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寒意,这是在意识回归之前便存在的感受。
上一次为寒冷所扰是何时的事情?她难得回忆起来,依稀在记忆深处,腹中空空的钝痛作为其孪生姊妹。饥寒勾结,恣意彻骨地侵蚀血肉凡躯,嘲弄无望的,草芥一般的生灵。
生命蜷缩着,如卵中未成的雏鸟,却觉得迷惘天地间,有人伸出手来,教她擦净一身贫穷烙下的印记,细腻温和因而价值不菲的丝织物交递过来,比雪花更轻地抚过肌肤:接着又问,你的愿景,是什么。
有窸窣细雪落在面前,落在发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希冀,狂喜令人迫切地张口,寒风却趁机堵塞了全部的话语。
瑟莉安娜骤然睁开眼睛,从一片猩红炼狱中抬起头,破碎的花窗透露出天空的颜色,然而在一片铅灰中分辨不出究竟到了几时。
几近漆黑的深色血液已在身下积攒为一处血洼。她下意识去抚摸右肋下的溃烂圣痕,那里仍如几日前饮下黑血一般灼痛甚至更甚,变本加厉地为残躯提供过载的动能,仿佛第二颗心脏的搏动,催化着战逃反应。
这样的血液顺着阶梯向低处黏稠蠕动,不仅是她的,还有更多,顺势与其他鲜红的血液混成诡异的丝线,进而在大理石面上织作令人胆寒的锦缎。
尽管如此,周围四溢的血仍然提供了收回身体控制权的绝佳机会,浸透血液的义肢烫得能够灼伤人的皮肤。她拔出刺于身旁解脱多时躯壳的剑刃,拄着它借力从地上站起。双腿尚且脱力,她站得并不稳当,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将立于大地上的实感传递过来。
伊莱……真叫人怀念。她说,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见到你没事真好。
伊莱法缇的另一只手不自然地垂着,他当然有耐心等待自行恢复的时间,可他真的还有多余的血来痊愈吗?猩红的生命泉流顺着伊莱法缇的额角一刻不停地落下,经过为那只灾厄浸染的眼球,好像是这些血泪造就的那样,最后从无法再承载的眼眶边沿滚动下来。谁都清楚,这很难算得上无恙。他对瑟莉的话苦笑一下,是鲜少能在这张从容面庞上看到的局促。
教会猎人站稳脚跟,收回剑刃。比起和她一样方从血海深处醒来的异途旧友,她更关心在失去意识期间礼拜堂的战况。她踏上前方的阶梯,大教堂伟岸的穹顶却似乎于此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紧接着是横梁崩裂的响动。石料黑色的间隙鼓动着,无数粘液不停歇地渗出,最终垂落过程中汇成巨大的触手状异物。地面上沉寂许久的黑色血液受到某种感召,如同吐信的巨蟒昂起头来,外部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血红,天地交融在混沌无序的血海中,仿佛亿万年的溶洞,等待漆黑无光的钟乳石和石笋弥合的刹那。
瑟莉安娜看见残月血族抬手,用法术企图驱散这至暗的恐怖,星光只闪烁了一下便消失在她眼前。她想做些什么,触手很快也温柔地吞噬了她的身体。
***
盛大的舞会。
无数枝形吊灯错落悬挂,点燃一圈,又一圈的烛火,像地面上踩着舞步回旋的客人,一圈,又一圈。
厅堂暖和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春天,尽管瑟莉安娜不再那么渴求温度了。
这些人,参加舞会的人,全部看不清面庞,是因为覆着假面吗?她一个人坐在宴会四周的椅子上,用打量的目光观察着,思考着。
有人对她伸出手。黑色的手套,同样的假面,但她立刻认出这是父亲,于是欣然接受。
暗红色的布料流动起来,在旋转中轻快地离开地面,像水波,像一圈涟漪,像一场遥不可及的追逐。
没有边界的自由里,瑟莉安娜只感受到那位给予第二次生命的人,他的黑色缎面礼服揽住她的腰肢,他的耳语近在咫尺:
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吗,瑟莉安娜想,那实在是太多了。最初的时候,我想要不再受寒、不再饥饿。
然而她对着脑海中往昔的幻影说,我想离开你,我不需要你。
眼前的景象改变着,霎时有明媚的霞光照耀到瑟莉安娜的身上。这是圣伯拉礼拜堂后东侧连廊的倒数第三扇窗,几十年来从这里可以看见全圣都最美的日出。
身着修士黑袍的人牵住她手,他轻轻地问,
我爱,你的愿望是?
——在某刻我祈祷留住此时、留住我爱。瑟莉看着他,从模糊的五官上分离出清晰的思念。
于是她说,我想要的你都已经给予,我别无所求。
阳光迁移着,被吞没到廊柱之后,视线变得晦暗,但不久,圣伯拉的祷钟在耳畔响起来。立刻,血液逆流,回到不再残破的身体;武器收势,回到持有者的鞘内;星辰倒转,日与夜逆向而行。死亡、绝望,痛苦尽数收回魔盒之中;永生,安宁,乐园再一次回到人间。
逆光的神龛上传来比钟声更恢宏的声音,祂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最后,我想要回到过去,回到属于我的伊甸去。
然而,只是想罢了。瑟莉安娜眯起眼睛,看着漆黑的,镀上一层金色光晕的神像,然后说,我没有愿望,我伟大的造物者,我没有。
我既不逆来顺受,更不强取豪夺。因此我绝不妥协,绝不扭曲。我赋予我存在的意义,哪怕连我自己也无比迷茫。
我的愚钝,正是我为人的本质。
***
神龛上的光消亡而去,等再一次能看清时,眼前只剩下圣堂那扇破碎的花窗。
神的肢体叹惋着离开了她。
瑟莉安娜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她眨了眨眼睛,深黑的血代替眼泪淌落,是凝视神祇的代价。不过,她没有心情再管自己了,她眼前赫然是一处正在蠕动的,难以言明真身的黑色胶状物。幽蓝的荧光沿着内部生成的脉络涌动,它轻微地律动,节律地呼吸着。
……伊莱,是你吗?
人,无论是人类还是血族,只要是一切富含智慧的生物,都应该需要一个远离生活正轨用以放松的地方——哪怕是瑟莉安娜这样在正轨里都会利用一切机会给自己减轻负担的人。于是此时此刻,这位常常并且现在正不务正业的教会猎人正如同一只旅鸫驻栖在高脚凳上,义手在暗色木质的典雅台面敲击出相当悦耳的声响。
“我说啊……”瑟莉正打算就某些难以约束自身的麻烦制造者所造成之工作上的巨大不便再次发表一通宣讲。不幸的是她对面的酒保耳膜以及精神都已不堪重负,并且进行了紧急自救:伊莱法缇一把将手中擦净的古典杯放上台面,厚实的底部与木料相击发出一些令醉鬼心迷的音色,瑟莉的思路被打断了片刻,这正是伊莱的机会。“好吧!”他趁着这个绝美机会飞速转移问题的主要矛盾,“今天想来点什么?”尽管嘴上这样说,不过答案他心知肚明就是了。瑟莉向来懒得在一群备选中挑一个出来,她耸肩,给出答案——没那么麻烦的东西就好,然后询问今天的特调是什么,把思考的问题抛回给伊莱法缇。谁知道有没有真的特调,反正她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一杯酒,酒浆的所谓味道对她来说没什么感觉。唯一的要求大概是希望伊莱还保有点为人的道德,不至于想点什么色泽香气甚至口感堪比圣水的全新作品。
说到为人的道德,瑟莉安娜眯起了眼睛,她将眼前的形象和记忆中的重叠。评价,很难不追溯到初次印象,不幸的是,伊莱法缇,或者说他的吃相,给予这位教会猎人的初印象有些差到令人发指。并不夸张的说,他差点只凭一眼就直接为瑟莉安娜向上级报告的危险分子名录添加浓墨重彩的一笔。
还好,伊莱法缇的解释很到位也很及时——他怀里的物证也是,因此两人得以成为朋友,瑟莉也会在这儿等着来上一杯。
——等等,为什么她真的闻到了一股子圣水的腥臭?
伊莱法缇趁着瑟莉出神的时间已经拿起又放下许多不同的酒瓶,看得出对这些斑斓液体组合对口腔可能造成的刺激都不满意。不过当瑟莉安娜投来疑惑的眼神,他已经回到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在移动吧台内部物件的空档里,随手放了一件金属制品上吧台,圣水的气味一下子浓重起来。
是上次答应你的,物证。伊莱贴心地附上了一点解释,小心。瑟莉安娜拿起它端详,朽烂的臭味扑上面颊,诚然,教会猎人的血族身躯仍然畏惧银器和圣水,不过无知无觉的义手倒是可以免俗。
“总之,感谢你又解决了一桩麻烦事——用简单的方式。”确认无误后,她用手绢裹了一层,再塞进随身储物的地方。配合着冰块撞击玻璃杯壁的脆声,闻言的伊莱报以一个招牌式微笑。
是了,假装人畜无害的样子,比牲礼献祭的羔羊更甚。如果瑟莉安娜不是追踪一位沾染数条人命后潜逃的某教会通缉犯进入潜入黑街帕斯玛,最后在一辆形迹可疑沾满同族血臭味的篷车里找到行将就木的任务目标时,也在伊莱法缇沾着血污的脸上看见这个笑容的话,她或许还会勉强相信一下。
要说祸不单行,瑟莉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好消息是除了吃相不雅以外,伊莱法缇守规矩这点倒是无可挑剔。自己这位不爱出门的朋友尽管作为同族还很年轻,但他的狡诈显然是与生俱来,借助这点,能办掉许多她的身份不好处理的问题,也省去许多麻烦。
也罢,权当命运姐妹纺出的丝线,无可避免就照单全收了。
伊莱法缇对着杯子轻捻指尖,他的法术恍若天幕跌落星汉,令这杯饮品镀上一层光华,教人心甘情愿为之倾倒——如果里面不是只有冰块的话。
给怕麻烦的人特供。伊莱面不改色,就是真挚的笑容变得看起来想要在脸上得到一拳,瑟莉忍住冲动,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哦对,四十,结下账再走。”酒保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追上来。
好吧,收回前言,现在这杯酒有又心痛又上当受骗时感觉了。准备好的革质钱袋被丢上吧台,发出点沉闷的动静,又在僻静的酒馆里归于沉寂。
唉,祸不单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