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双眼之后,就只是一片黑暗而已。然而,一阵不祥的嗡鸣迅速地鼓动过耳膜,刀刃加身般的锋锐冷意刺痛皮肤。必须醒来,必须醒来,时候到了!你该登台!
渊上白鸟悚然一惊。披风与闪耀再度加诸她身,胁差握在手里,仿佛因她的血而依然温热。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血河在她面前铺展开来,交错、覆盖、重合、延伸,仿佛曾有无数的人在此厮杀以至于血染重衣骨肉尽化。她抬首仰望,垂坠的红绸不见尽头,有如天河。
——刚刚revue难道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她又被带到这里,不得不再次投身于争斗之中?腹部的痛楚依然存在着,她头一次有了逃离舞台的念头。但鼓声依旧催促着她。
“我不是已经……失败了吗?”
“失败?”
闪耀到刺眼的辉光就在她的头顶。执枪的少女直扑而下,鞋跟方才落地,长枪便指到了她的面前。白鸟慌忙地举刀格挡,眼中映出凶兽真实的姿态。
“区区一次寻常败绩,就足以令你松懈了?渊上白鸟?我的舞台可不喜欢那样无聊的对手。”
白鸟疾步退后,词语自然而然地顶开嘴唇:“医生?”
不对。纵然面容相同,但态度与那自持的默然迥异。她更像一柄出鞘的剑,染过血并且即将染血,锋利而暴烈。
“……你是什么东西?”
“你叫她医生?哈哈,也是,那我就不在这里嘲笑她那悲哀的善了,若不是她,你怕是连此刻与我对话的气力都使不出。”祢宫近乎残忍地笑了,眼神如同剥皮拆骨,“我是什么?不重要。不必质问,相信你眼中烙下的那真实的刺痛即可。”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她确实有恩于我。但你站在这里——在舞台上的理由,就只有一个吧。revue……”白鸟闭了闭眼,全身都在诉说着疲倦。但她必须站在这里。
祢宫的语气高昂,仿佛咏叹调般抑扬顿挫:“revue!没错,此处正上演一场戏剧!而其情节将如何书写,你就握紧手中那黯淡的刀刃来探求吧!”
与敌手的欣悦相反,白鸟的神情近似悲哀:“这遍地的血衣,便是……你所希望的舞台么?”
“待你也将鲜血溅落其上,它才会更加接近……我真正的愿望。”长枪指向这场中的异类,如同真实的尖牙利爪。
“我知晓舞台有残酷的一面……然而绝非你铺设的这一种。因此……我不想让你如愿。”白鸟缓缓地握紧了刀柄,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即使刀刃黯淡……即使手足无力。我……也必须歌唱才行。”
“必须歌唱?那么就来让我听听吧,渊上白鸟,此刻的你又剩下什么歌唱的理由?”
“别人的伤,我自己的伤……正刺痛着、烧灼着呢。这些痛苦……驱使我歌唱。”
在上一场revue中留下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然而那并不意味着她的心中就没有伤痕;在戴上面具后度过的五年,每个日日夜夜,痛楚都会唤醒她的内心。歌唱吧,否则你就会回到过去;歌唱吧,否则你就无法保持自己。你必须歌唱。
“噢——怪不得这歌声听来令人昏昏欲睡,无法割舍的累赘,深陷沼泽的身躯……”祢宫拖长音调,好像对此兴致缺缺,眼里闪过一道冷光,“与哀鸣无异呢。”
累赘——医生也说过一样的话。只是,她没有否定自己痛苦的打算。因为那样的话……她至今为止的努力,就不再具有价值。
“但这依然是我自己的歌声,是我的痛苦……必须由我自己倾诉出来。”
“哈哈哈……若是你仍想困在‘渊上白鸟’之中,仅仅在必然渐弱的歌声中引吭至死……那不如就让我听听其中最后一个高音吧!”
长枪倏忽之间刺向白鸟,在她身前留下伤口。然而后者躲都没躲,仿佛将伤疤视为星痕:“你当然可以伤害我。我会用你施加的痛苦,奏响这支来自地狱的乐章。……假如你确实想听的话。”
“……噢?那你也真能放任今后一桩桩不属于你的痛苦也如此强加于你,你真能放任自己变作扮演其他人的空壳?”祢宫看向白鸟,准确地捕捉到她颊侧淌下的冷汗,“这贯身的创口,难道不是属于你自己的濒死恐慌吗!”
“在你眼里,我果然是空虚之物吗?活下去本来就是痛苦之事。所以我必须从痛苦里取得什么……所以,你要给我些什么。”白鸟深深吸了口气,腹部的痛感并未消除半分,正如她所期望的一般。说实话只是讨价还价而已。想要周围的一切都化为自己的力量——那是不可能的吧。但是果然,不想输啊。
“要求噬人之兽的赐予?”祢宫将长枪拉近自己,更清晰地将白鸟的表情收入视野,随后毫不留情地断言,“……并非不可,但这厚奖绝不送给双眼空茫之人,你这仅在‘渊上白鸟’之中犹豫不前的懦弱灵魂,更不配领受。”
渊上白鸟。渊上白鸟。自从得到这个名字之后,便得到了她的命运——与她的诅咒和祝福。长枪在她的血肉里翻搅,白鸟却咬着牙伸出手,握住枪柄向自己的方向扯来。枪刃撕破了她的后背,恰巧从外套的倒十字星镂空中刺出,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她正切实地拉近与敌人的距离,一步、又一步。
“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不许你连这点也夺走。否则,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努力,都会化为泡影。”
曾经的渊上白鸟就活在这个名字之中。承继其名的她,有将这段人生延续下去的义务。没有退路,因此只能前进。贯穿腹部的伤口,仍旧不断地落下鲜红的花瓣、与闪烁的星屑。在舞台上,就连痛苦也是美丽的。
“现在我的血已然染尽地面,你盼望的舞台达成了吗?既然这样,也该换我了——”
散落而下的星屑忽然飘扬起来。上一场revue中依旧模糊的光源,正在她强烈的祈愿中,汇聚成真实的形体。红宝石燃烧着,火焰高呼出声:“——灯啊,为我点燃吧,为我长明吧!”
……只有一盏。一盏灯芯几乎烧尽、却因此极为明亮的灯,悬在她们中间。
“——告诉我,现在的它,是否耀眼?”
——告诉我,现在的我,是否耀眼?
“耀眼?”祢宫嘲讽地一吹灯火,将火焰吹得晃动起来,“残火之明罢了。”
但她还没有熄灭。
白鸟忽然信手扯开了一直束在领口的青色系带。带着花边的衣领向两侧敞开,仿佛一个大张的裂口。刀柄与刀刃相接之处,红宝石轰然烧了起来。带着星光的火焰瞬间蔓延至她的全身,而白鸟竟然还有余力喊出:
“如果要点燃什么的话——就点燃我自己!你要不要试试,被我的焰火刺痛?”
头一次,祢宫吃惊地后撤一步,长枪也失去了猎物,与其说火焰已然弥合那伤口,不如说伤口与她整个人已然全数化为火焰,不再具有可触碰的形体。那团炬火散入四面八方,变成无数形制无一相同的灯盏与闪烁的星河;在那些摇曳不定的光下,血无地十二单化作幕布,映出循环往复的影子。一时间是长发的少女在地上行走,一时间是幼年的天鹅于水中展翅,一时间是尾羽纤长的不死之鸟在火中新生。有时,三者并行不悖;有时,唯有帘幕空悬。她们全都在歌唱,而乐曲环绕周遭。一个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因反复转换而模糊不清:
“我既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贪欲的野兽,你能否找到我的踪迹,探明我的正体?”
以人之姿立于舞台中央的野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那样的判断我并不需要,凡人,我只乐于见到的是,此刻令你以身做薪柴,燃起这灯火的,不是你所背负的任何期望,不是你退避其后的命运——而是,仅因想要留在舞台上的愿望而挣扎求生的你。”
白鸟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凡人——啊。既然你将自己划至非人之列,那就试试凡人的刀刃如何,不知饕足的野兽……!我会作为凡人活着、作为凡人斩断你!从你留下的伤口里、以我的痛苦为薪柴,诞生出全新的姿态——”
祢宫回以张扬而凌厉的笑声:“这样就对了!人类那庸俗的肉体里唯一美丽之物!那无论何等劫掠都应当屹然不动之物!你曾任其流失,此刻则重新沐浴其荣光!”
“……我曾经是某人留存于世的幻影,假借其名的遗物。如今我的外壳已然剥落,肉体可以毁却,而光明长存——现在这一刻,我会比任何人都更加闪耀!并非荣光加诸我身,而是……我选择燃烧!”
刀刃从帘幕后探了出来。那枚宝石从温和的菱形四角探出锋利的尖,勾勒出尖锐的星形。白鸟从天幕中持刀刺下,背后仿佛有千百颗燃烧的辰星,明亮乃至于夺天之光。
“就应当如此,渊上白鸟。此刻旧日的牢笼已毁于你怒张的羽翼。”
长枪满意地迎了上去。只不过白鸟要更快、更轻;她敏捷地跃起,竟然踩着枪杆一路向祢宫奔来。枪柄抖动,她便飞快地闪身下落,锋刃险险地划过发丝,却在她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下一秒,星光再度隐入幕后。她已经无需向任何人确认自己是否耀眼了。枪刃刺入人影,却只是光影造成的幻象。简直就像魔术、甚至魔法。祢宫不怒反喜,长枪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竟然有如孔雀大展的尾屏。一进一退,一开一合,反倒有了共舞的默契。仿佛化身为人的兽与化身为兽的人,为了争夺生存的资源而彼此厮杀。白鸟招来明灭不定的灯火,意图以光迷乱敌手的双眼,同时向着舞台中央义无反顾地坠落:
“你真美丽,请为我停留吧!”
凶兽眯了眯眼睛卖了个破绽,白鸟即刻突刺而来,刀刃在枪柄上擦出一段刺眼的火星,近了,已经很近了!然而她持刀的手指一麻,胁差被忽然抬头的枪刃打落在地。长枪灵巧地翻转,枪柄敲向白鸟的膝弯,在她跪坐在地之前,祢宫空着的手就揪住了她的领子,赤与紫相撞,彼此都是野兽的眼神。
“想要轻松地了结,就此止步的话,你只要等待自己的眼睛被我剜去即可。”
“——我就在这里,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没有输!”
“没错,若你不加反抗,那只需闭口不言,被我蚕食成一袭无人在内的血衣。是恐惧,是人欲,是你的不甘,在抵抗这一切,这里的一切,和现实中的一切——我就是中意你们这样的凡人啊,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法接受意愿和希望的湮灭。就这样带着被啃咬出的伤口站起来,就这样在拥挤刻薄的世上求得自己真正的存在——唯有这样的你们才值得我去凌虐啊!”
看似胜负已分。白鸟的武器落在远处,绝不是伸手能够到的距离。然而反倒是祢宫给了她灵感;她两手牢牢地抓住近在眼前的小臂,使力向前。目之所及处仅剩那枚金色的纽扣,能作为武器使用的,除了刀刃还有牙齿。咔嚓,牙关一合,闪耀已经吞下肚子。这毫不矜持,甚至十分无礼,不该是舞台上出现的动作——然而,为什么她会如此喜悦呢?
披风带着仅剩的穗带滑落于地。祢宫笑得前仰后合,将揪在手里的领子甩了出去:“也好,那颗纽扣就当做你让我松了筋骨的奖励吧。”
白鸟顺势滚到胁差旁用刀撑起身,像挑剔却满意的食客般舔了舔嘴唇:“那么我这边就多谢款待。”
铺展在地的暗红,不知为何让她想到毫无断点的皮肤。人的皮肤,苹果的皮肤,密密层层地将她包裹,却不再让她恐惧。终究,她已经被生下;终究,她已经醒来。她要在夜晚来临时点起灯火,讲尽千夜一夜的故事。闪耀已然深埋在她的体内,无论多少次都会再度生长出来。
前脚着地的狮子尽兴地离去,血与血衣都已经沉入地底,灯光也一盏一盏熄灭。revue已经结束了,然而,白鸟依然以刀撑着身体,半跪在地面上,衣装也未卸下。她的双眼闭着,黑色的披风却无风自动,仿佛展开的翅膀一般。
“能麻烦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吗,前辈?”
被血染透的眼睛猛然睁开,瞳孔中心有两枚灯光点燃。视线与刀锋指向观众席之时,她身上竟然折射出几分不属于人类而属于群星的狂妄。
“你的灯火已被点燃,找我何意?”观众终于出声,有几分意料之外,几分意料之中。
白鸟站起身来,刀尖正对position zero的中心,声音绝无迟疑:“已经点燃,所以正需领教。”
“看来我们终于能弹奏出声的钢琴需要调音。”花道巧实仅是在空中踏出一步,便在下一步时踩上了舞台地面,仿佛步入过被折叠的空间。她的态度与此前碰面时略有些差异,白鸟狐疑地皱了皱眉,看向她手中那柄长枪。枪头与枪身以一枚褐黄色的宝石相连,与枪头上的放射状花纹一并让她想到太阳。
……怎么又是长枪。胁差的长度对上这种长兵器格外吃力。只是这么一转念,白鸟就下意识地蹲身。长枪凌厉地横扫而过,打翻了她身后的数盏灯台。然而它们还没有点亮,正被白鸟隐藏在阴影之中,巧实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还是说,这就是上一届top star的实力——她并不后退,反而继续向前。近了,胁差才有割断红绸的机会。然而,拉开距离的是巧实。那白色的身影就像真正的幽灵一样,顷刻间退至幕布后方。重重叠叠的幕布阻碍了白鸟的视线,她抬起手,便有一百盏灯光亮起,照得台上一片洞明;然而,幕布上只映出她自己的影子。
巧实到底躲在哪里?
白鸟一时间有些茫然地偏了偏头,幸运地躲过了自上而下的一刺。擦过她脸颊的风近乎锋利,巧实降落在她的面前,指了指头顶高悬的水晶吊灯:“你还不够冷静。”
——原来是灯上啊!白鸟恍然地挥刀向前,刀刃被枪柄格挡下来,力度卸向一侧。下一击、下一击、下一击也是,巧实闲庭信步地收下所有的攻击,甚至有空向她发问:“渊上同学你,有决定好未来的目标吗?”
未来?白鸟停了一瞬。她的全身都为争夺而紧绷着,还没有考虑过未来的问题。
“那个婚约,你果然不打算认下吧?”巧实又问,“要直接从这里逃走吗?”
“不要。”白鸟的声音也变得很冷,“两个答案都是不。”
“看来,你想妥善利用自己的才能啊。”巧实在格挡中变招,以枪柄压下了白鸟持刀的手臂。白鸟就地一滚,好险没被枪刃钉在地上。说实在的已经不想再来一次了。贯穿她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如今依旧燃烧着闪耀的火焰。
“那么,既想要继续歌唱,又想要自由的话,就换一个舞台吧。”巧实从地上拔起长枪,锋刃闪过一道亮光,“你的舞台,不在这里。”
花道巧实的表演开始了。
与此前给人的温和印象不同,她的枪挥舞得如同闪电。速度、压上来的重量、还有攀附在背后的不安感都是电击的后遗症。整片天穹都布满了阴云,因为电弧太过耀眼,闪动时又太过不可捉摸,白鸟逐渐无法再分神去想灯的事——她被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困在原地,几乎动弹不得,只是本能地躲闪,绝无反攻倒算的机会。雨水浸透了脸颊,不,是汗水吗?又咸又苦,仿佛失败的滋味。煮沸的大脑终于降了温,她飞快地将胁差刺入地面,踩着刀柄向上跃起,拉住一串脆弱的雨线。雨珠纷纷散落,而借着这个迟滞,她终于落到了巧实背后。她早就学到了,如果没有武器的话要怎么战斗;然而巧实回给她一个转头,轻轻巧巧地翻过长枪,漂亮地切断了她的穗带。
“你毕竟不是真正的野兽啊。现在找回理性了吗,后辈?”
纽扣叮当落下,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白鸟跪坐在原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人类终究没有利爪,没有长久战斗带来的反应能力,若是无法成为野兽,又要战胜野兽的话,必须将自己的理性作为武器才行。作为人类独有的优势,为什么被抛掷脑后了……?落在身上的雨幕洗去她遍身的夜蓝,仅留下白与绿,是时院的制式校服。蝴蝶兰别在她的腰带上,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已经清醒过来了。对不起,还有,谢谢前辈。”
“嗯,那就好。你还有要思考的事吧?就等休息过后,再仔细想想好了。”
为什么巧实会这么说呢。正努力提起精神的白鸟刚刚冒出这个疑惑,就不由自主地倒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果然,连着三场revue还是太过勉强自己了。一点力气都没有。有什么游近她的身体,耳旁传来模糊的嘶嘶声。她闭上眼睛。雨水没有打湿她,真是……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