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古色古香的城市有很热闹的夜市,她在这里叫安无痕。
“痕,看这个。”弗诺依凑过去,将选中的发饰夹到安无痕齐眉的刘海一侧,暖黄的光跟着亚克力花瓣装饰跃到她紫色的鬓角上,“这样好多了,也很配你今天的衣服。”
“确实诶。”安无痕凑近小摊上的化妆镜,镜中笼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将那半透明的花瓣发饰染成斑斓灯火的颜色,衬着在夜幕中浓郁的深紫发色。人群熙熙攘攘,于镜子的边缘流淌进安无痕的视野,带着街边摊炸串的味道,缓慢又悠闲。
“那就这些,都包起来,拜托啦。”
“好嘞。”
店家取出牛皮纸去包两位姑娘挑出来的货品,弗诺依又开始把玩在前一个摊位买的木锁,而安无痕仍是望着镜中阑珊,望着彩色的棚子,望着小孩子笑闹着跑过。她不记得上次看到类似的场景是什么时候,但又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和氛围她感受过很多很多次。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脑海中逃脱的感觉又开始占据她每一寸感官,糅杂着烦躁与不耐。这种有主观认知的遗忘感自她几个月前被弗诺依从某个坟头刨出来之后就有了,而她至今都不知道那些逃脱了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安无痕很讨厌这样的感觉,就像某日家里遭了贼丢了珍贵的东西,那个嚣张的贼还用喷漆在家中的墙上写满了挑衅的话语,然而不管通过何种方式都无法找到这可恶的贼,因为安无痕根本想不起来那个贼到底偷了她什么东西。
“嗯?”
视野边缘的某个身影让脑海深处的弦轻微颤动了下。安无痕猛地侧过头去,抬手拽住了身侧路过的一位男性。
“……这位小姐?”
男人疑惑地回头。
“我应该……”安无痕眯起浅金色的眸子,视线扫过对方的眉眼。
——我应该认识他。她这么想着。尔后顿了顿,也疑惑地松开手,歪头笑了笑。
“不好意思,是我认错人了。”她说,“我应该有个朋友和你长得……呃,挺像的。”
对方挑了挑眉,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转身又隐到人群中了。
“那个人和谁像?”弗诺依解开了木锁,抱着包好的发饰饶有兴趣的问道。
“不知道,”安无痕耸肩,“哎,咱们要不要去买点夜宵吃?我想吃火锅里煮的牛筋和毛肚了。”
荷兰,代尔夫特。
暧昧的橙色光芒笼罩弹簧床上两具交叠的身体。居于上位的金发青年纤细苍白,海蓝色的眸子里漾着朦胧欲望,他扭动腰肢,用湿哒哒的肉穴套弄一根粗大的性器,呻吟喘息随着他的动作从嘴角漏出,娇媚酥软。
“啊……先生…呜…”
肉穴中的性器突然颤动两下,青年翘起的欲望也随之涌出点点白浊。金发青年把自己的精液抹在身下人腹肌轮廓上,沾着白浊的指甲刮过乳头,又顺着手臂的肌肉线条往下,伸入对方的指缝中扣住。他垂头打量表情隐忍的床伴,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勾出一抹笑来。
“满意吗?”
回应他的是突然顶上敏感点的性器。
“换……换个套……”青年一下子软了腰,缓了缓酥麻感抬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避孕套,这样的动作让他胸前的殷红刚好落在身下人的鼻尖上方。身下人也不客气,直接张嘴咬上了那颗红果,门牙啃噬的痛感与舌头湿滑的触感交替,一阵一阵酥麻从胸口一路涌至全身。随即便是天旋地转,原本处于上位的金发青年被床伴面朝下压在了床上,屁股被高高抬起,性器再次进入紧致的肉穴。弹簧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用过的避孕套丢得满地都是,黏白的精液从里面流到床单上,或是金发青年白皙的皮肤上。
彭托斯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正午了,昨晚的床伴早已走人了,只留下床头上的几张纸币。他拨开额前碎发,收好纸币后随意抽了两张纸擦擦湿软粘腻的后穴,然后带着餍足的表情赤身裸体走去浴室。热水流过满是吻痕的后背,彭托斯发现自己右腰上还有一道掐痕,或许是昨晚的床伴爽极了没控制好手劲,但没关系,他喜欢做爱时有点意料之外的疼痛。
彭托斯穿好衣服退了房,金丝边眼镜遮住泛红的眼角,领口和袖子都老老实实扣着。他有些遗憾没有留那位客人的联系方式,昨晚的狂野十分符合他对于性爱的期待,对方的身材和尺寸完美契合他所有性癖,被掐着后颈操弄时他一下子就被那股凶狠劲带走了神智,只能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讲下流话。对方好像也很喜欢他仰头喘息的样子,会故意坏心眼地突然用力顶弄敏感点只为逼出他更多的泪水。
除了刚开始那人畏手畏脚地放不太开,得自己主动跨坐到对方身上引导之外,他们的性爱可谓是完美,甚至可以感觉到同时攀上顶端后对方灵魂的颤抖——这对于一夜情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那位青年就是跟自己那么合拍,至少自己的身体很喜欢。
还是应该留一下联系方式啊。
彭托斯走出酒吧街,穿过红灯区,搭上电车回公寓。代尔夫特位于海牙和鹿特丹之间,生活节奏比起英国要慢一些,很适合度假和放松。彭托斯在去鹿特丹的伊拉斯姆斯医学中心实习之前想好好休息一会,而恰好一位远亲在此处拥有一套房产,他便提前办了休学借住此处。只是自己总归是个闲不住的,在无所事事一个月后他还是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充实自己的生活,便去理工大学旁听来打发时间。今天下午彭托斯只有一节微积分相关的课程,虽然只是一节通识课,但理工大学的数学类课程总归要难上一些,还会涉及很多应用,比起纯理论讲解要来得更具象。
微积分的教室还挺大,但来占位的学生也很多。此时前排和中间的座位已经人满为患,大家都想再往前坐坐,好看清数学教授随性的板书。彭托斯拾阶而上,越过人群在后排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下,摊开笔记之后就拿着手机背生理结构。
“借过。”
彭托斯被低沉好听的嗓音勾得抬头,他的身侧站着一位高大的男性,黑色卫衣下摆漏出一截格子衬衫,帆布包挂在肩上有些摇摇欲坠,同色裤子下是一双沾了机油的涂鸦帆布鞋。彭托斯的视线从男性的脸落到他的腰部,然后侧开腿让这位打扮普通的理工生在身侧入座。
论上高数课遇到一夜情对象是什么样的体验。
彭托斯摘下金丝边眼镜,拖着下巴看了眼身侧的男性,对上他的视线后勾起唇角漾出一个笑容来,然后扭头戴上眼镜继续滑动手机上的解剖图。一夜情讲究的就是睡完之后各奔东西,彭托斯一直自诩为一个合格的一夜情对象,他从不纠缠,常在红灯区徘徊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把自己当作一个出来卖的。床上的欢愉和床下的社交彭托斯分得很清楚,但再次看见身侧男性的面容时从尾椎泛起的酥麻让他有纠缠对方的冲动。投射在男性脸上的不再是旅店的暖橙灯光,这让他的面部轮廓更明显了些,冷淡的灰眸和抿起的嘴角完全没有昨晚的情潮,但仍旧勾得起彭托斯的欲望,他想起昨晚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会掐他的腰,还会揪着他的头发将他按在枕头上,卫衣与衬衫下的是沾染过他精液的腹肌,算是情动时在对方身上打下的临时标记。彭托斯交叠双腿,让硬挺的牛仔布料束缚勃起的性器,强迫自己从情色联想中脱离出来,思考教授写在黑板上的复杂公式。
学高数讲究的是缘分。彭托斯蹩起眉,划掉草稿纸上解得乱七八糟的公式重新解题,却怎么也得不到教授黑板上写下的答案。他抬手想捏一捏酸疼的后颈,却一不小心碰到了身侧男性架在小桌板上的手背,皮肤触碰的感觉一下子将两人带回昨夜的疯狂,他们对上视线,又心照不宣地分开。对方卷起的卫衣袖子箍着肌肉,彭托斯的指尖就落在那节小臂上,圆润的指甲轻轻刮蹭两下,又抹过自己殷红的下唇。
这样勾人的结果就是课后跪在卫生间隔间里给一夜情对象口交,鼻尖一下一下抵上耻毛,口涎滴在睾丸上,软舌舔过冠状沟和敏感的前端。一次深喉过后彭托斯吐出性器撸动,同时抬头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对方,海蓝色的眸子盛的是纯净,与他手上淫靡的行为和湿润的双唇产生强烈对比。
“操……”
站立着的男性覆上彭托斯的后脑,彭托斯也很听话地再次含住了他勃起的欲望。这回吞吐次次都深入喉头,喉管挤压性器的感觉和肉穴完全不同,口交带来的掌控欲与操穴也大不一样。操穴是臣服,口交带着羞辱。掌心覆盖后脑笼住掌管基本生理功能的脑干,笼住心跳、呼吸和睡眠,在深喉时感觉稍微用点力胯下的青年就会立刻失去生的能力。口交是掌控者单方面的生理狂欢,软肉因为生理反射试图将性器推出喉头,但又因为后脑被按着只能承受其一次又一次的入侵。从站立的角度只要一垂眸便能看见青年泛红的眼角和泪水,还有他揪着黑色裤子的手指,口涎打湿内裤,浊精泻在温软的口腔。浓郁的咸湿味道占领彭托斯的口鼻,他等对方射干净了才慢慢吐出半软的肉棒,用手接住漏出来的液体,带着清纯无辜的眼神张嘴伸舌展示嘴里的白浊,一幅等着夸奖的无知少年样子,但无知少年是不会用红舌舔过唇珠,然后将精液一口一口咽下去的,只有多情的妖精才会在攀上顶峰后还这样勾引自己的床伴。
彭托斯起身时眼前闪过一片乌黑,便顺势窝进对方的怀里,他的额头蹭着卫衣,眯着眼帮对方扣好裤子和皮带。
“欠我一次。”彭托斯拉着对方的手隔着牛仔裤感受自己的欲望,“晚上有空吗?”
对方顿了顿,“有的。”
“加个联系方式吧。”彭托斯戴上眼镜,想抽张纸把嘴角擦干净,下巴却被对方抬起,对上那双性感的灰蓝色眼眸。
“行。”靠着隔板的男性用拇指擦去彭托斯嘴角的口涎,“我随时都可以。”
“那好呀,我都可以的。”彭托斯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擦脸服务。
“赫尔曼。”男性用食指抚过彭托斯带水汽的睫毛时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姓名。两人交换联系方式之后便一前一后出了卫生间,顺着空荡荡的走廊离开教学楼,上课时间在外游荡的学生很少,阳光挂在树梢躺在微风上,草木清香涌进鼻腔混入之前精液的味道。彭托斯顺着小路回到自己的公寓,随手丢下书包后赤脚窝上了沙发,他的欲望仍未散去,连着后穴也湿润了起来。指尖在新的聊天框上停留片刻,最后还是丢开手机进了浴室。
在夜晚的狂欢开始之前,来点开胃前菜也不是不可以。
赫尔曼敲开公寓门的时候彭托斯已经将自己调教的任君采摘,真丝衬衫敞着领口,长裤下是泛着粉红的脚趾。室内的装修和摆设透出青年殷实的家底,薄纱半掩着落地窗,书架上整整齐齐摆着医学教科书,卧室门关着,但茶几上丢了一盒开封了的避孕套,躺在两根钢笔旁边。
“喝酒吗?”
彭托斯赤脚站在橱柜前挑高脚杯,手边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红酒。赫尔曼对红酒没什么品味,只是顺着青年帮他把软木塞拔出来,然后接过晶莹剔透的高脚杯咽下深色的酒液。
“好苦……”
对比赫尔曼有些享受的表情是彭托斯因为苦涩而皱起的眉毛,平缓下嘴里的味道后又自己开了一瓶莫斯卡托。赫尔曼心想这人可能平时不怎么沾酒,他觉得甜腻带起泡的莫斯卡托跟苏打水没什么区别,但面前的青年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液体的样子让他想起宠物店橱窗里喝水的兔子,也想起了他们昨天夜里在酒吧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昏暗的灯光闹人的音乐配上微醺的状态恰好是发生一夜情的最好配方,当时面前的青年没有戴眼镜,脖子上还有一根黑色项圈,挺俏的臀部被牛仔裤包裹,透过破洞可以看见贴身穿着的黑色渔网袜。他们在酒吧后街接吻,一路拐去了一家廉价酒店。青年熟门熟路的样子让他误以为对方是性工作者,现在看来他只是单纯去寻求刺激而已。那时的吻除了酒味还有点甜,像是薄荷糖的味道,柔软的舌尖扫过牙齿蹭过唇瓣,青年坐在他身上扭得像个妖精,喘息着讲一些淫言浪语,全身上下就只剩个项圈,浪荡的模样跟今天下午吞吐他性器时的无辜表情截然不同。赫尔曼放下酒杯搂住彭托斯的腰,右手从真丝衬衫的下摆探进去,顺着腰线往下握住他半硬的性器,兜着性器的布料触感很明显不是棉布。
“啾。”
彭托斯在赫尔曼唇上留下一个带酒气的吻,他握着酒杯攀上赫尔曼的脖子,然后手一偏将杯中的红酒倒入赫尔曼的领口,坏笑着咬住他的唇。
握着性器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嵌入顶端刮蹭,青年被激得弓起脊背,漏出两声呜咽。
“我把自己赔给你好不好?”
沾着红酒的衬衫被彭托斯扯下来的同时赫尔曼也脱掉了彭托斯的裤子,宽松的裤子下是一条女士的黑色蕾丝内裤,细细的布料勒进臀缝,镂空蕾丝颤颤巍巍兜着娇嫩的性器。彭托斯没有耻毛,裸体的时候像一位娇嫩的少年,不过后穴早已湿软成熟。赫尔曼将他抱上了流理台,冰凉的大理石贴住臀瓣,光洁纤长的双腿缠上赫尔曼的胯。彭托斯随着赫尔曼撸动性器的动作喘息,时不时在他的肩膀上留下细细密密的咬痕。下颚被抬起,火热的吻留在嘴角和脖颈,欲望任被握着,真丝衬衫的纽扣全被解开,彭托斯不知道赫尔曼怎么做到单手解开这些小扣子的,但也没有机会去细究了,他被赫尔曼推倒在流理台上,头垂在白色大理石边缘,双腿被分开,男人的唇瓣从胸口滑到小腹,略过翘起的性器落在腿根,后穴含入两根手指。
“自己之前扩张过了?”赫尔曼掐住彭托斯一边的乳尖。
“嗯……裤子里有套……”
赫尔曼地上扒拉出口袋里的套,就着套上的润滑一下子进入那早已软糯的肉穴。彭托斯仰头发出满足的呻吟,小腿上挂着那条细细的蕾丝内裤,随着赫尔曼的动作晃动。两人的身体十分契合,稍稍动作赫尔曼就抵上了彭托斯的敏感点,顶端刮过肉壁留下颤栗。彭托斯咬着手指呜咽,脚背拱起,女士内裤划过小腿和脚腕落在地上。他拉着赫尔曼的手覆上自己的脖颈,后者十分有默契的用力掐住。细小的呜咽变成淫言浪语,彭托斯握着赫尔曼的手腕让他用力操弄自己,主人哥哥先生乱叫一气,眼泪挂在面颊上要落不落。赫尔曼把身下的青年扶起来抱在怀里,扣着他的后颈让他在自己的肩窝里哭泣,舔过他的耳垂和耳廓,最后印在他的唇角。彭托斯被操的昏昏沉沉,液体淅淅沥沥滴在厨房的木地板上,他射出来的东西已经变得半透明了,但体内的灼热很明显还没有满足,赫尔曼抬起他一条腿加大挺动的幅度,快感进一步溶解了彭托斯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他像个溺水者牢牢攀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艘在浪尖的木船,下一秒就可能被波涛淹没。赫尔曼将性器埋进身下青年的穴里射精,肉棒一下一下跳动激的青年也跟着颤抖,他突然很想无套操他,想与他的肉穴亲密接触,想将自己的性器永远埋在他的体内。彭托斯已经高潮到脱力,他瘫在白色的大理石上,胸前和小腹挂着自己的体液,指节上印着自己的牙印,乳头被掐得充血肿起。
他们赤裸着身体窝在沙发上接吻,而后又点了外送一起打了两把游戏,带着黑鹰的战士带领衣着华丽的奶妈大杀四方。快到凌晨的时候彭托斯拖着赫尔曼去浴室,两人又差点擦枪走火。烘干机里是赫尔曼沾着红酒的衬衫和被体液弄脏的衣物,彭托斯的睡袍对于赫尔曼来说还是小了点,只能松松系着腰带露出漂亮性感的胸肌和腹肌。这是彭托斯第一次留宿别人,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睡相极差,白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埋在赫尔曼的怀里揪着对方的领口不撒手,而对方只能委委屈屈搂着他睡在双人床的床沿,羽绒被拖在地上,枕头也掉了几个下去。
“早安。”
交换一个本是情人间才有的早安吻,彭托斯换了个姿势继续窝在赫尔曼的怀里刷instagram,意外发现了床伴空荡荡的主页,偶尔有几张风景照。他切回自己的主页咬着嘴唇锁了几张不怎么文雅的照片,指尖悬在蓝色的关注键上最后还是没有摁下去。两人的身体早已亲密无间,但精神上的交流约等于零。这也是彭托斯不太喜欢找固炮的原因,万一哪一方突然开始投入感情那结局必然是一地鸡毛,两人原本就是因为身体的欲望而凑在一起,床上快活了就行,没必要去强求什么其他东西。
彭托斯把拖到地上的羽绒被捞起来盖在赫尔曼身上,换了衣服戴上眼镜去厨房煮咖啡,在咖啡机咕噜咕噜声中将客人的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做爱后赫尔曼留在旅店的纸币,眯着眼把那条女士蕾丝内裤塞进了他的裤兜,然后叠好放在茶几上。
就当是嫖资了。
赫尔曼清醒过来时彭托斯正端着拿铁坐在沙发上看书,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搭配浅色的居家服像个人畜无害的学者。昨天厮混的流理台上有一杯意式浓缩和用烘培纸包着的熏牛肉可颂三明治。
“奶和糖也有,随意。”
“谢谢。”
“衣服洗好了,洗漱用品在台子上。”
赫尔曼换衣服时他在裤子口袋里摸到了那条蕾丝内裤,然后面色如常地塞了回去,他收好东西向彭托斯告别。手刚握住门把手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摸出来一看是一条来自彭托斯的未读消息,挑了挑眉头看向沙发上的青年。
“我的课表。”彭托斯向他展示两人的聊天框。
“好。”赫尔曼调出自己的课表也给他发了过去,沙发那边的青年放下咖啡扑过来亲吻他的唇角,蹭蹭他的脸颊后反手把人推出了大门。
“有空再见。”
赫尔曼不经常赖床,也没有什么起床气,非特殊情况作息十分规律。他会在彭托斯的闹铃响起前醒来,倚着枕头刷会手机,然后在彭托斯闭着眼睛摸索叮叮咚咚的手机时凑过去亲亲他的额头,再翻身下床洗漱。当他擦完脸从卫生间出来时彭托斯还躺在那儿,脸陷在枕头中。他抬手呼噜着对方卷曲的金发,呼噜着呼噜着彭托斯就歪头蹭进了赫尔曼的手掌,脸颊贴着手心,细小的胡渣挠得赫尔曼有点痒。
“醒了吗?”
“……嗯。”彭托斯闭着眼应一声。
“好。”于是赫尔曼套上卫衣去厨房泡咖啡,咖啡豆和牛奶的香味钻进卧室,彭托斯掀开眼皮慢慢坐起来,愣了大概有半分钟才吸着拖鞋去洗漱。当他出来后早餐也差不多好了,单面煎蛋和香肠搭配面包,鸡蛋流黄的程度刚刚好。
晨时两个人的话都不多,握着手机各自浏览各自领域内的咨询。赫尔曼会抿着黑咖等待彭托斯咽下最后一口蘸了蛋液的黄油面包,然后看他俯身过来取走自己面前的刀叉和碟子丢进洗碗机里,绕回卧室去换衣服。
八点十分,两人准时出门。比起骑车彭托斯更偏好步行,他和赫尔曼并肩走过人声鼎沸的咖啡店,最后在某栋教学楼前告别。
下午三点半,彭托斯在附近的餐厅确定今晚的晚餐,回家的路上去小超市拎了些新鲜水果和零食,又拐去花店买了一束新鲜的尤加利叶插在客厅的玻璃花瓶里。赫尔曼到家时晚餐也刚好送到,只是彭托斯对那碟巴伐利亚香肠冷盘的态度有点微妙,他不太喜欢肝泥和血肠的味道,看来下次没必要还是不要点了。
今晚的时间是用来摸鱼的。彭托斯又在死磕某个游戏的小怪,死了无数次后终于打出了致命暴击。赫尔曼早已被他菜到麻木,但还是凑过去奖励了欢呼雀跃的彭托斯一个亲吻。其实看新手玩游戏非常有意思,彭托斯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死掉,然后沉着脸从出生点杀回去,又啪唧被拍回出生点。
“打不过绕过去就好。”
“不行,我今天就要锤死这两只狼。”
“好吧,那这样……”
赫尔曼拿过手柄给彭托斯演示技巧,可惜学着学着彭托斯的心思就从游戏飞到了老师身上。骨节分明的手熟练地推动摇杆,角色挥舞铁鞭大杀四方,到了新的存档点时视线被海蓝色挡住,唇上落下一个黏糊糊的亲吻。
“不玩了?”
彭托斯点点头,赫尔曼便垂下眼睛亲他,亲密接触很快从亲吻升级,沙发靠枕被踢到地上,小毛毯团成一团,额发缠绕,十指相扣。
快凌晨的时候客厅里就剩了一台小夜灯,主人沉睡时是扫地机器人的工作时间,老老实实绕过地毯上的靠枕,清扫完厨房后安安静静钻回角落里等待新的日出。
(一)
彭托斯高坐在会客室的主位上,月光透过巨大的法式窗户洒进庄园,他手持长剑,抬头迎上面前黑漆漆的枪口。
“好久不见,灰鸦先生。”顺着枪管对上猎人的眼睛,他们的瞳色都是蓝的,只不过猎人的蓝色比他还要冷酷些,投在钢铁的目光像北极的寒冰。这样的眼神让彭托斯很兴奋,两颗獠牙的尖尖从上唇慢慢探出一点,让嘴角撑起一缕温柔浅笑。
“记得装消音器,灰鸦先生。诺诺好不容易睡着了,可别吵醒她。”彭托斯的长剑贴在猎人的肩膀上,两人的姿势像是在执行骑士的分封仪式。高背椅旁是被五花大绑着的妓女,嘴里还塞着白色的绢布。
“我看你一个人也很自在,阁下。”
彭托斯眯起眼没有说话,反手用长剑割断了捆绑着妓女的绳子,可怜的女孩儿甚至都忘了扯掉嘴里的绢布,抓着裙摆跌跌撞撞跑出了宴会厅。
名为灰鸦的猎人没有去理会那位本该由他拯救的受害者。他压下手腕,特制的枪管抵上面前血族的下颌往上一抬,强迫金发的血族露出脆弱的脖颈和束在那里的一根黑色皮质项圈,同色的铁环从繁复华丽的领巾后面滑出来,被柔软的蕾丝簇拥着。
“唔…”彭托斯没有反抗,甚至将泛着寒光的长剑丢到地毯上坦然看着面前的猎人。他用目光描摹对方英俊的面容,伸出舌间舔了舔殷红的上唇。
于是灰鸦便曲起腿挤入彭托斯交叠的腿间。优雅的少爷不得不分开大腿,以一种浪荡的姿势坐在天鹅绒的扶手椅中,扬着脸感受枪管贴着皮肤移动,感受它慢慢划过下巴,然后挤进口腔。冰冷的金属强迫他像口交时那样张大嘴。彭托斯尝到淡淡的金属味,獠牙因为接触到与血液相近的味道变长了些,不再是含羞带怯地只露出一点尖尖,他也含不住在口腔内聚集的口涎了,液体从嘴角漏出去,海蓝色的眼眸直直望着灰鸦冷淡的面容。本该尊贵高傲的血族顺从地任由猎人的枪管在自己嘴里进出,一下一下模仿淫靡的口交,金属的味道勾起他的饥饿感,口涎越来越多,他能感觉领口和箍住脖子的皮项圈变得潮湿。
灰鸦望着彭托斯这幅模样非常满意,他让血族含着装有银质子弹的炼金手枪,然后手指伸进血族的领口一勾,修长的指尖拖出一根藏在衣物下面的铁链。粗粝的铁链刮过胸前,彭托斯含着枪管漏出一声喘息,獠牙完全长了出来,让他不得不将嘴张得更大了些。
灰鸦慢条斯理地将铁链缠在手心,抽出被彭托斯口涎打湿的手枪。残存于口腔的金属味正在慢慢消失,这让血族的饥饿感一下子到达顶峰。海蓝色的眸子变得更加剔透,像是月光下的波浪,漂亮蛊惑。
普通人根本无法抵抗青年这样晶莹的眼眸和钩子般的眼神,但顶尖的猎人则知道这是血族施展心理暗示的预兆,只是这种暗示对某些猎人来说只是生活上的小情趣。灰鸦迎着暗示猛得扯动链条,单手环住因为拉力扑入他怀抱的金发血族。他摸摸彭托斯的头发,将对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脖颈处。人类血液的味道透过皮肤灌入鼻腔,彭托斯搂着灰鸦的肩膀舔舐那块皮肤,却仍旧收敛着尖锐的獠牙。
“灰鸦先生。”血族软在猎人的怀中,淹没在血液的香甜味道里。
“饿了?”灰鸦手指勾着炼金手枪,枪口对着彭托斯的后腰,被睫毛敛住的眸子带着恶劣的玩味与痴迷。
“嗯。”头脑被饥饿感裹挟着,彭托斯用鼻尖蹭着灰鸦的脖颈,短促的鼻息洒在肌理上十分痒,“我饿了,先生,好饿。”
“咬吧。”
彭托斯将獠牙刺入灰鸦的脖颈,香甜的血液涌入口腔,飞速舒缓浪潮般的饥饿感。血液通过吮吸离开身体的感觉是酥麻的,过电一般刺激着灰鸦的尾椎,他像拥抱恋人那样收紧了环在血族腰间的手臂,另外一只手捧住彭托斯的后颈,拨弄项圈后雕刻有自己名字缩写的锁扣。
这是他驯养的血族,他的所有物。
当枪管最终抵上彭托斯后腰时饥饿感也被满足了,血族松开灰鸦的脖颈,还未来得及卷入口中的鲜血挂在嘴角。獠牙缩了回去,唾液治愈了出血的伤口只留下两颗小小的圆形疤痕。怀中的青年给灰鸦献上一个带着血腥气的吻,勾着对方的舌尖舔舐吮吸。
情欲是血族用来掩盖捕食的主要方式,但彭托斯的欲望总是在进食之后才姗姗来迟,而且更加纯粹汹涌。衣着华丽的青年想起刚才那个跑出去的妓女,想为什么她的血液闻起来那么索然无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饥饿感只有猎人的血才能满足,也只有猎人才能唤起他最诚实的欲望,每次靠近灰鸦,胸腔内仿佛又开始有了心跳,酥麻感从后脑向下蔓延。没有人会比彭托斯更爱灰鸦了,彭托斯也觉得没有人会比灰鸦更爱自己。他是苏醒时的第一眼,毫无怨言地喂养自己,取悦自己,是漫长生命里不可得的悸动。高傲的血族心甘情愿为了猎人选择被软禁,甚至愿意在某一天用自己的心脏来换取猎人的光辉未来。彭托斯用牙齿摩着灰鸦的下唇,柔软的触感让他想起灰鸦给他戴上皮质项圈时的战栗和酥麻,那天猎人干他干的特别狠,掐着他的脚踝一次次把他光裸糜烂的身体拖到身下,腰和腿上都是欢爱的痕迹。
“我没碰她。”彭托斯被灰鸦压在了高背椅上,“她是诺诺带来的。”
灰鸦仍是沉默地看着彭托斯,只是掐着他腰肢的手松了些。彭托斯又抬头舔了舔对方的喉结,顺手解开了对方的斗篷。
“劳驾,收一收那个玩意儿,抵着难受。”彭托斯拿过猎人抵在自己后腰的枪支丢在一边,又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眯起眼睛蹭着猎人带茧的手心。
于是他们在高座上做爱,在举办舞会的宴会厅里做爱,地毯上的长剑与枪支被长袍和衬衫盖住。彭托斯跪在椅子上背对灰鸦承受他的进入,苍白的指尖挠着天鹅绒靠背,到达顶点时猛地绷直然后无力垂下。彭托斯面颊上的眼泪让灰鸦更兴奋了,他扯紧项圈上的铁链,迫使血族像天鹅般昂起头颅弯起他纤细的脊背。跪在椅子上的膝盖泛起殷红,彭托斯无力地攀着鎏金扶手喘息呻吟,直到猎人最终释放在他的体内才软下身去。
“我爱你。”
“我也是。”
(二)
“先生……先生轻一点……先生……”
金色的发丝黏在光洁的皮肤上,彭托斯被灰鸦扣着手按在四柱床上,性器一下一下顶开身下青年湿软的穴摩擦深处那个让他身体颤抖的点。
“啊……先生…赫尔曼…先生……呜……”
性器的顶端再次狠狠碾过敏感的地方,彭托斯弓起身体,苍白的皮肤染上绯红,喘息着诉说自己对入侵者的喜爱。每当猎人拜访庄园时,他们便会毫无节制地做爱。彭托斯十分享受被完全掌控的感觉。他放任灰鸦捏着他的命脉操他,并回以依恋与信任的目光。他不介意灰鸦如何凌虐自己的身体,甚至非常喜欢对方留下印记,并享受灰鸦在暧昧的痕迹快速消失后的暴躁。
——我的确是你的所有物,但你始终无法在我身上留下你的标记,这很令人苦恼对吗?我挚爱的先生。教会不允许你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平日里我们又隔着那些虚伪的贵族冷淡问好。多少次你把我拽出舞池摁在阴暗的角落里撕扯我的礼服,却始终无法留下昭告世人的痕迹。彭托斯属于你,但埃弗里子爵永不会。
——但你知道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加爱你,我在你的地下室苏醒,我的欲望由你而起,我的能力为你所用,我愿意用我的头颅来为你换取一个飞黄腾达的未来。我曾视你为我的父,可肮脏的我无法控制想被你侵犯的念头。我想引诱你,我的好先生,只有我知道你真实的样子。
——可这样又如何!现在的我只能用肉体的欢愉纠缠你,用唇舌和淫荡的后穴诉说我的爱恋。血族就算不死于猎人的银质子弹,猎人也会因为短暂的生命离开永生的血族。到时我漫长的生命又该如何度过!你应该,我亲爱的赫尔曼,你该向教会献上我的心脏,让我对你的爱恋被死死钉在高耸的十字架上!这样,我的名字将会永远跟随最强大的猎人!我将是你众多荣耀中最举足轻重的那一条,你我将在诗歌里,束缚在同一节韵律中——邪恶的埃弗里子爵和为民除害的猎人灰鸦——这多么浪漫。
——我爱你,赫尔曼。
(三)
其实猎人与血族的相遇远比血族所认为的要早上许多。灰鸦曾看着贵族少爷拉着年幼的妹妹跌跌撞撞往前奔跑,身后是融化在高温中的埃弗里庄园和来自教会的刺杀者——塞西尔·奥提兹。灰鸦认识那位有点恶趣味的杀手,也是他亲手造就了如今的彭托斯。彭托斯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血族,他不惧怕阳光,因为他并没有接受真正的初拥。灰鸦在塞西尔一片狼藉的实验室中找到了两瓶特殊的血清,而这就是彭托斯从普通人变成不朽血族的秘密。看起来一世英名的杀手塞西尔完全没想到血清的副作用可以如此强大,强大到让原本人畜无害的实验体一下子拥有了能够将他杀死的能力。灰鸦看着彭托斯捏碎塞西尔的心脏,贪婪地吮吸从大动脉中喷薄而出的液体,然后在暴动褪去后陷入昏迷。接着,灰鸦迈入实验室,将金发的少爷带回新的地下室,笨拙地亲吻他的面颊。
新生的人造血族不愿意醒来,于是灰鸦就按民俗传说里的样子让彭托斯沉睡在漆黑的棺材中,又花费了些心思和时间找到在逃亡中和彭托斯失散的妹妹。金发的小姑娘非常幸运,她一直带着那根能够证明身份的项链生活在罗马尼亚,海蓝色的双眸依旧干净清澈,即使她正身着薄纱旁观舞台下的男人竞拍自己的初夜。
灰鸦给她注射了第二管血清,小姑娘没有经历暴动,只是安静地遗忘了过去,乖巧地让灰鸦把自己带到兄长面前,看着兄长望向灰鸦的眼神变得愈加依恋。
——是的,彭托斯,我无法在你身上留下印记,但我知道你早已属于我。你心甘情愿地走入我为你打造的牢笼,心甘情愿地戴上刻着我名字的项圈。可我不知道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构筑这座拘束你的牢笼,到底什么时候产生如此深刻的想要将你束缚的欲望。
——我应该是爱你的,彭托斯。
——我们的名字应当束缚在地下六英尺的碑上。
“埃弗里小姐,请问您可以做我的舞伴吗?”
猩红袍子的毛领托着弗诺依的脸颊,冬日的阳光挂在卷翘的睫毛上,遮掩泛起浪花的海。她双手下垂,矜持地藏在德姆斯特朗厚重的袍子下面,未冻严实的雪花攀着毛边后摆,纤细的脚踝裹在奶白色的长袜下。
面前的少年即使微弯着腰时脊背也是挺直的,黑色的巫师袍让他肩颈的线条在皑皑白雪中十分锋利。由墨绿色嵌金边丝带束起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从后脑流淌到胸前,遮住左胸口那个银绿相间的院徽,还有盾牌型的级长徽章。
弗诺依垂着眼眸望着少年蓬松的发顶,阳光就从她的睫毛滑向对方的鼻梁,晶莹的一点悬在朝思暮想的唇上。少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躬身的时候像鸭子一般翘着头,向前舒展的双手平稳,让他看起来像正要舒展双翅的鹰。他脊背后应是有翅膀的,弗诺依想起少年趴伏在飞天扫帚上时魁地奇训练服下那对凸起的肩胛。那天她是为什么光临训练场的?想不太起来了,但那是她第一次觉得魁地奇场地的空气要比拉文克劳塔楼的要更清新些。带的书籍好像也没翻开,和速记羽毛笔一起躺在书包里,躺在长凳下方,躺在猩红色的袍子后。
少年是多变的。他端着书靠在火炉旁的扶手椅上时像慵懒的黑猫,他背着手站在黑魔法防御课决斗台上时是蓄势待发的豹,与他人相处时又像山涧边从绿叶缝隙中漏进来的微光,明亮,又会温柔地去亲吻埋头饮水的幼鹿。
弗诺依想成为那只幼鹿。这样的念头在某一天那双天青色的眸子落在自己身上时或许就有了。又或者早一些,当她初来乍到,站在德姆斯特朗海盗船的甲板上,越过兄长一眼看见这位斯莱特林级长时就埋下了。他的绅士风度是念头发芽的雨露,他的智慧是幼苗茁壮成长的阳光,而真让她沉沦的是他即使伫立黑夜也仍昂起的头颅。他是高傲地向上去的,跨越血统与阶级一步步向上走去,恪守着信念和底线一步步向上走去,纯粹又热烈地向上走去。
——吞噬我。
山溪中的宁芙探出身来引诱她的海拉斯,浅黄的新月倒影水面,橄榄枝叶被藕白的长臂压下,发出“簌簌、簌簌”的声音。水藻随着波浪浮动的频率被打乱,滑落的丝绸浸了水变得半透明,月亮随着云向前飘,又被一圈圈波纹推回来。微雨汇入河流汇入大海,最终又从攀着礁石的微沫重新被纳入绵软的云中。浅灰的云飘啊飘,落在簌簌的枝叶上,长袍下的手抬起,落在有些青白的掌心。
“好。”她点头,笑容如蜜。
少年欢乐地直起身来,牵住姑娘的手把她带到怀里。弗诺依仰着头,双臂环住少年长袍下的腰。她点起脚,亲吻他的下巴。
“想吻你,诺诺。”两个冰冷的面颊贴在一起,带雾的气息洒在对方的鬓角,弗诺依乖顺地侧过头来,轻轻闭上眼睛。柔软拂过眉心,她疑惑地睁眼,少年只是笑着揉她的发。
“我……想和你一起,接受榭寄生的祝福。”
“好。”
虽说上次两个人互通心意时气氛正好时间也正好,但对于亨利库斯来说还是有些在他的计划之外。他一直想给弗诺依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告白,至少要比那次在狭隘车厢里的亲吻要更加正式。这样的想法在收到弗诺依某次留在车后座上的礼物后就被立刻提到待办事项的最顶部。亨利库斯觉得弗诺依应该是更喜欢私密又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他想起那本《奥德赛》,还有夹在诗集中的便签,应酬结束后哈里斯物流送来的广式甜水,于是便也决定将他的心思细碎地嵌入流水账般的日子中,就像泼洒在银河中的碎钻那般。
【Ludus】
星期一,弗诺依在午后收到了一束新鲜百合。淡蓝色的塑料膜包裹修剪整齐的杆,切口处还有些许苦涩的味道。她先把百合浸没在厨房的洗碗池里,踩着椅子从橱柜高处取出一个雾蒙蒙的彩色玻璃瓶来,现在这样的工艺品即使是在克罗米亚先生的杂货店也只是碰运气才能遇到。醒花大概需要四个小时。弗诺依照着搜到的资料,将修剪好的百合轻轻插进瓶子里,彩绘玻璃的光与洁白的花瓣相得益彰,安静地立在她卧室的窗台上。亨利库斯在晚餐时间收到了弗诺依发来的照片,百合被昏黄的空气包裹,薄纱窗帘遮住外面杂乱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接着弗诺依说谢谢,说她很喜欢,很幸运能够摸到真的百合花。她还问他花瓶是不是很好看,但其实是偷偷用了兄长买来喝酒的杯子。亨利库斯一一回复了她的信息,接着社交动态消息特关跳出一则提示,小姑娘把那张照片调了色,p掉了窗外的杂物后发在她的主页上,配文是简单的一个单词“Lilium”。
【Philia】
星期二,弗诺依收到了一本小册子,不是亨利库斯放在他家咖啡桌上的那本诗集。素面封皮上没有任何关于题目和作者的信息,但翻开后引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手写花体,册子里都是亨利库斯手抄的段落或是短诗。他约莫是拿那只盖子上有水晶的钢笔写的,扉页处的笔迹看起来有些拘谨,大写H意外写得没有平时那么流畅。弗诺依的指尖先是跟着亨利库斯的笔画描摹出她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划过他的首字母缩写,就像正用指尖写字一般,沿着墨迹慢慢移动。第一首摘抄是莎士比亚那首最著名的十四行诗,也是她某日心血来潮念给他听过的,接着是佩索阿的《恋爱的牧羊人》。亨利库斯细细标注了作品、作者、译者和版本,还会在某些段落旁边“询问”读者的想法。弗诺依新建文档,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记录阅读这些段落时的感受。“我应该会花很久去读。”她在消息里这么说,“过于浓烈的单一情感会影响我和文字之间的联系,现在字里行间看什么都是喜欢你的心思,这不太好。”
亨利库斯很快回复说没关系。
“只是一些作品的剧情你或许会不太喜欢。”他听起来有些担忧。
“如果我不幸选到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听完我的吐槽。”
“荣幸之至。”
【Eros】
星期三,两人去了趟超市,傍晚时在亨利库斯的公寓中共同准备两人的晚餐。菜单并没有什么讲究,这一天对于弗诺依来说也没什么需要庆祝的,大概唯一可圈可点的特殊之处就是亨利库斯开了瓶莫斯卡托爱思醍。弗诺依很喜欢这款气泡小甜酒的味道,一连喝了好几杯,以至于之后的亲吻都是莫斯卡托的味道。只能说幸亏度数不高,不然照她这么喝第二天必定是会有宿醉感的。亨利库斯卷起袖子洗碗时弗诺依从后面抱住他,软软的脸颊贴上他的后背,温度隔着衬衫渗进来。她也理所应当地留宿了,还翻出他的t恤当睡衣穿,光着腿在他的怀抱里动来动去。于是刚吹干的金发又有些湿了,t恤被卷到腋下,咬进齿间,肩窝和后腰沾上红痕,发丝缠到一起,鼻尖都是对方浓郁的气味。
【Pragma】
星期四,亨利库斯邀请弗诺依明天去剧院,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两张小剧团的票,演出内容是奥维德的一系列作品。票根上的场次是《皮格马利翁》,后面特地标注了“原作”。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这个?”她问。
“就当是先行的谢礼。”
“什么的谢礼?”
“明天晚上你愿意陪同我出席一场晚宴吗?”
“谢礼已经收了,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要怎么办呀?”
“一个人孤独地到场,孤独地用餐。”
“听起来好可怜哦。”
“我只想与你并肩同行,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什么时候。”
【Mania】
星期五,弗诺依按时赴约,她觉得这部剧的名字有些耳熟,但忍住没去查。亨利库斯穿了套新裁的衣服,配了链式领针,辫子用那根她送的发带绑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于剧场中央落座,观众只有两位,但舞台上的布景仍是精致的,演员们也十分投入地诠释这古老的诗篇。头戴橄榄枝环的国王轻轻摩挲着雕像乳白的臂膀,眼神热切又眷恋,“伽拉忒娅……”他这么呼唤那座少女雕塑。接着代表爱与美的女神身披霞光降临,满足了国王的执念。于是伽拉忒娅活了过来,她走下雕塑台,国王拜倒在她面前,幕布随着国王紧张的亲吻一同落下,剧场里响起掌声。亨利库斯在掌声中唤她,弗诺依一转头就撞入那双她喜爱的眼眸中。他凑过来,亲吻她的额头,贴上她的面颊,呼吸洒在耳畔。
“请您怜爱我。”他这么说,“我的伽拉忒娅。”
潮湿黏腻的南风还未占领晚春初夏的纽约,通向宽广阳台的雕花大门敞着,框住粉色的云端与海。梳妆镜前的姑娘用波比夹一点点将卷曲的鎏金束成时下最流行的造型。她勾起浅银色的肩带,又抬手去取沾了亮片的粉扑,对着镜子细细勾着锁骨和肩头的轮廓。接着,她取下屏风上的毛绒披肩,紧了紧后背那根聊胜于无的绑带。小高跟踏过地毯踩上乳白色的哑光瓷砖。流苏蹭过小腿,又蹭过天鹅绒的洛可可长榻,姑娘倚靠着扶手,朝身着燕尾服的老管家微微颔首。
今夜的主角已就位,来自曼哈顿的宾客们从福特汽车上下来,从门口的托盘上取走一杯不可说的饮品。液体入喉,辛辣的口感缓慢融化理智上的隔阂。卡耐基与范德宝共同迈入主厅,万宝路和古巴雪茄的味道糅杂成一股。“林德伯格先生可来了?”长榻上的姑娘这么问道,一位额头高高、发型像山峰的男士走出来,俯下身去贴姑娘的面颊。“林德伯格先生,飞越大西洋的英雄。”姑娘朝他举起高脚杯,于是宾客们也朝他举起杯子。气泡飘起来又消失,就像姑娘落在林德伯格先生耳畔的细语。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士拎着西装外套从一侧的房间里走出来,与姑娘相似的眉眼浮着一层笑,他与林德伯格——我们请柬上的主角——打了声招呼,在长榻边轻声抱怨道:“真可惜,我想大家都明白此时最应景的饮品应当是什么。”
“多亏了埃弗里先生。”
“不,不,不用多谢我。谢谢我们最会折腾的弗诺依小姐。”他说,眼神扫过各位宾客,最终落到最近炙手可热的飞行员身上:“查尔斯,我希望你喜欢我妹妹为你举办的庆典。”
“当然。”林德伯格侧头看向懒洋洋的姑娘,牵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背。弗诺依抬起眼睫看他一眼,施舍一个笑容后放下杯子款款起身,鬓边的宝石饰品折射水晶灯的光。“好先生,你的女孩需要一点私人的时间。”她这么说道,扬着下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但她搭着林德伯格的手顺着他肩头熨烫平整的布料盈盈划过,又在指尖将将抬起时回过头去,视线宛如蜜糖般流淌过林德伯格的面颊,“祝你们……玩得愉快。”
弗诺依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义的人,不如说,正义的人至少在红区是活不下去的。假定正义是一个可以被清晰定义的东西,或者至少是某种秩序与道德思想的结果。那么,在巴伦,可以满足这一要求的就只有那个空壳政府在还未完全成为傀儡的时候颁布的那部法典,因为里面一条一例都透着“秩序和公正”还有“民主与和平”,像一本逻辑通透的乌托邦小说。如果视其为正义的试金石,那么比起肢体迫害,自我认知和真实社会现象的极端差异就足够把一个“正义”的人逼疯。弗诺依想起了很早之前她在一本古老文献中看到的一个现象,叫荡妇羞辱,大概意思就是围观群众针对性侵犯案件受害者的指责或辱骂,人们用来羞辱受害者的内容通常包括对其穿着打扮的评论。第一次接触这个概念时弗诺依很不解,明明衣着打扮归属于个人表达,跟是否遭遇性侵害又有什么必然关系?文献作者接着在后文提出一个理论,称其为个人认知与社会现象产生冲突的产物:旧时期的人类从小就被教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在他们的脑海中,一旦撞见善良的人遭遇重大不幸,潜意识里便是这位受害者是否做了什么恶事,不然不会遭遇如此“恶报”。那时的人类便用此来缓解自我认知差异带来的不适,而百年时间也不足以让人类大脑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化。所以巴伦或许没有了荡妇羞辱,受害者羞辱应该仍旧存在。这样,每一个人都不会是什么守序善良的好人,正义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心理折磨。不过,在善恶观的教育上,巴伦的智能AI做得比古早时期的高等教育要好很多,至少在这样的差异出现之后,它们改变的是自己的算法而不是将bug甩锅给别人。
但弗诺依有了新的不解,即便善恶有报的想法过度简化了社会公正,但如果行善最终不能善终,又为何行善?抱着这样的疑问,弗诺依遇见了鸦,一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三流八卦记者,靠着偷拍隐私和夸张的文稿赚钱。弗诺依不喜欢鸦,对方的性格对她来说过分跳脱,对方或许也觉得她太过装模作样。弗诺依也对鸦糊口的活计感到不齿,虽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总归靠偷窃赚钱。这样的印象一直延续到他们在同一条街上连续偶遇对方三次之后,对方向她发出了一个邀请,一个匪夷所思的邀请。
“嘿,埃弗里小姐,要不要加入我的起义军?”
“不好意思……什么?”
“我的起义军。”黑发少年背靠斑驳的墙面向弗诺依发出邀请,摆着一副十分乖巧的表情,“我们为了平等战斗。”
弗诺依看着鸦像是看什么奇观,她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并抬起下巴,睫毛半掩住海蓝色的瞳仁,但遮不住怀疑和不屑。她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提问,但鸦并没有表现得很生气,他鼻尖动了动,仍用一股吊儿郎当的表情回答弗诺依的问题。
“我们与绿区人不同吗?不,我们生来相同。”他说,“那为什么我们要被他们所支配,只是因为我们不够有钱?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确定下来,那,那些出生在战争中的,出生在瘟疫中的,出生在红区下水沟里的,夭折的,又是为什么被生下来?”
“埃弗里小姐。”黑发的少年转过身去,弗诺依只能看见他半垂的头颅和被橙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的脊背,像一只蜷缩在枝头的乌鸦,“我没有上过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哪一天自己的尸体和垃圾一起被随意倾倒在哪里,或者被恶心的老鼠啃得没什么好肉——虽然已经没有人给我收尸了,但我还是想,我还是想尽力活下去。但当我想要活下去,我就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为什么我是这样活着的……凭什么我要这样活着。”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黑发少年背对着弗诺依,双手似乎是在摆弄他的摄像机,“凭什么我像狗一样……呃,我们要像狗一样……”
“红区人不如狗。”弗诺依小声说,她不再扬着下巴了,“绿区的狗每一顿都有肉。”
“操。”黑发少年骂了句脏话,背着身子似乎是在收拾情绪。半响,他把相机背到身后,侧过身来躲开橙黄色的光线,再次向她发出邀请。
弗诺依看不清鸦藏在阴影中的脸,也没有去想对方到底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捏紧小皮包的提手,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正面答应鸦的邀请。
“鸦先生,请你原谅,我现在不能给你回复。”她说。
鸦侧过头翻了个白眼。
“不过——”
巷子深处传来两声枪响和一声短促的尖叫,打断了弗诺依的话语。主干道上的行人仍埋头向前,金发姑娘站在暖橙色的霓虹灯牌下,黑发的少年躲在阴影里。他们或许达成了共识,至少弗诺依觉得他们在思想上有过共振。接着,弗诺依会在周末拜访红四区的一家万事屋。起义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了编制和特定服饰。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顺利,只是弗诺依仍犹豫着没有正面回复鸦的邀请,这份犹豫随着日子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并掺入了其他情绪。弗诺依发现她无法再和鸦产生思想上的共振。比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她感觉起义军的众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鸦把他们凑到了一起。这位三流八卦记者是连接起义军所有人的线,大家像串联起来的淡水珍珠,全靠那根丝线聚在一起。
但这一串珍珠项链的尾部明显没有封死,弗诺依开始怀疑“起义军”是否是个笑话,她找到鸦,委婉地询问他。
“哈!怎么会!”黑发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坐在角落里的军火商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鸦朝他摆摆手,再次转过头来时表情少了那份热络,失去高光的暗红色瞳仁中带着冷漠和嘲讽。弗诺依突然觉得她窥见了真实的鸦,她瞧见了自己在某些情形下也会使用的手段,不过很明显,自小失去双亲的鸦要比她更加熟悉那些利用外表哄骗人的技巧。
怒火窜起,弗诺依唇角紧绷,声音干涩。
“鸦先生,玩弄人很有趣吗?”
这次轮到鸦像看奇观一样看着弗诺依。
“玩弄人?埃弗里小姐,我可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他插着口袋,“再说,我也没有撒谎。”
“你没有撒谎?!”
“鸦酱怎么会撒谎呢?”少年看着隐忍怒火的弗诺依又露出了那副乖巧的表情,军火商推门离开了,万事屋里只剩起义军头子和弗诺依,这位存在感稀薄的编外人员。
军火商的离去也带走了鸦浑身的力气,他抬起头,眼眶被白炽灯照得干涩。
“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说,“理想什么的,真的没有撒谎……我只是……”
“你只是。”金发的姑娘咄咄逼人。
喉结滚动,鸦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接什么。刚开始,他的确是带着玩笑的性质到处用起义军来骚扰相熟的人,但看着他们朝他靠拢,看那些带着希冀的表情,他又不得不认真起来。起义军的目标非常笼统,甚至可以说是功利,但这并不代表鸦也没有类似的希望。是啊,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曾经在黄区享受生活的女人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若不是她跌落阶级,她会像现在这样接触自己吗?别想了,她连红区都不会踏入,如此优越而不自知。鸦看着弗诺依,想是否要挤点眼泪出来,但两人正在撕破脸的边缘,也不需要这点多余的虚伪了。
“起义军的理想啊什么的,没骗人。”鸦说,他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向某个人袒露动机,“只是,你知道的,我……比大家都小,你在我这个年纪还在职业培训,而我……算了,按照那什么书里说的,能者多劳,而我不是一个,那什么,能人。”
海蓝色的眼眸中不再有怒意了,鸦难得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讲话也可以省力和方便,他揣着口袋看弗诺依将散开来的鬓角别到耳后,一点点收拾好她的东西。
“之前的约定仍旧作数。”金发姑娘扣好她从不离身的小皮包,“鸦先生,让我对今天的误会表达我的歉意。但是,鸦先生,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有些身份一旦接纳,就不是你想要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了。这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因为你如今的身份——”
鸦耸了耸肩。
“好吧,”弗诺依不再说了,她推开万事屋的大门,在离去前终于正面回应了鸦的邀请,“晚安,鸦先生,请允许我拒绝你的邀请,当个编外人员挺好的。”
寒冷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月亮高悬反射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光。弗诺依穿过一栋栋老旧的握手楼,聆听从套着铁丝的窗子传出来的声音。或许做一件事情的结果如何其实并不重要,愿意付出行动本身就已足够高尚,更不用说带着良善的动机。就算巴伦被黑纱笼罩,人性也依旧高度可塑。我们自由漂泊于现实,命运是即兴的,自发的,短暂的,没有特定轨迹,也不沾染因果。线性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并不代表什么,试图将未来与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关联本就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情。任何需要社会共识才能存在的词汇都不与我们的本我挂钩——用本不存在的东西来定义自然的馈赠真的太过傲慢了。
朦胧的阳光穿越粉尘和雾霾逐渐笼罩整个巴伦,弗诺依揉揉僵硬的脖颈,双手撑着额头缓解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眼花。藏在鬓角下的数据外链接口已经高于正常体温,太阳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偏头痛越来越紧绷。她必须休息了,即使手上这个项目的进度在通宵工作之后仍未有什么实质性增长。弗诺依瞅一眼桌面上被标红加粗的几条冗长又抽象的要求,垂着眼睛将甲方给的项目描述(拷贝版)拖进电脑回收站,并带着扭曲的快意重复点击“确认清空”。
可惜,那个吝啬又烦人的甲方在弗诺依第十次清空回收站的时候给她发了个新文档,内容是关于项目要求的最新改动。这次,他们希望弗诺依能够在视觉交互系统中增加跨感知功能,想让观众与他们的vtb对上视线的时候可以有“心动的感觉”。
咚——
这是手机被砸到墙角的声音。
“诺诺?”
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弗诺依偏头看向探身进来的兄长,扁着嘴蜷缩在椅子上。
“怎么了,诺诺。”彭托斯·埃弗里用左手揉揉妹妹的头,指腹轻轻碰了碰她鬓角下的接口,“又通宵了吗?”
“没……”弗诺依脸颊贴着膝盖低头扣自己的指甲盖:“甲方又更新的要求,这次他们想要在对视时有心动的感觉。”她翻了翻那个新文档,将一段对于商业企划来说过于诗性的文字标红。
“——她晶莹剔透的眸子中满满的都是和蜜糖一样甜美的眷恋,配上乳酪般滑嫩的肌肤,红嫩鲜艳的双唇像是芭菲最顶部的那颗樱桃。观众们将在看见她的瞬间渴求她,那种渴求是超越性欲的。他们将沦陷,他们的心将颤动——”
这段过分笼统的语句念出来更像是截取自某部廉价小说,而不是一份商业项目要求汇总。弗诺依咬着嘴唇脚趾扣着地毯,彭托斯表情茫然,显然和他妹妹一样也完全无法理解这过于抽象的描述,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提问:“他们……想要通过视觉传导引起甜蜜的……心室震颤?”
“杀人是犯法的。”
“有些时候不是。”
“这个公司做不到。”
“好吧。”
“……”
兄妹俩的交谈陷入诡异的空白,彭托斯紧紧攥着他在白大褂口袋里的证件,其上漓火附属医院的徽章印在手心的皮肤上。弗诺依头疼稍微缓和了些,推推还在发愣的兄长,然后用侧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
“哥哥没有错。我没有怪过你的。”弗诺依看向彭托斯的双眼,她知道那层海蓝色之下掩盖着什么,那是他们共享的仇恨和懦弱。巴伦城里的弱小者是没有什么反抗权的,即使这座城市就是由这些弱小者组成。自上而下的束缚如螺帽般将每个人框死在他们被大数据分配到的地方,接着,他们的骨骼被齿轮绞碎,鲜血和烂肉成为巴伦这庞大机器的润滑油,帮助它继续向前,去绞碎更多的人。
那当底层的螺丝全部脱落之后,这座大型机械会发生什么呢?弗诺依曾经和兄长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座大型机械本质上也是众多螺丝中的一个,而螺丝总是可替换的。巴伦只是戈尔贡名下的其中一座城市而已,就像他们只是巴伦中的一颗韭菜而已。一根螺丝坏了自有完好的来替代它。旧的韭菜割走了,新的又会长出来的。
改变不仅昂贵而且毫无意义。
彭托斯捏一下妹妹的婴儿肥,目光又回到那段过于抽象的文字上,仔细斟酌后向弗诺依提议:“要不……我们回趟黄区吧。去找蜜糖,乳酪,冰淇淋,还有甜水樱桃。”
弗诺依点点头。她想起两人幼年时常去的一家咖啡店,那家咖啡店有用人造奶油做的冰淇淋。傍晚时分,兄妹俩各自收拾好自己,和小时候一样携手出行,长相极为相似的俩人并肩行走在握手楼下的小巷,身披粉紫色霓虹灯,穿过由广告牌构成的钢筋森林。卷曲的金色头发披散在身后,堆叠在额前,夏日黏腻的风拂开带着恶意的眼神。这么多年过去,红区仍没有接纳他们。这里不欢迎他们拗口的说话方式,不欢迎他们的行为习惯,并对他们的遭遇喜闻乐见。但弗诺依也不想回黄区,这会让她想起曾经那个天真到愚蠢的自己,还有失去双亲后被扒掉一层皮般的成长。成长并不浪漫,变得成熟并不是一件好事,到头来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税金和账单,还需要你能够在难受的时候独自去巴伦附属医院排长队,回来后拖着病体去晾洗衣物。这样比起来,成长前的时光宛如皎月般美好,这大概是艺术家们喜欢回忆童年的原因,即使他们曾是个孤儿。
沿着河流一直走就是红区与黄区的交界线,一边是密集老旧的筒子楼,一边是商业街。道路变得宽阔起来,悬浮车来来往往,路边还有一些全息投影的花草。弗诺依仍有些头疼,不过幸好他们的目的地没有很远,此时到达也不需要狼狈地排队等候。咖啡店比起记忆中的样子更小一些,除了他们没有其他顾客。桌布和窗帘已经泛黄,老板看起来也没那么鲜活了。彭托斯笑着与他问好,为精疲力尽的妹妹要了一份榛子拿铁。
“我就不该信你没有通宵工作的话。”彭托斯有些生气,在弗诺依嘴里塞了一颗代糖和一颗布洛芬。药物的苦味和人工糖精的塑料味混在一起等于舌尖上的地狱。弗诺依五官团在一起,狠狠掐一下兄长的腰。
“嘿!”
弗诺依抿一口拿铁瞪他,随后在菜单的尾页找到小时候俩人最喜欢的人工奶油冰淇淋。
如今的食物链不再像古早时期一样包括多种多样的动植物,或者说这样的食物链只存在于绿六区那个风景宜人的旅游景点中。绿区以外,营养摄入通常都是人造的,巴伦的蛋白质农场里连一头牲畜都没有,甚至农场里的肉蛆都在吃人工调配营养液。不含人工调料的甜品在绿区外通通不存在。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在黄一区找到用脱脂去乳糖的牛奶,但那个味道跟白水没什么区别。新鲜是需要资本的,不管是形容食物还是形容人。
冰淇淋很快就上来了,小小的两杯,老板还在弗诺依的那一份上面加了些冻干草莓和一些巧克力酱。清脆和甜腻弥漫口腔,冻干草莓和巧克力没有盖住人工奶油的塑料味,不过总的来说仍让人满意。
“可是我还是不理解,哥哥。他们所描述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弗诺依放下勺子,翻出那份令人疑惑的文档,她还是不能理解那段标红加粗的要求明细。
“你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唔……”弗诺依舔舔勺子上残留的奶油,“感觉味道比之前要浓很多。”
“人工奶油的配方在过去十年没有大的改变。”
“但为什么感觉比之前浓很多呢?”
“不如我们先解析一下那段文字……”彭托斯提议,“这里拿食用甜品的经历来比喻一种……唔……强烈的情感,我感觉对方的重点其实不在甜品上。”
“或者说,对方描述的情感在主观上与甜品店有联系,所以类似的感官刺激会引出特定的情绪唤醒。”弗诺依想了想,闭上眼睛感受冻奶油在舌尖上融化,蒸汽波风格的背景音乐在店内缓慢流淌。她想起了幼时在街边的花店,兄长喜欢在那里买全息花束,一束玫瑰是父亲要的,一束雏菊是送给她的,尤加利叶是兄长自己喜欢的。融化的奶油裹着冻干草莓顺着喉管往下,冷气一路延伸到胃里。蒸汽波播完了,下一首是lofi,原曲好像是一首city pop。弗诺依想起之前职业培训时认识的一位姑娘,她很喜欢city pop,但后来好像被无人机割去了半张脸。
耳边传来嗡嗡声,弗诺依睁开眼看到一架拖着鸡蛋仔的老旧无人机颤颤巍巍往他们的桌子上飞,彭托斯脸上有和她一样的迷茫和疑惑。无人机后是那位看起来没那么鲜活的店长,店长揉捏着围裙向两人打招呼。
“你们好,好久不见。”店长的声音有点小,“我没有想到还能看见你们,呃,我是说,你们很久没有来我店里了。”
“先生您还记得我们。”彭托斯微笑着颔首,弗诺依则拽着哥哥的袖口满是迷茫。
“当然,埃弗里家有礼貌的孩子。”店长挺起了身子,似乎很自豪的样子,“以前你特别喜欢在结束职业培训后带你妹妹来我店里吃这个冰淇淋,我记得她很喜欢冻干草莓。”
“是的,先生。”弗诺依点点头,一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去泄洪,她垂下睫毛想遮掩一下发红的眼眶。
“之前这里的服务员小姐还很喜欢捏弗诺依的脸,说软软的很可爱。”彭托斯补充,他仍是一副得体的笑容,得体地与店长缅怀往事。
“是啊,你们小时候长得真的很像,跟双胞胎一样。有一次还梳了同样的发型,从背后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店长很体贴地没有继续和弗诺依对话,疲惫的面庞爬满了皱纹,明明没有很年长却脊背佝偻,讲话也是中气不足的样子。弗诺依感觉记忆中那位帅气活泼的青年店长变成了一根枯萎的柳枝,在昏暗的室内等待腐烂。
“啊,如果不介意的话,现在你们怎么样了呀?工作如何?有什么打算吗?将来。”店长絮絮叨叨地往外倒问题,即使是彭托斯也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店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琥珀色的眼眸里蓄着泪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用围裙抹眼泪,手腕处的金属改造从皱巴巴的袖口处漏出来,“我没有吓你们的意思,我也没有想要窃取什么信息的意思。只是太久没有看见你们了,变得有些伤感而已。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只是想多说说话,多说说话……”
“我们不介意的。”弗诺依探出头,试图安抚他,“我们现在在……红区住着,生活还过得去。唔,我是一名视觉工程师,哥哥在医院实习,最近可能要转正了。”
“真好啊……真好……”店长吸吸鼻子,“医生好啊,工程师也好啊……”
“老板您的咖啡店也很受人欢迎。”彭托斯笑着环视一圈咖啡店的装饰,夸赞道:“我从小就很喜欢这里的装修,弗诺依也是。”
“我很喜欢这里的背景音乐,长大了才知道是蒸汽波。”
“真好……”店长眼圈仍是红的,他抱着那款型号老旧的无人机向两人深深鞠躬,兄妹俩无措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后厨走,步伐有些跛。在门帘快要合上的时候店长转身向兄妹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我明天进一些新鲜的材料,唔,就新鲜的草莓吧,然后问问同行哪里可以搞到牛奶,给你们做一次真正的冰淇淋。弗诺依,明天想吃多少新鲜草莓就有多少新鲜草莓。”
“好。”
“那我们明天见?”
“嗯!明天见!”
后厨的门帘刷一下合上,彭托斯自助结账后带着妹妹回到他们狭隘的公寓,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分享那些被他们刻意忽略的美好回忆。第二天,他们如约前往咖啡店,却只看见了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还有空无一人的门店。
“诶呀……十几年的店说没就没了……”一对提着篮子的中年女性在兄妹俩身后窃窃私语,她们低声讨论这家咖啡店的倒闭,接着又开始惋惜那位曾经风流倜傥的店长的逝去。
“听说昨天是截止日呢……害……人就这么上吊了……”
两位中年女性絮絮叨叨着走开了,留下弗诺依和彭托斯仍留在原地。兄妹俩并肩站在那里,看在他们童年时期留下浓墨重彩的招牌被取下,替换成写着人造乳酪的全息广告。泛黄的桌布与窗帘被清洁机器人绞成碎片,连着昨天他们一起聊天时的卡座一起被清走,运载着新家具的悬浮车开过来,穿黑西装的工作人员开始驱散围观的行人。
“哥哥。”
“嗯。”
“我们回家吧。”
谢阳的店在这个的街区的最里面,门面比起隔壁的脱衣舞俱乐部和酒馆实在太过朴素,不过这完全不影响生意,毕竟谢阳擅长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玩意。弗诺依拎着小皮包穿过狭窄的小巷,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至今没有人来修理。巴伦是没有市政这一说的,即使普通市民负担的税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早已足够让十个维修工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修路十八次。没有人知道这些钱到底都进了谁的口袋,也没有人有这个精力去关心。
还有十分钟才到上班时间,弗诺依站在脱衣舞俱乐部前看门口那些美男全息投影围绕灯牌上那位坐在香槟杯中的女郎蹦来跳去,时不时抖动腰胯摸摸下巴,姿势油腻又老土。她瞥一眼那明显是被改造过的肌肉线条皱起眉头,海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厌恶。弗诺依不喜欢赛博改造,尤其厌恶那种冰冷的机械一点点蚕食肉体的过程:肌肉纤维被剥离,骨头被敲碎,大脑被插入芯片,绝缘材料包裹着的铜丝埋进脊椎。不过即使她不喜欢,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接受位于脑部的赛博改造——在工程数据处理方面,机械总是要比人脑要好用许多的,当人人都在前额叶植入了数据端链路之后,你不跟上这股潮流,那注定是要被淘汰出局的。
“我还是我吗?”
这是弗诺依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向兄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而兄长摩挲着右手腕部的肌肉稳定器垂下了眼睫,任由那个狭隘的走廊将他的身影吞噬进黑暗。之后,弗诺依就不再用这样无聊的问题打扰兄长了,只会在接近黑夜的时候独自一人去那条还没有完全发臭的河边散步,就像她现在顺着昏暗的石板路慢慢向前的姿态一样,皮鞋踩进积水里,偶尔还可以听见老鼠跑开的声音。
谢阳叮嘱过她来店里时最好绕开那些太过昏暗的小巷,那是很多危险分子的藏身之地,而万一出了意外,离门店太远的地方她也不太好及时赶到。这样的关心让弗诺依多少觉得自己除了还债之外在这个巴伦城还算有点价值的,只是她仍经常带着诡异的期待往这些巷子里钻,那股偏执劲好似差一点找到宝藏的强盗。
光亮的尽头是谢阳不起眼的小店,叫Manna,但在2099年已经没有几个人看圣经了,上帝的甘露也从未垂怜过巴伦。弗诺依将散落的鬓角别到耳后,抬手推开了店门。
“谢老板下午好~”
“下午好,弗诺依。”高挑的店主正在穿外套,看样子是要出门,“刚好,我需要出门一会。”
“好的呀好的呀。”弗诺依在她的小桌子边坐下,“什么时候回来?”
“五点。”
“那如果有顾客来了我就先让他们等着了哦……唔,今天下午没有任何预约的手术。”
“嗯,”谢阳顺手揉了揉弗诺依的脑袋,目光扫过门店深处一扇紧闭的门扉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及时联系我。”
“好。”
弗诺依坐在小桌子前归纳整理谢阳过去几天的手术过程和顾客信息,时不时瞟一眼在门店最深处的房间。其实那扇门后并没有什么惊天大秘密,弗诺依开始兼职的第一天谢阳就带她参观过一遍,里面摆满了各种维生仪器,所有的器具都连接在了中央病床上趴着的一位少年身上,少年从颈椎到尾椎都被插满了管子,本该是四肢的地方被短小的金属排针替代,裸露在病服外的皮肤上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头顶的脑波监控仪泛着蓝光,照亮他有些残缺的面部。
“基础修复还没结束,目前还不能给他装义肢。”
谢阳的声音很冷静,刮过弗诺依的耳膜留下汗毛倒竖的感觉,她低头翻阅冗长的笔记,在弗诺依抬脚往外跑的前一秒慢悠悠地补充:“我在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的名字叫褐雁。”
“嗯……好。”攥着小皮包的手心全是汗,弗诺依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抗拒小心试探:“那我的工作职责里包括看护……褐雁吗?”
“我不在的时候可能需要。”谢阳关掉电子悬浮屏,调试了一些数据之后就转身出去了。弗诺依在门关上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褐雁似乎和她对上了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被硅胶管子贯穿,浅蓝色的营养液注入喉管洗刷肠胃,然后变成废物又从另一根管子排泄出去。对于赛博改造的厌恶一下子落在了实处,弗诺依头疼了起来,藏在鬓角里的疤痕开始发痒,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摸出一颗布洛芬塞进嘴里。药片被强行咽下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哽在喉头不上不下。不过璃火医院出品的止疼药在接触唾液的一瞬间就会开始分解,比起被噎住的不适感,直冲鼻头的苦味更让弗诺依难受,眉毛眼睛都被熏得团在一起。
说不上愉快的初见让弗诺依和褐雁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冰点,两个人的交流仅限于医生慰问般的模块化句式——“下午好,谢医生让我来更换脊髓液,可能会有点疼”;“谢医生让我来调试一下义眼的设置,如有不适请跟我说”。弗诺依也不会在那个房间待上多久,她好似将褐雁当做了某种强烈感情的具象体,在排斥他的同时又会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褐雁估计也感觉到了弗诺依的抗拒,除了必要的短暂交流之外也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两个人就这么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至少在谢阳眼里是这样的。
归纳整理手术过程难不倒弗诺依,加上谢阳是个在这方面有些吹毛求疵的人,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弗诺依保存好表格,然后断开网络连接从本地磁盘中调出一份加密过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她悄悄从一位专门盗印绿区图书馆仓藏书的黑客那儿买的,花了她不少钱。不过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阅读的日子,在她终于破译了文件密码的时候,门店深处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还混杂着几声呻吟。
混沌,疼痛。褐雁的意识涣散,他艰难地活动臂膀,想要抬起那不受使唤的金属义肢拥抱自己。冰凉,麻痹。灼烧感一路沿着骨骼往上。眼泪洇湿绷带,满嘴都是铁锈味,这次的排异反应来势汹涌,如海啸般将他拖回被谢阳捡到的那天。四肢被钝刀一点点磨去的苦痛重现,褐雁仿佛又听到了电钻打磨他骨骼的声音,深藏在红区的那群变态像打磨石膏雕像一样一点点打磨他的双手和双腿。从指尖开始,那群恶魔像返祖一样用不是很锋利的斧子和电锯一下一下切割他的四肢,直到骨头一点点被磨完,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一声惨叫。而那群恶魔的欢愉就建立在肢体断裂时褐雁撕心裂肺的反应之上,当他安静下去时便失去了继续取悦他们的资格。新鲜的人彘被用破布包裹着丢在肮脏的沟渠边,鼠群顺着血腥味而来,从他的下巴开始啃食所剩无几的皮肉。排泄物和眼泪混杂鲜血汇聚在褐雁的身下,他啜泣着,试图通过翻滚来挣脱要将他淹没的鼠群。
“救救我……救救我……”他力竭,只能摆动头部尽量避开老鼠的尖牙。
“……”
腰部传来柔软的触感,柑橘调的馨香钻入鼻腔,可怖的鼠群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褐雁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钻,将眼泪尽数蹭在了对方的棉质衬衫上。他哭着说害怕,口不择言地祈求怀抱的主人救救他。
“想活下去……活下去……救救我……谢阳…”
“没事了没事了,褐雁……没事了……”
头顶被轻柔地抚摸,褐雁咬着嘴唇竭力忍住抽噎,他依稀记得有谁很不喜欢吵闹,绷紧肌肉窝在这并不宽阔的怀里,死死贴着对方柔软的身体。疼痛逐渐减轻,褐雁的理智也逐渐回笼,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地上,机械义肢的功率被强行降低,鼻尖埋在一簇毛茸茸的金色发团中。
“没事了……没事了……”
她不是谢阳。
金发的姑娘没有意识到褐雁已经慢慢恢复神智,只是一下一下机械性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不时拍一拍他的后背。她的声音发颤还带着鼻音,似乎也狠狠哭了一场。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还活着……只有我们活着了……”
褐雁埋在姑娘的脖颈处没有动,任她抚摸自己的头发和后背,任她轻声在自己耳边呢喃一些不知道在安慰谁的话语。强烈的排异反应褪去之后是浓重的疲惫和空虚,褐雁合上双眼,柑橘调的香气包裹他,慢慢将他送入深度睡眠。
弗诺依木着脸一下一下轻拍褐雁的后背,这是小时候母亲和兄长用来安抚她的手法。眼泪被空调风吹干了,痕迹扒在脸上像沾上了胶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哭,推门进来时看见涕泗横流的褐雁在地上翻滚的样子不知道让她想起了什么。弗诺依听见褐雁说想要活下去,想要有人来救他,于是便伸手抱住了他。少年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星火,像是最闪耀的那颗全息星星。弗诺依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捆湿透发霉的柴。鬓角下的伤口又开始痒了,她侧头轻轻蹭少年的脸颊,断断续续讲一些故事,直到褐雁的呼吸逐渐平缓,检测脑波的仪器不再发出难听的提示音。
弗诺依搬不动装了金属义肢的褐雁,所以就将病床上的被褥拖到了地上给他搭了个窝,调高恒温系统后便轻手轻脚离开这间被维生器具填满的、噩梦般的房间。她看到谢阳在门口抽烟,薄荷味的烟雾模糊对方的表情。谢阳没有说话,弗诺依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浅浅地向老板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天就到这了吧。”谢阳掐灭薄荷烟,“明天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不来。”
弗诺依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无措地看向靠墙的老板,鼻头泛红:“我……我……”
“不是要辞退你的意思。”谢阳说,走上前摸了摸弗诺依的头,“你没有犯什么错。”
“好……好的……谢老板谢谢您。”弗诺依捏着小皮包的把手还是有些紧张,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走,但是谢阳还是将她送出了店门。昏暗的霓虹灯光照在把手上,厚重的门扉把弗诺依和隔壁脱衣舞俱乐部震耳欲聋的edm一起关在外面。巴伦城现在的晚上说不上闷热但也不是很宜人,广告牌上的投影裸男仍在扭动自己的胯部展现十分刻意的肌肉线条,街道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还在那里,老鼠叼着半块速食披萨耀武扬威地横跨小巷,悬浮列车车厢仍是弥漫着一股馊味,楼道门还是关不紧,兄长还是没有在晚饭时回家。
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