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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乐走进屋里时候,叶梓还没有醒。
叶梓是上周离的职,为此还生了场病。虽说看望病人这件事,一个下午甚至一个晚上都可以解决。“看”字本就短暂。但他还是挑了一个明媚的早晨,也许阳光对病人康复有利,想到这他轻声笑了笑,无论他来与不来,阳光一直存在,正如此刻躺在床上还没醒来的那个人一样。家里的狗一如既往摇着尾巴欢迎他的到来。
“还好吗?
“吃饭了吗?
“过得怎么样?”他揉揉它的头,顿了顿,又问:“她的腿好了吗?”
路过健身器材,李乐顺手将它们收好,折叠,整齐放进原本该放的柜子里。他对这个小屋已经了如指掌,在这个远离家乡,偌大而了无乡音的地方,小屋似乎成了他们精神上的寄托,远离人群的乌托邦。李乐常常来到这里,晴天的、阴雨天的、打雷天的窗户外面的景色,他全部了然于胸,再没有比这地方更熟捻的画面。但从来没有哪一天是像今天这样,心里带着忐忑而来,床上那个人的伤到底好的怎样了?小小的扭伤怎会这么久还不痊愈?明明是站在窗边,一眼就望得到辽阔的地平线。空气中带着清新气味的早晨,李乐却有些心烦意燥,顺带着觉得连呼吸都热了起来,早晨的凉意全然消失,反而带上了几分午后的闷热。
他收拾好带来的营养品,甩了甩手,轻车熟路来到厨房,准备给叶梓熬点粥喝。他绝不会承认是为了她的伤或是担心而熬,但是如果不是为了上述两个原因,似乎这粥也不会被他熬出来。那要怎么办呢?李乐边熬边摇头,似乎也并不想逃避自己为什么在进行这手上的动作。手下冒出的咕嘟咕嘟气泡,远远比打闹中所谓的自尊心或谁赢得上分重要。不过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将熬好的粥放在角落,决意不让叶梓一起床,就看到他担心的产物。
“咔哒”一声,卧室房门开了,看到熟悉的身影运作在客厅中,叶梓没有半点吃惊,仿佛这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他坐在她家里,而她打开房门,仿佛数以万计个日夜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任何不妥,与家人相处般自然而然。
“起来啦?吃饭。”
短暂的招呼过后,李乐将桌椅板凳拉开,扶着叶梓在迎光的位置上坐下,要让她被阳光笼罩着,自己倒无所谓了,随便找一个离他近的位置一坐,给她添了些饭菜与汤粥。只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早晨,平凡到令人出离幸福。所谓时间与生活,不过如此一荤一素,一餐一饭而已。
叶梓喝着碗里的粥,过了两三口才发觉不对劲,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煮粥了?平淡但温暖的氛围助长了她想要调侃对方的心情,就算面前的人在被挑衅或炸毛,她都可以付之一笑,让吵吵闹闹融化于这个美好到让人失去时间观念的清晨。可令她没想到的是李乐并没有如他预料中的生气,而是端起饭碗,用很认真的神情叫她多吃多养自己的身体。叶梓知道他是真的在担心,于是连忙低头多扒了几口粥,邀功似的说:“看!我吃完啦!”
“挺好。”对面的人突然莫名冷静的看着她的空碗。
“去把碗刷了呀?”
但李乐故作冷漠继续吃饭,不顾叶梓仿佛发出“咔咔”石化的声音,继续扫荡着盘子里的吃食。“怎么啦?”他继续装傻。
“你看看,”想逃却逃不过,叶梓开始摆道理。
“粥是不是你做的?”李乐点头。
“是不是你把粥盛到碗里的?”李乐继续点头。
“好!这碗就是该你刷!”叶梓巴掌一拍,伸出纤长的食指指向对方,手指在初晨,阳光的衬托下越发细长好看。
“好,那我问你,李乐淡淡开口,却不是故意的冷淡,那是面对猎物胸有成竹的镇定。
“这套盘子这套碗的所有人是谁?”叶梓一下愣在那里,趁着愣神的空隙,李乐握住他的手,顺着手掌的线条,摸向她的食指,向她胸前一弯。“是你。”李乐笑眼弯弯,“放那里吧,过来坐着。”
像是终于打闹结束的孩童,李乐摆出兄长的架势,挽起袖子进行餐后的整理。叶梓刚一起身,自动站入打下手的位置,便被喝停,“坐好别动。”
“怎么了?”叶梓又不甘心似的开口。
“仅限今天。”她听到李乐小声又嘟囔了一句,“快点好起来。”
“是,收到!”叶梓笑的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但是瞳仁里的光仍然亮出了笑眯眼的那条缝隙,那是无论如何都遮挡不住的光芒。笑着笑着,叶梓想起来什么似的,她坐在凳子上,眼睛却盯着李乐的背影,即使看不到正脸,她也知道此刻他的脸上必是一副很温顺而可靠的神情,即使这个姿势怀抱并没有面对她,即使这个姿势通常意味着离去,但她就是安心,她想起人们说什么毫无理由的安心,才不是,她心想。我们所处的异域空气,我们所踏过的异邦尘土,甚至我们淋过的他乡雨水,他们进入下水道,蒸腾成空气,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证明。她歪了歪头,靠在椅背上,嘴角不自觉扬起一点弧度。时钟还在不停步的走。时间没有意义。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叶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带了一点哀怨,像深宫里的妇人。“怎么?”刷碗的手一顿。“没事,新入职那里不是很忙吗?”
李乐擦擦手上的水,两手撑到叶梓椅子旁,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粥好喝吗?”原本的聊天思路被打断,叶梓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愣愣的点头。
“那就足够了。”李乐松开手,单手轻扯掉围裙,又恢复到来时利落干脆的样子。他不想就这样仓促而表面的结束看望病号,于是又去附近的购物中心购置了些生活用品。
路过某座大厦时他抬头望天,建筑那么高,遮挡了一半天然光线,让匆忙的路人更觉透不过气,阴影笼罩住过往的每一个人。
但是我有我们。李乐提着沉沉的塑料袋就这么站在路口。手心不自觉握紧。
当我们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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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实在是太热了,林柠拧开水龙头。水从她手中流过,从手腕一直流到手,手指、手指尖,一股股前赴后继的水流。流动,流动。
自她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耳朵曾遇到各式各样此起彼伏的声音,大多是些和蔼的问候,偶尔也会听见些市侩的聒噪。不能怪她太容易被推销员盯上:皮肤白皙,眉眼清秀,衣服也都是都市里潮牌新品的样式,这样一个女子丢到大漠荒烟的敦煌里去,是有些突兀的。
可林柠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融入当地色彩了,她郑重地将自己衣物的颜色都挑选为与敦煌文化相近的色彩,仿佛一位远道而来的信徒,心中虔诚无比。但真正双脚踏上此处尘沙时,才意识到在满目灰黑的背景色里,身上的红与绿有多刺目,好像她才是那个壁画里出尘入世,反弹琵琶自天而下的姑娘。
终于走到荒漠,风卷沙砾,无垠的沙漠在眼前徐徐展开。她蹲下捧起眼前一抔黄土,手掌抬起让它们和夕阳齐平,然后沙砾与眼泪就着残阳缓缓顺指缝溢落,直直砸向地面。
一
林柠从小学起路过报刊亭就走不动路,小说月刊、文学杂志、动漫画报……她总要翻一翻的,况且翻一翻又不要钱——老板娘还总是笑眯眯的,跟画报上的笑脸小人一个样,而笑着的大多都是好人吧——所以报刊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去处。她乐意站在亭子前,从报纸翻到杂志,再从期刊看到画报,直到姥姥很不好意思地对老板娘赔着笑脸叫她不要翻了,快拿一本书回家看才算为止。以前林柠是只看正文的,但最近她发现了边栏和底栏的乐趣,比如这次买回来的杂志,每页的底部都标了各种各样神奇的宣言:“喜欢科幻小说,偶尔打游戏,我的名字是xx,地址在……”xx是一个看上去不太像真名的昵称,类似的信息还有很多,虽然林柠没有真的计划马上就对其中某一个地址寄出信件,但还是很认真地一条条看过去,小小的脑袋里盘算着“这个和我兴趣一样,这个不太喜欢……”一直盘算到妈妈喊她吃晚饭。坐到餐桌上夹菜时,她看着手里的青菜,想起刚刚好像看到了不太认识的词:“敦煌”。
“它是什么呢?”将青菜放进嘴巴里的时候她还在想着,“也是青色的吗?”
二
兰伊和往常一样,午睡一睁眼就计划着看敦煌纪录片。
“急什么。”妈妈把拖鞋从床那头踢过来,“昨天舅舅给你买的书看了吗?”
“急什么。”兰伊学着她的口气慢慢下床,脚踢踏起拖鞋窜到沙发上之前不忘按开DVD。
“都要谢谢你舅舅,”妈妈还在絮叨,“过个生日给你买盘讲敦煌的纪录片,这下可好,迷得连书也不看了,天天都要盯着那个离你那么远的地方……”
“看看看,我看。”兰伊顺手从沙发上抽来一本封面画着大嘴小孩的杂志摊开反扣在腿上,应该是表妹上周来做客时落下的文学杂志。
电视上镜头切到美轮美奂的飞天壁画。
“哇……”兰伊和杂志封面的小孩一同张大了嘴。
噗嗤,妈妈乐了。
关掉电视以后兰伊举起反扣在大腿上的杂志,发现它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无聊,既是因为当期文章确实有一点趣味,另一个原因则是它底栏的小字。
如果真能交到朋友就好了——楼下又传来一对夫妻吵架和摔盘子的声音——呆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
三
“给你的信。谁寄给你的呀?”
兰伊妈妈到家时,发现女儿又在沙发上看那部敦煌的纪录片,她实在太爱那个驼铃声声,阳关三叠的大漠古城。“轻盈舞殿三千女,飘渺飞天十二台”的美,怎么看也看不够。
兰伊接过信封,很诧异的答自己也想不出会有谁给自己写信。打开以后才了然:是前一阵子投在杂志底栏的征友启事起了效果,来信者自称林柠,表示对兰伊寻找敦煌文化爱好者的交友启示很感兴趣。兰伊手指拂过薄薄的纸张,这轻轻一张纸,此刻竟突然贵重起来,就是别人要拿钱来换她也不给的。她感到一股暖意从心头源源不断地生出,客厅茶几上那盆稍稍干枯的花也入眼了起来,而且说不定浇浇水,过几天就能起死回生了呢?她飞奔到书房里去抓过信纸和笔,原来世界上还有另一个人——而且是和她年纪极为相仿的人——是可以理解她对敦煌的热情与爱的。
寄过回信,兰伊望着墙上的时钟发呆。这座时钟是某个亲戚送的,兰伊特别喜欢钟座下方小猫头鹰摇摇晃晃的设计,过了许多年它还是一样可爱。盯着它看久了不免恍惚,如坠梦境一般,兰伊有种自己刚刚才从亲戚手里收下它的错觉,心中涌现出第一次在沙发这个角度望向小猫头鹰的喜悦。“吃饭喽——”兰伊猛地被喊醒,钟表表面已经掉了漆。
她虽是个孩子,这几年却尝尽了大人世界的苦楚:父母离婚,自己又疾病缠身,只得在家休养,整日里看不痛不痒的纪录片。至于为什么是纪录片,兰伊喜欢镜头语言的公允和旁白的平稳。四平八稳对生活来说太难得了,她愿意普通地活下去,假如身体给她机会的话。
但无论如何,时间总在平静而平等的流逝,兰伊渐渐和林柠聊了起来,信件准时出现在邮筒和信箱里,偶尔会比预计晚几天。等待是种甜蜜的折磨。
四
林柠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寄出了交友信,没想到对方回信很快,态度也很真诚,“如果有时间可以读一读边塞诗歌。”信里如此提议,林柠本就钟情文学,于是很乐意寻来读,加之她长期积累,理解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很快就可以和兰伊畅谈茫茫大漠里的羌笛胡笳了。
“这是我们的文化,”兰伊在信中坚定地写道,“你要记得,林柠。你要学习,你要感受,你要体悟,然后你会爱上她的,我保证。没有哪一种色彩比飞天更绚丽,也没有哪一个名字比敦煌更动人。即使她蒙千年之尘,即使她受时间之霜。”
林柠提出假期一起去敦煌,她已然对这浩荡回肠的文化屈腰折服。但很奇怪,兰伊拒绝了。“我的生活像一座巴米扬大佛。”她解释,也不管如此隐晦的暗示是否能被理解。病情再一次加重让普通生活的期望被现实击中,碎成飞舞在空中的尘埃——看似轻盈自由,受到重力后缓缓下沉——最终沉入废墟,无处可逃。出于安抚,兰伊邀请林柠来自己家里做客。希望到时候头发不要掉太多,她边写边想。“我买了你上次说卖空买不到的糖果哦,你想吃红色草莓味的,对不对?给你留着,都给你吃。”她忍不住孩子气地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然后第一次等邮递员将信件拿走后才离开邮筒,期盼糖果的甜味儿能够给朋友带去些许慰藉。
五
林柠很久都没有收到信了,她等啊等,从初二等到初三。自从她开心地答允兰伊的邀请以后,接近半年,她什么都没有收到。一向宅在家里读书的小姑娘竟然跑去离家很远的邮政总局查询是不是有漏发给自己的信,连父母都觉得奇怪,而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是学业太忙了吗?林柠暗自揣测。初三起学业任务陡然加重,她一边写作业一边构思给兰伊的下一封回信,心不在焉的笔画爬满了作业本。
六
盛夏将光影交付给树叶,墙上的阴影随着树叶摇摆,晃出了夏天的邀请函。林柠大学毕业后彻底打扫了一遍屋子,发现一大捆当年青涩的来信。当时的自己没有时间和能力做的事,现在自然要帮她一一实现。抱着这样的信念,林柠站在这个稍显破落的老房子面前,微微犹豫着,抬脚迈进了门槛。
七
兰伊的妈妈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女儿特意叮嘱保管好这个小礼物盒子,说是有人来取,她就只好等着,等了许多年也没有人来,后来慢慢就成了等她自己。等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适应女儿的离去,适应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夜晚与生活。最终她还是适应了清晨刺眼的阳光,多看几次天亮眼睛就习惯了。阳光投射进屋子的时候,桌子上的小礼物盒子就更显得神秘,里面会是什么呢?兰伊妈妈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这份诱惑,阳光将盒子晒得很暖,她轻手轻脚打开包装,好像再一次感受到了女儿的体温。她已做好打算,里面的物品无论价值再高她都会包装好,接着等它的主人。她思忖着,女儿如此看重它,应当是关于敦煌的东西,又或者会不会是贵重物品?
是一盒红色外包装,因为过期已经粘连在一起的黏腻糖果。妈妈有点疑惑。
八
从兰伊家离开后,林柠一阵目眩,她倚靠着楼梯栏杆,窗外的阳光在她眼前晃动,心口和眼睛一齐被刺痛。楼梯间阴凉,她却深感中暑一般的窒息感。打点好行李,林柠第二天即启程前往敦煌。
路程遥远,特别是气候干燥,对人体适应能力有一定挑战,但兰伊却越来越心安,整个人平静如一汪泉水,在热闹嘈杂的观光车里显得格格不入。数字观展时无数精美的壁画和塑像呈现在眼前,林柠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兰伊的文字第无数次浮现在她眼前:“你要记住:记住祖先的千里跋涉;记住文人墨客的笔墨飞扬;记住曾经无人问津的千年古刹;记住过去无人打扰的绝色壁画;你还要知道她们正在褪色,她们正在凋零,她们正在被时间吞噬。所以这才是我们记得的意义,如果我们不去传承,没有人帮我们传承;我们不有所作为,那么世界上没有民族将帮我们作为。”
在熙攘的人群中,林柠抬手悄悄擦掉眼泪,她想自己应当是完全明白了这些话中的含义。每个塑像的眼神都模糊了,却因此更加温柔。十年了,林柠喃喃道。从第一封信寄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十年对于敦煌来说,可能实在是太短了,但是对兰伊的想念,一定还会持续很久。
正是因着这样坚韧而无所穷尽的惦念,才让林柠今后走上讲台每一次讲授《莫高窟》这篇课文时总会说上一句:“中国最美的景色,在祖国西北的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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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住个校而已,至于这么大反应吗?”莱尔•迪兰迪叉住火腿,手腕微抬,叉子的金属长柄在旁边窗户透出的阳光下反出刺眼的光。他轻巧收回胳膊,嘴里咀嚼着那块火腿肉,端起餐盘转身向厨房走去。
食物在他口中反复被咀嚼,食之无味。不知道父母能否接受这个有点无理的请求。水龙头吐出一股股清水淋过手臂,这是他少数的几次清洗餐盘,平日都被尼尔•狄兰迪一手包办,兄长在处处都看起来比他可靠很多。赌气似的,莱尔拿过水池旁的几双碗筷,将它们仔细清洗干净,和自己的盘子堆放在一起,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算了,这样未免太孩子气。莱尔叹口气,将盘子和碗筷按照往常的习惯依次摆放,桥归桥,路归路。末了,他盯着面前界限清晰的餐具发了会儿呆,如果自己真如愿住了校,是否和哥哥也将像如此不再有过多交涉?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吗,他宽慰自己。提出住校也的确为此,每每与优秀的兄长一同出现在各种社交场合,类似姑妈家的茶话会、父母朋友的婚宴庆典、妹妹同学的生日宴请,不管参加过多少次,人们总围绕着同一个话题展开无休止的讨论:他和他容貌相似的哥哥。姑妈在兄弟俩间指指点点的手、宴席时交头接耳的宾客人头、小孩子们不加掩饰的好奇目光都让莱尔无法忍受。从前每逢夜深,他总要交叉手指垫在脑后,借着月光观察光秃秃的天花板。
你与其他天花板相比,有什么优越之处呢?他向它发出诘问。
你没有。他下了定论。
但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个合格的隔离楼上与楼下的使者。你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但我能。经过无数个相同的夜晚后,莱尔终于发出一声轻笑,就让我这块天花板在别处隔音吧,最好能隔去那些人叽叽喳喳的手指。他翻过身,沉沉睡去。
妹妹自然是不同意的,两个哥哥他谁都不想离开,巴不得每天都陪在她身边玩才好。“嗯……辅导功课的话,我更想让大哥教我,你就陪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莱尔打断,“现在明白我为什么离开了吗?”他仍然笑眯眯的,可眼里却没有笑意了。但是孩子什么也不懂,妹妹扑闪着眼睛站在一旁思考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莱尔终究不忍心,揉揉她的头,准备回房。他一抬头,尼尔轻轻依靠在门框旁,像大人看着问题儿童欺负小孩以后如何收场。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迈开步子向对方靠近的意思。谁也都没有错,但它就是横亘在那里,如同一条巨大的鸿沟。莱尔嘴角轻扯,在被兄长拦下问话前钻进自己房间。他太清楚哥哥是个怎样的人,仿佛天生就可靠厚实,让人安心。疏导亲弟弟的心理问题,一定会被他看做再正常不过的事,是他这个兄长应尽的责任。但莱尔现在偏要反叛,他想,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那么久,凭什么不可以让我任性一次?于是他尽力躲着尼尔,尽力不让自己内心迸发出的小小黑暗面受到兄长阳光般的照拂——尽管他知道那照拂其实对他有利。
人不可能一直躲着阳光,同样也不能永远躲过决定不做。当自己仍然准时的出现在餐桌上参加家庭会议时,莱尔不自觉轻笑一声,还是要面对啊,仍然无法躲藏。他想起上学期班里一个犯了校纪的同学,说是违反校纪,细究其实也可以放过不算,被班主任喊去受教育后,回到班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等学校究竟将事情界定到哪一程度,给暧昧不明的空气一槌定音。他忽然感同身受。
出人意料的是,父母并没有对他住校多加阻拦,开个家庭会议也只是为了表达对家里第一个即将搬出去住的孩子表示重视和不舍,太轻易的胜利让莱尔感到不可思议,脑袋里准备的台词一句都用不上,反而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父母叮嘱的话语在耳朵旁一条条飞过,莱尔只看见几双眼睛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句句叮嘱一句也听不到,客厅暖黄色的光打在一家人身上,一切都显得太不真实。他能感觉到到尼尔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其中蕴含的担心不言而喻。就呆在家里吧,莱尔心里生出一股挫败,家里什么都有。
“喝水。”尼尔端来一杯白开水,玻璃制成的器皿冰冷没有温度,凉意一直渗到手心里。
住校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散会以后来而不出意料地被尼尔堵住,但莱尔没想到地点是他的房间。天早就漆黑一片,尼尔站在黑暗中也没有半分胁迫感,月光把他衬得过分柔和。他看看自己的弟弟,这个容貌近乎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前几年还稍稍低他一点,现在却有追赶上他的态势。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弟弟的反常应当与他有关,可一直和睦融洽的家庭里能有什么能够影响到他呢?尼尔心细,却仍旧窥不得端倪。交流直接有用,他只得用上这个法子,希望能看到莱尔藏匿在心中的真实想法,减少哪怕一分留下遗憾的可能。
“坐。”尼尔自然的坐到莱尔床旁的地板上,他松弛地靠在床边,双腿交叉前伸呈好看的线条,看上去比在自己房间还要舒适。身体向右往旁边挪了挪,给莱尔留出一些位置。“这是我的房间。”莱尔看他的样子太过悠闲,不由得在“我”字上加重力道,不过他嘴上这么说,倒也没计较什么,走过去就在兄长旁边坐下,抬头看月光,正从面前的窗子里不急不徐地洒落进来,心想,这可真是个适合告别的场合。
莱尔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兄长问起来为什么一定要住在学校而不住在家里,他就回答说,不要妨碍他尝试住宿的新生活,又或者,最近正在追一个住宿生姑娘,住在学校能够增加和她接触的机会。反正目的只要达成,过程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尼尔问起了妹妹的功课,想到早上妹妹的回答,莱尔不禁再次有些生气:“她指名道姓要你辅导功课,就别再来问我了吧?以后我住校不常回来,可别忘记了教她作业。”
“这是你执意住校的原因吗?”尼尔突然转过头来,四周的黑暗反而让这对眸子更加深沉。“我早该注意到的,莱尔。旁人的一些言论和看法,似乎让你格外困扰。”
“不,也许有,也许没有——好吧,就是有。”莱尔腰板一软靠在床边,腿也跟着放下,贴近地板。“只要我离你稍稍近一点,就会遭到不计其数的比较,你认为那感觉还不错吗?”莱尔讽刺地笑了笑,“那滋味可不太妙,你想试试吗?”他紧盯着尼尔,眉头紧皱。“哦,我忘记了,你是在比较中那个被大家称赞的家伙呢。你……”
他的话被猛然打断,尼尔抓住他的胳膊。“听我说。我早该注意到的,”尼尔嘴角有些苦涩。“对不起。我能够理解你是怎样的感受,那是一种比在格斗的时候连续被敌人躲过要害更烦的感觉。别人把你和我比较,难过的不只有你,莱尔。我知道自己并没有比你优秀多少,甚至在有些地方,我并不如你。但那是别人的看法和感受,你知道吗?每次被其他人称赞的时候,我都很惶恐。”
尼尔发现自己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但他并没有沉浸在喜悦中,当务之急是让弟弟放下执念。“那明明是你的强项,你在某些领域比我更强。我常常反思,我是否偷走了属于你的荣耀。这感觉比我自己光明正大赢得奖赏要更难过许多。我尝试过,但我们无法让所有人都闭嘴。你将来也会遇到这些百口莫辩的场合,它会比今天我们所遭遇的场面棘手许多。”
尼尔扭过头,抬头望向天空,它是那么黑暗,但在黑暗中仍然有明亮的月光。
“不要离开我,莱尔。没有比家更好的去处。”莱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得慢慢问道:“爸妈会因为我改变决定而生气吗?”
尼尔笑了,“当然不会。我们值得因为这个而开一次庆祝派对。”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有咱们自己家人参加,在你调整好自己之前,我保证不会让你面对任何目光。”
开学时欢迎返校的横幅每年如期而至,尼尔和莱尔一起走进校园,相同的是他们都只背了书包。“你们自己享受住校生活吧,”莱尔看着那群正在把行李搬上楼的住宿生们,心里有些快乐的想道,“而我有我的家人。当然,再花费心力在他人的眼光里没有意义。”他和尼尔对视一笑,默契地同时向路过的老师打了声招呼。
风拂过校门口盛放的雏菊。莱尔经过校园门口拱形的欢迎条幅下时疑心自己是否经历了什么仪式,不是关于开学的。
(求知):祝阅读愉快。
峡谷侧有过山风吹过,卷起尘沙拍到脸上,像被人扇了一个火热的巴掌。
厂泉醉向脚下啐了一口唾沫,呼吸间沙粒趁虚而入,很快占领他的口腔。他的朋友立于身侧,这让他很不舒服。他想在附近找块石头——最好是有点高度的石头——然后站在石头上做出眺望远方的虚假样子,看沙海中无鱼凭空跃,看尘土中无鸟乘风扬。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全在身旁,这个比他高的男人,他的朋友。他的大学同学,他的合作伙伴,他最亲爱的朋友。
但他的朋友无论做什么都优他一等。从身高到身世,从谈吐到谈资,但这不能成为他们感情的裂口,他们严丝合缝,他们甚至连保险受益人都填了对方的名字。
厂泉醉没有找到满意的大石头,遍地的荒野中只有小小的高得不明显的土坡,而他稍一站上去,沙子便向四周散开,甚至形成土坑。他比从前更矮。
但不要紧,他与他的朋友亲如兄弟,厂泉醉握住伸来的手,脚步从坑里挪出来。他会来救他的,厂泉醉很清楚。
他们不能失去彼此,可是厂泉醉回程途中找不到朋友了,这太可怕,他立刻去找他,却遍寻不着。
他去哪里了?
厂泉醉急的每个毛孔都在冒汗,周围人的劝阻像在雾里飘过来的回音,听不真切。他只知道要找到他的朋友,那是他的朋友,朋友!
我要去找他。厂泉醉心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于是他去大海,去雨林,去荒漠,去城市,去港口,去村镇……
“别找了,他已经…”好像有人这么告诉他。
不可能,我最好的朋友,怎么突然不见了呢?厂泉醉不相信,他也不愿相信。
这个事实像夜半窗外鬼魅的黑影不到天亮,永远都不知道它是否只是秋天树上将落未落的残叶,他害怕天亮之前叶子就落下来,黑影没了,念想也没了。
于是他只身前往世界各地去找寻那个可能藏匿他朋友的角落,他去了以前和朋友约定要去的、已经去的、没有机会去的地方,世界的色彩斑斓如万花筒。雨林的绿,沙漠的黄,大海的蓝,枫叶的红,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颜色,而他又在不停移动,周身的每一处细节的颜色都在渐变,渐变,渐渐变成他挣脱不开的桎梏。
终于有一天,他厌倦了在巴黎某个咖啡屋买上一杯比朋友以前喝过的更贵的咖啡,在日本榻榻米上坐的腰板比以前更直,甚至回程机票都能比以前买的更划算的生活,于是他回来了,回到了朋友的家。
门口枝条抽了一年又一年,信箱锈迹斑斑。
他本想看一眼就走,去开始他崭新的生活,可客厅的合照让他移不开眼。那是他们朝气蓬勃的时代,他们互不猜疑,没有人比他们更互相信赖。
不,不是这样的。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透过这张泛着黄的挂在墙上,不堪一击的纸片看到了当时伸出双手的自己,看到了那两条向前伸展着,面对好友唯一一次不是索取拥抱的胳膊,他们的伸出要么是向内施力,要么是向外推力,很理所当然的,这次是后者。
然后成功了,他瘫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落,流到沙尘里,立刻被干旱的土地吞没,像没来过一样。
这样一片旱无歉意的荒原。
没有监控,没有旁观者,在无人区的荒漠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发生非人为的意外。
他已经记不清朋友的家人听到噩耗时泪流满面的情景了,他只记得他也哭了,他跪下来和他们一起哭,他捶胸顿足,他恨意汹涌,他坐在地上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大声埋怨自己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才让他失足滑落深渊。
你是我推下去的,他喃喃。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往事的一切都顺着这张照片漂浮上来,死去的记忆此刻透过灰色开始大口喘气,喘出他过去不以为然的,彩色的细节,他又一次瘫坐在地上,回想和老友相处的一点一滴,相互扶持的一针一线,而后嚎啕大哭。
淮市多阴雨,近几天又连受台风影响,雨滴敲打房檐不断,急过又慢,密过又缓,匝匝切切,只是不停。
小刘守着他的一家老式客栈,每天看太阳东升西落,循环往复,门前地缝里的小绿芽慢慢生长。淮市是旅游城市,每年旺季自不缺生意,游人如织时他屁股不沾板凳,等人一个个散去,他乐得站在客栈门口看雨丝缠绵,地上水洼中水花跳动。
他最爱雨中雾气蒙蒙的景,什么都看不真切。曾有游客与他论此,他却懒得申辩,他人自有他人爱,小刘只觉看不清楚才好,太清明了就是板上钉钉,一丁点儿转圜余地都没有,像母亲离开他时给他的信,白纸黑字,写清楚了来龙去脉,道明白了家余财产,冷冰冰硬邦邦甩给他两袖清风,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那哪里是信,是一则公事公办的通知函。
所以他继续看这不清不楚的山水。
突然某一天,这厚厚雨幕里走出来一位姑娘,小刘以为自己花了眼,定睛一看,发现她又变大了许多。哦,她越走越近了。
姑娘踏进客栈大门时身上还带着外面雨的气味,湿漉漉地。眼睛也是。手里提着一只老式的手提箱,箱子看起来年岁不小,连带着给姑娘身上也多添了些古朴的香气。
她只说在店里住一晚上,办好手续后又提出待到明天下午,央求小刘不要加钱。这破天气人烟稀少,就算她想住两间房也不会影响到其他游客,小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问及缘由,她闪烁其词,只道等几个人。
夜里小刘照例踱着步巡视一番客栈的安全情况,路过姑娘的屋子时听见一点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放心不下,走近了发现那声音原来是她在拆卸白天带着的那个箱子。她没关门,小刘就倚在门口看着她敲敲打打;灯也没开,月光就肆意拥抱在她身上,像是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安稳梦乡。
很快地,一只箱子被她拆解干净。好像早就知道他在那儿似的,她头也不抬,声音闷闷地:“这箱子是我妈的。
“她去国外的时候走的匆忙,把欠我舅舅们的钱存进银行卡放进了箱子里,让我还给他们。”
小刘不懂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他理所当然地将她理解为卷款潜逃的无知少女:“可这些钱也不属于你······”
“不属于我?”她忽地抬头,脸上那层客气温婉的壳倏忽破碎,碎掉的渣子个个锋利尖锐,伴着她的话语向外扫射:“我说它是我的,它就是我的,谁也别想留下;我说它不是我的,谁也别想塞给我半分半毫!”她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短短几句话重量千钧,令她不堪重负。发丝粘在渗出细细密密汗珠的额头上,因为她急促的呼吸又抖动起来。
小刘毫不怀疑, 他再靠近她一步便会被生吞入腹,像草原上的猛兽吞下虎视眈眈已久的猎物;又或者,她不惜同归于尽也要和他拼死决斗——这想法令他更加烦怒:终日守着客栈,永远望不到母亲归来的身影,何谈希望与以后?就算今晚他动了手,打了人,明日自己乖乖滚去警局就是了,呆在这暗无天日的小巷里,与四角方方的监牢又有何异?
“我告诉你,”女孩接着开口,“我刚拿到它的时候,这里头除了银行卡,就没有值钱东西了。卡我早就压在我家门口那块地毯下面,明天他们一来找我我就会告诉他们。我早知道他们会跟着我的行踪,找到我是迟早的事情。可对我不管不顾,我就不能让他们费些腿脚功夫吗?箱子里就只有一张我和我妈的合照而已!还用得着你来教我不要偷窃他人财产?!”她顿了顿,水光一颗颗从她眼里落下,但她偏不眨,眼睛直直盯着他:“我现在,就只有这一张照……”
“我妈也不要我了。”小刘打断她,“连一张照片也没有。”姑娘不说话了,只摆弄着剩余箱子的躯体,木头年久,早已腐烂,它躺在柔软的手掌里被指甲轻轻摩挲,甚至发不出一点抗议的吱呀声。
月光突然安静了。小刘看着年轻的头颅再次低下去,忆起自己少年时似乎也浑身是刺。关心他的或看笑话的人只要靠近他,他一定要用言语或行径刺痛对方或刺伤自己,最后也许会获得奇异的满足感。无论是对方鲜血淋淋或自己伤痕累累,都是件愉悦而舒爽的事情。
但姑娘看上去比他理智的多。
果然,第二天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挤进前台。为首的一个看上去想极力掩饰自己的迫切,左手敷衍地压了压领口乱糟糟的黑泥领子,说话时一口烟味喷出来,小刘后退半步。
“我问你,昨天有个住你家店的小姑娘在哪?她是我家里跑出来的!”男人这时候便不计较那么多了,比如说了人是他家的,之后是否要真的承担起抚养与爱的责任?也不愿细想所谓的自己家里的小孩是否乐意见他,只把柜台拍的梆梆响,急切地一刻也不想多等,仿佛要眼前这个瘦小的小伙子立刻从身体里吐出他吞下的女孩。
“人在这儿。”谁也没注意到姑娘从侧楼梯下来了,脸色苍白,灰蒙蒙的像是晨起空中飘着的雾。
“哎呦!”人群一下子沸腾了,个个忙不迭围过来,如同一秒内踏进了珍稀动物的展览馆,其中几个人手一拍,身体跟着向后倾倒一下,而后连忙向前俯探,笑眯眯地盯着她的脸看,似乎一点没发觉她身上的衣物已经是几年前的旧衣,脏乱、需要更换。
“怎么在这儿呀?吃饭没?东西呢?”男人狠劲儿在衣服上抹了把手,想摸一下她的脸,被躲开了。他毫不在意,脸上堆着假笑,双手上下抖动,眼睛眯成弯弯一条缝隙,肿泡眼装遮不住算计的金光。
小刘站远了些,他在角落里看着这一群人围着一个麻木的女孩,女孩神情平静,好像世界的时间都在他和她面前停止了,而那群男人的时间加速流逝。女孩张了张嘴,应当是与他们说清楚了银行卡放置的地点,那一伙人又激动地沸腾了起来,一转身再一次挤出了大门。
“手提箱……”小刘听到他们这样喊着,也不管所谓名利哀愁,阶级富贵罢。小刘在冲出去的人群中被挤得踉跄了两步,抬头一看,不知何时那姑娘已回到二楼,正托着腮看平整的无一丝褶皱的天空。
然后她伸出手,眉头浅浅弯着,似仍然轻笑,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打着胳膊下的木头栏杆,接着将手里的钥匙恨恨地向楼下的人群掷去。无论砸着谁都好,小刘想。可它没有,那小小的金属块儿甚至没来得及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点光亮,就滚到昨日大雨积下的水坑中,被人混着腐泥踩踏,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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