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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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了两个月的恋爱告吹后,陈雪重新开始骑自行车上下学。她久违地拨了拨车铃,向家告别。
陈家就在陈爸教书的高中边上,一条曲折逼仄的小巷里,旧棉纺厂和供电所的宿舍也来挤在一块,地儿太窄,陈雪只能推着车走。这辆永久牌的老古董是她母亲的嫁妆之一,金色的商标锈了大半,人造革坐垫也点缀着数个破洞,露出里面暗黄的海绵底子,只有辐条不显颓势,带着车轮碾过岁数是陈雪两倍有余的石砖路,哐啷哐啷的送别声此起彼伏。
晚秋的雨不似夏季的来去如风,它是氤氲在空气里的湿意,连绵不绝,似有还无。六点零七分,水珠自雨檐滴下,叮叮咚咚地落在水缸里,犬吠惊醒了一扇扇窗,半敞的门扉传来男人的咳嗽声,伴着温暖的油烟味,灯火稀疏地连绵着,黯淡了黎明的星光。淡蓝的夜幕依依不舍,人间仍要渐渐醒来。
陈雪提防着砖块下的泥水,七拐八拐,出到街上,路灯还未休息,尽忠职守地洒落着昏黄的光。此时街上罕有车辆,除了风风火火的学生,便是忙忙碌碌的早餐摊主,呼喊声,应和声,伴着咸甜鲜香扑在陈雪身上,她用力一蹬,向另一所高中驶去。
只有两个人清楚,陈雪十分中意空无一人的街道。当夜幕收窄视界,疲倦压低音量,世界便仿佛仅自己一人,脚步所至,无不是自己的国。曾经,唯我独尊的君主有了想与其共分天下的对象,一个叫祁连的同班男生。为此,她胡诌了个借口,用脚替代了老古董,但两人的约定业已不再。
不多时,陈雪便经过了与祁连碰面的地方,他自然不在此处,让花了半秒钟做心理建设的女高中生松了口气,长长的上坡路,脚踏板愈发沉重,心情也烦躁起来,陈雪将思绪放到学业上。今早是两节语文两节数学,例行的早读在单词和诗词之外,再背一遍《报任安书》,语文不知老师如何安排,数学课则是要讲解上周六的小测卷子,得认真听的题目有——
思索间,艰难的路到了尽头,她越过二次函数的顶点,开始用积累的重力势能代替脚力。冷风呼啸着拍在脸上,陈雪缩了缩身子,将脸埋进羽绒服的领子里,呼出的热气凝结成微小的水滴,一度被盖过的疑虑再次浮上心头。
扪心自问,自己害怕与他相见吗?
绝无可能。
潜意识的反击是完全的驳斥,自我则承认了动摇的存在,并将其归咎于青春期晦涩难明的悸动,随即与自己的稚嫩和解。在那荷尔蒙剧烈波动的夏秋之际,纵然她自诩练达老成,也无法从中免俗。对高中生而言充满了禁忌色彩的诱惑,在最后一年里显得愈发妖艳。而那些自以为是的相似,如今想来只是错觉,盖因人便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
个人王国的君主重修了律法,用审视的口吻下达判决,“作为普通同学,正常相处”,陈雪怀揣着热乎的圭臬,昂首走进教室。
“比起语文,数学课有趣得多”,我再次感慨。
其他人如果听见大抵会反唇相讥吧,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姑且能理解他们对数学的深恶痛绝。
不过,也有混在这些人中,却长于数学的家伙。
讨厌数学是高中生的“正确”,所以他们隐瞒了真实想法,随着大流地诉苦,往往还能抛出别具一格的论据,让自己能被真正接纳。
只是,也不能排除真心讨厌却又擅长数学的人存在的可能性。
如果那种人真的存在,在感慨其悲壮之余,也有股窃喜油然而生。
对自己的卑劣感到一瞬的惭愧,但随即用“偶尔也得放下道德包袱喘口气”说服了自己,反过来说,如此频繁自省的我,怎么看都称得上道德模范了吧。
但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怀疑自己做错了的事。
不对,做错这说法过于严肃和夸张。不合时宜?选择不当?这两个选项也似是而非。
还没辨析清楚,脑袋就想向左转,好让她的面容落在我的视网膜上,但我向来反应神速,立即克制住了本能,旋即向右方看过去。
反常的举动让同桌瞥了我一眼,便继续听课,圆锥曲线素来是他丢分的重灾区。
我则注意到太阳走到了一个绝妙的位置,努力地透过阴翳的云层,淡黄色的阳光洒在最高的那棵杨树上,与绿叶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分形图。
“11月16日,晨,阳光与杨树相映成趣。”
在心中的日记本上记下如此一笔,这样的自然之美也可以视作某种天启吧,这是做出了与往常相反的选择所获得的奖励。
那么,我便没有做错。
“这条双曲线的离心率e是多少?二分之三,所以——”
离心率,圆锥曲线上的点到焦点的距离与到准线的距离之比。
那人与人之间的离心率呢?
双方关系到自己的距离与到对方的距离之比。
我如是判断到。
人与人之间会周期性地靠近,然后疏远,最终收敛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距离。
她比任何人都更与我相似,反之亦然。正因如此,我们的不同也比与任何人的不同更加彰明昭著。
那么。
过去的冲动在体内复燃,心脏收缩的节律快过了秒针的颤动。
铃声骤然响起,右手转着的笔摔在桌上,给卷面添了一条丑陋的曲线。饱经压迫的民众纷纷站起来,交谈说笑、桌椅推拉的声音格外刺耳。
“食堂,走不?”王逸轻佻地靠在桌前,“垮起个脸,吵架了?”
我翻了个白眼,“跟谁?”
王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说着不知所谓的叽里呱啦。我把他的手拍落,余光在门口捕捉到一束熟悉的马尾一摇一晃,比寻常更加急切地离开。
“先走,我看完这题。”
近来跟风自称悲观主义者的家伙越来越多,那份盲目实属乐观。
悲观并非消极,它是用于自我保护的预留量,能够缓冲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因此悲观主义者的希望是不容易失望的希望。
即使是事与愿违的未来,我也一定,是期待的。
高三年级所在的教学楼呈L字型,从这里到食堂,除了走直角处的正门,还可以从两端的侧门走,只不过长端那侧的门距离食堂实在过远,中间还要经过音乐楼,几乎没有人会在中午从那里去食堂。
祁连晚了几分钟离开教室,特意途经此路,走进根本没上过几次课的音乐楼,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温和的冬阳穿过玻璃窗,无私地将微薄的热量单分给他。即便是这惬意的光景,在未来的某天也将遗忘,而那时自己定会追悔莫及。
祁连忽然发现,对陪伴了自己两年半、司空见惯的音乐楼,自己也说不上熟悉。朝夕相处,依旧陌生。走过转角,食堂便在正前方,他一眼望过去,竟见到了意外的身影。
是陈雪。昂首阔步,威风凛凛,就像刚认识时一样。
祁连第一次感到音乐楼的走廊如此狭窄。
直到用餐完毕,陈雪也没在食堂没看到祁连的影子,索性绕远路回教室。
她不认为这是逃避。逃避是避开不愿接触的事物,暗含了趋利避害的潜台词,就像吃粉并不能称之为逃避吃包子,这是选择。同样的,走哪条路回去也只是一种选择,
陈雪走进音乐楼,一如既往的目不斜视,第一时间便看到了从转角出现的人。是祁连,悄无声息,神色自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改变。
正常、正常。
正常应是什么样?她抿紧嘴唇,将目光钉在无穷远的远方。
音乐楼的走廊并不宽敞,两人肩膀间却仍留有空当。
谁也没有慢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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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7年,南亚。
作为一个普通沿海城市,久安市只有三家巨型企业进驻,但这并不意味着当地人的生活会比其他地方好。在贫民区一家地下酒馆里,一场煽动性的演讲正在进行。
“…企业联盟毫无疑问是我们的敌人,这是由它自身阶级所决定的…”
“…不同出身的同志摒弃前嫌,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聚集起来…”
被众人环绕、站在吧台上的女性名叫艾因,她三年前还在东亚一家巨企任职,见识到企业体制的丑恶后,她决定用余生来撬动企业联盟这个巨无霸。倾尽所有,带着人员和物资回到故乡,整合帮派,建立名为革命军的组织。筹谋已久的行动就在今天。
久安市,中心城区,威盛广场。
以蓝白为印象色的威盛塔矗立在广场中央,影子与广场构造相映成趣,将几何美学体现的淋漓尽致,干净整洁的景象与贫民窟截然不同。
三天前,这里来了群抗议者,他们打着各式标语在广场上静坐,大多是被裁掉的前公司人。
他们中的“老人”发现今天来了不少新面孔,这帮新来的身形高大,披着严实的风衣,各自分开坐下,隐隐将威盛塔正门包围,但没有摆放任何标语,引来不少疑惑的目光。
茨瓦尔是这群风衣人的头,他们作为第一进攻小队,堂而皇之地聚集到了威盛塔下,四周的监视仪器和仪器后的人都只把他们当做新来的抗议者。威盛塔侧面的弧形巨幕播放着度假旅游广告,私人岛屿的美丽风光反而令茨瓦尔怒火中烧。
“这帮软蛋肯定没想到他们还是给我们帮上了忙。”通信装置里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
“保持频道清洁。”茨瓦尔的副手出声喝止其他人的哄笑,他看向自己的队长:“距离预定行动时间只剩两分半了,如果内应组没搞出动静来,我们继续依照B1预案强攻?”
出于安全考虑,各行动组在出发后就断开了通信,各分队内依靠土制设备实现交流。负责正面第一波强攻的他们急切地想知道预先行动组的进度。
茨瓦尔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躯伸展开,隐隐有嗡嗡的低沉振动声,“最后一次检查装备,倒计时结束按B1预案强攻,目标建筑出现混乱则以A4预案进攻。”
其他人也站了起来,六十名风衣壮汉整齐划一的行动让威盛广场的气氛为之一变。没等值班的安保人员向上汇报,一声他这辈子没听过的巨响从上层传来:威盛塔中段的供电系统发生了爆炸。
“行动!”
时机已至,茨瓦尔怒吼道。全身义体满负荷运转,后背上四个泛着蓝光的喷口将随意固定的风衣吹落,露出一个外表找不到原生组织的铁人。下一秒,这铁人拖着蓝色尾迹突向威盛塔正门,比他更快的是近百枚各式火箭弹、榴弹炮,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与威盛塔来了次亲密接触。三波次的狂轰滥炸片刻间便将华丽庄严的威盛塔大门连同门口的迎客机器人一齐摧毁。茨瓦尔顶着爆风和烟雾从破口突入,数名队友紧随其后。废墟里涌出一台台警卫机器人,一楼大厅内工作人员、无关路人则尖叫着四散而逃。
威盛塔下层的结构在战前已反复研究过,茨瓦尔右手的机炮凶暴地喷吐着火舌,军用规格的武装轻松扫平面前一切阻碍,剩下的都被左手的高频振动刃切碎。只见一道蓝色身影贯穿了整个一楼大厅。他的任务是打通一楼大门到三楼安保部的通路,除了拦路之敌外他一眼也不多看,交由其他人处理。而整个第一进攻小队的行动目的是为后续进攻吸引注意:稍远处的人群、车站人潮里一个个分队成员撕下伪装、涌向威盛塔,更远处一个个车库的门打开,显然违法的改造车辆轰鸣着冲向同一个目标。
某幢高楼楼顶,一架直升机的旋翼开始转动。尽管已投入战斗的同志们听不到了,艾因还是进行了最后一次讲话:“…最关键的是要控制打击范围,我们只能进攻威盛塔,本次行动严禁波及其他公司,我们决不能主动增加敌人…”结束后,他看向通信负责人:“我们的系统状况如何?”
“暂时没有问题,用自制设备进行局域通信的法子效果不错,正在用远程通信假装指挥吸引注意力,但距离威盛反应过来最多也只剩十五分钟了。”这个脸上还长着青春痘的黑客后脑接着根巨型光缆,未开始信息对抗的他一脸轻松。
艾因点了点头,将指挥权交给副官,“已经足够分出胜负了,如果情况不对,你们跑得麻溜点。”
没人被这个笑话逗笑,留守的几人目送艾因带着三名改造人登上直升机,他们是这次行动最锋利的尖刀,将从天而降夺取胜利。
威盛塔顶楼,久安分部的总裁面色低沉地看着会议室里的一个个显示屏:威盛塔一至四楼已沦陷,暴徒依托着安保部的工事器械缓慢推进;引发爆炸的老鼠只抓到几具尸体,还剩下几只在四处流窜;外部的支援则在威盛广场被层层阻击。
他在犹豫是否下令收缩固守:塔内的防卫力量逐渐空虚,缺少战斗人员的剩余楼层发挥不了战略纵深的作用,只会像纸一样被突破。但被区区暴徒逼到采取固守姿态,这一事实让他像吃了乞丐鼻屎一样恶心。
“通信压制还没做到吗?开战十六分钟了,这群暴徒怎么还能靠电子设备通信?!”
总裁恼火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随后AI将一个弹窗显示在最上方,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外部发来的视频通讯里,一架归属不明的武装直升机正在开向威盛塔,评估结果是对方要撞击威盛塔。
“哪来的疯子…”他忍住飙脏话的冲动,下定决心,“通知防卫部队收缩,作战目标转为拖延时间。再联络虹光信息,就按他们的报价,我要这帮暴徒的通信手段立刻回归原始人水平!还有,告诉极北军工,如果他们的镇暴部队五分钟内还不能抵达战场就永远不用来了。”
茨瓦尔发现阵线推进得越来越轻松,但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们准备拖延时间了。”战斗中提拔的新副手看法跟他完全一致,“另外,通信装置被干扰得厉害,马上我们就只能靠吼来传话了。”
“那就用它传达最后的命令,有近战特化义体的,都跟我来,其他人撤出去帮助外边的兄弟维持防线。”茨瓦尔抚摸着自己左手的锋刃,低语道:“再等我一会,老伙计们。”
艾因按下发射按钮,四枚特制“狼蛛”导弹的动力部开始工作,这些采用传统导航和引爆系统的“古典”武器正适合在信息战完全被压制的当下使用。导弹目标是威盛塔巨幕与墙壁相接的薄弱处,威盛塔迎来今天的第三次大爆炸,特制的钢化玻璃被巨力轰碎,造价高昂的弧形巨幕被炸缺一个角,直升机迎着碎裂的玻璃雨和黑色浓烟撞进了威盛塔顶楼的大会议室。
而伏击在在直升机停止前就已发动,直升机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金属剐蹭声掩盖了枪声,一枚反器材穿甲弹穿透了直升机的外结构,也因此稍稍偏离了目标,只是从副驾成员左臂上擦过,让这只手臂的机能近乎报废。
意识到有厉害枪手埋伏,四人立刻分散行动,甫一落地便撞上数个着制式动力甲的士兵,他们各自选定目标便拔出高振军刀迎了上来,步伐和协同反映出的战术素养让艾因心头一沉,是敌人后备力量太充足还是诱饵作战没生效?
“我和茜负责这些喽啰,你们去干掉那个硬茬。”
斯卡,四人中的近战大师下了判断,与另一位抽出血色长刀的同伴迎了上去。艾因和剩下的那位负伤队友对视一眼,从左右两个方向脱离直升机残骸附近的战场。
但战斗的变故在转瞬间来到。
茜面对两人联手时抓住一个破绽,手腕一翻,长刀斜向上划出一抹血红刀幕,切断左侧敌人的持刀手,再顺势下劈,欲趁右侧敌人救之不及先斩一人。那名被“逼退”的右侧士兵嘴角泛起笑意,以远超方才的速度挥刀竖劈,两具躯体几乎不分先后地变成四块:一具从左颈到右腹、一具从中间对半开,循环液带着电火花洒了一地。
“——!”已经解决两名敌人的斯卡,环顾战局时目睹了这一幕,“有高手混在喽啰里!”
瞬间的愣神便召来了死亡——久违的枪响再度响彻战场,两发子弹比枪声更快抵达。这位久经战阵的老兵及时反应过来,用一个高难度战术动作谢绝了死神的邀请函,但蓄谋已久的第三发子弹完美地抓住了他滞空的瞬间,弹头正中胸口,反器材的恐怖威力直接打烂了他的上半身,剩下半截身子被惯性牵引,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队员转眼间减半,行动濒临失败,艾因生生压下心中情绪,向暴露位置的枪手赶去。
半分钟后,击杀了枪手的她也只剩孤身一人,杀了她两位战友的“普通士兵”好整以暇地一个人向她逼近,五六个回合下来艾因便被格开武器,充分蓄力的一脚将她踢飞,接着撞碎身后的玻璃,被重力裹挟,从威盛塔顶楼向下坠落。她看见广场上一辆辆威盛集团和极北军工的载具,同伴们的防线已被摧毁突破,人员开始四散溃逃,她意识到这是屠杀的序幕。少数坚守阵地的精英部队也被夹击、摧毁,威盛广场被炮火摧残得坑坑洼洼,每一寸土地都被血与肉泥浸透。
尽管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才出发,但艾因此刻却露不出一个解脱的笑容,悲戚、遗憾、懊悔在心中翻腾,冒着电火花的残破巨幕似乎也在嘲笑她,在她身上洒下斑斓余晖。下一秒,金属射流将她在空中撕碎。
虹光信息,通信部,信息收集科。
这是第一次暴乱后新设的部门,德莱负责分析汇总收集到的信息,为上级提供报告。她的上一份报告表明暴徒余孽在谋划第二次暴乱。
在德莱看来,第一次暴动还算是外行人的苦心孤诣,第二次就完全是红眼赌徒的孤注一掷,扑火飞蛾像纸一样化作了灰。
威盛高层恼羞成怒,对内清洗了涉嫌参与、包庇或知情不报的员工,对外把有嫌疑的组织、帮派连根拔起。动荡也传导到虹光信息内部,不少人掉了脑袋,更多的人丢了饭碗。而对那些从出生起就替生物学父母承担了生育贷款的公司人来说,开除无异于死刑。
余波中丧命的人数十倍于两次动乱之和,德莱曾以为自己是能心安理得地踏着千万枯骨登上顶峰的人,但现实告诉她:“你不是。”
芬弗,革命军第二任领袖,第二次革命失败后,他主张的蛰伏路线再无人质疑,但代价是持异见者被企业屠戮殆尽,曾经聚集在艾因旗下的同伴十不存一。
唯一的好消息是巨企的做派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久安市所有人面前,不少艾因当年都说服不了的人主动来联系到革命军。他近来的主要工作就是与这些人约谈,而今天他将与一位虹光信息的实权中层见面。
“…我们能依靠的只有纪律和制度,以此才能安全地蓄积力量…”
革命军内务部负责人德莱一边口若悬河地讲解,一边也在评估新进干部的可靠度。
加入组织时,她干的还是老本行,但随着在人事组织和内部肃反方面的才能逐渐展露,使她已经很久没有参与信息对抗了。
第二次革命后加入却身居要职的人不只是德莱一个,现任领袖芬弗力排众议,让他们有机会证明自己的信念与能力。
现在的革命军套了层安保公司的外壳,对上承接大企业的订单,对下用基层掌控力组织贫民区提升效率,从中攫取利益。
德莱在从虹光信息“跳槽”到这里前,发展了一名下属接任自己,这种挖墙角模式大大加快了革命军的发展。
威盛集团久安分部往日的暴虐结出了恶果:因连年业绩不佳,总部责成新任总裁扭转久安分部颓势,原总裁竭力抵抗。新旧总裁的斗争在久安市公司高层里人尽皆知。
随着威盛的内斗趋于白热化,双方都疯狂地拉拢盟友、孤立对方。原总裁率先联络到了某家安保公司。
即使对方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革命军也与之相谈甚欢,从行动步骤到战术细节,从报酬分赃到事后处理,合作细节一一确认,双方代表笑呵呵地握手告别。
革命军最大的倚仗不是蓄谋已久的武力,也不是三大企业内的同志,而是战略主动权:新旧总裁会在企业联盟规则内进行公司战争,他们以安保公司的身份参与了合同签订,正常来说双方都不会撕毁协议,但革命军只待时机成熟便会撕毁合同、倒戈一击,收取渔翁之利。
之后,控制住威盛塔,通过内应接收威盛剩余力量,建立初步的战略威慑,维持住三分平衡。
但当革命军真的控制住威盛塔、公开宣称此次行动是第三次革命后,设想中的投鼠忌器并未发生,极北军工的火箭、导弹、EMP接踵而至。
虹光信息,通信部。
费尔,这位德莱离职后接任上位的负责人正对着屏幕唾沫横飞:“…威盛已经彻底完蛋了,未来的久安市将是我们与极北军工的两极格局…”
“…我们未来最大的敌人正在大啖威盛的骨血,若我们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在可见的未来里必将处处掣肘…”
“我已经提交了现状报告,信息战小组也准备好发动进攻,请您再考虑考虑!”
屏幕上的高层影像藏在故作高深的阴影里,俯视着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员工:“你的报告公司会认真研究,”费尔的心凉了半截,“现在,请你回到工作岗位上去,服从公司的决定。”
“但就算只在外围活动活动,也能获…”
上级抬起手,制止了他:“服 从 命 令,费尔先生。”
“…明白。”
“回去工作,做好监控。另外,我不想看到有'意外'发生。”
费尔缓慢地点了点头,屏幕随之关闭。
“北极狐传来消息,他们尝试'误射'几发火箭到虹光信息的地盘失败,正在做最后抵抗…”
听着德莱语气沉重的汇报,芬弗无言地闭上眼。他的战略误判导致了全面被动,最后的努力也已失败,现在他们在这里交谈的每一秒都是用在外坚守的同伴的生命换取。
“你带着这些干部化整为零撤走吧,我们会发起一次反扑吸引替你们吸引注意。”他将一串名单发送给德莱,后者却摇了摇头。
“虽然我不是很懂军事,但我懂那些大人物的想法。”她紧盯着芬弗,为自己的话语增添说服力,“什么时候杀光我们不重要,不让我们跑掉一个才是关键,以我们现在的控制范围,我们,不会有任何一个人逃得掉。”
见对方仍未放弃,德莱继续补充道:
“再者,就算我们用尽全力、送出去了一批人,也只会提醒企业加把劲把我们赶尽杀绝,为了掩护他们,现在依然在潜伏的同志也被牵…”
“…你说服我了”,芬弗将那份名单文件销毁,向同志们传达了最后的指挥:“就让我们在此燃尽。”
革命军的拼死抵抗赢得了极北军工的尊重,为此他们发射了云爆弹来送革命军上路。
“那之后呢?”
八岁的阿赫特问道。
“之后,企业联盟派遣了特别行动组,对三次暴乱进行了彻查,把潜藏的暴徒都抓起来公开处决了。”
“我们的'乌托净土'也是那时建立起来的,那些暴民执迷不悟又谲诈多端,大大小小的地下活动让行动组的领导很不高兴。”
她的父亲,虹光信息董事,露出一个残虐的笑容:“于是我们逐步完善系统,极北军工出力,把那些标记为可疑的目标全部消灭,那几天枪声、爆炸声真是一刻不停…”
意识到这些话对小孩子来说不太适宜,他收敛了笑意,大手抚摸着阿赫特蓬松的头发。
“现在的久安市突出一个安全稳定,你跑到哪儿我都不担心。”
年幼的阿赫特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她还意识到自己现在应该表示对父亲的赞同,于是用两只小手鼓起了掌。
前威盛广场,已更名为极北大厦的建筑物修缮一新,侧面的巨幕投放着新闻影像:“…昨日,特别行动组第十六次行动,时隔半年再次破获一起恐怖主义集会,击毙、抓捕恐怖分子六十余人。”
诺银在广场上抬起头,看向巨幕。他费尽心思从隔壁市摸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一些跟自己相关的过去。
“据悉,本次抓捕的恐怖分子在私下供奉已死的恐怖分子头目——艾因。行动组突入现场时确认他们正在谋划新一轮恐怖袭击,并从现场查获大量杀伤性武器,但幸运的是,未有行动人员在本次行动中负伤…”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克制住了握紧拳头的冲动。
“乌托净土”注视着这个从车站下车后、直奔威盛广场的外来者,观看打击恐怖主义的新闻后心跳加快、手指不自然运动,让这个年轻人在系统中的可疑度等级上升到警戒。
“…归功于特别行动组的辛勤工作,久安市的犯罪率已降至有史以来的最低点,各种不文明行为也难见踪影。”
“让我们向他们致敬,是他们使得久安市真正的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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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的房间,中央是张黑色小床。
王折躺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行刑人把束缚带绑紧。不知这么称呼合不合适——他们的制服跟带自己到这里的狱警不一样,多半是两个系统的。左边的先生更熟练一些,利索地固定好自己的躯干,手和脚也接近完成。反观右边那位,居然做到了工作量少的同时耗时更长。他默默叹了口气,环顾四周。
天花板的灯有些刺眼,他将目光看向正前方的玻璃,那后面坐着他的父亲和一些亲戚、朋友和同学。看不太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无法判断自己的预测正确与否。
对于他的母亲缺席一事他毫不意外,毕竟那是位脆弱感性的女士。而毛蒙——与王折交往最深的恶友兼一同长大的竹马——也没有来,毕竟他已经被王折杀了,这也是后者躺在这里的原因。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就会坐在最前排,仔细地欣赏吧。”王折心想,“左邻右舍听见这瘟神死了估计都会笑出声来。就这种人还想站在道德制高点审判我?”他冷笑起来,“被椅子砸死,这种程度的死法还是便宜他了。”
死刑总负责人——姑且就这么叫吧,在王折背后的小房间里宣读完了那些废话,一个医师打扮的人上前来,在他胳膊上用棉签抹了抹。这是消毒,接下来就要把针头刺进皮肤,二者间有一段短短的等待。而王折很讨厌这种等待,尽管那刺痛不值一提,于是闭上双眼,决定回顾一下自己短短十九年的人生来转移注意力。
“搞得这么风轻云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道尖亢的声音伴随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响起。
毛蒙?!
王折猛地睁开眼,狐疑地左顾右盼,但现实中并无异常,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职,进入他身体的硫喷妥钠也在井然有序地开展工作。他再次阖眼。
“用这个声音,是想客串怨鬼?索命之前要我忏个悔?真是笑话。“虽然这么说着,但他心中尚有余悸,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再者,就算我有那么一毫克的歉意,也绝不是给你那种人的。”
毛蒙的声音没有再出现,王折稍微松了口气。“死人是不可能说话的。幻听还是跑马灯?药这么快就生效了吗?”他一边想着,一边感到思绪不受控制地飘远。
六年前的某个下午。
今天轮到王折和梁明远打扫卫生。梁明远是个热情真诚的小伙,外貌也无可挑剔,在男女生间都很有人气。当王折收拾好书本,准备去拿扫把的时候,梁明远不好意思地搭话道:
“那个,我有点事先走了,下次轮到我们的时候我一个人来,今天就...”
说着,用期盼的眼神注视着他。
“喂!快点啊,别让人家等急了。”
门口传来催促声,一个女生不太高兴地看着他俩。王折想起来一些绯色传言,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点了点头。梁明远激动地拍拍他的肩、道了声谢,然后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还差点撞到人。
一个人打扫就是会慢些,在王折进行最后一个环节拖楼梯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同学吃完饭回教室了。虽然预见到了这一点,但他还是有些烦躁。懒得认认真真地拖完,直接把桶里带着泡沫的水倒在楼梯上,然后敷衍地用拖把带一遍就收工。中途,王折脚打滑了一下,差点摔倒。看着瓷砖上的水,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楼梯偶尔会滑滑的。
初二的王折站在楼梯前,对着空无一人的楼梯露出了看穿一切的冷笑。这时,身后传来人跑动的声响。王折扭头看了一眼,梁明远大步流星地蹦到了他身前,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看起来相当春风得意。
“不好意思啊,你这是搞完了?”
王折注意到梁明远嘴角的弧度,稍微被感染到,微笑着应了声是。
“那你赶紧吃饭吧,今天可是老班的自习。”
他不等王折回答,就一把拿过拖把和水桶,欢快地跑上了刚刚拖过的楼梯。一个迈步就是3级楼梯,然后又跑了两步,还剩下最后4级,他再一发力,右脚掌便踩上了最高的那级楼梯。变故却不期而至。
“——!”
鞋底与楼梯摩擦得过于顺滑,导致他整个人在空中失去了平衡,双手努力挥动着,试图保护自己,但因为拿着东西而完全徒劳。楼梯下,目睹了全程的王折听见了三种声音:塑料水桶沉重的“咚”、木质长杆清亮的“当”以及血肉之躯沉闷的“噗”。
“以后上下楼梯得小心了。”他得出结论。
“你还记得他伤了多重吗?”
毛蒙的声音掐着点地在王折身后响起,后者如同梦醒一般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漆黑的虚空。再转头,看见毛蒙蹲在梁明远身旁,双手放在膝盖上,检视着他的伤势。
王折没有做声,他感觉自己从昏沉的旁观中被叫醒,意识和记忆都有些混乱。自己应该是在注射死刑途中,这里大抵是混合了自己记忆的幻觉。但,为什么是这里…?
毛蒙保持着那个姿势,仅仅将脸转过来,跟一言不发的他对视:
“哦,不好意思,我应该问‘你知道过,他伤有多重吗?’”毛蒙的嘴角狰狞地裂开,“你也明白的吧?为什么会想起这事儿。”
王折沉默地踱着步,向毛蒙靠近,没有交流的打算。
“啧,又来这套,你他妈从小遇到事就摆出他妈一副清者自清的卵样,反正有老子背锅...”
最后两个字以一种怪诞的变调弥散在空气中,因为王折一个足球踢把毛蒙的脑袋像蛋糕一样踢到了墙上,喷溅出一副粉红色的抽象画。自由的颈动脉里迸发出一条条老式胶卷,像超新星爆发一般猛烈地充斥了整个空间,王折脚下的地面也被层层叠叠的胶卷争先恐后地覆盖,一个个格子里不同的记忆片段不断变换。
这里是意识世界之类的东西,自然没有什么顾忌。他明悟般地点点头,对眼前超自然的一幕也不以为意,看向曾经是毛蒙的东西:
“正好有句话没法告诉活着的你,”被自己的话逗乐,王折忍不住笑了笑,顺便注意到胶卷更替的速度开始减缓,“杀你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释然,一种胸中的郁结全数消散的快感。在等死的这段日子我才理清了缘由。”他盯着毛蒙残留在脖颈上的下颚,光溜溜的舌头安静地躺在一圈牙齿间,似乎在听他的说话。“我曾以为我只是看不惯你,对你带坏我这件事也只是埋怨的程度。但事实证明,我潜意识里不这么想,以至于亲手虐杀都不能让我解恨。”五指虚握几下,似乎在怀念当时的手感。
“让你活下去迟早会危害社会,或许我也是。所以我很庆幸我犯的是故意杀人罪。而且,杀的是你。”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听到我承认自己也是个混账你是不是很满意、可以成佛了?你阴魂不散不就是想听这个?近墨者黑嘛,我也就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坚定意志、伟大理想之类的东西,跟你待久了就这样了。但要说这辈子做了什么有益社会的事,那就是把你宰了。”终于歇了口气,“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也该死了。”
胶卷们响应着他的话把他包裹了起来,视野一片黑暗,世界即将熄灭。
“不,不是现在。”
这次响起的却是自己的声音?
“我们还有话要聊。”
睁眼。
黄昏,太阳把校园染成橘黄色,王折认出来这是高三的教学楼,那时的自己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俯瞰着来来往往的同学们,一旁的毛蒙靠在栏杆上,像过去那样跟自己聊着有的没的。有些奇怪的是,尽管他样子和声音都跟自己一样,但王折就是知道,他是毛蒙。
作为意识进入自己的身体,王折环顾了一下这久违的风景,一时间竟沉迷了进去。
“又刷新了我的认知啊朋友,你可,真了不起。”宁静没有持续太久,毛蒙还是主动挑起话题,“对那些事都不‘记得’了,想起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停滞的片段。”
“既然你这么懂,还顶着我的脸出现,那就不该奇怪。”王折看都没有看他,只是一脸怀念地审视这里的每一个细节:抱着书啃着馒头急匆匆的麻花辫姑娘,篮球场上拼尽全力的丸子头男生,树荫下嬉笑打闹的学弟学妹....这幅校园图景是他忙碌的高三生活里最喜欢的调剂。毛蒙跟随着他的目光,打量一个个人物。
“那个姓谭的麻花辫,眼巴巴地期盼着她的‘好朋友’能帮她解个围,没想到都对上眼神了,你还能视而不见。”
“嗤,那群围着她阴阳怪气,还乱翻人家书的女生不就是毛大人您的‘鹰犬’?我用脚后跟都能猜到是你,不然毫不相干的两拨人,怎么突然就…”停顿片刻,王折瞥了他一眼,“你该不会想说,是在帮我制造机会吧?”
毛蒙扬了扬眉毛,玩味地说到:“如果我说是呢?”
“那就,连一瞬间的犹豫都不会有。”说着,王折皱起眉头,猜想到了他的另一个用意:破坏自己的交际关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为毛蒙鼓起掌来,“呵哈,精彩的设计!我都忍不住想给你颁发个奖杯了。”
毛蒙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无视掉他做作的表演:“学艺不精,不好好搞,怕堕了师傅你的威风啊。”
王折不阴不阳地回敬:“不敢当,我会有这种恶癖还是师承您啊。”他的目光穿透毛蒙的躯体,似乎看向了世界之外的地方。“其他的也不用点评了。看你在这儿挺不自在的,我也懒得跟你纠缠,直接去最后一站吧,我大概知道会是什么地方了。”
即使对下个地点隐隐不安,王折面上也没有半分露怯。
心念一动,整个世界像背景图层一样被揉成一个点,然后新的图层自虚空中浮现。
"你也是能提出些建设性意见的嘛,让我们期待接下来的好戏吧。"毛蒙脸上一副有恃无恐的表情。王折感到局面有超出把控的趋势,不安感愈发沉重,疑心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而毛蒙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轻飘飘地补了一句:
“事先声明,就算你等会儿后悔了,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怀着疑虑,等待新的世界逐渐成型。正如他所想,是大学时期的学生会外联部部室。破碎的色块和纷乱的线条间隐约能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在打理房间里的花花草草。
是她,柳卉。王折的大学同学兼前暧昧对象。
王折忽然明白了不安的来源:自己竟是在害怕——害怕面对她。不声不响地瞟了毛蒙一眼,他凝视着柳卉,丝毫没有移开目光的迹象。
被不安所驱使,王折迅速地翻找起回忆。
部门新生欢迎会。
高谈阔论的自己。
崇拜的视线,前辈的赞许。
悄悄拉扯自己袖子的她。
细声细气的温柔语调。
刺穿虚荣心的话语。
顺势产生的好奇心。
自那相识之后,回忆都变得鲜活起来。
因为经常在部室里相处,王折与她日渐熟络。柳卉是个很小只的姑娘,精神状态也不太好,性格还比较弱气,在部门里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她的爱好是盆景,除了部室里原本就有的几盆绿萝、君子兰,她还带来了七八盆花花草草。王折不认识那些植物,但看得出它们给她增加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作为部门里跟她说话最多的男生,其他人偶尔会打趣他俩是不是在一起了。这种时候王折就会摆出他经典的清者自清脸,柳卉则会不好意思地否认,让他们别开这种玩笑了。
王折知道她大抵是喜欢自己的。
有一次他问柳卉:“你这么内向、不敢跟人搭话,当初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些?”
然后优游自如地欣赏了她脸色涨红的全过程,结结巴巴地找了好些个理由,最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以王折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告终。
事情的诱因,出现在毛蒙来他们部室玩的那天。
房间里只有三人:王折在处理表格,柳卉在摆弄花草,百无聊赖的毛蒙突发奇想,把带给王折的百○可乐倒了小半瓶给一盆绿萝喝。见状,柳卉勃然变色,壮着胆子,跟外貌有些凶狠的毛蒙据理力争,毛蒙逗了她一会后才施施然地道歉。旁观了全程的王折自那天后,每次去部室前都会先绕路去开水房打一保温杯的开水。
也是自那天后,柳卉逐渐发现自己精心照料的“孩子们”莫名地萎靡不振起来,甚至有的开始枯萎。不过好在王折注意到了她的失落,也开始对它们有了兴趣,他们的聊天里多了很多花草的话题。王折还会关心她对每一盆植物的感情,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能说会道。
王折对此也很满意,和柳卉一起小心呵护着这段关系。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手法用太多次之后,柳卉逐渐起了疑心。于是最后一次,他一次性赐死了好几盆精心挑选的花草,实现了合理性、隐蔽性和杀伤力的完美平衡。
后来的日子里,即使有他尽心安慰,柳卉的情绪也一蹶不振。一个多星期后看着彻底死亡的花草,她请了很长的一个病假。王折尝试过联系她两次,均没能成功。
暂停回忆,王折捏了捏眉心,他忽然意识到柳卉并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相信他。而毛蒙恐怕就是从她这里知道了那些信息。另一位观众依然在注视着柳卉,王折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回忆不断展现。
柳卉告病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毛蒙约他去部室玩。到了地方,一推开门,王折发现毛蒙在将一株君子兰的叶子拉长、弹回。注意到王折来了,毛蒙直接抛出一个炸弹:
“听说柳卉跳楼了,自杀未遂。”
王折一惊,眉毛挤成一个“川”字:“你怎么知道的?”说不通的地方太多,他不由得满腹狐疑,“这种事不能电话里说?还特意约我来这。”
毛蒙嘻嘻一笑:“得了得了,看你这屎样你爹我就知道没猜错。”语气有所顾忌般严肃了些许,也放开了那颗君子兰,“再告诉你,我还知道柳卉休病假就是因为这些花花草草。”
面对含沙射影的指控,王折倨傲地微微后仰,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毛蒙。
双方大眼瞪小眼,王折终于是没信心把毛蒙糊弄过去,也找了盆草薅了起来:
“猜猜我是怎么做的?”
见他认了,毛蒙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我哪懂这些,只是了解你这狗比罢了。身边有什么人伤心倒霉啊,八成就是你干的。”
王折噗嗤一声:“就算我有八成的锅,七成也得仰仗您教得好啊。”说着,作了个瓶子倒水的手势,“记得吗?你,百○可乐。”
“人都死了还他妈找借口,你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呢?”
“搞得这么义正辞严,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王折不明白今天的毛蒙怎么扮演起愤世嫉俗的检察官来了。仔细端详他的表情,试图找到一个让自己心安的答案,却从他的眼神中找到了…怜悯?不安和焦躁将他的心攥紧。
毛蒙缓缓地开口:“…那我也不说啥了,迎接惊喜吧。”
“嘎吱——”
墙角的储物柜发出历经沧桑的金属摩擦声,一个缩在下层储物空间的女孩子扭动了几下,钻了出来,用阴郁的表情看着王折。
那之后的回忆变得抽象、破碎起来。
平头青年面带讥讽,对着女孩侃侃而谈过去的事。
她蓝色的视线将回忆冻成冰。
长发青年突然爆发,神色狰狞地抓起椅子。
……
整个世界又回到了一片虚无。
“…一切都明白了。”毛蒙幽幽地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美化记忆的。”
王折几乎都要忘记他的存在了,身体微微颤抖,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但王折似乎看到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早就明白了,我们会在这里对峙,是你想要我忏悔认错,不是吗?”
语气已不如之前从容。毛蒙的眼神从刘海间透射而出,插在他的心间。
“都说了…”王折不能再忍受这种沉默,他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心里的痛苦。但刚开口就被毛蒙厉声打断: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是他?”
“为什么你能装得风轻云淡?”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视死如归?”
“毛蒙”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些话,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连绵的炮火轰在王折的心理防壁上,慑于毛蒙的气势,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瞳孔震颤,心被名为可能性的野兽撕咬着。
“…不,不可能!”
下意识地,他全力挥动右臂,整只手如鞭子般迅猛地抽在毛蒙的腰间,试图把面前的东西腰斩。
“...”
但山峰没有被撼动分毫,徒劳的一击反而震伤了自己。
毛蒙一脚把他踹开,抬抬手,在他身后弄出一扇白色的门。
王折一脸惊惧地看着从门内散发出的光芒,脑海里涌入一些无法理解的片段:大雨滂沱的高中校园。
头破血流、倒在自己身下的柳卉。
倚靠着楼梯扶手,赞叹不已、为他鼓掌的毛蒙。
全身的细胞都在嚎叫,哀求着他远离那扇门——就算在这里虚度到意识消散,也不要接近那里。他尝试让那门消失,却发现自己已影响不了这里分毫。
毛蒙缓缓地靠近那扇门,他感到的痛苦只比王折更甚。瞥了一眼面如死灰、目光呆滞的后者,自言自语道:
“去面对真实吧。”
一脚把他踹进了那片光芒中。
“!!”
如同从噩梦中醒来,王折猛地睁开眼。
他看见那个负责注射的医师摘下了他的医疗护目镜和口罩,露出跟他那恶友毫无二致的脸,面带讥讽地笑着。
他看见只有自己一人的部室被猛地推开门,柳卉带着其他部员涌进来,将他团团围住,神色各异地看着他。
灵魂颤抖着。
最后,他看见自己赤身裸体躺在婴儿车里,母亲木然地注视着他,父亲缓慢地将他掐死,亲戚、朋友、所有他认识的人鼓起掌来。
意识熔断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