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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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补完,太忙了先滑一下
失业的第二十三天,我决定向室友求婚。
好像也不能说是决定。我就是突然觉得,啊,我得向她求婚才行。就跟突然想到“我要吃小蛋糕”一样,莫名其妙,但必须要吃。
我坐在厨房的流洗台上。我举着杯子,仔细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我把杯子贴到嘴边,杯底朝上,只流下来两滴有点苦的液体,酒已经喝完了。我遗憾地舔舔嘴唇,浑浊的玻璃底盘上映出光圈。戒指,指环。对,求婚得有戒指。我得出门买一个。
圈在人手指上的细细的小东西,象征着某种人生必要的幸福。女生看到都会很开心,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说着“真是的”、“讨厌啦”,幸福的神色也还是从眼角眉梢里漏出来。
今天有点雾霾。我走到街上去,四处望着,找卖戒指的地方。我很清楚我要找什么:明媚宽敞的橱窗,每样展品都亮光闪闪;店面很大,占据路口拐角,如同嵌进钢筋水泥里的一块方形水晶。我找的那枚戒指正摆在店铺中央,朴素又隆重,简洁又美丽。我把它套在我(未来的)妻子手上,再暗沉的天都被她照亮了。
这构想十分烂俗,又烂俗得十分迷人。我往前走,越走越快,又跑又跳,在台阶和拦路石之间穿梭,比起大人更像个孩子。
我室友也这样说。你别跟个小孩似的,多大的人了。她说,笑笑的,看不出来有责怪的意思。她的眼睛向下瞥着桌面,纯然的柔和。接着,或许没收掉我的酒,或许去厨房里给我下面条,或许叫我回屋睡觉去,我对她不满地咕哝几声,很快选择服从。生活总是枯燥,绝大部分事情要么无聊得要死,要么烦得让人发疯,极其偶尔才能获得安宁。对我而言,那句轻轻盈盈的指责就是安宁。好多次,我拎着空瓶子坐在沙发上,等天变暗,等室友下班回来,假装自己一直在喝,只为了让她轻轻地指责我一下。这样一来,我便如释重负地回到房间中去,我的一天便也安然结束了。
说来惭愧,我室友是我在此地——好吧,是我在地球上——唯一的朋友。我们同一时期来这座城市工作,被合租条款和孤独绑定,凑在一起吃晚饭、逛超市,相互倒工作的苦水,对水电费精打细算。或一笔带过或想入非非地聊家庭和未来。想住大房子,想养猫狗,钱包却好似开闸的龙头,到了月底分文不剩。现实太悲惨了,我说,人要怎么在现实中存活下去呢?尽管这样,她总归是个内敛而乐观的人,不屈不挠地反复投入到现实当中。我很相信她会成功,正如相信我自己会失败。现实这玩意不一定公正,但必然是小心眼的。
我看着一颗粉色的氢气球从空中飘过去,大概是谁拿脱了手。
失业之后我很少出门。我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这时我走在路上,突然间觉得有点新奇。有要完成的事情,心中好似升起了一些希望。我继续迷茫地、坚定地走着,去找那亮闪闪的小东西。可能我不是人,而是一只乌鸦呢?
昨天,室友回来时举着两支甜筒。她一边喊我开门开灯,一边嚷嚷着完蛋了要化掉了。我打开灯,我们站在狭窄的玄关,她立刻把其中一支甜筒塞进我嘴里。
我努力舔干净流得到处都是的奶油。“你举着两个冰激凌跑回来啊?”我问她,想象那个滑稽的场面。
“是啊!”她狼狈地吃着她的那份。
“干嘛这样呢!”
“你管我干嘛呢!”她抽空瞧了我一眼,眼睛顽皮地笑,“吃你的去。”
于是我们沉默地吃完,挤着流洗台洗手。切菜,开火,所有食材一锅炖,扔掉客厅里的空酒瓶,凑在平板电脑前面选肥皂剧,消磨半个晚上。我吃得很饱,也看得很累了,依靠在她身边很温暖。我松懈下来,晚上九点沉入梦乡,又在凌晨三点彻底清醒,失眠仍然折磨着我。我跑到阳台抽烟,看着火点在黑暗中一亮、一亮。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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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JO的奇妙冒险:石之海》同人,好奇宝宝人外对世界的一场小小探索。
生命。它不停地想着这件事。
它和它的族群顺着水波飘荡,太阳光把海面照得很亮。它吃掉比它小的东西,然后繁衍。生存和死亡是如此自然而草率、混乱。生命和生命之间斗争,又或者不斗争,或早或晚地走向终结。
想明白的时候,它还很渺小,并且身处一个渺小的世界中。它身长大概只有两毫米,能感觉到光,但没有视觉,也没有听觉。它只诞生了两天,一周内就会死去。它暂时不知道这些,它希望它自己是特别的。它在海中漂浮着,等待——它知道自己在等,但不知道具体是等什么。
下午,太阳最亮的时候,一个男人对它说了话。男人说:“不可思议。”
紧接着它听见了。海声,而后是风声、间或的鸟声;沙子和树叶的声音,软体海洋动物和甲壳虫的移动;灰尘,细菌。它也看见了,摇晃的海岸和树丛,潮水,它的渺小的同类。原来这么小,它想着,控制它们向自己游过来。它越变越大,越变越高,勇气如同每一个细胞那样涌入、构筑它的身体。
它俯视那个男人。严格来说,不是男人本尊,是一个散发着银光的精神体。它学着他的样子,捏造出人类躯干和四肢。
“我给了你才能和记忆。我创造了你。”精神体说,嗓音庄重沉着,“我是白蛇,我要你帮我个忙。”
说着,白蛇离开海岸,走向海岛上的小屋。
它猜到那个人帮助了它,但它此时并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它学着男人迈开脚,刚踏上岸就被泥土吸走了水分,左脚迅速干瘪下去。它缩回水里,白蛇已经走到小屋门前,回过头看着它。
白蛇沉默不语,也没有动作。他看了它一会儿,移开视线四处眺望,然后看向远处的一个女人。顺着唯一一条土道,女人正向这边跑来,不断回头,惊慌失措。
“杀了那个逃犯,到我这边来。”白蛇慢慢地说。
它仍然没有听懂,但天然懂得杀戮。它的力量变得很强大,足以杀死人类,于是它就动了手。女人跑过海滩时,它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压倒在沙地上,从皮肤底下钻进她的血管。女人尖叫,它被这声音弄得有点不舒服,同时觉得稀奇。
“痛!好痛啊!”女人捶打着沙地。
它让自己的细胞像一层油膜一样,覆盖住女人的肌肉和神经。女人很快不动了,它占据她的身体,从她的体内获取水源——或者说,获取生命。它支配这具躯体,同时取得了女人的记忆。它环顾四周,默念出人类给每一样东西所命的名。它沉浸地听了一阵海水和海风的声音,仔细感受风和太阳在皮肤上留下的感觉。它解读了刚才白蛇对它说的话,向小屋子走去。
“白蛇。”它对那个银色的精神体说。它发的音很标准,它感到高兴。
白蛇看了它一眼。“守护这些光盘。除了我之外,谁靠近仓库,你就杀掉谁。”拖拉机的废弃轮胎里叠放着很多碟片,“是光盘给予了你能力。你很幸运,你的灵魂匹配着这种才能。”
白蛇看向窗外,确认太阳的角度。“我要走了。”他无甚起伏地说,“尽好你的职责。”他消失了。
它操纵女人的身体在仓库中躺下,手指对着墙壁射出由浮游生物组成的小弹珠,在墙上留下黏糊糊的标记。名字。它想起来所有东西都有名字,它也可以给自己取个名字。它搜索女人的大脑。里面有很多书、电影、建筑物……很多被称作天才和智者的人……图画、雕塑、音乐……Foo Fighter,它可以叫这个名字。
F.F.在仓库里住下。拧开水槽上的水龙头,水源就不知疲倦地涌出来。它在屋里走动,时不时也走去沙滩、农田和沼泽。它很有好奇心,但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离开太久,它记着光盘的事。那些亮闪闪的小东西对它而言很神圣,它的心中浮现出名为“感恩”的情感。不论白蛇有没有向它交代,它都对光盘感恩,为自己长存的、生机勃勃的智慧而感恩。白蛇本人倒是让它觉得冰冷又无趣。
水流在水槽中碰散了,发出水声。某一天,F.F.凑到水槽里喝水,想到这件事。对,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但它突然间出神地思考起来。
它用力挥起被泥土填满的废弃水管,向水槽砸去。水槽是混凝土造的,四壁造得很薄,一砸就碎了一地。碰,咔哒哒。水槽被砸烂了,发出的声音是水槽声。
F.F.把水管扔到地上。没有摔坏,但似乎不满它的粗暴对待,水管发出痛苦的嗡鸣。水管声。
风被树干的身体撞开,风声。风把树叶拽走,树叶声。
脆弱的那方发出的声音更大,而人类以被害者来命名每一种声音。F.F.转着眼球。
人类的肉体似乎没有什么声音。不是因为人类强大,是别的什么原因。用人类的手臂砸混凝土,手臂一下就会坏掉,发出的声音却很可能微不可闻。
也许是因为太脆弱了,就像微风,或者一片布,所能发出的声音总是非常小。
F.F.坐在屋中沉思。不,不光是脆弱,并且很柔软。枯死的叶子不够柔软,声音就更大。还有玻璃。它看向垂在门框边的灯泡。玻璃,它想着,起身把灯泡敲碎在墙上,玻璃也很大声,因为硬。
它停下了。它又想到一件事情。它把碎掉的半个灯泡压在手掌上,移动。它咬住嘴唇,玻璃碎片边缘在女人的掌心中下陷,手掌中的皮肉那么柔软,那么——
它用上狠劲划了一下。
“啊啊啊啊痛死了!!”它大声喊道。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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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名《我们所不愿提起的是否最终会被统统遗忘》
十一岁那会儿,许箐转来我们学校读书,因此我才认识了她。
大人们在屋里聊天。我和许箐在屋外面对面站着,谁也没看谁。许箐跟我一个年纪,但长得又瘦又高。砖墙坑坑洼洼,我不自觉地用手指在上面一遍遍蹭过。
“你想去溪边吗?”沉默了一阵子,许箐问。
我抬起头。“好。”我说。尽管我完全不知道“溪边”是什么地方。
听到这回答,许箐转过身,迈开大步子走在前面。我连忙跟上她,她走得很快,好像阵风似的。
我们一直绕过许箐家的屋子,走上一道小土坡,爬上几块充当台阶的石头,踩过杂乱干枯的草地。这时间里,许箐逐渐走得慢下来,捡了支木条抓在手中,敲遍每一根我们经过的树干。进入草地时,她还对我说:“那小花开了,你看!”地上真的散着些白色的小花,我们都不知道它叫什么。往前走是一条很浅的溪,溪水在光滑的石头表面不断溜过。
我们坐在草地上。我们在草根中间寻找石子,投进溪里。我只是一个接一个胡乱地扔着,而许箐能打水漂。她扔的石子从岸的这头跳到另一头去,在对岸积成一座小小的石丘。
“你要平着抛,像这样。”许箐又往溪里扔了个石子。我学着她扔,但没有成功。
“不对,你再扔低一点。”我又扔了一个。它像只残疾的鸟一样,有气无力地扎进水里。
“你用力太小啦。”许箐继续往溪中抛石头。
我又扔了几个,不多久就觉得厌倦了。之后我们在土坡边四处走动,奔跑、编草环,或者只是坐着,直到夕阳嵌进山头。
我们面对面站着。“我下周末可以再来吗?”我问。
“随你吧!”许箐说。
我们散步回到许箐家前院,相互拿草环扫过对方的手臂。妈妈已经离开了,她最近有些忙。许箐奶奶留我下来吃晚饭,又坚持送我回家。她提着一袋满满的青菜,经过便利店,提议给我买点零食。我摇摇头。
“挑一个吧!”奶奶说,拉过我的手,普通话里带着浓厚的方言的调子。这个年纪,我还没有零用钱,也喜欢吃甜食,最终略有点羞涩地从货架上取下一包糖果。奶奶对我笑了,付了那糖的钱,在我后面半步,陪着我一起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之后我常常在学校里跟许箐打上照面。在教室外的走廊,或者操场上。甚至有好些时候,我进入教师办公室,许箐也站在那里头。
“你这样怎么行呢?你才来第二周……”陈老师念她。陈老师是我们年段教数学的老师,平常表情总是有点严肃。许箐没看我,也没说话。她表现得很乖,垂着肩膀,始终看着地板砖,好像一张柔软的纸片。
我走到妈妈的办公桌旁。妈妈在看文件。“佳柏,”妈妈抬起头跟我说,“我中午要晚点走,你等妈妈吗,还是先自己回家?”
我偷偷瞄许箐,许箐还是一动不动。
“我可以自己回去。”我说。
“好。”妈妈把一颗学校发给老师的苹果送给我,“那再见咯。”
我从办公桌前走开,经过许箐。陈老师看了看我,跟许箐说:“你也走吧,时间不早了。”于是许箐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头仰得高高的,焕发了活力。她跟在我身边慢慢走着,我感受到她放松下来,神情一派轻快。我们都屏着一口气,穿过空荡荡的教学楼走廊,走到学校操场上。学生们在放学打铃后一哄而散,现在学校里静悄悄的。走下教学楼阶梯,我们才畅快地呼吸起来。
“你又犯什么事儿啦?”我笑话她。
“我们班里有一个男生很讨厌,我拿粉笔擦砸他的头,结果粉笔灰掉到他眼睛里了。”许箐挺高兴地说,“你知道吗,他脸上全是粉笔灰,整张脸都皱了,样子特别搞笑,还流着眼泪一直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她模仿得十分浮夸,我们笑了一会儿。我摆弄着妈妈给我的那颗苹果,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分成两半。许箐接过去,用手掌掰开,把大的一半递给我。
“你在你妈妈班上上课吗?”许箐问。
“是啊。”我说,还是在笑。
“那她是不是很照顾你啊?”
我不知道。我没觉得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咬着苹果说:“还好吧。”
“你成绩很好吧?”
“还好吧。”我说。
像是受了什么挫折,许箐又恢复了沉默,看着地板,变成一张行走的纸片了。她的热情很快地冷却下去,我知道有什么伤了她的心,但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怎样让她开心起来。我走在她身边,路上只有我们咀嚼苹果的咯嚓响声。
许箐考试总是考得很差,但她自己毫不在乎。她往往在课桌前抱着头苦恼一阵子,然后又彻彻底底地把学习啦、成绩啦、老师的训话和同学的嘲笑啦,全部抛诸脑后,跟我去街上闲晃,或者盯着草坪发呆了。
那天我们坐在许箐的床上,面对铺满了习题册的桌子,几乎一点儿也没有学进去。许箐的房间很拥挤,书桌紧挨在床边,没有椅子。
床上摆了一张飞行棋棋盘,骰子和棋散落四周。隔壁房间里很吵闹,许箐的父母回来了,正在收拾东西。因为那些吵闹声,我们都感到隐隐的拘束不安。许箐说,他们大多数时候不在家,好久才回来一趟,她都只跟奶奶住在一起。
我用水笔戳戳许箐的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低声对她说:“我妈妈说,我们其实是亲戚的。”
许箐也低声跟我说话:“我是你姐姐吗?”
“是堂姐。”
“很亲吗?”
“可能吧。”我说,“我们都姓许。”
“那可能是很亲吧。”许箐认真想了想,赞成道。
“我要叫你姐姐吗?”
许箐看了我一会儿:“随你便啦。”
“那就还是算了吧。”我说。
“怎么呢?”许箐放下棋,凑到我身边还想说点什么。这时,隔壁屋里叫了声:“许箐!”
“稍微等我下 。”许箐小小声告诉我,站起来。
没有人跟我聊天,我只好去写习题册。我写完最后一部分,天已经变得有点黑,许箐还是没有回来。这时我发现周遭很静,隔壁屋里的声音压低了,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响动。一时间我不确定应不应该继续留在这里。我收拾好东西,猛地听见许箐大吼了一声,声音很模糊,听不出来说了什么。接着她又急又沉的步子往房间跑来,用力开门,又用力关门。我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红红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接连不断地往下淌,然而双眼瞪得很大,布满血丝。
许箐坐到床边。她低着头,让眼泪往她的衣服上流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对我说:“我们继续玩棋吧。”她的声音梗着,想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却显得表情凶狠。她的眼眶逐渐浮肿起来,我想象着那酸涩的感觉是如何在脸颊上漫开。
那件事发生在早晨。好像假的一样,但真的发生了。夏天里热腾腾的,已经考过期末考试,我跟许箐穿过长满树荫的小路,去学校拿成绩单。
许箐问我:“佳柏,你知道吗?关系好的人会亲嘴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对这个话题很陌生,又不想表现出不懂的样子。
“怎么了吗?”我反问她。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亲嘴。”
我想了想。“因为关系很好吧。”我没话找话。
“亲嘴跟亲在脸上有什么区别吗?”
“肯定有吧。”我说,“不然为什么不只亲脸呢?”
“是哦。”许箐说。
我们又踢着沙子,默默无语地往前走了一阵。
“所以说,两种感觉不一样吗?”许箐又问。
我低着头,把一颗石头踢出去好远。我嗫嚅了一会儿:“不知道啊。”
“你不好奇是什么感觉吗?”
但那是男生和女生之间做的事!我没有说出口。我对上许箐的视线。她走在我前面半步,此时停下来站直了,比我高出半个头。我猜到她的意思,一种奇特的心情占据在我身体中。我惴惴不安的,想继续含糊地纠扯下去,又觉得有点不服气。
好像过了很久,我决定对她说:“那你想试试吗?”
“随你!”许箐答道。
我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为什么你总是说‘随你’?”
许箐好像也不高兴:“我什么时候有总是说‘随你’?”
“明明就有的——”
“哪里有!”许箐跺脚,一下子又走得老快,风一般从我旁边跑开了,远远的走在前头。我跟上去,她始终跟我保持一段距离。
“不要跟着我!离我远点!”她在前面对我喊。
我也有点生气了。我停下来,看着她从拐角消失,又等了好一会儿才接着往前走。快要走出小道时,我发现许箐还站在那里,一副纠结的样子。
不满从我心中溜走了。我走到她身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对她说:“要迟到了,快点走吧。”但许箐没有动弹。
“不是说要试试吗?”她问我。
很快,不知怎么地,我碰到了许箐的嘴唇,柔软的一下,又很快分开了。我闻到她身上湿漉漉的汗味。
“好像没什么感觉。”许箐悄悄说。作为验证,她又在我嘴唇上贴了一次。
期末考试的结果出人意料,许箐拿了她整个学年以来的最高分,比我还高出一截。她自己似乎也很意外,笑着跑上大路,忘记了热一样,在太阳下健步如飞。一路上我们遇到好几个来拿成绩单的同学,每遇上一人,许箐都跟对方说:“我考得特别好!比许佳柏还要好!对不对佳柏?”我在旁边表示赞同。
我们一路跑到许箐家里,倒在她阴凉的房间中。
“我爸妈不是前两天回来吗,他们今天下午就又要走了,”许箐雀跃地对我说,“我趁他们走之前给他们看成绩。”她闲不下来地甩着手臂,又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几遍。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时跳到桌子上坐着,一时又靠着窗子到处张望。她爸妈出门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人。
我提议下飞行棋打发时间,许箐坐到我身边,但没一会儿又站起来。“我坐不住!”她告诉我。
我们断断续续地下了一阵棋,许箐听到奶奶买东西回来的声音。她隔着窗户,探出头去大声问:“奶奶!我爸妈呢?”
“走了!”
“走了?”
“早上就走啦!有什么事情很赶着去。”奶奶说。
“好吧。”许箐说。
许箐关了窗户,缩进房间里。她安静下来,卸了劲儿地干瘪下去,坐在地上蜷成一团。她的表情并没有很不开心,只是盯着空中的一点在看。她就像个严肃的学者似的,在长久地、聚精会神地思考一样东西,好像也忘了我在房间里。
我小心地挨着她坐下,跟她一起一动不动地呆着,没有说话。我看到她的成绩册挤在她和矮柜之间,已经挤得皱皱巴巴,她没有发现。我把胳膊靠在膝盖上,把左边额头靠在胳膊上,侧着头看许箐的膝盖,长裤下那几块突出的骨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箐也侧过头,右边额头靠着膝盖,看向我。
“你还想留在这里吗?”许箐问。
我的脑海中出现许多种回答。
“想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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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一个小小的实验。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夜色将近啦,傍晚。*
*我们两手空空。*
小万半躺在床上。廉价的、不太柔软的,或者可能也不怎么干净的,我的床。屋子里挺拥挤,地面堆着啤酒罐和空披萨盒。尤克里里支在床头,我拿过它,小万抬起头。
“我为你写了首歌,”我说,“你要听吗?”
“必须要啊。”小万把身子倾向我,眼神特别真诚,“我喜欢你的歌。”
我看着她,微笑。
小万这样真诚的眼睛,成年人中很少见。人们总是说违心话、做违心事,鄙夷或奉承,对诚恳弃若敝履。这些年来我遭了不少白眼,而小万是特别的。她在乎别人的灵魂。
小万让我想起我的初恋。
大眼睛,小个子,长头发像一团蓬松的云。四肢很细,胸口平薄。总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虎牙,显得天真烂漫。我教那个女孩弹吉他,她一直没有学会,笑笑地说:你弹得好听,我光听你弹吧!我无法忘记她看着我时发亮的眼睛。
十几岁那会儿,我想象不出女朋友三十岁的样子:三十岁的女人,大笑起来难免像个泼妇,怎么还能笑得可爱呢?我当时觉得这很残酷,女人会变老的;直到我也三十好几,我才知道被时间残忍对待的远不止女人的笑容。
小万看起来还算年轻,也许是她没有生育。她确实已经是我记忆中“三十岁的老女人”了,但她的笑容仍然好看,甚至带有少女般的幼稚。说来古怪,我的心因此被轻轻牵动。
我坐到床边。我开始唱了。
*傍晚带来一支枯萎的烟头。*
*谎言燃尽,谎言燃尽了。*
事实上,小万跟我的初恋并不一样。她们都喜欢我的音乐,她们的喜欢却也是不一样的。小万懂音乐。小万是我的知己。
我们在酒吧遇到。我的乐队在酒吧里唱歌,小万来到台前,说她喜欢我的音乐。我们喝了一杯,她告诉我说她是独立音乐人,做了很久名气还是很差。
“我们名气不那么好,但也还过得去,”我说,“你愿意的话,下次我们演livehouse可以给你做宣传!”
小万笑了,笑得迷人。
*我们再见一面吧,*
*别等夜晚变得——*
*太冷。*
床垫支撑了我们。
小万陷进棉被里,抱住我的肩膀。我把头伏得很低,去衔她的嘴唇。她的睫毛刷过我的脸,她的体温滚烫、柔软、缠绵。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抚摸过耳朵,脖子,胸脯,腰和腿。我把脸埋进她侧颈,那儿带着股甜稠的温暖的味道。小万略显急促地呼吸着,手臂隔着T恤滑过我的背部,身体轻轻晃动。我不由得搂住她,贴近她。我被感受淹没,我想要她——
这时我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的下体仍然是软的,像一根熟透了的面条。
*这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
*夜色将尽啦,深夜。*
*你会跟我走吗?*
“你喜欢吗?”
小万用力点头:“特别好!”她出神了一会儿,又问:“这是完成品了吗?”
“对。下次livehouse我想演出这首。”
“真的吗?”小万的笑容更大了。
“真的。不是也要帮你做宣传吗?”
“啊!”小万跪坐起来,眼睛闪闪发光,“那我想跟你们一起演。”
我有点惊讶,没考虑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实话实说,我很愿意为小万写歌,但我私底下觉得她的演出欠缺火候。否则她为什么做不出名堂呢?她的音乐不够好。我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又无法拒绝。因为这是我“写给了她”的歌。
“那好。”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小万跳起来,用力抱住我。她的笑容诚恳、坦然、生机勃勃。她在房间里跑跳,碎碎念着什么东西。最后她坐回床边,郑重地对我说:“我想在中间一小部分,加入我的笛子。”
我皱起眉头。
*踮起脚逃走吧,*
*别让灯光刺破你的皮肤!*
我们站在舞台上。小万从后台的阴影中迈出两步,手中捏着那支笛子。
大部分编曲没有改变,前奏正常进行。第一段主歌由我唱一半、小万唱一半。我略侧过脸,尽量对小万微笑。
“唱吧!”我还是对她说。
台下观众认真听着,主歌的调子轻缓干净,在场内荡开。我心中为笛子担忧。摇滚乐加笛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适合的。我担心听众会讨厌这首歌,担心小万毁掉这首歌。
鼓声加快。小万拿起笛子。我的视线再次落在她身上,而小万没有看我。笛子吹响了,与此同时我感受到场内空气的变化,观众的情绪改变了,不是糟糕的那种改变。氛围凝滞了,或者说是被牢牢地吸住。我感觉到视线,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舞台,谈话声消失了,取而代之一些悉索的响动:好些人开始对舞台录像。
小万放下笛子。所有人都被她吸引了。小万开始唱歌,我为她合声。音乐照旧进行,空气重新松弛。歌曲尾声,小万再次拿起笛子,吹了最后几个音调。演出结束,全场沸腾。不是礼貌性的鼓掌,而是激烈、持久、狂热的欢呼。
我知道一切改变了。
*这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
*夜色将尽啦,夜色将尽啦。*
小万在互联网上一夜爆红。
人们说她是被埋没的巨星,是失意的才子,是低调的艺术家。人们讨论她之前为何从未被人发现,进而探讨独立音乐人的处境艰难,更甚而强调女性天然的艺术天赋和创作才能。四处能看到她吹笛子的视频,四处是夸赞、议论。
我的乐队也增加了些粉丝,但远不如小万那样多,甚至可以说是被遗忘了。小万不参与的部分被剪辑,人们不断传播的只是那支带来“神之声”的笛子。
那分明是我的作品!如果没有我的作品、我的乐队,她根本不会成功!
我用力把易拉罐扔进墙角。
网络评价愈发疯狂。人们注意到了我的乐队,可他们转而开始骂我。他们翻阅我多年前发布的博文,说我侮辱女性。他们说我虚伪、无能、惺惺作态,说我毫无才华还故作忧郁,说我无法到别处获得认同,才留在一个“边缘”的领域,好维持我脆弱的自尊。
他们说我是靠小万才红的。
颠倒黑白!荒唐!好笑!可恶!无耻!
是她靠我红的,借助我的能力,我的资源——她没想过要偿还我么?什么天才,什么艺术家,她就是个婊子。她红了,然后杳无音信。我以为我们彼此相爱,结果她只是个婊子。她上过其他人的床吗?不,除了我根本没人要她,她就是交了狗屎运,我被她利用了——婊子,婊子!
*这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
*这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
前阵子我收到了小万的讯息。她说最近忙没联系实在抱歉,马上开演唱会,邀请我去听。
“而且我想唱你送给我的那首歌。”小万附言。
我没回复,假装忘了这码事,继续在酒吧里演出。
“你能唱那首歌吗,就是小万的那首?”酒吧老板问,“最近很火啊。”
“那不是‘小万的’歌,那是我的歌。”我说。
我们演奏那首歌。演完了,没有更多客人进来,也没有客人抬起头来听。
“你们快演那首歌吧。”老板说。
“刚才演的那个就是啊!”
“笛子呢?”
我瞪他。
“去你妈的笛子!”我说。
我买了提啤酒回家喝得烂醉。我把啤酒瓶砸到桌上墙上和窗外去,出租屋真的他妈的小。我喝完昏睡过去,醒来时到傍晚,手机嗡嗡直响。我晕乎乎的看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是小万打的,她今晚要开演唱会。我想接起来骂她,但电话响了太久自动挂断了。我把手机也砸到床上。
我躺在地上,手脚绵软。可我的脸越来越热,热气将晕眩蒸腾一空,剩下亢奋的暴怒。我变得精神勃发,我翻了翻身,最后从地板上爬起来,一把拉开门走上街去。
*夜色将尽啦,黎明。*
*我们两手空空。*
我从后台进去会场,坐在小万留给我的位置上。她每唱一首歌我都要嘘她,她唱到我写的那首歌时,我就站起来骂她,爬上台砸烂她的吉他、捅烂她的鼓,更重要的是,摔烂她的笛子。我如此下定决心。
小万走上台,扭着她那没看头的身板,头发梳成丑得要死的脏辫,在台中站定了。她拿着那支笛子,像站街女拿着杆烟枪,暗示她能给任何人吹,只要往她逼里塞够钱。
她往台下扫了一眼。我正瞪她,她看到我了,咧开一个明艳的笑容。音乐响了,是我写的那首歌。
小万马上把笛子支到嘴边。她在歌里加入了更多笛子的演奏。吹过一段,她把立式麦克风取下来,看着我。我还瞪着她。她把麦克风抛到我怀里。
“唱!”她说,继续吹起笛子。
我想用这个麦骂她。音乐在笛子声引领下慢慢推进,我张嘴,结果只是唱起了歌。我重新陷入晕眩,我的酒劲一定是又上来了,我产生奇妙的幻觉。天旋地转,我的感官延伸,我听见鼓、弦,电子磁片的振动,电流的微响,气流在一个个空洞里打转、跳动、飞驰,环绕舞台和观众席,升高、升高……所有细节都配合得那样好,完美无缺,钻进我耳内,膨大、爆炸。我的皮肤也感受到它,我的双眼看到它,我嗅到它,我尝到它。会场也要被它震成废墟,而每一枚毁灭的碎片都会记住这他妈的荒谬的曲子。美妙的、先锋的、难以形容的丰沛的音乐。
那一刻我忘了小万的过于讨好的笑容。
*黎明带来一支潮湿的野花。*
*我们飘散,我们飘散了。*
后记:写歌词写得感觉自己是个绝望的文盲。“这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鸣谢僵尸文学对本文盲作者的支持。僵尸原文:是一场洗礼、一场磨难、生命。
努力表达了,但不确定表达出了多少。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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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青,不,是蓝灰色。风变小了,几乎静止下来,海水颜色越来越浅,海岸从天际线底下向外延伸。有点儿泛阴的天,云动得很慢,而我很快,我向那海岸飞去,依稀能见着海岸里起伏的低矮的山。
放眼望不到一个活物:没有鸟,也没有植物,更不见哺乳动物的影子。我知道这地方。它比海的中心更静,没有一丁点声响,连风或雨都对它吝啬:我们叫它“空土地”。只拥有土地的空土地。它光秃、丑陋地卧在海中,有时难免要从它上方飞过。鸟儿们往往也就忙不迭地飞过了,不停下仔细看它一眼。上一回——头一回——我经过这里,就感受到它散发出的绝望,仿佛一只大张着嘴却哑掉了的幼鸟。
那时候已经过了傍晚,四下很暗。飞过一段大海,再飞过空土地,还得再飞过一段更加漫长的大海,才能到达下一片海岸。我已经飞了一天,十分疲惫,只得在空土地降落。我还记得它的沙子,那是我所踩过最僵硬、最粗粝的沙土,我在岸边行走,见不到一只贝壳或者海虫。我跳过礁石,礁石后面是更多更细小尖锐的石头,我飞进海岛中心,去寻找适合过夜的山洞。
奇怪的是,我在山谷中看到了一片金黄色。截然不同于沙子那阴沉的灰色,黑暗中,金黄色密密麻麻,挂在半空,呈现出漂亮饱满的椭圆形,一个挨着另一个,一丛叠着另一丛,似乎也相互依偎着晃动、似乎能听见幸福的笑声。月亮!霎时间,我想道,好多盈满的月亮,落到空土地绝望的山谷中来了!美丽而仁慈的月亮。
我走近那片月亮林。月亮!我不由自主地叫了,飞到一只金黄的身边,轻轻扇动翅膀,观察它。它真的长在一棵树上,一条枝丫的末端,树枝没有因它的重量而下沉,它如此轻盈。夜晚的水汽在它身上凝结了,显得尤其干净、清爽,令我忘了它生长在怎样的土地中间。它发着微光,我入迷地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我才明白过来,它是一只完全成熟了的橘子。
啊。我惊呼,飞远了一些。
惊讶吗?橘子这时带着笑意问。
这里怎么会有橘子呢!我大声说。
我也奇怪这里怎么会有鸟儿来呢!橘子说。
我重新打量它:光洁、饱满,金灿灿的,并且确确实实是一只橘子。这么说,空土地的山谷中长着一片完美的橘子林。而我从未在其他土地上见过这样漂亮的橘子,不管土地多么肥沃、栽树者怎样勤恳,我从没见过任何一颗橘子像这样美。我落到地上,树下的土也跟海滩边一样,坚硬,乃至锐利。但树边落了薄薄一层叶子,正覆盖住它挤出石缝的根部。
我飞到树杈上,继续听刚才那只橘子说话。
很久很久之前,橘子说,这里就有橘子林了。那时候,也曾经有动物居住在这里——在这道狭窄的山谷里,把山谷视为乐园。橘子树为动物们提供住所与果实,而动物们敬重、爱惜橘子树,山谷中充满了欢笑,大家都感到满足。
但现在没有动物了。我站在橘子上方的枝干边说。
是的。橘子平静地说。动物们繁衍生息,但山谷太狭小了。橘子长不到山谷外面去,动物们也无法在山谷外面生存。动物们渴望一个更大的乐园,不断向橘子林索取,橘子林在它们的索取中越来越无力,长出的橘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涩。终于有一天,动物摘光了所有的橘子,饥饿和悲伤席卷山谷;它们变得憎恨橘子林。它们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过除了橘子之外的生物。
真糟糕。我低声说。
这也是难免的事,世界上的事情难免会变成这样子的。橘子说。
可现在橘子又重新长得这么好了,我说,没有生物来居住,不会很孤独吗?
橘子发出笑声。那笑声很奇特,像石头在水中撞击发出的模糊的脆响,既轻快又温柔。
你来碰我一下吧。橘子说。
我把一只脚掌放到它身上,但那块果皮马上瘪了下去,形成难看的凹陷。我又飞到它身边,用翅膀拨动它,它是那样轻。它的内部是空的。空洞支撑起薄薄的果皮,其下没有一点果肉。
啊!我叫道,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
我们没有果肉,也没有果核。橘子说。橘子林已经耗尽了养分,要死掉了。我们生不出果实了,也不会再去播种。
我以为……
你以为橘子长得好看,就是为了彰显果肉的甜美、为了让动物食用,再留下甜美的种子吗?橘子飞快地说,不是这回事,我们为了尊严而活。
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经过这里呢?又为什么到山谷里来?
我要去南边,到比较暖和的地方过冬去。晚上正好飞到这座岛上,就留下过一夜。
这是你的生活,对不对?
算是吧。
橘子的生活呢?
我思考着。我思考了一阵子,我说:橘子的生活是,长在树上?
是的。只是这样而已。橘子说。
我还是不明白。我说。
毕竟你不是橘子嘛。橘子说。
说得也是。我说。但这片山谷将来会怎样呢?
它将会变得像这座岛的其他地方一样贫瘠。橘子说,而我们,最后的橘子,我们已经决定要死去了,我们会想,也许能有动物记得我们像这样存在过呢?
像月亮一样?
也可以这么说。
那我会记得的。我说。
我落到地上,在落叶间躺下了。
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个美丽的地方吗?许久后,橘子问。
美丽。我睡意朦胧地说。很美丽。我也可以带你去。
橘子又沉默了。也许它在思考。在我睡着之前,它说: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我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叼着橘子,飞去过冬的南方。我小心翼翼地将它衔在口中,但它那脱离枝干、略微破裂的梗部,还是散发出了带着清香的苦味。金色汁液在我舌头上漫开。
第二天清晨,橘子身上凝结的水露滴在我的翅膀上,这时我便独自离开山谷。白天的橘子林同样美丽,我离开它们,飞得很高,峡谷隐没在灰色的阴影里,海岛外铺陈着明亮的天空。
我投入地想着这件事。摆脱蓝灰色的海,再次落到那干枯的地上时,我才从这些遥远的回忆中惊醒。
我回到那道山谷去。
山谷里果然没有月亮。山谷里长着一片瘦小发黑的,活着的橘子。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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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片笨重的云飘过镇子,仿佛草笠将他们盖住。风四下乱撞,把傍晚吹暗吹冷。孩子们围着田坎边的树,都仰着头。
年纪最长的男孩子爬到树杈上,站直了挺起胸脯。他两手围在嘴边:
“炮弹来啦!”像号角一样响,音节拖得长长的,顺着大风荡来荡去。
小合望着天。灰压压的天顶下方只有几只鸟划过。它们小而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炮弹来啦!”男孩子又喊。这时在远处的田垄里弯着腰的大人也直起腰来,看向这群小孩子。大人的眼睛同样是灰色的,永远看着手下的活计。小合觉得他们像极了木偶人,你得用劲拽他们,他们才能轻轻动一动。
那些大人凝视着树上的男孩子,眼睛里浮现出古怪的神色。其中一个皱起眉头。“嗬!”好像吓唬狗一样,那个皱眉头的大人冲田坎边大叫一声,“回你们家去!”
树上的男孩子跳下来,做了个鬼脸。
“他们怕了。”男孩子说,“你们信不信?炮弹真要来了。而且就在云上,趁乌云过来,它们就藏在云里。等到天黑,等你们都睡觉了,炮弹就会掉下来,把所有人烧死。”
小合躲在树后,瑟缩了一下。男孩子注意到她,于是凑近了说:“你怕吗?晚上你躺在你家床上,突然间炮弹就掉到你家屋顶,你家就没有啦,你也会死。但你还睡得很香,你都不知道你自己已经死了。”
“炮弹干嘛来炸我们?”
“因为要打仗!”男孩子说,“你不知道有打仗的?我们国家和别的国家闹不高兴,然后就要打仗。要有飞机来炸我们,有军队拿枪来打,然后国家里的人就要死。你就要死。”
“为什么我要死?”
“打仗就是这样的!总要有人死嘛,你就有可能会死咯。”
“那我也不一定会死啊。”
“也不一定不会死啊!你想,炮弹掉下来……”
“你骗人。”
“你今天晚上看看我有没有骗人咯。”他咧开嘴笑了,“炮弹掉下来,但你已经睡着了。第二天你就死翘翘了。”
“我妈妈会醒的。”
“醒着也没有用!炮弹非常快,你根本来不及跑。你看到炮弹掉下来,但你还没从家里跑出去,你家就已经炸掉了。”他攥紧了一个拳头,让它落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轰——”
“你骗人!”
“没骗人!”
“那你也会死。”
“我不会。炮弹只炸你家。然后明天我们就发现,你家只剩下一个黑色的窟窿,你被炮弹炸死了——”
“你才被炸死了呢!”小合喊了一声,从树干后头跑出来,推撞着他,直把他推下田坎。男孩子大叫着,小合则看也不看他一看,闷头从田边逃跑了。
镇子亮堂堂的,镇子上的天空亮堂堂的,像太阳刚升起来时的样子:一个角落尤其亮,火光从那里蔓延去整片田野。光闪动着,连带着房子、树、稻草的影子也簌簌跳动。镇子变得暖呼呼、热烫烫的,接着火光从那个角落飞出去,把其他地方也点亮。小孩子们、大人们都叫起来,还有人在哭,人们跑着,抱着些什么东西;但更大的是火燃烧的声音,能看得到的更多是火的红色。小合努力去看、努力去听,她似乎听到了:“救命!救救我!”
房门推开一道小缝,客厅的灯光照进来。妈妈在客厅里走动。小合转转眼睛,火从她眼前消失了,屋内是黑暗的。不多久,妈妈关上灯,摸索着走进卧房,小合感到床边往下陷了一点。
“我们要打仗了吗?”小合突然出声问,把妈妈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还没睡?”妈妈问。
“我们要打仗了吗?”小合在黑暗里看着妈妈。妈妈没有习惯黑暗,她环顾着屋子,仿佛正在寻找什么。
“谁告诉你的?”妈妈的脸对着窗户。
“没有谁。”
“那些小孩跟你讲的?”
小合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不要瞎说!”妈妈压低声音吼她道,有些嘶哑,“他们都是小流氓,整天骗人。你别学他们,变成小流氓了。”
“我没有——”
“不要闹了,”妈妈的眼睛从窗户上挪开,她能够看清黑暗中的东西了。妈妈盯着小合的脸,像要把小合刺穿:“什么打仗?没有可能的事情。不要再胡闹了。”
妈妈躺进被子里,背对着小合:“你再问妈妈就生气了。睡觉吧。”
小合面对着妈妈的背。窗户关得很严,但小合知道风正卷着稻草和树叶,把树枝压弯压断。风撞在树上的声音是:“呼隆——呼隆——”小合似乎是能够听到的。
所以没有打仗。小合翻了个身想,也就没有运着炮弹的飞机,没有军队,没有枪。镇子里也不会着火,她的家不会被烧掉,今天晚上她和妈妈就不会死。
但小合还是想下去:炮弹、枪、来杀人的人……好些影子从她的窗外跳过去,那是军队来杀他们了。枪里射出数不清的子弹,在镇子里留下蜂窝般的小洞,在人身上也留下蜂窝般的小洞……洞里流出血来,人们痛得倒下去,在地上颤抖,不一会儿死掉了。炮弹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落在小合家里,一个落在小商店旁边,两个落在田里……每一寸地都被炸平了,炸成黑漆漆的焦糊的什么玩意,镇子里没有房子、没有树和田,也没有一个活人了……镇子里就弥漫开一种迷蒙的、代表了死亡的雾气……然后那些人,那些来杀死人的人,面对死亡的雾气也感到恐怖,就抓着他们的枪,纷纷逃走。只有镇子还是焦黑的、炸平了。死亡。死亡。除了死亡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小合应该觉得害怕,她想要逃走,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她也不想睁着眼睛看见其他人和自己死掉,也不想闭着眼睛死掉。小合躺着,想着。小合在那死亡的雾气中睡着了。
镇子里亮堂堂的。光照到小合脸上,叫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小合感到自己流了一身汗。
白天降临到镇子上,天放晴了。小合还活着。
小合从床上坐起来。她慢慢吃了东西,抓住一顶帽子走向田垄。太阳很大,而树木是青的,田野还毛茸茸的摇动。大人们又弯着腰,看都不看她一眼。小合坐在田垄上。几只蚂蚁从她身边经过,绕开她帽沿下的阴影。
小合摘下帽子,将它们盖住。像昨天傍晚,黑暗的天顶将她的镇子轻轻盖住。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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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停电了吗?”
一串脚步声,你穿过屋子。开窗子的声音。
“对。这一片都黑了。”
“我们有蜡烛吗?”
“有,生日蜡烛。”
“今年的?”
“我觉得不止。”
我笑了。傍晚还不是太暗,我去翻杂物柜。五颜六色细长的蜡烛盛在一只小纸箱里。整整有五包。都是买生日蛋糕赠送的。我把它们通通倒在地上。
“说真的,我们干嘛留这么多蜡烛?”
你把打火机递给我:“因为总有一天会用上?”
“一年能停几次电呀。”
“平均0.4次。”
我们为此笑了会儿。
“蜡烛怎么办?”
“一次性纸杯。”
“噢,对。再帮我找两张白纸?”
我们把燃着的蜡烛插进杯子里,仿佛它们是几支瘦弱的花。纸放在客厅地上,杯子放在纸上,我们围着杯子坐下。
“都市人的篝火晚会。”
“庆祝明天工作!”
“庆祝明天工作!”
“我们还有啤酒吗?”
“前两天喝完了,还没买吧。”
我们盯着火看了一阵。
“好无聊,不然我们现在去超市吧。”
“好啊。”
但我们都没动弹。蜡滴啪嗒啪嗒地掉到纸上。
“小时候有段时间,我家还挺经常停电的。”
“嗯?”
“家里就备着一些白蜡。但我跟其他小孩子喜欢在黑暗里窜来窜去,捉迷藏之类的。我很容易被抓住,因为我喜欢躲在同一个地方。”
“哈哈,我能想象到。”
“因为我总躲在一个地方,他们就总会最后再去找我。小时候我会感觉,我在那里坐了一整个晚上。很漫长,但我不讨厌那种漫长。”
“我可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知道吗,我在山上过过一夜,为了看日出。”
“泰山。”
“对,在泰山。一大片都是帐篷,都是等着看日出的人。然后那天晚上还下雨,但我们就是相信会看到日出。因为天气预报是那样写的。”
“最后你们看到了。”
“对。我有没有说过,我挺喜欢这样的?”
“等待吗?”
“嗯。晚上,就躺着,等日出。就等日出。”
“等日出。”
“你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日出。这上面。你不用想:我今晚该干什么?因为你有一个更大的希望,就是早晨,太阳会从山底下升起来。你也不用想:我看完日出之后干什么?因为你只想看到日出。”
“躺在停电的屋里会让你想到日出吗?”
“有点吧。你看这个火。”
“我们等电来,就像你在泰山上等太阳升起来咯?”
“还是有那么点浪漫的吧?”
“说得也是。”
“我还想到,我大学时去厦门。整座城市风很大,很湿,我每天从室外走到室内,头发乱糟糟,衣服乱糟糟,像刚跟城市滚过床单。我累啊,又期待下一次。”
“我大学没去什么地方。”
“我们得去一次西藏。”
“先去三亚吧。”
“也成。”
“或者再躺一会儿。”
“也成。”
窗外传来遥远的车声。
“你想过玩音乐吗?街上不是总有卖艺的年轻人嘛,我有时候想到,如果我们玩音乐呢?组个乐队?”
“你很喜欢音乐吗?”
“没那么喜欢。但我会吹口琴呢。”
“乐队。确实很热闹。可以天天创作,也会有人在台下说喜欢你的音乐。”
“只要能写出好歌来。”
“只要能写出好歌来。”
“然后呢?我们去街边唱歌,去livehouse唱歌,去交朋友、录专辑……”
“然后我们去三亚。”
“再然后去西藏。去台湾,去欧洲。”
“然后我们举世闻名。我们在舞台上过生日,点上百根蜡烛,它们还会对着舞台喷火花。”
“高潮前的一瞬间,整个舞台的灯光都灭了,一切陷入安静、黑暗;但我们开始唱下一句时,火星喷出来,喷得老高老高。场子特别亮,刺眼地亮。我们看不见舞台下面,因为台上太亮了,整个像一团火球。”
“然后我们听到欢呼声,欢呼声大得听不见我们唱歌:再来一首!再来一首!于是我们又唱一首、又唱一首……无休无止地唱下去……”
“唱到什么时候呢?”
“唱到没有力气,唱到晕厥好了。然后在梦里接着唱。”
“醒来还唱?然后醒着唱到昏倒,昏倒唱到醒来……”
“还是有那么点浪漫的吧?”
“还是有那么点神经的。”
“我们见仁见智。”
“啊。来电了。”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蜡烛早烧灭了。纸杯边沿滴满一圈烛油。
“明天还要工作呢。”
“说得也是。”
我们把它们扔进垃圾桶。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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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血,有点神经。
门拉开缝隙,缝隙后是一只眼窝深陷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瞧。
雨顺着房子尖顶滚成瀑布般的帘幕。尹山湿透了。她冷得打抖,而那屋子里撒出温暖的、惬意的火光。
“进来。”不等尹山说些什么,那只眼睛开腔道,门敞开了。屋主是个高大的男人,面部轮廓刚硬,手掌遍布伤和茧:干体力活的人。也许是农民,也许是樵夫、猎人。他站得离门很近。尹山甫一踏入屋内,那男人就伸长了手,越过她把门重新合上。
男人看了她一眼,又快速移开目光,摆出一副不甚在乎的样子。他转身走开,在屋内绕了一圈,关紧所有房间的门。
“请坐,我给你找条毛巾。”
“谢谢。”
男人沉默了一阵。“森林里突然下起雨,不太好受吧。”最后他搭话说,进入一间关着门的房间,“你是不是也走了很远了?避雨的地方可不好找,这片只有我一家在住。”男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他仔细地把那扇门重新关好。
“对。我的车子抛锚了,我走了一公里。”
“秋天总是这样。‘丰收’,哼?”男人简洁地说,“我给你弄点茶喝。”
尹山坐到壁炉旁的沙发上,踢掉湿透的鞋子。她很累了,火烧得旺盛,把沙发烤得暖和又干燥。厨房里发出令人放松的咕咕响声。
这屋子不大,四四方方的客厅连接厨房,角落里两道阶梯通向阁楼和地下室。屋子是由木头搭的,家具也多是木质。这房子很有生活气息,不难看出主人对它的喜爱。屋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苦杏仁的气味。
“最近天气不好,家里没剩什么吃的了。”男人在厨房里说,“只有茶。”
壁炉上方挂着好些动物骨骼。正中间是一只鹿头,树枝似的大角四下蔓延,泛着金光。周围排布着猛兽的牙齿、大型动物的指甲、蹄行动物的蹄、形状各异的鱼骨。尹山探过头去,发现壁炉顶面还放着好些骨制工艺品,都未经着色,雕成畸形的怪物。她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她扫视过整个壁炉,壁炉边缘放着一把骨制匕首,小巧、光亮,带着些划痕。不太像摆饰,更可能是屋主使用后随手搁在那儿的。它造型简洁,比小臂要细上许多,几乎像一只极短的剑。
尹山感到喉咙发干。她强迫自己出声:“您一个人住在这吗?”
“没错,一身轻。”男人的声音从厨房里荡来,“你不也是吗,一个人旅游?”
“是啊。我本来要开车去B市,然后绕着海岸线一路到E去。”
“那很远啊。你不是本国的吧?”
“我家乡在A国。”
“果然!”男人笑道,这时他煮好了茶,房子里安静下来,只有他们的谈话声,“我之前一个朋友,也是A国人,可惜我们后来闹掰了。我觉得你就比他可爱很多。”
“您来自哪里?”
“我家乡就是这,我很年轻时就安顿了这座屋子。但我其实大半时间都不住这里。像你一样,旅游。总呆在一个地方太没劲了,都是同样的文化、同一种面孔。”
他们相向坐着,喝手里的茶。“我也这么觉得。”尹山说,感到舒服了些,也不那么冷了。她瞥向壁炉,又不可控制地注视起墙上的骨骼藏品。
“吓到你了吗?有人说过,这面墙简直是片墓地。”男人说,难掩语气中的自豪,“我喜欢纪念猎物。骨头是最坚硬的部分,仅次于它们的灵魂。”
“全都在这个森林里猎的?”
“大部分不是。”男人带着神往的表情回忆,“我每去一个地方,都要猎一些东西,选最满意的煮过、雕过,摆在屋里。我想去很多地方,猎很多动物,越多越好——随你怎么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沉默下来。男人直起些身子,看着尹山。他在考虑着什么。
“雨可能要下到明天,不如你住一晚吧。”他说,站起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帮你放点热水。”
尹山的确困了。她的眼皮十分沉重,意识有些模糊。她抱着茶杯,看那小瓷杯子变成一团白花花的重影。男人顺着阶梯走去地下室,阶梯木头发出久经踩踏的吱吱响动。尹山登时惊醒了,在直觉中打了个冷颤。一定哪里有问题。
雨下着,瓢泼大雨。尹山离开温暖的沙发,走向房子正门。她转动门把,门已落锁了。屋外漆黑,只有依稀的树影,和被屋内灯光照亮的一小块地面。她想要弄开窗子,又马上意识到窗子太小,她是钻不出去的。她扒着窗子向外望,一台巨大的机器蛰伏在墙角,机器里装着参差不齐的齿轮。那是台碎木机:树干放进去,木屑吐出来。除了树干之外,它能切碎的多了去了。隔着雨幕,尹山看不出它是否被染红。一定哪里有问题。这方正的屋子真像个捕笼。关着的门里都有什么,砍刀、链锯、成桶的化学药品,锁链、悬挂尸体的钩子、残肢断臂?被药倒的囚徒,奄奄一息的人彘?
尹山在房间里徘徊。如果那男人往茶里下了药,那么他显然用错了剂量。尹山现在很清醒,非常清醒。她沉吟片刻,最终拿起壁炉上的那只匕首,两手抓牢了,向楼梯走去。
地下室灯光昏暗,阶梯隐没在阴影中。男人正背对着她,摆弄水箱。房间里挤满各种大型机器,周边散落着些半人高的容器。也许尹山脚踩的木地板上早渗透了血又被风干,也许它呈现出血染过诡谲的褐色。有多少人曾在这个狭窄的空间内跟他缠斗?那个男人总会获胜吗?他是否充满把握,所以才如此不加掩饰?他会就地屠宰猎物吗,把他们切碎了拖去浴缸,剥下筋腱骨膜,捏在手中琢磨形状。在操作台前,割、刮、磨,用刷子扫走多余的骨灰,最后永远摆在他的壁炉上任他注视;也许她只是被扔进碎木机里呢?变成冬季地下室的储备粮。
尹山握紧了刀。她不知道这把刀是谁的骨头。也许是成年男性的髀骨。
她走下阶梯。几乎没有响声,她的体重比那男人轻许多。她迅速接近那男人。再近一些。不,已经无法更近了,她几乎贴在那男人的背后。她将匕首高高地举着。往哪儿刺?脖子?还是说冲着太阳穴猛地来一下?她有点手足无措了。
“别急,马上就好了。”那男人突然出声说,“你在屋里多坐一会儿。”他一面说着,一面回转头来。
男人看向她时,尹山再也克制不住地刺下了刀子。刀刺入一个分外柔软的地方,没受到丝毫阻力。尹山直直刺进他瞪圆了的右眼。
尹山惊异地张大了嘴。她把匕首拔出来一些,又发狠地重新刺进去,直到刀盘用力抵住男人的眉骨。男人挣扎着想要掀开她,但似乎没能使上力气。他慢慢软倒下去,剧痛中靠着水箱蜷缩起来。尹山试着转动刀柄,血从刀盘后的眼眶中溢出,搅出潮湿粘稠的动静。那男人好像在求着什么,尹山没留意听。她慢慢拔出他眼中的刀子,刀身上沾满了血红的膏状物,在黯淡的灯光中接近黑色,只有干净的刀柄还发着金光。
像是中了诅咒,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尹山又捅穿了那男人的喉咙和太阳穴,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正骑在男人身上,男人的脸被鲜血覆盖,难以分辨其下有多少划痕。血多已冷了,但伤口附近还是热的。男人大概已经死了。
尹山站起来,腿有些不受控制。她赢了。她顺着楼梯走回客厅,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雨还在下,瓢泼大雨。尹山扫视整间屋子。她打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房门,是卫生间。她试了试水,热的。刚才那阵子水箱里烧了足够多的热水。她站到莲蓬头下,发现手里还攥着那匕首。匕首在水流中显露出原本的白色。尹山仔细注视它,翻动它,发现刀盘底下刻着一圈小字:2011年3月27日,D国L州H地,梅花鹿。尹山心烦意乱,关了水离开浴室。她打开第二扇门,卧室,一张床,两张矮柜,一目了然。打开灯,墙上地上很干净,浅色床单也没有污渍。第三扇门,工作间,书很少,角落里一架推台锯,桌上许多细长的小刀。墙上挂着枪和钓具。不太整齐,但也是干净的。没有其他房间了。
尹山走上阁楼。阁楼里堆着好些箱子,只有灰尘的味道,很久没人动过它了。她不敢再回地下室去,但也许地下室的罐子里装着死人呢?她在客厅徘徊,脚下越发黏痒,男人在血在她身上凝固。屋中已经到处是她的脚印了。于是她回到浴室,用剩下的热水冲了个澡。
尹山湿漉漉的、赤裸的走出来,重新坐回那温暖干燥的沙发上。炉火仍然烧得旺盛,她很累了。也许她的确该睡一觉。也许地下室的罐子里装着死人呢?她安慰自己说。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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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为你做任何事!”那个人说。
任何事?我朝她哼了一声,撇过头去。我饿极了,什么力气也没有,只能趴在凉冰冰的地板上。这是一间巨大的屋子,墙壁光滑而遥远。如果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为什么不弄点吃的来呢,我想对她大叫。但我太饿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郁闷地瞪着地板。
那个人果然走开了。看,她不会为我做任何事。我将下巴搁到前臂上,准备迎接被饿死的命运,至少死前我还能小睡一会儿。我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又被那个人摇醒。我直想咬她。但她迅速抽走了手,一张盘子在我面前放下。盘子香喷喷的,还散发着股热气。是食物。
一时间我忘掉了别的事情,把脸扎进碗中。我很久——或许是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的食物,鲜美,连口感都无可指摘。我很快吃完了,吃饱了,舔过一遍碗,又舔过一遍嘴唇。我抬起头,发现那个人没有走开,一直看着我。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她说。
我将信将疑。我仍然在地上趴着,感到肚子底下有些冷。如果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为什么不能让我暖和起来呢?我看着她。
那个人站起来,端着空盘子走开了。好吧,这是明摆着的,她没可能为我做任何事。我继续趴着,至少我不再饥饿了,我不会马上死掉。只要把自己蜷缩起来,我也就不会那么冷了。我蜷缩起来,打算睡一觉,睡醒了再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一直都是这样过的,明天的事明天再看,生命根本是一轮接一轮的赌博。
但没过一会儿,我身边的空气突然变得暖和了。我睁开眼睛,发现我面前放了一台发着橘光的机器。它运作着,吹出暖风。还有一个毛茸茸的垫子摆在我旁边的地板上。那个人又回来了。
我看看那个人,又看看机器和垫子。垫子看起来柔软并且干净,我将信将疑地向它挪动过去。我踩进垫子里,脚掌立刻被蓬松的绒毛裹住,我叹息着在上面躺下来。原本只有在深春,在下午阳光灿烂的草坪上,我才能获得这样的温暖。我不再冷了。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那个人静静地看了我好一阵,又重复说。我有些相信了。四周暗下来,我沉入梦乡。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太阳光从这间巨大屋子的另一端照射进来,一直蔓延到我身上。我跳下垫子,垫子前摆着食物,用的是跟昨天一样的碗。食物和昨天的不太一样,但仍然分外可口,我很快吃完了。然后我才发现,那个人也在这房间里,只不过离我远了些,坐在沙发上看我。她微笑着。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她再次宣布。
她还能给我什么呢?我想着。我向她走去,她小心地伸出手,放在我的额头上。对,如果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那么她当然也得抚摸我才行。她抚摸我,手指慢慢滑过后颈,到达背部,再回到额头。我相信她了,她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心满意足,用脸颊蹭着她的手。她让我睡在她的腿上。
我又睡了很久。打出生以来,我大概是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昏睡,不管在晚上还是早上醒来,不管能不能找到食物,不管身在何处,什么都不管。我再次醒来时仍然是白天。那个人把我留在沙发上,自己正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忙着什么东西。我叫了一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注意到我了。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她向我走来,抱我,用轻柔的声音诉说,“你说对不对呀?你是不是乖宝宝?”我轻哼着回应她。她咯咯地笑。电话响了,她最后摸摸我的后背,放开我去接那通电话。我有些不满,但我决定稍微原谅她。
“对,是流浪猫。应该有六个月了。”她与电话交谈着,“我也觉得尽快绝育比较好。那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就三点过去医院咯?谢谢您。”
我在沙发上打着呵欠。我没搞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的语调那么温柔,令我安心。我要留在这里,吃更多好吃的食物,睡很长时间的觉,还要她经常抚摸我。我计算着。太好了,我喜欢这样的未来。我喜欢她。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她放下电话了,她重新抱住我,“任何,任何,任何事。我爱你。”
对的,我们得有孩子。我想。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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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铲,过后改改qwqqq
阿归下火车时,小佳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可爱的粉色T恤和牛仔半裙,左手握着一台小相机,往人群中张望。她马上发现了阿归,顷刻间笑意在她脸上漾开。
“阿归!”小佳叫了一声。此时阿归已离她很近,不过十步路的距离,但小佳还是迫切地迈开双腿,迅速消除掉那十步。阿归站稳,任由小佳张开手臂抱住她,把她本来就皱巴巴的衬衫揉得更皱。
“坐车累吗?”她们分开时,小佳问道。
“不会。”阿归轻声说。
“对吧,其实雪城离这边没有多远。才三小时,你可以更经常来的。”小佳拉着她向前走去,“我借了我表姐的车,你等会儿把行李放车上,我们在下面海滩逛两圈,十二点去我家吃午饭,好不好?”
“你家?”
“我在大学附近租了屋子,我室友这两天不在,蛮宽敞的。”
马路边栽着一排矮灌木,灌木中间或竖起直指云天的棕榈树。阿归越过植物向下看去,大海无边无际,海浪旁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头顶上是光滑的高架桥,商业楼盘遮住一块天空。这儿跟雪城一点都不像,雪城里只有雪,低矮的楼房永远被冰冷的灰蓝色覆盖。阿归离开雪城至今只有五次,也只有五次她真正见到太阳。像纱,像玻璃纸,像肥皂泡,像梦境一般。
“最近怎么样?”小佳又问。
阿归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妈妈很好,三月之后就不疼了。她这个月都睡得很安稳,姥姥会照顾她的。”
“太好了,”她们停在一辆车子后头,“你不留下多玩两天吗?”她们将阿归的箱子放到车里。阿归摇摇头。不远处是通向海滩的开口,绿化带中断了,露出一大片较为平缓的礁石。小佳把手里的相机挂到脖子上,伸出手来抓住阿归的右手,引她顺着礁石走下沙滩。
这使阿归想起很早之前的事情,那时她们才十五岁,阿归也还在读书,她们相互搀扶着,顺着雪城的坡地向下走。阿归的右手托着小佳的左手。四周除风之外寂寥无声,雪在路灯中泛出金色,软而松滑。她们摇晃着走下山坡,友谊就建立了。于是她们第二次、第三次地这样挽住彼此,跟雪城永不停止的雪天抗衡。此时沙子也和雪似的,坍陷下来裹住阿归的脚。
小佳举起相机,为阿归拍了张相片。她们在海岸边散步,阿归总疑心自己要滑倒,却发现沙子并不如雪那样滑。她越走越快,最后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奔跑起来,相互追逐。阿归忘乎所以地跑到前头去,小佳大笑着前倾身子,试图扯住她。她挣扎开了,继续向前跑,一时间毫无目的,却专心致志。她跑得不快,但小佳还是花了很久才追上她,搂着她滚进沙里。小佳用手臂钳制她,同时展开一只手掌来护住她的头部。遥远的天和海在小佳的头发下滚动几圈。阿归顺从地平躺在沙地上,小佳笑吟吟的。
“等我一下。”小佳说,起身往回走。阿归呆愣愣的躺了一阵,意识到小佳是回过头去取她的相机了,这也是为什么她刚才花了那么久才追上,她得腾出手来把阿归搂住。
“那栋楼,最高的那栋,”小佳带着相机坐回阿归身边,指给她看,“我想去那里实习,然后在那里工作。他们在招气候员,招很多。解读全球的气候异常是大潮流。你读过专业学校吧?”
“我读得很好。”阿归回答,微笑了。
“读得很好!”小佳注视着她,脸上的笑容比阿归更大,“你可以过来工作的,你绝对胜任。工资也远比雪城那边高。我们可以一起住,一起工作,去各种地方玩。我们在一起……”阿归没回答。
她们半躺在一颗棕榈树下方,大大的树叶阴影遮住小佳,阿归的脸则暴露在太阳底下。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小佳渐渐收敛了笑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她将一只手搭上阿归的肩胛,让阿归也进入阴影里。阿归似乎预想到她的用意,又似乎从来一无所知。
小佳凑近她,嘴唇轻而慢地压过她的嘴唇,然后离开了。
小佳的手没有从阿归肩后移开,但她们离得不近,小佳脖子上的相机硌在她们之间。她们都垂着眼睛,太阳晒不到她们了,阿归开始感到寒冷,以及挤压向她的黑暗。阿归早已习惯寒冷和黑暗了,她的心下起雪来。她不由得想起最初的那个雪夜,小佳的手心热热的,皮肤在灯下仿佛金灿灿地发光。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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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合接了一盆水,放到阳台的花架下边。客厅里,几尾金鱼在蓝色玻璃鱼缸中欢快地游动,红的、黑的,大的、小的,细长的、头上长了绒球的。投进室内的光线穿过鱼缸,在墙上留下一团美丽的蓝色倒影。妈妈交代过小合,每周二下午都要为金鱼晒一盆新水,周三下午把旧水倒掉、新水灌进鱼缸里。“刚接的水里有不好的东西*,晒一晒才能把它们赶跑。”妈妈解释说,“要是不晒的话,金鱼可能会死的。”
小合不希望金鱼死,所以小合总会认真地给金鱼晒水。脸盆放到水龙头底下,看着它哗哗地接满了,再费劲挪到阳台去。为此,小合很有成就感:是她仔细给金鱼换水,金鱼才能活下来的。小合对金鱼很负责,金鱼的生活却很轻松,只要呆鱼缸里,什么都不做就好。
“你这是囚禁!”听了小合的讲述后,一位同班同学抗议道,“你把金鱼关在鱼缸里,它们多可怜啊!如果是你被整天关在鱼缸里,你开心吗?”
“我是人,和金鱼不一样的。”
“金鱼也是生命啊。你是生命,金鱼也是生命,生命都是平等的!你有没有看过网上那些放生乌龟的视频?他们专门把乌龟买回来,然后放生回大自然……”说到这,其他同学也小声赞同起来,小合不应该囚禁金鱼,应该让它们回归自然!
小合撇撇嘴:“我不想放生,它们是我的金鱼。”
“你太自私了!你看,那些人专门花钱买乌龟,就为了让乌龟恢复自由,他们多伟大!”同学鼓励小合,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被关起来的小动物太可怜了,它们本来是大自然的一份子,却被抓起来、呆在小小的鱼缸里。你肯定也想对金鱼好的吧?我们可以陪你一起,放学之后去河边放生。大家说对不对?”班级里响起一阵欢呼,拒绝的话在小合嘴里打了个转,只得咽了下去。
放学后,三年级二班的全班同学背着书包向小合家进发,一边走一边热情地讨论放生金鱼的流程:几个女生说应该给金鱼编一顶花环,戴在圆圆的鱼缸上,庆祝它们自由;几个男生说应该举办一场仪式,选人给它们演讲,然后再授予它们自由;另一些人说,在河边要让鱼缸传过每一位同学的手,这样才算是完成了金鱼的自由典礼。小合则始终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走到小合家的单元楼门口,小合跑上楼去抱她的鱼缸。她看向怀里的金鱼:红的、黑的,大的、小的,细长的、头上长了绒球的,在蓝蓝的玻璃里兜圈子。它们嘟起的嘴张张闭闭,也许在诉说什,但又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小合突然幻想起来:金鱼游进湍急的河里,一直游、一直游……在河水的助力下,它们游得很远,不断跳出水面,一路不回头地游向大海。美丽的大海,蓝色的大海。不是在阳台上放了一天的死水,而是真真切切的、在阳光下舒展的大海。
小合在客厅中央呆呆地站着。“小合!”妈妈叫她,“你抱着鱼缸做什么?多危险,快放下来吧。”
“我要把金鱼放生。”小合说。
“谁叫你这么干的?”
小合抱着鱼缸走向阳台,妈妈跟着她。她们往下看去,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堵在街上,还忙着争吵怎样才能给金鱼最好的自由典礼。妈妈摇了摇头。
“金鱼不能放生,它们不适应河里的环境,不一定能活下去的。”妈妈对小合说。
小合惊愕了:“所以,金鱼根本就不可能有自由吗?回归自然、见到更大的世界,之类的?”
妈妈想了想,慢慢措辞说:“我们养金鱼很开心,金鱼就是人专门培育来养的,所以金鱼就算一直呆在鱼缸里也已经很有意义了。我们就继续让它的生命尽到意义,好不好?”
“你看,要特别注意地球的运动周期,不然里面的生物可能会死掉……”宇宙中,柯达普拉正认真地听妈妈为她讲述养地球的方法。
“它只能在这么小的地方活动吗?”柯达普拉问,“太不自由了。”
“我们的自由对它来说意味着死亡。但它存在着,这就是意义。”
她们一同注视这颗蓝色的星球,它精致又美丽,一半沐浴在太阳光芒之中。里面拥挤的生物微不可察地移动着,发出生机勃勃的、安静的吵闹。
*注:这里“不好的东西”指氯气,感谢评论提示!
作者: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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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铲没滑完,过后再补补qwqqq
那天我在魁北克的海岸上,看见一个蓝色的摇晃的小点。它像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一片蓝色的叶子,贴着地平线被风吹得翻动。除了叶子它还能是什么呢?它太显眼了,蓝色的动物走在白色的雪上,走不多远就该被吃掉了。尤其现在,现在是所有动物都饥肠辘辘的深秋。但那个点越来越大,我坐着,就那么看着它慢慢走近我,我发现它是一只两足行走的细长的动物,没有毛发,蓝皮肤鼓囊囊的,像一大团不透明的泡泡,上头顶着面苍白的脸颊。它背后有一条看起来像长树枝的东西,很亮,似乎是铁。
细长的蓝色动物打量我。“你是北极熊,北极熊为什么来魁北克?”它开口问,“这儿太南了,都没有浮冰。”它说起话来不急不缓的,一点儿也不惊慌,一点儿也不饥饿。它真的是一只很怪很怪的动物,但让我觉得蛮安心。
“我顺着海岸线来的。”于是我接话说,“北边的浮冰也快要化完了,你再往前走就会看见的。我是北极熊,我自己知道,你又是什么?赤条条走在雪上,不会被别的动物吃掉吗?”
“我是人。”人说,“没有什么动物吃人的。”
“凭什么?”真够新奇,我想了一会儿,“你看上去虽然不太好吃,但应该能吃。你说我可以吃你吗?”
“不可以。”人说,“我穿得很厚,而且我背了一杆枪。”
“那有什么用?”
“你不会想知道的。”人故作高深地说。我没再理它,因为这时我注意到一只海豹浮上水面,停在远处的岸边晒太阳。我想,比起这只古怪的动物,我还是更愿意继续捕食海豹。我滑进水里,逆流而上,水流和风从上游淌过来,海豹闻不见我的气味。我接近它,从背后咬住它,把它彻底拽到岸上,与它厮打起来。很快海豹就不动了。我舔了几下嘴唇,把刚才搏斗沾上的血都舔掉。进食前我抬起头,发现人再次接近了我,手上捏着一块什么东西。它举起那块东西,咬了一口。
“我不跟你抢吃的,你愿意陪我吃午饭吗?”人问。
“为什么?你没别的事做了吗?”我不情愿地说,“我习惯独处。”
“人喜欢有其他动物陪着。人很容易孤独的。”人解释道。
“那你干嘛不找其他的人呢,偏偏要来找一头北极熊?”
“虽然我很孤独,但我不喜欢其他的人,至少我不喜欢这里的人。”
“也就是说,你找动物陪你,还是有标准的咯?”
“没错。你愿意陪我吗?”
这下子我还怎么说得出不愿意呢?我趴在死去的海豹身上,人则在我的后脚掌旁边坐下,倚住我的腿,继续嚼那一小块东西。
“你吃的是什么?”我问。
“三明治。”人口齿不清、心不在焉地答道。
“那是什么?一种鸟?”
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出声:“不是鸟。面包、蔬菜、火腿,糖和盐……”我转过头,人正在看海水,但海里除了水之外什么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
人短暂地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一眼自己手里的三明治。“对,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说,一边把剩下的东西都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老高。这使我产生了些怜爱,人吃这么小块的东西都费劲,活得该有多累啊。
“你什么时候走?”我吃掉半只海豹时,人问道。
“我暂时不走,吃饱了再晒晒太阳。”我舔着血乎乎的鼻子。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会离开魁北克?你来这里,找点吃的,过段时间又会走吧,到别的城市去?你什么时候走?是明天呢,下星期呢,还是下个月?”
我嚼着海豹的脊骨。我仍然不太明白人是什么意思:“不好说。”
“没个打算吗?”
“没得吃就走,想走了就走呗。”
人又用那种故作高深的神态注视我了,我不喜欢它故作高深,便龇开沾满血液的牙齿吓唬它,它果真被吓了一跳。但它马上就明白了我并不想伤害它,它又开始说话了。
“我打算到北方去。”人看着我继续吃海豹。
“这里不就是北方吗,北极圈以内。”
“更北一点。”
我思考着。“哦,”我说,“你要过海湾,去冰山后面。但你不是怕孤独的吗?”
“也没有那么北。我只是想去拉布拉多。那座城市很繁华,人很多,而且不是魁北克。”
“那不是很近吗,也不比这里冷太多,去不去有什么区别呢?”
人垂着头,用前掌拨拉着地上的雪块玩。它可能不太想回答,也可能是答不上来。最后它只是重复说:“那里不是魁北克。”
我已经快吃完海豹了,我用余光看人坐在地上玩雪:“但我觉得魁北克还挺好的,我捕到海豹了。”
“人评价一个地方好不好,是不光靠能不能捕到海豹来说的。”
“那靠什么?”
人在捡雪里混进的小树枝和碎石头。它慢慢说:“看能不能觉得幸福。”
“捕到海豹不幸福吗?”
“才不是所有动物都觉得捕到海豹就幸福呢。”它看上去有点儿生闷气了。
“那怎么幸福?”
人把好些树枝和石头扔向海面——大部分没有扔进去,只是在冰块上滑行,它的力气太小了。“我不知道。”它小小声地说,“我觉得去北方说不定会知道的。”
“为什么去北方就知道了呢?”
它把前掌抬起来,托住下巴。“你看,”它又盯着海面了,“一个地方没有吃的,你就会到另一个地方去。我觉得在魁北克不幸福,我不应该到别的地方去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