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管了,响应一下,活一下
慈善院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明和九年。
孩子们尚小,自然不懂明和八年与明和九年有什么分别。大人们则一早就起床,默契地压低了脚步声,穿梭在慈善院的宿舍与会客室之间,希望孩子们能睡个好觉,做个有意义的“初梦”。
信女醒得很早。
按理说,冬天她犯困,不应醒得这么早。但醒了就是醒了,置身于梦话与呼噜之间,也睡不回去了,只好爬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提溜着垂到地板上的腰带,出了房间门。走廊上,这阵空荡荡的,她左看右看,正想循着去找人,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接住她手里的腰带,并顺势缠上去,动作利落地打起一个结。
信女并没有动,仰起头,看见三根竖毛不服输地朝天,眨眨眼问:“诺诺姐,其他人呢?”
“欸,”ののもへ应着,边调整腰带结的位置,边说,“都忙呢。今天是元旦,怎么不多睡会儿?”
“唔,睡不着。”
“睡不着了啊。”
“嗯,睡不着。”
诺诺“哈哈”笑了两声,“那可麻烦了。做什么梦了吗?”
麻烦什么?难道必须在元旦这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算好兆头吗?信女摇摇头:“没做梦。”
“没做梦啊。”似乎有些惋惜,诺诺接着说,“阿梅在厨房呢,你去找她要点早饭吃吧。”
“好哦。”
就这样向诺诺挥挥手,信女去了厨房。阿梅好像刚吃完自己的早饭,见她来,不免惊讶。于是重复了一段与诺诺之间的对话,女孩说今天就想在厨房吃早饭,阿梅自然不会拒绝,但她实在是没料到信女起得这么早,刚过“朝六刻(早上六点)”,还没来得及准备孩子们的早饭,信女便说自己可以吃剩的,这让阿梅难得皱了皱眉头。
信女不明白。元旦不能吃剩饭吗?
正在这时,从厨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
“阿梅大人,在下看日本桥那边卖的鱼新鲜得紧,就买了几条,您给孩子们……信女大人?”
“目目姐——”
信女高举双臂,朝门口的鬼塚目挥了挥。
早饭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许久没和阿梅两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吃早饭了,女孩吃得很满足。可是吃完了又该做什么呢?寝室那边还没有人起来呢。听说小红和春龙胆正在会客室等待各鬼女家族的人来,她便起了心思,踮着脚钻过去,把两人吓得够呛。或许是新年,她们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半嗔怪地戳了戳她的脑袋。
咯咯笑着,信女一屁股坐在客人位上,煞有介事地翘起小拇指,用“空气茶盖”擦了擦“空气茶杯”的杯壁,嘴里发出“噌噌”的声音,最后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掐着嗓子说:
“近来慈善院情况如何呢?”
春龙胆看傻眼了。小红则“扑哧”一声,忍笑问她:“信女,在你眼里,鬼女家族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难道不是吗?哦,瑠姬姐姐好像真不是。”信女跳下座位,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故意模仿出瑠姬那微尖微高的嗓音,道,“我来了!辰,去把这些东西分给孩子们!”
这下,春龙胆和小红都笑了起来。没个正经。春龙胆边笑边瞪她。小红正想继续说,话头却被其他人接了过去。
“哎呀,瞧瞧这是哪位小人精在模仿我们年轻有为的殿纳屋的下任家主呢?”
被一只手盖住了头顶,信女下意识伸手去抓。见春龙胆和小红都起身招呼“亚绪小姐”,信女“啊”了一声,激动道:“茗荷谷姐姐!”
自她在慈善院生活起,茗荷谷亚绪就经常造访慈善院,和孩子们也都玩得开。自从有身孕后,和儿童们走得更近了,浑身上下简直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当然,前提是忽略那母性之下越发浓烈的鬼气。不过信女不在意,她本就和茗荷谷是同种族,茗荷谷身上的气味越浓烈,她反而越高兴。转身抱住茗荷谷的身体,得到身后春龙胆和小红的惊呼,以及茗荷谷稳稳的回抱,信女总觉得,或许生母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可靠。
就这样挨着茗荷谷亚绪,信女一边听三人聊最近的宵禁和夜密廻动向,一边又觉得无聊起来。她不大喜欢听这些,听着费脑筋,不然去把大家都闹起来吧,大家起床了就好玩了。正这么盘算的时候,茗荷谷正好说起了水天宫,说什么今天水天宫热闹,“初次参拜”的人非常多。
信女探头问:“什么叫‘初次参拜’?”
“就是一年伊始去拜一拜神仙,祈祷一整年的好运气。”
“啊哦,为什么我们不去呢?”
“因为我们是鬼女。鬼女不信神,只信真蛇大人。”茗荷谷摸了摸信女的脑袋。
原来如此。信女点点头。但她其实对真蛇大人没有特别的想法。
“不过这几天水天宫门外会有非常多的摊子,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过去玩玩,记得按时回家就好……唉,这孩子!话都不听完就跑走了。”
春龙胆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活力是好事。辰巳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提起陌生的姓氏,茗荷谷亚绪感慨地摸了摸自己日渐鼓胀的腹部,缓缓喝了一口茶。
女孩跑得很快。
她自负体能比常人好,腿脚自然也利索,一路跑出路口,跑过大街,跑进商店之间的入口,歇了口气,这才不客气地敲了敲面前“里长屋”的其中一间的大门。
这个地方她不常来,却莫名其妙记住了位置。附近进出的邻居见一个陌生女孩来,都不免多看两眼,其中不乏偏下流的目光,这令她有些恼火。终于,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障子门被打开,从门里探出身来的人看见她,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了,惊讶地问:
“信女?你怎么来了?”
“‘初次参拜’。”
“嗯?”
“去吗?”
“去……去什么?”
女孩更恼火了。这人平时就像根木头,非要她说明白才听得懂。磨了磨后槽牙,她一字一顿地说:
“水,天,宫!初,次,参,拜!去,吗!不去算了!”
“啊啊啊我去我去,你别走啊,你等我收拾一下……”
好在少年及时抓住了她的袖口,挽留住了她。
“可是一个鬼女和一个鬼之子去水天宫参拜人类的神也挺奇怪的。”
收拾完毕,晴出了门。两人走在街上,他忽然说道。信女不以为意,回他:“你拜就行了,我不拜。”
“为什么?”
“因为我信真蛇大人啊。”
女孩昂首挺胸,对自己的“有样学样”颇为满意。街上人来人往,并不会有人对两个孩子的闲聊信以为真,晴却没忍住笑了一声。被他笑得发窘,信女瞪他一眼:“你笑什么?你本来就是研究这些的,难道不知道我说的是正确的吗?”
“对不起,嗯,对,没错。”晴掩饰着嘴角,但不掩饰话中的笑意,那双不知是继承自谁的眼睛里盛满了晶亮的光,“我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
这都什么跟什么!信女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往前多走了两步。
但去初次参拜的人早已汇成了一条长龙,想多走几步都不容易。坐落在日本桥的水天宫平时也人多,这天更是成了个“香饽饽”,江户城里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想赶在这两天讨个好彩头,把信女和晴挤得在队伍外干瞪眼,最后只能跺跺脚,作了罢。
可是约都约出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还没到午饭时间呢。
信女正这么想时,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去。她满脸困惑,但不疑有他,跟随少年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巷,走啊走,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城郊。信女频频回头,查看自己钻出来的巷子口,又看向少年的背影。当城里人山人海时,城郊自然空荡得只剩路途,以及半化不化的雪水,积出了一摊又一摊。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片刻,晴才终于停下来。他微微向后退,好让信女看清他身前的东西——原来那是一尊没有她膝盖高的地藏石雕,端坐在路边,总是笑眯眯的眉眼里攒着星点残雪,又被少年拍去。
“既然拜什么都无所谓的话,那拜一拜地藏菩萨也可以吧?”晴说。
“唔,话是没错。”
少年便蹲下来,闭上眼,十分虔诚地向地藏菩萨双手合十。
“我本来也不信神,从没想过会参加初次参拜。小时候过年了,姐姐们会带着我在院子里玩,母亲也难得会露出闲适的笑容,就好像忙活了一年终于能喘口气了。到了饭点,她们会特意给真蛇大人准备好各类贡品,再祈求真蛇大人保佑新一年的平安,不过不准我拜,所以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哈哈。”
信女沉默了一下。
真傻。她心想。出生在那样一个受歧视的家庭里,却对歧视自己的鬼女毫无恨意。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但是。她又想。但是……
女孩撩起最外层的衣摆,在他身边蹲下,盯着地藏菩萨看,不合掌也不闭眼。
“那,从今年起,你每年都可以去参拜了。就说我允许的。”
“好啊。”
少年不假思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