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涯
评论:无声
走出教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十点。晚上没有下雪,天空黑得纯粹。冷空气顺着呼吸往肺里灌,让刚刚还沉浸在干燥温暖里的大脑清醒了不少。子芩不由打了个寒颤,拢了拢没系紧的围巾。
大路上有人清扫过,把积雪都堆到道旁的花坛附近。积雪混杂着灰尘泥土脚印的残留,染上了杂色。花坛里种的常绿树的叶子上也积了一层雪,有一块大概是受不住重量滑落在地上,露出一片枝叶。
子芩盯着滑落到地上的那块雪。它仍然是银白色,和地上的其他积雪泾渭分明,漂亮得让人想把它弄脏。她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和在她之后走出来的几个同学打了招呼。
一个女生笑着问:“你还不回家吗?”她的同伴正好是子芩的同桌,闻言拿手肘戳了一下她的肚子,不顾她哎哎地叫起来,解释了一句:“她要等人啦。”女生仍是不解:“等人也可以在教室里等啊?人家到了再喊你呗。外头多冷啊。”
子芩只是保持着微笑,并不做出任何解释。
好在同桌对她尚算熟悉,见状便道:“那我们先走啦。你自己注意身体。”拉着同伴就往外走。女生抱怨:“别拉我呀!地上滑。”同桌则朝她抱怨:“你管别人的闲事干吗?她那个人就是古怪得很……”
这种话还是走得更远一点了再说比较好吧,子芩心想。思绪飘飘摇摇地远走,前往哪怕是她无法探究的角落。等她突然回过神来,云芩正从楼梯上走下,见她看过去,随口道:“想什么呢?这么冷还走神。”
“冷和走神有什么矛盾?”子芩近乎本能地反驳了一句,又拽了一把围巾让它和皮肤挨得更紧密,等云芩走到她跟前,自然地和她并肩走下台阶。
道旁那块积雪还是那么扎眼,子芩却没再给它一个眼神,只是平静地看向前方。云芩倒是朝那个方向睃了一眼,又飞快地收了回去。但单从方向判断,很难说她是不是其实在看子芩。
两人沉默地走出一段距离,子芩开口:“今天有点迟。”
“没注意时间。”云芩也答得平淡,“我看你们班还亮着灯,还有人吗?”没人的话现在回去关灯还来得及。她咽下这句话。
“有几个勤学得莫名奇妙的。”子芩说,罕见地撇撇嘴,露出点微妙的介于厌烦和无趣之间的负面情绪。她素来没什么丰富的表情,这样细微的动作已算活泼外露,眼睛微微反着光,亮晶晶的,显得有些可爱。
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云芩想起这个形容,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才答话,反应就显得有些慢了:“勤学有什么不好。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聪明的。”
子芩耸耸肩,对此不予置评,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云芩并不怎么在意子芩的同学,但换了话题之后兴致还是有些恹恹:“一个三十一个初一。”
听到初一让子芩也沉默了一瞬。云芩会错了意,以为她有些寂寞,安慰道:“好歹今年还有一个能陪我们跨年呢。”
“我没所谓的。”子芩打断,“有没有他们都一样,回来只是添麻烦。不如说他们在家才让人我觉得奇怪。”
她在“奇怪”前卡了一瞬,云芩领会了她的意思:“像家里进了陌生人一样,对吧?有时候我也觉得不舒服。”
子芩没接话,等着她的转折。
果然,云芩下一句就是:“但那毕竟是咱们爸妈。有家长在还是更有年味。”她也微妙地停顿一下,可能自己也没想通家长和年味有什么关系,只是强行说了下去:“总之,他们也就呆两天,你忍一下,今年别和他们吵架了。”
子芩应了一声,才辩解道:“我没和他们吵。”
这话不完全算错。但他们的父母——云芩的生父和子芩的生母都是典型的大家长做派,眼里容不下半点不“懂事”的行径。子芩这样的性格,总是冷着脸,不爱说话,虽然不反驳但也绝不照做,对他们算罪大恶极了。
云芩忍住一声叹息,不想让并无血缘关系的妹妹觉得自己对她的性格有什么意见:“你装一装乖嘛。反正就两天,他们心情好咱们也好。”
子芩偏过头来,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几乎有一分钟。云芩的心怦怦直跳,忽然无来由地有些慌乱和紧张——这是什么意思?她在期待什么?在害怕什么?
她把心脏按回原位,抛开莫名其妙的思绪,等待妹妹照常说一句“我不觉得我平时算不乖。”
子芩重新看向前方,语气平静:“好呀。”
云芩一怔,看着她走到自己前面去了,不知为何无法觉得欣慰,只能轻轻接上一句:“……那就好。”
她踩着妹妹的脚印,忽然不太希望过年了。
作者:段涯
评论:随意
子芩的桌子上坐着一个木偶,成年人小臂一般高矮,关节处安了机关,可以灵活地转动,因此站不住,只能坐着。脸是一整块木料雕成,涂了油彩,略显僵硬地扬起红唇,蓝眼睛无光地凝视前方。这样的神色在夜里难免显得恐怖,子芩却珍之重之地把它安放在一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有时候手里正做着事情,也停下来看着它发一会呆。
除了她自己以外,没人知道这个木偶是打哪来的。她自己从不提起,即便被问起,最多淡淡地说一句:“别人送的。”再要追问,便被她或生硬或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她既不和谁格外亲热,也不与人结仇,也就没人追问过。
只有她自己日复一日地凝望着它,常常替它变个姿势,偶尔换一换衣裳。
然而这个木偶却从子芩桌上摔下去,摔成了全不相干的几块木料。肢体分裂不说,从眉心到唇角,不偏不倚地把这张略显僵硬的笑脸摔成两半。直到她半夜回到家才发现。
回家路上姐姐云芩和她说好一起吃夜宵,等半天不见人出来,才去看她的情况。房门开着,一眼就能她蹲在地上捡东西,大块的木头已经收拾好装进盒子里,她却固执地用手一点一点收拢着木屑。
云芩稍微吃了一惊:“这是从桌子上掉下去了?”
子芩沉闷地一点头,又补了一声嗯。
云芩走进来,拿指头拨了一下盒子的残迹:“能修吗?”她的指端在木偶的眼睛上停了一会,像是轻抚某人的面庞。她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东西,嫌它鬼气森森。等到它碎了,却克制不住“死者为大”的心态,有点惋惜起来。
子芩仍旧蹲在地上,微微偏头看她,待看清她脸上那点微末的怜爱,站起身来拍拍手:“算了。吃东西去吧。”
云芩瞟她,有点吃惊:“不收拾了吗?”地上还散着不少木屑。她知道自家妹妹是有点强迫症的。
“捡不起来了。”子芩抽了一张纸擦手。云芩见状催她:“洗手去啦,擦怎么擦得干净。”一边说一边推着她往洗手间走,自己去拿了扫帚出来。
子芩看到了,却没有说什么。云芩便当她默认,替她扫了地。其实并没有留下多少垃圾,还没有她们掉的头发多。云芩扫了扫,忍不住往盒子里看:两只蓝眼睛以完好是绝无可能实现的姿势挨在一起。
明明平时她都嫌这东西渗人,这个时候反而忍不住多看几眼。
子芩已经拆开了外卖,两份一模一样的面。她们从来不讲客气,于是自顾自地吃起来。云芩看她那活像能生吃一头牛的架势,哪怕已经看了好些年了也不免嘴角一抽。只是看她这么吃确实食欲大开,好像自己也饿了起来。
子芩放碗的时候云芩才吃到一半,她匆匆咽下嘴里的面条,赶在妹妹回房间之前问:“你刚刚还没说呢,能修吗?”
“应该不能吧。”子芩答,想到姐姐可能问什么,补了一句,“应该也买不到一样的了。”
云芩被她抢了话,悻悻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子芩只当没有这个意外,和往常一样洗漱过就回屋开始写各种作业。装着那个木偶遗体的盒子摆在她床上,正在她背后。她思索时下意识抬头,视线却扑了个空,几次下来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却不想回头。
两声敲门声响,接着是门被打开的声音,云芩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还不准备睡吗?”
“过一会再睡。”子芩回头,看到云芩手里抱着一个摆件,玻璃罩子里开着一支玫瑰,好像是她出去玩的时候在外面精品店买的,回了家好一通抱怨自己被人宰了客。子芩的视线在摆件上停留了一会,上移,和云芩对视,平静地传达她的疑惑。
云芩走过来,把摆件放在移走木偶后留下来的空档处:“你老要看那玩意……给你个暂时的替代品。”
隔得近了,玫瑰的脉络详尽地绽放在她眼前。子芩忍不住抿唇笑,却说:“我还是更喜欢木偶。”
“那找那种手工店之类的问一下咯。”云芩站着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对她的笑意浑然不觉,只是认真地建议道,“总之尽量抢救……实在不行我们一起去买个其他顺眼的。”
子芩轻声说:“好啊。”
“早点睡。”云芩给玫瑰摆件找好角度,心满意足地离去,留下门合上时“嘭”的一声响。
子芩反而放下笔,毫不掩饰地微笑起来。玫瑰的做工相当精致,虽然不如木偶灵活,但真要做费的功夫也不会少。子芩看了一会,把盒子抱到腿上,试着把分裂的木偶遗体摆成平躺的姿势。可惜盒子里空间有限,实在难以达成。子芩的笑容却越发明显,眼神甚至更加温柔。
这也是你送给我的啊,她想。
她伸手拨弄木偶的半个头,两只蓝眼睛贴在一起。明明是扭曲到畸形,反而更加亲密了。
子芩愉快地微笑着,终于合上了盖子。
作者:段涯
要求:无声
静水潭自然是死水。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断的流。原本它承上游的小河,下注宁溪,也算一段好风景。如今只见潭水幽碧,里面瞧不着半条游鱼。
我想起幼年时曾在里面抓鱼,一时伤感之心大起,慨叹时节如流,今非昔比。
因想瞧得更清楚些,我蹲在潭水边。容真站在我身后半步,居高临下,神态里无端就染上三分傲慢——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什么好性子。她瞟了我一眼,开口便是质疑:“我怎么记得这里边从来没活过鱼呢?”
我有心与她争上一争,左右无事,吵吵架有利于气血循环。遂决定蹦起来平视她——仰视可不是个适合吵架的好角度。
然后就脚底一滑,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容真一时也顾不得她那出尘仙子姿态了,慌乱地伸手抓我。借着她的力,我单手在地上撑了一把,好悬没摔个实在,勉勉强强爬了起来。
容真等我站稳才松手,抱怨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冒冒失失的。”脸上关切仍未敛去,语气柔和得不像样。
实在是像小时候得很。
一谈小时候就有点收不住话匣子,我情不自禁道:“从前喜欢摔跤的是他,那个时候我还是拉人的呢。现在是大不如从前了。”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我并没有和容真通过气,并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于他。
好在她怔了怔,一垂眼,又向谭边瞧了一眼,接上我的话:“那个时候咱们谁不是他的丫鬟呢。要真让他摔了可还得了。”语气十分平静,不沾悲喜。我刻意去听,才品出几分怅然——只是不知道怅然到底是她还是我。
按常理说,话说到这也就差不多了,我也该顺势换个话题——说点什么都好,再说下去可不是高兴事了。可是人一魔怔就难回头。我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然接着道:“上边的河好像就是他出事那年断流的吧。”
好在旁边站的是容真,换个别的谁当场就得走人。但因为是容真,所以她只是淡淡道:“这你也能忘了?他们念了那么老些年呢。”
我不由笑起来。容真也默然微笑。
这是因为我们未曾蒙受太多当年的阴影,还是因为我们的确老了,前尘旧事已经动摇不了心绪呢?
容真又说:“我那个时候还叫招娣呢。”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无论原因是何,她的确全然释怀了,不免为她心喜,嘴上答道:“我都快忘了我是什么,想娣还是念娣?”
“是盼娣吧!”容真道,随即仰天而笑。她望着林中一片窄窄的天,嘴角含着柔和轻快的笑,眼底闪着光。
那个时候,我们一定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天吧。
既然明白她不会因此不快,我难免想多说两句:“我还记得妈妈说,弟弟走了,咱们家就像这水塘一样,也没有生气了。我那个时候还想,呀,你还会用比喻呢!”
容真莞尔:“妈妈可是上过初中的。”她想了一下,又说:“可见教育并不能拯救人。”
“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拯救吧。恐怕在她心里最需要的是医生。”我说着,不免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不应该。我一向对自己有些道德要求,然而提到我弟弟的死时,还是忍不住发笑。
只因若他还在,决不会有我们这一天。和妈妈的看法正相反,我觉得正是没了他,才搅动我们几个女儿的生活,才让我们有机会跃出龙门。
以他的死为界限,那之前我们姐妹几个的生活是一潭死水,那之后爸妈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
也算是一种守恒吧。
“医生啊……”容真道,调子里含了些怅然,“我有时候觉得这或许是命。”
哦,说起来她是修了道还是信了佛来着。
这不是我感兴趣的话题,因此只是笑了笑:“兴许是天不绝人吧。”
“要使咱们生就得他死吗?”容真脸上没什么笑,“好端端的,在一家人里也生出这么些你死我活来了……”
谁跟谁是一家人啊。
我只是笑,转头道:“这些花草倒是长得好。”
好在容真不像我,不曾纠结于先前的话题,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水好土好,又没什么人来,所以长得自然吧。这么多年了,这潭还没有干,也是稀奇。”
“确实,纵然多雨水……”我说着,也仰头看了一眼,“哎呀,这是要下雨了?”
“来之前我不就说过了吗?”容真说着,伸手拉我,“赶快走吧,等雨落下来,地上打滑,你别真摔一跤。”
我连忙握住她的手,嘴里道:“方才离摔实也不差多少了。”
回头一看,平滑如镜的静水潭上,不知因何泛起淡淡波纹。
作者:段涯
评论:无声
阿觉跪在我面前,神色决绝,不肯再看我一眼。
而我,则一眼望见我们的终局。
阿觉最早入我的眼,是我十一岁那年。
那年,我第一次杀人。
时日久远,我已忘却了事情的起因。只记得那是个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孩,还不到我肩高。我分明带了武器,却选择用石头一下一下砸死他。
起先他还在挣扎尖叫,慢慢地停止了一切动静。我机械地挥了不知道多少下石头,到这时终于回过神来,觉得胳膊有点酸。于是我丢下石头,取出贴身藏好的匕首,确保他死得不能再死。
我亲手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毫无实感地,慢慢用衣摆擦拭着刀刃。
阿觉就是在这时,突然出现在我背后的。他脸色惨白,低声喊我的名字。
那时,我记得他是我宫中的侍从,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杀了他——杀了吧,没有好处,我有些累了,不想再费力气;不杀吧……又担心他误我的事。
这样纠结着,便听到他低声道,殿下,快走,现在附近无人,过会可能会有人来。
我望着他,说,你真有意思。谁会怪我杀人不成?他们只怕我没胆子杀人。
他抬头看我一眼,惶惶不安,眼睛清澈而软弱,犹如一只未沾世俗的兽。
我心一软,却不肯承认自己心软,只当自己觉得这小孩有意思——可是有什么意思呢。现在想来,他不过是在一帮疯子里稍稍有些像正常人罢了。
……但也只有几分像。
我既然要觉得他有意思,吩咐人处理残局时,便把他调到身边做了近侍。
母亲知道了我杀人的事,十分高兴,在家宴上夸我有她“少时之风”。
少时之风,谁听了不说一句什么神经病一家子。
阿觉私下里劝我不要嗜杀。
我说你真可爱,这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吗?
他看着我,眼里闪着无奈又悲哀的光。
如今回想起那一刻,我才慢慢品出来。他啊,居然是在可怜我呢。我出身尊贵,没吃过半点苦,却生性残暴,谋害无数人……他却觉得我可怜。
真傻呀。
但,更傻的是我。我啊,误以为他爱慕我。
我想,接受一个人的爱,总不会是错。因此越发纵容他,仍由他借着我的名头做事。我知道他背着我救人,却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自己不知道。
我想,只要他不曾害我……只要他不曾害我。
少年时,我不得已要亲手杀人,来向母亲证明我的“血性”。及至年长,为保全性命,又不得已参与权势争斗,挥刀向我所谓的“姐妹”。
所幸我也没有几个亲兄弟姐妹,杀的更多的是堂表亲戚。既然本就没有多少交情,也无所谓“人性”牵绊,我动手也就毫无顾忌。
阿觉大约是颇有不满的。他总是眸色沉沉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想来是心知劝不动我,不再白费力气了。
我偶尔看见他的眼睛,再不复当初的清澈。却并不觉惋惜,也没有欣喜。只是无谓地接收了这一信息,正如我随波逐流地走向自己的终局。
我曾设想过,阿觉终有一日会背叛我,或许是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我的——我们家族血脉的残暴,或许是对某位忠良心生不忍,执意要救他。我还想,若是后者,我让他一两回,偷梁换柱,任其活下去,也不是不可。
然而他爱上一名潜入我府中要刺杀我的刺客。
那刺客见事发边服毒自尽,然而我早已认出她是我姐姐的人。她没能杀死我,便乱不了大局。我……本不打算惩治阿觉的。
然而他拦在刺客的尸体前,满眼怨毒。
那一刻,我真是觉得有些悲凉了。
他爱上旁人也不是不行,为什么要爱上这么一个同我一样血腥的刺客?他看那刺客的眼神仿佛她是世间第一纯洁人。可是心性高洁之人会做刺客吗?再说了,我和姐姐也算是一丘之貉,谁又比谁干净了?
我命人把尸体拖下去喂狗,又把他关起来。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看他最后一面。
他跪在地上,不肯看我。我以为自己早已凉透的心,居然又一分一分地凉下去。
身居高位,早已不再亲手杀人的我,赠与了他我最后的爱。
我亲手握着刀,杀死了他。我并不精于杀人之道,不知道捅了多少刀才杀死他。他竟然不躲不避,也没有如我猜想的一般眼带悲凉、或是怨恨地瞪我,眼睛望着不知何处……或许是九天之外吧。
来之前我想他要杀我该怎么办。他没有这么做,我却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只能命人将他的尸体和先前的刺客丢在一处。
我起身,看了他最后一眼。
他仍睁着眼,只是眼底涣散一片,不复清澈,也无怨恨。
我想我今后恐怕会越发偏激了。
我只会死得比他们更凄凉。思及此处,倒觉得脚步有些轻快了。
作者:段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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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许诺永远时,至少应该拥有实现永远的能力。”徐燕说。
我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我们相知相识的过往,才回过头,谨慎地问道:“我没对你说过永远吧?”
她冲我翻了个白眼:“你太破坏气氛了。”
“你才破坏气氛吧。”我回以一声嗤笑,“别搞得好像咱俩在演什么苦情剧一样。”
她坐在我们一起买的桌子上,没有说话,晃了晃腿。我又瞥了她一眼,问:“桌子怎么算?”
“你不是回老家吗……”她本能地接话,回过神来,音量突然拔高:“到底为什么是你回老家啊!”
“为什么不是我回老家?我在家有车有房还有人脉可拉,回去过得可好了。”我说,开始给手底下的箱子封箱。
我其实不是很能明白她在介怀什么。
我们不是情侣。但多年来除了不上床不接吻以外,和情侣也没什么两样。我们同吃同进,无话不说。她的同性恋朋友,几乎每一个都会把我们误认成情侣。我真的想说,拜托,尊重一下两个单身女青年纯洁的友情啊!
很久以前,在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更喜欢同性的时候,我们曾经在玩笑时约定,如果将来我们都单身,就一起养老。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浮,我当时看待未来的态度也还轻松随便得很,因此毫不在意地答了:“好啊。”几年后她旧事重提,问我想不想和她合租,倒把我吓了一跳。
不过,坦白说,几年同居下来,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一状态,有时真的觉得我们会一起到老了。
直到年初,我们各自回老家过年之后再聚首,她说她去相亲了。她说她可能要结婚了。
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恭喜还是提醒她留意对方为人,最后傻乎乎地来了一句:“还好你和你前女友已经分了。”
她原本表情有点忧郁地搅和着咖啡,闻言朝我翻白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我想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和你的一个朋友在玩暧昧。最后只是笑。我自己没什么机会看到自己的表情,但很多人都说我这么笑很蠢。
我以为她会笑,但她好像很伤心,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盯着一个地方就不动了。过了半晌,我笑得脸僵,有点尴尬地收敛了表情,才听到她低声说:“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有些不解,更多的是不知所措,转而问道:“那你要回老家吗?”
“不回。”她叹了一口气,“他,那个男的说他想去我们那边工作。”
“这样啊。”我点点头,心想还挺体贴,却沉默了下来。
这之后……其实说不上是因为她,但肯定是受她影响,我终于辞职,准备回老家。给出的理由是照顾父母。她不信。
本来她就在慢慢收拾东西准备随时走人,没想到最后是我先走了。
徐燕无聊地晃着腿,结果一脚踢到了桌腿,龇牙咧嘴地蹦下来捂着脚。我笑得有点头疼,半晌才停下来:“小心点啊。”
她幅度夸张地朝我翻白眼,表情凶狠。
我继续笑嘻嘻:“所以说少emo,想东想西的,这不就马有失足了?”
她瞪我:“所以说和你讲少女情怀就是白费功夫,你这人没心没肺的。”
“可是人有悲欢离合,这种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啊。”
她沉默了半天才说:“知道归知道,但有时候还是觉得……好像我背叛了你一样。”
我只好又支棱起来安慰她:“你要这么说,辞职回老家的我才是背叛的那一个吧。”
她皱着眉头思考反驳的话,我赶紧加快语速:“所以说别惦记谁对不起谁了,一期一会的缘分,有过就很好了。”
半晌,她闷闷不乐地说:“你还真是看得开。”
我松了一口气,转身去看卧室里还有没有遗漏,心想,因为我不在乎啊。
“因为你不在乎吧。”她说,“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没有回头,突然有些好奇她希望我在乎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粗略地扫过一遍房间。她蹦进来问我:“晚上一起去吃饭吗?”又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了。
但是很可惜。我抱歉地摇头:“我约的四点的车。”
“这样啊,结果连顿散伙饭都吃不上。”她说着,笑了笑,好像觉得事情很有趣。
这件事情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干巴巴地开空头支票:“以后总有机会的。”
“嗯。”她笑着说。
把最后一件行李也搬下去之后,我站在楼道里,回头对倚着门框的她说:“谢谢你。”
她看着我,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我说:“再见,徐燕。”
不会再见了。唯独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
这是我的责任。
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热情,却不肯付出爱情的我,最后被她抛下也是合理的吧。
即便我如此无理取闹地心怀怨恨,却还是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她是否明白我的心思呢?我觉得她知道,只是……最后一次纵容我吧。
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是她背叛了我呢?明明我从始至终,没有一次主动选择了和她站在一起。
作者:段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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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半夜,房间里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闭着。室外明月高悬,黯淡了四散的星辰。
屋里的灯不少。天花板正当中悬着一盏照明灯,房主人嫌它亮得有些晃人眼,从没打开过。
卧床墙头装着壁灯,是可称温馨或暧昧的暖黄色,然而主人讨厌会被灯光染成黄色的一切,因此在床头柜上又摆了一盏台灯。这是极漂亮的艺术灯,但过于精致,比起实用更像摆设。
书桌上另有一盏台灯,是座有些年头了的护眼灯,灯罩上积着灰,模糊了颜色,灯管投下的光芒也是蒙蒙一片。书桌一侧是书柜,柜门上装饰着几条彩灯,已经没人能记起来这是什么时候装的,只是在它彻底失去发光功能之后也没人想过要拆掉它。
此刻,房间里亮起的只有电脑屏幕发出的冷光,这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坐在电脑前的人却浑然不觉,仍然死死盯着屏幕闪烁跃动的画面。他的眼镜反射着光芒,让人看不清他的视线。
他正在玩一款相当无聊的游戏。
相当无聊是他本人的评价。
游戏是一位网友推荐的,推荐理由是“相当真实,引人思考”。空洞刻板到像是应该出现在高考作文上的词。
该网友热爱一切模拟经营和养成类游戏,这次的推荐也是一款人生模拟游戏。
他并不爱好游戏。坦白来说,他什么都不热爱,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玩游戏只是打发时间,玩得也不怎样,但是为人固执又倔强,常常钻牛角尖陷入成就全收集的深渊之中。
网友说,这个游戏没什么可收集的,一定不会给你增添更多的负担了,放心玩吧。
他将信将疑地下载了游戏。
游戏内容是一个人的一生,宣传语说是高自由度。
第一步是取名。他不假思索地输入了自己常用的网名。除此以外游戏还有着相当繁复的设定,他认真看了一部分就疲于编造,后续干脆全按自己的情况填了。
接着就进入了养成阶段。过程显然极度简化过了,并不重复,但依然无聊。他无所事事地刷着属性。
为了避免陷入枯燥的重复轮回,游戏删除了很多现实里本应存在的事件,却留下了一些让人想不明白这凭什么留下的内容,比如装修房间。
他折腾了半天。最开始想摆成自己喜欢的风格,然而缺乏设计天赋,摆着摆着越看越难看,怎么都调整不好。他不甘心地比照着网上找来的例子修改,却还是不对劲。几次三番地改造之后,他忽然意识到屏幕里的房间隐隐约约有些像他现实中置身的房间。发觉这一点之后,他干脆照着自己的房间装修了。
只不过游戏里只有半敞着窗帘的选项,“他”的房间总是被自然光照得清清楚楚。他没在意。
接下来的游戏内容也毫无新意。主角——“他”读书,交友,吵架,恋爱,莫名其妙被分手,考试,被训话……
简直就像他的现实生活一样。
时间逐渐推移,他渐渐犯起困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着游戏,心想,等看到“他”——“我”的结局了就去睡。
游戏内的时间又到午夜,屏幕上突然弹出新剧情:“他”看着自己糟糕的成绩单,唉声叹气。“他”说,有时明明是想看看书的,回过神来就已经在做别的事了,好像被控制了一样。
他有些不耐烦,心想我都没给你安排几次学习活动,能好了才怪了。游戏有够无聊,居然还搞这种没新意的哲学思论。
这时忽然有人隔着房门喊他的名字。妈妈问他怎么还没睡,给他端了一杯水。他含糊地敷衍过去。水喝了两口,随手搁在一边,接着打游戏。
游戏越打越无聊。他的哈欠一个连一个,心里想着这个点了总觉得反应没有白天敏捷了。这个念头还没完全划过,他手一抬,碰倒了杯子。
他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抽纸,草草地收拾了下桌面。键盘被打湿了一点,但看起来问题不大。
他把杯子送回厨房。返回房间,电脑已经自动息屏了。他也有些意兴阑珊,决定关电脑睡了。
然而,在他点开屏幕,准备关闭游戏的瞬间,他忽然注意到,右上角主角的名字那里,显示的是他的真名。
他手一顿,盯着那一角,熬夜过度的大脑没法清楚地回忆起之前的场景。他回忆着刚刚屏幕上到底显示着什么。
忽然,又有声音传来,是在喊“他”——他的网名。妈妈语气严厉了一些,让他快点睡。
他回过头,看着房间门,突然意识到,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开了,月光清明如水,映得室内亮堂堂一片。
光映在他脸上,被镜片反射,看不清心绪。
作者:段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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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天,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她的独子在老家池塘里淹死了。
电话那头,她失魂落魄地问我:“晓晓,这是报应吗?”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几年以前,我十来岁的时候,还和家里人一起住在老家。
家里人,指的是我,我妈,我妈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孩子,也就是姐姐,以及我妈的第二任丈夫,同时也是我的生身父亲的那个男人。
我的父亲是个极其符合刻板印象的中年男人,沉默寡言,旁人认为他沉默笃实,质朴可靠。他一年里多半的时候都在外务工,和我的交流也极少,却意外的待姐姐很亲热。
那一年的清明,他刚好辞工在家,而我妈回娘家扫墓,没有带上我和姐姐。
妈妈清早出门,说晚上回来,并没有多嘱咐什么。
我也不曾多想。家里既有一贯被认为很靠谱的父亲,又有已经在上高中的姐姐,什么事也轮不着我操心。
吃过早饭,父亲在家里无所事事地踱了两圈,最后翻出鱼竿和其他工具钓鱼去了。
他去的地方是离我家不到百步的一片鱼塘,周围一片绿树,水也是绿汪汪的。鱼养得好不好我倒不清楚,偶尔经过那边,只能看见水上浮萍和其下幽深的绿影。
因为绿化太好蚊虫颇多,我不怎么喜欢往那边去,倒是省了家长许多心。
父亲出门之后,姐姐动手收拾着家务,我给她添了一阵乱,被她挥手赶走了。姐姐说:“你自个儿玩去吧,没有要你的地方。”
我缩了缩脖子,跑到屋外揉起了家里的狗。狗被我弄得不胜其烦,一溜烟窜了出去,眼看着就是去了池塘的方向。没隔多久就听到父亲粗粝的呵斥声和狗仓皇尖锐的叫声。
再过了一会,狗夹着尾巴怏怏地回来了。我乐不可支。
姐姐皱着眉头出来,咕哝了一句:“够不着……”够不着什么,我没有听清,因此仰着脸故作一派天真地看她。
姐姐一开始没看我,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过了一会才对我说:“你去喊你爸回来。”
我不乐意:“啊?不是说用不着我吗。”
她瞪了我一会,见我一动不动,才不情不愿地说:“那你就呆在这里,等我回来。”
我搞不懂她的意思。这几步路,要我等她干嘛啊?嘴上还是乖乖应了一句,等她一转头就又去捉猫逗狗了。
这一去却让我等了好久,久到狗都不乐意在家呆了。我折腾了半晌手指甲,才纳闷地往鱼塘边走。
才走进树林子里,满眼都是葱茏的树影,我胡乱挥手驱赶着蚊虫,突然听到一句压低的男声:“你躲什么——”
我一个激灵,脱口而出:“爸!”声音还挺高。
那边没回应,我有点迷茫地走过去。
父亲坐着,身子却背对着鱼塘,低着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姐姐站得离他三步远,头发散乱地披着,也低着头,极其勉强地笑着,看到我立刻就说:“既然晓晓来了,那我们回去了。”
这是在说些什么啊?一点逻辑也没有。
我这么想着,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想任何其他的事情。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沉默地盯着眼前的一池青绿。
如果我们在一幅画里,以这片池塘为背景,会有人觉得漂亮吗?
父亲却问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说,话却在嘴边磕巴了一下,变成:“该吃午饭了……”
姐姐立刻接上:“那我现在回去——”
话题又被父亲打断:“晓晓也不小了,煮饭总还是会的吧。”
我偷偷看着他们两个的脸色,含混地“啊”了一声。姐姐无助地咬着嘴唇,脸色苍白。
“那你先回去把饭煮上。我们等会就去炒菜。”父亲说,语气尽量温和,“爸爸还有点关于高中的事情要和你姐姐聊。”
什么事情要在这不上不下的时候聊。
姐姐牵着我的袖子没松,我也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直觉,姐姐好像需要我。
父亲站起来,扯开了姐姐的手,又拦住她的肩,故意作出宽厚的笑容:“快去啊。”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脸被映得有些发绿。
我怯怯地动了下脚尖,又得到一句毫无笑意的“愣着干嘛”之后才小声道:“那我回去了。”
姐姐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往外走了两步,又鼓起勇气回头喊了一句:“你们早点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厨房里东西摆得高,我费劲地淘着米,一不留神手滑把勺子丢了进去,咚的一声,声音有点沉,恍惚间听到远处传来闷闷的回声。
我把勺子捞出来洗干净,一扭头看到姐姐站在门口,像是和人打过架一样,整个人邋邋遢遢的。但是笑着,看来是打赢了。尽管人看着还有些恍惚。
我吓了一跳,不高兴:“你干嘛!也不出个声。我爸呢?”
姐姐莫名其妙地抹了一把脸,表情很平静:“他说他还钓一会,吃饭了再喊他。”
他平时其实也不下厨房,因此我没多想,“哦”了一句,只问:“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姐姐反问。
“我哪知道。”我撇了撇嘴,把东西塞给她,“我不干了!”
然而吃午饭父亲没有回来,晚上也没有回来。姐姐说着担心,却稳稳地坐在家里。我看着她的表情,明明和平常没两样,不知为何,却不敢说话,也不敢乱跑。
那一天,直到天色黑了,妈妈回来以后,才慌慌张张地去找人。
然后,发现他溺死在池塘里。
我本就不喜欢那边,从此更加退避三舍,和姐姐的关系也冷淡起来。
那一天的事情,后来我再也没有回想。
姐姐失魂落魄的声音通过电流传达:“他明明那么乖,我明明说过不要去水边玩,是不是因为我……”
我打了个寒颤,小声说:“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