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呢,你的道心何在?”
一枚细细的草叶飘进莫之的茶碗里,他抬起头,风又把一卷红发送到他手腕上。那束红发弯弯地绕着他的骨,比他茶碗里剩的那口粗茶要烫手得多,像一道焰火爬上他的袖口,作势要燎伤他的手。
他只是抬头去看那张脸。我应当是没见过这人的,他想。可她既是来见莫之,也不自报家门,如此像是久别重逢一般坦荡自然地丢出这没头没尾的问题来,莫之也只是想笑。他眨了下眼睛,风卷着那烈火般的红发,婆娑树影在她的皮肤上打下斑驳的光点,她就垂着那双灿金的眼盯着他看。
莫之又眨一次眼,天光灿烂烈火燎原,红莲道道开,没有分毫变化,只有一根细细窄窄的长线蜿蜒着从她的耳后垂落,牵向他的颈间。
他歪过头,那细绳被他牵得叮当响,那声音就复问他一次,你的道心何在?
“哦,是你。”他恍然一般扬起眉梢,然后笑弯了眼,指尖搓着茶碗转了转,里面的茶汤也跟着荡起涟漪。
“是你,小蝎子。三百年不见了。”他说。
十二的眼睑轻颤,她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何问题。
“是,三百年不见了。”她点头,也不知道要坐下再说,就由着莫之这么抬眼看他。斑驳树影也落在莫之身上,他抬头时那细窄的颈项也被树影片片切落。
“喝茶?”他示意茶碗,十二摇头,他就自己自己喝了,顺势把被十二的红发挽住的手腕解出来,那半口粗茶下去,他的喉咙跟着一滚,咕嘟。
“所以?”十二追了一句。
“什么?”莫之优哉游哉地跟她打太极。十二一脸困惑的茫然。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她实诚地说。莫之乐见她这样打一巴掌吐个子儿的好笑模样,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对面的位置,十二看了眼那长板凳,仍是不清楚他是有些什么意思,但老实地坐下了。
……风就把她的头发推起一角在桌上。莫之垂下眼看着那盘在桌角的一小团篝火。
“都三百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呢?”
仍是没有直接回答。莫之想着若是旁人早就受不了他这几次三番文不对题地岔开话去,但对十二就可以这么来回打陀螺。他垂下眼笑,十二就那么看着他笑,也不明白他是在笑什么。
“因为我在求道心。”莫之看着茶碗底下留下的茶叶残渣,想着果然这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在灯下无情说着自己如何断钳去尾的野兽。
三百年过去了,他游历这世间千里万里,人世间春秋交替改朝换代,这条路从荒山野岭拓成车马道,人靴马蹄车辙把这山岭来回踏低了数寸,这棵树——上次见面时,也不过是只到他脚踝的小苗。
三百年过去了。那红玉一样的蝎子现在分明也求得一副人形了,却也遍求不得人心,只这么一刻他可以感慨原来真有顽石一般的脑袋。
他眨了下眼睛。十二身上仍是那样干干净净纤尘不染,而他垂下眼来看自己的手心时却觉吃力,他的手指手掌手腕被线、绳与索压得密不透风,千钧之重啊。
他又抬头。十二就端坐在他对面,红发金眼,四臂七尺如修罗,但孑然隔世,身上一丝因果也没有。
他又笑了。是。因为她还是没有人心,与这世间无缘无分,自然无因无果。
“当真想求道心?”他终于松开茶碗,用指尖拨弄木桌边缘一枚半寸长的木刺,余光里捕捉到那燃烧着的红上下一点,他就说。
“那闭眼。”十二好哄得很,他记得清楚。他只是稍稍用力把指腹在那枚勾刺上点破一点儿,在十二的眼睑上轻点几下——触手皮肤像煨着炭火一样微微的烫——然后收手,将手掌拢回衣袖。
“睁眼。”
那灿金的眼就率直地掀开去,深色点儿的瞳仁先是轻缩,再松开。十二眨眼两次,右侧的手臂伸出一条——她拨动那些拴在莫之身上的丝线,这线不必她拨也随风自动,应风而语。
学堂的读书声,牧童的吹笛声,街市的叫卖声,田野麦浪的声响,雨水落上青瓦砖的声响,笑呀哭呀哀呀怨呀,都嬉闹着纷至沓来,全都回到莫之身上。
“我的道心在此。”
他游历了三百年记下这些活的死的声响,有如千钧之重的日夜压在他颈上肩上手上。
但你教我如何不喜欢呢?这人世怎么不是大梦一场,我听着这无数尘音闭眼,醒时已是烂柯人。
而他耳边忽然一暖,十二抬出一双手来很是自然地拢住了他的耳朵,他愣了一下。
“你不觉着吵?”十二问。
他猛地睁开眼。十二正在他眼前俯身握着他的肩膀,大约是把他狠狠晃了一下,他才清醒过来些。
“……无妨,无妨。”他摆手,很是不自在地拨去肩上十二那有些发烫的手。他入秘境前同师兄弟分了路,被催发了幻症,被迫读了自己六百余载他自己都快忘干净了的事儿。
大概是被魇住了。他还觉得自己眼眶在发热。十二还在沉默地看着他,而他不愿让十二看到自己的眼,只是错开视线摆了摆手。
“无妨。这里是秘境了?”
“是,大约。”十二一顿,总算是直起身。
“你不是来过?”是。三月前驿站一别,是他告诉十二可以来此地,或许可以求得她想要的人心,此时相见也是当然,只是他早已忘了上一回秘境是发生了什么他又受了什么,才被这幻梦魇住了回不了神。
他看了眼十二的背影。那孑然的妖修只是自顾自在前面走着,似乎也不忧心他。
十二独行惯了。她是不懂人心的,不懂在这种地方应当记着不要背对旁人。他与十二也不过是在青灯古佛下曾有一面之缘,何来如此信赖呢。
不懂人心多好啊,兽心通透,何苦求人心呢。
十二不问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不问。这秘境或许是真的同他犯冲,每行一步那癔症就多扰他一分。他隐隐听闻同路道友似乎时常发现些稀奇的天材地宝,但他此行不求这些,幻症也教他别无余力,而十二也在前泰然地走。
当真是孑然一身。他只是哑然。
第四日起他终于能同十二分道,也并未多句招呼只是在众人作鸟兽散间他选了同十二相反的方向。他觉得十二应当是没有看到他的,秘境这么大,十二也不必专程来寻自己,他也好对着幻症求得一些安宁。
这安宁也扰人。他拨动那些细细的丝线,一次又一次地让那些喜怒哀乐在耳边响起,这路像是无尽长无尽远,这天地是无尽高无尽深。
这求仙途也当是如此无尽长远,无尽高深吗?他再拨弦。
他觉得自己当是在行走,但肩后一沉时才恍然回神,原来他已经在那一池死水般的瑶池边驻足许久而分毫未进——理应是,分毫未进,可这池水为何扑面而来?
他偏过头,那燃烧着的、似火一般的颜色下面拢着一张扭曲浓稠如泼了黑墨一般的脸。
……果真是野兽啊。他如是想着。
一别数日,十二想着是何时弄丢了莫之。
大约是因为莫之个子太小了,放在后面就看不着,应当放在眼前看着的。她想。但她也并不忧心莫之。同为金丹她自然清楚莫之理应有多大的能耐,上一次莫之能从秘境全须全尾地回来,那这次也无需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多有说辞。
只是她觉得莫之不应如此。三百年不见了,三月前驿站一别,她还偶尔想起那响在耳边的嬉笑怒骂。她是听不懂这些起落,落在耳里只觉得聒噪。她问莫之不觉着吵吗?莫之先是愣,然后笑着拨开她的手说不,他喜欢的。
算下来莫之两次拨开她的手。她虽不觉得这有何值得怨怼的,但仍觉得不应如此。
她看了眼掌心,抬起头时在玉桥一侧看到杵在那儿如盐柱般的莫之,后者低头在那儿看着死寂的池水,全然不像其他求仙者一样留意那宗主的话——她确实也没听着——只是在那儿盯着死寂的池水。
她上去,抬起右侧的一只手轻轻搭上莫之的肩,想要像初入秘境时那样唤醒他,那吊诡的池水却欢愉起来。
金鲤儿,跃龙门,游回江河见仙人。
像是她曾在一束红尘中听过的童音,咿咿呀呀地唱着让人顿起怀乡之情的童谣,十二却没听到后半句,那浮肿苍白的手一把攥住了莫之的脚踝把他往下拖,她便抓紧莫之的手……
第三次,莫之松开她的手,那烟玉一样的眼里读不出半寸悲喜。
事不过三。而十二恰有足够多的手,她不仅没有松开,还擒住莫之的手臂和肩膀——她把莫之整个抱进怀里。
咕咚。落水声原是这样沉的吗。
01
“……从历史角度来说的话,动机落点倒是有很多。”兰特诺莉纳在给那瓶脂肪药画速写,标注瓶子的体积,尺寸,容量,药品的颜色和形态,笔记的空白页上很快被线条、阴影和字母堆叠出详实的记录。赛克斯趴在她身后的椅背上看,但从他耷拉的耳朵和不时轻微抽动的鼻尖来看,他相当受不了这瓶药的味道。
“先不提这东西是怎么在黑市兴起的,”叶斯廷把瓶盖扣回去,赛克斯搓了搓鼻尖,“至少最近我们都还没有收到相关案件的通报,也没有异常的人口失踪和不明尸体的情况出现。”
“就是牵连甚广的意思吧。”诺莉纳在笔记的右下角标注过日期,合上本子。
“…………”
尽管两句话间敲定了事件的性质。叶斯廷悄悄地将余光投向靠在墙边始终都不肯向这里靠近的约书亚·盖勒。大概是因为蒙斯卓斯替也憎恨这股恼人的气味,他一直都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静观,只从表情看不大清楚他的情绪,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他不太高兴。
叶斯廷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显然,在对面的诺莉纳和赛克斯目睹了全过程,只是他们都很好心地没有打断)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在手里的药瓶上。
“要先跟埃癸斯汇报。”
“所以?”赛克斯还趴在诺莉纳的椅背上没有站起来,反正从刚才的对话里他是没听出什么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怎么处理?只报告?还是要解决?顺带一提我喜欢第二种。”他竖起两根手指像剪刀一样碰了碰。
“解决。”叶斯廷言简意赅,另只手上已经拨通了办公室的电话,并且交给诺莉纳。
“乌尔德,通报的事情就拜托你了;赛克斯,请你回一趟黑市,把店家(叶斯廷晃了晃手里的药瓶)都记下来,先不要打草惊蛇;盖勒,我们需要电脑和打印机,我带的笔记本可能不够用,也许我们可以向宾馆的经理暂时征用一下设备。”
随着诺莉纳手中的电话“嘟”得一声接通,叶斯廷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心,用口型说,“开始吧”。
02
兰特诺莉纳敲下打印键,刚连上的打印机开始轰鸣。宾馆的设备都是老人家了,打个名单都要喘不上气,她伸手在机器上拍了拍,老东西竭尽全力地咳出一口废气,然后以0.5倍速把纸张吐出来,好在墨迹还算得上完整清晰。她抽出纸抖了抖,递给旁边的叶斯廷。
“谢谢。”叶斯廷在灌他今天第三杯咖啡。顺带一提,诺莉纳的是红茶,平时这个点在埃癸斯大家都在喝午茶,但德国佬好像不这么热衷于茶水和点心。她看了眼叶斯廷手边摞起的两个空杯,出于对同事的关心,她先开口了。
“是不是有点多了?”
“……还好,是低因的。”只是用来给安抚舌头的替代品而已。叶斯廷的后半句话没说出口,而是默默地用舌尖抵了抵上颚。他略微翻了一下名单,从最开始的27页缩减到了现在的3页,目标对象少了很多,但对于他们紧张的人手来说还是敌众我寡。
“所以,为什么不让盖勒去?”诺莉纳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她端起茶杯吹开上面漂浮的茶叶(外勤执行中,一切设施从简)抿了一小口。所幸茶叶没有让人失望。
“因为赛克斯是我们四个里最有可能在不闹出麻烦的前提下安全收集到信息回来的人。”
诺莉纳看着他。
“……因为盖勒前辈发烧了。”
“他一直在发烧。他不是坚持只要不影响工作就不管吗?”咔哒一声。是诺莉纳把茶杯放下的声音。
“缩减目标范围也是他提出的,让他亲自去确认和判断,从效率的角度来说更有益吧?”年轻的奇美拉吐字匀速、清晰,不疾不徐,但从听者的角度来看更像是她在拿书脊敲自己的头。
很是咄咄逼人。
“……”叶斯廷没有继续说,虽然他大概还有一到两个可以拿得上台面的理由,但向来不善扯谎和找理由的人类显然更加无法继续蒙骗自己的内心。他把纸杯在手里捏凹进去一点儿又松开。
“抱歉。”他在一片沉默中叹出一个简短的单词,用拇指的指节抵着眉心蹭了蹭。
“接受。”诺莉纳颔首,把自己的饼干分他一块,叶斯廷便吞下她递过来的安抚。
“埃癸斯的批复也到了,让我们先着手调查,那边会随时跟进我们的调查情况,但短时间内人手很难跟上,附近的——司切尔小姐和莱比锡先生的队伍多少都有些棘手的问题在处理,肖特先生的队伍还算忙得过来,只是赶过来也同样需要时间。”
叶斯廷把电脑屏幕转向诺莉纳。感谢信息时代,不然纸质文件少说得在路上跑一周。诺莉纳点下头,铺开慕尼黑的街道地图,上面暂且只标注了黑市的位置。
“也就是说,暂时得靠咱们自己了,对吧。”
叶斯廷默认。
“……考虑到这个产业链的完整程度,”诺莉纳静静地看了一眼被留在茶几上的孤零零的药瓶,“以及盖勒先生的猜测,只凭我们去应付至少一个成规模的异种家族难度很高。”
“也不能指望乌尔德家协助——我想对你们来说这也是很敏感的事情。”
诺莉纳只是用余光扫了他一眼。
“……那你还让他去写报告?”
“你指什么?”叶斯廷把屏幕转了回去。
“虽然他没怎么提过,但也算不上秘密。这么在意他的心情还让他去写那报告?”
叶斯廷敲下两次回车键。
“……因为那是只有他能做的事情,”他垂下眼,电子屏的冷光在他的眼睛里缩成一个小小的矩形光斑,“与其让他转述出来增加不必要的沟通成本,让他自己去写不是更好吗。我们总要交代清楚调查流程。”
奇美拉确实还年轻,但并不代表她是*好糊弄*的。那双明亮的狮子的眼睛严苛地打量叶斯廷拘谨的伏在电脑旁的身形。
无论看多少次,人类思维的反常性和其自相矛盾都让她敬谢不敏。
“随你。”只要不影响工作进度她没有多余的意见。
03
赛克斯把纸团扔进垃圾桶。这是他扔的第十二个,从第四个开始他就百发百中了,为了给自己增加点趣味,他开始不停地更换位置调整距离。约书亚在旁边边轻咳边敲键盘,他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虽然他的热度已经下降到他认为安全的范畴了,但叶斯廷坚持要把这一片给他贴上,他也没理由拒绝能让自己的脑袋更轻松一点的行为。
啪嗒。第十三个。
“……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如去给他俩打下手。”约书亚的语气里一般是不耐烦一般是无可奈何。他被人马的脚步声、揉搓纸团的声音和“投篮”的动静磨得耳根发痒,已经三次拼错了单词。
“诺莉纳也是这么说的,‘你要是闲得无聊不如去看看盖勒需要什么帮助’。”赛克斯龇牙,笑得很是没有好意。
“看看是哪位大忙人不远万里只身涉险去黑市跑腿记录还要被两边赶出去?”
好吧。反正他也没什么急的。约书亚咬着吸管喝了一口番茄汁——吸管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已经空了。他咂舌。
“他俩在根据名单和店家的情况确认先考对象。黑市里的家伙都是一群听点儿动静就作鸟兽散的胆小鬼,虽然我已经很小心了,但保不齐还是有人能察觉到点什么,所以时间很紧张,诺莉纳和叶斯廷的意思是,他们会马上确认,然后立刻去逮人。”
“嗯哼。”听起来很有执行司雷厉风行的味道。约书亚又吸了一次。呼噜噜。
“诺莉纳不太乐意参与审……问话,毕竟黑市的环境跟她的审美很不搭,所以就剩我们仨了。”赛克斯的手指在自己和约书亚之间比划了一个来回,又用大拇指指了一下诺莉纳和叶斯廷正在加班加点工作的房间。
“是‘我们俩’。从法律角度来说诺莉纳还是未成年少女,不可能让她一个人留守。”约书亚的语调毫无起伏,视线甚至没有从屏幕上挪开,电子屏的冷光分别在他的镜片和眼球上映出几重光斑。
“……”
赛克斯没回答。约书亚等了好几秒。最后才忍不住用余光瞥了赛克斯一眼——后者还是那样躺在沙发上,狭长的瞳仁藏在镜片后看着约书亚笑。
“哈?”
“叶斯廷也是这么说的,”赛克斯把脑袋靠回沙发的扶手上,抬着胳膊揉出第十四个纸团,“诺莉纳大概是想反驳,但叶斯廷说要你陪着她,她就——嗯,算是默认了吧。你和诺莉纳什么时候关系那么好了?”
约书亚也想知道。他想着是不是自己的温度又升高了,花了那么会儿才捋清楚赛克斯这几个语段的意思。
“……没有。”约书亚又咬着吸管吸了一口。这次吸管连呼噜噜的声音也发不出了。
“总而言之,我和叶斯廷会去审……问话,外面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不过你确定你没问题?”
赛克斯指的是他的身体。约书亚也仅仅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房间消化了谈话声,又恢复之前敲打键盘声、搓揉纸团声和脚步声叠加的白噪音空间。
“……”
“说真的你要是闲得慌能不能帮我再去买杯番茄汁。”
“看在我闲得慌的份上,可以。”
04
诺莉纳在翻书。黑市这种地方虽然合法性和安全性都有待商榷,但总归是因为有人需要才存在的,比如说这几本诺莉纳在图书馆里遍寻不得的年龄比她还大的书。没有印刷版次,大概是盗版,因此内容的准确性也难以考证,但有总比没有的好了。她捻过几页因为时间挤压而黏连在一起的纸张,细细地读了几行——嗯,现在来看姑且还行。
“别操心了,有赛克斯在没问题的。”诺莉纳的语气平静得像井水。她把现金递给店家,兀自抽了一张桌上的牛皮纸把书包起来。
“我没操心。”约书亚离开住所前把贴在额头上的冰贴撕掉了。他现在看起来只是脸上稍微有点儿红,发热的副作用基本只剩下乏力一项,导致他脚步显得有些漂,好在诺莉纳很是体谅他,也并不急着走。
“要不要拿个镜子看看你的表情?”诺莉纳白皙的指尖比划了他整张脸,物理意义上划定了他表现“操心”的范围。
“我只是有点累。”约书亚搓搓自己的脸,还是略有那么一点点烫,不过已经是他非常习惯的温度了。
“……”诺莉纳抬眼看他。虽然这个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但这种奇妙的偏离感着实会让她这般纯粹的人感到不悦,这并不严重的仿佛只是错一度没有正确指向数字的指针——让强迫症坐立不安。
她叹了口气。
“英国人真是麻烦。”考虑到只有叶斯廷·塞勒一个人类,她说得应该就是叶斯廷了。
“?”
“他就是怕你受不了现场所以才让你跟我待在一起。”诺莉纳语调轻快,人称变化像是翩翩的舞步,敲着他的耳廓。
……他觉得有点痒,抬手用指尖贴着耳后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知道。但你看起来一副没人跟你把这说清楚就安心不下的样子。”诺莉纳拽了一下约书亚的衣角,指向路边一个正在兜售糖果的老妇人。
“也没有——唉。”约书亚把堵在心头的压力嚼碎了呼出来,默默地蹲在老妇人打开的箱子旁边,每个花样和口味的糖果都挑了一块。
“现在你是那个‘英国人’了。”诺莉纳的口袋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她低下头,腾出手摸出手机,短讯来自赛克斯,很是简洁。
【招了,开始第三个。】
……赛克斯的兴致这么高,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愿他们别捣鼓出太多需要写报告的事情。
“准备一下吧,我猜‘只有你能做的事’马上就来了。”
约书亚蹲在那儿付钱,还没有站起来,背对着诺莉纳安静地嗯了一声。
05
叶斯廷翻过一页笔记本,水笔在不间断的低声惨叫和拳头痛击肉体的动静里慢慢地写下一串整齐的字母。
“好。”他简短地说,于是那*暴力*应声而停了。赛克斯抬起头,紧绷的手臂看起来随时准备好往那张已经五彩斑斓的脸上砸下一拳。
“您刚刚说商品的来源是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绅士?”
考虑到这位被*招待*的人在刚刚的一番友好讨论中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头,说话显然比较困难,于是他只能拼命点头。
“您想起来他的名字了吗?”
……沉默挤满了每一寸空间。
“好。”又是同样简短的单词。赛克斯准备许久的那一拳终于心满意足地砸了下去,嘭得一声响,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听得叶斯廷的耳根都有些发痒,他默默地用指尖摩挲了一下耳后。
没让约书亚参与是对的。即使是最差劲的人类的嗅觉也能在狭窄的空间里闻到浅淡的腥味,着实令人不悦。如果约书亚在的话搞不好就要吐出来了吧。
叶斯廷小声叹了口气,抬手捏了捏眉心。
“好。”停下了。
“也许您现在有点印象了?”
对方狼狈地咳出一团血沫。叶斯廷沉默地看着那张调色盘一样的脸,略微估量一下——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但赛克斯看起来还不太满意,显然他很想大胆地跨出轻伤线往重伤甚至残疾的方向去行动。
“……”
“我可以假装看不见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许您觉得那位绅士找到您的时候,您还来得及入药?”
赛克斯咧开嘴。他从对方惊恐睁大的眼睛里看到自己很是兴奋的笑容灿烂的面孔,要是颧骨上没有溅上那两滴血这真是一张健康到可以上杂志封面的笑脸。
“等等等等!!”
随着男人的惨叫声,叶斯廷和赛克斯各送出一声或轻松或遗憾的叹息。叶斯廷在笔记本上记录下那个单词,然后轻轻合上,对赛克斯点下头。后者翻了个白眼,在男人还没来得及喘气的时候,回手就是一拳,助眠套餐附赠全身固定的高难度瑜伽姿势教学,希望他醒来的时候还找得到自己的手脚。
赛克斯关上门,叶斯廷向他递出两张纸巾。赛克斯咂舌,简单擦了一下手背指节上的血迹,那儿甚至都有了些显眼的红痕,但血迹有点儿干了,纸巾擦起来有点困难,他在原地转了一圈试图寻找一些可以称得上水源的东西,最后还是叶斯廷把他们带着的瓶装水递到他手边。
“谢谢。”
赛克斯拧开瓶盖,先给自己灌了半瓶再往纸巾上倒水,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
“怎么说?”
“比较麻烦。”
虽然靠着赛克斯的一些小小的“手段”……呃,手段,没错,他们顺腾摸到了第三个瓜,但是显而易见的,问话的过程越来越困难,时间也越来越长。
“那我可以往你指定的地方之外下手吗?”赛克斯把揉成团的湿纸巾丢进墙角的垃圾堆(叶斯廷对他这个行为默默地投以“这样不好吧”的视线,他回以“跟咱们刚刚在屋里做的没法比行吧”的眼神,于是叶斯廷收了回去),手背对手心地啪得拍了一下,“说实话我揍得不太爽,真的。”
“……虽然我很想说可以,但接下来的讯问——出于效率考虑我希望让盖勒前辈参与进来,所以不可以,抱歉。”
“行吧,你都让我揍人了,你是老大。”赛克斯双手举过头顶表示“都听你的”,然后手掌交叠到脑后。
“那诺莉纳呢?”
“接下来应该可以去比较符合她‘审美’的地方,希望她能不介意……或者至少忍耐一下。有盖勒前辈在我想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要是叶斯廷没在他的话里提到那么多次盖勒赛克斯还能相信他没有偏移重点。
“……原来如此。”
“?”
“没什么。”
06
诺莉纳抬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这里确实比较符合她的审美了,但那种隐约的潮湿和在空中飞舞的细尘还是多少让她有点儿不适,像一种想打喷嚏但打不出来的感觉,搞得她连看新书都心不在焉了。她捻过一页纸,书墨的气味略微挤散了一些潮气,但仔细看下去这一页有两个单词拼错,她更烦躁了。
“这是你们的产品,没错吧?”
点头。
“是谁给你们的资源?”
停顿了几秒钟。
“是谁?”
又是几秒,点头。
“受害者的范围?”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这位“年轻的”绅士比叶斯廷想象中要大一些,但他的仪表容貌确实符合英国人对绅士的定义。叶斯廷坐在他正前方(诺莉纳藏在叶斯廷身后的阴影里,她的凳子没有靠背,所以她就地取材靠在叶斯廷背后了),赛克斯跟拿着颗球一样握着他的脑袋不允许他乱动。
约书亚·盖勒站在绅士的另一边,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小指略微地碰到一丁点儿他的脖颈右侧。
“……受害者的范围?”
叶斯廷重复了一遍问题,绅士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叶斯廷的视线在略长的刘海后面,很是阴暗且飘忽,看不清他究竟在看哪儿。
“请告诉我受害者的范围。”
几秒。点头。
“……您隶属于哪个家族?我需要一个名字。”
……缓慢地点头。
“谢谢您的配合。”叶斯廷合上那一个字母都没写的笔记本,对赛克斯和约书亚点了点头。那位绅士显然是想说些什么,但赛克斯抢在他之前。
“就这?”赛克斯的手还没松,甚至更加用力了,绅士的发型被他碾乱,叶斯廷都能看到他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
“真的不用我动手吗?我等好久了。”
叶斯廷的视线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点头。
“不用,我们可以走了,要抓紧时间通知埃癸斯。”
“真的?”这句话是绅士问的,他还在笑,也不是很在意赛克斯把他的头发搞得一团糟的样子。
“……”
叶斯廷站起身走过来,绅士的视线就一路追随着——直到叶斯廷从他旁边路过。他的脑袋还被赛克斯扣在手里,回不了头,只能依稀听到些许衣服摩擦的簌簌声。
他意识到原来叶斯廷刚刚看得是他身后的这个方向。
“对。我们走吧。”
一直搭在绅士肩上的那只手抽回去了。约书亚把那件披在他肩头的明显大了好几个号的外套拉紧了些,默不作声地向前走。诺莉纳啪得一声合上书,从凳子上跳下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约书亚。
赛克斯耸了耸肩,既然指挥们都点头,榔头就不能自顾自乱挥了,他松开手。
“…………”
绅士盯着那披着大衣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领悟了谜底一样笑出声。
“哦,哦!原来如此。”
“斯图亚特,对不对?”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一下。
“猜对了?真稀奇啊,你们要是真的放我活着离开那问题才更大吧?我记得这可不是斯——”
轰隆一声响。赛克斯扣着他的脸把他连人带椅整个砸到地板上,木椅发出的吱嘎声混在里面,大约是开裂了。
诺莉纳没说话,她牵着约书亚的手继续往门外走。约书亚被奇美拉扯着稍稍趔趄了一下,他一手被诺莉纳拉着,一手紧紧地攥着外套的前襟——他一言不发地跟出去了。
叶斯廷就看着他们俩走出去,然后回过头。
“赛克斯,拜托你了。”
“……你是老大。”
赛克斯笑着攥起拳。
07
约书亚咳嗽了一下。大概是因为慕尼黑现在的气候湿而热,他又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叶斯廷刚刚摸他额头的时候他自己都感觉到似乎温度又有些高上去了。
烦躁。
“没事,不会搞出人命的,赛克斯手里有数,我们先回去通报吧。”
“……不用继续调查吗?”
“你刚刚不是已经拿到答案了吗?是不是我们几个可以继续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
“……”
“但我们的报告应该足够让埃癸斯确认目标以及该给他们找多大的麻烦了……你还好吗?”
诺莉纳皱眉抬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从裙子的口袋里摸出一块糖果塞进约书亚手心。虽然这糖是约书亚买的单。
“报告的事情还是我来吧,你——”
“我带前辈先回去。”
叶斯廷俯下身,替约书亚扣上了外套中间的那两枚扣子,太宽松了,他好像不太满意,又稍稍把两边向里紧了紧。
“赛克斯应该很快就会出来,我和盖勒前辈……会先整理一下讯问的结果。”
“……”
诺莉纳的视线在他们中间转了一个来回。
“……向南去是大路,但我建议你用优步,这个点了很难在路上叫到车,我在这里等赛克斯一起走。”
“谢谢。”
叶斯廷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他伸手又一次抚上约书亚的额头确认对方的体温,但仅仅是从对方飘红的脸色上就能看出来情况并不算乐观。为了调查他和赛克斯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休息,约书亚虽然没有一直在他身边,但想来也不可能很轻松。
约书亚本来就在发烧。叶斯廷是这么想的。
“我们走吧。”
诺莉纳就那么目送着叶斯廷一手揽着约书亚的肩膀一手拿出手机——从叶斯廷非常自然的行动看来,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亲密过头了。
“……随你。”只要不耽误工作,她就没有意见。
这里本来应该有一碗饭,但为了维护e站的纯洁性所以需要特殊方式才能打开,请群友悄悄来找我。
叶斯廷难得提前完成了工作,诺莉纳和奈尔大概是看出了他有心事,在他第五次抬手看表之后就催着他把他赶出办公室。敬职敬业的指挥办公室劳模头一回被同事轰出去,连打卡都不用他亲自动手了,奈尔顺手把他的外套也抛出来,门在他面前啪得一声关了个严实。
……他抬手挽了一下头发,手掌轻轻地搭在自己的后颈上,对着紧闭的门叹了口气。路过的菲恩图斯顺手把文件夹在胳膊底下对他鼓掌,大意是庆祝他终于能提前下班,虽然被叶斯廷显然不怎么愉悦的眼神怼了一下,但狮鹫仍然是很好脾气地拍着他的肩膀,说看看你这表情,你不短命谁短命,赶紧回家去吧,说着把他从办公室门前拨开一点儿,给门开了一条缝钻进去,门第二次在他面前拍上了。
……叶斯廷第二次叹气。
他翻腾不起来的心情在他走到灾害司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滑下一个新的低度。临近九月的伦敦还浸泡在潮湿的水汽和令人躁郁不安的温度里,空调要是不能尽全力除湿和降温就会让人相当不适,但灾害司的办公室——不知道是谁这么贴心地为了谁——温度比平时要稍微高上两度,叶斯廷仅仅只是走过半掩的门缝就被吹起一股焦躁的热度。
第三次叹气。
他轻轻敲过办公室的门,拉开门把走进去,肯菲缇正端着一杯凉茶走过门口,嘴里还咬着一块饼干,看到叶斯廷进门,很是随性地同他打招呼。
“下午好,文件?”
“……不,我下班了。前辈——我是说,盖勒,他在这里吗?”
肯菲缇耸了耸肩,偏过头用他的角向一个方向示意了一下,然后闲庭漫步一样静悄悄地走开了。办公室的其他同事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并不是很在意屋里多出一个人。
叶斯廷藏起自己的脚步声向那个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将自己的袖口略微卷高,太热了。他就知道今天那种糟糕的预感注定会变成现实,在他心头盘踞了一整天的不安和担忧终于在他看到坐在那工位上的人——或者说“人”的时候变得最为明晰。
约书亚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要躲避什么一样尽可能地把自己*藏*在椅子上,额头上还贴着冰贴,眼睛倒是分毫不让地紧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得啪嗒啪嗒响,时不时地又要抓起笔在文件上补上一些记录,然后又把笔甩开,啪嗒啪嗒。
叶斯廷很想认为*他的*前辈是因为太过专心而没有注意到他在后面已经站了一分半钟,但他很不幸地知道,约书亚是病了,累了,所以才分不出多余的注意力去留意周围的情况,要是往常叶斯廷都没有太多时间去欣赏他专注的模样,要不了几秒就会被瞪回来。
第四次。虽然他没有发出声音。
约书亚迟钝地感觉肩头略微一沉的时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多花了两秒钟做一下心理准备才回头,叶斯廷的鬓发从他肩上滑下来,离得很近,几乎要贴上约书亚的脸颊。这时候即便是约书亚也说不出两句呛人的话了,就算他*不去读空气*也知道,叶斯廷的心情不太好。
倒是叶斯廷,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约书亚肩膀上,随后握住他的椅背将他的椅子转了半圈面向自己,那么大个的人,安安静静地在约书亚面前半跪下去,轻轻地给约书亚把衣服的前襟拉好,扣上中间三颗纽扣,太大了,叶斯廷好像不是很满意,于是他又稍微扯了扯,约书亚感觉他像是要把自己捆起来。
“……我,那个……”
约书亚张口想要打破这个尴尬的氛围,他应该说两句不那么好听的话,但违背约定的人是他,那是不是太不合适了?他低头盯着叶斯廷的头顶,想要整理出两句合适的辩词,然而叶斯廷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把所有的单词都咽了回去。
叶斯廷没在笑。
“……我以为我们约好了,你今天要在家休息的。”
叶斯廷说得很轻,大概是怕惊扰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他的手掌轻轻地拢在约书亚的上臂外侧,*太大了*,几乎能圈起他的手臂。
即便是约书亚都有点泄气了,他试图做点什么来缓解僵硬,但叶斯廷的动作只是表面轻缓,实际上他想动的时候那双手跟他妈的铁钳一样不允许他挪动分毫,于是他也只能难堪地保持不动。
“我知道,但是我有工作。”
“那我们约好的事情就不算数了吗?”
这时候叶斯廷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有点可怜了,搞得好像发烧的人是他而不是约书亚似的。不得不说叶斯廷真的是长了一副好皮相,他的眉心微微蹙起上扬作出那像是要委屈垂泪一样的表情时约书亚真的会有那么一会儿要心软得仔细反省一下自己。
……总之他哑口无言。
“我知道了……就要做完了,稍微再一会儿,好不好?”
约书亚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地柔和,但服软和妥协向来不是他的长项,他带着鼻音的两句话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别扭,他稍微扭动了一下,想要把叶斯廷箍在他手臂上的手挣开,好去完成他的工作——显而易见地,失败了。
叶斯廷安静地垂下眼,约书亚不想这么认为,但叶斯廷看起来是*失望*了。
他的滑轮转椅被叶斯廷轻轻地向后拨了一下,约书亚还没来得及反应,叶斯廷已经接管了他的电脑,滚轮轻巧地滚动过两圈,叶斯廷一目十行地确认了信息,然后保存,他把散落在桌上的文件干脆地拢起、在桌上磕了两下理平,直接递给对面像是搞不清楚为什么指挥会突然在约书亚的工位出现的瑞文,后者下意识地接过那一打文件,叶斯廷还是那样轻声的,说瑞文先生,这份文件已经做得差不多了,麻烦您交给德尔芬先生,他会知道怎么处理的,谢谢。
约书亚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是把他捆在那儿的大衣作为一个*病弱*的蒙斯卓斯替的对手显然绰绰有余,他挣扎了一下,纽扣仍然顽强地紧扣在那儿,于是他不得已开口,略微提高了点声音。
“叶斯廷——”
“嗯。”
叶斯廷简短地回应,背对他的时间没有超过一分钟,对面的瑞文还在消化指挥的命令,叶斯廷就转过来,又一次俯下身——利落地把约书亚*扛*了起来。
约书亚觉得自己的脑子大概是被烧坏掉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出现幻觉。
但叶斯廷没打算给他时间好好弄清现状,他一手揽着约书亚的腰一手抱住约书亚的大腿后侧——上帝啊两米有这么高吗——像对付某些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他还顺便把约书亚被推离原地的滑轮转椅踢了回去,椅子咕噜咕噜地滑向约书亚的办公桌,最后椅背压上桌沿。已下班,勿扰。
“等等等等叶斯廷·塞勒你在干什么!!”
方向是灾害司办公室的门口,约书亚终于开始奋力挣扎,但是叶斯廷的大衣和手臂加在一起功能堪比拘束服,即使他拼命努力也只能像条鱼一样拱来拱去,四舍五入杀伤力为零。
多亏了他这大动静,这下全办公室的人都抬起头往这个方向看来,所有人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的铁线追随着他俩,拿着文件的瑞文还呆愣愣地杵在原地,肯菲缇喝凉茶的动作停下了,艾尔刚塞进嘴里的一大口蛋糕咽不下去了,杵在打印机旁边的奥德拉按住份数+1的按钮松不开了,肖恩拿着茶罐维持着拧开盖子的动作僵在饮水台旁边,大家鸦雀无声地目送着在叶斯廷肩上卖劲挣扎的约书亚被毫无尊严地*扛*出办公室,那段慌不择路地“喂你们谁来阻止他”的尾音被门踢上的声音啪得一声阻断了。
“…………”
长达十五秒的沉默,打印机不堪重负的“滴”声把所有人从木偶状态恢复过来,大家迅速地回归工作,肯菲缇咕嘟咕嘟地把凉茶灌下大半杯,艾尔嚼吧嚼吧蛋糕咽下去,奥德拉取消多余的印刷份数,肖恩拿起茶匙量出茶叶,瑞文匆匆忙忙地站起来去找德尔芬。
约书亚两分钟后就放弃了所有挣扎,一是因为他没力气了,二是因为毫无用处,与其把体力浪费在某些不可战胜的事物上不如把自己的头也蒙住,只要没人认得出那他就不必羞耻——才怪。
叶斯廷真的一路都没有说话,他只能庆幸离往常的下班时间还早一个小时,路上人不多,而他们同住的公寓离工作场所并不远,意味着这对于他人格和尊严的折磨很快就会结束,在此之前他非常努力地把脑袋埋下去,并且尽力告诉自己“看不到看不到看不到我是尸体我是尸体”,直到叶斯廷的脚步明显从平步变成上坡,然后那只*捆*在他大腿上的手臂松开了,接着是钥匙插进门锁转动的声音,开门声,拔钥匙,进屋,关门声。
他觉得他身为*前辈*应该好好*教育*这个恃宠而骄的人类,但沉默了一路的叶斯廷感觉上有些下人,并且直到叶斯廷把他在床铺上边缘放下、替他解开外套、拿来他的睡衣给他换上、最后把他塞进被窝的时候,叶斯廷仍然一句话都没说。
饶是约书亚都觉得有点不安了。
叶斯廷终于肯在他床边停一下。约书亚侧眼看着他,他也只是伸手非常温和地抚过约书亚的额头,大概是在确认温度,然后拿上新的冰贴贴好,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光线正适合睡觉,脱离了工作模式的约书亚也感觉到那种倦意,酥酥麻麻地从额头爬进他脑子里。
“……行了,别生气了。”他闷闷地说着。叶斯廷垂下眼,用手指梳过他的刘海。
“我什么都做不了,”叶斯廷轻声说,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梳理他的头发,离得那么近,说话的时候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和肩头,“我知道你不喜欢,但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为什么搞得好像丢大人的是叶斯廷啊。约书亚觉得好笑,所以他笑了,他在被子里挪动了一下翻个身,手从被子里探出一截来一把捏住叶斯廷的脸,后者这时候倒是一副任人宰割的乖巧模样,随他在自己脸上捏出红痕。
“我真的没事。”
“嗯。”
“总不能把我的工作都推给别人。”
“嗯。”
“以前也这样,我不还好好的吗。”
“……嗯。”
“别跟我在欺负你似的啊。”
“嗯……”
“我睡了,明天我还是要去上班的。”
“…………”
“听到没?”
“嗯……”
约书亚松开手,又缩回被子里,叶斯廷给他掖好被角,约书亚就安分(终于)地闭上眼,倒是叶斯廷——他的呼吸声留在约书亚身边很久,直到约书亚真的要睡着的时候才离开。
……至于约书亚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被叶斯廷裹在怀里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同样一件事在两个不同的参与者眼里,看到的东西和注意的细节都不太一样。
*怎么会有人用能力学打台球的。
*怎么还有同事架着人用能力学台球的!
菲恩图斯轻巧自然地把那杯咖啡从叶斯廷的手边拿起来,稳妥地将它放置在远离叶斯廷惯用手的位置,并且把盖子盖好。叶斯廷坐在那儿目睹了完整的犯罪过程,默不作声地用视线对菲恩图斯表达了抗议。菲恩图斯假装没看见,又把咖啡杯推远了几寸。
“……”叶斯廷叹了口气,“菲恩,把咖啡给我。”
“我们只是来走访一下整合情报的,你猜我为什么会选这儿?”菲恩图斯意有所指地垂下视线看了眼叶斯廷的电脑,可惜他没来得及把叶斯廷的设备扣在办公室。“难得是个能放松些的地点,你就不能理解一下我的良苦用心?”
叶斯廷细致地体会了一下这份过于沉重的良苦用心,感觉到自己的胃脏随着这份来自前辈的关怀一起下沉,同样下沉的还有他的眉心。他叹了口气,决定自给自足——他伸出手去拿自己的咖啡杯——菲恩图斯显然是对桌子的大小以及叶斯廷的臂长有了一些细微的计算误差,导致咖啡杯脱离了他的庇护被叶斯廷重新攥回手里,并且更显然的是他对自己的臂长以及桌子的大小有更大的计算误差,当他试图用同样的方式把咖啡杯拿回来的时候,发现他够不着。
叶斯廷假装没看见。“整合情报也是一种工作。已经到约定时间了,她在哪里?”
菲恩图斯在两次尝试之后放弃了把杯子拿回来(他的好胜心不允许他用站起来的方式去够到它),和叶斯廷一起作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将视线投向门口,略略一抬下巴。
叶斯廷抬起头,从门口跨进来的那个红色身影让他有了那么几分自己还在指挥办公室的感觉。加舍尔迎上他们的视线,简洁地一颔首,步履轻捷地像一小团被风吹过来的烛火一样,落在桌边。
“…………………………”菲恩图斯眼看着这两个人在桌边排排坐,整齐划一地打开电脑,键盘声和手指滑动触控板的声音嗒嗒响。
“…………欺负先锋派遣队不需要用电脑是吧。”他有一种严重地被排挤了的感觉,于是把胳膊支上桌面,硬是在两台电脑间掏出一小块空隙,并且拿起自己的手机(界面是公司闲聊群)假装自己融入了他们,并且对加舍尔和叶斯廷投来的“你在做什么”的余光大大方方地视而不见。“你们俩认识?”
“……指挥办公室和情报收集办公室的合作非常密切,”叶斯廷的视线在菲恩图斯的手机界面上默默停留了几秒钟(看起来菲恩一点都不在意)又收了回来,他和加舍尔不约而同地挪了挪自己的电脑,给菲恩图斯腾出些空间来。“上次的坠楼事件也是他们作情报支持的。”
“是的,我也听莱特提过关于指挥办公室的……趣事。”加舍尔看了一眼叶斯廷手边的咖啡,暂且将电脑合上站起身,看向同样没有咖啡因支持的菲恩图斯。
“需要来点什么吗?我去买。”
“哪有劳驾女士的道理,请交给我吧。”菲恩图斯从善如流地揣起手机也站起身,终于找到了去拿走叶斯廷的咖啡杯的机会,然而入手空荡的重量让他的笑容略微一僵——叶斯廷保持着严肃地表情对着自己的电脑,坚定地没有分给菲恩图斯哪怕一点余光。
“……正好帮他带一杯。您的点单是?”
“好吧,一杯咖啡,谢谢。”加舍尔没有多余的推辞,又坐回自己的位置,听着菲恩图斯一边小声抱怨一边走向柜台,并没有顺手带走他已经拿起来的空杯。
叶斯廷将空杯略微捏扁一些,投进墙角的垃圾桶。他看起来精神并不是很好,想来大约是刚刚得到的各同事的反馈并不令人满意,加舍尔对此非常感同身受,同为加班过度的7/24待命员工在沉默的视线交换间达成了对彼此的惺惺相惜。
“……总之,等他回来再说吧。现在的有效情报很少。”估计我们这里也不会发现什么就是了。叶斯廷看了眼这个俱乐部,人流量在变大,可惜他实在不觉得从一群中午就用鸡尾酒和气泡水把自己灌得醺醺欲醉或骨质疏松的年轻人口中得到什么有效情报,只能期望去其他地方调查的同事们能带回些更有价值的……他没等到加舍尔的回应,于是瞥了她一眼。加舍尔似乎是在听着他的话发呆,但好像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
或许是有什么心事,好在他们大概也不需要做什么很繁重的工作。叶斯廷收回视线。他对加舍尔的心事多少也有一些猜想,毕竟希蒙纳并没有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藏得很深。
“朋友们,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轻松的冥想时间,”菲恩图斯端着两杯咖啡光荣回归,恰到好处地打破持续时间不超过半分钟的寂静(感觉更像是突然钻进他俩之间抻开翅膀抖了抖),“我们可以开始谈谈案情了?”
“………………”
“真是坏消息。”菲恩图斯用食指的指节抵着自己的额角,三人间随着诸多无果情报的交换安静了下来,加舍尔也靠在椅背上——重量不仅仅来自于调查和情报的无疾而终,她胃里始终住着另一群蝴蝶*。
“人越来越多了。”叶斯廷终于挑起了案件之外的话头。他默不作声地又稍稍压下了一些自己的肩膀,大概是试图让自己变得更小个一点(菲恩图斯和加舍尔同时觉得这是个徒劳的尝试,但这样子还怪好笑的),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们去楼上的单间吧,我看到这里有斯诺克可以打。”
“…………我觉得我们——”
“你想想,在这种地方打斯诺克的一定都是熟客,年轻人里的混子比你想象中要知道更多的事情。”加舍尔看着菲恩图斯用那种非常热切的眼神紧盯着叶斯廷(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狮鹫看到了鹰马兽之类的),后者艰难地躲避着这种充满了危险意味的视线,甚至脸色都变得更糟糕了一点。
“我们完全可以跟他们打赌然后来套情报!”这掷地有声的宣言仿佛不是针对工作而是针对叶斯廷的死期,加舍尔可以从叶斯廷的脸上清晰地读出那种“糟糕了我最不想要的事情发生了”的心理活动。
她胃里的蝴蝶静静地憩着*。
“我不觉得两个完全没接触过台球的初学者和一个三流玩家能打过这里的熟客……”叶斯廷举起咖啡杯挡住自己,艰难地最后地抵抗,然而两个人四道视线齐刷刷地带着那种要刺穿纸杯的热度凝视着他,隔着杯子都无法忽视。
“…………”
“……等等、等等,你们,不会……”
“又能满足你想工作的需求又能满足我们俩(重音)娱乐的需求,多两全其美的事情!”
菲恩图斯和加舍尔在电光火石之间靠某种不可言说的思维同步达成了绝佳的共识,加舍尔利落地一左一右扣上两台笔记本的屏幕抱在怀里,菲恩图斯则是热情地(强硬地)把咖啡杯从叶斯廷手里拿(扣)出来,毫不含糊地把他从椅子上拉(架)了起来。
“等一下我的意见……我的咖啡……!”
加舍尔踩上楼梯前回头看了一眼,有一小块破碎的灯光落在她刚才倚靠的桌沿,像一只金色的蝴蝶——不知道是谁走过,它消失了。
她回头走上台阶。
“…………说到能力,”菲恩图斯的声音轻了一些,他稍稍侧过身,方便他的话语更隐秘地落到加舍尔的耳边,“为什么加舍尔小姐你不选择记忆清除办公室?既然都是工作,更能活用自己能力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加舍尔对这个问题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怀表在那里,染上体温之后静静地缓慢地融化。
“……有记忆清除的能力,不代表一定要去用。”
叶斯廷并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谈话。他手里的球杆指向母球,杆子轻轻地推出,母球滚向台球桌的边缘,一枚红球和一枚蓝球先后被撞到,分头奔向两个不同的球袋,咕嘟两声。他的耳坠吸饱了灯光,滴下两束昏暗的折射光带。
先是加舍尔的视线投了过来,然后是菲恩图斯走近了台球桌。介于之前的一个小时叶斯廷把围在这张桌旁边的所有玩家都打得落花流水(当然,是指斯诺克),他们现在完全凭实力得到了这张桌子的使用权。菲恩图斯似乎是接着方才他和加舍尔的对话说着什么,在两杆失败之后干脆上手把台球当篮球抛进球袋,而加舍尔似乎并没有加入的意思。
叶斯廷回头看向加舍尔,后者正用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我有些好奇,”叶斯廷就这样听着她指向自己的发言,光线在他们之间划开一道分明的界限,加舍尔只是在影子里看着他,“如果您也有这样的能力,会怎么利用它呢?”
叶斯廷看了一眼菲恩图斯,从菲恩图斯方才简短的不着边际的关于记忆的发言里总结出了加舍尔问题的源头。
“……我吗?”叶斯廷并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这个问题会被抛给他。他不曾经历过遗忘,从来不知道“事情会过去”是什么样的体验。
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永远都只是上一秒,上一刻。
“是的,”他看到那一小团烛火在影子里晃了晃,“不过我只是问问……”
“……”叶斯廷将球杆收过来,在思考的间隙中拿起滑石粉块轻轻地按上球杆的皮头。
“……我大概不会用,哪怕是‘正确’的用法。”他把滑石粉块放回台球桌的桌沿。
“我之前见过从记忆清除办公室出来的普通人。在记忆清除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意识恍惚和记忆断层。”他用指尖点了点太阳穴的位置。
“那时候的他们看起来就像芦苇一样。我……你知道我的能力,我很……排斥那样的情况。”他用两个停顿的时间斟酌了措辞,把其他什么单词换成了排斥。
“对我来说,人是由记忆和历史堆砌成的,失去记忆本身就是非常残酷的惩罚。”他重新架起球杆,一杆之后又是一枚红球落袋。
“也许有人觉得忘记过去是一种救……好事,他们也许也确实拥有了快乐,”他终于又看向加舍尔,这一次他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眉心,“但这种‘快乐’真的是好的吗?”
“……”加舍尔下意识地略微抬头,像是叶斯廷点得是她的眉心。她又自己抬手摸了摸——在皮肤、血肉和骨骼后面,那块藏着她所有的认知、情绪、让她感受到痛苦的地方,她的蝴蝶从这里来。
“抱歉,看来我提起了一些令人不适的疑问。”她放下手,几步跨过黑白的分界,菲恩图斯为女士让出正前的位置,她拾起桌上的一枚红球,抛进球袋里。
叶斯廷即刻对做了错误示范的菲恩图斯投以“你看看你”的眼神,后者自信地抓起一枚黑球看起来随时准备再来一轮。
“……这还怎么认真打。”他认命地放下球杆,看向加舍尔手里那枚黄球。
“不用道歉,只是我自己也很忌惮这样的能力。”叶斯廷将球杆递给菲恩图斯,制止他进一步破坏球局的行为,然而加舍尔好像意会不到一般,趁机把那枚黄球投入了球洞。
……他叹了口气。
“你就差把‘我有心事’写在脸上了。”菲恩图斯和叶斯廷接在柜台前的长队后面,在长条的队伍后面增加了一个突兀的凸起。叶斯廷尽力伏低一点,让自己不要那么显眼。
“什么?”
“你。”菲恩图斯用胳膊肘顶顶他,尽量把声音压低点,加舍尔没有加入他们的排队,在俱乐部的门口等待他们。
“我?”
“是因为她刚才的话吗?”
叶斯廷犹豫了一下。菲恩图斯研究着他的表情,结论是从这家伙的脸上虽然看出有无很容易,但要细究起来却麻烦得很。
“不,我只是有点不好的预感。”叶斯廷叹了口气,默默地把手揣进口袋里。
“用你那可靠的大脑推理一下要发生什么怎么样?”菲恩图斯拍拍他的后背。他的好指挥尴尬弓着身,一半屈服于人群的密度,一半受制于肩上的压力,可惜压力的那半没办法就这样被拍散,人群也不会因此而溶解。
“…………”叶斯廷试图整理措辞,但却没办法从字典里翻出一个合适的单词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我只是觉得好像有蝴蝶在飞。*”
“也是,毕竟到季节了。”
“…………”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想跟你开玩笑真难。”
*butterflies in the stomach:用以形容一种持续的紧张、压力、忧愁、想要逃跑的心情。
“………………………………”
叶斯廷将那银光闪闪的小叉子扎进酥皮饼干里,那薄脆的皮簌簌地塌下去,碎片落在碟子上。
大概是因为那叉子的尺寸不合他的手,看起来他像是在捻着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显得有些笨拙而幼稚,舞池中一曲正奏到最后两个小节,场边的人寥寥无几,他那么一个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端着小碟子默默吃着的样子看着有些让人说不出话来的好笑和可怜。
……有一点可怜,但也只有一点。由于他那一支只有十分钟的舞里连续踩了自己不下二十次的糟糕表现,约书亚能分给他的同情心非常有限并且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他与方才擅自拉着他入场的少女分别,恹恹不振地还在场边转悠着找自己方才落下的帽子,大概是因为刚刚音乐开始人流太急,不知道被踢飞到哪儿去了。他的烦躁程度又攀升了一节,无可奈何地用拇指的指腹揉了揉眉心,有那么一瞬间“算了吧赶紧回家睡觉”的念头挤占了他的大脑——侧面投下的一层薄薄的阴翳短暂地冰镇了他的思想,他抬起头。
“您是在找这个吧。”叶斯廷将他的帽子递了过来。又有那么一瞬间一种想把叶斯廷的手拍开的冲动几乎就要敦促他如此行动,但他的手臂只是稍微转过一个角度便停下,然后捏住帽檐的另一边,正反掸了掸或许可能在落地时沾上的灰尘,又戴了回去。
“时间差不多了,你还想继续吗?”他这么问只是客套一下,并没有那么在意叶斯廷的回答,但兴许叶斯廷也不会给出其他的答案。这人在第一支舞几乎是踩了他一曲,音乐结束就跟逃似的躲开舞池坐到现在。
叶斯廷大约是那种天生和聚会的气氛合不来的人,社交礼仪也远称不上出色——是谁把他推到这种地方的来着?
“……”
出乎意料的沉默。叶斯廷没有马上给出他想象中“不用了,我也该回去了”之类的答案,反而是那双眼睛有些尴尬犹疑地略略错开,嘴唇紧抿,像是在为什么重要发言积攒勇气一般,约书亚抬着头,甚至都能看到他的喉结很是艰辛地滚动了一下。
………………约书亚对别人心里的东西从来没什么窥探欲,但这人的想法未免也太直白了。
“有话就说,哑巴都比你利索。”如果约书亚的烦躁程度真的有量表可以计的话,估计就快满值了。
叶斯廷大约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么一句催促就让他露出那种被训斥过一样的表情。可惜约书亚的心思被不悦和疲惫占据了大半,抬着头的动作也很累,一点多余的心软都匀不出来找补。
于是他就眼看着叶斯廷带着那副局促不安的表情,小心地退了半步,然后弯腰俯身、低下头去、低到他都要低头看着的地步,接着伸出手来——
“我可以、邀请您……再跳一支舞吗?”
约书亚的第一反应是“不要,被这家伙再踩二十来下可不是说着玩儿的”,第二反应是“他怎么跟小孩儿一样,好胜心吗?”,最后又绕回来,“不要,好累啊”。
他都觉得这句“不要”已经浮到喉口了。
“……唉……”但是对着叶斯廷这笨拙的手掌砸上一句拒绝也太糟糕了。他把那浮到嘴边的字母咬碎,颇为无奈地叹出来,简直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把手拍上叶斯廷的。
“再踩到我就揍你。”
提琴的前奏提醒他们到入场的时候了。约书亚选择性地忽略了叶斯廷像是某种小动物(用这种词来形容这个人未免有些讽刺)一样大概可以称为惊喜的眼神,先一步拽着叶斯廷的手走进舞池。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就算他再怎么说不要踩到自己,叶斯廷那跟残疾病人复健似的动作仍然让人无法信任,身为前辈只能提前做好再被多踩几脚的觉悟……
……了?
第一个小节,叶斯廷握着他的手、向侧踩出第一步,力气还是那么大,约书亚几乎是被带着转了半个圈——如果他穿得是礼裙,大约能扬出一个相当漂亮的弧度。
然后是第二步和第三步,约书亚没有来得及消化掉自己的惊讶,叶斯廷像是忽然从一个愚钝的人偶变成了老练的舞者,没有过大的步距、没有不适宜的错步、没有像开始那样用过分的生硬的力道攥住他的手——前方步、侧滑步、横拉步、转圈再接穿花……
“你刚刚不会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他开口的那一刻,叶斯廷握着他的手指稍稍紧了一下,这让约书亚至少可以确认眼前这家伙确实还是“那个”叶斯廷,然后是投过来的无措到显得怯懦的眼神佐证了这一结论。不用开口约书亚都能看出来,叶斯廷就差把“我是不是又跳错了”写在脸上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简直像换了个人。怎么做到的?”经历了一曲被踩二十多下、被小孩子拉着转圈圈、被不认识的魔女拽进舞池等一串闹剧之后,约书亚觉得这说不定是今天他在舞会上唯一一支可以称得上正常的舞,量表里快要彪红的数值也慢慢冷却降温,总算有那么点舒心的意味了。
“我在学。”像是被老师称赞了的学生一样,叶斯廷终于也露出大约是今天头一个轻松的微笑,下一个转圈他背向光面,投下的阴影几乎把约书亚整个罩住,挂在他耳垂上的那枚耳坠吸饱了光,在约书亚视野的角落里闪耀着、都要刺痛他的眼球。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您。”约书亚下意识地错开视线的那一会儿,叶斯廷说。
像是——原本只是在远处的、藏在草丛里静默观察着的镜筒忽然被推到眼前,遥远的注目一下子有了切实的触感。约书亚本不在意这时不时飘落在自己身上的旁人的注意力,毕竟这是舞会,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现在它近且迫切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被注视、被阅读,然后被分析被解构。就像一本翻开的书。
这阴沉的重量在他们下一步的自然转里被卸下,来去匆匆到会让人误以为那是错觉。约书亚·盖勒抬起头,叶斯廷还是那样安静地垂下眼睫看着他,用视线向他寻求对自己舞步的评价。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不会说话。”
“??”
你不喜欢她吗?黑猫问他,脚步落在桌上,慢条斯理地迈到瓷杯旁边,尾巴轻轻一摆,把那杯热茶圈进自己的领地。
他坐在桌前,同桌子的距离较平时大约要稍微远上那么一掌,脊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仪态端正而凝滞,像一尊蜡像。
咪。黑猫又问了一遍。你不喜欢她吗?
“我喜不喜欢,”他终于开口了,并无多少起伏,也没有什么情绪,“都不重要。”
为什么?你不高兴吗?她喜欢你。黑猫的尾巴尖嗒嗒得点着桌面。
“……因为她并不需要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她可是经常受伤的人,你没看到她次次都跑来找你吗?黑猫抬起头,露出獠牙,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她并不需要我。有很多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她也知道该如何保护自己。”
你是在自卑吗?你是觉得你不该入她的眼吗?黑猫打了个喷嚏。
“…………”
你是在思考吗?
“有人说过你很吵吗?”他略略前倾了一点,又很快扶正自己。
那你是在思考吗?
“我并不自卑,”他略过这个问题,“我知道我有什么样的能力、在什么样的水平,我并不自卑。”
“我只是知道我确实没有优秀到非我不可的地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她并不需要我。”
那从爱的层面上呢?黑猫幽绿的眼睛注视着他。
那从爱的层面上呢?
“……”
你是在思考吗?
“我在思考。你很吵。”
“……”
于是黑猫没有再说话,那圆圆的猫眼像是怕错失他的表情一般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安静了许久,又偏过头——风吹动窗外的树影,枝叶间簌簌作响,他从那几乎看不到的玻璃窗户望出去,一簇粉色的野玫瑰正在展开她们的花瓣。
“我仰慕她。”他的语调仍然平静。
“我仰慕她的完整。”
黑猫又点了一次尾巴。
“她青睐我,但并不需要我的爱来承认。
“……玫瑰即使不开在温室里,不开在花圃里,即使没有人观赏,即使她的名字不叫玫瑰,也不会动摇她的美。
“她已经是最好的了。我是否爱她,都不会改变她。
“我并非砥石,只是一罐可供选择的茶。”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一样自由而完整的灵魂,黑猫笑道,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莹绿色的月牙。
有些鸟儿是注定不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对不对?黑猫抬起下巴叫了一声,树梢上的飞鸟抻开翅膀,轻盈地飞走了。
“……因为她的每一片羽毛都闪着自由的光辉。”他说。
所以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黑猫伏下前肢,将那双圆圆的眼转向窗外,光刺进来,把它的瞳孔拉得细长。
她倚在窗边,似乎没有看到他们,那视线只是漫无目的地投过来,金色的光线在她的皮肤上混入明亮而斑斓的色彩。
我仰慕她。黑猫说。我仰慕她的自由。
还有她的手、她的声音和她的刀。
她走向我的脚步声、她挽起和放下的头发、她递过来的那张印着唇印的卡片。
我仰慕她。黑猫闭上了眼。
肖恩听着,沉默了很久,最后伸手从它圈着的领地里端出那杯茶,吹散热气,静静地抿了一口。
菲恩图斯·索默和叶斯廷·塞勒的某次外勤之后。
对那些被失去的。
*是cb*
*没有任何一张卡受到伤害*
*是cb*
菲恩图斯踩碎走廊里斑驳的月光,深夜的埃癸斯只有他的心跳和脚步声层层回荡。病房那瘦削的门扉被他狠狠拍开,哐啷一声。
也许是动静太大了,输液管里摇摇欲坠的液滴啪嗒一声,落下去了。
叶斯廷像是没看到也没听到菲恩图斯那明显饱含怒意的脚步与动作一样,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动摇,把自己当成一棵扎根在病床上快要伏倒的白桦树。
窗户没有关严,细弱的晚风轻飘飘地吹进来一点,窗帘被轻轻推出一个弧度。
宁静只维持了两秒,或者更少。菲恩图斯毫不留情地像是要勒死叶斯廷一样扯住了他的衣领——那苍白的树皮上立刻泛起了一圈红——太过用力,从菲恩图斯的指缝间甚至传出布料不堪重负的吱声。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他必须死死地咬住自己的牙齿才不至于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那么暴力,然而那几乎要同憎恨混同的愤怒仍然固执地追随着他声带的振频,滚落到叶斯廷的领口。
“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吗?”他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要更加清晰一些,“就差两厘米——两厘米,你会死的。”
“为什么你不能用你的脑子记点有用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种事情让我们来做,让我们来做!你听得懂英语吗?!”
……叶斯廷那双昏暗的黑色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在看他。
“…………”
“你知道你的上一任指挥官是怎么死的吗?你就那么想步他的后尘?”
起风了。云在遥远的天幕上静静地飘,风把云推向月亮,于是云裹住了它,阴影从叶斯廷的床脚开始,一点一点把他们全部吞没。
“那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叶斯廷突然说话了,用他那只没有骨裂的手握住了菲恩图斯的手腕,苍白的指节寸寸收紧着,菲恩图斯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藏在人类皮囊里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叶斯廷青白的指节内侧冰冷地、冰冷地贴着他的手腕。
“要我牺牲你们吗?”菲恩图斯看到叶斯廷那干草一般长而枯萎的头发颤抖似的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叶斯廷终于看他了,浸泡在阴影里的那双昏暗的黑色眼睛,填满了某种尖刺一样的东西刻薄地从他的脸上割过去。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在看着我啊!!菲恩!!”
眼睛从阴影里生长出来。看着他们。
那些眼睛有的拄着拐杖,有的吊着手臂,有的只剩一个,有的心口被开了洞,有的连自己的头颅都被别人抱在怀里,有的湿漉,有的焦黑。
那样无数双死去的眼啊,就在那里沉默地伫立着,看着他们。
“他们都在期盼我作出正确的选择——你要我装作看不见吗?!”
“你要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吗?!!”
眼睛们垂下来,看着这棵崩倒的白桦树。他的树皮上晕开一片鲜亮的红色,从皮肉之间流淌而出,然后浸过绷带,打湿他的外衣。
菲恩图斯,你是看不到吗。
我们的矛和盾,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故友,我们曾经的同伴。
难道你看不到吗?他们有的是人类,有的是异种,有的年纪大了有的还年轻,我们交换了信赖,是我辜负了他们。
难道你不记得吗?
那些眼睛也看向菲恩图斯。
“……”
菲恩图斯那因为过分用力而僵硬的指尖略略松动了,衣服的褶子从他手里逃出来。
他从余光里看到那些眼睛,眼睛们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叶斯廷·塞勒,听好了。”他听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愤怒像是和汗水一起蒸发了一样,没有失望,没有责难,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滤去了,平静、平静的,那样叙述性的语调,像伸手拨开云雾一样、像他从他的雾隐之境里走出来一样,风又吹动云和窗,月色悄悄地掀开一角,阴影里的眼睛也变得浅淡而虚幻。
“你是指挥,我们只是你的武器。”
眼睛们也笑了,他们跟着吹动的窗帘发出窸窸窣窣的笑声,慢慢地像秋霜一样融化到月色去,云被推开,薄而轻盈的银色的光温柔地铺在他们的脸上。
叶斯廷从那狮鹫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渺小孱弱的倒影。
“爱我们,”他说着,月色藏进他的眼睛里,又涌出来,“然后无慈悲地使用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