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预知者,但我只能预知接下来发生的五秒。所以我讨厌这个能力。
就算我感觉到生活即将发生的闹剧,短暂的五秒并不足以让我改变自己存在的时间线,甚至让我加倍痛苦……」
壶九目光一顿,胡乱地把草稿纸塞到口袋里。
晚上似乎要下雨了,她望着灰蒙蒙的窗外六七只盘旋在校园中庭花园的绿色蜻蜓,逐渐伏下身子。“没有带伞啊……如果是电影里的预知者,那全校只有我一个人能撑着伞回家”
思考没有办法证明一切。就像她没有力气地趴在最后一排的桌上,即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被老师喊到名字,也无法回答出她已经悄悄看过一遍的问题。
“壶九?你来回答这一问!”
“在!”她已经听到背后的同学们哄堂大笑的声音,拍桌子的声音,起哄的声音,噪音成为每个张开的嘴伸出的一条线在她的背后扭动着、纠缠着。
“我觉得……这个问题……呃……”她心虚地低着头,盯着转着笔的手指。
“哦,看来壶九并没有认真听这节课,看来……”
“只能让她站一节课才能好好听我讲话了。”乘着老师刻意拖长的语气,她在脑海中自顾自地接上这句话。
“只能让她站一节课才能好好听我讲话了。”老师得意地看着她,点了下一个幸运儿继续回答问题。壶九用手借力撑着桌子,却没想后座的男生准备用力推桌子,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保证膝盖伸直微小的空间就已经被占据了。她屈着膝盖,靠双手撑在座位上,头无力地垂下来。
她跟着大脑自动播放的声音念道:“壶九,你为什么站都站不直?”她对自己冷漠的声音感到迷惑。到底这些话是谁说的,难道是我在刻意伤害自己吗?
数学老师说了一摸一样的话。
她努力扳直自己被木板凳死死卡住的膝盖,只听到背后传来一阵低声的笑。
她顶着雨水一路跑回家,水流淌过的地面不再粗糙坚硬,膝盖后的几道红痕仍然隐隐作痛,溅起的水花在脚下飞腾着。浅灰色的校服顶在头顶被雨敲打成深灰色家最后的一座石拱桥,壶九隐约想起以前看到过石洞下有两只躲雨的夜鹭在憩息。
转了三圈钥匙打开大门,转了三圈钥匙打开小门。她在地毯剁了五六脚,蹭掉脚底的雨水。拾起一双拖鞋穿上。不需要预知,她的家里照常烟雾缭绕。而母亲就藏在烟雾的最深处。
“咚——”她被脑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五秒后又吓了一跳。
“九,你回家啦!”母亲穿着睡衣趴在门旁边笑着看她。手上的香还没有灭。“我在找张阿姨和你叔叔爷爷聊天。”
“没事啊,你们聊。”她低着头没有看母亲一眼。
“张阿姨说,今年她们那边又有一个新夏令营,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虽然说上次去的那个夏令营没有效果,但这次一定可以成功的。”母亲晃晃手机,黑色的屏幕传出一个低沉的女声,“再试试吧小九,成了来张阿姨这打工。”
“不用了,不用了。”她脱下外套,拎着包溜到了房间里。
壶九像是突然想到什么 对母亲卧室方向吼了一句“妈,记得把香灭了。”说完她把耳朵贴紧木门,隔着门母亲和张阿姨的声音似乎飘到很远的山谷里——
“唉,这小孩就是倔,没事的张大仙,我肯定凑好钱把她送过去。您都说了这么好的苗子怎么能浪费呀,唉。”张阿姨的声音像家里的一团迷雾,模糊不清,隔了一团纱在耳边直挠不停。
她背靠着门,望着自己没有开灯的房间,膝盖弯曲处瘙痒不已的伤口反复提醒她今天发生的一切。她一面听着门后的窃窃私语,一面摊开校服口袋里的纸,盯着白天看到的字,接着往下读——
「我没办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究竟是活在这提前的五秒,还是这落后的五秒。我只是把事情提前经历了一遍呢?还是同时存在于两个并存的世界呢?」
门把手突然吱呀一声,像指甲刮擦在黑板的声音一样刺耳。母亲微笑着站在门后:“九,你在门口干什么?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妈妈帮你煮点药。”
一个纸团滚到了角落。
“不用啊妈妈,我就是在捡垃圾。”壶九压抑着干呕捡起纸团,扶着门站了起来。
“哪来的垃圾,今天我也没有扫到啊?给妈妈看看。”母亲看到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一把抓走了纸团,摊开读起上面的字,“这是谁写给你的?”
“啊……我不知道,路上捡到的。”壶九慌乱地说。
“这字可真丑,不会是哪个男同学给你的暗号吧。”母亲盯着她的眼睛。
“怎么可能啊!母亲。我知道的,爸爸他……不喜欢这样。”她刻意露出笑容。
“你知道就好。”母亲把纸团随手扔进垃圾桶,走进了烟雾消散的客厅,“来吃饭吧。”
壶九从垃圾桶里掏出纸团,看着最后一行缓缓出现的字,轻轻地念了出来:
“下一个我一定能活过这一天了吧!”
1(转译记录)
或许你无法想象,每一个清晨睁开双眼,望向明镜一般的光洁的天花板并不是我一天倒计时的开始,实际上白天的所有时间都令我难以忍耐,时钟指针响声下的每一分钟都像是脊背上有蚂蚁在啃咬。我无时无刻不在等待夜晚降临,那时我可以躺在我白色的床上,观赏房间的蓝白的灯带一片一片熄灭——独属于我的晚霞。感受着慢慢变得漆黑的房间,我注视着自己一寸一寸融入那片黑暗中。
然后我从梦中醒来。
我认为自己穿着像是一个真正的邮递员——深绿色的短袖外套和看起来已经磨损的水洗牛仔裤子,戴着一顶像零食罐倒扣在头顶、略显滑稽的邮递员帽子。不过我从未在梦中低头寻找自己袖口的金属扣和被墙蹭得黑一片白一片的裤脚,也从未照过镜子,但我的感觉告诉我这是我的样子。
睁开眼睛,一个森林环绕着我。我的脚下仿佛有一块岛屿,而那些绿意是汪洋。我睁开眼睛,仿佛电脑缓慢地开机,每个零件蒸腾着开始运转。我看向右边,那个小巧的邮箱一如既往存在于岛屿上。它外漆的鹅黄有别于梦境所有的颜色,让人想到爱或是毛茸茸的小鸡仔。它伫立在这片草丛上。
“啾啾,啾啾”那是邮箱上娇小白色的机械鸟提示我来了一封邮件。那声音比起真正的鸟还差很多,但在这空旷无物的森林中,听到也算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弯曲每一个指节,轻轻地打开这个信箱,尝试着不让那声金属的吱呀声吵醒安静卧在黑色空间中薄薄的一封明信片。
我缓缓拿起它。这是一张浅蓝色的纸。背面印着一朵白色的栀子花,正面反面都没有写一个字。我抚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面,将它放在我的心脏处。
我看见了她。
2(转译记录)
忘记了告诉你们,重新自我介绍一下:
我是一个邮递员,沉睡的人们是我的信件,我将这些柔软的人们送入梦境。
我看见了那个沉睡着的男孩的轮廓,他握着鼠标睡倒在还未息屏的电脑旁。我总是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但只要我站在他们的床边,将那张明信片偷偷摸摸地塞到他们的枕下。沉睡的人们开始扭动嘟囔,打呼噜的人突然停下,那张明信片隔着软乎乎的枕头把他们拉入深渊一样的梦境。
但这还不够,好奇心作祟,我总是会偷看这些信件的内容,只要我在送出它们前,把那纸片贴在我的心窝上,我便能先睹为快。
那个男孩坐在喧嚣夏日的教室里,刺眼的阳光在桌角反射,梦是轰隆而纷杂的。 他低头望向自己空白的试卷,老师站在黑板后伺机而动。身旁同学的桌角与地面的声音、笔芯的摩擦的声音、翻试卷的声音、他人的呼吸声与自己的呼吸声在此变得尤为刺耳。
他绞尽脑汁,全身都在用力,座椅随着他紧绷的身体抖动着。可是梦中的时间犹如生日贺卡上的机关,转动时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马达发出重复刺耳的声音,卡壳时怎么拍打都没有反应……时间的转瞬即逝,单调的重复了几十万次的下课铃如期而至。
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他一定被困在这个梦中经历了一次又一次了吧,如同一个青春的影子粘在他的一生每一个惊醒的清晨。我看着椅子上禁闭双眼的男孩额头上落下的汗珠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将那张明信片压在鼠标下面,闭上眼睛回到了梦中。
我突然想起上周的那个和青春有关的故事,那是我第一次开始偷看“信件”的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乌黑的头发紧贴着湿润未干的米色枕套,我对着那张灰色的明信片上印出的紫色风信子发起呆。鬼使神差之下,我将它环住贴紧了我的胸口——
黑发男人和女人坐在一起喝酒。明明已经说再见了,却聚在一起对着酒馆的烤鸡肉发呆,一起仰头痛饮啤酒。这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的门口,却忘记钥匙在哪。翻遍了所有口袋,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尴尬地看向女人,似乎在期盼她能解救他。女人却只顾着继续喝酒,丝毫不在意男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老板,这还有房间吗?”男人看向头发和胡须一样光溜的老板。
老板摇了摇头,放下洗碗巾,随手指向对面的房间:“那间房间有两张床,如果里面另外一个房客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救急一个晚上。”
男人看着桌上醉入梦中的女人,留恋不舍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或许这对于拥有过爱的人来讲这是一个婉转的故事,但它对于我,像是一个从未体验过感情的人硬被塞进了多愁善感的躯体中一样怪异。那确实是一个奇妙的体验,我不再只是一个执行任务的邮递员,我成了一个偷窃秘密梦境的小偷,每一个晚上徜徉在一串又一串梦境中无法自拔。
3(转译记录)
我又一次陷入沉睡,但这次是被迫的。
昏沉中博士们围绕着手术台上的我议论纷纷,但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给我注射一些药物,直至我终于昏过去了。
于是我又一次醒来。站在鹅黄的邮箱边,等待新的信件。距离第一次一次偷窥“信件”已经过了数不清的日期了。到达我手中的信件像雪花一样多,它们好像都是些痛苦悲伤的梦。我不明白,在世界上生存的人都那么辛苦吗?还是他们只是把痛苦留到梦里,在无人知道的地方喘上一口气呢?
“啾啾”
没有心情辨别颜色和材质,我下意识拿起明信片贴上胸口,却没有意识到一切有些不妙,一下被拉入梦中。
小小的女孩淹没在一堆亲戚中,她看着妈妈被那些奇怪的医生带去,她呆站在人山人海的医院,一回头,一个认识的人都不见了。她随着人群在各个科室流转,突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鳄鱼医生握住了她的手臂,女孩喊着妈妈,用力挣扎着,眼看就要脱离医生时,四五个戴着面具的人围住了她。
鳄鱼指着她的脸吼道:“就是他,快抓回去!”接着,无数个人扑上来,她被拖走了,只能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和门口标牌上刻的字——精神科。
一瓶又一瓶药灌进了她的身体里……
博士A (电话)
嘟嘟嘟
“天哪!啊啊啊啊啊啊小吴我终于破解了一点点他们的大脑皮层发射信号转译的文字”
“在实验室待了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一点成果了!”
“好,我马上发邮件给你!这是他们两最新的转译,旧的记录我还需要慢慢调整设备才能够发表出来!”
4
我真的是邮递员吗(怀疑)
我有点不想再送信给这些人了
但是一封又一封信送到我手上,我又拆开
像一个滚轮一样
我被迫读到了最后一封
把好多人交织在一起的信
两个修改过基因的缺陷人被宣告脑死亡
身体将被机器维持生存状态作为研究对象
它的收件人是曾经收到过邮件的所有人
一个女孩手握着冰冷的哥哥
佘三有一个理想,初中毕业以后,去家对面的工厂打工。
小学五年级时,他被一个梳着三七分头油油的叔叔带进工厂参观。徐徐打开的铁栅栏门,一眼望不到头的厂房,各种精密的庞然大物运作的声音……他眼巴巴地看着黑色的机器吐出一张纸,小学四年半的知识告诉他,白纸上列出了一个名叫王二喜的辞职员工,未发的工资剩余两千。
两千?那可是个大数目!
三七分叔叔撩撩头发捡起那张纸,看了几眼,随后在飞扬的碎纸里咧着嘴嘿嘿地笑着,干燥起皮的嘴唇正下方露出了一颗银色的门牙:“哎,小朋友,喜欢叔叔的工厂吗?”
“喜欢!喜欢!”
三七分叔叔指向那些轰隆运作的机器,弯下腰摸摸佘山的头发:“长大了要不要到叔叔这里工作,这儿可以给你留个位置,等你毕业了呢,就来我这儿工作。”
“啊……”母亲离开家已经半年了。佘山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只叫自己要好好读书考个大学,那时他没有说出一个字。如果家里不是那么穷……母亲会不会不再躺在床上哭了呢?
“好啊!”
“我们这可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你看看这么些机器运到这都是为了国家做贡献。不过,你看!既然都是我未来的员工,那小朋友要先帮我一个忙!”
佘山盯着这个叔叔窄而小的眼睛,视线往下移看到的却是一张聒噪不停的嘴霸占了整张脸,鼻子被不断飞溅出唾液的嘴挤开。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回忆起那张白纸上的数字:“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一定可以帮到老板。”
佘山觉得上学毫无意义有很多个瞬间,最初的那一个可能是在他的课本被初中最漂亮的英语老师扔在地上用一双亮的反光的黑皮鞋反复踩,其他同学视而不见的那一刻起。
他盯着凉晶晶的反光,英语老师的嘲讽和同学们的奚落被他推得越来越远。等待声音消失,他抬头仰望着那张脸,还记得英语老师上任的第一节课点名时笑着喊出他的名字:“余余山?”
他红着脸喊出声“老师我叫余佘山。”在哄堂大笑的潮水中没有人能听清那微弱的蚊鸣。无论是那时还是这时,他都站在课桌后,膝盖窝是后桌的不断向前顶的板凳,佘山摇摇欲坠,几欲坐下,他可以感觉几十个目光汇集在一处,如同聚光灯一般将他照亮,他不敢直视那些眼神。
他害怕从他们眼睛中看到母亲的眼睛。
他永远记得母亲对自己厌恶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他,仿佛从他的灵魂背后揪出另外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他几次假装天真地问外婆,他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从没去过爷爷奶奶家,也没有见过一次爸爸。
外婆只是抱着水杯别过头去不看他,指使他去做这做那。
因此四年级的他也只是别过头去不看母亲的离开的背影。泪水止不住地淌下。佘山弯着腰,呆呆地看着水泥地上的一颗颗黑色的泪痕。
或许,那一瞬间他在想,或许外婆也曾经眼睁睁地看着眼泪滴进滚烫的开水中,与它们化为一体。
他拿着那张纸在暴雨中奔跑,门口的保安打开了大门,直径带着他进了办公室。
“哈哈哈哈,你做的真好。”刘老板仔细端详着那张被雨水打得斑驳一片的纸,满意地塞进抽屉里,“你外婆说了什么吗?”
“没有,她得了老花眼。我告诉她,这是学校的通知,要家长签字。”佘山抱着双臂蹲在地上打了一个寒颤。
“很好很好,你回去吧。明天是不是还要上学?”他握住佘山的手臂,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一张红色的纸币,“辛苦了小同志,犒劳一下你。”
那处工厂还没有出现时那块地是隔壁家的两块鱼塘。在佘山的某一个暑假,鱼塘被抽干了水,露出了黑色的大窟窿。卖掉池塘,卖掉田地,那户人匆匆地搬走了。
挖掘机、推土机……一堆不知名的机器将鱼塘团团围住。他们不是想填上窟窿,而是推倒它。他们把窟窿挖得又大又深,漏出它丑陋的骨骼……
开学之后,佘山兴高采烈地招呼同学来自己家玩,不是来他的房间,不是来看他家门口的小河,也不是来他家的柿子树偷果子,而是来看家门口刚完工的工厂。他想着半夜悄悄溜进刚完工的工厂探险。好在并没有人响应他。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空空的石子路上伴随着男人痛苦的嘶吼,王二喜手被机器搅断的消息随着千万丝线传到各家各户,却仅限于吃完早饭后闲人们的胡乱讨论。
孩子们嘴巴里嚼着早饭早早地被家长赶去学校,站在教室打扫卫生的佘山只知道三年后有一个疯子在工厂的保安室吊死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门口的水塘逐渐干涸,工厂像一个不停生长的怪物倾轧到田间,吞并了一块又一块稻田。
余佘山换了一双新鞋走出家门。毕业典礼已经开始了,他想象着学校的旗子缓缓升起,校长开始冗长而无用的演讲。家长站在孩子的旁边欣喜地看着他们走上台领取毕业证,他的同班同学们带着毕业证有说有笑地离开学校,在饭桌上一起举杯庆祝他们三年的友谊。
好在他的目的地并不算远,或许能在发出毕业证之前回到学校。
“您是余还土的儿子吗?请进。按照规定我们要先对您的随身物品进行检查。”
“谢谢。”
我向前大步地奔跑,指尖勾住磨花的饭盒布带,它随着呼出的白气一蹦一跳,勺子与金属内壁共振,哐哐铛铛的声音在身后响个不停。无数次,黑色的草堆越过凉鞋刺破我的脚背,我的橡胶鞋底又掠过草堆,只在它们狭长的叶片留下滴滴汗水。我只能看见的遥远的前方,池塘倒影出破碎的月亮,一只等待启航的木船在银色光芒下沉寂。
安静的黑暗只剩下夏夜密集的虫鸣,或许空气里还潜伏着一个村庄的人沉睡的呼吸声。鞋与沙土一次一次地碰撞,敲击着沉睡的土地。
几个小时前我踮起脚,站在缺了一角的木马扎上,握住铁勺冰凉的一端,用尽全身的气力摆动着手臂,试着让咕噜咕噜的汤水与柴火沸腾的热气混合地更均匀。一圈,又一圈。米饭已软烂融进了菜汤中,
我跳下地关火,人忽的一晃,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间,我又想起了母亲的叮嘱:“十一点来一趟,弄一点饭菜,我和你爸在船上等你们,吃完我们就启航去。”她又拍拍我的肩膀,“小宝啊,你作业写完了再来。”
哥哥早已跑到不知道哪座山头找那群母亲从不正眼打量的狐朋狗友去了。我愤恨地爬起来。把快要磨不尖的铅笔头和写了一半的作业甩到地上。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语文老师那双的肥胖多肉的手,把一个又一个错误烙在耳朵上,才消肿的耳朵又隐隐作痛起来。我垂着脑袋着拿起叠那沾满灰土的作业。拎起桌上东倒西歪的咸肉和小青菜,跑进厨房。一拥而上的腥味与焦糊味呛得我直咳嗽。
我快用尽全身的力气了。脚底板挣扎着脱离凉鞋,手臂失去平衡,紧绷的小腿肌随着每一步都撕裂般疼痛,强忍着酸麻的喉头小口呼吸。
黑夜的田地被分成一块一块。风贴着我的耳朵传来嘶哑的呼声。熄灭的村庄只有轮廓可见,几只没有睡醒的吠叫着的狗相互呼应,似乎在交谈什么。恍惚间,月光下的船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
“救命啊……救救我!妈妈……”
水面上起伏的波澜中,水中扑腾的少年拼了命地扬起苍白的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他张大嘴试图呼吸着空气,双手乱甩着,被湖水跑蜕皮的手指试图抓住一个支点。他带着绝望叫出了那两个字。而他的母亲在河岸决绝地看着她不孝的儿子受罚。
或许在那瞬间,她看到了自己一部分的痛苦是来源于这两个孩子的。母亲总是向我念叨着出嫁前在曾经的家中的点滴琐事,却从未提过她是怎样被送进这个陌生的村庄,而后独自一个人拉扯了两个孩子。
但是躲在桂花树后注视着一切的我,只记住了哥哥不服气的怒吼,和母亲将他推入湖中,被月光照亮的那一双粗糙的手。
也是在桂花树旁,我注视着那个卖旧货的穿着附近校服外套的老头将那薄薄一叠钞票递给我的哥哥。我紧紧地握着那几本接到哥哥电话后匆匆赶回来挑选的旧书。看着那个老头子佝偻着腰、沿着新修的公路踩起脚踏三轮车,将我和哥哥藏在床板的窟窿下每日念叨着的一柜子书都运走。
那时候桂花还没有开,青色的花苞和绿叶好像遮住了我的眼睛。模糊间我看不清哥哥低头数钱的身影,几滴眼泪打在《情人》的绿封皮上,在厚厚的积灰间冲刷了一条水渍。我还能听到他第一次买到这本书时兴奋地向我炫耀的声音,他总能厚着脸皮念出那些让我面红心跳的句段。而我苦苦哀求了好几个日夜才借到它,第一次开始看,而后读了一遍又一遍——从他对小说兴致索然,到他日日夜夜沉迷武功秘籍,再到他辍学去做锁匠的表叔那里当学徒……我还是沉浸在玛格丽特杜拉斯的狂想中。只是注意力从执着于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性描写,转变成对爱情的向往,又变成了对文学的向往。
“爸!”
“妈!”
穿过层层叠叠的黑暗,我终于跑到了目的地,撕扯着喉咙站在岸边呼喊起来。
他们都在等我,他们仍然需要我,他们一定会听到我的声音……我试图安抚自己惶恐受惊的心跳。
那条摇摇晃晃的光秃秃的木船,无声地沉没在水面下。我呜咽着埋下头,握住了病床前父亲冰冷的手。他不再会咳嗽,也不再会用力抚摸我的头,不会挡在愤怒的母亲前面拦住她挥起的拳头,也不会因为随船远行而消失几周几月。他只是被放进了一个黑色的盒子里,一起被放进去的还有母亲的笑容。
死亡是什么?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词的时候,是因为那个时不时和我同路回家、总是咯咯笑的女孩,在一个清晨身着红色的连衣裙吊在在教室的房梁上。我仰望她,她垂下的眼睛却再也不会回看我。小学的我们像羔羊一样被成年人驱逐出教室,回家又被讳莫如深的父母教导禁止讨论死亡。但谁都知道,这个词只是被留在了身体里,隔着五年或是十年,时不时地刺痛你一下。
深夜被尿意憋醒的我,踩着破破烂烂的草鞋,迷迷糊糊地走到客厅。听到了一阵窸窣声,那不会是风声,也不可能是虫鸣。哀伤在夜晚的凝固空气中缓速传播。透过大门的玻璃,我看见母亲倚着搬到村庄亲手栽下的桂花树,低着头悄悄地纳鞋底,那花色和样式是我从未见过的。她低声地哭着。
那是她童年时母亲悉数教给她的吗?那是为谁而作的,是为父亲?是为了她再也找不回的家?还是为了她自己?
我拨开漆黑的灌木丛和草堆,走近那条简陋的木船,隔着灰黄高耸的芦苇,父亲和母亲与我的距离仿佛一伸手便能碰到他们的肩膀。但这距离并不足以让我听到他们嘴唇上余留的话语。他们交谈着什么,我却无从得知。
我用力地甩动着饭盒,着急地呼喊着他们——用他们曾使用过的不同名字——爸、妈、李好、孙美、老李、阿妹、儿子、小妹……他们却像是听不见声音,欢快地划向湖的对面,月亮所在的地方。
我跪在芦苇中如同饥饿的婴儿一般无助地嚎哭着。没有看见黑蓝色的湖面被摇晃木船割成两半,船留下的印记像一道久久未干的泪痕。父亲的,母亲的,哥哥的,我的……整个村庄的泪水都汇入船后拖出的粼粼波光,慢慢地靠近低垂的月亮。
“……十一月二十九日十七点三十分,超人5001号巡查结束。报告完毕。”
阴沉的幕布上,一片片奇形怪状的云被无形的手推出地平线,镶上石膏边的乳黄薄片贴在不起眼的位置摇摇欲坠。太阳正迟疑着向一朵又一朵地毯伸出足尖
我靠在灰色的墙上抬起头,失去焦距的双眼盯着灰蓝色的天空,放空全部,任凭舌头和嘴唇念出员工守则要求报告的每一个字。那些“超人任务”。
下班回家行色匆匆的人群成为了他的保护色。我暗自琢磨着要去左拐路口的全家顺一瓶可乐,去旁边的街区等1002号下班。
“声纹解锁,验证完毕。感谢您对这条街区的贡献,接下来请您去弧科技园内集合……”颤抖着手指像是瞎掉的老麻雀在寻找谷堆,胡乱地戳向电话的图标,四五下那不适的声音才戛然而止。虽然从入职以来那个声音已经听过千百次,但那种撕裂的疼痛的一切隐秘的情感总会被它从黑幕中扯出来。
我把手机往拉链里一丢,背上包背离这处高楼林立的街道。
灰蓝色的风衣在阳光下闪烁,黄昏将至。
他早已在路口等我了。我朝1002号挥了挥手。两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人互相打量着,走到了一起。
虽然不是同期入职,但我们自相识后就一直形影不离,我总感觉1002号的是藏在记忆里一个熟悉的留白,他身上有一股香樟木的味道,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正在微笑。
“随意食用外面的食物不合规定。”
一道亮红色划破了凝固的空气,1002号顺手接住了可乐。单手撬开了金属环,雪白的小泡沫滚动着溢出铝制的罐口,被他嘴唇截出了去路。靠在灰色的石墙边一饮而尽。
“辛苦了。我们现在回去吧。”1002号蹭了蹭嘴角的可乐,领起他的手提袋。
“你先走,我丢个垃圾。”我挥着手推着1002号往前走了几步,一个人转进了弄堂里。大脑着熟记的地图指引我往前三十米有一个装可回收物的蓝色大垃圾桶。那是一个红砖砌起的老居民区,锈迹斑斑的铁管从阳台拔出枝条,只为了让那些阴湿的角落漏出阳光。哪养的猫忽然叫了一声。春天明明还没到呢,我想。
鬼使神差地,我抬起头。猩红如血的夕阳下,一个少年从天台下坠,单薄的身影仿佛马上就要变成被吹散的云。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那个少年扭头看向我,对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他仰身落下,只有灼热的夕阳占满了他的眼眶。随后街角特意空出的位置开了一朵和落日一样颜色的花,飞扬的灰像是大雾,这条获得生命的胡同埋葬了了这条死亡。居民区仍然寂静到难以忍受,连猫叫都消失了,只有地面对车轮疼痛的呼救纠葛在唯一的出口。
我转身回到了主干道,各式各样的人的汽车如同流水一样来去,掩盖了一场怪异的葬礼。所有人都在行进,这个扭曲的悲剧已经被水汽蒸发消失了。
“喂!你那发生了什么吗?”只有听到巨响的1002号远远的地看着我,试图向我确认一切都正常。
我加速向前跑,跌跌撞撞地揪住了1002号的衣角,按耐住视网膜的刺痛,试图告诉自己一切都顺利。但是那些问题,我的心中已控制不住那些东西滋长,壮大成随时会摧毁我们的东西。
或许我用了一种很受伤的眼神看着1002号。尽管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架起我的肩膀的手臂在颤抖,把我生拖硬拽回了标着1002号的房间。
“我们的员工守则上有注明人类会主动选择自己死亡吗?”我瘫倒在1002号的床上,看着雪白浴巾漏出浅棕色的肌肉。他从浴室出来,蒸腾的水汽正如那少年周围萦绕的一样。
“主动选择死亡?那是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就像上周你解决的那些谋杀案未遂一样,一个人杀死一个人,凶手和犯人是同一个人一样。”我试图用我不多的语言解释我看到的场景,“刚刚那个居民区顶楼有一个男孩,他掉了下来,但是楼房有护栏,他的背后没有任何一双手、一只脚、一个多余推力。天台上只有他一个人。”
1002号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他在检索记忆。“正式发布的守则更换了三版,我都有印象,从未出现过相关资料或是解释。”
“或许我们要和上司汇报一下?”我握住他的手,刚刚被热水冲刷的滚烫到我的手上,某种力量通过这种连接交汇到一起。
“还是算了吧。”我翻了一个身背对着1002号蜷缩在一起。我还有好多疑问都没有告诉他。我感觉他的眼神穿透了我的背,上下打量着我的心。我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我直视着一个又一个伸出的探头,泄愤似地用力剁在走廊的白色瓷砖上。那些阴影终于在独处的时候探出头。
我从包中取出手册,翻到那句刻在记忆里的话,轻声读了出来:“「超人」的存在是为了排除所有的有害因素,先由计算机采集数据综合分析后将有害的可能下发任务给「超人」,而后一一排查……”
我们轮流值班在街道上扫荡,只要联通网络,信号发布,一个一个「超人」便抵达。那些抢劫、谋杀、威胁,那些叫嚣、愤怒和痛苦都被我们轻松地解决掉。唯独这种行为,既没有被检测也没有被提示。我在引擎上检索了类似的词语,却没有任何回应。那是怎样的情感呢。我苦思冥想着体会着,却像是撞到了一面白墙。什么感觉不到,只有疼痛……
突然,一个巨大的“我”字挤开了乱成一团的思绪。
我是谁?
我睁开眼,四处是白墙。一个声音告诉我,我的名字是5001号。录入的信息要求我们的每一秒都为了成为「超人」而训练,为了保护人类而活着。我没有脸,只有七个个空洞以供我的五感舒张。我们靠猎取人类的负面欲望为生?
床头的机械钟响起十点的提示音,好像是一首熟悉的儿歌。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却感觉到被单顺着衣领将我拖回了床,不应该说是牢笼。先是窒息感,而后是黑。
“睡吧。”我听到谁在说话。
–
清晨,我靠着1002号坐在餐厅,对着面前烤糊的蒸饺发怵。和我同期的5003号引着一个身形较矮的陌生「超人」到处晃悠,“好久没见了你们了,这是我带的新人。”他把那个矮个子一把扯到了我们桌前“这是未来的1119号。”
我揉了揉眼睛,像是被眼前的景象烫伤了。站在两米前的矮个子的轮廓与那天跌落的少年被金边勾勒出的线条一摸一样。
“你的新人看着挺机灵,有机会也来我这学习学习。”1002号突然把我的手臂箍紧了。惊恐让我感受不到深嵌皮肤的疼痛。我死死地盯着1119号,试图从他的口中套出前几日的行程,却被狡猾的5003打了几个马虎眼混了过去,他一向是上级的宠儿。
“小心一点,最近你们的几条街不太平。”走之前5003号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耳语道。我感受着身旁的1002号急促的呼吸,嗓子突然被堵住了。
我心猿意马地走在执勤的路上。几个高矮不齐的孩子背着书包似乎正要走去上学,他们看到我的脸后忍不住一齐尖声大叫。在这之前我从未注意过真实的人类,我只是在执行任务,然后回到房间和1002号待在一起,从前的我已经满足了。
街道奇异地空旷,流窜的风游走着带来阴沉的乌云,稀疏的雨点打在我的脸上,一会儿又停止了。背后突然冲来一个不知道编号的陌生「超人」,湿透的脸上夹杂着汗水和雨水:“嘿,你,没接到消息吗?第四街区的一个「超人」被抗议组织劫持了,需要增员。一起去吧!”
那是1002号今天执勤的目的地。我扔下包慌乱地狂奔向阴云密布的第二街区,接着是第三街区,第四街区的距离徒然被拉远。
“所有人停止前进,听到了吗?所有人停止!”话筒内疲惫的声音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们这些怪物,入侵者!偷偷摸摸侵占我们人类的城市,自诩保护者,监控我们人类的生活!我要求你们所有人退出这个城市!不然,我就把你们的伙伴杀了!”
“你们不是自以为是人类吗?那么为了自己的同伴滚出城市!”那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腿如灌铅一样迈出一步,两步。我远远地看着被炸毁的黑漆漆的楼房。数十个「超人」四散在周围,注视着喇叭后的似有似无的人影。
“各单位注意,进攻。”
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我耳庞盘旋。执行,执行!我的大脑告诉我。停下!1002号还在里面!微弱的声音在叫嚣。思想被撕扯成两半,我的腿僵直地杵在地面,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四周,我的朋友、同事、家人们前仆后继地向前,几个埋在地下的自制武器爆炸,但它对他们毫无效果。楼房摇摇欲坠。反抗者疯狂地笑着,仿佛在千百次地告诉你,你并不属于我们。
他们扑向疯狂的反抗者,而我的1002,像是一个残破的娃娃落在他们脚旁 ,他的眼睛已经暗淡无光了。或许这个人类早已预料到我们的行为,刀刃贯穿1002号的全身,高高挑起在我们每个人一样的白色的脸。掩藏着的皮肤露了出来,他的脸像是一个灰绿色的皮套耷拉在干枯的骨肉上。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黑发女人,这张脸疲惫而又美丽……我的大脑如同触电一样疼痛。
“割下反抗者的头。”声音又下达了残酷命令。
我看着在餐厅时笑呵呵的5002号抬起手,握住了垂死男人肮脏的脖子。
“卡擦。”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所有「超人」撤出这里,马上由后勤人员接手清扫。”
“1002号会被带到哪里?”我询问道。
“里面的躯壳已经不是「超人」了。”
“他会被带到哪里?”
“这是机密。”那个声音笑着回答。
我抓了一样东西,跑出1002号的房间,冲向1119号房间,那还是一个刚刚完工的屋子,油漆未干,1119号探出头诧异地看着我:“你是?” 我拉着他的手腕冲出这栋楼。
撬开门锁,我们穿越过一个又一个厂房,为了对抗轰隆的噪音,我大声地说:“你还记得你是谁吗?”工厂,或者说是停尸间摆放的一具具的尸体时而完整时而缺损,让1119号失了神。
“我们曾经都是人啊!”下一个工厂的流水线上几十米相隔只有一具穿戴整齐的尸体一套路通往热气腾腾的焚尸炉,另一条路正送往一个巨大的黑色工厂。
“你曾经是一个自杀者,你从楼上跳了下来。而后你的尸体被送到了这里。”透明的玻璃隔开了几十具被禁锢的尸体,它们被仪器包裹,正因为输送什么能量而痛苦颤抖。
我们奔跑着走到我们第二次出生的白色房间。一叠叠白色的面具,灰色的风衣被封在铁柜中。
“你想要活着吗?”我呆望着那个熟悉的场景。
“想!”少年说道。
我带着他翻过我和1002号曾经为了翘班而找到的那座矮墙,乘着风声从密林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我和少年坐在公路上,风衣已经碎成了烂布一条一条被夜晚的风吹得飘摇,我摸出怀里的可乐,打开喝了一口。伸手向天空的姐姐敬了一口。
免责:无声
她总是很快地走进人们的心,硬要比喻的话,她是一颗外表粗糙却闪烁微光的巴洛克珍珠,等待谁地抓住她,塞进口袋。在你疏忽大意的时候割破袋子悄悄溜走,等待下一个人的采撷。她的语言大胆又张扬,或许总是有人能在课上第一个举手,或许总有人能第一个答出卷子,或许总有人最快地背下那些纷乱复杂的文字……其中之一的她,却会因为我吐出干瘪的字节而流泪。当她靠在你的肩头呼吸,帐子外是漆黑的深夜,你甚至不会深究惹她伤神的人是谁,而是沉醉在她发尾馥郁的香里。她沉沉睡去,身体因呼吸而起伏。夜半三更,我注视着她,突然感觉此刻的时间凝固成一块,再也不会有变化。
我并没有发现她流连于松软的、随时会在指尖流失的爱,沉醉于爱上一个又一个人,不断被推开的滋味。好像爱是一种药剂,只有适量摄取才能治疗普通。她和许多人聊天,快乐地将那些存有记录的手机推到我的面前。等到被拒绝时又缩在我的肩膀旁边哭泣。过了几天开始不知疲倦地寻找到下一个目标。
我对她观察着了迷。或许开始只是因为放学后无意一起走出了校门,她随口提出的邀请。
“嘿,要不要一起吃饭啊!”我抬头看向这个人还有她的朋友。我从未仔细端详过这两个人的脸。我只知道她们聪明,懂得赢得他人的喜欢,是一些难应付的对象。
我不擅长拒绝,便跟在她们身后,成了拖在她们身后的一条长长的尾巴。我远远看着她鲜亮的身影在各种地方跳跃,她的手势,她的口癖,她说话时嘴唇的形状……有时候我是在看她,有时候我是在幻想我自己。
回忆只是针刺穿布料那样短暂,布料会因为被穿透骨髓而感到疼痛吗?
但是人会因为语言而感到疼痛。我的心离月亮越近,乱七八糟的情绪便开始缓缓涨潮,潮水下的巨物敲打着迟钝的心脏。我捂住耳朵,不想再听潮水撕扯着我破碎的自尊。我愈发地恐惧她的一切——她动人的琴音,灵活的手指,她说出的每一句讨人喜欢的话,她写下的每一个正确答案……
我不只是在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而是在看一面碎裂的镜子,映出了我丑陋的脸。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一次又一次从我嘴里倾斜下来,它们的成分可能是雨水混杂着呕吐物。或许我想要刺痛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她看着我,忽然笑了,好像觉得我是在开玩笑。
我假装自己在微笑,但我从未对着镜子练习过微笑,也从未见过那些笑容应当是怎样绽放出来的。
我不断地在她和朋友们耳边讲述那些被我藏起来的故事,那些看起来割开了现实的道理——人和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人们终究走向死亡,甚至不会有你们母亲口中的来生。
那些胡话让她们泪流满面。而我收获了承重的满足。我看着她的眼泪打落在镜片上,那双红肿的眼睛抬头看向我。那阵香味稀薄,被眼泪酸涩的味道冲散了。
每天夜里躺在她的床上盯着灰蓝色的帐子发呆,等待她分享和男人们的聊天。这一切逐渐使我感到厌烦。我开始怀疑她是否并不像我想象中样子。事实上她时常犯懒、好玩、想和每个人都有好关系却一直搞砸,她相信鬼神也相信高价的商品会带来宣传神乎其神的功效,她总是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
但是那些鸟雀依然在我心里叽叽喳喳的乱飞。撞地我全身咚咚作响。我开始愚蠢地阻止她找曾经的朋友谈心,我暗暗地憎恨那些失去她的朋友试图再次从我手中夺走她。我如同驱赶异教徒一般狂热地拥护我的神。而那并不是神,只是我试图圈在笼中的鸟雀。胆怯的我试图把那颗偷窃的珍珠攥在手心里,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珍宝。我没有将它展示给他人的勇气。
第三次饱受折磨时我抽身而去。过程像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因为不满足而开始哭泣,挥舞着小手不停推开身边的人,宣称再也不会理你。而区别是,我擅长用文字伤害他人,混乱之后用虚伪的文字掩饰自己的卑劣,顺便割伤对方。
那个晚上我站在她的床边,闻到了泪水的味道。
第二天我昂头挺胸地经过她的身旁,一眼都不去看她。我自认是一个胜利的斗士走在长廊中,对路过的犯人不屑一顾。离开所有人的场合,我僵硬的脊背开始发抖,想一只毛虫般蜷缩成一堆,一切轰然倒塌,时间在精神恍惚间失踪了。
幡然醒悟后我一次又一次祈求她的原谅。而她什么都没有说。我咒骂自己的冲动,咒骂她和她朋友的冷漠。那些馥郁的香气好像是一场幻觉。像是那些神话故事中误入梦境的年轻人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被推出了美梦,陷入悔恨。
我坐在空白的房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语言,动作都被无限放大,而它们都成为了错误……
一年后的一个晚上,我突然收到了她的好友申请。那时我正打开一本新的笔记本,开始写我明天的计划。
“不要告诉别人。”她发道。
脸和头突然滚烫了起来。
她又一次不动声色地融入了我的生活。我和她分享今天吃了什么,向她倾诉我的烦恼。试图一面靠近她一面远离她。
“你不是不参加合唱团么。来送一下我吧。”她发道。
“好。”
我沉默地走在她的后面,熟悉的歌声盘旋在空中,飞鸟的影子掠过水泥地,我们背离学校一前一后走向车站。
“我想吃冰淇淋了。”她说
她买了两个冰淇淋,递了一个给我。我咬了一口香草味冰淇淋,舌头冷的发疼。
“我走啦,拜拜!”
“拜拜。”
可能是幻觉吧,我望着她离开的影子,又闻到了那阵馥郁的味道。我低下头,舔了一口冰淇淋。
兔把身体蜷缩在一起瘫倒在沙发上,手和脚都已经抬不起来了。她望着窗台上聒噪的鹦鹉,带血的内裤被丢在了地板上。血液已经干涸凝固,变成了巧克力的颜色。兔舔了舔嘴唇,想象着攥在手心里超市七块钱快要化掉的巧克力,小小地啃一个角咽下去的味道——沙沙的、甜甜的。她咽了一口口水:“好想吃啊!”
她又望了望白色棉质纤维上渗透出的可怖的血色,耷拉下脑袋。一切都被突然沉重的肚子,和一阵一阵的钝痛推开了。
对于“那件事”兔了解的不多也不少。四年级时候就有一两个女生躲在角落偷偷抱怨自己来“那个”了,她们在体育课跑步时坐在花坛上时兔也曾投去羡慕的眼神。虽然兔把自己书架上所有的书都读了两三遍,写到“那个”的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女生日记》,另一次是爸爸随手扔给她的《给孩子们的性教育》。在学校同学的口中那两个字讳莫如深,如同《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只能用you know who 来代替。
五年级的某一天,一个陌生老师小跑进五年一班的教室,和班主任木老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木老师转头对下面躁动不安的同学们喊到:班上所有的女生都去走廊排好队。她带着班里的十几个女孩排起小长队,浩浩荡荡地走到会议室。女孩们窃窃私语着讨论着她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兔低着头走在队伍末尾,遥遥地只听见了几句话——是那个吧?对就是那个!
五年级所有的女孩都凑在了一起,听台上的女老师讲月经,讲青春期……台下的同学们红着脸捂着了嘴,台上的女老师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一段卡了壳,下一段干脆跳过了。兔感觉自己像是忘了戴眼镜时候读书,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演讲结束,兔帮着木老师打开会议室的门,却看到一个矮矮的人影从门口狂奔出去。那两只交替的天蓝色运动鞋很像她的同桌今天穿的那双。
等她们走回教室,满屋子揶揄的眼光如同聚光灯汇聚到十几个女孩身上。男孩们似乎抓住了把柄,在座位上手舞足蹈、怪笑着谈论着“前锋”在会议室门口偷听到的秘密……木老师匆匆走进教室拍着讲台吼了几声“安静”。这股骚乱才平息下来。兔悄悄把自己的头藏在课桌里。
刚下班回到家的爸爸妈妈对视交流着眼神。爸爸后退一步,又一步 ,最后重重地关上了兔房间的门。好像自愿退出了一个世界。
妈妈前进一步,又一步,靠着兔坐在沙发上,摸了摸她的头发,贴在兔的耳朵上小声地讲起关于“那个”的知识。
“例假是给身体排毒的。一个月来一次的哦,每次来了都要记好时间,这样下次来就不会弄脏衣服裤子了。书包里要多放一点卫生巾,以免在学校突然来了。
“如果会痛的话说明你平时着凉了,以后不要吃冷饮、多穿点衣服,不能露腿手臂。知道了吗!”妈妈见兔没有回音,又自顾自地说起来:
“你现在痛吗,我现在给你熬点生姜红糖水,喝完就不会痛了。
“还有,这是卫生巾,要这样打开,这样……这样折,看到了没?以后你也要学着自己到超市里买卫生巾。”
“我不想喝生姜汤……”
兔瘪瘪嘴,明明她平时闻到生姜的味道就会吐的,妈妈怎么又忘记了。她看着妈妈走进厨房,熟练地洗了洗刀,嫩黄的姜芯露了出来,一片一片地倒在砧板上。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泡,暗红色的颗粒结成一块一块被妈妈从塑料袋中倒出来。难闻的气味从厨房传到卧室。
兔的声音又暗淡下去了:为什么不能吃冷饮,天那么热为什么不能穿短袖短裤。为什么长大要来例假!
妈妈扶着碗给兔灌了满满一口生姜红糖水,不出意外,她被那碗辣椒水一样的东西呛得留下了满脸的眼泪。兔趴在床上,摸着依然难受的肚子,闭着眼睛放空大脑想着:
书上写了来例假就是长大了。但没有写长大以后不能吃了冷饮,不能穿短袖短裤,也没有写长大以后必须喝生姜水,必须一个月流一次血、痛一个星期……兔有些后悔上个月的生日许下的愿望——快点长大。如果她没有许愿望会不会长得慢点一呢?
下课铃一响,兔捏着包中隔着袋子卫生巾左顾右盼,趁没有人注意,掏出来飞快地放进了口袋,又扯扯衣角盖住口袋露出的白边。回到座位上她心虚地坐下了。
前桌坐的丝丝突然笑嘻嘻地凑过来,毫不客气地拖出兔的包开始翻找些什么。在最小的袋子里丝丝翻出了兔的卫生巾,一脸得意举在手上:“哼哼,我就知道你来例假了。”兔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和她同龄的女孩。“下节体育课,你要请假吗?”丝丝红扑扑地脸蛋凑近了兔好奇地问道。
上课前三分钟,兔红着脸,围着体育老师打转。在脑海里不停地练习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老师我来……呃……例假了,跑步那个……”她抬头看着体育老师又高又胖的身体像一面高墙竖在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上,那个男老师正眯着眼睛、皱着眉头上下打量她自己。这一瞬间,胆怯战胜了一切。她在连帽衫口袋里握住了自己的打哆嗦的手指,强忍着疼痛跨上跑道。三步跨作两步跟上落队的最后一个男孩。双腿重得发颤,好不容易轻松下来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兔听见老师的尖锐哨音从后背响起,头皮一紧,又开始向前冲。
兔感觉自己好像被水包裹住了,手和脚都脱离了控制,在水中潜行。她听着泡泡升上水平线,又听到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据说喜欢一个人时心脏会跳的很快,但是自己的心脏却从来没有因此而跳动。在她被女孩堵在厕所的时候,在她的本子被老师高高摔在地上的时候,当她读不出那个简单的单词的时候,心脏却会不知疲倦的跳着,好像一直上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她突然看到了冰淇淋、冰可乐、和没有姜的香菇炒青菜。她摇摆这双腿游向那些美味的食物。
几只大手把她从水中拽了出来。
先是木老师的眼睛,然后是丝丝的眼睛,还有妈妈的眼睛。三只眼睛一声不吭地盯着兔的眼睛。
兔眨眨眼睛,三个眼睛也开始眨。
“嘿嘿嘿”
(无声)
我坐在血湖中,抚摸她的淤青,冰冷,粉色的部分看起来很像落日留下最后的粉红色,它会是甜的吗?皮肤的微小颗粒与我的掌心贴合。她依旧充满弹性。我的目光在交织又分离的纹理上悠然漫步,倏地戛然而止。两块墨点像是灰黑色鹅卵石,被随意丢弃在她的肌肤上。或许是在我牵着她的手攀上梯子时,用力过猛撞到了水泥砖。也有可能是她的爱人烙下的印记……我闭上眼,将脸颊贴在她的淤青上,感受她。
太久没有进食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拧开放在地上的白瓷罐子,随手丟掉对我而言十分沉重的不锈钢盖子。
附着泥沙的手指不停地搅和着,透明的液体逐渐混浊不堪,我烦躁地捞出一颗糖果,两只手指如同一对筷子,轻轻捻起那乳白色的,玻璃似的眼球,迎着残存的几束阳光与那瞳孔对视,失去焦距的瞳孔却仍然荡漾着海水。
海,关于海的记忆,只能隐约回忆起祖母小屋边的海。每次被丟进海里的时候,我都张大嘴,希望能感受到咸涩的海水,无味的海水灌满我的肚皮。耳膜嗡嗡的,祖母的叫喊声若隐若现。像是在喊我回家吃晚饭。船只与海岸摩擦,嘶哑地嚎叫着。小鱼啄食着我的衣服,大鱼则不知所踪。
坐在摇摇欲坠的危楼里,我咀嚼着大海,咸腥味从最深处直冲喉头。我干咳了一会儿,瘫倒在罩住散落的水泥的暗蓝色塑料布上,享受大海在口腔中回荡的艰涩余味。
风仿佛永远无穷无尽,穿过钢筋和水泥墙的缝隙,穿过我和她的身体,这里的一切都是凝固的,时间的讯号来自几张偶尔从远方飞来的报纸,他们像鸟儿一样漂浮在空中居无定所,身上的彩墨被雨点打的花花绿绿、一片斑驳,时间有时继续流淌,有时被报纸推回原点。那些文字变得遥远而陌生,一横一竖都毫无意义。眺望天空时远方的山脉偶尔会蹿出燃烧的火焰,又在不知不觉间熄灭。
我将自己埋在堆积成山的报纸中,从预留的眼睛的空隙里观察她。血池已经干涸,她安详地闭着眼睛,瀑布般的金发流淌下来,粉灰色的嘴唇带着宁静的笑意,即便是尸体也美丽至极。
很难搞懂她为什么要自杀。或者说,我很难搞懂那些一心来这里赴死的人。他们总是目光紧锁,仿佛即将完成什么大事,他们中有男人,也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冲向死亡的姿态也全然不同。有些人啜泣着闭上双眼从高楼坠下;有些人似乎将死视为奖赏,笑着接受这份馈赠;有些人虔诚地对空气礼拜,边祈祷边面对死亡;有些人自备毒药,默默的面对墙角吞下。他们从高处坠落,生死在空气中倒置,一具尸体诞生了,一堆尸体诞生了……
我躲在钢筋倒塌形成的山丘里从细小的孔洞里默默窥视那个瞬间。等到一切结束,再回收那些尸体(将他们躯壳扔下大楼)。将残留的碎块带走,储存在顶楼阴暗的角落。有时我会悄悄将他们美丽的衣服脱下,套在自己身上。相信他们是不会介意的。
最顶层总是很冷,虽然阳光透过玻璃房不断输送热量,可是我依旧被冻得不停发抖。地上枯萎的植物似乎是很久以前温室花草的尸骸,我颤抖着双腿,迈进曾经的保安室,也可能是园丁房。架子、桌子上堆满了骨头和肉,以及一些沾着厚厚灰土的器皿。我望着那些肉块,低头做出祈祷的动作。那也只是在模仿,我的心中却空空如也。
“啪”
我惊愕地抬头,用力捂住又肿又热的脸颊。熟悉的脸庞如地狱恶鬼般恐怖,愤怒牵拉着皮肤叠出层层皱纹,棕灰色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挂在脸上,举起的手如同千斤重担压下来,我缩成一团,不敢直视接下来的审判。
“为什么!”
(“哗哗哗”)
“我的女儿留给我的遗产!”
(“滴答滴答”)
“是这个怪物!”
(“嗒嗒嗒嗒”)
…………
暴风雨落下的红色雨点在我身上不停地拍打着。好像身陷岩浆,又好像跌入冰窖。那是爱的巢穴,我颤抖着身体,贴近那痛苦,我微笑着——尽管我不太确定绷紧嘴角是否能叫做微笑。我微笑着抚摸她的油腻的小腿,汗毛直立着,又黑又粗的血管延着皮肤而下,我的皮肤紧贴着水泥地,仔细地亲吻着祖母的脚指甲。
阖上双眼,窗外似乎在下雨……
黑暗中,我猛然惊醒。透过罐头圆滑的折射,额头愕然多了一个血红色刮擦的印记。脚下碎裂的罐头暗示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汗珠自发根从滴落到地面,留下了深灰色的印迹,像是悬浮在空中水珠的影子。我象征性地回忆着似有似无的梦,即便我从不愿意想起一切。我一边撇去额头的汗液,一边因兴奋而战栗。
我拾起地上印有祖母画像的报纸,慌忙逃离这个令我不安的地方。楼梯的拐角处,她在一旁沉睡。
童年时我和很多事物一起依偎着沉沉睡去。阴沟里翻腾的淤泥曾紧紧包裹我的身体,缺了一只眼睛的母猫和九只白色老鼠一样的小猫曾在我的肚子上进入梦乡,猪圈中铐住的老水牛粗重的鼻音曾是我的催眠曲。
那都是我逃出家门之后的故事。在那之前,我都作为祖母的一只丑陋的小物件而活着。她总是一遍又一遍讲述她年轻时的故事——年轻的姑娘远嫁到这个村庄,成为了船夫的妻子。她的儿子夭折,丈夫得了痨病付不起药费卧床郁郁而终。拉扯大的女儿不肯听从婚约,丢下了一个畸形儿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
直到某一天深夜她躺在被窝里,撕扯着嗓子喊出故事的第一个字,将我从梦中惊醒。
她说不出话了。
我看着她灰白的眼珠和上翻的眼皮,好像崎岖不平的贝壳上大大小小的寄生物。我盯着这具丑陋的尸体,她生前别无二致。暴涨的快感如藤蔓从心脏涌上,但我无论怎么样蠕动着嘴唇都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短促几声呜哇的嚎叫声。我用牙齿碾断了缠绕在我全身的麻绳,第一次在房间每一个角落爬走跑跳。我不停撞击紧锁的房门,金属的哐哐声盘旋在我的头顶。我从未感觉过任何感觉、情绪,甚至还有味觉和嗅觉,那些东西好像都被什么隔绝了。因此我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疯子,蛆虫和畸形儿。
但是没有关系,我有我的祖母。她会温柔地抚摸着我稀疏的头发呼唤她夭折的儿子的乳名;为了治好我的病,寻找任何可能帮助我恢复感觉的办法;即便治不好她也会原谅我,隔几天给我倒一盆食物……我爬向祖母,贴紧她冰凉的脸庞,趁她不注意钻到被窝里。
好像被羽毛包围一般,我轻飘飘地睡着了,而后被饥饿唤醒。
我又开始撞击石墙,金属门和玻璃——房间所有的东西。红色的汁液泼洒在水泥地上,和隔壁山上盛开的野花一样的颜色。饥肠辘辘地我趴在地上舔了舔那滴红色宝石。香甜。即便之前我从未了解过这个词。我曾经看祖母品尝上门的推销员带来的红色果实,她的脸上漏出一个愉悦的半圆形,挤压着她整张脸都是皱纹。我闭上眼睛回忆我只见过一次的表情,试图模仿起来。从祖母口中滴落到地上的汁液便是我窃来的感官。
如上瘾者一般,我将地上甜美的汁液一滴不漏的舔干净。恍惚的意识坠入果实深处,变成被裹住的核。我更加卖力地撞击全身,乞求皲裂干瘦的躯干再结出一些“果实”……
拖着破败的躯壳,我又回到祖母身边缩成一团。不绝的恶臭仿佛变成了异响,阵痛而紧缩的胃引诱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救命……”像是出壳的蝉翼微微颤抖,女人微弱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作响。
我侧过脑袋,从报纸堆的缝隙中凝视着那只濒死的鸟儿:应该任她呼救还是……我从未杀过人。也许她正回光返照,也许我产生了幻觉。但愿如此。
“我在哪里?”
她灰暗的嘴唇微微打开,仅句话似乎已用尽全身力气。
我没有办法给她答案。既因为我不会说话,也因为我不知道这幢摇摇欲坠的楼到底应该怎样被称呼。废弃的烂尾楼吗?人们排着队自杀的地方?怪物苟且偷生的地方,丢弃尸体的地方……这里好像有太多名字了。
“一切都好痛苦啊。”她好像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楼底涌上一阵又一阵回声,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地下,“八月三十一日,我离开了家,溜到了传说中神的居所。那时候我已经决定好了,和之前那个世界告别。”
“网上说,所有想要离开的人,都会来到这幢楼。你可以自己准备死亡的仪式……最后,神会把你的身体作为养料,扔下楼顶,归还给世界。”
“没想到我在这里都无法死去……”她胸口的巨大丑恶的伤口让她无法动弹,泪腺已分泌不出泪水了,“没关系,他们再也没办法找到我了……没关系……”
我迟疑着,拿起贴在胸口的那张报纸,正中间印着年轻时祖母的脸微笑的脸,脖颈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我曾在紧锁的柜子忘记关闭时看到过这张照片。借着天光,一次又一次扫过这张报纸,指腹胆怯地摩挲祖母的笑容。而报纸右下角赫然是那个女人年轻美丽的脸,照片中的她看起来傲慢冰冷 ,尖锐的下颚线和鲜红的嘴唇让她像一只准备攻击人类的鹭。硕大几个黑色的字似乎在控诉罪状一样挂在她金发上。
而现在她的翅膀已剥落,她的身体正在等待腐烂。她昂着脖子,痛苦地唱起最后的哀歌。
我试探性地走向她,也许是滚,也许是爬。起初,她并没有看到我,她纤细的脖子已无法转动。我趴在她的身旁,仰头看着她鲜活的脸。她看到我时,脸忽地涨红。她突然无声而痛快地狂笑起来,面容狰狞,青筋和骨头凸起。
风卷起她的笑声消失在楼顶。我抖抖索索地将那张报纸递到她眼前,指了指脆弱的纸片上她美丽的脸,又指了指祖母充满笑容的脸。
“你想让我读一读吗?这位女士的新闻?”
我点了点头。
“2134年12月12日,白塔村的一位热心村民表示她的邻居家传来巨响和恶臭,吓得她不敢入睡。她只好报了警。警方核实,房间内似乎没有动静,大门和侧卧的门紧锁着。等到警方撬开两扇门时发现户主已经去世五天。而据村民透露,她患有精神病的儿子将她的脸和手指啃得只剩下白骨……”
她断断续续的读着,有时候浅得只剩下一些喷出的气声。呼吸的间隙,她不时地瞄我几眼。
见她读完我又指了指她的照片。她叹了一口气,吐出暗淡的声音:“2135年1月9日,歌手f控诉z公司高层将她作为性商品买卖的证据被全盘驳回,z公司已将这位劣质艺人开除,接下来即将对她抹黑公司的恶意声明进行公开警告。”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东倒西歪的骨头碰撞着嘎达作响。她看向我,灰棕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你也会吃了我吗?像对待那些来这里自杀的人一样。”
我从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那些失去灵魂的瘫软的的肉只是恰好落在我的脚旁。我只是拾起它们——张嘴——咬下去。美味的食物让我感觉自己活着,让那些封闭的感官重获新生。只是这样而已。
对待这具半死不活的食物,我该怎么做呢?我还未思考出结果,女人又开口了。
“你是个天生的食人族。再靠我近一点,晚餐要开饭了。”
我顺从地向她凑近,闻到了一股清甜的果实香味——是她的嘴唇。她紧紧地拥抱着我,挪动着腐烂的身体,向虚空倒下。
“我们一起变成世界的养料吧……”
巨大的月亮跟随着我们下坠。
我沉醉在她的拥抱中,她逐渐凉下来,只剩发梢衔接的颈部还弥留一丝温暖。
死去的女人亲吻了食人魔。
我瞪大着眼睛向被月光照亮的尸堆伸出手。
谁从高塔中坠落
透过破碎的空洞,月亮与足尖对视
谁轰然倒下
化身为这片湿润野草的依托
车轮嘶哑地向土地咆哮
疲倦的马发出最后一声粗重的叹息
谁轰然倒下
[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