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6】《紙上的痕跡》
作者:【十一招】阿氪
中靶:無
勝負結果:全勝
本作品同時獲得本屆人氣投票第二名(並列)。
已經是很久沒有給你寫過東西了——我也是才想起來要給你寫點什麽。
主要是昨天剛剛過了春節,今天也就是初二了,一年又這麽過去。這裏有點起風,不過爆竹留下的灰燼還沒有完全被吹走,院子裏現在肯定是堆積起來的塵灰和殘留的爆竹紙。醒得早的家庭已經又開始放起烟花,於是四處都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音,夾雜在人們來回道喜產生的嘈雜裏,隨著風把院子裏那些東西攪得打旋。正是過節的時候,當然。但是過節的時候就適合開開心心地過節,過節完了,尤其是過完節的第二天——適合安安靜靜地思念。
昨天我去看過你的父母。恐怕説起來要讓你難過,事情并不能隨你的意。其他人,尤其是你的親人,畢竟還是沒有像你那麽灑脫,説一聲“你忘了我”就能隨隨便便把你忘記。我們在“恭喜發財”的祝福後面,還是要無可奈何地加一句“節哀順變”。叔叔阿姨看著已經老了不少,重要的是,雖然體態看上去還算正常,身體卻已經變得乾癟,從鼻腔的一呼一吸裏逐漸將生命力像香烟的烟霧一樣從體内排出來。一起老去的還有家裏的家具,除了常坐的兩個木凳,剩下的東西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灰。你知道的,不是孩子在家裏,父母做飯總是會簡樸得過分,於是盤子不用了,八仙桌也沒什麽好放的。但畢竟是過年了,看到叔叔阿姨家變成這個樣子,還是讓人感到可惜。雖説怎麽樣也不符合過年的規矩,但我還是留在那裏幫他們把房子清掃了一下。摸到那個八仙桌的桌面的時候,我驚覺桌角已經和桌面發出來吱嘎吱嘎的聲音,檢查聲音的源頭時,已經看見從木頭的接縫出露出星星點點的霉斑,這才意識到它也在無人在意的地方死去了。
我原想記下幾句叔叔阿姨的話。説真的,我倒希望他們因爲這件事情就把我駡一頓,這樣多多少少能把心裏憋著的那口氣舒出來一點,可別說我自作多情!可是最後他們還是什麽也沒講,只是默默坐在門前抽烟。我那會才知道自己幹了件多傻的事情——初四之前倒垃圾要把福氣也一起倒走了!但我畢竟不忍心裝得憤世嫉俗一點,説什麽“事在人爲,哪管什麽傳統”之類的鬼話,幹了些對不起你家的事情,對不起哈。
想起來又要給你寫東西,還是因爲最近又在下雨,從臘月半開始,竟然死纏爛打地下了半個月。我猜那個桌子有點發霉,可能也是因爲這麽回事。下雨總會讓我想起我們那次相遇,那會我剛從家裏逃出來,在街上游蕩,像一個無業游民,事實也確實如此。現在還能説裝作的憤世嫉俗,那會卻是確確實實的事情。在遇見你之前,我住在七彎八拐的小巷盡頭,要想進去你得找老鼠問路,身邊的人也和老鼠差不多,包括我那個只會喝酒的爸以及不知道在哪的媽。我也老早就不上學了,在巷口老李的餐館底下做事,好賺點小錢,等著那個傻逼搶走了之後拿去喝酒,再和我斗打一頓。一開始我還是學徒,負責給老李倒茶水、揉麵,説是打架,基本上是那傻逼單方面打我。後來我出息了,終於能跟著老李學做東西,打架也終於變成名副其實的對打,那個老家夥也慢慢打不過我了,我也就終於能找個機會跑出來,靠自己的雙手幹事情。我們就是在那個麵館裏相遇的,那會我在那安頓下來,正守在煮鍋旁邊等客人來,然後你就來了。那會你把大門一拉,帶起一陣從外面擠進來的風,把桌上的紙巾盒擺弄到地上去幾個。但你根本不在意,只是搓著雙手,露出一副尷尬、局促,但是欣喜的笑容。
“外面……下著小雨呢。”
然後你對著後厨大喊一聲“按老樣子來”,但是當時老闆和老闆娘都不在店裏,整個餐館也就我一個人,既幹記賬又幹厨子,真虧他們不擔心我把東西全偷走。所以我只能把腦袋從後厨那個窗口裏探出來,回你一句“我新來的”。
“那就素麵加滷腸。”
這玩意算不上多麻煩,所以我估計也沒讓你等多久。收拾完掉地上的紙巾盒子,我乾脆就在前臺後頭坐了下來,等你什麽時候過來結賬。
“新來的哦?難怪今天老闆不在。”
“要是做得不如老闆好,那你就餓著咯。”
我覺得我那個老闆也是心大到離譜。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有那個信心把我一個人留在店裏的。我那會經常和顧客吵架,也沒那個改掉自己用語的想法,於是説話就永遠有點帶刺。但你沒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或許在你看來,像我這個樣的表現得沒禮貌是個什麽很風潮的事情,其實不是這樣子,我也沒讓你知道。不過老實説,咱們年紀畢竟沒有差太多,能做到這麽溫和,或許該說是大家閨秀的樣子吧,卻不是誰都可以。
可是除去這個,也沒什麽可以記下來的,畢竟一開始我們倆見面就是這麽簡單,恐怕你都要忘記這碼事了。我今天又想起來這一天,也只是因爲它真的就是很簡單。我原本想著還要把它描述成什麽大事,按照你那種文雅的説法,“驚天地泣鬼神”,但我後來一想還是算了,沒什麽意思。
你後來卻天天來,可我們也就偶爾聊聊天。這需要一點巧合,畢竟既沒有老闆又沒有顧客的日子也算不上太多。我回想起來,才知道那是從九月開始,原來你們那個時候剛好開學。所以,當你問我爲什麽不去上學,我也沒什麽好回答的。我沒什麽好回答,所以我只能問你爲什麽去上學,可能你覺得這個問題比你問我那個更奇怪,所以也沒什麽好回答。偶爾的聊天也就像這樣尷尬著過去。我們只是隨著時間慢慢熟悉起來。
“那你叫什麽呢?”終於,到一個實在無言的日子裏,我想到來問你的名字。
“川,河川的川。”你在桌子的另一邊擺出一副疑惑的表情,“我也不知道爲什麽父母給我起這麽個像是男孩的名字。”
“你知道嗎?”在另一個實在無言的日子裏,你想到來給我搭話。“他們在學校裏給我起了個綽號,叫‘川哥’。”
那時你剪了短頭髮,看起來就像個男孩,我猜,你是不是因爲短頭髮,被開了這麽個玩笑?但你咯咯笑了出來,“才不是。”你説。
“他們覺得我像政治書上的一個人物,天天不務正業,然後帶著主角到處做一些違反規矩的事情。”
“我還以爲你是那種乖乖的學生呢。”
我還能想到什麽不務正業的事情呢?無非就是像那些和我一樣大的男生一樣逃課去網吧,或者打架吧,雖然你那個體型看起來不像是能占上風的樣子。
“不矛盾啊?只是沒在學校好好上自習,跑出來找了個角落聊天而已。然後就被教導主任抓了嘛,就這麽些事。”
能聊些什麽呢,我只感到一陣空白。那時我突然感覺這個房間挺空曠。
“關於以後要去做的一些事情吧。你如果有興趣的話,我可以給你看一看。”
你後來果然把那些東西拿來了。那是長長的幾張紙條,上面一條一條記滿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不過我心不在焉,也就沒仔細看。那會我那個傻逼老爸又不知道怎麽搞的差點找到我,還好老闆幫我擋回去了。我知道那會你不太滿意,現在想來確實有一點點後悔。
“如果我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恐怕人生也沒什麽意義了。”你在桌子那邊笑著説。我似乎看見有幾條要花上幾十年的事情,恐怕做完了人也要到五六十歲了。我裝作展開那些紙條應和著,但我當時還沒搞明白所謂“人生的意義”是什麽東西。
“那你要是把‘找到人生的意義’記進去,豈不是可以一直幹到老死?”
“不。等我搞到四五十嵗,自己變成那種老婦人了,我覺得生命沒什麽意義的話,就去自殺。”
我當時的腦袋就像被那個傻逼拿錘子砸了一錘。
你興許是看見了我的這副樣子吧,拿手在我的面前揮了揮,但仍然看到我沒什麽反應。於是你從書包裏拿出一板巧克力,就這麽塞進我的嘴裏,把我嚇了一跳。
“怎麽不説話?”
“我也不知道該説什麽。”
於是那天我們就只聊了那麽些東西。巧克力在我的嘴裏散發出一陣苦味,我實在搞不明白你怎麽會喜歡這種東西,就好像我也沒搞明白爲什麽當時你會喂我巧克力,我從來沒吃過這玩意,不經飽。
然後,我就老長時間沒見過你了。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爲寒假快來了吧。你要回去過年,而我則一直留在這麵館裏。老闆和老闆娘可以毫不顧忌地去過年,但我沒什麽好過的,我也只能不在乎那些事情。於是這麵館就一直等著你,等著你的巧克力和素麵加滷腸。
那是又一個初二,我聼見外面又在放鞭炮,吵了一晚上,所以我沒能睡着。第二天我守著店時,只看見一對夫妻頂著憔悴的臉走進來。
“川走了。”
然後,好像這句話沒被説過一樣,他們點了碗麵,卻也只點了碗面。我等到把面下完了才意識到那是什麽意思——那時我已經熟練到不必再去想一道道步驟,終於能騰出腦子想東西。我聼不太懂什麽叫“走了”,一般來説我都會直接說“死了”。直到我聽見這對夫妻互相像吵架一樣爭著對對方説“吃一口吧”,才突然淚流滿面,意識到有些什麽東西永遠不會歸來了。
我現在想起來,覺得他們給你起那個綽號有的時候也很符合你的性子。你是因爲救一個孩子被車撞到才去世的,我很久之後和叔叔阿姨熟識了,才聼説了這件事情。我們只是短暫地見了次面,那會我也不知道你在哪裏讀書、住在哪裏、認識什麽人,叔叔阿姨的住址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不知道該怎麽去想起你,直到我發現你給我的那個紙條還留在我這裏。我沒告訴叔叔阿姨關於這個紙條的事情,也沒告訴他們那個關於自殺的對話。我不説我理解不了的東西。
後來呢?後來我就離開了那個麵館,因爲那個紙條上有些東西還非得上學才能幹,那我也就不得不試一試你曾經過過的生活。我這麽一個家夥坐在教室裏還挺顯眼的,每次和老師對視,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更難的還是一邊幹活凑學費一邊去上學,但我還是幹下來了。你説“要好好照顧爸爸媽媽”,所以叔叔阿姨那邊,後來我也偶爾去看一看。只是有些東西挺莫名其妙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去向你說。我之前照你說的那樣去山頂上看了次落日,但是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或許是你的話會有些想法吧。
你走了有多久了呢?感覺自從那之後時間就沒什麽意義了,我只是在慢慢地長大,就是這樣。只是有的時候,我會想,我是怎麽從那個地方跑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想起老李、想起老闆、想起你、想起叔叔阿姨。我原本可能有無數次可能就那樣做一個爛人,像那個傻逼老爸一樣,我覺著,如果我能長到那個年齡,比如説,我也四五十嵗了,那很抱歉哦,我不會像你那樣喊著“我要去自殺”的,我也相信,你如果到那個時候,還是會回心轉意的,這誰知道呢?
你的條子上還有一條是“偶爾感嘆一下人生”,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完成了你的要求,就這樣吧。
你留下的事情差不多了,再接下來就是最後一個條子了。在那之後,或許我也就不知道怎麽去回憶你了,讓我留下這麽一個也不知道算不算信的東西吧。我等會看看最後一條會是什麽。
什麽是“盡情地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情呢?”
再往下就什麽也沒有了,唯有打濕后又變乾,已經有些捲邊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