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看看是谁三章了才终于刚写完二章开头……原来是我啊那没事了。
全是铺垫。不知道企划关闭前还有没有机会回收其中的至少一条铺垫……(望着天边。
关联剧情:
· 费老师的八天八夜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57750/
· 小情侣们的春天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6/ +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43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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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以损毁了小半座纳塔城作为代价的大爆炸,似乎确然阻止了湖骸前进的脚步。猎人们冒着尚未散去的浓重硝烟进入南城和东城查看过,除了被爆炸的气浪掀翻的路面和难以避免引发的小范围火灾,废墟上只有遍地漆黑粘稠的污迹伴随着散落的破碎残肢。不再有尖细、高亢的神秘歌声在四周响起,城市里只有一片寂静。令人心安的寂静。
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庆祝胜利——大部分人实在太过疲惫,在听见计划奏效了的那一刻几乎像是昏迷般地立即沉入睡眠。剩余一些还能维持清醒的也好不到哪去,雷涅花了点力气才把自己从温暖舒适的营火旁边拔起来,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件不知被谁丢在那里的外套,走过去披在恩斯特身上。年轻的神父倚靠在医药箱旁,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一卷理到一半的绷带。两天前他还在雷涅面前为了那些他甚至并不认识的死难者们哭得泣不成声,而现在,感谢神明,他终于能够像个无知无觉的婴儿一样安然入睡,享受这稀有而短暂的恬静。
费恩正在和莱茵说话。她在跟诸多重伤员一起从猎人工会迁移到城外森林的临时营地路上醒了过来,依然有些虚弱,但至少从外表看来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这会儿她腿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旧毯子,坐在伤员们聚集的火堆边,手里端着的汤碗散发着热气,搅动木勺的纤细手指苍白,但稳定。
莱茵似乎很快就结束了这段谈话,他朝她礼貌地点点头,然后起身离开。在她临时的“病床”边横着个树桩,明显是为了搭建这片临时的营地而新砍伐下来的,然而在这个场景里,恰好成了一张替探病的访客准备的天然小板凳。雷涅坐下来的时候上面还留有余温。
“你该庆幸自己还活着。”
费恩挑起眉毛看他,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那你呢?你该为自己没死成而觉得倒霉吗?”
“你什么意思?”雷涅扯了扯嘴角,“我可不是那个只用六天时间就从斯奎尔农场赶到纳塔城,中途几乎不眠不休,到了之后还杀了一整夜湖骸,最后因为脱力而昏迷了整整两天的人。”
“……莱茵是这么告诉你的?”费恩皱着眉,把勺子送进嘴里。她需要补充过度流失的体力,斯塔夫罗金医生说,但不能吃得太多,她沉寂了太久的胃受不住暴饮暴食。所以多姆神父给她盛了一碗在营火上炖煮的肉汤,味道差强人意,但足以安抚她冰冷的指尖和干瘪的食道。
“莱茵至少现在还站着。”雷涅客观地指出来。随后他停顿了片刻,转向另一个话题:“——艾德蒙很担心你。”
费恩轻轻哼了一声,用勺背压碎一块炖得很烂的芜菁:“他担心?凭什么,凭他一把年纪还成天用那条不大灵光的腿爬上翻下的壮举?”
雷涅一时语塞。
“……不,他担心你有什么外表看不出来的损伤。有的人会在长时间的昏迷之后体质大不如前,他害怕你也会那样。”最后他还是选择把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到底没忍住在话尾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但我同意你的评价。”
“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劲。”费恩刮干净碗底,腾出一只手在眼前握紧成拳,缓慢松开,顺便再转动了一下手腕,“你可以这样转告他,或者让他下次有疑问的时候自己来找我。或者找医生。都来也行。”
“我可不是替他来……”雷涅摇了摇头,“行吧。你没事就好。”
他伸手给费恩,自然地接过那个空了的汤碗,打算起身走开,冷不丁听见费恩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兀地问他:“那天你没认出我来,对吧。”
雷涅诧异地回过头,费恩的蓝眼睛审视般地盯着他,见他露出迷惑的神色,很是恰到好处地补上提示:“上个秋天。在圣伯拉,我还给你徽章的时候。”
她刚好完整地捕捉到雷涅的表情从恍然大悟转入略有几分尴尬的过程。
“……没有。”他不大自然地承认,“呃,但也不完全是……”
“不完全是?”这话好像引起了费恩的兴趣,她抬了抬眉毛。
“我知道‘银枪’在很早之前了。”
“但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他说,然后张了张嘴,又闭上,欲盖弥彰地把视线移到远处。
或许因为身处在开阔通风的环境里,也可能是因为连轴转之后体力无法再支撑哪怕一丁点额外的重量,斯塔夫罗金医生摘掉了他的鸟嘴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苍白而疲惫,看起来并不比他照料的病人好上多少,但他还是低下头,耐心地听他的助手罗斯向他汇报着什么。小耗子用来辅助讲解的手势挥舞得着实有些夸张,他正这么想着,就看见站在医生身后的洛多维科抬起手,干脆利落地在他脖颈后面敲了一手刀。可怜的医生毫无知觉地应声倒在他伸出来的手臂上,被七手八脚地拖到营火边预先铺好的软和铺位,掖紧了毛毯的被角。
“所以你知道我的名字,但却认不出我?”费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怎么可能。”
雷涅没有看她,语气里带点罕见的局促:“我以为‘银枪’是个男人。”
费恩沉默了两秒。
“……你以为‘银枪’是个男人??”然后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上去仿佛比雷涅头一次听说猎人们真的打算炸掉纳塔城还要匪夷所思。
“对不起,我……”
他意图进行的道歉被突然爆发的笑声打断。雷涅愕然地转过脸来,看着费恩——总是不苟言笑的,被那些嫉妒她的同行蔑称为冷酷、残忍和没有女人味的“银枪”——笑得止不住弯下腰,捂着肚子,耸动肩膀,仿佛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一个笑话。
雷涅一开始确实被她笑得有些恼火。但费恩笑得实在太过开心,那一点点受到冒犯的自尊心,便逐渐无可奈何地融化成“算了算了”。他瞪着眼睛看着那个女人放肆地笑得停不下来,甚至抽出手去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最终只能挫败地叹了口气。
雷涅试图发出不满的警告。然而为着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原因,那张用于维持警告严肃程度的脸,在她大笑的表情面前,怎么也绷不住太长时间。
“……有那么好笑吗?”他不情不愿地咕哝。
最后他放弃了努力的尝试,纵容这传染力极强的笑堂而皇之地从自己的嘴角爬上脸庞。雷涅不确定上一次自己像这样笑出声是什么时候的事,希望自己脸上的肌肉还都记得它们正确的位置。但这感觉并不算太坏。
费恩还在笑,颜色极浅的蓝眼睛里盛着太多的快乐,她只要眨一眨眼睛就能抖落下来些许。雷涅也在笑,他抿住嘴角,伸出拳头去撞一下她的肩膀。轻轻地,像那些从她眼睫毛上被抖落下来、飞散开的笑意。
“差不多得了。”他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费恩说,她似乎终于笑够了,揉着眼角,用一种饶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他,“我会替你保守秘密。说话算话。”
然后她又笑了起来。
爆炸过后的第四天就是冬至节。这个象征着“寒冬即将过去”的传统节日素来被当做是冬天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倘若不是因为突然入侵的湖骸,这会儿的纳塔城应当早就已经张灯结彩,充满了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可如今,点亮长夜的只有墓园里夜莺猎人蓝色的长明提灯,取代市集的只有随处可见的坍圮的瓦砾。
但过节就应该有过节的样儿,洛多维科是这么说的——在指挥和主导了那场壮丽的爆破之后,他说出来的话可比之前有分量了不少。当然,多数猎人也热烈地赞同了他的意见。毕竟在经历过这样一场艰难的胜利之后,人们迫切地需要一些庆祝,一些能够证明他们活了下来、而且将会活得很好的狂欢。
准备活动几乎是全然自发进行起来的。工会大厅的建筑在湖骸最后的疯狂进攻以及爆炸的余波影响中坍塌了一部分,然而梁柱坚强地支撑着残余的半个穹顶,从破碎的砖石堆中温柔地为他们围出一片尚能遮风挡雪的角落。为了免于爆炸波及而转移到城外森林避难的伤员在这几天里陆续迁回,有一部分也被安置在这里。不过在今天晚上,这里将会被临时征用。被褥卷起,灰尘和杂物清扫一空,腾出来的场地中心摆上了一口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巨大铁锅,大小足够装进一整只羊——如果他们真的有一整只羊的话。
不过他们尽力准备了一些别的。一帮闲不住的年轻猎人打算去受爆炸影响相对没有这么严重的城北“搜罗”点吃的,对这座城市更加熟悉的洛多维科自告奋勇地做了向导。于是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扛着整袋没开封的面粉、切开和没切开的大块干酪、装在草木灰箱子里完好无损的鸡蛋、洋葱、大蒜、风干兔肉、猪油、盘得很长的整条香肠、熏鲱鱼、大量的土豆和胡萝卜、许多还很新鲜的苹果、一小坛蜜渍李子、一条细心包裹着干稻草的高级火腿,甚至还有几只连着木桶被一路滚回来的艾尔酒。
“你该不会打算让我相信这些东西只是你‘碰巧’在路上捡到的吧。”罗斯叉着腰,一脸狐疑地盯着洛多维科,后者从她打开的门扉——原来是工会的侧门,门框略微有点变形,但姑且还能维持着它本来的作用——里钻进来,指挥那些满载而归的猎人们把战利品在今天冬至“晚宴”的会场里挨个儿放下。
“你?不,不会。”洛多维科断然地说,抽空瞥了她一眼,表情就好像在说她问了个傻问题,随后扭过头去,大呼小叫地要搬运土豆的人把他的肥屁股从鸡蛋箱子上挪开。“但我会对医生说我留了点钱。”他忙里偷闲地把头歪过来,凑在罗斯耳朵边说,身高的差距几乎让他把腰打了个对折。
罗斯感觉自己松垮裹着的外套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方方正正的锡盒子,錾刻着精致的花样,单看盒子本身就价格不菲,但罗斯认得这个盒子里装的东西。
“雪茄?”她小声问,眼睛亮了起来,下意识地抽抽鼻子,似乎能隔着衬了丝绒的盒盖,闻到整整齐齐码在里面的烟卷的味道。这种昂贵的进口奢侈品,在帕斯玛街区,哪怕你手头阔绰,都不见得随时能买到现货。纳塔城可真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嗯哼。”洛多维科得意地把手肘支在她肩膀上,享受难得地不被她一脸不耐烦挥开的时刻,压低嗓子念叨,“我还弄来了点好白兰地,陈年的,跟之前工会里卖的那些兑水货可不是一回事。留给那些木头脑袋们喝就太浪费了,晚点我们把它分了:你,我,咱们再带上亚伦。”
“我不喝酒。”罗斯随口答他,把手指顺着外套伸进去拨弄那个烟盒,满心里都是痒丝丝、想立刻躲进角落里试一试的想法。
“你不喝酒?”洛多维科郑重其事地冲她摆动手指,“罗斯·劳尔女士,那你可能失去了一项极大的乐趣……”
冬至的欢宴在傍晚时分正式开始。环绕着工会的篝火被再次点燃——四天前,这里的篝火象征着防御、抵抗和最后的壁垒,在那场决绝的爆炸之前,它是整座纳塔城最后被熄灭的火焰;而如今敌人已经被消灭殆尽,重新点燃的篝火不再有那样悲壮的含义,现在它只代表着欢乐、喜悦,和慷慨的邀请:猎人们欢迎所有为了保卫这座城市付出过血汗的人加入这场毫不文雅的、七拼八凑的,然而却足够热闹的宴会。所有人。哪怕是平日里他们狩猎的对象,只要愿意(或者说敢于)迈过那道门槛。
在这个特殊的冬至节里,劫后余生的气氛给这份欢快带来了一种特别的默契,使得人类与血族可以就这么乱糟糟却又分外和谐地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分享一锅热乎乎的好汤、几杯香醇的艾尔酒。或者只是简单地,分享节日的快乐。
亚伦在屋外找到了雷涅,他坐在那面倒塌的记名墙边上。
那面墙原本是工会供应酒水的柜台背后的一堵红砖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被猎人们当做了登记簿,新入会的猎人会将自己的名字刻写在上面,向发出任务的委托人做出展示。如果他们不幸倒在了狩猎的路上,这些名字便会被他们的朋友或者搭档默默地划去,作为猎人们平凡而又无声的哀悼。在纳塔城的浩劫里,这面墙也随着与它相连的部分工会建筑一道,坍圮在了地上。然而一些记忆并没有完全被灾难击溃。不知名的人在这里刻下了死去的朋友和亲人的名字,再接着,有人在破碎的砖石边系上颜色鲜艳的缎带,有人在避风的角落里点燃珍贵的蜡烛……短短几日间,这里似乎成为了幸存者们约定俗成的悼念的角落,新添的名字还在增加,有谁在墙角下摆上了一束用撕破的布料剪成的、勉强可以辨认的布花。
“有你熟悉的名字吗?”亚伦问,递给雷涅一小块蜂蜜蛋糕。天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是怎么在这个缺斤少两的临时“厨房”里捣鼓出来这玩意儿的。虽然长得更像是块厚松饼,但因为加了足够多带着酸甜李子味的蜂蜜,吃起来味道还挺不错。
雷涅接过那块蛋糕,摇了摇头。“只是里面的空气不太好。”他低沉地说,亚伦知道他意有所指。篝火燃起之后,被吸引进来的不仅有仍然留在这里的猎人和急着返回家园的居民,还有一些平日里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身份的残月血族、从教会赶来协助的教会猎人,甚至连某些身份很值得怀疑的尖耳朵也大摇大摆地混了进来。
“哦。”亚伦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在雷涅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下,看着被紧紧缠在砖块缝隙之间的一只画像吊坠,吊坠上画着个年轻的黑发女孩,被冬季的朔风吹得反复撞击残余的砖墙,发出细小的叮叮声。隔着一面墙的建筑内部猎人和他们的客人在兴高采烈地唱着歌,拍手的声音、欢笑的声音、轰然碰杯祝酒的声音从未停歇,篝火在阵阵风声里安静地哔剥作响,仿佛可以并且将会一直这样平静地燃烧下去。
“我明天清晨就离开纳塔城。”亚伦突然说。没有开场白,雷涅并不需要这个。
他的搭档瞥他一眼,平常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
“你还有需要我帮你念的信吗?”亚伦问。
“没有。”雷涅简单地回答。
沉默在两人中间轻轻地铺开,就像他们每次并肩战斗时无需多言的默契。直到亚伦扭过脸去看他,完好的那只蓝眼睛反射着不远处跃动的篝火,熠熠地发光。
“你呢?你会在纳塔城待得长吗?”他问,语气中透着一丝罕见的犹豫意味,引得雷涅又看了他一眼。
“不会。”雷涅说,“为什么问这个?”
“哦,我在想,我可能不会那么快就回来,所以……”亚伦突然停下来,眨了眨眼睛,然后说,“不。我在想,我们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雷涅眯起眼睛看他。亚伦坦然地回视,雷涅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亚伦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站得起来吗?”,然后向他伸出右手,拿在另一只手上的铁锤头部沾着新鲜的血族脑浆,身上溅了血,但那只蓝眼睛看起来平静而单纯,像是个还有很多未来的少年。
“我过一两天也会走。”最后他回答,“答应了恩斯特神父,送他回圣伯拉大教堂。”
“这很好。”亚伦点点头,“你会亲自去向露缇娅报平安的,对吧?这比写信好。——然后呢?然后你有什么别的计划吗?”
“是湖骸还在影响你的脑子吗?”雷涅皱起眉头,怀疑地看着他,“你之前来告别的时候从来不说这么多废话。”
亚伦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哦……要是你觉得这不太合适的话……”
雷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简单地耸耸肩。
“我没有计划。”他说,“老生计,只是现在得跑得更远一些。如果你需要找我的话——帕斯玛街区,也许。但开春之前我会回一趟纳塔城。你听他们说了吗?教会打算在这里建一座小教堂,取代被毁掉的那一座。有机会的话,我想看看它建起来的样子。”
不过后来他们并没有在帕斯玛街区遇见对方,也没有在纳塔城——那是以后的故事了。雷涅听说的那座小教堂倒是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提上了日程:冬至节次日,多姆神父就带着与他形影不离的教会猎人安纳托,正式向纳塔城的猎人公会提出了这个请求。
彼时雷涅只打算去问问恩斯特神父是否已经收拾好行装,不曾想脚刚迈出门,就被眼尖的罗斯扯着手腕一路拖到了谈判现场,说是去“撑撑场面”。到了现场才知道撑场面的远不止自己,在用绷带遮着半边受伤眼睛的多姆神父面前,或站或坐的猎人粗略一数,少说也有二十来个。熟人颇有不少,除了泰然自若坐在木箱上的斯塔夫罗金医生之外,他还瞥见了在人群里探头探脑的洛多维科,勾着旁人肩膀朗声大笑的阿比西奥,表情略显严肃的莱茵站得离多姆很近,正低声和他说着什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发现艾德蒙也在,不起眼地靠在墙边,见他走进来,把烟卷从嘴边拿下来,冲他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猎人工会并不是个结构严谨的组织,他们不像教会或是教会猎人那样有着某个明确的领导者。因此当多姆神父走进残余的工会建筑,要求与纳塔工会的“负责人”进行正式谈话的时候,一时竟然没人能答得上来应该找谁。还是罗斯跳起来,说,我来给你们找几个说得上话的代表。
于是这就是他们现在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到的样子。罗斯确实尽量完整地找来了在不同意义上可以算得上“代表”某种小团体的猎人:斯塔夫罗金医生在纳塔城的医疗界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洛多维科,在经历过那场“大烟花”之后,可以完全不谦虚地称呼自己为舆论领袖;阿比西奥或许是在场的猎人中资历最老的一个;而莱茵身为曾经的教会一员,天然地适合做一个穿针引线的调停人;艾德蒙会作为“夜莺猎人”的代表出席,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复发的腿伤让他暂时不能像其它“夜莺”那样利索地投入工作。还有一些曾经负责悬赏布告与赏金的管理人,掌握血液交易渠道的生意人,长期为猎人们打造和修补武器的铁匠和铜匠铺老板。纳塔的城关崩溃之后,那些在关防上捞过不少油水的大家伙们还没来得及觍着脸赶回来指手画脚,不过罗斯找来了一个拖着伤腿从关卡回来报信的老猎人,在纳塔城攻防战的后半段他一直待在工会临时的战地医院里,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雷涅没弄明白自己是怎么被算进这个浩浩荡荡的代表团里的,直到罗斯拍打着他的手肘(因为拍不着他肩膀),用尖细但自豪的声音介绍,说他是“我们当中单打独斗的猎人里最出色的一个”。众人的眼光齐刷刷投到他身上,多姆神父身后那个平素不大声响的教会猎人抬起赤红色的眼睛,以一种说得上是好奇的神情,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眼。他不悦地瞪了回去。
谈判本身给雷涅留下的印象不是太深,他对双方来回拉锯的那些琐碎条件不感兴趣,甚至一半都没能理解。罗斯承担了大部分说话的部分,她跳上空掉的苹果箱子,用一种和她平日的语气大不相同的浮夸口吻描绘着不幸被夷为平地的、纳塔城原有的小教堂对于市民们多么重要,教会想起它需要重建是一件多么崇高的功德,因此合该大操大办、大整大治、越华丽越好。而这一切,自然,肯定得由仁慈而伟大的教会本着悲悯和宣善的大义,义不容辞地负担起全部费用。
可怜的多姆神父被她这一席演说堵得脸都涨红起来,不过究竟还是拿住了脚跟,没像上个秋天那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赦罪演武一样,在她面前再次败下阵去。一开始多少有些结结巴巴,后来他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温声细语却又不卑不亢地,应对二十来个胳膊有他大腿粗的猎人扯着嗓子挨个儿讨价还价。站在多姆身后的教会猎人全程都没主动开过口,姿态摆得谦卑,仿佛真像是他雇来的保镖,然而身量不算出挑的血族杵在那里站得笔直,一双人类不会拥有的眼睛专注凝视每一个在多姆面前出言不逊的人,甚至在多姆被呛住的时候,他轻轻把手搭在了神父的肩膀上。在座的猎人几乎都是从和血族的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对于这种收敛的、无声的威慑力可以说得上熟门熟路,但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猎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绝不会被区区一个教会猎人给吓回去。斯塔夫罗金医生对他的小学徒说过的每一句话庄重而认真地点头,莱茵不时会为他的前同事讲几句公道话。没完没了的谈判一直持续到太阳西斜才勉强算是达成了一些基础共识:教会将会资助那座教堂本身以及“一部分”的附属建筑,作为交换条件,这些附属建筑在建成后,需要承诺收容“一部分”因为湖骸而流离失所的附近村落难民。
雷涅没有足够的耐心留下来参与关于这两个“一部分”具体定义的进一步磋商,第二天他就跟恩斯特神父一道启程,护送他返回圣伯拉大教堂。尤莱亚说着顺路一块儿走,也加入了他们。可这位往常爱说爱笑的年轻猎人不知为何在返程的路上安静得有些反常,雷涅有两次见他独自坐在火边,把手按在心口上,怔怔地望着火焰出神,喊他的名字却又被拙劣的借口转开了话头。恩斯特神父自从守城的战斗结束之后一直有些郁郁不乐,雷涅又素来不喜多话,三个人这一路的旅程着实沉闷得叫人有些难受。
从纳塔城到圣伯拉的道路由于湖骸入侵而遭受了一些破坏,中断的桥梁让他们不得不多绕了不少远路,抵达大教堂的时候已经很接近新年。镇上被烛光和彩带雅致地装点着,纳塔城如果没有遭遇湖骸,现在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
雷涅把恩斯特神父一路送到了教会的侧门,没有等多久,露西娅嬷嬷就被喊了出来,在围裙上抹着手,把她的两个徒弟从上到下抖搂个遍,然后才笑眯眯不紧不慢地打听起纳塔城的情形。雷涅能说的不多——这很平常。后来他当面见到露缇娅,小姑娘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的时候,他也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嬷嬷帮他把露缇亚写在本子上的问候依次念出来。他就算不识字也能拼凑着认出尤莱亚的名字被她写下,又用笔来回划掉的痕迹。
雷涅回想起露缇娅伸长脖子向他身后张望之后露出的一瞬间失望,尤莱亚编着拙劣的借口逃避参与今天会面时闪躲的眼神,后知后觉地连缀起那些在翠绿色眼睛里传递的笑意、尤莱亚放在膝盖上写的信件、他们提到彼此时仿佛在发光的面庞。他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些什么。那是件很好的事情,他想,就像冬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年眼看即将来临,像春天怯生生躲藏在枯萎的树桩缝隙里迟疑地向外张望。他们还正年轻。露缇亚也到了这样的年岁。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
他的师父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臂,把他从飘向远方的思绪里拉出来。你们俩都得留下来过新年,她和颜悦色、却不由分说地命令着,除夕弥撒就在明天,你会想去望一望的,圣女们会在弥撒上唱诗。
他说,好。
佩森特沿着小巷子奔跑,他满心兴奋雀跃,甚至一把脱下肮脏的外套挥舞起来,难掩亢奋。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两旁水沟散发出臭气,歪斜扭曲的木制门廊油漆剥落,廊下悬挂的干枯香草被他挥舞的外套拍打的刷啦作响——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因为他终于——终于抓到了西耶拉·林奇的把柄。
那头惹人讨厌的母牛,总是在他试图和养育堂的孩子们套近乎时冷不丁出现,把那张丑陋畸形的脸藏在面罩后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个蹲据在立柱阴影里的石像鬼。对女性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使她有时略微驼背,呼吸时面罩起伏,像苍白色的鱼膘鼓胀收缩。当佩森特第一次撞见她时,甚至惊骇地后退了一步。教会的爱摩尔修女见状安抚他道:“别怕,那是负责在养育堂照顾孩子们的西耶拉·林奇修女,是我的姐妹。”
爱摩尔修女口头上虽这么说着,佩森特却能明显察觉出这位和蔼虔诚的老修女不怎么喜欢西耶拉·林奇。于是佩森特在修女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走神去多看了几眼,发现养育堂最调皮的男孩儿们特地跑去林奇面前转悠,扯着嗓子喊她母牛,大块头,似乎拿她当作一项娱乐活动。那些变声期男孩的嗓子嘶哑难听,和胡闹的傻鹅没太大区别。但高大的修女在这挑衅中沉着地按兵不动,好像块铁石铸成的塑像。
“——您要是想加入教会猎人的队伍,得让西比迪亚阁下认可您,佩森特先生。”修女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冒出这么一句话。佩森特的注意力从林奇身上猛地叫西比迪亚这个名字给拽了回去,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十分失望地问道:“依您看,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嬷嬷,我决心承担责任,忍受苦难。可我在教会猎人中并没有担保人,籍籍无名的残月血族恐怕很难让西比迪亚阁下点头啊。”
爱摩尔修女同情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嗯,您别难过,我与熟悉的教会猎人谈过这件事——我向他强调了您的虔诚和恭顺。他考虑后告诉我,如果您能够为教会做出些贡献来,他可以考虑做你的担保人向西比迪亚阁下引荐。”
佩森特眼睛亮了亮,刚要说什么,修女就提前打断了他:“——不,阁下,捐款可不能算作数,教会猎人需要战斗力或者侦察能力,您得想办法从这两个方面入手。”老修女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的朋友因此通过我向您发放了一份委托,近期在黑市上,有一些号称教会保育堂出产的孩童血液在流通,请您帮忙确认是什么人在倒卖血液……追捕和诛杀由教会猎人负责,您只要传递消息。”
佩森特答应下来,修女满意且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她是个诚实的老太太,不擅长撒谎,因此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西耶拉·林奇的方向瞟了一眼。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要比修女更加敏锐,即使爱摩尔修女这种下意识动作十分隐蔽,还是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他把目光转到林奇修女那儿去,看着对方被男孩们纠缠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其中领头男孩的胳膊,像拎小公鸡一样单手就把那孩子提了起来,接着迈开步子,一路捏着这个尖叫乱蹦的男孩回到室内,男孩的伙伴们就只能像一群呱噪的呆头鹅那样胡乱嚷着跟过去,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保育堂嵌了铁皮的木头大门里。
当有某个明确目标时,调查行为就成了枯燥的等待,佩森特盯梢了没几天,西耶拉·林奇修女就露出了把柄。对方于今日午夜从后门溜出保育堂,甚至连那身女仆制服都没有换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往了地下交易临时集会场。细想来这行为简直明目张胆到无所顾忌,反倒像个引佩森特上钩的圈套。可佩森特被面前的饵食迷住了,当时竟未曾多想,老老实实地咬了钩。
他确认林奇进入地下交易用的破公寓后,就掉头去教会通风报信,就算没抓到林奇倒卖血液的直接罪证,保育堂的修女进入此类场所也足够她被好好惩罚一通。佩森特毫发无伤,轻松就能赚到声誉。
但令他意外的是,他刚跑出第一个巷子,背后就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玛丽珍鞋在这种破烂石子路上可不算好走,硬质鞋底在地上磕得很响,即使如此,追逐者和佩森特之间的距离却明显在缩短。天空明月高悬,悬挂在建筑物露台上的衣物和破抹布由于小巷通风不畅,长年累月不见阳光而散发出刺鼻霉味,在脚步声几乎要追到巷子口时,佩森特向右侧一趔,闪身进了两栋建筑之间的夹缝。脚步声未停,越来越快,一路极速接近,狭长的影子已在路面上冒出个尖儿。佩森特把自己挤在又短又窄的死路里,第三栋建筑的外墙堵在正前方,墙根下胡乱丢着个用沉重铁格栅封住的废弃雨水井,悄无声息把它挪开并不可能。但残月血族仍然镇定自若,向雨水井的方向轻轻跃起——紧接着,他的身体在月光下雾化了,变成一团淡红色的水雾,钻进了栅栏糊满灰尘泥渍的洞口。
那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子口,西耶拉·林奇拎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往夹缝间张望,明亮月光下只有毛发凌乱的沟鼠在砖块上来回跑动,雨水口陈年污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佩森特在潮热污水和湿滑赘生物间像团血雾热气一样顺着下水道飘忽。他很熟悉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刚被转变为残月血族时曾用这种方式数次逃脱过敌人的追踪。也同样是在下水道里,因饥饿而几乎癫狂的佩森特咬死了一些流浪汉,狂饮他们的鲜血后把尸体抛进污水里,那些尸体便被大老鼠一拥而上啃噬,用不了几天就变成白骨。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忘记人血的可口。黑市流通的血液昂贵,并不是下水道的住户所能负担的,而作为品尝过真正血液的残月血族,他时刻受着猎人们的威胁,并恐惧着教会猎人的诛杀。
但只要他能够成为教会猎人,他就能够享受教会提供的鲜血,以正当方式获取圣职者们的奉献。尤其是那些保育堂的孩子们,皮肤娇嫩,眼睛明亮,每根青色血管里都流淌着蜜糖。与这些报偿比起来,定期受到圣痕灼烧又算得上什么苦呢?但凡尝过鲜血,但凡吞咽过哪怕一口,都再也无法将那种绝世美味从记忆中移除。
佩森特完全回到了熟悉的环境,确信自己已经甩掉西耶拉·林奇,便重新凝固了身体,一边幻想起加入教会猎人的美好生活,一边吞咽口水,心不在焉地沿着狭窄砖路往前走。越过翻腾的污水后就是城郊的排水口,直通排放废水的河道,追踪者怎么也不能料到他竟已逃至城外。
至于那位丑陋的修女,佩森特不无厌恶地想:比起牧羊犬,更像是混在羊群里的饿狼、蹲据在养育堂深处的米诺陶诺斯。啊,对,这就说的通了,她的确把孩子们当做羔羊看待,但不是出于怜爱,而是因为半人半牛的怪物需要喂养孩子,把他们养肥,好吃孩子们的脑髓。
佩森特思及此处,竟觉得自己对那位修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同理心。前方已经能听到污水一股脑奔涌进河道的声音,破损的铸铁格栅外头就是郊外那条黑沉大河。漂浮着老鼠尸体,垃圾,粪便和各种泡沫。
这当儿,污水哗啦中模糊地夹进些歌声。
“——四月天气和暖晴朗
积雪融化迎春光——”
佩森特诧异地听着这歌声,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神经病半夜三更在臭水沟附近郊游。当他正猜测是哪个脑子搭错了弦的血族出来乱逛时。下水道里的大老鼠们突然一阵躁动,沿着检修路一通横冲直撞,有两只直接翻进了污水里,立刻就叫水流卷走,抛出下水道,摔进河道里。佩森特连忙迅速抬腿避让,不希望被老鼠弄脏靴子,衣服还可以换,靴子可只有这么一双,一会儿还得去见教会的人,得保持体面。然而就在他脚步一滞的功夫,面前黑暗中唐突显现出一团黑影轮廓。出于多年逃窜练就的自保本能,他在那一瞬间便试图雾化自己,但是依然慢了一步,没有赶上。被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挟着恶臭腥风直接砸中脑门,顿时眼前发黑,差点跪倒在地。刚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叫这一棍就给敲散了,佩森特脑壳嗡嗡作响,额头鲜血直流。
紧接着——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那柄大砍刀又落下来!一刀就削掉佩森特已部分雾化的左臂,刀背直接砸在了佩森特胸骨上,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整个胸腔痛作一团。部分肺泡就这么生生给敲碎了,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口鼻涌出。但好在吸血鬼并不存在呼吸的困扰,他没有因此叫自己的血给呛死,只是晕头转向地摔在下水道生满滑腻苔藓和黏稠挂壁物的墙上,头晕眼花里让血浸透了胸前的衣料。
玛丽珍鞋的声音从斜方转进正前方,对女人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遮住下水道里的微光,但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还是忠实地反映出一切——先是一只扁平、厚实、沉重的金属铁块闯进他的视界——那便是西耶拉·林奇在城内追逐他时手中所提着的砍刀。
佩森特舌头颤抖地像一块机器里的磁片,他先是凄然地向西耶拉·林奇求饶,接着尝试说服对方放过自己,最后他发现一切都不顶用,于是歇斯底里地咒骂起对方,几乎是尖叫般嚷着救命,希望这边的动静能够引起深夜郊游者的注意。
那女人只是像逗猫一样轻笑着,问道:“真有趣,可是你先开始追逐的我啊!”紧接着她高高抬起握着砍刀的那只胳膊,预备剁掉佩森特的脑袋。这手臂慢悠悠起落的幅度让佩森特引以为傲的吸血鬼视觉看的一清二楚。但就是这样清晰的动作,让残月血族脊椎骨上冒起一阵阵凉气。他的大脑被恐惧感绞住,虽没有呼吸这类需求,生理上却久违地感到了窒息。
歌声戛然而止。
佩森特的身体在恐慌灌注进四肢百骸前反而爆发出力量来,像垂死挣扎的蚂蚱那样把自己弹射了出去。并且精准操纵着自己的肉体,在撞进西耶拉·林奇怀中之前完成雾化,像一缕烟雾那样掠过了对方的阻挡,又在女人背后凝合成躯体。雾化消耗血液,使佩森特本就被砍了个大口子的左臂处又丢失了一部分组织,肩骨与一部分肌肉组织直接暴露在外。
拼死一搏是明智的选择,林奇第一次见到他的小把戏,并不知道如何应对。但接下来他犯了个战略错误——佩森特拔腿就跑,往着歌声停止的方向冲去。他在心里已下了决定,那位心血来潮的郊游者距离此处应该不远,不管他想不想惹上这麻烦事,他都要一路狂呼救命冲向那歌者。背后这女人还大剌剌穿着教会女仆的制服,他料定林奇不敢让人看见。
佩森特挥动独臂,奋力沿着下水道壁安装的钢爬梯爬上去,这边一攀着路面下水道口的边沿,那边就接着把自己抛起来,用肩背撞开下水道栅栏口——由于大量失血,他已暂时没有力气再雾化。
“——救命!帮帮我!”
像被鬼在后面撵着一样,佩森特竭力发出一声呼救,满口血沫喷溅出来糊了一下巴。
紧接着,佩森特血肉模糊的肩膀就被人一把抓住了,那歌者之前居然真循着叫喊声赶来,借着佩森特撞翻栅栏口的那股劲,直接将他从下水道里拽了出来。西耶拉·林奇紧随其后爬上来,佩森特听到那粗哑嘶唳的嗓音在后面响起来:“——您跑什么呢?别闹了,佩森特兄弟,您受伤了,还是与我回教会吧。”
“教会医生会为你诊治,把你的胳膊缝缝好,一切都会像新的一样。”
女人衣料窸窣,玛丽珍鞋落地,叫月光拉长了的影子投过佩森特头顶。大砍刀随着她的动作刃尖朝下被拖曳在地上,刮着铺地的石板砖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但佩森特完全不理睬她,只拿充血的眼睛盯向面前的歌者——平顶礼帽底下探出个骨肉剥离的盲鸟头颅,苍白色喙尖几乎戳到他的鼻子。那破烂斗篷下固然身高可观,却并不强壮,脚边搁着一只药箱,想必是刚把药箱丢下来抓住他的肩膀。看衣着打扮,这是一名行诊的医生,显然武力上不是林奇的对手。但对方面对这一派诡异的血腥场面却浑然不觉得疑惑,只是赞同道:“您说的没错,这位先生确实需要治疗。”
他的嗓音沙哑且温柔,用拇指揩掉佩森特下颌上的血沫时,对自己的皮革手套和残月血族暴露在外的犬齿都毫不在乎,只是慢吞吞地念叨着:“——别怕,我会治疗你。”
佩森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个城郊僻静,附近有住户的地方前几个月刚闹过疫病,人全部烂光了, 只剩下个形销骨立的小老头门房还有出气,躺在一块门板上等着被老鼠啃光。西耶拉·林奇在此无所顾忌——她干嘛放弃追杀自己呢?她只要连这位医生一并杀掉,就没人再知道她的秘密。
玛丽珍鞋鞋跟的声音再响起来,佩森特额头上又是血又是汗,大脑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拿这位医生当个垫脚石,让他的肉体挡一挡林奇的刀子,好让自己趁着空隙逃走。那医生似乎看了一眼林奇,佩森特听到他自言自语道:“您被那刀子砍了吗?这可不行,这可不行,那刀上全是铁锈,您的血液会腐坏,您会发烧,随后您就会死的。”林奇觉得有趣一般从喉咙里发出揶揄低笑:“噢,是啊,医生。佩森特兄弟生了重病,就快死掉了。您最好现在把他交给我,或者……”
她把那砍刀玩笑般在手心里掂了一下,预演着该如何同时剁掉医生和佩森特的脑袋。
佩森特强忍肢体的阵痛绷起后背,杀意造成如芒在背的尖利刺痛感,但让他能够大致预测到林奇动手的时机。这残月血族在默念着秒数,要抓住时机再来玩一遍他的拿手好戏——被砍掉脑袋的只会有一个人,而他会巧妙脱身。
那医生转身了——他咔哒一下打开了脚边的医药箱——就像得着了发令枪信号,佩森特与林奇同时动起来。佩森特把自己弹射出去,刚把面门雾化,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寒和着圣水的臭气扑过来,剧痛从佩森特脊背冲到头发尖,使残月血族眼前一时铺开大片大片的黑斑。这当口,他吸血鬼的视觉还断断续续地向大脑传递着图像碎片,但已被迟滞,斑斓且扭曲的噪点覆盖。装满液体的深色玻璃瓶,止血钳,绷带和大小刀具中间挤着一柄折起来的锯子,苍白色的柄看上去像个被打断了的大腿骨,横躺在箱子正中。医生皮革手套上捆扎的医用绷带浸透了鲜血,握着那只锯子的柄,刃部则深深楔进佩森特腹部,准确切断了他对下肢的控制,同时锤散了他的雾化。
但残月血族连声惨叫都没能出口,林奇的砍刀就从后面砸了下来,由侧肩劈进去,横着折断了佩森特的颈椎骨。遗憾的是,吸血鬼顽强的生命力使佩森特此时尚有意识,他眼看着锯子夹着脏器碎屑被拔了出来,大量鲜血喷溅到鸟嘴医生身上,西耶拉·林奇在身后畅快地放声大笑,那医生在这恶鬼般的笑声中欣慰地说道:“您马上就要痊愈了。”
接着,他像是郊游般高高兴兴地唱道:“——一切烦恼全忘记!胸中心儿在跳荡!”
“——只有天空,只有清风,”
砍骨剁肉的牙酸可怖声响中,佩森特失去了视觉。
“——只有欢乐在前方!”
肢体被抛入污水井化作灰烬,佩森特失去了意识。
罗斯迎头撞上雷涅时,是一点也没认出他来的,原因无他,此时雷涅看上去已完全不像个人了。这猎人身上涂满血污和湖骸黑色粘液,看上去像刚从怪物核心里爬出来。如果不是背后那柄布满组织物的镰刀过于有辨识度,证实他的身份,那么被同僚认作怪物发起攻击也合情合理。
耗子女士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一头撞上雷涅,像飞奔路线上横了条结实的牧羊犬,好悬没给她撞翻出去。她手里抱着那一盆腥臭东西极危险地颠了颠,又叫她及时抓稳,才没整个倒扣到雷涅胸口上。猎人迟缓地低下头,看见盆里全是红黑色棉絮和被血污浸透的绷带。这人本该行云流水地将肩上伤患丢给医生,但叫罗斯撞了一下,便给机关撞歪出了既定轨道,使满负荷运转的猎人一时间失去目标,又忘记该如何上紧发条,于是整个人僵立在原地。
牧羊犬肩膀上扛着的伤员已经昏厥,但身后头跟的尤莱亚倒是头脑清晰,不过费手捂着腹部伤口,精神头和脑瓜仁都比雷涅好出许多倍去。尤莱亚一看到罗斯怀里那些东西,便猜测到她参与照顾伤员的工作,向她打听医生在哪。
原本罗斯眼珠子正在雷涅脸上来回打转,听到问话便猛地拧过去尤莱亚的方向——生面孔——但是雷涅捡回来的——安全。
她手上没空,便扭头拿下巴向大厅内一努:“在里面。”
可怜的雷涅已疲惫不堪,给他一根柱子支撑脑袋,这人就能睡着。此时已没有余力在昏暗大厅里寻找目标,抬脚便头昏脑胀地顺着指引去,怎料这模样却让耗子女士警觉起来,反手揪住了他腰间皮带扣:"等等——等一下先!你把脸上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擦了,哪儿过来的啊搞成这熊样?你扛着的这又是什么玩意?徽章呢?拿来看看!"
木盆过大,一只手难以把控,边沿又叫血污弄得湿乎乎,一个劲顺着腰腹往下滑。尤莱亚刚伸手想接过来帮她,耗子女士却浑不在意地抬起膝盖顶了顶盆底,把它颠起来,重新抓好。后脑勺上扎的小辫引信似得炸开着,说话语气也炮仗般态度奇差,精神头却一等一的好。
也不知道斯塔夫罗金医生究竟拿什么物件喂养助手,罗斯比雷涅上次见到时起了些变化,胆量泡发海绵那样飞速膨胀,吆喝起人高马大的猎人时更是没一点畏缩。
单词像连珠炮,劈头盖脸朝雷涅和尤莱亚扫射过来。
雷涅还在缓慢地理解前半句,罗斯却头一拧,雷厉风行地冲着个灰头土脸就火急火燎往工会据点里扎的猎人嚷嚷起来。大半边身子从雷涅面前探出去,怀里木盆高度倾斜,十分危险:"你!等一下!别看了说的就是你!在外面踩过什么脏东西?下水道上来的吧?鞋底尽拉丝!那边雪上蹭蹭去。”
“还敢在这跟我瞪眼!老板吩咐的——蹭干净鞋底才能放进去。哎还拧巴上了?我告诉你啊工会大厅里头可全是伤员,没床,都在地上躺着呢。你这一脚一个黏不拉嗒的鞋印子乱他妈踩,保证挨斯塔夫罗金医生一顿打再给踹出来,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猎人劈头盖脸挨了一顿斥责,但横竖自己也没占上半分道理,甚至插不了嘴。于是两手一抄,缩着肩膀悻悻地蹭鞋底去。
雷涅被她这么一嚷嚷才想起来什么,用手背在脸上抹了抹,擦下来一块干瘪的人体组织物。不知道在脸上贴了多久,这会儿挂在手背上像个风干树蚂蝗,又像块遭虫蛀的烂俎。
他记不清楚究竟在哪里把自己搞成这狼狈模样,也闹不明白为什么罗斯摇身一变成了指挥人的角色。按理说这个子小巧的耗子女士乃是食物链底端,应该不能对刀口舔血的猎人产生任何威慑力,但一种奇妙的笃定揉在她脊梁骨里。她似乎知道什么额外目标,明白接下来要往哪里去。这使她虽声音尖细,却底气十足,这笃定和底气笔直落在被战斗折磨得脑袋身体一团糟的猎人们身上,使他们觉得理当服从。
雷涅依言抓了把雪在脸上揉搓,冷气直入肺里,却让他大脑清醒了些。尤莱亚把工会猎人徽章正面向外翻给罗斯看。耗子女士只飞快撇了一眼,便再没有把注意力留给他们,换了只胳膊挎那木盆,矮身敏捷地从男人们中间溜走,去忙她自己的事。
雷涅伸胳膊逮住尤莱亚,叫金发的猎人甩开了,但黑发猎人锲而不舍,终于把对方拖进了工会据点。
猎人们围绕工会和附近街垒筑起两道防线。第一道在割喉街和周遭房屋内侧,堆砌起掩体,前后两个口部,其余地方均摆放路障。封死了附近所有下水道口和水井,像个收口大肚的瓶子。湖骸惧火,于是沿这条防线点了一圈篝火,白天黑夜均保持燃烧。
再往内,便是第二道防线,围绕猎人工会建筑铸成了一圈,这平坦且其貌不扬的建筑此时成了堡垒,暂时安置逃过来的市民和伤员,供猎人做短暂休息。
雷涅一进工会大厅,就看见昨天还布置在正中的长桌已完全挪开。上面本乱糟糟地堆着武器,地图,甚至还有只孤零零的无主靴子,现在杂物已全被清理掉。
大厅斜上方的天花在头几天的袭击里被砸了个窟窿,坍塌了,惨白洞里直往下落雪,呜呜灌风。洛多维科·里奇像个松鼠儿,蹲在屋顶破洞边上,从窟窿里面露出个脑袋,将涂了动物油脂的防冻毡布啪一声抖开,拿来补这个灌风的口子。这块布是临时叫七零八落给缝起来的,起码有三四种颜色,图案不一,缝线蜈蚣一样歪七扭八地横贯其上,把碎布们紧实地连接起来,针脚密而结实,只是丑了点。因此这拼凑的毡布虽被隆冬寒风吹地来回鼓胀,但再没破开。
长桌全推走,空出大片地方来安置室内火盆,保证取暖点均匀分布。形制上乱七八糟,有高有低,铁架子支起来的篝火和砖围的炉子同时存在,有些火盆上还刻着花纹。火舌刚还被灌进来的风撕扯成点点碎星,现在却均平稳了,在刚补上窟窿的工会大厅里燃烧。
在场猎人们进进出出,与第一二道防线间的同僚相比多少负了伤,三两个靠坐在火盆边缓一口气,木炭灼烧时明灭的矮焰将他们面孔切分成块,疮痍暴露在外,倦怠亦暴露在外。
雷涅路过这些尚完整的人,便看到躺在硬门板和简陋草垫上的伤员。里面有些面孔是他上一趟带回来的,缺了胳膊少了腿,均一丝不苟地被捆扎好,哼哼唧唧并排躺着。
一层诊室的门被拆了,木质墙壁挡板也被卸下充做临时床铺,目之所及的一切较之往日拥挤不堪,处处七零八落,能扒的扒,能拆的拆,透出种极公平的贫乏。伤员身下躺着的硬板没有任何一块铺了褥子,却很干净,干净得让伤者绷带上渗出的乌黑血渍显得怪异。
大厅中央临时堆砌的围炉大锅中一刻不停地烧着水,填进炉膛去的什么料都有,好点的是煤,木头桌腿,差点的是报纸,松树果实,干燥苔藓。
倒不讲究,有什么烧什么。
炉膛和炭火于是尽职尽责,至少保证室内温度足够舒适。医生那金发灿烂若人偶样漂亮的女儿抱膝坐在炉膛边上,负责照顾火焰长明。这是个辛苦枯燥的活计,每过一会儿功夫,女孩就得拉动火钳清理灰尘。于她脚边卧着条灰色猎狗,鼻头炙烤成玫瑰色,昏昏欲睡,拿舌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舔着上颚,前爪下摁着一根短树棍,看来对自身所处环境十分满意,这当口成了整个工会大厅里最快活的家伙。
斯塔夫罗金医生模糊的影子在化作水蒸气的呻吟间穿行,时不时俯下身去,擦掉脓血,更换绷带。他一刻不停地忙碌,鞋跟有规律地叩在地板上,笃定镇静。温暖潮湿的药草香味氤氲在半空,伤员们梦游一样迟缓地咕哝被包裹在水雾做的茧里面,痛苦于是收缩至可控。
医生再度直起身来,把那头骨样苍白的鸟喙转向两位新加入的猎人,尤莱亚感到雷涅捏着他胳膊的手率先紧握,随即放松。
“你去,让医生看看。”
他松开金发青年,每个单词都在喉咙里闷过,鼻音重得很。抬手很不客气地将尤莱亚向前推了推,自己去找了个空硬板放下肩上晕厥的倒霉蛋。
尤莱亚被这么一推,浑身上下不自在起来,认为无形中受了雷涅照顾,因此矮他一头。这可闹得金发猎人很不舒服,怎样找机会也要扳回一城:“雷涅,你还是呆在这,我没什么问题,不过破了个小口子,缝上就好。可你得小心点,要是继续蛮干晕倒在大街上,到时候可就轮到我捞你去了。”
雷涅听了后并不答话,只瞥了眼尤莱亚金发灿烂的脑袋顶,扭身即走。
“雷涅!”尤莱亚盯着他那惹人讨厌的肩背影子,突然放大声音喊了一句,“你要是缺胳膊少腿,害得露缇娅伤心难过,我绝饶不了你!”
负镰刀的猎人已到了门口,听了这威胁却并没有回答,一步就跨出大厅投入寒风凛冽中。尤莱亚因此觉得这木头实在令人憋闷,继而又感到生气,这情绪在他发现竟有好些伤员看了戏咧着嘴直乐时到达了顶峰,可一旦想到露缇娅,一切不满便被戳了个口子,极速破裂干瘪下去,只剩下些难言说的脉脉温情。
医生打发走上一个患者,紧跟着便要求尤莱亚坐下。金发猎人心里挂念着圣堂里的少女,满胸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病床上,手心触到床铺硬板时,才察觉其上尚有他人余温。
罗斯抱着一盆干净绷带原路返回,在第一道防线瓶子口部看见个熟悉的尖耳朵背影。对方手里拎着件脏污不堪的教会猎人制服,正被好几条枪指着,费劲巴拉地和看门的交涉。他身后杵着个穿斗篷的家伙,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什么来头。
大冷天里尖耳朵依旧穿着轻薄的衣裤,像刚参加完舞会出来,上下原都是很妥帖的,不过路上叫人给劫啦,那些黑不拉几臭哄哄的湖骸几番热情欢迎之下,再得体的人也难免边角里有些狼狈。
嘿!今儿个纳塔城可真热闹。耗子女士想道:居民全在向外面跑,可湖骸,条子,神父,吸血鬼,什么人都往里面扎。
罗斯乐滋滋地多看一眼,这一看不要紧,她认出了尖耳朵的身份。她那在帕斯玛街区被此人揪过的后颈皮就开始发紧,赶紧一低头就想从边上溜过去。可尖耳朵耳聪目明的有点过分,冷不丁一伸手就抓住了罗斯后衣领子,这人身躯看着也没多强壮,可手一抬就把罗斯拎着双脚离了地。
罗斯缩着脖子就嗷一声喊,枪声与她那叫喊同时响起来,复合叠在一起。尖耳朵拎着她的那只手腕上爆开一团血花,耗子女士后脖颈的桎梏松开了,脚跟重重落了地,一缩脑袋就呲溜窜到守卫后面去。接着才想起来直接跑了事情似乎更加不妙,于是硬生生刹住脚步,由守卫背后露出半只眼睛。
她看见洛多维科·里奇蹲在附近的居民房顶上,咔啷一声拉起枪栓,膛里头正往外冒着烟。端枪的姿势把他大半面孔遮住,只露眼睛,松鼠儿此时看起来也像头豹子了。尖耳朵倒不叫喊也不恼怒,只举起双手以示没有敌意,那吃了枪子的腕部创口处血液涌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松鼠用的是普通弹头,压扁的金属片于是被皮肉顶出来,啪地落到积雪里。
他本没有必要用这种速度修复,只为了威慑猎人们——我尚有余力,不要轻举妄动。
尖耳朵——教会猎人安纳托冲罗斯笑笑,那张脸上睫毛颤动,嘴唇干裂,一眼望去竟然不太好。这吸血鬼原本就不甚强壮,现在更是惨白的没一丝血色,强打精神,显出骨子里十分空虚。耗子女士因此放下一部分心来,注意力转到他旁边那更加眼熟的家伙身上,一眼就瞅见对方负了伤,右眼血淋淋地闭着。罗斯定神后才发现那正是教会的多姆神父,她赦罪演武时抽中的倒霉对手。
洛多维科·里奇麻利地把涂了油的一发新子弹填进枪膛,却看见耗子女士伸手摁下守卫枪口,于是他立刻改变主意,把火枪往后头一甩,改成背着的姿势,轻巧地沿着屋顶斜角往下溜,最后单臂扒着房檐一勾一搭,人就顺滑地落在地上。等他两手抄兜,嬉皮笑脸,溜溜哒哒地过来,正赶上安纳托解释来意,听了个尾巴。
"听说这儿有医生在,我们才专程赶来。"这教会猎人说道,他边上那穿斗篷的家伙将兜帽向下掀了掀,神父装束及那伤口便完全暴露出来。想来是在路上吃了些苦的,和仍保持体面的安纳托相比,多姆神父可就实打实狼狈多了。他体格结实健康,肤色黝黑,说他是个神父倒不如说他更像乡下羊倌,料想他们被堵在门口也是因为那破烂装扮并没什么说服力。往切利去一路上全是这样的人,属实不稀奇。但倒也不至于就为这理由把他拦下来,身边跟了教会猎人的神职者百分百是真货,守卫怕是因为纳塔城遭到袭击,有些敏感过度,看见个尖耳朵就大发神经。
松鼠于是自信地绕到罗斯身后边站定,拍拍守卫肩膀:"哎,哥们儿让开呗,这是教会的神父呢。一看你就没参加那场秋天的赦罪演武吧?银枪费恩都去了!这位神父和这位教会猎人都是参赛的大人物,尤其神父!跟我们罗斯·劳尔女士有过一战——那家伙打得可精彩了!"洛多维科·里奇全然遗忘自己刚冲教会猎人开过不明不白的一枪,好像伤口复原了以后这事儿就没发生过,兴高采烈说起闲话。
罗斯听着越来越不对劲,挤眉弄眼只差把住口两字喊出来,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麻,可里奇就像没看见似得继续,由此可见必定是故意为之:"——高手对峙,双方眼神厮杀,身体一动不动,就拼一个先发制人快准狠你知道吧?最后电光火石间我们的罗斯·劳尔女士一枪定胜负!外行人还以为是假赛呢!要不怎么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呢!明摆了都是我们猎人的妙计啊!"
他猛一击掌,发出啪一声脆响,罗斯却感到那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可她偷瞧了一眼,守卫不明就里,竟叫唬住了,看她的眼神都多出敬畏来。于是这耗子刹住要踹里奇小腿的脚,挺起胸膛,庄重地,老练地点了点头,连带她怀里那一盆子干净绷带都白的发出圣光:"你说的对,但也不用这么努力替我宣传,我嘛,还年轻,做人要低调。洛多维科,咱们还是捡要紧事做,让神父进去看看医生吧。"
他两遂一左一右地在前面开路,多姆凭借多年来主持小教堂养成的敏锐直觉知道该有所行动,于是一把扶起安纳托,紧随其后钻进了工会大门。只留下守卫不明就里,原地抱着枪杆,满心觉得成熟的工会猎人真是深不可测。
等多姆神父真正坐下来处理眼睛时,只觉得猎人工会这医生手指像冰捏成一样冷。但很稳定,腕上坠了铅坨子一样,手里的镊子夹了鱼钩样弯曲的针线,副肢接着副肢,连在一起,好像嫁接的果树,位于一切尖端的针头按理说难以控制,却仍没有多余晃动。
安纳托安静地站在一边等候,教会的狼犬绝不离开教会的羊,这点被他很好地执行着。松鼠没事人一样向他打听湖骸的消息,语气总那么愉快,向上扬起,好像他们已经成了老朋友。
教会猎人平和的声音就在多姆神父脑袋正后方响着,谈及他们从斯奎尔农场一路来的遭遇,他拣选重点,说的简洁又精干:“湖骸从铃兰湖至斯奎尔农场沿着水流漂泊,袭击一切能动的东西,然后不断填进身体,再变大。”
“噢!”那放枪的猎人里奇回答,“我们在外面遇上的也是这样,到了纳塔城的这些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已经大的吓人。”
外面远远传来轰隆一声炮响,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应是有人在尝试利用朽坏的大炮攻击湖骸,可接连是不正常的杂音,像沙子在铁锅里爆开,又闷又远。湖骸的歌谣起起伏伏地混在里面,离得不远不近,但蛊惑人的效果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工会的墙壁临时挂上吸声的材料,又折衷了一部分效果,猎人们这五天早已习惯,气氛十分安定。
等爆炸声过去,里奇评价道:“真倒霉,那炮炸膛了。”
安纳托接口:“可怜的人,遇到这事实在不幸。”
他们接着谈论起诊治花费,耗子女士声音尖细讨价还价,安纳托仍用着数百年前的计量单位,最后决定以金子和宝石支付,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多姆对动手术没有什么紧张的感觉,他挂着那伤口一路颠簸到这里,已几乎结痂,于是疼痛变成十分久远的事。
再说,伤到眼睛是伤,伤到膝盖也是伤,他并不觉得自己会比摔破了腿的孩子更痛苦。神父额上的圣痕有时会裂开,于是血就挂在眼睫上,弄得他很痒,因此他习惯疼痛,疼痛到最后只是一种激烈麻痒。而圣痕就不是合格的伤疤,合格的伤疤总会愈合,圣痕不会。
于是多姆神父对脸上鲜血淋漓便也习惯了,平时用手一擦就掉,这次却怎么也擦不完。
小小的钩针扎进肉里,像被蜘蛛咬了一口,皮肉叫提拉着往上拽,金属蜘蛛用它的牙这儿扎一个孔,那儿扎一个孔。弄得神父疯狂想眨眼,但鸟面具医生提前一步看穿他所想,出言阻止他。
“别动,否则您的眼球会破。”
他听见了,可他想要挠脸的欲望一点也没有止息。脑子里不自主地想起被公羊角顶坏眼睛的羊倌儿。
他倒不怨恨羊,因为羊就是这样,当时有马车经过,牧羊犬跑到最前面去冲马匹大吼,羊倌背朝羊群坐着,然后一头公羊突然冲出羊群并撞上他背部。那老羊倌儿顺着斜坡翻下去,叫枯枝戳瞎了眼睛。浊液滴里搭拉往外冒,挂在脸上像脑浆被捅出来了。
多姆又想起自己确实见过人的脑浆,湖骸哼着歌谣从村里房舍上路过,也是那个老羊倌儿,举着草叉守卫自己的财产。恶臭粘黑的浊液唱着歌儿向他冲撞,那么愉快,像有一头羊弹跳出群体。浊液拧成了一根针,一只犄角,羊倌就轻松地被穿起来,挂起来,高高地举起来。
医生咔嚓剪断第一根线,镊子换了个方向,从下面的肉里开始穿针引线。
接着那老羊倌就这样撞上房舍墙壁,勾在针头上一路拖曳,用身体舔过屋檐,栅栏和梁下挂的香草。满身的老骨头都断了,脑浆也跟着洒出来。羊圈坍塌,所有的羊都四散而逃,狗夹着尾巴狂叫,几秒钟里这些小动物也全黏在针头上,被拖进黑色中心。
多姆神父突然狠狠闭上眼睛,想把这幅景象推出眼皮外面。
他没能成功,医生从睫毛的剧烈颤动中发现了他的企图,提前剪断线头,于是缝两针变成了缝三针。这对完美主义者来说简直是不可忍受的挫折,因此这位医生不得不重复了一遍命令,冰凉手指指背轻拍了下多姆神父脸颊。
像阻止小猫小狗乱吃东西,不很疼,但其警告意义已足够。
多姆神父听见自己机械地道歉,他很歉疚,对医生,对羊,对羊倌儿。他完好的眼睛瞄着医生鸟骨一样的面具,那儿除了骨头外什么都没有,他像对着个死人道歉,即使这死人正紧锣密鼓地在他脸上缝着第三针。
歉疚使他晕眩,包含了失血和体力透支的问题,包含了些一路积累的压力,大量他无法处理的问题。
也许,多姆此时还在想,也许我身体健康,所以此时才产生贫血该有的晕眩,可无论如何他怎么想,湖骸都在不断地挑起东西并吞食下去,人啊,狗啊,羊啊,无休无止。
于是他在晕眩中又开始反胃。
哦不,他认为自己应该提醒医生,礼貌一些,要有神父该有的样子,比如——对不起,医生,请您停一停,我想吐。
可是他刚一张嘴,胃里的东西就猛顶上来。
安纳托的声音停了,里奇的声音也停了,罗斯尖叫一声,充满了对地板的心疼。医生塞给他一个小桶,多姆抱着那只小桶吐的昏天黑地。
倒霉啊,多姆,真倒霉啊。
他感到医生拍着自己的后背,防止呕吐物呛进气管。多姆满眼泪水,心里想着:你搞砸了,多姆,看看你,全搞砸了。
医生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拿手心扶着神父后背,直到最后对方已吐无可吐,接连呕出清汤寡水来,他才收回手,递给神父一杯水:“您在这儿坐着缓口气,罗斯,请你看护他,我去一趟地下室,颠茄和斑花杓兰不够。”
助手答应下来,他便起身离开,沿着楼梯一路往下,却在通过拐角时被只手臂拦腰截过去,摁进角落。医生本想给这人一圈,抬眼却看见阿比西奥喜笑颜开的一张面孔,于是松了拳头。
阿比西奥在城里搜刮一番,赚了不少好东西,这会儿心情已经全好了。笑嘻嘻地把医生的面具向下一拉,露出对方惨白面色和满是冷汗的脸来。
老猎人左右看看,对此并不惊讶,他们长途奔袭,连着战斗,现在又一直处理伤员,想来也是超负荷工作,能撑到现在实属不易。想也知道这医生尽是强撑——什么医护不够,武装力量不够,没有成建制的军队,面对湖骸很难支撑,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
纳塔城在二十年前的疫病大流行中本已经死去,猎人工会及相关血液产业支撑它,使其焕发虚假生命力。这枯木于是被爬藤植物布满,郁郁葱葱,假装活着,内里却全是空的。如今猎人工会正逐步被湖骸的攻势拖垮,于是这棵树不可避免地暴露出内部空腔。
“嘿,宝贝,瞧这小脸惨白多可怜哇,来一口?”
阿比西奥满面笑容,抄起手里的烈酒就给医生强灌下去,好在对方反应够快吞了,否则得呛个半死。这老猎人对纳塔城没什么感情,纯是为了赶着这两天多捞点好处才留下来,有人倒霉,有人发财,可不就是这么个理。他本就没有家,自然来来去去毫无牵挂,纳塔城灭亡了,还有桑普多泽驿站,切利,比昂,圣伯拉大教堂。北边还有雪山,西边还有沙漠,若是一切陷入绝望,那便渡海。处处都是退路,何必为了一座城市死磕,着实划不来。
医生遂想起早上不知是谁问过他一句:“——医生,何必呢?”
何必守城,何必鏖战,何必拿身家性命去填补怪物肚腹,得不着答案的诸人皆在大釜中烹煮,至皮肉脱落,骨头酥软,再被怪物从上面碾过,便不留一点痕迹。
往后五年十年,尚有人为死者哭泣,往后五十年一百年,纳塔城人便仅代表一种口音,纳塔城也只是个单词。
阿比西奥箍着医生,把这块硬骨头叼在口中拿牙齿碾磨,手指下脊梁是脊梁,髋骨是髋骨。
“看看哇宝贝,今天你倒在这儿,大家哭两声,明天湖骸攻过来就全撤啦!漂亮话谁不会说——保卫家园——哎,喊得可响亮,一点不含糊。可人不就这样嘛,热血上头,今个儿是英雄,热血下去,明个儿就是狗熊。”
阿比西奥看着医生喝了酒后脸颊有了些血色,便得寸进尺拿牙齿去试对方脖颈的温度,胡须毛毛剌剌地乱蹭,好像条刚毛猎犬热乎地吐着气。
“嘿,庸医,跟你通个信儿,明天我可就走啦,见最后一面了——哎,赶紧来一发先?爸爸好好疼你?”
他那粗糙胡须便被医生反手一把揪住给往外扯,老猎人不得已从对方脖颈间抬起头来:“哎疼疼疼,轻点儿哎宝贝,再扯就掉啦!下手这么狠呢!”
医生默不作声地拽着这老猎人胡须,对方虚张声势连连喊疼,他便松了手,摇晃着任自己一双胳臂松垮叠在对方后颈,倒进阿比西奥怀里,可横竖并不成个像样拥抱,用精疲力尽地勾挂来形容更为准确。
他像朵拉这般年纪时一头撞上死腐病大流行,做医生的父亲成天累月地在烂肉间劳作。他记得那些发臭床铺,被体液和脓包污染结了块的被褥。在这些起伏的痛苦浪潮中,留在城内的医生们昼夜不休,重复争吵,制定医疗方案——无效——推翻——再重新来过,如此往复,竭尽全力,直到自己也染病倒下。
死腐病一视同仁,公平的令人怨恨。
父亲倒下时,尚为少年的兹米亚跟在他后面发放药剂,彼时还不是个像样的医生,心里头装着少年人不着边际的美梦,只敷衍了事地做点医疗助手粗糙的活计。前面走着的父亲突然倒下,那些溃烂或正在溃烂的患者便把眼光刷一下全落在抱药箱的助手身上。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至今对此记忆犹新,那原射在父亲背上的数十上百道绝望箭矢即刻将他贯穿,病人们的眼睛和抽搐合十的手均在尖叫,鸦雀无声却犹如海啸般震耳欲聋:
“——医生,救救我啊!”
这少年浑身颤抖无法停止,庞大恐惧迎面扑来,一口就将他吞下腹去。只这里是烂肉,那里也是烂肉,都在等他施救,可对不明原因的疫病该怎么治疗,医学大师们一筹莫展,他又如何知道。
只硬着头皮做吧,第一次动刀子,吐得昏天黑地,再往后熟练了,五马分尸赶得上最好那一拨屠夫。
腐肉割掉,烂俎切除,肉换肉,血换血。
就只在成堆尸体中记住对死腐病的怨恨,这疾病自顾自向人类宣了战,高歌猛进,一路连胜,至今仍未战败。医生便持续不断,看不着尽头地与之搏斗,至死方休。
阿比西奥自医生伏在他怀中后便不再说话,原本提起来要干那事儿也只是个玩笑,这时被对方不像样地一抱竟兴致全无。老猎人本身对这种怪异拥抱并不觉得厌倦,倒也乐意当会儿支撑。可医生只待了没一会儿,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支起身体,向后退了。
他那胳膊像两条蛇似得从阿比西奥脖颈上缩回去,反在撤退路上顺便抚平对方翻领的褶皱,最后停在阿比西奥下颌两侧,拇指抚着对方几日未理的胡须。
“您便去吧,无需与我知会。”
阿比西奥手臂还搭在医生腰上,就接茬冲对方笑了一笑,倒没什么特殊意义,纯粹只做了个表情。老猎人心里早已知晓对方什么选择,此刻发生的对话毫不令他意外。他两向来南辕北辙,医生的想法他全不理解,对方和小猎人们比起来没任何听话的地方,成天尽是和他唱反调,只命硬的出奇,和他勾勾搭搭到现在竟还活蹦乱跳。
“吻别呢?”老猎人问道。
医生凑过去,在他左侧嘴角亲了一下。
老猎人努努嘴:“另一侧?”
“不,老混蛋,亲了右边脸颊,您就会忘记我。”
红头发老猎人打喉咙里咕噜噜笑了声,多蠢啊,他想,可他舌头弹动,只说:“那是童话。”
医生双手从他脸颊上落下去,挠了挠对方下巴,平淡,温和地回答:“童话是基于现实映射的结果,您离开这里游荡到海外去,都算正常,可您忘了我,我不愿意。”
阿比西奥没受过教育,猎人大爹把他和猎犬混在一起养,野生野长凑合成了年,只知道哪的妞儿胸脯大,哪的小子屁股紧。对这干巴巴的医生倒意外总有种看不腻的感觉,只觉得舒坦,好像他本就该如此立在那儿,脸就应当如此模样。换了别人来说,阿比西奥只会笑一声,骂句穷酸,可放到医生身上,一切便合理了,是的,他若是不说这些,难道还能指望谈点别的什么吗?
于是阿比西奥看着对方整理衣褶,重新戴上鸟嘴面罩,一丝不苟地拉紧所有搭扣,往后一退就站在了廊上,紧跟着就有人面色铁青急忙跑来拽住这小鸟,张口便说:“医生,您快救救我朋友。”
蠢货!
老猎人嗤笑,躺回去灌了一口酒,把左腿翘到右腿膝盖上,胡须仍些微发痒,他却已抛开心里那点滋味,慢慢盘算起几时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