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天气渐冷,秋叶簌簌,枯黄的秋叶铺满了皇城脚下的大小街道。
正是这样的季节,丰收的喜悦从各地运到了最中心的皇城。百姓们想要庆祝的心情已经止不住地飞了出来,距离新春却有些时候。
索性做个节日纪念先人吧!多谢了先人的祝福保佑,才让土地丰饶!
天灯节如期而至,皇城内集市被商品和旅客塞得满满当当。只看这个角落有人说书,那个角落老人撑着红彤彤的糖葫芦。
李翼蝉顺着戎茸的毛走在街上,手上拿着一小碗炸牛奶,嘴里叼着一串糖葫芦,正想着再去哪儿逛逛,突然感觉有一低矮的视线不知从哪而来。
戎茸用鼻尖指了指,不远处热闹处有一耍猴人。被长绳牵着的小猴正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炸牛奶。
“唉!”耍猴人一拉长绳,小猴立刻回头继续手舞足蹈起来。
那猴儿像是小孩一样,各种杂耍做得颇有童趣。戎茸一瞬间都疑惑这小猴是否通了灵识,仔细看看却是没有。
李翼蝉看了一会儿热闹,正准备离开。
“小偷!有小偷!”突然有一妇人大喊。
李翼蝉下意识摸了身侧的剑,准备用普通人的方式出手抓贼,却听到一年轻男性的声音:“唉,姐姐,你有看到是谁偷的吗?不怕,我来抓贼!”
李翼蝉抬头看,那年轻男子穿着神武卫的制服,想来交给他处理是没有什么问题,正放下心来。
“是吗,是吗,一个小东西偷了你钱包一瞬间就跑了是吗?我知道了……”那男子突然抽出剑指着李翼蝉,“这位兄弟,先别走,你这围巾是活物吧,这种偷术我可看得多了。”
“这,确实是活物,但是我们断然是没有偷这位妇人的东西的。”李翼蝉虽然受到无妄之灾,还是笑着和善地回应对方。
“你要解释,就跟我去衙门解释吧!”那人拿着剑就对着他的右手挑了过来。
想挑掉我的剑?李翼蝉收回右手回退两步,用左手抽出了佩剑,虽然不是惯用手,打一个凡人绰绰有余。
戎茸亦进入戒备状态,准备冲上去给对方一些警告。
那男子下一招立刻劈了过来,李举剑迎上,拆招之余还用右手安抚戎茸,以示自己完全可以应对。
那男子的劈砍毫无章法,一看就没有系统学习过,但是却有着意想不到的力道,震得自己的佩剑嗡嗡作响。李心下一惊,动用一丝灵力以保护法器,又看对方似乎20岁的年轻的脸,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这人怕不是也有灵力涌动。
李翼蝉快速卷了个剑,把对方的剑绞了进来,用灵力一逼,逼得对方手一松,武器叮当掉在地上。
“你……师从何人。”如果是什么相熟的人的未来弟子,再打就说不下去了。
“我师父,我哪个师父?”对方一愣然后反问,不知道是说自己没有师父,还是真的在问李翼蝉在问他哪个师父,颇不像修仙之人。
李翼蝉轻笑,笑自己想多了,抱抱拳就打算走。
“等一等!”周围的围观群众突然说话,“那偷了东西怎么算!”
“就是!能打就能抢东西了不成!”
周围人七嘴八舌,李翼蝉听得头痛,然后叹了一口气,指着耍猴人说:“是猴子吧。”
人群安静下来。
“又小又听话的猴子,不止一只吧?”李翼蝉笑着向耍猴人提问。
耍猴人本来还在看热闹,突然被指到大惊失色,卷起铺盖就打算逃跑。
“想跑!”那年轻男子抓起地上的剑丢了出去,穿过他的衣袍,把他连人带猴钉在了墙面上。
另一只小猴从树上窜下来,跑到耍猴人身边,手上正是那妇人丢的钱包。
李翼蝉也颇为自豪,自己的推理一点也没错。
年轻男子一抱拳:“在下丁陆,今天多谢师父师父尊姓大名家住何方我该怎么登门拜谢?”
李被一串问题冲击,艰难地笑着:“免贵姓李,李翼蝉,云游四方,不必……师……师父?”
那年轻男子——丁陆抬头,眼睛闪闪有神:“李师父!”
他喊完立刻跪下:“请李师父教我剑法!”
李翼蝉摸着下巴,盘算自己确实闲来无事,收个徒弟也无妨,便开口说:“那如果你要叫我师父了……我就教你两招吧。”
丁陆大喜,用力抱拳行礼:“谢谢师父!”
路边的妇人突然拍了拍跪着的丁陆的背,说:“小兄弟,这小偷你不抓了?”
“抓,现在就抓。”丁陆突然想起正事,咻地起身去取钉在墙上的剑。
李翼蝉和戎茸无语地看着他忙前忙后,吃完了整一包炸牛奶。看他一时半会走不开身,又愁要把包着小吃的油纸丢哪里,灵光一闪,在油纸上写下了一地址。
“麻烦你,这位婶婶。”李翼蝉把油纸递给了被偷钱包的妇人,“等这位小哥忙完了把这个给他,叫他来这里找我。”
“好嘞,谢谢你帮我找回了钱包。”妇人笑地亲切握住了李翼蝉的双手,“我让他去找你的时候再带点我包的点心给你啊。”
点心,什么点心,李翼蝉心情愉悦了起来,却端着自己聪明大侠的形象,不把话说出口。
2-1
“师父,我也想学些别的。”
被唤为师父的人皱起眉毛,颇为不耐烦地看着眼前14岁的男孩。这男孩名叫丁陆,是两年前他在不知名的小村子里买来的徒弟。丁陆家中老六,上头有四个姐姐都已嫁人,哥哥早逝。
本来没有人会卖自家男丁,这一方小村却因为连年干旱闹了饥荒,这小孩又在村子里犯了大错,留在村子里也不过是得一成为肉糜拌观音土的结局。
他一测其灵根,单火,火旺之至。
师父练的功法,正是吃人金丹助自己修为的邪术,但是他正面对一道大坎,弱的金丹对他没有作用,强者他又打不过。
既然对他而言如此天时地利人和……就当作养了一只猪吧,人类会圈养动物屠宰,修仙者也有养灵兽滋补自身,他养一小儿也算合乎情理。
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只让对方叫自己师父。
少年又惊又喜,小声喊了一句师父,憋着一眼睛崇敬和信任。
师父不看他,这是家畜罢了。
这两年,师父随意教了丁陆一些修仙的基础,就放养他让他自行领悟去了。没想到丁陆悟性极好,很快就又师父长师父短地祈求更多秘籍。
这次也不过是想要新的书了,师父想着,手一翻,变出两本全是车轱辘话的基础功法,递给了丁陆。
少年接过,犹豫着要不要转身离开,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再一次提出要求。
“师父,我是说别的。”
“别的是说什么?”师父挤出一些耐心。
“我不想学灵修的功法了。”
“为何?”
“我不喜欢火。”
师父非常生气,没有想到徒弟不能完全听从他的安排。丁陆一天不突破,都会让他多卡在瓶颈一天。而且这孩子怎么可能不喜欢火呢?他从来没有收过徒,但是他也直觉知道,如果硬逼着他修炼,反而适得其反。
他只能说:“让我想想。”
第二天,师父拎了一把剑,端着一个小盒子找到了丁陆。
这是一个简单粗暴的修炼方法。
“从今天开始,你就练剑吧。”
丁陆高高兴兴地接过了剑,虽然看不出好坏,却让他真心实意地欢喜。又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是一本书,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会发光的小球。
“记住,你练剑卡住的时候,就吃一颗。”
这些小球便是一些品质实在是不怎么样的金丹,对于师父来说作用微不足道。
“这是什么?”
“药丸。”师父扯谎面不改色。
丁陆又翻开书看了起来,这次的书情节跌宕起伏,甚至有了很多角色,除了使剑的,还有用大刀的,用暗器的,一下子就把丁陆吸引住了。
师父给他的并不是剑修的秘籍,只不过是一本话本罢了。
2-2
师父哄骗丁陆吸收别人的金丹修行后,终于是清净了很久。直到一天,浓烟突然就从丁陆的房间里窜了出来。
师父大步流星地赶来一看,丁陆的房间整个烧了起来,无论是书桌柜子,还是床榻椅子,通通被火焰吞噬,丁陆站在火海中青筋暴起,头发衣服也点着了却浑然不觉,手上紧紧握着剑。
师父掐一口诀,灭了大火,然后检查了一下装金丹的盒子。见盒子毫发无损,金丹和话本都在里面,本想张嘴叮嘱几句,转念又作罢,留慢慢回过神的丁陆一人收拾残局。
一早上丁陆忙忙碌碌地大扫除,只问师父要一床被子一个枕头,其他家具一概不要了。
师父看他,他用碎布将烧短了的头发扎了起来,就是发尾留着焦黑让人莫名在意。师父几次想伸手把发尾裁了,或者至少提醒一下。却觉得这会让丁陆的身份升级成普通徒弟,就随他去了。
大火的翌日,师父提溜着丁陆去了归云山庄。
师父本是有任务在身,带了丁陆却是因为鬼使神差地觉得该让他放放风。
丁陆虽然被提溜着在云间飞行,却没有怯意,对脚下的美景发出忍不住的赞叹,丝毫没有怀疑师父会放开手让他变成肉饼。
到了归云山庄大门口,师父伸手虚画了一条线:“就在外面等我,不要进来了。”
“明白了师父。”丁陆准备找个树林练剑,他刚看到书中写到主角挥剑砍竹叶。
师父只是通知丁陆,并没有等他回应就大踏步进了山庄。
丁陆也没有问师父几时出来,转身就走进了树林。
丁陆对飘散的树叶砍着,一直找不到要领,看起来就和挥砍空气似的。
“你和空气有仇吗?”一少年声音传来。
丁陆收起剑,看向少年方向,那人看起来大自己几岁,正是在刚开始褪去稚气,又还没有变成大人的阶段。
“我在练剑。”丁陆也没有停手,继续盯着一片飘下来的落叶,刷地砍过去只是改变了其飘动的方向。
“哦……那你练剑的方式挺特别的。”少年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
丁陆干脆收起剑:“是,我是剑修,这是剑修的功法。”
“剑修啊……”少年礼貌地绷住了表情,眼睛里却有盈盈笑意,“那剑修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我的师父。”
此地和归云山庄极近,少年立刻猜想丁陆是归云的学生:“你师父是这归云山庄哪位前辈?怎么不进去等,偏偏跑到这树林里来。”
归云山庄?丁陆这才记下了地名:“不是,我的师父不是这里的人。”
少年点了点头,盘腿坐下。不是归云山庄的人,那或许是焚阁或者皇朝来的吧:“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本来只是闲聊随意问的,丁陆却开始滔滔不绝说起师父的好话来。
“我的师父!厉害!一眼看出我的天赋,收我为徒!”
“哦哦?”
“从此以后对我也不吝惜秘籍丹药,全力只指导我一人!”
“哇!”
“我的故事要从十四年前说起,话说那时天露异象……”
丁陆第一次有了听众,忍不住自己的表达欲。而少年听着,好似在听说书人说书,也觉得十分有趣。丁陆把这几年无趣的生活添油加醋,硬生生说出了个起承转合,精彩的地方少年也会应声附和。
但是慢慢地,少年倒是听出了点别的门道。
“你那丹药,有留在身边吗?”
“嗯,但是只带了一颗。”丁陆掏出一颗发光的小球,递给少年。
少年还没接过,就闻到一股隐隐约约的血腥味,接过一看,哪里是什么丹药啊,分明是一颗金丹,甚至还有抠也抠不下来的干枯心血。
少年思考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将“丹药”还给了丁陆。
天色也不早了,少年突然说:“我们去山顶看星星吧。”
“星星,那有什么特别的?”丁陆挠了挠头。
“那你是不想去?”
“去。”
少年环视了丁陆一圈,最后决定拉着丁陆后领飞身上山。
到了山上,少年随意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丁陆也跟着坐下。
“你看那颗星星。”
“哪颗?”
“那颗闪得很吵眼睛的那颗。”
丁陆突然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一颗。
那是你的本命星,少年没有说出口。
“那颗看起来还挺有活力的。”
少年笑笑不说话:“你看旁边那颗,稳定发亮的大星。小星是因为大星而燃烧,但是却因为靠得太近有被拉进粉碎的风险。”
丁陆似懂非懂,或者说完全没懂,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少年收回手,只是望着星空,丁陆也只好抬头看着那乱闪的星星。如果说得再多,就影响他人命数了,命数不能更改的情况更多,知道了未来反而徒增烦恼,少年这样想着。
“好了,下山吧,万一你师父出来了呢。”少年起身拍了拍衣摆。
丁陆没有起身,突然开口:“我叫丁陆,你叫什么?”
少年没来得及思考,下意识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符良。”
在提着丁陆后领下山的时候,符良突然后悔,哪怕只是知道了名字,命数也会不知觉地交汇。
“那就再会了。”符良行礼,又想到什么,“对了,小陆,你的发尾有被烧过的痕迹,你自己怕是没有注意到吧。”
丁陆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干脆地抓起到背的马尾,一把割了下去,又将割去的头发点燃烧掉,只留一撮短短的小辫。
Day3
海伦娜住院已经一月有余,身体机能恢复了许多,现在不依靠轮椅,也可以自己慢慢地走上几步。妈妈工作很忙,平时都是护工陪她,但最近,护工也不来了。海伦娜是个乖巧的孩子,独自一人的时候也不吵不闹,她有很多事情要做。她要补上落下的功课,还要进行复健,妈妈说,只要她肯努力,一定能再回到舞台上。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高亢,情绪也很激动,海伦娜看着妈妈,心想,太好了,她还爱我。
海伦娜坐上轮椅,把自己推出病房,最近她已经很熟练了。早上的空气很清新,她喜欢在医院楼下独自待一会儿,看看天空飞过的鸟群,光是看着,就能看上许久许久。
“你在看鸟吗?”有不认识的人向海伦娜搭话。他长得很高,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让她觉得很亲切。
“是的,我喜欢它们。”海伦娜说。
男人蹲下身子来和她讲话,视线与她的齐平,显得很友善:“喜欢它们的哪里呢?”
“它们有翅膀,可以飞。”海伦娜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双腿。她不但没办法飞行,连走路都有些困难。她多想像从前一样起舞,跳跃,旋转,可是现在这些她都做不到了。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男人注意到她的眼神,轻声安慰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正方形的纸,很快就变魔术般地折出一只漂亮的纸鹤。他拉拉纸鹤的尾巴,它便扇动翅膀,一副快要飞起来的模样。
“这个送你。”他把纸鹤递给海伦娜。海伦娜道了声谢,却听到他意味深长地说:“小心乌鸦。”
海伦娜一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她为什么要小心乌鸦?男人很快就离去了,只给她留下了满心的疑问。但是很快,这些疑问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因为妈妈到医院来了。
妈妈说,她特意请假过来陪女儿,海伦娜很高兴。可是妈妈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带着两个不认识的人,说他们是保险公司的员工。海伦娜知道什么是保险公司,妈妈向她讲过,是在人们出意外的时候送钱过来的人。
“必须是意外!”妈妈严肃地说,“如果调查出并不是意外事件,他们就不会赔付了!”她的语气又变得恳切:“是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但是海伦娜,那件事你一定不能说!”
海伦娜轻轻点了点头。她本来就有许多不能说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多加了一件。保险公司的员工要她描述事故情况,她看到妈妈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便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事故当然是意外,否则保险公司也没有赔付的理由。她在过马路的时候被酒驾的司机撞倒,剧烈的疼痛比学习芭蕾的时候还要疼上数十倍,她几乎以为自己要死掉了。但是,妈妈要她隐瞒的,是另一件事。
她说完,妈妈松了口气,她和一个业务员到走廊上去,似乎要聊一些重要话题。另一个人留在病房里,拉了把椅子坐下。
他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海伦娜其实有点害怕这个名叫克洛的男人,他看向自己的神色有点古怪,这让她有点紧张。他接下来问的问题让她更加紧张了。
“我们能再详细地讲讲,你发生事故之前在做些什么吗?”克洛问她。
“刚刚不是已经讲过了吗?”海伦娜不太想提起这个话题。
“那天你为什么一个人走在路上呢?事发地点距离你的家有很远一段距离,你去那里做什么?”克洛问。
“我去那边参加了试镜,妈妈带我去的,后来她临时有事,就让我自己一个人回去了。妈妈说,她也很后悔让我一个人回去,我出了事故,她很难过。”海伦娜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答了这个问题,心里仍然很不安。
“你可以对我说实话,没关系的,我保证你妈妈不会知道,也不会影响保险的赔付。”克洛说。
海伦娜摇了摇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克洛略显疑惑地看向她,那样的神情仿佛在说:你为什么要说谎呢?海伦娜只得努力作出一副坦然的模样,也许是知道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克洛终于换了话题。
“你一直和你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吗?你爸爸呢?”
“”爸工作很忙,他在国外。”海伦娜低下头说。这也是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她知道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感情并不好,他甚至不来看她。海伦娜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爸爸,但妈妈不准她看,也不准她说自己是爸爸的女儿。
“这样啊,真是辛苦。”克洛说。这时妈妈带着业务员回到病房,几个人快速地交流了一下,然后妈妈送他们离开,走到海伦娜旁边,担忧地问:“刚刚那人没问你什么问题吧?”
“问了,我没有说不该说的。”
妈妈安心下来,摸了摸海伦娜的头:“好孩子。”
海伦娜喜欢“好孩子”,这个词意味着,她安全了。
Day2
一开始海伦娜觉得克洛有点可怕,但克洛开始给她读故事的时候,她就不这么想了。克洛的声音有点沙哑,读故事的时候,也给故事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他读到,一只乌鸦为了变成天鹅,找到了天鹅生活的水域,它用湖水清理自己的翅膀,又饮下许多,水面的倒影里却还是映出漆黑又丑陋的自己。海伦娜摇了摇头,她知道这是个寓言故事,目的是告诉人们,不要想着变成他人,要做自己,可是乌鸦并不觉得丑陋,只是写故事的人这么认为罢了。
“你喜欢乌鸦吗?”克洛问她。
“我喜欢鸟,只要是鸟,我都很喜欢。”海伦娜望向窗口,那里偶尔有鸟飞过,它们很自由。
“你想变成鸟吗?”克洛问。
海伦娜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啊!”克洛显得很高兴。“那如果你变成了鸟,我会来接你的。”
海伦娜困惑地看向他。他真的相信人能变成鸟吗?那明明是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的妄想而已。
“前辈的合同还没谈好,我们明天还会来,”克洛说,“你想吃点什么吗?”
“我没有什么想吃的。”海伦娜摇了摇头。
“那我换个问题。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甜食吗?”克洛又问。
“喜欢。”海伦娜点了点头。但她又补充道:“可是如果我吃,妈妈会不高兴。”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偷偷吃,不被她发现不就行了。”克洛说。
海伦娜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她发现的话,就会让我去做练习。练习……很辛苦。”
“你妈妈真的好严格,明明你现在是个病人,”克洛摇了摇头,“病人吃点甜食,也是可以谅解的吧!”
海伦娜只是连连摇头。她被禁止说出练习的内容,有几次练习结束,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醒来的时候看到妈妈自责地哭着道歉,她会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海伦娜,是妈妈不好,因为你做了让我生气的事,妈妈一时太激动了。妈妈就只有你了,妈妈是爱你的……
在此之前,她将海伦娜的头按在浴缸里,任由她怎么挣扎,都不肯让她浮上水面。在水中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海伦娜屏住呼吸,数着自己的心跳,巨大的力量按住她的后脑,让她无力挣扎,也摆脱不掉。熟悉的窒息感,水进入气管的痛楚,妈妈会在这时松开她,任由她剧烈地咳嗽和喘息。妈妈说这是练习,是增强心肺功能的练习,对她有好处的练习,但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她禁止自己说出去呢?
但妈妈是爱她的,海伦娜如此坚信着。她为自己付出了太多,所以有时她歇斯底里,大声尖叫,只是因为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那天在回家的路上,她把自己赶下了车,也只是因为海伦娜没能争取到试镜的机会,一切都只是因为海伦娜自己不够好而已。
克洛走后,妈妈回来,罕见地把手机递给海伦娜。她平时是不准海伦娜接触这部手机的,今天却说,莎妮想要和她聊天。可能是因为和保险公司的谈判有了不错的结果,海伦娜想。
电话接通,妈妈打开免提,在一旁坐下。
“嗨,海伦娜,你在做什么呢?”莎妮欢快的声音从听筒那边传来,她似乎在一个有点吵闹的地方。
“我吗?我没有做什么特别的……”海伦娜说。
“我最近有好多事要做,没办法去看你,上次舞蹈教室组织来探望你,我也没去成,我让他们帮我带的礼物,你收到了吗?”莎妮问。
她没记得自己收到过任何礼物。
“我……我收到了。”海伦娜用眼神询问妈妈,并没有得到回应。她只得继续说:“谢谢你,我很喜欢。”
“是吗?那就好。你身体怎么样了?现在能走路了吗?”莎妮问。
“嗯,越来越好了。妈妈说我很快就能恢复了。”
莎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快活:“那就好!等你好起来了,我们还可以一起跳舞,我喜欢你跳的蓝鸟,老师还说,明年我们要演天鹅湖,你肯定是最可爱的天鹅!”
“嗯,等我好起来了,就回去跳舞。”海伦娜说。她的心已经飞到舞台的聚光灯下,在那里她可以尽情地跳舞,穿着蓝色的舞裙,扮演一只小小的蓝鸟……
“好了,也差不多说完了吧。”妈妈拿走了手机,中断了海伦娜的幻想。
她还没有和莎妮说再见,可是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闹着要和你打电话,”妈妈一脸厌烦,“你不讨厌她吗?她抢了你的机会。”
“没有……”海伦娜摇头。她怎么会讨厌莎妮呢?她是那么友善,那么可爱,她的家人也很热情。妈妈不喜欢她和莎妮来往,可是她还是暗暗羡慕莎妮。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和那样的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就算妈妈再罚她练习,她也乐意。
可是那样的话,妈妈就变成一个人了。海伦娜不愿意她一个人,妈妈会觉得孤单的。妈妈曾经说过,海伦娜就是她的唯一,她为了海伦娜付出那么多,所以海伦娜要回报她,要感谢她,要陪在她身边,一直,一直,直到永远永远。
妈妈走后,海伦娜仍然自己推着轮椅下楼,那个男人今天也在医院楼下,他叫米拉基尔,好像有朋友在这里工作,所以总是来。今天他送给海伦娜两只纸折的天鹅,一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很是漂亮。
他又教海伦娜怎么折纸,步骤不多,很简单,海伦娜也很快就学会了。
“人们羡慕天上的鸟,可能是因为大家都有觉得不自由的时候。”米拉基尔说,话语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您也会有觉得不自由的时候吗?”海伦娜问。
“或许吧。”米拉基尔并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把海伦娜推回病房,却发现病房里有位不速之客。
“你在做什么?”米拉基尔毫不客气地问。
已经离开的克洛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海伦娜的病房里,此时看到米拉基尔,顿时脸上写满了不爽。
“我忘拿东西了,回来拿啊!”克洛扬了扬手里的绘本。
海伦娜有点摸不着头脑,这两个人似乎认识,可关系并不好,但她知道,有些大人的事情是她不该过问的,所以她保持了沉默,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离开。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有种模糊的感觉,最大的恐惧已经被她关在门外,今夜不会再来。
Day1
海伦娜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有克洛,有米拉基尔,他们给自己带来了蛋糕。她一开始只吃了上面的草莓,但克洛对她说:
“没关系,你在做梦呀!”
如果是做梦的话,就没关系了。在梦里,她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想吃多少蛋糕,就吃多少蛋糕,可以走路,跳舞,和莎妮一起玩,还可以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在高高的天空里飞……
蛋糕好甜,是她许久都没尝过的味道,她记得上一次是在一个下着雨的日子,妈妈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是雨水的味道,那一天的妈妈也格外温柔,她笑着把盒子放在桌上:“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她只有过生日的那一天才被准许吃蛋糕。蛋糕上的蜡烛是数字形状,一个“1”,一个“0”,她今年十岁啦。妈妈说,许个愿吧,于是海伦娜许愿,祝愿自己和妈妈能够幸福,能够快乐。
她问克洛:“如果是做梦的话,我不能飞吗?”克洛有点为难地摇了摇头,但他说:“总有机会。”米拉基尔严厉地看着克洛,似乎他刚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但看向海伦娜的时候,他的眼神又是温柔慈爱的。
他说:“你该回去了。”
于是海伦娜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房间里空无一人。房间外传来一些声音,是她熟悉的,快要发疯,距离歇斯底里只有一线之隔的女人的声音。
海伦娜本来不想去听,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她悄悄爬下了床,步履蹒跚地走到门边,隔着一扇门,所有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到她的耳朵里。
“……钱早就花完了!你以为你给的那点钱够用吗?请护工有多贵,您这种大人物怕是不知道吧!”
“保险?他们赔的那点钱根本就杯水车薪!后续的治疗和复健还要一大笔钱,而且就算恢复到能继续走路的程度,她也不能再跳芭蕾了!”
海伦娜几乎要跌坐在地上。妈妈之前明明对她说,只要她的双腿好起来,她就能继续跳芭蕾舞……她不想再听下去,可是更多的声音不断地涌入进来,刺激着她柔软的内心。
“要不是你让我们去参加试镜,海伦娜也不会遭遇事故,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毁了海伦娜的一生,就那点钱怎么够?如果你不打算出后续的医疗费用,就等着我去媒体把一切都曝光吧!知名男演员婚内出轨还育有一女,八卦媒体大概要乐开花了吧!”
“你现在想起来跟我谈感情了?要不是你说会跟她离婚,我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些年我为了养她,吃了多大的苦,受了多大的罪,欠了多少的债务,你都知道吗?可你呢?出尔反尔的下三滥,如果我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生这个孩子!”
“……”
“……可以,钱什么时候到账?”
海伦娜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病床上的。也许这其实是另一场梦的延续,等她醒来之后,她就能够走路,跳舞,而妈妈也还是爱她的。
她闭上眼睛,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听见妈妈走进来的声音,似乎是拿走了她的手提包,然后脚步声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她几次想睁开眼睛,想要问一问那些话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电话那头的人到底是不是爸爸,想知道妈妈是否真的爱着她的女儿,可是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而且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从很久以前开始。
夜幕降临的时候海伦娜坐着轮椅走出病房,一路上没有受到什么阻拦,她坐上电梯,前往顶楼,在那里找到一扇可以打开的窗户。
起先她只是想看看月亮,但隔着窗户总是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她打开窗,明亮的月光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于是她爬上了窗台。
夜晚的风呼啸着吹过,有些寒冷。星星稀疏地散落在天空,地面上的城市灯火通明,眯起眼睛看,仿佛是一片光的海洋。
在这样的夜晚里,海伦娜想成为一只鸟。
直到扶着窗框站起身来的那一刻,她才发现,她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如果成为一只鸟的话,就可以自由地飞翔,再也不用受到任何束缚。如果可以的话,她想要成为一只天鹅,和同伴们一起飞过一大片湖面,在水中歌唱起舞。她不是任何人的累赘,也不用完成谁的心愿,她只会变成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让我变成一只小鸟吧!
她如此祈愿着,朝着那辽阔而美丽的夜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