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曈并拢双膝跪在床榻,将摊开的祷告书放在面前的枕头上,画十字圣号,双手合拢聚在胸前,开始念玫瑰经。
她是半路出家学的日语,所以祷告词还是用的中文——哪怕是中文,她也说得不是很流利,通常的祷告中都更加囫囵,说一些听起来庄重神圣的句子,结尾用“阿门”就行。
“……圣母玛利亚,请为我们祈祷,请保佑我们,祝福您的信徒,木樨,与青野曈曈…”
她之所以改姓青野,这也是一件有点难解释的事情;更难解释的是“曈曈”这两个字,发音和写法都无比偏僻,于是她向圣母玛利亚又补充道∶
“…哦几年前我还不叫这名,您要是查不到可以试试‘陈曈曈’,‘曈’是单日字偏旁的那个…”
“…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圣母玛利亚,感谢您听我述说,阿门。”
她第一次上宗教名义开办的学校,睡前祷告是入学准备之一,对环境抱有狭隘又绮丽的遐想∶谈吐优雅,大方得体,对圣经的引用令人瞠目结舌的贵族小姐们,她们友好,温和,在乳白色巨大的雕像下唱着圣歌,像百合花。
她或者能摘取一朵真正的花儿,属于她的妹妹,像祈求得到拇指大小姑娘的女人——在这之前,她会尽情欣赏与观察这样不可思议的画面,在边上,塞纳河画廊边的流浪汉那样。
青野用被单捂住半张脸,紫棕色的眼瞳在暖光灯下如同流动的琥珀,缓缓倒了下去。
她心意已决,在升入高年级,邂逅到那个可以被她所支撑、又能成为她的底气的妹妹之前,青野绝不会踏足神的花园半步。
春末夏初芬芳馥郁的日子,青野曈曈摩挲着念珠的弧度,装着满腹的期冀,和二十根大差不差的民族风腰带,浮躁地,一头扎进了荡漾着彩宝波纹的口力口女子高校。
入门初洁白的石板路向内延伸着,环绕高大的圣母流淌后,向三个方向散开。
青野抬起头,圣母的五官太温柔,在早晨的风里氤氲不清。她伸出右手放在额前遮挡阳光,好看的清晰些,可手链上的羊皮流苏垂下来,恰恰好遮在雕像面上∶这条手链,是她企图在校服上糅合一点家庭老传统,同时担心着自己是否会有些出格的证明——
直到现在,她将视线下移,悬停在半空的手臂,因身旁穿行着的女孩们形形色色的校服搭配而起细密的鸡皮疙瘩时。
无论是蓬松的恰到好处的半透机车外套,或者是收紧的无比巧妙的短款针织上衣,袖口露出来的蕾丝,腕上攀爬的绷带,点缀上黑色四芒星、白色蝴蝶结、蜀葵或者蓝色三色堇(青峰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只是堪堪撇到了一眼),它们在刹那间冲散了她所有关于基督教、彩色玻璃窗和圣女的联想,重塑出一副崭新的,千人千色的漂亮油画来。
青野快要怀疑,究竟是什么让她产生了之前的错觉,对少女们敏锐的时尚嗅觉、和对自我的追求产生怀疑的。
她怎么能忘记,在欣欣向荣的环境里,野蛮生长的植被会覆盖所有的建筑,对规整嗤之以鼻,生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在和平中宣讲自由,就像水滴进水里。圣母玛利亚啊,浑水也无所畏了,因为纷杂中没有痛苦。
青野把一缕挠着脸颊的发丝归到耳后。已经不是需要用玻璃罩呵护玫瑰,将娇嫩蓓蕾困在无菌环境里独自绽放的年代了……了吗?
天蓝的光亮从青野眼底一闪而过,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追踪过去,像潮汐高举着手臂,追寻天际的月亮。
《小王子》第七章,玫瑰出场,以花的名字。
首先她看到了那朵花细碎卷曲的发,翻腾交缠,仿佛是造物主用刻刀寸寸刨空;接着是雕镂她洁白的脖颈,上扬的嘴角,和藏在虔诚阴影下,低垂的眼眸。
转瞬即逝的光,来自玫瑰少女胸前口袋里妥帖安置的什么物件,但是青野已经无暇顾及,她被按滞了呼吸,仿佛看到了玛利亚雕像从花坛里走出来,睁大了眼睛。
花——玫瑰——或者不是花。
如果此时日记本在她手上,青野一定会好好地斟酌要用什么名词,来代表这轮寂静行走的金色月亮。可是她手里没有笔,而她又恰好出现在上一个念头的末尾,青野只能用玫瑰来替代她∶这让她生了无端的违和感,潜意识里总觉得她不是玫瑰。
可是青野也只是咽了咽口水,后牙槽如同紧密扣合的齿轮,轻颤着互相厮磨,将违和咽了下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念白着戏本里的词句。
我以前真的爱过谁吗?让我的眼睛来否认吧!
“我有何德,而烦吾主之母,远来顾我?”
学校比想象中更大,她原以为她们会很快重逢,因为“她如同火炬一样明亮”。可良会难逢,在之后的半月里,青野都没有再见到这位茱丽叶。
好在这些日子里她也没有什么空闲,只在用钢笔墨水滴在纸面绽开的刹那,脑内灵光一闪而过她的弧度勾上的嘴角与弧度低垂的弯眉,两轮玄月。
青野的叹息像烟一样落下。在她蹲下来理喇叭裤的边角时(青野在校服裙里穿裤子这一举动的正当性还有待商榷),放在一旁的钢笔咕噜噜滚了出去,顽皮如岁余发小的太阳鹦鹉,在她还没来得及哎呀的时候,就逃出半米开外远。
青野把手掌拢成窝,半扑着去抓它,却落了个空。由于重力加速度的道理(大概),以及她把笔帽边上的栓掰掉了的缘故,它极伶俐地顺着坡飞掠了下去。
“啊,钢笔——”——飞入菜花无处寻。
“贵安。你需要钢笔吗?”
一支洒落柿色的笔,色泽温润如玉,笔帽上一粒天蓝光晕,从荧屏上方闯入,是勿忘我的颜色。它被两只手窝着,拇指上泛着浅红的血色,递到青野曈曈面前,只消她一抬头就能看见。
她的心跳声被放大,脚下发软,失足落入稻荷的琵琶湖;可金丝雀的羽毛覆落在额上,泛起涟漪,破开湖面,沉在她双眉之间。
青野使劲往水面去看,看到茱丽叶正捧着钢笔,等待她的回应。
“玫瑰…”
青野看着她,忍不住呢喃出声。
“玫瑰?啊,你是说这支。”
卷发的少女浅浅低头,顺着她的视线,青野看到她胸口的口袋中,有一束小小的蔷薇,外瓣有些焦枯,柔顺地在她的发丝下半遮面。
青野没办法开口说出否认的话,只顺着她的意思点头。看着她握着钢笔的手在往回收,青野急忙接过补充道,“谢谢!我正好需要!”
“能帮到你就太好了。”她的声音细细柔柔,连带着不由分说的寂静。庭院里没有其余人,如今似乎鸟都被禁鸣,青野开始责备自己刚刚怎么没有注意到她,也有些踟蹰,会不会被当成拙劣的搭讪。
卷发少女的眼睛晶亮,看她接过笔去愣愣地无动于衷,又用下巴点了点青野摊开的日记本,“请使用吧,学妹。”
学妹。
青野遇到了那场让她悸动的邂逅,无声无息,可惜年岁在她身上流过的时日,少过在另一人身上。
青野曈曈小心翼翼地打开笔帽,将硬皮本搁在手腕上,用笔尖对准落字处,恍惚又抬头注视着她与头发相同颜色、琥珀一样的双眸。
西伯利亚的雪松,流淌着一样的琥珀。在异教徒的神话里,松树是储存魔力的容器,身上的雪保佑秘密不被发现,无私的心不被融化。
她自嘲着摇了摇头,将笔归还去。
“灵感是调皮的小猫尾巴,已经溜走了。” 青野由着手指的温凉脱离。
“那可真遗憾。”
她接过去,握了握,将它插进西式马甲的胸口里,和那朵被采撷下来的花并排而立,“那么再见啦。玛利亚保佑,希望你能抓住那只小猫儿。”
抓不住的。
青野挥挥手,目送她转身,这么想着。
青野还想起图书馆里,纸张和油墨的味道。清淡的,像风穿越岩石和腐朽松针的味道,或许童年时,她就是为了留住转瞬即逝的风,而选择将它们放在齿间剁碎,压烂,吞下。
已经足够了。
她的心悄然转变,或许她不用知道风的名字,就像玫瑰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她也无需用损坏书的方式撕纸进食,青野知道,来日还有很长的路。
就像太冗长的玫瑰经,青野念得不是很流利,通常的祷告中都更加囫囵,说一些听起来庄重神圣的句子,结尾用“阿门”就行。
那么,阿门。
——Fin.
■完全同人!出现ooc是情有可原(呜呜)
■讲述青野曈曈和天幸君央的初次对话(我流)。或许目前青野还抱着以后要找妹妹的想法,也没太引起天幸的注意,属于插肩而过的美好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