正常,然后尽量轻松地走出了屋子。
穆萨已经把公文包和西服外套放在沙发上了。雪维利尔看到她时,她正站在琴房门口,盯着那架三角钢琴看。
“喏。”雪维利尔走到她身边,把羊皮卷递给她。
穆萨接过,粗略地扫了一眼,见它似乎只是晾干了水分,其余还保存完好,就小心地放进公文包里。“谢谢啦。这个羊皮卷我可能需要借走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你介意吗?”
“不介意,送你也行。”雪维利尔半坐在沙发扶手上,状似惊讶地挑了挑眉。“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研究这个。”
穆萨掩饰性地抿唇笑笑。“是我的朋友,他对这个很痴迷。”
如果给里政府那些研究者同事们,也能算作“给朋友”的话——穆萨不无愧疚地想。骗了雪维利尔一次,她有一点愧疚,尽管这对于雪维利尔而言大概只是件没有损失的小事。
雪维利尔要是知道穆萨现在在想什么,不知是会苦笑还是会叹息,或者苦笑着叹息一声。她完全不介意穆萨和她撒个一眼就可以识破的谎的。
大概也许是不介意的。她有什么介意的资格呢?
她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点头以示了解,又岔开话题问道:“对了,你刚才在看钢琴吗?”
“嗯……是啊。你的整间琴房都很好看。”穆萨走回到琴房门口,看着眼前景象模糊成的色块,微微失神。“每次看到你的琴房,我都会觉得你很幸福。”
“为什么?”
“能与音乐为伴,是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雪维利尔心道,这话或许很对,面对音乐时她会格外放松与投入。只是她并未觉得自己幸福或不幸福,这也不可以这么简单地度量;换言之,如果幸福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就好了。那是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人才能做到的——仅仅因为音乐,生活就能充满幸福——很巧她们都不是。
不,还是简单一点吧。至少在聆听一首曲子时她能得到片刻的满足,这就足够了,很好了。
穆萨来过她家几次了,每一次都会在琴房里坐一坐,看着窗外,听她弹琴。雪维利尔自然而然地想到再次邀请她:“那,要不要听首曲子?是我新写的——你不着急走吧?”
“不急,今天我工作事情不多。”穆萨顺口应了一句,才反应过来雪维利尔刚刚说了什么。“啊,新的曲子?这么快……上周不是才写过?”
“是给节日的舞曲,昨天要用,就加紧写了。”
雪维利尔说着已到钢琴前坐好,翻盖,十指虚按在琴键上,微微侧脸示意穆萨。穆萨就静静坐在她身边,朝她微笑点头,又看向窗外。
其实她看不到什么,只有移动的晃动的摇曳生姿的模糊景象,在糟糕的视力下如抽象的色块和捉迷藏的雾。但她依然喜欢向外看,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世界看得清晰而美好。
何况,很多事情并不需要看得那么明白。迷蒙而充满幻想空间的不也很美吗?
她想象着人们欢声笑语行过这扇玻璃门窗的样子,竟有些被感染了,也低低微笑起来。
这时琴声起了。
曲子和她想的一样,一贯的优雅中带了明亮而浓重的色彩。节奏进退间她依稀听见高跟舞鞋踏上木质地板的富有韵律的叩响,人们在舞池的边缘笑论,在恣情地交谈、畅游,似乎这样美好的节日永远不会终结。
如果这首曲子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穆萨不无遗憾地想。
然而余音已经散了。
是的,不知何时舞曲已经结束,琴房内一片空荡荡。她无意识地盯着黑白琴键,轻声道:“很好听……让我想起了昨天。”
雪维利尔伸出手,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头发。“欢乐和这首曲子,都会常在。”
“都会常在……”
“嗯。而且……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借这首曲子共舞一曲。”
穆萨惊讶地抬起头,碰见雪维利尔盛满笑意的眼睛,像是温柔清澈的泉水。
这种时候,不需要任何犹豫的吧?
她笑着答道:“好,一定。”
演奏一曲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穆萨不再逗留,直接告辞。雪维利尔也并没有挽留,只是送她到门口。
拉开门,室内的安静就被冲淡,缤纷的人声车声远远透进来。街道上节日的气氛依然浓郁,装饰欢快而明悦,节日的余韵也许还会持续很久。
穆萨看向雪维利尔,真诚道:“谢谢你把羊皮卷借给我。”
“……不用谢。”
这一句是绝对真心的。你不仅不该谢,反而该我说一句对不起,雪维利尔想。但是她连这一句对不起都没得说了。
她就看着穆萨朝她轻轻躬身道别,顺着小路远去,灰白发丝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又消逝在人群之中与视线的尽头。
雪维利尔有些怔愣。望见背影消失的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会把真实的资料交给穆萨,并对组织隐瞒这一切吗?
她知道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但这大概不会是她的选择。利用和欺骗,不是这个世界上很广泛的事情吗?道不同,就并不需要让步、诚实与真挚,不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雪维利尔再一次叩问自己。一点真挚也没有吗?
她望着穆萨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也许是自己骗了自己。她低下头,似笑非笑地弯了一下嘴角,转身走回屋内。
门在她的身后关上,琴房内依稀响起琴声,今天仍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
雪维利尔一点也不缺乏耐心。面对一群调皮学生的时候她都可以保持温和有礼的微笑,拿着她的指挥棒提醒大家要安静了。
但现在的她举着钓竿忽然觉得有点挫败。
——鱼为什么不上钩呢?她有些郁闷地把拂到自己脸上的碎发拨开,预知到自己的耐心快要被眼前平静的水面磨没了。
穆萨听到一声叹息,侧过头看了身边那人一眼,便悄悄地笑起来。她身边的小桶里已经有两三尾鱼了,游来游去把桶里的水都搅乱了。钓竿还是稳稳地握在她手里,不知什么时候鱼线又会牵动一下。
这个时候,太阳也快要落山了。
雪维利尔捕捉到穆萨眼角还未隐藏起来的笑意,还有她眼中落日余晖的温柔的金色,反而也笑了。
水面模模糊糊地倒映出大片大片晚霞的影子,却随着水流流走了,只有人们的低声私语始终在岸边——唯恐吓跑了鱼。偶尔有两声从远处来的大呼小叫,让大家齐齐抬起头来看向那个方向,不约而同地暗中摇头,目光还紧张地落到鱼线入水的地方。
偌大的节日里,也只有这里还能称得上安静。雪维利尔不无郁闷地想;她倒不是不喜欢节日,只是一想到街道上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她就只想捂着耳朵逃跑。
至于为什么要把穆萨拉来……
雪维利尔盯着安而缓的水向下游流去,卷入其中的一两片落叶也远去沉没,思考着这个问题,渐渐出了神。
又走神了呀。
穆萨心想,这已经不是雪维利尔第一次走神了。她坐在这里两个小时半条鱼都没钓上来,神游天外倒是很多次了。不知她有多少心事可以供她走神的……节日不应该开心一点吗?
这么想着,穆萨朝她那边挪了挪。她才要开口,雪维利尔倒先清醒过来,似乎是被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吓到了,微瞪着眼一句话也不说只愣愣看着她。
穆萨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雪维利尔连忙撇过头去。穆萨笑道:“想什么呢?”
雪维利尔险些答一句“想你”,心里转了一遍终究没好意思这么说,就随意答道:“没想什么……胡乱想的。”
“钓鱼的时候可不能走神——”穆萨叮嘱道,下意识往雪维利尔的鱼线看去,忽地露出惊色。“——快看!”
鱼线竟然动了!雪维利尔眼见竿头微沉下去,连忙提起鱼竿,鱼线那头的重量却让她觉得有点不对。
太轻了……她提上来的难道是条鱼苗么……
……不,是一片布。
穆萨目睹雪维利尔皱着眉毫不费力只提上来一片破布,有点啼笑皆非。雪维利尔略显疲惫地坐在小椅上,面对破布神情复杂。
穆萨好奇地上前看了一眼,顿时明白这“复杂”是因何而起。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布。布上画有复杂的符号和阵图,古老到难以辨认;即便是这布的材质,也足够令人生疑……像是羊皮纸,但在水里浸泡的羊皮纸怎么可能还保持得如此完好?
里政府的职业素养使穆萨第一时间想到了很多,比如魔法,比如古老的研究与禁忌的咒术。
她不知道的是,雪维利尔想到的也是这些,甚至比她想得更具体。
只是,这些东西应该很有参考价值吧。要想办法给组织看看……雪维利尔应该不会介意自己把它借走几天的。
穆萨犹豫地抬起眼,看到雪维利尔摇头叹气着正准备把“羊皮纸”放进自己的水桶。
“请等一下!”她的声音急促得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雪维利尔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羊皮纸,看向穆萨的眼睛。那一瞬间穆萨从她眼里看见了不一样的意味,足以让时间凝滞、让情绪变得难以捉摸,就像是……
有什么危险被隐藏了起来。
然而沉默十分短暂。疑惑而不经意地,雪维利尔轻轻问道:“怎么了?”
穆萨把心底的不安强压下去,声音放得尽可能自然如常,微笑道:“这纸上的纹样很有趣,我想借走两天看看,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雪维利尔说着把羊皮纸重新拾起来,“不过还是先放我这里吧,你的桶里都是鱼了。”
这话让人无法反驳,但穆萨觉得更不安了。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回到自己座位上——这时她的鱼饵恐怕已经被叼走了。
她只好重新挂上鱼饵,安安静静坐好,就像先前那样。水色和水声依旧,可她还想着羊皮纸和雪维利尔那一眼——这种不安几乎是没来由的。
那句“钓鱼的时候可不能走神”,现在还是送给自己吧。
这时她耳边传来了乐声,很熟悉的。
……是雪维利尔的口琴。
安静而舒缓,她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乐声,像是微风吹过水面,或林中的鸟唱和沙沙声。落日变得很朦胧,不知是不是起了雾;人的声音也随之远去了。
不知为何,她从口琴声中听出了安抚的意味。似乎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对,可她竟然一点也不愿意多想。
她只想看着波光层层叠叠地流向尽头,直到夜幕温和轻浅地降临在这个缺少星星的傍晚。
而傍晚真的降临了。
雪维利尔将口琴擦拭干净,仔细收起来,望向天际不甚明显的飞鸟。她也不甚明显地笑了一下。
穆萨这才意识到乐声停了。眼前的景象竟然就这么黯淡下来,河岸的人纷纷收拾东西,热烈讨论着今天的收获,准备回家。她提起鱼竿,不出意外地看到鱼饵再一次被小鱼叼走了,鱼竿上是空的。
穆萨苦笑起来,似乎每一次雪维利尔奏乐她都会不自觉出神。“你怎么突然想起吹曲子了?”
“节日应该有音乐相伴,做个纪念。”
“……有道理。我们也回去吧?”
“好。”
两个人收拾好渔具,往城镇走。
今天的夜晚与郊外稀稀落落,城里仍亮着通明的灯,弥漫着观星派的香气和羊角的影子。
不知明天穆萨看到的羊皮纸,又会与今天的有哪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