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此日无要事 (Nothing In The Story)
·葛雷西亚家族箴言:「横渡死亡之河」一句neta了Nightwish的Ghost River该首歌词
·序章写的好爽,后续没写到的细节之后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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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而言之,科芬·葛雷西亚对自己家族的现况仅有寥寥数字感言:气数已尽,行将就木。
事实上,这样恶毒的评价里并没有新仇旧恨的纠葛,也不存在节外生枝的变故,好似这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生,又顺其自然死的。恩索里亚的土地是冷的,葛雷西亚族人手里的铁,骨里的血也是冷的,而在如此漫长的较量中前者更胜一筹,就是这么简单——人们生于大地,而后败于大地,确实偶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正所谓故土难离,本就怪不得任何人。
葛雷西亚一族性情乖僻,避世不出,必须寻个无人问津的荒野地才能扎根生长,科芬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兄长正跋涉在自莱赛尔至西北高地的冻土国道上,恩索里亚的严冬天寒地冻,新生儿只要染上冻疮,就一命呜呼。家主更新迭代后他得以重整系谱,无意翻过当年记载,发现那次漫长的迁徙中被抹去的新名有三,其中离自己最近的该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如今腿脚不便的堂妹,与他同是那个冬季幸存的子嗣。
科芬对家族成员的最后记忆停留在前年的海魔祭祀期间,那时他从剿灭任务中脱身,返还王城复命途中路经家门,那就必然脱不开尽些家主职责的繁琐事。他骑马穿过葛雷西亚家标志的黑铁大门,身披染血的铠甲与长枪,跟进王都城门时一个架势,而后便有肉眼可见的恐惧与恶意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射来,要把他扎成筛子般细碎。当晚年轻一辈们围坐在黑色矿石砌成的冰冷方桌前,无声而机械地进食,红酒里兑了水,面包坚硬到难以下咽,较他年长些的,拥有奶金色卷发的女士在餐桌上尖利地叫嚷,朝他身上刺闪闪发光的尖锐兵器,诅咒他下地狱去。年轻的家主眉眼挑动,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确实不该同神圣的祷词共用一张嘴,尤其是在祭祀期间。
“通向死亡的路有一万种,我认为内乱是最没有价值的。”科芬面色如常提醒她,好似腿上那因铁刃没入而渗血的伤口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科琳·葛雷西亚目眦尽裂,啐他一口,“你想得美,凯尔德维尔!你可别忘了这儿可是恩索里亚,我们要是死光了,给火烧没了,你就该终日在死地尽头游荡,你这混血的恶魔!”
“对一个葛雷西亚人来说,这样的下场再好不过了。”科芬说这话的时候可太冷了,在葛雷西亚的领地之外,那群黑压压的铁骑军静默扎营在国道之上,寒风穿过他们铠甲的缝隙,发出刺耳的惨叫,比起温暖跳动的壁炉火与人情世故,科芬·葛雷西亚显然更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从心怀鬼胎的人到难以下咽的冷硬餐食,在场所有了无生机的生灵静物加起来,都不如他更像是尊死气沉沉的大理石雕塑。
数周后,科芬率军归城,向领主复命后,独自动身前去找做情报工作的密友讨要某张不便公之于众的名单,正巧就在厨房外碰见宰杀活鱼的雷德·布雷兹。说来离奇的是,即便布雷兹与葛雷西亚同为恩索里亚古老且显赫一时的贵族,碍于后者封闭式的传承发展,这两个家族之间的你来我往也是从数代前方才开始的,时至如今,雷德仍不能很好地理解并接受科芬偶尔荒诞且古怪的行为。
与科芬墨发尖耳的混血特征相差甚远的是,雷德看上去就是个典型的恩索里亚人,浅色的头发皮肤,还嵌着一对漂亮的紫眼睛,天生就适合穿白色,放在这黑砖瓦的厨房里晃眼得很,一旦丢到冰原上去,就再难寻踪迹——谙熟此道之后,他不但厨艺这行做得精湛,还能胜任不少其他大隐隐于市的身份,比如暗探,再比如说隐者。而人们的嘴与胃往往是相连的,只要能驯服人的胃,自然就能从那张嘴里打听到不少好事情。
“我腾不开手,想吃松饼就自己去案板上拿,蜂蜜在第二层,别动我其他的调味品。”雷德古怪而嘶哑的嗓音听起来比他离开前好多了,或许是有魔法调理,又或许只是微微回暖的气温作祟,科芬自顾自径直穿过厨房,从干草堆里摸出一瓶冰酒,他是偷食的常客,又与他们的好厨子私交甚密,也就清楚知晓这间御厨的边边角角都私藏有舍不得给人品尝的好东西,他还瞧见精致瓷盘中那叠切得歪七扭八的边角料,奶油挤得到处是,大抵是试做失败的废品,在食用甜腻过头的点心时,配自酿葡萄酒应该是比蜂蜜要提神的,他想。
“我说别动,唉,算了,你给我也倒一杯,”雷德烦躁地瞪他一眼,默许了他的强盗行为,苦着脸继续处理那条冻得梆硬的鱼,“本来就打算是和你私下尝的,提早拿出来可能会有些苦味。今晚吃鱼料理,你在场吗?”
“不必准备我的,我晚点要亲自去趟城北,斯科尔德家的家主找我去做事。”
“这样。”
时值午后三时,午餐早已结束,对下午茶而言为时尚早,厨娘与女仆们都去休息了,厨房里只有两个不多话的男人,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一搭没一搭接茬,倒也不冷清,雷德把剔过骨的雪白鱼肉丢进腌制调料中,终于想起问他,“你右腿怎么回事,从进门起一直在打颤,抖得我眼晕,仔细一看你脸色也好差。”
科芬瞧着炉子上乱叫的水壶,“冻的。”
“不对,不是的,你给我看眼。”雷德总觉得有端倪,蹙眉拉过他的右腿,扯起裤脚一看,脸色唰地惨白,他沉默半晌,咬牙切齿斟酌着,一字一句道,“葛雷西亚将军,如果我现在喊军医来,您这条腿可是得直接锯掉。”
科芬这才低头去瞧他那条满目疮痍的血淋淋右腿,这才恍然大悟,也终于读懂长姐惨笑声中的意义了,那把淬过毒的锈刀割开皮肉,深入骨髓,伤口隐秘而刺骨,他昼夜不停赶路,早就病入膏肓。
“你就这么带着条残废的腿在马背上颠了半个月,一点也不痛吗?!”
“那么冷的地方,总是要喝酒麻痹一下神经的,一路尝过来,还是你酿的葡萄酒味道最好。”科芬半举起酒杯弯了弯嘴角,神情看起来生涩难懂得很。
雷德给他笑得头皮发麻,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杯,朝尚且完好的左腿肚子上踢了一脚,“可我酿的是蜂蜜酒!”
这之后有次他进厨房拿胡椒和盐罐子,转头就见科芬守在他烤派和披萨的火炉前,用碳火淬一截发黑的长骨,还往上浇刺鼻的金属色流体,搞得乌烟瘴气的,险些殃及当日晚餐的食材。资历老的副手们不敢劝,学徒们也都怕他,这位年纪尚轻就出入王都代掌杀伐的男人和传闻中一样,眼神苍白空洞,瞳孔细长,活像是条横行霸道的剧毒王蛇,他要做什么事,下人们是不敢多问的,雷德则是论外。
“科芬·葛雷西亚,你可以滚出厨房了。终生禁令。”雷德忍无可忍,扯着他披风的毛领把他踹出屋门,“想在莱赛尔重操旧业,发展你们家这吓死人的骨制技术,就去找斯科尔德家的少爷,武器专精包你满意,再要屈尊降贵来我的厨房祸害食材,你就算有九条命怕也不够用。”
“用烧钢铁的高温炉烧骨头,那是暴殄天物。”科芬眨眨眼睛,将一旁置于冰雪中冷却的漆黑长剑递给他,“葛雷西亚流传的老说法,骨强于铁,正好给你做把配剑。”
雷德接手空甩数次,破空声凌厉,确实比铁剑来得轻便,随口一问,“你从哪儿找来这么细长的骨头?这个季节莱赛尔周边可没有大型兽群出没。”
科芬言简意赅,“我的右腿打了钢骨,骨头正好可以拿来做把剑。”
雷德盛怒之下将他撵出了御厨。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刻,雷德终于意识到科芬究竟是以何种姿态置身于恩索里亚的繁杂漩涡中的。葛雷西亚家年轻的家族族长自追随领主纳泽拉尔德后,如何向他效忠,如何同他交易,如何从他处获得长命繁荣的「祝福」等事,雷德都知晓一二。这些过于介乎生与死之间的东西藏在恩索里亚的河水下,平日不显露,可一旦浮出水面,显现在天光之下,着实会让人吓得不轻。先没了痛觉,而后是味觉,以此类推,科芬无疑正向那些他们支配着的死灵靠近。碍于某种欺骗密友的愧疚心,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内他鲜少光顾雷德的小厨房,那瓶喝了一半的蜂蜜酒再无人问津,最后发酵成了泡沫,全给倒在了水槽里。
此后每每王城中谈及科芬·葛雷西亚其人的场合,就能听见他们的好厨子恨恨发言:“那就是个典型的葛雷西亚族人。”
至少他现在还懂得愧疚。雷德长嘘短叹,盯着炉子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鱼汤出神,酒水固然可以活络筋骨,但内里还是冷的,若说暖身暖胃,还是汤水靠谱,要是有胡椒或许会更好,他翻身去寻调料瓶,却发现那里面已彻底空了。
细数日子,他们快要归来了。
雷德嗅到空气中潮湿温暖的气息,那无疑是从南方来。
瓦哈蒂亚之于恩索里亚,气候宜人,温暖舒适,那些厚重的,结了冰霜的漆黑重铠被从阴寒的地方拉出来,在阳光下猛一晒,走起路来都咯吱作响,入耳听着发涩。利扎尔德斯家二位领主破天荒远行,近卫军必然是沿路护送,伴于身侧的,整装待发的黑色军队一字排开,同恩索里亚终年冰雪封锁的国境线类似,一眼望去那就是堵凝重而沉默的高墙,外面是钢铁,内侧是柔软有弹性的皮肉,再往里深入就是魂与骨,坚不可摧。科芬奉行对国事恪尽职守的原则,从不对政事多言,纳泽拉尔德领主需要他成为军团长,那他便欣然接受,把握军队命脉维稳一方,从不做多余的事情。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瓦哈蒂亚进行的会议并不愉快,他依旧不能过分揣度领主沉默中冷然的深意。队伍行抵达王城附近时,他们从尚未消融的冰河上横跨而过,脚下大块冰层破碎声就着马蹄车辙碾过的响动,在身后拖出长长一条踏实的冰路,给日光一打闪出琉璃色,回头盯着看久了就要头脑昏胀,眼前发白。
“保护脚踝与手腕,不要被冻伤。”行至半途,纳泽拉尔德提醒,“皮肉保护着骨骼,而寒冷可以入骨。作为铁骑的军团长,你始终需要让你的军队保持鲜活。”
科芬颔首,“是的,我明白您的意思。”
“葛雷西亚一族长久以来都与无生命的东西打交道,然而恩索里亚还是活着的,为了它,我们必须防患于未然。”
“我们会在所行之处生起火焰。”科芬平静回答,“温暖我们的手足,让敌人在其中焚烧。”
“正是如此。”
恩索里亚的宣战仪式往往与这国家盘根错节的贵族命脉忠诚与否紧密相连,会议当日氛围分外和谐热烈,与瓦哈蒂亚那阵儿剑拔弩张的诡谲气氛全然不同,至少在处刑人当场斩断了数名立场游移不定的家主首级后,在场所有人都积极主动了起来。科芬环顾四周,并未见到葛雷西亚家其他外派的代表成员,亦没有收到回复邀请的信函,那十有八九便是把信被喂进火炉当了燃料,在叮啷的铁锤声中给砸扁了吧。
在诸多对国效忠的请命辞中,唯独他的誓词说得短促有力,以家国之名,毫无任何情绪渲染,也再没更多补充,平平无奇,好似他并非即将出生入死的将军,而是世代经商,与战场无缘的文官。会议结束后他横穿王宫长廊,看见有心人三五成群扎堆在宫殿阴影里,窃窃私语他对领主的态度敷衍且无礼,借由职位之便在恩索里亚境内四散恐怖的火苗,他们正擦亮眼,等着瞧他引火自焚的笑话。这愿望真是太难实现,先不提他与领主间的过分明确的上下级关系,这群爱嚼舌根的人们总爱忽略一点,那就是对性情乖僻的葛雷西亚人而言,没什么比恩索里亚这片土地更能驱使他们出生入死,为之粉身碎骨,做助燃的星火了。
这本就是恩索里亚战争中的老传统,每逢战事,必然会有镌着冰川(Glacier)之名的铁器出鞘,正如他们家训所诉说的那样:他们生来的命运,便是带着人们横渡过那条死亡之河。数百年来如此,如今不过一如既往。当他们习惯了在恩索里亚生,为恩索里亚死这件事后,无论是效忠还是宣誓,都不必过多言语了。
科芬来到御厨,却没有寻到雷德的踪迹,情报人员此刻是最忙的时候,单独召见也好,打听情报也罢,没见到反倒是意料之中,他本想四处寻找雷德的好窖藏,顺手拿走带着暖身,却见炉子上放了一碗白玉鱼汤,里面飘着好几片姜,还炖着条没剔干净鱼肉的鱼骨头。这样不入流的摆盘吃食自然不可能是为两位领主或是其他官员准备的,科芬哭笑不得,抬起那碗转着看了眼,果真发现碗沿歪歪扭扭刻着自己名姓的缩写,出自谁之手自不用说。自从雷德发觉他失了味觉感觉,不知外界冷暖后就执着于为他开小灶,起初是放了糖的白粥,切了半只柠檬的热水,后来就变成如今这般,加了半瓶胡椒,化都化不开的鱼汤,实属胡闹。
科芬仰头一饮而尽。寡淡无味,一点儿味道没尝出来,舌尖还烫了个泡。
临行前有个人惦记,总归不算惨。他想起那封寄出未回的家信,揣度着常人远行前的心态,觉得自己理应唏嘘感叹一番才合适。无意间垂目一扫,见指尖触摸过的碗底似乎写着什么,他辨认出这单词是宴请名单上某位家主的姓氏,也就是恩索里亚贵族中的一员,世代盘踞在艾弗港,掌握着恩索里亚东侧海域轮渡业的命脉,是去往普鲁尔的必经处,家族产业也正如日中天。仔细想来,方才拥有这位姓氏的阁下早已身首分离,原因即是对战事保持沉默,态度暧昧不明,领主最厌恶的莫过于此。
情报员讲究时效,从不会留给他已死之人的名字,那便自有深意了。
雷德·布雷兹从没想过他有生以来二十年,难得追逐科芬·葛雷西亚的背影,竟是为了一条尚未正式传达的消息,他昼夜不停策马多日,终于抵达艾弗港,途径郊外时,他看见那座烧得焦透,仅剩骨架的宅邸与土地,被海风一吹唉唉直叫,时不时二三楼的木地板或天顶脱落,轰然坠下发出巨响,黑色的炭灰下盖着扭曲僵硬的残骸,只是远远瞧那轮廓都渗人得很。他向附近的好心猎人打听情况,听着当日漆黑铁骑将他们的名姓,骨肉连着灵魂一并碾入冻土,又付之一炬的惨象,莫名觉得心悸。
他在城中驿站找到科芬,如今这座繁华热闹的海港镇也变得死寂无声了,港口轮渡目前仅由恩索里亚铁骑军队掌控,不日海军调兵遣将,在周遭布阵出入,也意味着战火延烧至此,他们该做好准备了。
“你疯了?!没有正式命令许可,私自率兵剿灭,要是出了差错,整个恩索里亚都容不下你!”雷德附身扯住他的衣领怒吼。
“然而我们都没错。”他听见科芬如此笃定道,“‘不懂如何审时度势,就会消失在如今的恩索里亚’。一切为了恩索里亚,雷德,没人能够改变这个铁则。”
科芬说这话的时候,轻轻抚过雷德颤抖攥拳的手,似是要安慰他,可当让雷德抬头凝视进那双参杂着水蓝色的银色眼瞳中时,他可悲地发现那里没有任何私情,仅有静默的,名为理性的溪流流淌而过。
雷德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行将就木,气数已尽,大抵正是用来形容面前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