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勒涅是位标准的五好青年。这个说法来自于何处不得而知,但是仅在学校盛行,可以看作给予优秀学生的称号。五好具体是学习好、思想好、工作好、纪律好、作风好。她从小到大,家教严格、学习认真,这些称呼实在是信手拈来。如今塞勒涅在教会工作(纵然她规划并不是如此),在这样一个还算是松散却必须自立的环境中,她依旧保存当初的五好风范。
塞勒涅升职飞快。最开始她只是教会帮忙打下手的,后来转去忏悔室听了一段时间的祷告,中途还帮忙整理教会仓库,慢慢地升到了管理层。大家信她服她,带着尊敬将善意的建议听做最优指令。四年的建设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是工资的确增长喜人。钱应该用在刀刃上,她先是预算了接下来几周的连载爱情小说,再抽出一笔钱,去找靠谱的教会猎人。
塞勒涅的姨母,一般大家称她为艾诺姆夫人。夫人独身居住于斯奎尔农场,她与塞勒涅亲切,日日夜夜有写不完的信。而由于塞勒涅工作忙碌,无法及时回复,每次往往是趁着休息日,贴心的她写满几张纸的回复,带上精致的小礼物,封一个包裹,麻烦信使。但斯奎尔农场相对特殊,普通信使将包裹有遣返回城下町。好不容易重金委托,信使匆匆忙忙把包裹扔在门口。艾诺姆夫人不止一次在信中抱怨此事,为了消解夫人的情绪,塞勒涅四方打听,听说了一位靠谱的教会猎人。
这位教会猎人名号冗长,Megolomania,六个元音、五个音节,着实拗口。似乎因为他本人也觉得麻烦,外人称他为M。传说M先生会固定前往斯奎尔农场,且为人稳重、礼仪周到。塞勒涅抱着包裹,利用午休时间,按照可靠消息前往食堂,认识了刚巧结束午餐的M先生。他们一拍即合,M先生接受了委托,艾诺姆女士酬金优渥。鉴于这是一项长期委托,两人留了联系方式,本意是能再约见面。不过半月后,M先生返程交付,于艾诺姆女士的屋门前留了封信。自此他们笔上往来,偶有相遇则浅浅挥手。
自经史诗哲至天文地理,他们无话不说。不过鲜少提及社交,不谈具体的工作,他们只讨论遥不可及的远方或者已成定论的学术。在不算忙碌的日子里,有这样一位笔友着实欣慰。酣畅淋漓的交流将塞勒涅从一天中的疲惫中捞起,不知M先生如何看待,但于她,笔尖飘逸,灵魂遨游,难能可贵的自由时光。可千万别出什么变故啊,她将信留在门口,期盼着M的回信。
一语成谶。冬天的准备工作教会基本上交给她一人筹划,天寒不过几日,圣女出逃,湖骸爆发,关卡失守,纳塔城动乱……糟糕事一箩筐,又接了一箩筐。洗不完的脏衣服,总是缺漏的饭菜,抱怨声和哭丧声吵过来,塞勒涅清清嗓子压下去,再含一颗润喉糖。日头醒了就是检查有无人偷懒,日上三竿了招呼吃午饭,忙到傍晚再吃一顿,晚上在食堂喝碗热汤压肚子,顶着冷风回家睡觉。
至于M先生呢,日子估计也不好过,他随着大部队离开纳塔城了,走前照旧留了信,破天荒提到了自己的工作与现状,不过没写很多,言语克制。塞勒涅没能及时回复这沓信件,也无精力去思虑含义,教会的工作不容许她回家休息。待到她终于有空去认真考虑回复时,湖骸已被镇压,大批教会猎人返程,难民稳定——十二月过半啦。再忙半月就是新年,其后天气回升……修女,想什么呢?来人提醒她最新一批的难民已经安置。没事,谢谢你的转达。她揉揉太阳穴,没什么清闲日子了,干脆不写信,等哪一日直接邀请M先生享用下午茶。
茶能不能喝成?不一定。不过要咽下的东西不少。玛歌修女关禁闭,一时间群龙无主。熟络的几位修士前往纳塔城,临行匆忙。塞勒涅不觉得教会还能找出几位果断的人掌握大局,只能她亲自上。连毛遂自荐的流程都免了。后来有人夸她,佩服她带领着教会克服了难关。塞勒涅修女只是抿嘴笑笑,谢谢您。他们只听说塞勒涅原先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很有头脑,不知道艾诺姆小姐在社交界所经历的林林总总,也不知艾诺姆一家喝茶喝酒喝水都是一副表情,当然不知艾诺姆女士什么都能咽,还能笑得格外好看。塞勒涅·艾诺姆喝下浓茶,于是教会所有人员午后都要喝上一杯浓茶,省去了午睡;她取出了厨房备用的果酒,邀请闹事者共饮,最后独她一人站着;她拿出点心共享,还未长大的孩子们去照顾牲畜,手艺尚存的老妇人帮助缝制衣物;她盛着掺了糠的汤碗,坐在难民中,脊背直挺,安静撕扯干面包。
塞勒涅的讲究程度在教会中数一数二,清闲时还会准备精致的下午茶,选在日光明媚的窗边,清风伴鸟鸣。如今呢,空气浑浊不堪,偶尔刮来一阵恶风,嘈杂的人围着她,都悄悄瞄她呢!掌事人的饭食与我们一致:那看来讨不到更好的饭菜了。这样嘀咕一阵才狼吞虎咽。吞咽声、咀嚼声、餐具撞击声……她强压下反胃的冲动,竟然怀念起了食堂。
彼时M先生坐在对面,刚刚结束圣餐,前脚离开食堂,后脚被她请回去,两人讨论委托。男人把声音压得很轻,问她一些具体细节。塞勒涅拿出提前备好的便签,上面写了八九条与母亲交流需要注意的事项。估计是没有心理准备,M先生面色凝滞片刻,嘴角要抬不抬,最后依旧颔首点头:“明白了”。
这一句“明白了”,M先生说过许多遍,皆是垂眉点头的模样。比如他返回教会,特意来寻塞勒涅时,看到修女忙碌的样子,只是静静走近,将艾诺姆夫人的回信亲手递交。后来他们于舞会相约,塞勒涅与他的首次舞毕,提着裙角钻进人群时,M先生也是如此默许目送。更多的时候,他们不期而遇,目光交汇,M立定,招手,如问好,也如道别。
你好。再见。塞勒涅微微笑着,修女袍的裙角扬起花。
收留的难民越多,塞勒涅心中越无波澜。父亲离开了纳塔城,母亲应是留在斯奎尔农场,个别教会的同僚不知去了何处,但应无大碍。面熟的教会猎人们去往前线,这是职责所在,无法避免。她自小看父亲衡量取舍,最懂利益是非:关卡最先,纳塔城其次,教会是最后的防线。湖骸来势汹汹,这史无前例,本应由关卡控制,却一路入侵到纳塔城。保守看来,武装力量不足,难以抵抗。作一些更恶劣的预判,想必纳塔城内非教会编制的猎人,要利用这次机会重划势力范围……
教会作为大后方,应该尽量收纳难民,割断猎人的当地补给,为教会猎人压制湖骸提供场地。不然,最糟糕的情况,纳塔城彻底失守,教会遭殃。自身难保。
仓库打开,过冬的储备尽数取出。新铲了雪,挖出野菜,发了霉的被子没来得及晒。都能用,用上。塞勒涅驾轻就熟,冻疮的手抱起婴儿,咿咿呀呀哄睡,抬抬下巴,命令把已认领的尸体火化。偌大的火堆融化了雪,露出黑黄的土地,脏兮兮的。一切都脏兮兮的。屋内的人也出来了,围着火堆不声不吭。火是命,他们借着去者的命取暖。
取暖这事,塞勒涅很熟道,深知意义。初次在纳塔城过冬的时候,她直接被北风吹倒,病了几日。壁炉炉火不停,烘得人醉醉的。父亲心疼她,坐在床边感慨“你身体太差,用树木的命给你续上了。暖和吧。这一路辛苦你了。”她确实受苦,小病不断,很是煎熬。笼子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半条命差点没折进去。先是路途颠簸,晕车,要吐。车夫斜着眼,暗暗地笑。十六岁的她看见这笑,愤怒突起,折磨一样,把手塞进喉咙,使劲抠。抠到最后只是酸水、干呕,塞勒涅擦擦嘴,理了头发,站得笔直,可以了,上路。夜间,在旅馆认床,睡不安稳。天还没亮,鸟雀先唤上了,她焦躁不堪。一宿没睡又被拽上马车,她和母亲一起在马车上犯迷糊,然后被惊醒,又睡又醒。旅途遥远,她吃不进睡不好,瘦了许多,皮肤发黄,整个人凹下去了。活脱脱难民。
那时她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迷蒙蒙的,光听见父亲说的一句“续命”,唰一下眼泪淌下来了。
塞勒涅小时候爱哭,长大还是爱哭。她脾气犟,常和父母怄气,眼泪来得也快去的也快。最好笑的一次,她半夜看爱情小说,男女主殉情,哭的稀里哗啦,结果把父母吵醒了。第二天罚站,书被没收了,她委屈,脑子里浮现剧情,又为主角洗一把脸。哭着哭着笑了,被自己逗笑了。就这样一个没心没肺、有情有义的小哭包,之后再也没嚎啕大哭。数不清的委屈和怨气流走了,砍倒的树木无法于来春抽苗,燃烧的柴木为她续上命。
她就不再像花了,本应该如花恣意的年纪,塞勒涅沉默得像树。
树扎根于教会,一扎就是四年。塞勒涅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苦难。母亲倒下时,她还是木木的,傻愣愣不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然后她经历了被小说过度美化的冒险,不,流浪生活,才觉得有一处定居实在可贵。她的心已无法回归到切利城的欢快生活了,往昔如梦。偶尔梦见礼裙酒杯,恍若隔世,不可触不妄想。代价太大,她所喜爱的一切皆被蒙尘。直到遇见M,塞勒涅总算是找到了一位可以高谈阔论的友人。她向下扎根太久,终于意识到需要追着太阳生长。不过好景不长,意外先行,他们断了联系。向下抑或是向上,都是个人的选择。选择没有对错,无喜好,只是结果有优有劣。通信时她没多想,灵魂轻盈,那些化作叹息的,裹挟着领悟一起袭来,有了一个宣泄的口,一发不可收拾。M远行了,她只能闷着头,继续往下扎根。
她哪敢多想,话也不敢多说。纳塔城的冬天冷,对于她这个南方人更冷,说出来暖烘烘的话,被听去时已经冻住了,寒心。于是她的话越来越少,言多必失,掌事者更应小心。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可怕的。稳住现状就行。
夜半,她依旧心态平稳,自教会离开,正惊讶于大雪,却遇上圣女。圣女诺艾尔婉言留下她,询问近况。作为修女,她对着圣女一股脑说了,从来源至前线,无所隐瞒,“有一定可信之处,但圣女大人也不必恐慌。”自信说完,才觉失言。为何认为所有人都会恐慌?恐慌的另有其人。
其实雪夜异常明亮。厚重的云让出明月辉光,漫天上下的晶莹,细雪反射这一轮白,明亮却不刺目。圣女诺艾尔裹着裘毛披风,光芒落在披风上,仿佛给她套了一件洁白的外衣,如同圣人。
圣人伸出手,接住一片雪,呢喃有词。那片雪在温热掌心中融化,化一离群的孤单水滴。诺艾尔轻轻扣住它,而它却流落,复归母亲的怀抱。
“它们,已经被母亲抛弃了吗?”
“真是可悲啊。”
圣女悲天悯人。塞勒涅一介俗人,无法理解。
没写完而临近ddl的打卡罢了……写了很多第一章的补足,下半篇才会牵扯到第二章的具体内容。
教会名下福利设施众多,最开始只是简单的福利院,收了些落魄至极的鳏寡孤独。后来逐渐分流,将儿童单独拎出,老人另设住所。又与医院机构合作,病重者可直接来到教堂准备后事。从平房一步一步到如今地院栋,教会所绘已不再是信仰之想象,所聚为信仰的力量。
塞勒涅的年纪比不上这些楼栋。她初进教会时,整日坐在忏悔室帮助开导。不过半年便开始处理文书,数着人头,贴点标签。渐渐地,也许是她家中从商所带来的敏感,慢慢地帮忙负责物资,教会内要举办地大小活动,大家都会来问问她的意见。好像她不是一个修女,而是场外援助的参谋。
参谋休息的时候,会朝着教会正门的方向,吹吹风,远眺一番。那里有大理石的拱门,周边灌木修葺整齐,信徒沿着道路,头顶阳光,或望或踌躇,前往教堂内祈祷。有徒步者,也有从马车下来的贵人。风起树林细簌,顺着脸颊撩起鬓发,塞勒涅叹气,今天吹的是南风啊。
秋末时节是没风的,空空使得枝叶返尘,嘈杂坠地,仿佛还是夏日的喧嚣模样。没有风,塞勒涅也就不会望着正南的教会拱门。参谋修女最近异常忙碌。越冬的衣物应该准备上了,还有预备的柴火,以防万一还得储备足够的粮食。养老院那边,需将去年的衣服取出,清洗干净各个分发。除了每人换厚被,还应准备多余的被褥,冬天可不方便晒洗床铺。何况冬天是老人的一道坎,屋内备好充足的木炭,提前准备墓地也不算多余。至于儿童那边,就要准备好药膏,避免冻伤烧伤。
笔记本上她写得顺畅,这些注意事项之后会传达给各位人员。接下来她查阅了教会的库存,向玛歌修女申请预算并外出。
纳塔城还是那副热闹样子,塞勒涅顺手拜访了独居的父亲。曾经的商人也在做过冬的准备,收拾了行李,打算去南方的温暖老家过冬。道别时父亲给予女儿一个轻飘飘的吻,“我会先去看看你的母亲,再回老家一趟。”,“替我向她问好。”塞勒涅轻巧眨眼
女儿已不是十年前活泼的模样了,似乎在母亲患病后,她的话少了很多,不再是当年蹦蹦跳跳的小麻雀了。如今成为了修女,一家人聚少离多,一些交流只能委托各地的猎人传送信件。这样的现状,让他思虑以后是否有团圆。不知春天能否还会到纳塔城居住,父亲有着犹豫,却依旧承诺“春天了我们再见面。”
“嗯,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踏青吧,正好放放风筝。”
扑朔的北风立刻来了。不过是一场雨的功夫,气温骤降。夜晚的养老院,咳嗽声此起彼伏,虽然门窗捂得严实,可总觉得寒冷。屋内并无寒气侵袭,可对于老人,生命也已是寒冬。他们的生活已如冬季的草地,铺上了皑皑的雪,万里不见生机。一望枯燥,二望迷茫,三闭目,已无所可看。陪伴者所能做的,不过是在飘渺的白雪中堆起雪人,让他们怀念春天罢了。
教会加大了人员投入,夜晚分两班执勤。塞勒涅能力出众,足不沾地,接连照顾了几天,实在是没空回家。好不容易抽空回家,推开门,信件堆积在门垫上,乱糟糟的。她先挂好披肩与外套,再环抱起那堆纸片,尽量小心地落在茶几上。拂去沙发上浅浅的灰尘,弯腰取出信刀,塞勒涅侧躺下,一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慢悠悠划开信件。
大写字母瘦长得夸张,连笔勉强能认清,好像又激动,又想写得尽量漂亮。M先生字如其人,做到了真正的见字如面。信件内容不过是一些提议,从未逾距,只提自己,不谈他人。M先生的造句有种撇脚的合理,话题从工作到琐事所见,语气从生硬到自在。塞勒涅翻个身,趴在沙发上,两条腿来回晃荡,琢磨M先生的心意。似乎被雇佣者的身份拘束,或者是他个人的社交风格,无论如何,他的话都带着拮据与克制,时不时提出一句“我可以帮您……”云云,仿佛他们之间的交往止步于此。最后一封信提到他不日就要启程前往斯奎尔农场,天气寒冷,需自行保重。信末“想必您这几日忙碌,若有空闲还需歇息,切忌劳累染病。期盼与您再见面。”
字迹诚恳用力,一转前几封的飘逸,末尾署名留了长长的墨点。不知他在犹豫何事。
她起身,抽出纸笔,本想在书桌前回复。思虑片刻,却先往壁炉里加了柴火,找了柔软的毯子,大剌剌拖拉椅子。柴火噼啪作响,火光跳跃,室温逐渐升高,焚烧的木香与疲惫一同涌上。塞勒涅卸力躺靠,头往左侧歪去,信纸压住毛毯,落笔时纸张向下凹陷。
问候语信手拈来,纸张沙沙作响,却戛然而止。
塞勒涅脸贴笔身,思考片刻,忍不住苦笑:坏了,她也犹豫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直到十二月,教会的工作才算稳定,教会人员终于能够熟练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和日常工作。再也不会被人叫住,“塞勒涅修女,食堂有情况!”没人知道那情况是抽经,或者中风?每日工作就像抽签,难以预料,惊喜连连。
至于塞勒涅所受到的信赖,不过是有着好记性:每一种突发情况她都记得如何应对,即使她手法并非顶尖。最初她也没有经验,呆呆听从安排。如今成了指导者,处境不狼狈,心情很疲惫。
大家能够自觉工作,而非寻求指导,她也就清闲些了,取出了新购置的兔毛大披风,每晚在教会的澡堂享受一番,回家过夜。可瞬间风向突变,最开始是教会猎人被派遣,只一天就离去了一大半。第二天依旧有人离去,一问原因:铃兰内海突生湖骸,顺河流而上,向着纳塔城而来。
作为一个团结的集体,教会众人不需要公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病人也惶惶终日。这不是什么大事,修女们弯下腰,轻声细语,教会的猎人个个身怀绝技,英勇异常,湖骸以前从未有过,只是本次来势汹汹,众人以讹传讹罢了。安心吧——您……还能见到春天呢——
安慰声不绝于耳,语调悠长,乍一听恰像呵骗。塞勒涅瞅见这光景,咬咬唇,抱着物什从絮语一侧走过。她尽量放轻脚步,不打扰这片美梦。作为艾诺姆家的独女,且不提父亲餐桌上嘀咕的小心眼,她自己见过的自私自利者都不少。事实是这样,面对危险,有人作壁上观,有人铤而走险,鲜少有人现身而出,与其报希望于他人,她更着眼于当下。
父亲按照约定,通知到达农场的信件昨夜送到。落款12月5日,今天则是10日。不知中间五天的时差,父亲是否向南启程,至少目前来看,他和母亲都很安全。
要是他们有什么意外,估计又要花一笔钱,雇佣猎人去保护他们。既然父母没事,那么接下来就是物资,塞勒涅思忖,一步一步行至仓库门口。刚好她要取干净衣物,干脆检查一下仓库。
仓库有好几间,都存放了足够的生活物资。其中一扇门半掩,塞勒涅加重了脚步,靴跟敲打木地板,疾行到门口,驻足,先是叩门三声,再推开——这间存有医疗物资的仓库里面藏着几位修士。
昏暗的仓库照明不足,修士们举着灯,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他们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门外的自然光打断了他们的活动。后知后觉般,修士们望向往日的参谋修女,缓慢地直起身。
真像群老鼠,塞勒涅想,嘴上却说的敞亮“有谁受伤了吗?”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站直了,恢复了人样“没……没有……”
“嗯?没有?”塞勒涅目光落在他们脚边的包裹,皮笑肉不笑,“依我看,是你们病了。病的不轻。”
“逃出去?逃到哪里能安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你们,估计都没有体会过长途跋涉吧?在路上遇到湖骸指望着好心人保护吗?”
“现在所有的教会猎人都外出了,即使还有留在此处的,不日也将出发。任何使用马车的申请都会被驳回,纳塔城的车夫肯定抓住机会狠狠宰你们一笔,你们只能用自己的小短腿上路了!”
“湖骸向着纳塔城来,那么必须突破关卡。在纳塔城彻底失守后教会才会被攻击。这是最糟糕的情况,但是相应的,湖骸的力量大不如从前。”
“是选择去更危险的地方冒险,为了你们所谓的安全,还是说留在教会,亲手给湖骸最后一击。孰轻孰重,你们自己估量。”
塞勒涅气势汹汹,面前的几位怔住了,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看来应该更强硬些,她再添把火,“把东西放归原位……在我的视线里,建议您谨言慎行。”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快步赶往厨房,又逮着几个收拾了干粮的修女,严厉说辞一番。之后不再关注去向。真正决心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反而会洗清其迷惘。塞勒涅怕的是这群半吊子,想走又不敢走的半吊子,扰乱了民心。倘若教会真的不安全了……她可不能任由这群人抢走自己囤积的物资。
隔天,雪纷纷扬扬的下。门窗捂得严实,人聚集的地方更有人味儿,人言也传的快。昨天话题还小心翼翼讨论着塞勒涅修女,今天都疑惑着“圣女珍珠出逃了,我早上看见通缉令,吓了一跳!”
是否吓了一跳尚未可知,倒是质疑的视线明晃晃冲着塞勒涅的脊背来了。瞧瞧,圣女都逃了!教堂一点都不安全!昔日的问候没了,塞勒涅懒得和愚人计较,把闲谈的用笑容赶回岗位。留在原地,表情不情不愿的呢,那就去感受大自然的馈赠——去扫雪吧?希望北风能吹醒他。阿门。
她在人群中快步疾行,十来分钟就把整栋屋子来回走了一遍,整顿了秩序、找到了人、自作主张把仓库和厨房锁了。不能更乱,必须控制住局面。塞勒涅低头看着钥匙,抱歉,玛歌修女,我并不想越位行事的。
没时间了。要做的事堆积如山。她深吸一口气,该安排人员了。
昨天下午塞勒涅临时找了几位年长的修女修士们,讨论了接收难民的事务。晚上在家依照印象列了名单。要留几位手脚麻利的在养老院,维持日常事宜,并逐步减少老人们的活动,减少意外的可能性;把那群说闲言碎语的安排去接受难民,尤其是她亲自逮着的,去见见教会外的腥风血雨;关于圣女出逃一事,也得临时想一个解决办法。禁足与看守必不可免,但是如何从本就紧张的人手中抽调几位,又是难题。
塞勒涅依次讲了自己的计划,将名单递给最年长的修女。在他们浏览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法:“应当去询问圣女是否有救助难民的意愿。如果有的话,想必在场的圣女能够安抚难民。这样同时与圣女进行救助工作的人可以监视圣女。而救助组轮换休息时,可以直接去陪伴圣女,完成任务。”
这个草案得到了大家的初步认可,随后他们进行了合理的修改,又完善了具体的实行细节。除了圣女的活动,还决定调动孤儿院中有一定能力的孩子……非常时机,实在是没有办法。
策划卓有功效,教会收纳了大量的流民,更奇妙的是,塞勒涅反而不如以前忙碌。工作已经固定,每人各司其责,不劳她每日奔走了。原先还有说风凉话的闲杂人员,应是被繁重的活计堵住了嘴,低头任劳任怨。象征教会的白袍行走于人群,递上保暖的衣物,安抚受伤的心灵。参谋修女立在一旁,纵览全局。
医务室的呻吟比夜晚的养老院更瘆人,抛却了一切逃出来的纳塔市民,并不像老人一样等待痛苦的结束,而是奋力于泥沼中挣扎。按照教会的分拣程序,只有重伤的难民才会躺在医务室,这也是此处哀嚎不断的原因。
塞勒涅从一排排病床中走过,目不斜视。医生半伏于病人之上,井井有条,或叹气或蹙眉。而所有白袍之中有一位离病人极近,手触胸口,却无医生应有之稳定。塞勒涅叹口气,快步走去。
走得近了,才能听清那床病人的呓语。他的嗓音干哑,气若游丝,也许是在描述纳塔城的惨状。而守着的姑娘,圣女艾薇,尽全力倾听他的求助。
塞勒涅低着眉,敲了敲床尾,再慢慢走近。艾薇感受到震动,回头确认来人,又附身倾听,一手贴胸,一手贴喉。男人的声音几不可闻了,但艾薇不放弃,尝试性的问:“水?是要喝水吗?”
依旧是含糊的回应,艾薇点点头,掠过塞勒涅。修女则顶替了她的位置,右手熟练伸至病人后颈,轻轻抬起一定高度。左手迅速移动,把枕头垫在腰下。在伸进缝隙,手掌张开,两手发力,托起病人上身,顺势坐于床沿。用右臂抵住脊椎,右手托住后脑勺,就这样维持一定的斜度,再腾出左手,调整一下被子。
凑得近了才能仔细观察病人:后背虚汗,发低烧,轻微脱水症状,嘴角水泡燎了一层,异味也散的差不多。还算乐观,看来过段时间就能搬出去,塞勒涅想着,望向小跑过来的艾薇,这样细微的求助声,也只有圣女能听到了。
“水,水来了。”艾薇焦急赶来,手上直接拿了个水壶,走得近了,慢下脚步倒了半杯水。修女配合她,手腕内扣,将病人的头微往前倾。因为这番移动,病人才勉强睁眼,半喝半吸。喝下去一杯,他本能舔舔嘴唇,抬眼看向水壶。艾薇读懂了,急切回应他,又倒了满大杯水,正要再喂给病人,却被塞勒涅制止。
修女伸出空闲的左手,挡在水杯与病人之间,微微摇头。下一秒她看向圣女,对着水杯勾勾手指,艾薇不明所以,只能乖乖递去。塞勒涅慢慢喂了半杯水,就止住动作,对着病人呢喃细语。她放下水杯,取走垫在腰下的枕头,缓缓让病人躺下,整理被角,轻手轻脚离开了。
【回去吧。已经到休息的时间了。】她面带微笑,结束手语后自然拿过水壶,留在艾薇身后半步,不远不近。
放好物件,温水洗手,擦拭干净,塞勒涅为艾薇裹上披风,领着艾薇从僻静的小道回房。
这条小道距离混乱的救助地很远,两侧没有建筑物遮挡,因而在寒冬腊月人迹罕至。她们向着教堂主体走去,喧闹的苦痛声越发远去,将一切苦难与哭号抛在背后。厚重的靴落在石砖之上,震耳欲聋,融于万籁。
艾薇突然停下,回头看一眼随行的修女,又望向灰蒙的天。半晌,憋出一句“我想去看看忒弥斯……可以吗?”
塞勒涅走到她的正面,【如你所愿】。之后仅仅站在原地,静静陪着艾薇。
这几日的天空总阴沉,灰色是天地间仅存唯一的色彩。仿佛停滞了时空,甚至乎死寂。除了呼啸的风警告凛冬的可怕,再无他言。寒意侵袭,连同思绪也被冻结,冰冷、麻木。广阔间的渺小,藐小却安于此,被无垠所掩埋。
往昔纷至沓来。过去的四年塞勒涅忙于工作。理论上而言,教会的修士修女皆可以接触圣女。但除非一些必要的场合,塞勒涅不主动与圣女们接触。反正,她是这样想的,大家都想要帮助圣女,那么也不缺我这一个了。别人费尽心机想与圣女接触,她保持距离礼貌行礼。
再想想她刚入教会,17岁过半,算来四年有余。巧的是,艾薇也是四年前被选中。她们当时都被扔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想要证明自己,另一个不想成为累赘。纵然她们交谈不多,相处时公事公办,但塞勒涅一直看得清楚:有一位活泼的圣女会蹙着眉学习读写,更重要的是,她会用令人怀念切利口音向每一位神职人员打招呼。
来到纳塔的路十分崎岖,在马车上的颠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塞勒涅怀念自己的少年时代,也许是记忆美化了当初的争吵,又或许是纳塔城实在是……严寒刺骨。
切利才不会这么冷,切利一直都很暖和。夏季树木葱葱郁郁,从阳台远望时,一层层绿盖住街道。它们长得如此繁茂,倒不知是树还是花——恣意向上的、自由伸展的——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色彩,变化细小,异彩纷呈。冬天只是落雨,把秋意洗刷干净。风还是柔和的,睁开眼能看见迁徙的候鸟。父亲告诉她,因为切利靠海,温暖的南风带来了水汽,才会使这座城市如此宜人。父亲还会刮刮她的鼻子,“又冷啦?这一点都不冷。没事,等南风吹了,春天到了,给你买新衣服!”
她想念父亲的手,想念母亲沏的茶。湖骸是什么才不重要,圣女出逃与我何关?过去的塞勒涅一定会这样自暴自弃,可任何反抗在压倒性的现实面前都无济于事。慢慢的,她逐渐学会把控资源,将有利的一切牵扯至身边,为自己开创一切。
四年。四年间长成了一位稳重的修女,也塑造了一名真诚的圣女。塞勒涅见艾薇,如见过去的自己。忒弥斯的献祭、湖骸的爆发、珍珠的逃亡,让一个小女孩短时间内经历这些是否过于残忍?
不说她前路何方。但自己的四年中,有她为自己解乡愁。无心之举已帮了塞勒涅许多,而作为修女,只能以此刻的纵容作为回报。
她伸出手,隔着兜帽摸了摸艾薇的头。女孩缓缓扭头,怔愣地看她,眼神呆滞。北风将17岁的迷惘蹂躏,崩破如风中摇曳之火。
要将这火护住呵。为她挡半点风。
塞勒涅开始手语,同时回忆被自己抛弃已久的家乡口音。切利人说话不怎么用鼻音,也少翘舌。她磕磕巴巴地还原记忆中的一切,即使艾薇无法察觉这点区别。
【如果不是你在那里的话,想必那个病人会被忽视。只有你才能帮助他。因为你感受得到。你听见了。】
左手四指合拢,大拇指伸直,微侧头放于耳后。这是【听】。
“都到春天了,我要去放风筝!”
“出门净沾一身灰!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在屋子里闷这么久,是该出去吹吹风哩!”
马车越沿着道路前行,风就越喧嚣。鲜少有人见过切利的海岸,书本上说海岸是细腻的白沙堆积而成的,蓝色的海水由远及近将远方的土地送来,仿佛在此地藏宝的巨龙。书上还说白色的泡沫是美人鱼所生,她们在昏暗的海底吐息,歌声被包裹着遥遥抵达海面,化作喧嚣中几不可闻的一部分。还有远洋回来的人,对儿童讲述航行中最常见的海鸥,那是最灵敏的鸟,喙尖是黑色,而喙又是黄色,稍不留神就会抢走食物。当你抬头望去,会看见白色的羽毛,羽尾点缀着黑色,这样的变色与海洋相似,同样是蓝色的表面漂浮着一链链白沫。
塞勒涅如今八岁,在餐桌上听够了大人的聊天,缠着父母要去海边玩,决心自己去看看归人们所描述的“海岸”。路途较远,马车颠簸,小姑娘透过窗抬头望,只瞧见了湛蓝的天。母亲笑着劝她:“马上我们就到海岸了,心急什么。”
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的海岸,而是海边港口。他们一家下了马车,支付车夫,大手牵小手融入了市场的人流。
摊位接着一个摊位,商户们忙着手上的活计,时不时观望四方。有的商人对着客人百般招徕,展示商品,有的则闷头收拾着商品,喷洒着水,或者用毛巾擦拭,或者摆放得更美观。有的商铺甚至都没有人,空空立了一个牌子,写着临时有事。小姑娘被家长牵住手,东张西望,大踏的步伐停不住,几乎下一步就要奔向看琳琅满目的新奇玩意儿了。
父亲提着包,也不知是在看什么,眼光转来转去没有目标。母亲拽住孩子飘浮的步伐,在铺满瓶瓶罐罐的小贩前停下来。这些香料的质量太好,也有可能是儿童的嗅觉更敏感,塞勒涅靠近时,实在是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轻飘飘的气味惹得她鼻子发痒,对神发誓,在厨房里我从来没有这样!她心中委屈地呐喊,也算是给自己打气,于是抽了抽鼻子。母亲轻抚她的头“打喷嚏不可避免,但是这样对着商品可不礼貌哦。”责备似的轻拍两下,“不是说过用手背捂住口鼻吗?”女孩依言掩住口鼻,女人又补充“记得用手帕,下次可不要这么粗鲁了。”
摊主听了,只觉好笑,但并未多言。看了看低头被训的小女孩,他马上转向自己的顾客“夫人想要什么香料?”。他皮肤相对黝黑,一看便知是常年日晒才有的肤色。眼睛睁得大看得清,嘴皮子快手也快,不及女主人回应,摊主便开始了推销“这些是新进的香料,不呛鼻,而且下锅加汤,味道醇厚。”他右手的玻璃瓶里是淡黄色的粉末,捏住上端递交给客人,“您瞧瞧?”
他确认这家的女主人接稳之后,分一瞥余光,左手翻找一番,随即又从摊位捞出一个一个透明瓶子,里面的白色圆柱状颗粒随着摇晃上下翻滚。“这边则是新研发的一种香料,不需要严格把控用量,比最常见的盐方便许多,一种就有多种调味料的混合效果。”
女主人犹豫片刻,做出了一番取舍。之后他们又逛了很多商摊,买了些零嘴、父亲和女儿都心动的小玩意,或者一些正经有用的家具。购物的过程在女主人的严格掌控之下,虽然购物过程多有曲折,但对于艾诺姆长期居家的独女来说,实在是一番新奇体验。
书上应该是这么说的,“海岸上的细沙,是由海水从世界各地带来的。一是海水侵蚀陆地岩石,这样的沙砾是海岸的原住民。二是海底的土壤被海浪携带至陆地,三是内陆河流将陆地泥沙带入海洋,这些便是从海的那一边,或者是从内陆,来到海洋的移民。”
塞勒涅蹦蹦跳跳地,东张西望,心里暗自下了结论:海岸就是这样的!有着从不同地方来的人,他们也是沙子,聚集在这里,共同形成了这片海岸。
四处望去,大多数商人都是黝黑皮肤,或者晒伤有了斑点。她心里更加肯定:这些人都是被打磨了的沙子!
母亲拉了拉她的手,提醒她“走路就应该有走路的样子,这样小心摔倒。”小姑娘远在,天边的思绪也就这样被拽回来了,只好看着目光所及之处。路边的老人蹲坐在地摊前,佝偻着腰背,和周围那些精壮的男人们相比,他实在是太瘦小了,仿佛要被人潮吞没。塞勒涅小心瞥一眼老人,他头顶缠绕着褪色的头巾,脸以及胸口的皮肤近似于铜色,刻印着无法平整的皱纹与疤痕,粗麻衬衫的领口被磨损得几乎破碎,甚至最顶上的两三个系绳孔不在了,怪不得他袒露了大块的胸口。
老人就这样蜷缩在摊口,几乎不抬头主动招徕顾客,空空留一张折揉的防水布与躺在其上形势不甚喜人的水产品,脚边放了一桶水。塞勒涅看不清,那些商品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似乎也不大,能刚好握在手里的样子。她思考着,很努力的拉了拉母亲的手,用自己的视线示意方向 “妈妈,那个爷爷好可怜,我们去看看吧。”母亲微微笑着,对女儿所展露的善良非常满意,点点头便牵引了过去,主动像那位可怜的渔夫问好:“请问这些是什么?”。言毕松开牵着女儿的手,轻拍以矫正略微的驼背,再顺势往前推,又收手稳在肩头,轻巧控制住了塞勒涅。
“伯伯?这是什么呀……?”她娇滴滴地问,想蹲下身子凑近仔细瞧,却被母亲控住,只好僵硬站着。
“……”老人迟疑地抬头,眼睛还是迷蒙的,似乎是看着他们一家,又似乎梦中苏醒。几乎是一种本能,“小姐……”他呓语几声,“这……这是海滩上的贝壳与海螺。”他指点着这些产品,就像是清点家中的子嗣,言语克制,却不知不觉流露熟悉,末了非得贬低一句,“不过是些破烂玩意罢了,夫人小姐随意看。”
塞勒涅被钳制得痛了,稍微用力,弯腰蹲下,随手拾取了一物。这东西一掌大,握在儿童手里稍微有些勉强,表面粗糙,灰黑的泥块凝固在其上。螺旋状向外延展,有极大的口,向里看是橙色肉色的内壳,藏了内敛微闪的粉末。谁能想它肮脏不起眼的外表下,里面躲藏了这么柔和的颜色。
“小姐喜欢鹦鹉螺?”
“鹦鹉……螺?”这哪里像鹦鹉了……?
“说是,小姐你看这个形状,圆盘一样,口又大,特别突出,像鹦鹉嘴。”老人尽力组织语言,还想讲更多,“小姐是第一次来海边吧?”
“是的。”塞勒涅往下看,摊主伸出静脉虬曲的手,她便将那鹦鹉螺还回去。
“我为小姐清洗一下。”他拿起胶刷,沾了点桶里的水,来回擦表面“海螺呀,是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的。”似乎是将表面的泥沙刷净了,他把鹦鹉螺在衬衫上随手擦干,递给塞勒涅“放在耳边试试。”
这鹦鹉螺干净时完全不一样,红褐色的纹路从中心发散开来,乳白的壳抚触平滑细腻。塞勒涅小心捧过,放至耳边。
先是周遭的吵闹被隔绝了,若不是还睁着眼睛,不敢相信还立在原地。之后是微小的,一阵阵的,如同蜂鸣般的细声。塞勒涅皱起眉,屏神静气,仔细辨听。她细微地调整角度,使螺口很贴合耳朵,竟听到了呼啸的风。她想到了暴雨的切利,风划过树林也是这样的急,那么风掠过海面也肯定是这样的声音……海,没想到小小的鹦鹉螺里面有海!
塞勒涅微微张嘴,说不出话来。怔愣着,慢吞吞要将鹦鹉螺还回去……这怎么能还……?这可是海……这可是海啊……!
她吞咽口水,鹦鹉螺的锋利边角刺得她手心疼。可即使如此也不愿松开,目光上上下下,喉头发梗:没有办法的,母亲不一定会同意她的请求……
“送给你吧。”
有如振聋发聩。老人云淡风轻地复述一遍,打消她的疑虑:“既然喜欢,就送给你吧。”
接着,他自若拾起一个椭圆的黑物,“夫人要不要试试开蚌?”
话题即刻被转走,母亲没来得及督促塞勒涅道谢,就点了几个贝壳,支付了价钱。塞勒涅连忙用裙子擦了擦鹦鹉螺,再揣进口袋,也蹲下来看老人开蚌。
暗灰的刀侧插进缝隙,老人的手腕用力,刀身一上一下,蚌被迫门户大开。和外表的污泥不同,里面是粉白的肉,中间环拥着七彩的珍珠。它们的形状不如贵妇人所佩戴的那般周整圆润,但阅尽首饰的女主人是首次看见金色与紫色的珍珠,一时之间惊叹连连。
三个蚌开下来,不仅有金有紫,甚至有双珠连串。据说这是象征“喜事成双“。的确盼了个好彩头。用海水简单洗净泥沙后,珍珠被包裹进手帕,交由男主人收存了。今日的海岸之旅也到此为止。回程路上,母亲念叨着最令她意外的珍珠,计划着如何做首饰。父亲搂着女儿,微笑看着妻子,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那这个紫色的就留给塞勒涅吧。做一枚小巧的胸针。只是点缀服装,就不必在意形状了。”
女人捻出那小小一珠,送至女儿眼前,左右转动再收回。塞勒涅看着紫色的光泽在眼前一闪。那道光泽原是来自路边街灯,越过窗户,成为了窗帘的漏网之鱼,正正好投射在珍珠上,才映照出紫色珍珠的美。珍珠表面有细碎的闪点,而皎洁的暗紫色并不晃眼,令塞勒涅回想到,曾有一次夜半惊醒,偶然发现了扑朔夜空:星月从舞台上退下,深沉的幕布笼罩了舞者,兀自留白。
父亲看她出神,换了个话题让女儿接:“珍珠如此美丽,是因为蚌多年的养育。”
“养育……?”
“是的,珍珠最开始只是泥沙,不断被包裹住小珠粒,才成为现在的样子。”
塞勒涅仰头看着父亲,长长“噢……”了一声,便不再多语。随后父母亲欢快聊天,内容如何她也听不进去了。不一会儿马车停在家门口,塞勒涅收拾好物件,猫着脚回到房间,把鹦鹉螺放在窗台上。
推开窗户,黄昏的风带着一天的余热,冲洗了这间房间。这里没有海风的湿咸,没有嘈杂的人声鼎沸,没有珍珠。
塞勒涅空空拿起那只鹦鹉螺,细碎的海浪拍来,海岸所见又回到眼前。沙子在劳作,被风雨打磨挫切。海岸上有着她见过的与不曾见过的一切,却唯独没有珍珠。珍珠就不可能存活于海岸。纵然珍珠与沙子同源,起初无何不同,但受蚌壳的保护,成为华贵美丽者。
十多岁的小女孩突然惊醒,回头环顾自己的房间。这里有舒适的床铺,有合适的新衣,有教导的书籍……她早已被包裹住,从外貌举止到言论谈吐,优渥的家境期待着她以后成为优雅的妇人。她不止一次反感母亲严格的教育,甚至会偷懒使坏。但此时她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沉重期待是某种安身立命的方式,是摆脱沙子原貌的机会。她会成为珍珠。不如说,她要成为最耀眼夺目的珍珠。
三个月后,艾诺姆家的女主人将定制好的胸针别到女儿胸前。此时已入秋,家中准备了秋日的新衣。正巧女儿三个月以来十分温顺,无论是书本还是乐器,都过分努力。刚巧今日要与几位朋友茶会,便为女儿定购了新装。
到场时,几位夫人皆是笑吟吟的。塞勒涅紫发及背,末梢卷发是近几日的努力。白色底衬,搭配午夜蓝的罩裙。胸口一枚银白胸针,百合翻折,瓣朵柔软,枝茎处缀了紫色珍珠。紫色珍珠最奇,色润不华,敛声映人,与女孩的发恰相应,沉静优雅。袖口翻花,手指初显细长,指甲粉红圆整。裙摆提起,躬身之姿轻巧如舞,
“各位夫人贵安,小女为塞勒涅·艾诺姆,为艾诺姆家独女。”
起身抬眼,略略一瞥,笑意盈盈,不浮不沉,宛若珍珠出世。
城下町的裁缝铺不多,不过一两家而已。毕竟这里居住的人较少,且家家户户都有份手艺,能自己修建衣服的基本上不去寻裁缝做事。如若是赶上了喜事,定做服装还得驱车前往纳塔城,打探手艺过人的师傅。
这些日子实在是找不到手艺人,城下町的阿姨不过只能缝补。塞勒涅硬生生在教会忙碌的时候请了一天假,大清早赶去纳塔城,向早先预定的师傅定做服装。她上半年才过21岁的生日,处在对舞会还算是热忱的年纪。更何况有了舞伴的邀请,若是不赴约实在是说不过去。
她在裁缝处量了身长此类,告诉了裁缝自己的需求。虽然已是流火,空气舒爽,但多人聚集,想必还是闷热。于是选了件贴身轻薄的平肩礼裙,通体内敛平整,不过在领口与腰线留了些许蕾丝。塞勒涅体型不算瘦削,但肩膀处无多余赘肉,尤其是转角处恰到好处。她更对自己的锁骨自信,一向注重仪态的她,脖颈处没有任何皱纹。礼裙往下,在腰部束了条宽腰带,顺着无花纹的裙摆,长度刚好遮了小腿肚,低帮舞鞋轻便,露了一段小腿和纤细的脚踝。
收到礼裙时,教会接连几日的工作勉强告一段落。午休过后塞勒涅开始装扮,最重要的是发型。由于是露天舞会,选择盘发则过于正式,散开头发也不好,跳舞过程中发型乱了可是大忌。考虑片刻,塞勒涅扎了条侧三股辫,发带与腰带相呼应。整体下来还是简单活泼的打扮。
接下来是她随手买来的面具。从纳塔城回家时,她随手走进一家饰品店,立刻看上了这具蝴蝶面纱。贴合的铃兰纹假面包覆了眼鼻,而下是淡金色的面纱,假面右侧是一只熔铸的凤蝶,左侧则是四瓣花,面具面纱的边缘交接处细碎流苏垂下,刚好掩盖了固定绳。
准备完毕,塞勒涅简单收拾了客厅,门钥匙藏在门口所挂槲寄生后,轻飘飘向广场走去。
真不枉她连日来的工作,百合花广场花香清溢,在主广场四周合理布置了酒水甜点。这些归功于教会方提前修建灌木,勘察场地,预备食物。教会如若只是主办假面舞会还好,第二夜竟然还有赦罪演武。且不说礼拜堂的打扫工作,联系医疗人员候场、准备临时座椅……策划案上轻描淡写的工作,落在文职人员身上累得够呛。更重要的是,教会的日常工作也不能耽搁,照顾圣女自不必说,最基本的接济群众、聆听祷告,尽是些必须高度集中精力的工作。幸好大多数体力活交给外包,教会里一些体力出众者也自觉接下。但是塞勒涅,这个收到委托便会尽善尽责之人,完完全全化身连轴转的陀螺。
而如今来到这个现场,满意与自豪充盈了她的心。这可是我亲手布置的,她得意洋洋地想。
她一面欣赏着布置巧妙的场地,一面观察缓缓聚集的人群。有高挑女子持羽扇款款独行,也有男女两人携手相伴,更多的人手持纸片,期盼着与意外的邂逅。塞勒涅默不作声移动至讲台下,不久后阿尔文教父发表演说,圣女们列队于其后,头纱披垂,面色肃穆。但是塞勒涅心知,其中的几个小姑娘紧张得不得了,前几天忙里抽闲她去看过的,态度端正,四处求教。修女们往往是能教就教,塞勒涅绕到角落,偷听了一阵,提着裙角溜走了。不评价结果,但过程一定投入了足够的努力。
从桌台上取两杯酒,塞勒涅环视舞台,果然,在远处乌色的人群中有一竖白,白礼服的男人正向塞勒涅靠近。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塞勒涅发觉即使是温度舒爽,这位出众者依旧带着手套,右手捏了枝应是刚折的百合。兴许是鲜花引美人笑,她默不作声,伫立原地,右手熟练晃动酒瓶,红色液体在瓶内打转,企图推开人潮,径直奔向M先生。
M先生一向穿着古典。瓷白面具表面光滑,压衬了他略立体的眉眼,盖过了颧骨,在鼻梁处选择了留白。高领衬衣的领口笔挺,包覆了他大半个脖颈,不知是否影响他的言语交流。中长款西装外套熨烫平整,垂至大腿,领口收点略低,约莫于胸下,男人扣了两只扣子,刚好到了腰线。
他们相识不过一月,不过是教会修女向教会猎人委托,正巧委托完成之时临近舞会,相约舞会见面,正式结束委托。因修女工作忙碌,他们留信约定,由眼力略高的M在人群中主动寻找艾诺姆女士,以一支无枝叶陪衬的百合现场相认。
塞勒涅手中的这杯酒已摇晃足够,现下等来了共饮者,女人直接向男人空着的手递去酒杯,“好久不见,M先生。”
“好久不见。”男人的嘶哑嗓音与印象中一致,他礼仪周到地接过酒杯,因着女方已经举起杯子,便顺势碰杯,微抿一口,“敬我们的重逢。”
塞勒涅小酌一口,顺势上下扫视他的衣着,与前次他们酒吧见面不同,这套白礼服过于正式,正面看去无闪色感,色泽自然柔和,应当选用的纯毛面料。衬衣领下的暗紫色领结,则在通身较单调的纯白中做了点缀。服饰精细到如此程度,想来是富裕且细致之人。若不是真正见识过面具下略阴沉的面孔,谁能知舞会上干净优雅的高个男子日常行于暗色披风下,将自己隐匿于阴影。
不过这与自己无关,她不会妄加评议,更不至于调侃。需要做的只是简单寒暄,“先生的礼服典雅至极,与满园百合相合。”
对方居高临下,似乎是瞥了自己一眼。这难以判断清楚,只能从体感中察觉。仿佛大理石雕塑被赐予生命,他无机质的面具表面光滑,与他的礼服一样,无半分点缀。到这一步,塞勒涅只能怀疑,M先生的审美过于纯粹,也许他对美有自己的追求。
她忍住略微不适,等来了对方相对应的赞美,“您也十分美丽。”这应当只是一句客气的回应。塞勒涅微低头,瞥见依旧留在男人手上的百合,心中一动,将手伸去。似乎是察觉了她的意图,M微微抬手,转动手指,将花朵朝向自己,花枝对向女人,刚好使对方接过。
“不知……”女人接过,若有所思,“这只无辜的百合,会有什么下场。”
M顺着她的话,望向他随手折下的百合。无辜用得精妙恰当。若不是艾诺姆女士心血来潮的提议,想必这枝百合应当在园中盛放,接受赞美。其实,当初M听到提议,也愣了些会。常人提出见面,大多是强调服饰等可控条件。再说,若有他人折枝相会,该如何辨别?受制于信息流通,他只好接受条件。在来途中,他不断感受到人们探寻的目光。艾诺姆女士当真是狡猾过人,将折花的罪状推至他头上。
不过以上只是腹诽,M张口依旧礼貌:“若是能让您高兴,那么此花由您处置。”言下之意明显不过,高兴由你,残忍在我。
对方倒不是为花而笑,反而听及此话微微眯了眼,“弃置一旁实在可惜,不如作点缀。”她抬了左手,左右比划,看来无法缠绕上,一字领口也无任何空隙容放一支花。敲敲脑袋,她说“不如缠绕到我的舞鞋上吧。”
“如您所愿。”
M温顺地接过百合,半跪。女人略抬高一边脚,她的舞鞋依靠丝带固定,刚好可以缠绕小物件。M凑近,视线匆忙掠过女人裸露的小腿,认真观察丝带的走向。先将百合花主体固定在脚踝外侧,稍稍用力,搀握脚腕。女人似乎是被他的力度吓了一跳,几不可察地颤抖,又迅速恢复平衡。M察觉了此事,但吞咽口水不多言语。适才他惊觉艾诺姆女士的骨架小于常人,比本地人明显小一号。日常难以发现,她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宽松的衣物下,如今捏住她纤细的脚腕,甚至用力就会捏碎……M凭住气息,小心翼翼牵引花枝,尽量将百合固定牢靠。
站起时他悄悄退后,毕竟艾诺姆女士的裙子看上去很轻薄,他不想有所冒犯。过度集中精神之后,些微的放松都十分奢侈。喉咙发甜,似乎是又要咳嗽了,于是M主动接过酒杯,饮下半杯,硬生生把咳意压下。
仿佛是为他解围,阿尔文修士登台。发言结束后,圣女们的歌声遥远传来。一旁的女人虽用面纱遮挡了表情,但从身体细微的律动可看出心情不错。果然,圣歌结束、舞曲初奏之时,塞勒涅很主动地邀请男人共舞一曲“若您有这个兴致,今晚第一曲能否与我一共?”
两手相搭,他们并行进入舞池。环顾这百合盛开的广场,周围参与者大多选择深色系的服装,如此便能与白色花朵相区别。或者穿着艳丽,一反夜舞之沉静,大大方方的明亮夺目。只能说,白色礼服在百合花广场中,一定不是优选。
然而这里却有两名异类,未事前约定,却同穿白色。在暗沉的舞池里,他们出众却不瞩目,翩翩旋转。更似独两人有约,舞于混乱而心系对方。
当圆号长音时,他们掌心相贴,身体贴靠,衣角随旋转而带风;提琴勾弦时,纵然拉开了距离,双腿踢踏交错,裤脚与裙脚相互拍打。令M意外的是,艾诺姆女士十分顺从,甚至说有些拘谨。他原设想,主动邀请、热情高昂的一方应当是主导的一方,但面前的女性顺着他的引导,没有半分逾距的行为。无论如何,M感到一丝顺心,至少能顺畅跳一次舞蹈了。
也许艾诺姆女士是一位中规中矩的人。M收回思绪,礼节性注视对方的金蝴蝶面具。他对于面部表情极其敏感,即使隔着半透明的面纱,也能察觉女人抿着嘴,面无表情。这使得他茫然一阵:明明是她主动邀请,怎么又兴致缺缺……又要咳嗽了。M连忙绷紧脸,专注于舞步,眼睛略略远望,避开目光直视。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艾诺姆女士的头发。当初在昏暗处接受委托时,他判断艾诺姆女士应当是棕色头发,如今在灯光下才发现是暗紫色。真是再衬她不过,一位礼节优雅、不失活泼的女性。M想起了刚接下委托之时,艾诺姆女士行礼并不正式,但显然她情感真挚。当然,今日看来,她并非不懂礼节,恰恰相反,知礼更知场合。而在某些地方她不守常规,比如这场随意的见面…
一舞结束,他们恭敬地向对方行礼,又搭手回返至舞池边缘。塞勒涅向M行礼,又折返舞池中寻找别的舞伴了。M望着她小跑远去,于人群中翩转。她礼裙的裙摆不大,不像其他女性一样能舞出漂亮的褶皱。若是说她人旋转之势如鲜花盛放,那么艾诺姆女士便是纤巧的白色蝴蝶。她依偎在陌生舞伴的手中,轻飘展翅。刚才艾诺姆女士也是如此与我共舞吗?M好奇,她的脚上甚至缠了朵我赠给她的百合……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呢?
他的视线追随着那只翩跹的蝶。在过去他也被蝴蝶吸引过,也许是朝露的清晨,也许是烈阳的正午。总是会在不经意间瞥见花丛中蝴蝶流连,然而一眨眼,尚未看清花色,却不知何处去了。如果不紧紧盯住,就可能无法再见,只此一瞥罢了。
恰巧蝴蝶向他飞来。已是舞会最后一曲,塞勒涅一面望着舞池,脚上还是那只百合,缓慢走向M。这个女人不间断跳了一晚上,放弃了最重要的两支舞之一,选择休息。
他们没有言语,沉默并肩,直至舞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