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莫淹留——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这话没人会问出来,问出来像个傻子,商业的对手、结仇的对头,除此之外再谈什么情义几两,都算得上亵渎他们这几年的敌视,张竹之想的是这样,可真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谁会和对手这般纠缠不清?尽管他能找很多借口,比如为了寻人不痛快,为了解闷,为了给百无聊赖的争斗找点别的色彩。因而蒋一也几乎回以同样的态度…起码在他眼里是,一想到这回事张竹之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清楚蒋一在想什么,他可以揣测对方的决策、态度、甚至那张扬的面容,但到了彼此相对时,蒋一总能做出些偏离原状的事,让他心生烦闷。 分明都呆在应有的范围内就好,可赌徒大多好贪,事事都要两个全选,搅得两人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叫人郁闷的心情在里面。
偶尔地张竹之也会怀疑,恐怕逢人就建立一场特殊地位也是令蒋一享受的,那样一个声色犬马的酒蒙子当然热衷人人那里留一件不可割舍的东西,好似流连花丛的乐趣已不止于花柳之间,早探出墙头去了。
他总见到蒋一的红衣,明晃晃闯进眼里,比花色更艳丽比血色更浓郁,极容易唤起人心底的一些隐秘快乐——杀意,譬如幻想自己扼杀这样明快的人、如同撕开一只精美的蝴蝶,那操纵的快感就沿着后背底下往天灵盖蹿。当蒋一也回应这番心意,好端端地和人搏杀起来,张竹之便觉得此人简直甚于高山流水的知音,堪比耳鬓厮磨的情人。倘若真是如此,这爱啊柔情啊,真是耽搁了元珠……但张竹之还是清醒的,他又不是真发疯了爱上那赌桌对面的人,无非只是贪一时放纵、眷恋那肆意张扬的春光,再把硕果封进自己心里那口苦井里发酵,说不准就能酿出酒来。
人想逗趣时,蒋一会来点真家伙;想好好杀一场时,蒋一就把那幅顽劣模样露出来。当真是个体贴的人啊,熨平了张竹之无数次潮汐般涌上的乏味,惹他来火、叫他把平日见惯的了无生趣一一点着,成了真心实意、纯粹无暇、不加留取的嗔欲、掩在啼笑皆非之下状似癫狂的较量。
花楼酒楼都喧嚣,夜色深重时反似乘上云霄的仙阁,桃花映着灯火摇曳,一场一场香雨往下泼,美人美景四处可见,画楼歌舫也得听闻雅乐,好比天上仙境,却在这红尘深处呈现出来。这是蒋一钟爱的海市蜃楼,只消夜里在这儿多转两圈,便能见到畅快豪饮的骰子脑袋被那身着锦缎的女子们围在中间,一手鎏金盏一手雕花牌,脸上蒙着层红霞笑得分外开怀。那人仿佛生来如此,见着他就能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那赤裸的野心和权欲、势要闻名天下的放肆。那一副笑脸凑到张竹之面前,看来喝得也不是烂醉,还能稳稳当当勾着人肩膀往赌桌那边拽。蒋一的主场里不给面子,相当于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两年张竹之不爱来酒楼便是这个原因,一旦被赖上,怎么脱身就是个头疼人的事。
解法有三——一来陪蒋一玩到尽兴,他自然会放人,二来输得找不着北,蒋一觉着乏味也就作罢,三来赢得蒋一下不来台,此一局是完事了,可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得安宁。单凭片面了解也能猜到张竹之次次走第三条路,赢这个胆大包天的赌徒实属不易,难说有什么大获全胜,但两人为此纠缠不休倒是真的。赌桌前的姑娘们惊呼几声,纷纷给二位退开位置,那摇骰的女子见状便晓得好戏开场,演到三更都不见能停,六个骰子在筒子里上下翻飞,铛一声定下乾坤。红烛罗帐里面平添些火药味儿,姑娘们只道官人真是老相识,谁都不提他俩那不死不休的架势。
“押大小的玩法总会吧,”蒋一吹了声口哨,“掌柜的不爱来赌,特意多上一盘棋,也算店家有心。”
这是怕自己赌两局嫌无趣,撂挑子走人?张竹之心里好笑,棋掺着赌局下,怕不是要把以往国手气活过来。既然如此诚意,不应和反倒显得自己小气,蒋一说谁赌赢让对方一子,张竹之笑他收敛过头,翻手捞过来棋罐数清数量,将白子放蒋一面前,自己扬手座子,对角各黑白两枚,坦然道:
“你赢一次骰子我让你三子,但若输了,自己收回三子,如何?”
云子晶莹剔透,干净得好似玉石,张竹之在这上面的有恃无恐不亚于蒋一上了赌桌。棋局对杀甚是紧张、只差半目的胜局不在少数,不清楚张竹之到底倚仗自己善于术数还是轻视蒋一不常计较谋划,三子足矣布一处局,这同纯粹的赌桌又差到哪了?旁人看不明白二位的哑谜,只当戏台子搭好,纷纷在各自酒桌上开始下注,有些是给蒋一涨声势,有些是看张竹之的手段和心眼,登时喧哗起来呼天喊地的不绝于耳。
蒋一琢磨张竹之这是打什么算盘,思来想去觉得到兴味正浓时自然见分晓,便让赌局先开,果不其然张竹之只会赌他对位,自己押大人就押小,这么一来赢家便只能在一边。以往常了解,张竹之的赌运烂,这下果真输多胜少,棋盘上不一会白子遍布,黑子寥寥。
“张掌柜再押我对面恐怕还是要输,不换换路数?”蒋一随口调侃。
“棋上见胜负,蒋老板很有把握?”张竹之反笑他多心,“蒋一,棋贴得太紧,反增他人势头。”
话说得不假,比起张竹之这种谋局之人,蒋一到底只是凭记忆和感觉落子,他赌骰赢得够多,棋也放得多,张竹之总把黑子零星排布,在他料想不到时又能收回去,饶是次次冲断也不防那人对杀提子。难道这就是棋手的精妙所在?一股辛辣的滋味从蒋一心头腾升,他不禁好奇若是真叫张竹之运气差到无力回天,那人苦苦挣扎时又是何种模样。酒气浸入人几分,蒋一抖了抖瓶子叫人再上一坛,拍下两子冲散黑棋。连输七局已让张竹之差了蒋一十四目,早先打下的基础也不成样子,张竹之垂眸观赏似的,不紧不慢再落一子。
只在转眼间,骰子首回冷落了蒋一,抬眼便看见眉目细长的那人盈盈笑着望他,唇齿开合做了个“请”的口型。低头再观这盘棋,尽管自己落子颇多可也被处处掣肘,黑子断他棋路太多,步步扼喉,此时不管收哪颗子都要削己方士气。蒋一到此恍然大悟,那赌注的提议真是随了张竹之的阴狠手段,对自己这么个投注似瓢泼的人来说,收回成命真是叫人难受至极。搞半天张掌柜算到自己心性上了,蒋一愈发觉得好笑,只要退让一步就有如此遍地杀机,也算可遇不可求了。但反过来看,他倚仗赌局,至于棋路如何不都是趁醉胡来?张竹之爱算便算去,风云又不止在此时此处。
“算得精妙啊张掌柜,”蒋一拍手称赞,“但要等着我输骰,也不算容易的。”
“一子失地十目,你有几回可输?”
“听骰对赌,掌柜又有几次能赢?”
张竹之不作言语,手点棋盘边沿,兀自给上了壶茶,悠悠品起来。荒谬的杀局竟然真给玩出了狰狞态势,酒楼一时间四下无言,接二连三开始交头接耳着私语,请张竹之来的那人见氛围剑拔弩张早溜到别处去,没看见人思绪沉沉地摩挲着棋子。摇骰和下棋这么有来有往继续进行,每逢蒋一占了上风即将胜券在握,又会因收去的几子叫人绝处逢生,张竹之下的棋好似个百足蜈蚣死而不僵,盘踞在棋盘上面。三月春风浮热,吹来不见得醒酒反而醉人,蒋一被醺得打了个哈欠,看张竹之专注那盘棋,便问他又算些什么出来。
张竹之回神看他,眼睛眯得细长:“算你的死局。”
“那我什么时候死?”蒋一张口就来。
未有人答话,夜到深处了,桃花随风零落得清冷,雕梁画栋有孤月在前美酒在后,蒋一醉着打量张竹之,那人好似沉入了黑白纵横一般,忘我地顾着棋局。有时不知这颜色浅淡的眼里,到底是人如棋子、还是棋子如人?这么长时间一言未发,看来是真在算他的死局,蒋一像是被焰苗燎了心头,带着喝下去的酒烧成一片野火,便被驱使着连带这盘棋也烧了。
刹那间酒液飞溅,张竹之正看着棋盘,纵横十九道中硬闯进了一片明晃晃的红,在流光溢彩里翻飞着,酒香冲淡了茶香,黑白交错被水流贯到地上,叮叮当当脆响如玉碎。他抬头迎面撞见四溢的酒气,蒋一提着酒壶放声大笑,惊得满座无言落针可闻,那摄人心魂的眉眼望过来时竟多了几分独有的入神,转眼又按着他手指将那黑子取走,上下抛着把玩。云子在灯下映出幽绿,同蒋一的领口一般颜色,张竹之方要开口,蒋一就把这黑子按在冲散的棋盘上,正中天元*。整个时段里张竹之只是惊愕,仿佛那身红衣夺去了空气里的什么东西,让他一时屏息敛声,不得质问半句,偏在此时那人又开口,唤他回神似的,如惊雷骤起。
“张竹之,就这么想要我死?”
蒋一给自己灌酒,从这鸦雀无声里觉出些爽快,笑了会儿又看向张竹之,意识到那人也不生气,就凑近了说:“棋多无趣,你要杀我……何不来这金银流水的赌局里?在外面看着可要不了我的命。”
看蒋一醉得颠三倒四,张竹之没多想,只道对杀也是杀。
“你当提子是杀人?”
“……不算,”下棋的人笑了,神似诚心,却讲了折寿的话,“应是我当杀人如提子。”
“好一个行兵如子。”蒋一仰躺在椅子上,长呼一口气,“和你玩是真没意思。”
四角灯烛照得这方桌无比亮敞,泼洒的酒泛着淳亮的光,一汪晶莹倒映出二人对坐,又模糊了距离。曲终人散的座次稀少,难为看客费心揣摩下一折,却提心吊胆等来个落花流水局,蒋一嘟囔着心眼子多到玩着烦人,脸上还挂着笑,转而又说是他这主家的过错,如此儿戏不怪掌柜玩不尽兴。做客这位给他塞了碗醒酒汤,目似青灯流转读他心火昭昭。末了听见客人低笑几声,俯身到他耳边言语:“蒋老板,你的局,我没有不拆台的道理,但你的命……的确与棋无异,叫我很是上心。”
这话说得让蒋一直想骂疯子,对上张竹之那双眼,看其中似有红蝶蹁跹、流连忘返,认真到动人,只能暗叹好端端的明月几许怎么就独照生死二字,给一地华光都平添杀气。酒楼外落花扫成一堆,风吹过去飘往街头巷尾,张竹之同他辞别,走到青砖上又回身看他,似说了什么春色愁人,蒋一也听不见那么远的话,只能凭口型猜出来些。目送些时候他的意识逐渐朦胧,恍惚间见那远行之人脚下浮现一道道刻线,走一步落一子。看来还是那位自己更愁人,蒋一捡了泡在酒里的棋,脑袋没反应过来,放进嘴里含了片刻又吐出来,吐着舌头面露嫌弃。收拾清点后发觉手边少了壶酒,多了白子一枚,就和黑子凑成了一般数目,一百八十一子。
*围棋起手天元有一定程度不利,也存在好战的风格这样开局,另一种解读是对对手的挑衅。
——明明明月是前身——
堂口的生意繁杂,养鱼的、拉货的、走私的、卖春的,金钱来往里最为稳妥或最为暴利的活计,在大当家的堂口里都能见到。从堂口的弄堂东边走到西边,能见着谄媚的小厮、老实殷勤的大伯,再往深处走,走进太阳找不到的地方,还有满脸横肉的打手、细瘦伶仃的师爷,再往里面就得点上烛火,毕竟仓库那种地方黑得看不见手指头,张竹之每天就这样从堂口东到西、里到外,一一清点着人数和钱数。钱少了些不怕,总要给下人些甜头他们才肯卖命干活,就怕不知怎么多出来一些……毕竟这地方,不可能平白无故多了好处:多了钱,少的可能是人、可能是一批货,也可能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弄堂很老旧了,石砖有不少都裂开,走在上面就发出晃郎晃郎的响声,马车最不爱走这种路,万一马钉陷进去可能连人带货都要翻车。那儿多数都是老屋,从堂口建立开始就有的房子,瓦片碎了可以换,石砖碎得厉害了也可以换,不能换的只有最里面的祠堂。
太阳从东边先照,日落时从西边透进来,透过弄堂的尘埃揉成纱带,层层裹着消瘦的人往外飘散。张竹之来一次就是一整天,弄堂的伙计不喜欢他,这小孩打十六岁接手总账的位置就太精明,十六岁的总账还没挂上密不透风的笑脸,有时抓着伙计的尾巴,细挑眼睛冷冷瞥过来,好像祠堂里的那位问候他们似的,叫人胆寒。伙计们心里都犯嘀咕,张小总账又不是大当家的徒弟,怎么管这么多?他师父二当家宽和有礼,可从不会和他们计较这些。老伙计比年轻的更油滑,打哈哈笑着敷衍过小总账,从上到下打量过去,又用圆滑掩去眼底的轻蔑。
是老家伙多少都知道,二当家的徒弟,年轻的总账不会用剑——不是不能、也不是没教过,是因为生来在这块上就成废材了,怎么都练不了。有些走镖的人同张竹之年龄相仿,总爱拿演武场的日子说事。比如总账那时候练得刻苦,天都黑了还映着灯火挥剑,人都说高手出剑极快,一片叶子落地前就能斩成七八片,可我们这小总账到最后、只砍了三节叶子出来。这些话都是酒后谈资了,当着总账的面是没人敢说,毕竟弄堂里面杀人未必需要武功高强,见血也未必非得手持刀枪。人们就这样从张竹之自东边进来开始,热络一阵、冷眼一番,等人远去几个时辰了,才想起自己该遮掩什么小动作,慌忙叫人去办。
张竹之不在乎这些,弄堂里面不用杀伐的争斗、不见血刃的生死,无一例外说的都是他。自古来堂口以武功聚好汉,凭的是本事和义气,能打的人多少在堂口里有几分地位。可堂口又不是梁山,走货又不是劫官,说到底卡着堂口命脉的还是商路和钱,因此管这些的人是堂口又敬又怕的,在他身上也不例外。十六岁的总账当了四年,是张竹之师父还在的四年,不看谁的眼色、不管谁的人情,只管把账算清楚明白后交上去,自有师父和大当家定夺。此后小总账又呆了两年,位份升了,成了整个商行的总账,掀起数年腥风血雨的开端。弄堂自那时起流传了新的话:欠下的账,总得还给人家,等讨债的人上门可就晚了。
“偏巧掌柜的是个算明账人啊!”卖宝器的老板给人倒酒,嘴一咧露出几颗金牙,“张掌柜被撵出来有五年了吧?这下站稳脚跟,可叫那姓周的来气!”
“是啊,总得不都是给堂口干活,就因为兄弟几个不好欺负,给拿去干这卸磨杀驴的的,呸!”
“可惜张掌柜还是二当家的弟子,未免太过无情……”
花楼包间里酒气横肆,和熏香脂粉搅在一起成了股叫人反胃的怪味,帘子后还有姑娘弹琴,好琴好曲被满屋子铜臭造作成了残花败柳,不知桌上几位又在陶醉什么。借他讽大当家的话都应下了,张竹之笑着喝几杯,紧接着“金牙”便给他倒满,扯着嗓门说起粗鲁话来。帘后那姑娘还有心分神到前面,弹错了好几个音,不过整桌的粗人莽汉都不通音律,自然听不出来。什么大当家的心思、计谋、阴毒狠辣…张竹之喝得微醺,思绪已然神游天外了,把人讲过的话同往事对应,心想这不都是自己干的事吗?方才想到这儿,琴声止住,“金牙”拉扯着那弹琴姑娘出来,直把人往他怀里推。那姑娘人都到身边了,又猛得站起来,说什么都不肯到张竹之这儿来,眼里满是水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只道是三哥嫌她不干净、只想趁这时候把她推给别的人。三哥说的是“金牙”,排行老三,熟络点的人就叫他黄三了。
“这叫什么话…我给你从堂口赎出来还不够心意啊?”黄三没料到这出戏,捧着姑娘半露的肩慌神,“元珠……珠儿!你就听三哥这一次,掌柜的不是坏人,是那个书生二当家的徒弟!”
二人你来我往、凄凄切切,叫张竹之插不上话。黄三显然是个粗人,怎么都听不懂元珠的说法。酒气跟着夏末的燥热往屋子上面涌,到了天花板又和降雨似的坠下来,张竹之本想说些什么,嘴巴开了又合,热意化作一股烦躁直攻心头,干脆伸手蛮力把姑娘拽过来,对着黄三道:“黄老板的心意领了,既然是送礼,下次送爽利点。”
没等黄三再说话,张竹之拉着人便走,扔给小厮一袋钱后随着姑娘一声惊叫,二人便锁在一个屋里了。这下清净不少,只剩喝了酒的醉意和闷热久久不散,张竹之坐在窗边看元珠像个惊弓之鸟,闷笑了声敲敲桌子,让姑娘好生坐下来慢慢聊。月色如银撒透窗子,元珠脸上还有泪痕,嗫嚅着放下琴,把身上的披帛和纱衣一件件往下脱,叫月色照得她白如璞玉、如易碎的琉璃。琴音响了两声,张竹之拨了拨,断断续续拨出一首曲子,伴着元珠褪了衣裙又卸去钗环,只穿一件轻薄的里衣款款而来。拔下的簪子被元珠握在手里,她听得出张竹之没学过琴,只是记下了琴音位置,又纠出她弹错的音,一小段曲子弹了三四遍才让这人弹对,没半点情调,更谈不上什么音律。
都讲高山流水觅知音,对风尘女子来说,她能被黄三赎走已经是万幸……哪来的知音?元珠笑话自己想得太多,把那簪子横握,搭上了张竹之的手,展开了万般愁绪所在的笑容:“官人,琴不是这么弹的。”
“……我没学过,”张竹之抬头看那姑娘,“但姑娘一手好琴艺,跟着那人可惜了。”
“三哥救我出离水深火热,谈不上可惜。”
“何来的水深火热?”
“烟花柳巷深,情浓蜜意热。”元珠说得淡然,却不由流露些愁容,“热得险些给人烧死了。”
张竹之良久未言,没了逢迎的笑、他那双眼睛显得有些冷冽:“——怎么不去找我?”
他像是说中了元珠的心事,女子的泪直往下落,打湿了琴面又滚着砸在桌上,张竹之又问,却被人塞过来一支松石簪子,簪头被磨得锋利,把元珠的手划出了血痕。他不是头一次见元珠哭,可每次想说些什么,都只能让元珠哭得更厉害。这从来都是个泪人儿,那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落泪?脂粉被泪冲开,糊成了姹紫嫣红一片,元珠握着他的手直摇头,又像推拒一样按着他肩膀往远推。
“你快走吧,你快些走啊!”
好似她的声嘶力竭唤来了人,门猛得被撞开,进来三五几个手持兵器的、方才还在酒席上见过的人。清冷月光照进来,只照亮了窗边的张竹之、正映着窗子的元珠,还有琴弦上挂着的泪。那几人逐渐围拢,随后一人在门前点亮火烛,逼退了月光又照得屋里影影绰绰。江上的渔船便是这点好处,逃又逃不脱,躲又躲不掉,张竹之明白这鸿门宴凶多吉少,却不曾想到请君入瓮的饵是元珠姑娘。
几人欲纵身而上,却见张竹之一手起落将木桌拍飞过来,木屑翻飞时眨眼间元珠不见了踪影,似被人拽走从窗子里跳了出去,又听屋中几声脆响如同金石铿锵,烛火刹那间灭去,而为首的刺客也似虎狼飞扑向窗边。他们都知道这掌柜的不善武,一个不会用剑的人面对四个善战的老手,若是方才跟着那姑娘走了还有一线生机——如今只剩他的死路一条!果不其然刺客抓住了一条发辫,用力一扯便听见那人痛呼,心中大喜,直把手中剑向那方刺去。一刺被躲过,反手划圆似乎割开些什么,再向前捅过去,便听见张竹之一声怒骂,屋中顿时多了丝丝缕缕的血气。
可那门边的烛火扔是熄了的,刺客看不清情况,朝着门口的人叫骂:“靠恁娘!死了啊?还不赶紧点上!”
“…走镖刘,”张竹之的语调发寒,带着怒气在里面,“你那眼睛,倒真不如瞎了好。”
维持那么大一个商行,光有商路和钱早晚也会被人觊觎,因此养了打手,打手光有人还不够,得有武器让他们用,在走镖路上的武器用了就丢也是常事,所以商行下面多少还得有个小锻造坊。盐铁这种东西自古能出横财,官府限制得死,大当家也不愿和官府结怨,只是在能容许的范畴里做些大批冶炼的工艺。这架不住下人想发财,兀自扩张了规模引来不少麻烦,当年带头干这桩事不是锻造坊的人,而是护镖的刘驰。起先这些事做得很隐蔽,只用商行的路不走商行的账,但生意越做越大、需货量越来越多时刘驰的钱也不够用了,他便拉拢伙计一起做,人一多便有了敢打商行财库主意的傻子,那窟窿也是越开越大,大到刘驰无力回天只能硬着头皮做下去。
原先的总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他想办法填补一些,总账也理解他的苦衷,可自打换了张竹之,每逢呈交账簿,那浅色的细长眼好似针扎一样把他看了个透彻。他也见过张竹之练剑的难堪,可这么个废材,如今却把着了他的命关,卡着人脖子似的把他的账簿拿了又放,似笑非笑着提他问话。怎可能不觉得屈辱?历来以武排位的商行,却让这废物骑到自己头上去了,刘驰憎恶张竹之的好命,被二当家看中的人哪怕一无所成也能讨个好营生。
这便是他犯过天大的错了,刘驰只想回去给自己两个耳光,他怎么敢以为大当家养了个废人监看他们?自二当家重伤卧床,不出两个月这张总账和疯了一般从上到下彻查,他背后的锻造坊也不例外,不知招惹了张竹之哪里,刑讯持续整整十几天,刘驰的眼睛也在那时候彻底坏了——白天怕见光、夜里又看不清东西,护镖的生计也自此没了出路,好在黄三肯收他当护卫才有条活路。黄老板是个见风使舵的聪明人,从二当家刚一倒下,便卷铺盖带着人脱离了商行找下家,免受被张竹之剥三层皮的苦。如今那小总账的活计挡了黄三爷的路,他又有的报仇雪恨的机会,何乐不为!
刘驰听着张竹之挑衅,心里一股邪火窜上来,揪着人头发就要把张竹之按在月亮照得见的地方,势要先戳瞎这算账的两只眼让他先尝尝滋味。这么长的头发在打斗里着实费力,张竹之被扯着疼得尖锐,听着耳边吵吵嚷嚷便知道刘驰又开始昏了头,什么都听不进去。拉扯的距离也不算近,自己两手全然无人限制,只待刘驰凑近了扑过来时伸手便将那簪子刺进了刘驰的一只眼,正想要刺第二下,被这武夫一脚踢出去,一时爬不起来。血从刘驰的一只眼里汩汩往外流,叫人脑袋发晕,耳边好像有什么人在喊——从烛火黑了就开始喊“看不见了”“彻底瞎了”什么的,这不是废话吗!?他刘驰没了灯照着是彻底一个瞎子,可这群草囊饭袋又能好到哪?气血上头事耳边像有蚊虫嗡鸣,正四处打转着找那该死的掌柜,突然间太阳穴上像被钉子凿穿了,咕咚一声倒下再无知觉。
“…瞎了就别趁夜杀人啊,”张竹之指间夹着一枚铜钱,看门口三人乱作一团,捡了脚边的刀把刘驰喉咙扎个对穿,“黄老板好意趣,瓮中捉鳖玩得怎么样?”
门口呲着金牙的宝器行老板看到他,整张脸皱起来挤在一起笑,肥肉堆了几层:“好算计、好算计……我还从不知道走镖刘这么吃激将法,小总账。”
“比不上您手眼通天。”
“哟,还惦记元珠姑娘?”
“说得真龌龊。”张竹之腹侧的血染透了衣服,那处刺得极深,又被人踢上一脚,状况肉眼可见的糟,“和您这见不得光的作风,如出一辙。”
“我们这行谁见得了光啊,就算和你这般,不也是过慧易夭的命?”黄三笑得开怀,“大当家的行事又能磊落到哪去?给人施点恩惠,他就当自己干净了吗!”
“刘驰到死都不知道,他开的贩铁路给你做嫁衣了。”
“你可怜他?”黄三有些意外,“他这种人,无知是福。”
“所以你也不知道我和大当家串通了多少,哪些是我做的,哪些是他授意的。”张竹之顶着眼前发昏的感觉,把涌到嘴里的血沫往下咽,“你以为他在清理门户……实则是他放了你,而我、我真的太想让你们死了……”
“……”黄三不再张狂地叫嚣,反而费解地看着张竹之,“小总账,你不至于现在还给那人数钱吧?”
“……”
“他连护卫都没给你,不然元珠怎么都不会叫人捞到花楼来,不是吗?”
“是,我因为这事怨他很久,”张竹之的手脚开始发冷,他忽然觉得没带有个人来是个错误,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他这个人,顾表面情意多……对我是、格外无情啊。”
风卷残云,几近是红的风和黑色的云雨,席卷着血和人的残肢到了黄三身边,一双反刃刀直直劈下来,黄三人还没意识到情况便被砍了头,一只手断开来滚到别处。偌大一个花楼只剩逃窜的人,尸首遍地和此处相对的二人。来花楼之前阿伽利叶根本没听懂张竹之和他说些什么,等到什么时候进去,这话太复杂,他只能蹲在花楼外面等张竹之出来,张竹之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在窗边出现,他能数张竹之在哪个房间。这个人告诉他要等,等到什么时候,就可以杀。但要等到什么时候?杀谁?阿伽利叶混沌的意识里分辨不出这些。
他只看见张竹之在的窗户,里推出来一个人,然后让他等的人和别人厮打在一起——扑过去的人有刀,他有刀。这种模糊的直觉引着阿伽利叶一路杀上了二楼,总算见到个还没死的张竹之,似乎很高兴他过来,带着人去了一间有纱帘的屋子,叫他随意胡吃海喝。等元珠带着大当家的人前来时,阿伽利叶还在那儿吃,一旁的人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伤口,斜倚着太师椅闭目养神,仿佛今夜江上无波,水上无浪。
元珠清晰记得,她和张竹之见的那天,这人还不会佯作一副笑脸,只冷淡地在弄堂里穿行,直来直去地问各个老板和掌柜的今日营收、明日准备。尽管小总账管事严苛,但从不会打骂别人,也不会无事生非叫人挨板子。小总账会从东边走到西边,元珠是卖给西边的裁缝打下手的丫头,等到晚一些才能见着张竹之。盼斜阳的日子盼了好几个年头,她以为张竹之会记得,到头来才知道,小总账从不记得自己给谁恩惠、给谁好处了,也不记得谁讨厌他、谁憎恶他。那些事对张竹之来说是明明白白的账簿,是一桩一件的债务,是一列列的数字,是她为总账上心记下的一次次蛛丝马迹,唯独不是两人之间谁情有独钟。弹琴的弦是线,纺织的丝也是线,可这两种东西怎么能一样呢?
弄堂西边的黄昏很浮躁,树木都生在东边了,西边杂货成堆,灰尘一阵一阵,她和思慕的人说私定终身,而那双细挑眼睛里死水一般,只淡淡应声下来。或许明月如许,能照亮他们的心境,元珠如此期盼,可真当明月照下来,她才恍然明白张竹之心中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月光澄然。她一直觉得自己那天哭得丢人,怎么事到临头开始怀疑别人的真心,可每回忆起那时张竹之也曾茫然无措,便知此事再无余音袅袅,只得埋葬一片心意。那人竟也是个白痴,元珠多次心里埋怨,若是骗她也就好了…一无所知,岂不就和孩童一样无罪可论了?卖身花楼和黄三的赎身都不是她能选的,但饶是黄三这样的混货,还待她动了几分情,没曾怀疑她心向着别人。可张竹之自进酒席就没信过她,那账簿算得太清白了,元珠见那人的眼睛,就能看得见那人的心。
这心底清白的人昏睡了三天,就算醒了也意识朦胧,念叨着交代的事又沉沉睡去,大当家顾及他们旧情没赶她走,她也不想见张竹之,只想早日回什么花楼酒楼里弹琴,浑浑噩噩同风尘中人过了去。后来张竹之醒了,问着下人找到她,说给她找了个安心的去处。
“……我在哪都挺好,”元珠觉着自己大约还是没得选,只想把话说明白,“竹之哥,我又不曾是你情人,惦念这些做什么。”
“我以为那家铺子把你卖了之前,你会过来找我。”张竹之却说起别的,“结果我翻遍了弄堂,才发现你早被卖去别处。”
元珠没说话,她看张竹之伤病一场,刚起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还是那幅淡漠的理所当然的态度往下讲着。
“我之前帮过一个女子…她性情炽热,又待人很是真挚,现在自己开了青楼。”张竹之说着,停了下来,良久才继续道,“……若是你不来找我,我总归没法知道你在哪,也帮不了什么忙。”
二人终究谈不出什么,元珠还是应了张竹之的话,收拾行李改去别处,而大当家自始至终没接见张竹之,只说养好伤该去哪去哪。大多数时候阿伽利叶都在门外等着他谈完出来,直到临走前一晚,那大当家私下过来,笑骂他养了个野崽子当护卫。张竹之出去才看见阿伽利叶在旁边龇牙咧嘴,抱着烧鸡去了别处吃,多半是大当家闲来无事和野人讨饭,遭嫌弃了。他的伤病好得差不多,只是本就瘦削的人折腾下来竟比年近半百的病人还要虚弱,被大当家取笑半晌,又掏出一壶酒显摆到面前。
“医嘱说你不能喝这个。”大当家很是爽朗,“虽然也不让我喝吧,但偷偷来点也行。”
“……”张竹之搭不上话,心道那拿着这东西过来干什么?给他看吗?
“今天是十五,刚好你在,庆贺一番。”那人像知道他心思,倒了三碗酒在面前,“闯荡这么久了,挺辛苦的吧,还要继续下去?”
“…该杀的都杀了,我不拿这些货,他们还要看着您的脸色抢。”
“小小年纪杀心就重,难搞哦…”大当家自顾自碰了剩下两盏,豪迈喝起来,“哪天我都管不了你时,这商行可得人人自危了。”
“您不赞成我这样,但我真斩尽杀绝了,您又当没看见,”张竹之没碰自己面前那碗酒,只盯着月影摇晃,“说到底,您也想要这个结果。”
谁知大当家顿时乐得开怀,再给自己斟满:“竹之啊……竹之,你这人就是心思太清明,叫我很不好办啊!”
“您是说没落井下石,已经算给人余地了?”
“这不是清楚的嘛…”大当家喝着酒,抬手去摇院子里的花枝,“他徒弟情深义重,我可管不着,我这做师伯的总不能因这个为难师侄。”
分明是这人曾不叫自己认回师门,却说得好像无事在此。花枝繁茂到极点,被人一摇晃,阵雨般的落下一场,也流落酒盏几片,张竹之正低头看,一旁没人喝的那盏载舟一样盛满碗落花,而自己面前的还是清清白白,照应明月。大当家趁着醉意胡来,说小总账如明月高悬、孑然清朗,张竹之没应声,只把这碗酒倒在树下,长叹了口气。
“师父托我找的人杳无音信,那大夫恐怕看不来您的病了,多少珍惜点身体。”
“死不了那么早,”大当家浑然不在意,“想吊着我这命的人多了去了,小掌柜啊……这般念旧,会被人给害死的。
这天下也只有十五的月亮圆,强求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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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飘零久——
不论时节,南边的地方一整个湿得发闷,热中裹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黏在人身上,好似长了另一层皮。可这地方的人皮肉很不算结识。南边太富了,金银晃得人眼迷离,来去春秋、拂花问柳,是个酩酊大醉的好地方,人也自然如玉如琉璃,漂亮又易碎。本来楠栝州不常下雪,近年来更是如此,但张竹之当年给师父守灵的几天偏偏就有鹅毛大雪,胜似别春州的严寒,也就是那阵子让大当家落下了肺病,每日都得煨着药汤伺候。如今一去十二年,离二当家单枪匹马杀出鸿门宴的日子过了许久,张竹之每每感怀都笑自己太多事,自己又不是和当初那般的毛头小子,走的也不是师父那条路,怎么可能落得一个下场?如今他的典当铺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任谁也想不到这闹市胡同里有一家走得起杀头货的典当铺,而铺子下面的商路条条价值金银万两。
从小胡同走出去,往前几个路口,能见到那地方门上有块大匾,字迹宛如游龙、遒劲有力肆意张扬,一眼便知是名家所赠。牌匾所属正是一家酒楼,楼宇自上到下建设使用的木料极好,天气热了隐约能闻见些木香,但若是凑得太近正应上那些迎来送往的莺莺燕燕,就无从添香了。姑娘们的脂粉似春花春芳,羡煞旁人。大路旁边有这么一家酒楼招摇过市,简直就是把金山银山往人面前炫耀,只不过在楠栝州这样的酒楼不止一家,可老板手底下的酒楼、也不止一家。
这奢靡至极的酒楼老板姓蒋名一,用张竹之的话说,傻子听了都知道是假名。知蒋老板排场铺张的人未必知道张掌柜的经营,可知道张竹之是什么角色的人大多都知道蒋一比看着的还要放肆许多——活脱脱一个赌徒。因而两人关系自开始便不和睦,张竹之离了师父与白手起家相差不远,用惯了阴毒狠辣的手段也看惯了星罗棋布的局,那蒋一到底还是年轻一些、行事更明朗,也格外有几分豪情侠义在身上。说到底,赌徒和棋手合不来,在金子银子里面是天经地义的事。
酒楼沿河而设,离大路还算近,远去路边的深处也有几座楼,比这栋酒楼小一些、模样精巧,红帘罗帐挂在窗边,男人们见着便晓得这是叫人快活的地方。把沿河的街坊当做四方布局,典当铺子斜对角最远的那家青楼,其女主人善舞绫罗绸缎,不知世间魍魉横行一般整日造弄风月,打听后就知道女主人只有绰号叫右诡,喊亲昵一些就是右姑娘、右姐姐。
几度斜阳时,街上的人都要趁天黑之前往回赶,张竹之只身去了右诡的青楼,见面未经交谈,便两人同往一间房去。房中除桌椅罗床外,长期点着淡淡的熏香,茶盏被一苗条女子端进来,又为两人拉上了香纱幕帘。幕帘后右诡略躬身行礼,后将茶叶从罐中拨出,温水洗器,投茶摇香。一整套茶礼做得无比熟稔,等张竹之喝上茶,天边夕照只剩了金光几尺,照得人间影影绰绰。这是右诡待他的礼节,非红尘女子待客的做法。毕竟他来这里从不谈风月,只谈人间百态。
“武林大会在即了……真是不见消停,先生才安生下来不到半年吧,”右诡笑着开口,“不过就算先生再忙,也比不上楠栝州活似个陀螺一样转得没完。”
“看来都有各自要忙的事。”张竹之回道。
右诡点头应答:“先生的铺子确实不比武林大会吸引人了,这会儿有谁还顾着先生,那只怕是有心之人。”
他们说话语焉不详,说白了只是对账近日的楠栝州是否还有人盯着张竹之手下的商路。每次和右诡谈及这些之前,张竹之自己便有一番琢磨,等到了右姑娘这儿只需几句话就能明了,防隔墙有耳也防人心叵测。他当然信得过右诡,烟花柳巷的花魁也非一朝一夕就成了如今模样,右姑娘性情带着坚韧的烈性,是个对内心思诚挚的人。可他的算计不分这些,何况有些事也不该让热忱之人来考量,只由他担着便好。典当铺子——或者说走货的商路和放贷的布局也才稳了不到三年,三年里张竹之做的净是斩草除根谋财害命的事,他能倚仗的也只有满身算计,要想在名利场上过得安宁,起码得布好自己的局。
“不过有些事还得劳烦先生。”右诡讲完张竹之想知道的,才施施然开口了自己的事。
人在江湖多少都有门派所属,武林大会的八大门派齐聚一堂,右诡也要去。离了这么多人青楼和铺子都不能无人照看,怎么安置空城般的各大营生,就是张竹之要考虑的了。
“是想做些什么?”张竹之问道。
“找人,”右诡很是坦然,“机会难得,试试寻不寻得到故人吧。”
这话右诡也问了他,张竹之答得如出一辙,不过理由是他找的人都在江湖、多半都得去那风起云涌的武林大会,应当不费力就能遇见。话说得如此随性,右诡便知道不是张竹之本意,张竹之要做的事从来不会毫无定数。但眼前人不愿说,她就不会多问,她明白有些事只能张竹之自己思量。二人去武林大会的脚程不一,张竹之到了时还不见右诡的身影,便独自带着人往黑市里面去。黑市有规矩,不能有真名、不能有真面目,他给自己和护卫各取一样面具,上面绘着红白纹样,戴上时像个挑眼的狐狸。张竹之的护卫没多少人记得,倒不是不显眼,只是人通常懒得去记行事不上台面的角色——尤其只在主人家身边看护,显得像条狗的人。而对张竹之来说护卫阿伽利叶始终像个难驯的野犬,又是把世间难寻的好刀:一个不会背叛、不会讲话,听话又嗜杀的护卫,难道不是最好的护身刀?
往黑市深处没走多远,阿伽利叶就想揪头上的发绳,一抬手就被张竹之用扇子打了。如果不是要掩藏身形,阿伽利叶只会披头散发穿着一身破烂的布料,给他换新衣也会因为厮打而不出几日报废,能把人捯饬成现在这个整洁的样子张竹之甚为满意,只想能多保持一阵子就多一时微妙的快乐。在铺子里的时候为了教会这茹毛饮血的野人有个正常的生活习性,张竹之花了番心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这隐秘的、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塑造,像是工匠的刻刀削在木头上,阿伽利叶是块又硬又沉的木头,他磋磨至今得到的虽已叫人满意,却仍不是那么尽善尽美。比如阿伽利叶好吃,一旦吃起东西便没什么节制,张竹之曾给了一顿纯萝卜的饭,被当成夺了阿伽利叶原本的肉,叫这野人一口咬住了手。后来阿伽利叶也学会了吃点菜就能换一顿好肉的做派,只是遇见吃的仍像护食一样,任张竹之随心所欲施展那阴晴不定的掌控手段,也始终把吃的看做头等大事。
让张竹之来看,他总不能和没有神智的人计较这些,权当平日的无聊时打发时间,无事便与野人抛去脑子一样胡来一通。黑市曲道幽长,没人留意这俩身披斗篷的人,只在外围叫一名侠客认出,不如说是侠客认出了阿伽利叶,才喊住他们。
扮成这样都能看出来啊。张竹之暗自感叹,见来人是长期逗留塞北的严冥,也便心下了然。这么一来就不算太奇怪了,严冥与阿伽利叶认识的时间他不清楚,但这脸上几道狰狞伤疤的侠士总会给阿伽利叶捎带些吃食,以至于哪次没拿来,阿伽利叶便面露不悦死盯着严冥。而另一桩事与商道有关,严冥虽然不愿参与金银的事,可早年家中行商,对商道的事知悉颇多,张竹之偶然也会得到些消息。
正让严冥拿了面具,这人从袖中又掏出来些东西递到张竹之手里,张竹之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几块塞北的奶糕、酥油饼,还有熏干的肉。一瞬间阿伽利叶的手就伸过来了,张竹之拿扇子敲打,阿伽利叶就心有不甘地瞪他,一旁严冥看了无言片刻,仿佛所有人的正事都被阿伽利叶带偏了些。最终张竹之还是抢不过这蛮荒之地出来的原始人,阿伽利叶先把熏肉风卷残云地吃干净,对着酥油饼和奶糕开始做抉择。
“……”严冥定了定神,“掌柜的…近来商路是看着平稳了,不过麻烦可能更多。”
“此话怎讲?”
“商道越是平稳,下面的人越没什么机会,人都盼着一步登天…龙头不死,他们没机会可盼。”
商路来去不过数百条,能腥风血雨千年不止,便是这个道理。张竹之手里也有商路,虽不显眼,但至关紧要,招来性命之虞实属平常。面具遮去严冥脸上的大半伤疤,来去迅速的刀客转眼消失在人流中,留张竹之原地看守阿伽利叶胡吃海喝半晌。这小玩意肯定没人和他抢了,张竹之心想,但又和阿伽利叶说不通。在大漠上阿伽利叶最缺这口吃食,杀人、越货、抢掠都是为了吃,沙匪为了让阿伽利叶更有动力杀,经常克扣着食物让他干活,到现在阿伽利叶都不能明白以张竹之的经营,人再也不会要他的食物,只要他的命了。
等小野人吃完张竹之才动身,直奔那溶洞深处的拍卖行。先前和右诡说了假话,他来找人才是次要,拍卖会的东西算是主要,一来为走些惹眼的货钓暗流里的鱼,二来为些前尘旧事。虽说商行没那么江湖,但也算半个江湖,大当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更是和风中残烛一般,全凭那一世枭雄的魄力撑着。二十多年前的大当家如日中天,素来好接济弟兄,杀伐决断也有情有义,令人敬佩,身边的二当家既是打手也是幕僚,温文尔雅颇有君子之风,商行之间无不津津乐道。但这般行事都在明面上,最终挟声名害人的招数就卡住了他们的要害,二当家最终落到迫不得已以死换生的地步。尽管那些都与张竹之无关了,情分也好念旧也罢,他只当一己私心,来拍下这儿的仙丹灵药试试。
论远近亲疏,他和大当家只剩了往昔诸事能关联。可正因如此张竹之放不下去,他不能再喊二当家师父,但若不是二当家的一句天资聪慧,他又怎可能走上今天的路?
拍卖行一楼设赌桌,人还没进去就能听见阵阵喧闹,叫嚣吆喝下注,每一样都是张竹之心烦的东西。刚巧这烦人的地方中心站着一最为惹眼的人,红衣披挂金丝玉缕,两人对上目光不过刹那就知晓对方身份,哪怕面戴脸谱。结下梁子的人,相认比亲熟的好友还快,张竹之心下无言,却早有不悦上涌——见着次次掀桌的赌徒就罢了,还是在赌桌上,要人命呢。
被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赌徒正是蒋一,赢了钱还在兴头上,张口便喊:“这位掌柜的要不要来一局?”
“赌这么爽快,不怕有人出千?”张竹之答非所问。
“我先出千不就得了,”蒋一嗤笑道,“哪有一台桌上,两人同时出千的?”
“那看来运气不怎么样,”话一拐就是给人添堵的,张竹之提着扇子过去,“不然也犯不着出千啊。”
这话呛得蒋一也面露不虞,耸耸肩坐回赌桌:“所以赌还是不赌?”
“一局。”张竹之答。
在楠栝州里蒋一和张竹之远算不上至关利益的你死我活,但多少提及对方时就想着那人何时才走到死路,说到底竟是性情不合远超出利益关系。张竹之大概明白自己的不悦从何而来,熟悉了闯进商道的毛头小子后,知道蒋一有位仗剑天涯的师父兜底,而这小子在楠栝州一掷千金的路数比比皆是,次次都赌,赌一次出人头地,再赌一次一本万利,好似全然不顾身前身后只管一醉方休。这放纵的机会对张竹之来说少得可怜,少得几乎是张竹之的黄粱一梦,他是攻于算计,能让账本的白纸黑字都为之倒错,可若是有那样的机会,谁都不想从一开始就走这条路。
他介怀蒋一挥金豪赌,蒋一亦厌恶他算计人心,这梁子只要二人还在楠栝州,早晚得结。麻将三人,蒋一起手坐庄,下家是位翠绿长衫的侠士,随后轮到张竹之起牌。面前的牌拉了一列,他手里全是隔数的牌,而缺漏那张迟迟不出,想来是另外两人手中各分了搭子和刻子。张竹之暗自腹诽,但凡事情依赖运气他总得遭些罪,何况赌局这种毫无道理的场面。蒋一抓牌玩得兴致高昂,不过一会便到了听牌阶段,颇为戏谑地看着张竹之,好似一只咬了猎物开始消磨乏味的兽,难免让张竹之想起自己曾经生死一线时,那夺人性命的杀手也是这般模样。二当家是打手,闻名四方的君子剑,但张竹之始终不会用剑。有些知晓内情的总以此讽刺,料想不到君子剑教出了个不择手段的小人,而杀到他身边的人便进一步知道,他也不是不愿练,只是天资过差、再好的功法到了他手下也得慢上几分,叫善武的人难免生出些轻蔑的玩弄心思。
粗略算过牌,张竹之发觉蒋一缺的牌在自己手中竟有两张。这赌疯子艺高人胆大,给留了个单张收尾的局面,说不定是玩得兴起、以此解乏。这牌大约还没别人拿到手中,否则下家的人早就当废牌扔出来,张竹之愈发觉得了无生趣,难道他还要拖着时间和蒋一赌谁先起到那牌?
“点炮,钱放这里。”张竹之推牌出列,起身准备离场。
“……”蒋一脸色变了,似有愠怒,转而又开怀笑出声,“这就不玩了?”
“牌不好,我也不是嗜赌的人。”
“——下次赌可得上真东西,你不练练手?”
这话听着叫他好笑,张竹之看蒋一的模样,到底没说这玩意靠的也不是练手:“你开你的赌局,我设我的棋局。怎么?让我陪你一钱搏万两银?折煞我啊。”
“我要就想这样呢。”
蒋一懒散地把钱收了,一副未到餍足的样子盯过来,惹得张竹之冷笑着甩开扇子转头就走,把话留在这儿。
“那看你本事了,叫人入局的事难不成你还想请我进去。”
不欢而散在赌桌很常见,没激起太大波澜,不过多久人群便再次拥挤在赌桌附近,阿伽利叶自外围不知何时又跟上张竹之,两人横穿过喧闹的人们,沿着浮雕墙壁往二楼去。出去不多久就看见远处同样有两人,一人白发、笑盈盈地袖着手,一人高大健壮、金发青白衣衫。张竹之出来时白发那人朝这边笑了笑,好整以暇等张竹之过去。若说张竹之真来找什么人,找的就是这位了。此人是个家传的算命先生,姓姬名樊,旁边那高个子是他的养子。二当家逝世后大当家请了这人来算陵墓的宝地,又隐秘着给自己算了一卦,据说结果不算好,如今病入膏肓的大当家也是应了那卦。因姬樊本就是卦师,取的代号也是风水卦象,张竹之一时没喊顺口,顿了几顿才说出来。
“巽先生,别来无恙。”
“掌柜的才真称得上这句别来无恙,不用多客气。”姬樊挂着笑,“方才输了牌,本该我宽慰你,但想来青掌柜也用不上吧。”
总不能和算命的抱怨自己运气差。张竹之摇摇头表示无碍,随口寒暄几句。实际上,认识时间虽久,他和姬樊的关系也没近多少,十年前的姬樊还不似现在一头发白胜雪,人说话格外温和熨帖,怎看都不是个时常带笑心思莫测的人。张竹之只听过有些人生逢大难一夜白头,实际上见还是头一次,与姬樊每提及往事便如前尘旧梦。两人都与当时模样相去甚远,要说起来,熟络的可能才是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寒暄时的分寸就格外重要,姬樊身边的养子当年还是虎头虎脑的小孩,现在和门神一样对他养父寸步不离,张竹之也不愿多说,只讲了自己来是为了求药。一时两人相顾无言,稍有心就能猜到药不会拿去给安然无恙的张竹之用,只可能是那个卧病在床的大当家。
“…掌柜的这般凉薄,也会为那将死之人求药。”良久后姬樊随口调侃,“这命吊着也是煎熬。”
“故人寥寥,私心也不多这一次了。”张竹之淡淡回话,想想又笑道,“也是好奇先生算过的事,当真都无可解了?”
“……自然并非,命数这东西,做些什么就会向什么方向去些,不然我们算命岂不就像给人划生死簿?那乐意听的人可就不多了。”姬樊不动声色,拢着袖子缓缓道来,等张竹之要以为他不再往下说了,又看向别处、极快地轻声道,“我倒希望能看走眼一回。”
张竹之的话音卡在嘴边断了,不知道该不该接最后那句,思来想去还是惯常地笑,接着就问:“要不先生帮我算一次?”他把话讲得很是轻佻,没让姬樊反应又接上,“不过啊,我这种人的命,不看也知道没什么好下场——总归是贪心念着天意是否能眷顾几分。”
他原本以为姬樊会揭过这话题,不曾想算命人的笑意更甚:“嘛、有些事不算算又怎知道?逆天改命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些人的路本就违逆天命,但还为了那点可能前赴后继、飞蛾扑火一般。”
“……毕竟他有愧悔之事,”张竹之收敛了原先的态度,只字未提大当家的名讳,“我们这种人…一旦觉得自己真能做到什么,就想着再争一把,直到最后试与天争,与疯魔无异。”
话说得有些深了,姬樊只道人本性如此,不再往下说,两手从袖中出来真开始给张竹之起卦。卦象起起落落、增增减减,张竹之学过些奇门八卦,但也不算了解,思虑幽深时只觉得自己荒唐,好端端的想着来问命数做什么?他又不可能认命,也绝无回头的路。姬樊掐算的卦象于他而言…能料中便是应有之事,始料不及便是疑似从无,这岂不是既轻贱自己的计策,又薄待了姬樊这次卜算?可命数万万千千、归到从前,也只不过当初那个黄口小儿僭越了众人直答二当家的话,让人错把珠算当玉圆,方才招来横亘数年的无可奈何。十年前大当家说,若是他来日搬弄人心、作假造孽,便不必认这个师父了,他师父是君子剑,从不曾教过这些。张竹之手攥得指节发白,不知自己怎么一瞬间回想起诸多事由,幸而脸上戴着面具,没叫人看见。
那年师父说,幸好他不会。不会什么?剑法?还是道义?
那样一个谦和的师父,说的大约是剑法。历来侠以武犯忌,不能出剑便是一场大劫,就算看得透、算得清,刀剑这种东西拿到手中时,便是你死我活的局。师父对他道,刀剑总归是伤人,就算一个孩童…只要拿起来那东西,就会被斩草除根,生杀予夺的兵器素来这么残忍无道。可张竹之总在想,他从没能拿起过剑,难道双手就干净了?若是如此,大当家何必说那一番话,他又何必瞒天过海一般作弄风云。事事思来无可解,只恨昨日困今日,不见来年。
张竹之想得出神,一时也没看那卦象最终如何,只听到姬樊的语调好似早知如此,平静而淡漠。
“掌柜的,时运七杀配印,于江湖人来说,前程似锦。”
“……”张竹之没曾想过是这般结果,一时怔愣。
“不过掌柜本就有弃命从财的格局 ,还是凡事少思虑,莫将自己走到死局了。”
“……多谢先生。”
这算什么结果?张竹之告辞了姬樊,走出去些距离停住,阿伽利叶直撞到他背后,颇为困惑看着他。方才的话虽不该叫外人听,可阿伽利叶又听不懂,只知道他办完事了,跟着便走上来,金色的眸子无悲无喜,映着自己几番踌躇。被盯了些时候,张竹之不由苦笑出声,原来这一步错步步错的命竟往前程似锦去了,他这前程里,可有师父命定的死?可有如今无亲无故的凉薄?看来命数也凉薄,好似人间不得月圆一般,竟还真的眷顾了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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