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向PA
-非红勿扰活动文-
1.
“他的世界根本容不下别人,你怎么和那种人搭上话的?”
“嗯?”顾留海没听懂。
同僚看他这幅样子,不知道从哪开口好,把作战装备整顿好后关了通讯器,示意顾留海也那样做。这行为不合规,顾留海想说,又想起早上医生过来时说的话,他把自己的通讯器也关了,等着同僚做下一步。
“那个向导不正常,多半是个疯子。”
作为哨兵谈论这种话题太敏感了,难怪要把通讯器关上,如果被记录下来哪天播放出去,恐怕两人都要被处分。原本塔的向导都是稀缺资源,各自有分配,适配性好的向导会给多名哨兵做精神疏导,塔将严格控制这类向导和哨兵的接触;独有高适配性的向导和哨兵会结合,作为作战的主力;而最后一类向导很少见,和任何人的适配度都奇差无比,作为向导几乎很难发挥本职作用,塔对他们的研究还在进行中。没有向导的哨兵很多,顾留海在任务受伤之前都以为这件事理所当然,他很难明白为何贪求另一个人抚慰自己的精神图景——或者说、为什么一定要疏导?难道力量还不够他们成为其名“强大”的存在?
“向导在成年之前差不多就找到适配的哨兵了,”同僚把战术服扣紧,看他这幅样子笑了起来,“向导的培训就是想办法适应哨兵,除非自己不想。”
他们就此聊的很少,顾留海没法回答那些话,话题马上就结束了。塔内的环境十分空茫,这是定期巡视任务,并不繁重,只要在漆黑的天穹下踩着净是白色的沙堆沿规划路线走,处理异常、报备给塔高层就能完成。所以顾留海有心情去回想刚才的事,他试图像那名医生一样拆解别人的每个语句:同僚对医生的看法,对向导的看法……对向导的猜测,不、应该算自以为是的判断?到底是哪边?问题就和沙子一样流下去,顾留海知道自己做不到像医生那样了,他呼出一口气,沿着预定路线返回。
那是在他精神图景崩毁的情况下,将一切稳定、拯救了他的医生,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内心,顾留海绝不会对医生抱有成见。据上级的转述,先前对外作战的评级出现错漏,进而导致他的记忆、过往和绝大部分习性都因脑损伤遗忘,能够在实验室的帮助下恢复神智已是万幸,甚至仍保有本能反应和作战训练的成果。顾留海需要定期去实验室检查并录入数据,配合医生做关于精神图景的刺激实验和问卷填读。每天一次为期半个小时的记录行为观察、每周空出一天进行精神图景修补。
“我按他说的做了,就听到这些话。”
顾留海如实把巡视前的插曲告诉医生,医生却先看向监控摄影仪,对他无奈地笑了。
“你怎么想的?”医生在数据板上写画,仿佛被评价的人不是他,“接触这些也有助于你建立精神图景,主观也是人们看待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本就是世界的一部分。”
顾留海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你不在意?”
“……我和那位哨兵很少接触,他口中的‘我’,某种程度更像是他臆造的我。”
“臆造?”
“塔中的人,已经很少看到外界了,”医生将那副眼镜摘下来,一双没有遮挡的蓝眼睛看着顾留海,“适当地幻想、臆测外界,也便于保护自己。”
“…挺复杂的。”顾留海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很难第一时间认同。
即便如此,与医生对话比同他人接触流畅得多,就像以一只玻璃杯承接液体,哪怕药剂辛辣且有腐蚀性、也比浑浊的污水更清澈。医生长了一副极符合向导的外表,身形纤细、体型偏小,常年在实验室中受冷光灯照射的皮肤略显苍白,深蓝的长发像溪水流淌过纯白色的外套,看起来随时会消失在黑色天幕和白沙堆里。有时他经常听到医生说些晦涩难懂的东西,仿佛张开了语言钩织的网,比哨兵的暴力、塔的管控都要坚不可摧,将那些半吊子的哨兵隔绝其外。他也不是个例,他是医生的患者、实验员的观察对象,是塔对医生的试探,是一张诚实的白纸。医生不讨厌他,顾留海相处之后逐渐明白了,医生从不厌恶真实、却永远不能展露真实。
安抚野兽的向导们像易碎品,盛满了各色的液体,暴虐的狮子、敏锐的狼、冷冽的鹰隼,一个强大又凶猛的精神体既能保护向导,也是离他们最近的威胁。不是每个向导都需要保护,但没有一个向导不需要哨兵,失去了溶液的器皿只是空壳,安抚、亦是选择。这些都是医生说的,拿着塔编纂的手册讲解,不管接下来的话又多惊世骇俗,医生都平静地说完了。顾留海一知半解地听到最后,询问医生为什么从不寻找搭档、也不需要哨兵。
“我并非不需要,只是……有很多原因,”医生陷入思考,“我的精神图景里,没有他们的位置了。”
“…能够独立也很好。”顾留海试图缓和话题。
医生被逗笑了:“孤身和独立是两回事。但两者往往重叠,自然界注定了生物的意识也具有趋同性,当我不需要他人时、他人会首先抛弃我。当然,只是举例。”
“呃……”顾留海艰难理解着,“自然界是什么?”
他看到医生眼里的笑意退潮一样落下了,蒙上层莫名的寒凉,像看向不存在这里的、极其渺远的地方,很快落回到他身上。是塔外的世界,顾留海听见医生这样说,一股躁动从心底腾升,似乎这句话戳破了遮盖在天顶的幕布,让他看见醒来后感受中真正违和的地方。那塔外是什么样的?话先于意识出现,顾留海反应过来后,医生已经关掉了房间内的灯和监视器,打开一架投影仪。
他坐在医生旁边,沙发的质地很柔软,让哨兵极其敏锐的体感也能安适坐下,医生给他一袋零食,也是为哨兵特制的口味。
“塔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了,但还有留影,有时候高层会保留一部分。”医生按下播放键,他的脸融入了黑暗,声音也仿佛远去,“一些特殊人员的精神图景需要影像填补,自然界是个相当丰富的取材点。”
面前的影像播放出塔内不曾听过的喧嚣,从沙漠演变到原野和森林,群鸟自蓝天飞过、羊群在草地上奔跑。然后看到了世界尽头一样,那里有无尽的澄澈的蓝和纯洁又美丽的白,纯白像富有生机一样凝结后堆积,碎裂后沉没,如反复游动的晶体在汇聚、碰撞、离散。那样的地方没有动物生息,也不存在植物生长,白天和黑夜被长久驻留,如一张具有生命的画,灵魂在水底沉眠。
“海洋,上面的是冰川,”医生解释道,扭过头看他,“就是你名字里的海。”
“你的名字里也有这些吗?”
医生的工作牌照上写了名字,张竹之,三个字的结构简洁,组合起来像枝叶散开。
“……不重要。”医生这么回答他。
2.
绑定另一个人和异类相比,张竹之更喜欢后者。至少不会让生命成为捆绑他的束缚,他大可消耗时间去找通往自由的通道。这便是一开始作为向导,凭着聪慧和幼稚的傲慢,张竹之走上了没有尽头的路。
像塔的边缘不是黑洞、地球的两极不是死寂、宇宙的深处不是虚空一样,自由不是解脱,是另一种煎熬。
如果你渴望着真实却到最后发现虚假的更适合自己,你会选什么?张竹之问过自己很多次最终无果,然而就当他几乎否定了所有,伪造的天幕给他送来一张白纸,近似玻璃透明的人,诚实且纯净地反馈灌输向那人的一切。原本,张竹之对哨兵多少有厌恶情绪,五感发达的人往往被感官牵着走,让他们形同野兽。然而他的病人就这样茫然地面对着提问,陷入了极其理想的理性一般,试图了解每一端的情形再作出回答。于是曾经淹没在自由中的知识成了张竹之牵引病人的手段,他像是透过一个人、看见了另一种世界,一个过于生机勃勃的世界。
“哪来的植物?”张竹之看着顾留海手中的小盆,土壤里冒出了几颗饱满的肉芽,“…塔里没有阳光。”
顾留海低下头:“外出任务时捡到的,高层已经批准了。”
“好吧,”张竹之想到实验室有拟日光灯,“我也能养。”
很快他意识到“阳光”对顾留海来说是个名词,即使外出任务,目前塔外遍布的雾霾也不足以让人再建立起“阳光”这个印象了。他又一次邀请人来看影片,用史前那种老式的dvd机器、粗糙且容易信号断联的投影仪,好像这样就能给人建立一个接近史前的世界。让顾留海更惊讶的是,医生再怎么全知也与他年龄相仿,而这个人就像在塔外生活过一样,从容地提起那些只存在教科文档里的事物。
在张竹之眼里搭建世界和搭建精神图景没什么差别,他能拼凑出鲜活的过往、也能构建起死寂一样的当下。死亡随着实验进展的迟缓爬上观景台,与窗外的夜幕、沙地、拟大气屏障一样,都是人类自作自受的结果。只有研究史前生命的人才会接触这些,每年塔中都有这样的研究员自杀,据说几百年前研究海洋的人也是这样——因为一切的一切,都为了人要存活下去变成无解。动物可以死,植物可以死,现在研究员可以死,以后的哨兵或许也是这样,向导为了稳定哨兵过载的感官不停搭建精神图景,目的不过是让他们回到战场再一次摧残。如果让顾留海知道自己的精神图景里有什么,那人会不会也像别人一样,看待异类一般看着他?张竹之为这种意图摆布结果的念头感到担忧,他想得到一个好答案,意味着他对另一个人有了渴求。
对他来说失望变得太沉重了。影片播放到阳光失去大气后对人类有害,张竹之忽然觉得,抱有期望对自己也很有害。顾留海不知道这些,满怀探究和渐生的疑虑将影片看完,看到了机器旁的一整摞光碟和卡带。还没等他收回视线,张竹之告诉他可以随时来借阅,很快就起身离开。
“我可能…用不上那么多东西。”顾留海跟了上去。
张竹之手里拿着咖啡,没什么表情地回头:“怎么?”
“……不太懂,”顾留海说,“如果没有医生播放,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看。”
张竹之似乎被提醒了,刚明白过来一样看着他,然后看向窗外:“……也是啊。”
一个从未接触过研究项目的人,碟片对他们而言只是些不知用途的物件。即使他能引导、重塑顾留海这样空白的人,死去的世界也不会活过来、给新生儿展示自己的绚烂。于是张竹之改口了,说他可以随时来播放碟片,只要顾留海想看。他没打算用一次或几次的交流就获得这个人的信任,但他可以放下糖和童话的影子,让孩童走上与他相同的路。即使塔外也没有阳光和海洋。
3.
“精神体已经稳定了,可以准备搭建精神图景。”
白色隔离室里一团黑色生物来回打滚,顾留海试图抚摸它的脑门,被整个扑进怀里。角落还盘踞一条细蛇,是医生的精神体,实验时出现与哨兵的精神体接触,起安抚效果。张竹之的档案里有精神体变更记录,顾留海好奇时问过,回答说之前是狐狸,但也是很多年前了。他的精神体也是犬科,一只大藏獒,抱起来手感十分充实蓬松。
精神体往往与性情相关,尽管没有确切说明如何紧密联系,但二者同时出现时,众人都会有恍然大悟的感受,像一瞬间看穿了人与其内心。而精神体的行动也象征主人的态度,就如张竹之的蛇只会在角落盘踞,而顾留海那只藏獒除了亲近主人之外就安静待在原地。人类的本性取代了食物链,好似人变成了野兽,在文明之下互相蚕食。张竹之想着一回事,嘴上说着另一回事,让顾留海担忧地打断了,问他要不要休息一会。
“眼底青得很明显。”顾留海说。
“唔,”张竹之想敷衍过去,但被极专注地看着,实在没法搪塞,“我在想……你的精神图景要往什么方向搭建。”
顾留海茫然:“…和休息不好有关系?”
见他马上就要心生歉疚,张竹之忙开口打断:“不是,我有时会失眠…嗯、看看风景,塔里昼夜不分,有时候会让作息紊乱。先想精神图景的事吧,睡眠问题很快就能过去了。”
“我一时半会也……”顾留海迟疑了,又用那种注视看过来,“医生,你的精神图景是什么样子?”
精神图景,张竹之几乎完全回避这个话题,此时无可避免地被提起。仪器一直在运转,顾留海的心率数值,血压、脉搏都在屏幕上显示,仅凭起伏的线形图就能看出他已经为提出这个问题而紧张,何况让人袒露内心。事实上,通过摧毁精神图景的支点使其崩塌也是向导独有的作战方式,心神交融的神话固然美好,但浪漫主义正在灭绝的路上。
“广阔、但荒芜。”张竹之实话说。
“是……草原?”
顾留海猜测得相当无害,一时把张竹之逗笑了。
“不、不是…”张竹之把打印好的量表递给他,“是芦苇,很大一片芦苇,那个时候也叫芦苇荡。”
之后几天里顾留海找到了播放芦苇的碟片,光盘里没有特意讲芦苇的,但他在几个影片的中间听到旁白说、一些动物会栖息在芦苇荡附近。芦苇常临水而生,在低湿地上散布,其生长轨迹沿水呈长条状、就像摇篮,有芦苇集群的湿地土壤松软肥沃,因此动物聚居不少,影片中没有哪处芦苇算得上荒芜。所以医生说的景色,他始终想不出来。
寻找芦苇时顾留海发现史前的生活与他们还算贴近,离开塔的作息也是一日三餐、早出晚归,衣服同样要遮蔽身体且美观,人们会因被污染的环境得病,也会制造许多毫无必要又无法停止的战争。而在这其中的间隙,芦苇变得无足轻重,唯有被点燃后将如夕阳热烈。人们有沙漠、草场、山峦和湖海,乘坐器械去往想去的地方,即使超出生命的极限也会贪求极致的美景,与塔的一切截然相反,塔中人们的生命被早早安排好,战争不允许他们将生命浪费在追求极限的情怀中。他触摸到了“自由”的皮表,在一张张曾被沉埋的碟片里,看见自由应有的样子。
几天后顾留海主动申请复查,张竹之在他的精神图景里目睹大片的蔚蓝和空旷,疑似天际线的位置洁白无瑕,已经初具海洋和冰川的形貌。顾留海拿不准医生的态度,但很快他看到医生露出了笑意,与往日淡薄的疏离不同,竟有些心旷神怡。辽远的海和山没有成型,张竹之问他为什么选择这样的图景,顾留海哑然,他还不曾知道精神图景的形成来源于自我的筛选。
“…会不会形成的太快了?”顾留海迟疑地问,“其他人的精神图景……也是这样形成的吗?”
张竹之摇头:“他们在没见过外界时就笃信地构建精神图景,其中内容根本不值一提……全都是空壳。”
“很少有人质疑塔的决定,我不是指战略,而是类似…衣食住行,”医生继续道,仿佛开阔的海面打开了他封锁的防线,“天幕是黑的,沙地是无机物生长组织构成的,没人想要质疑这些…本来就生活在这种地方,只要能存活,他们就接受极度敏锐的五感被圈养在摇篮里。很少有人看过史前文明后能意识到,世界原本有更多色彩,不止于单调的白噪音。”
“所以你…拒绝为他们疏导?”顾留海发问,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探究这些了,“不是因为厌恶哨兵。”
“……对,”张竹之看着他,眼睛在光照下透出如出一辙的、澄澈的蓝色,“我没法给一根只活在摇篮里的芦苇疏导。”
4.
医生的精神图景里遍布着枯黄的芦苇,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渺远又无望。夜幕呈现出深蓝色,天空上有轮巨大的月亮,宛如奇异的眼睛看向地面。湿地是黏滑的,每走一步都要极力跋涉出下一步,芦苇高过人头遮盖了夜和圆月,影影绰绰似舞动的歌女。顾留海不由抓住张竹之的手,他有种医生会消失在其中的预感,一时流露出不安和惶然。两人在密集的芦苇里停了下来,张竹之等顾留海来到身边,再缓慢同他并肩往前走,低声说往月亮相反的方向就是出路。月亮离他们太近了,仿佛伸手既能触碰,仿佛芦苇反复摇曳扫过的是它的表面,刮出了道道粗粝的痕迹。
好像看久了会陷进去,顾留海这样想。只回头了片刻,一只纤长的手盖住他的眼睛,张竹之拉着他芦苇深处走,影子在他们面前起起伏伏。
“看太久会被干扰…然后就停在原地,陷进芦苇荡里。”张竹之说着,话音仿佛离他很远,裹了一层薄膜,“这就是为什么塔极少给我安排接触对象。”
“月亮为什么会这样?”
张竹之看他一眼,问道:“你为什么会选择极地的光景。”
“……不知道。”顾留海实话说。
“我也不知道,”张竹之回答,“文献记载有一段时间里,人类认为月亮会诱使生物或生命体发疯,一度以其为癫狂的代名词。当然与之相反,另一些记载里他们把情感与期望都寄托给月亮,或将潮汐视为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他们在湿地摸索了很久,当某一次拨开芦苇时,外面骤然空旷起来,顾留海便明白这是摇篮的尽头。尽头处只有类似海岸的景色,水域宁静,不见边际,月亮也不再巨大又晃眼,化为一弯极细的新芽留在天幕上,仿佛被月亮凝视的恍惚都是幻觉。离开向导的精神图景后,顾留海一度不知道如何对塔提交报告,最后只能把出现的意象原本地描述,无法提及月亮和芦苇带来的错乱和迷茫。他像在海边见到了世界尽头,却很快明白,这才刚到世界的入口。在那里医生询问他是否想离开塔,顾留海答应了,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给高层,反而屡次收到数据表中夹带的碟片和磁带。
三个月后他们在外出任务中脱离塔的系统,沿着废墟走到现存的城市周边,未曾看见过蓝天,只有尘霾在大气光照射下散发黄褐色,可见度低,土地板结成块,大部分都失去了原有的模样,被污染物浸泡得五颜六色。作为向导,张竹之压低了顾留海感官的使用程度,避免哨兵因过度尖锐的触感致病,他们在城镇边缘安顿了些时候,采买到所需物资便向着更远处走。
“极地的冰川都融化了,绝大部分地区都被海水淹没,虽然有技术能处理咸水,但污染物太多,没起到大作用。”张竹之告诉他,“你的精神图景已经成为不可追寻的绝景,当时我真的很惊讶,因为就算是亲眼目睹过的人,也很难复原那种感受。”
他们一路上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张竹之在讲解,见过或再见不到的景色被话语联系上,成了人心中另一副模样。尽管有向导协助,顾留海仍需要定时注射药物,驱散积累在生理躯干中的冗余,张竹之总有办法找到这种塔外的稀缺玩意。这种旅行说不上好,甚至相当危险。他们第一次到海边时那片水域完全变成了流光溢彩的黑色,表层泛着起泡的白色油沫,味道刺鼻,张竹之说城镇边缘的海域都是这样,得去更远处。空中作战的飞艇价格昂贵且保养困难,塔外流浪者在各个大陆间移动的方式极其原始——乘船,科技足够让船体免于污染的腐蚀,只要人不会掉下去,污染物就无法侵蚀他们。
船长说现在不可能有天灾了,动物都死得差不多,天气变化也因为大气层破坏而沉寂下来,小心些酸雨和金属风就能平安抵达。除非半路有塔之间的战争,战斗机扫射到轮船了,那只能自认倒霉。顾留海在塔中时从没想到过这些,他喜欢趴在船舷上看海面,海面有时呈灰蓝色、有时被污染物覆盖,绝大部分时候呈现出灰黑的不透明状态,沉积物跟着在里面翻涌。
“…之前的海洋研究员很容易自杀,”张竹之到他身边,嘴里叼着船长送的烟草,“那个时候,有种庞大的海洋生命叫鲸。海底的生态循环与陆地不同,鲸死后沉入海底,不论是被分解还是微生物寄生其中,都会使那片海域形成一块新生的生态体系。他们起了个浪漫的说法叫鲸落。”
“但是人不会这样,他们在还没琢磨明白海底时,就开始着手攫取想要的资源。研究海洋生存的人发现这是个无解题,自然需要休息,但人不会,所以冰川一直融化。先是极地、然后是水域、陆地,到最后连依凭之所都不再有了,他们还在战争里。”
气温随着远行变冷,中途停靠了许多陆地补充物资,顾留海头一次穿上那么厚的衣料,厚重得让人不舒服。他们逐渐见到小块的浮冰了,里面冻得满是絮状物,再往深处航行数天,看见那远方浮现出游荡的蔚蓝,在灰白的天色下如隔世的珍宝,不够清澈也不够透亮,甚至不及他精神图景中的半分明媚,可的的确确是一片真实的、触手可及的蓝色海洋。
*胡编乱造文言文预警。
-苦恨芳菲都歇-
敲开医馆大门时,正值深夜子时,前来开门的大夫举手投足十分干练,似乎习惯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到访,比起疼到睡不着才上门的张竹之显得从容许多。此事说来话长,从楠栝到别春路途遥远且险象环生,有矿场事宜在先,张竹之顺手就把治病拿药的行程排在后面。尽管不能带着浑身血气到矿场,但也不可急着找医馆,若让人传话到倪项的人那边,叫他们知道自己路上风波不停难免多生烦事。于是他带阿伽利叶和车夫一道,先在旅店处理了大小伤口,草草包扎过后让车夫和阿伽利叶自行找地方医治,自己去金钱卦别馆露面。
别馆位于三窟山中,离矿场不远,又是他所属门派,不用倪项的手下直接打照面也能让人知道自己前来——矿场的账册和信物,等张竹之去了,一样都不能少。乌合之众没了龙头便是一盘散沙,只要风声传过去,自会有明哲保身的人替他看管两样物品。掀开别馆的门帘迎面两人走来,一红一绿相映成辉,俊朗得极出挑,张竹之握在手心的刀还没放下,便直直对上。人在别馆是没外来的威胁了,可也不见得里面不能有啊。回想一路颠簸,张竹之心头闷火笑意也紧绷起来。却是蒋一先走过来打量他,琢磨些时候品出人心中不悦,便开颜欢笑,关系极好似的搭上张竹之肩头,脑袋凑过去低语:“掌柜的一路顺遂,我就放心了。”
换作平时,这算儿戏水平的挑衅,奈何方才死里逃生几次,张竹之没了按捺本性的耐心,眼睛眯起来盯着蒋一,像在寻思从哪下刀合适。正当此时身后那人整个揽过面前这位,拖着便要往外走。来人一身青松翠竹,脸庞生得白皙,眉间有道朱红细长的“天眼”,左边眉眼间点了颗痣,形貌明艳开朗,背着长弓和箭囊。唐不千只当看不见张竹之脸色阴沉,笑盈盈打了招呼,催蒋一趁早快些进山,免得夜里探路艰难。三人本都认识,同门之中就算彼此不熟也听过些事迹,何况张竹之和蒋一恩怨匪浅,唐不千又乐意同蒋一玩闹,这关系算是在蒋一身上打了个结。僵持片刻后张竹之先松口,不咸不淡回了句“借你吉言”,转身到别处整顿。别馆中各有琐事,无人在意这点插曲,唐不千目光驻留在人身上一会,忽然觉出张竹之身上有伤,再看那动作略显迟缓,身上衣物朴素,像临时换上的,便更笃定自己的猜测。
别馆外已是新雪初降的景色,这阵子进山是打猎采货的好时机,深秋初冬鸟兽归林,运气好了能抓到足够过冬的荤物,皮毛卖去也能折不少银钱。张竹之以为他们进山是为别春州的冬狩传统,却听见旁人讲山中藏宝,时有侠客入山求索,心底纳闷那埋骨之地哪来的宝贝?思量后想到崇山峻岭里多有龙脉,皇家墓葬爱选址其上,进了山倘若挖开一处,的确有金银财宝无数。之前谈及商行中一些隐蔽生意时和人讲到,小乘渡岭山高地险,寒江深涧,若是作为陵地,有水龙环卫群山作屏,很是霸气。该不会叫蒋一听去了?张竹之不认为那人冲动至此,却又觉得实在可能做出这等荒唐事,摇了摇头暂且抛之脑后。
他在别馆写了手信给矿场,去帮车夫整顿回程所需,一同坐车去沧东江岸附近接取本要送来的货物。车夫决定回程仍走陆路,沿途看看原先那些人怎么布置下来的,也好给大当家个交代。大当家指派的车夫本就不是专做策马赶路的,而是早些为商行护镖的人,姓韩名赭,身手矫健得倪老赏识,统领镖局多年,年过五十才退下来居后。大约以为张竹之不认得,又给派到他身边看护。因此车夫回程路上的安危不叫人担心,韩赭一定要留在别春等张竹之安顿好,张竹之只得依从,满口答应自己办完事就权当旅居。口头答应的事自然不会照办,看完水路送的货张竹之清点人员,下属报来仍折损几人,各让同僚稍回给亲属的慰问。倪项派来的人也一道来了,见张竹之无恙悻然欲走,被以洗接风尘的由头拦下,看管软禁在原地。忙完这些已到了傍晚,韩赭劝张竹之早点歇下,张竹之也实在困乏得厉害,早早便睡了。不料深夜翻身拉扯伤口,起来一看伤处往外渗血,疼得再睡不着,又和韩赭往白天打听的医馆去。
医馆名庚阳医馆,占地约摸算两三座小院,内设病坊和起居所在,临城郊山地边,位置偏僻生意却不见少。主持医馆的大夫叫穆兼山,只说这时秋冬交际,打猎受伤的也都在这儿医治。张竹之信得过韩赭的选地,没怎么细问便进内舍将上衣褪下,果真肩头的血红溢出来好些,把里衣染红大片,穆兼山给他包扎时叮嘱了忌口和补品,调侃说不如早晨去对面饭馆来碗酱骨,也能补上些。
张竹之心在别处,没有应答,张口便问:“穆大夫,虽说秋冬山匪下来得多,但这一路上实在是惊险,别春州平时有这样吗?”
“…你这伤不像山匪的手笔,”穆兼山道,“若是惹了什么人,在医馆避着也行,他们来医馆闹事得吃苦头的。”
旁敲侧击的问话用多了,头回见这样答自己的。张竹之愣怔半晌后转笑,摆了摆手表示无甚大碍,闲扯了几句山中打猎的事,又忍不住发问:“大夫看着像别春本地人…是医门弟子?应该对这儿很熟悉吧。”
穆兼山先答了他的问话,说秋伐冬裂鱼龙混杂,莫在里面落单,期间似有未尽之言,最后没了脾气,反问张竹之:“先生是哪来的人?该不会是清县令门下吧?”
“啊?不是……哈,”张竹之听出人揶揄自己盘话,兀自乐了会,摊开手道,“你看我像不像叫他们恨得牙痒的商户?穆大夫,我不善武,去不了猎场,倒不如说我是特地来求医。”
看穆大夫的手臂甚至比自己小腿粗,拳脚相当厉害,难怪方才笃定闹事之人必有苦吃。可性情不是迂回圆滑的,问什么答什么,不想叫人知道的直接绕过不言,张竹之不愿自己再无事生非试探人家,专心讲了大当家的病情近况,显像如何等等。穆兼山听完犯难,说这等病况延缓伤身之势尚可,想要恢复如初只怕难如登天,要是他那恩师在世,说不定能有办法。也就是人早过世了。晃眼间张竹之从失神回过来,只道良医难寻,改日再去长白丹求药。
“看大夫的年岁、在别春州时间应有很久,”张竹之转了话题,“可认识别春一带早年某位不知姓名,却声名不小的窃贼?”
穆兼山思索后说:“别春山中多悍匪,窃贼人数不少,但要说哪位符合您描述的……我倒的确认识一位,多年前已不再作案,恐怕被人忘干净了。”
“愿闻其详。”
“那人最后在东临州销声匿迹,我知道的不多,既不再出没江湖,应当是凶多吉少了。”穆兼山缓缓说着,话锋一转,“斜对门的会心居酱骨味道很好,您不如去尝尝,也算补了伤病折腾出来的亏空。”
又是酱骨。这家会心居可能有些来历,张竹之应了下来,便不再问,对穆兼山道过谢后在后院歇下。早料到病况会是这般,但真要这么做时,张竹之还是觉得五味杂陈,千头万绪盘踞着,闭上眼又见昔年的大雪,压断枝头,铺盖得满地素银。楠栝州的雪,从没有那么大过,他与大当家的隔阂曾也不见得如此横亘,只是一桩一件累积起来,好比地上积雪,一日不扫,数日成席。原本元珠不会跟黄三走,刘驰不会被人蒙着头骗,找个江湖闻名的人不至于搁到三五年后,连认识的人都少得可怜。起初入金钱卦,张竹之心里不服,从不觉得自己该居于江湖小辈的门派下,时日久后不再拘泥身往何处了,却仍放不下对至亲的怨怼。大当家同他喝酒、与他对弈,始终不答张竹之心底置放十年的质问:既然你四海皆友,为何独让师父一人面对恩仇?既然江湖情深义重,为何我非要落个亲故凋零?
醒来后医馆忙碌起来,穆兼山要给新来或养伤的人看病,张竹之同他告辞后和韩赭同往小乘渡岭后。近山林之处刚好离长白丹驻地近,离了向导进山危险重重,若要求药必先趁韩赭还在时,早去早回。路上韩赭在前开路,张竹之跟在后面,呼出的白雾在林子里转眼就散,起先韩赭还会说到商行早年的趣事,见张竹之一路不答,便不再自讨没趣,回头看时才见到张竹之眼中积郁,像又在想什么想得入神。韩赭想起来这小总账当初该算倪老领回来的,同当家二人感情至深是很好,可怎么如今和大当家就亲近不来?他一介武夫想不明白,走了一阵张竹之开口,语气和马车上时一样,不给商量余地。
“晚上我写了信,您拿上就回程,只给大当家看。”
“今晚?”韩赭嚷了起来,“不是我说,小总账,你他妈要不要命了?”
“我有把握,阿伽利叶还留在这儿。”
“那一个傻子能干啥?”
“别春州里,没人会再动手了,不划算,”张竹之似笑非笑,“矿场现在比我值钱。”
“你最后不还是得去矿场?拿着东西了不还得被盯上?回来路上咋办?”韩赭不可置信,抄着木棍杵在地上,大马金刀往中间站,似乎不理论出来他就不走了。
张竹之无奈,摇了摇头示意接着走,边走边说:“趁倪项的人还没回去,消息先给大当家,一来方便他办事,二来挫挫倪项那人,倪项得不到便宜自然就要看看秦家的情形如何,秦家也就被绊住了手脚。您早回去,我早省心。”
“说不定大当家已经知道了?”
“他不会主动为难倪项,看在倪老的份上谁都是这样。”张竹之淡淡回答,“我给他个动手的理由。”
二人一路到长白丹,见岩石高耸、树木参天,其间由石木左右搭建出一座几乎浑然天成的房屋,坐落山野中间。张竹之登门拜访,谈及求医时一老者前来接待,身后跟着个白发的小孩,老医师引二人入屋中,询问哪位是患者,听张竹之答病人不在此地后先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掏出纸笔记录病况。
“…我来求药不为根治,”张竹之道,“此病已根固其身……求药是为使人有片刻回春,叫他能同身体康健时一样行事。”
老医师顿时停笔,看着张竹之:“听您谈吐,应是患者的晚辈。”
“正是。”
“药方自然有,可这是以命换命之举,时常恶化的速度会比预估更快,”医师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巡游,“……定要如此,我便给你开这方汤剂。”
两人反应各异,张竹之点了点头然而韩赭当即拽住了他,这一次方才明白路上张竹之因何不言,原来起先就在想这法子。张竹之早有预料,叫人不愿听便出去,韩赭拎着上山用的棍子便走,留张竹之在屋里给医师道歉。屋中暖炉火炭烧着,有些燥热,小孩一直安静地在旁边,水蓝色的衣服宽大,脖子上挂着枚红绳串起的金钱卦的铜钱。医师见惯了生死,听张竹之心意已决便起身去抓药,让小孩给张竹之把脉看看。
医师叫小孩川古,张竹之也便跟着叫,可小孩不答话,只让他把手放在碗枕上,小手点在上面摸索。屋子里霎时安静不少,只有烧炭的声音噼里啪啦。十几岁的孩子沉默成这样的很少,张竹之回想着,一般年纪的时候大约只有自己那么不讨喜,但眼前的小孩生得素净漂亮,比起自己那副邋遢样子,还是好上许多。他也试着同川古搭话,被一双蓝汪汪的眼睛盯着,盯了许久小孩又低头看药方,出声道:“写好了,劳心火旺,脾胃弱,都不严重。”
“唔,”张竹之觉得小孩大约不需要人来搭话,捏着方子细读,小声地说,“…看着也不是什么毛病,还得吃药啊。”
“药不苦。”川古说。
张竹之没辙了,笑起来:“不是这个问题……罢了,我听小大夫的。”
屋外的草药味儿愈浓,到了午饭时候又多出些荤菜的肉香,韩赭就在外面站着,时不时拍掉身上的雪,天上飞鸿叫了一声过去、又来一只叫。药方和草药包给拿来了,医师叮嘱些事项,一并抄在方子上,看过川古开的药后指点小孩几句,将两页纸和整摞草药交给他们。来的路上韩赭话多,回去时一句也不说,他不说话张竹之更为沉默,两人换了位置一前一后走,走到半路韩赭长呼出一口气,奋力踹了脚旁边的树。树上抖抖索索掉下大片落雪,盖在了张竹之头顶和肩头,也掉得韩赭满脸都是。年过半百的人皮肤黢黑,晒痕斑驳不齐,雪落在皱纹间被挤了挤,再落下去,韩赭的脸几乎整个皱到一起。
“你他妈怎么想的?”
张竹之回过头,覆盖的雪滑下去,露出长发和深色的衣裳:“……按他所想的想。”
“他有说过要吃这种药吗!”韩赭吼了出来,“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拿这方子给他?”
“我给他,他可以不吃。”不知是雪地里冻得还是如何,张竹之的声音发颤,“韩老,你问我怎么敢抓这丹方,为何就笃定了他周辞必然会服这剂药?”
两人相顾无言,张竹之转头继续往山下走,韩赭站了会加快脚程跟上。正午耀阳满照树林,长青木的针状枝叶上塞满了雪,被晒得熠熠生辉,雪地白得透出浅蓝,宛如悠云下山,天光在地。走出去的脚印显眼,还有不少野兔野鸡掠过的痕迹,和路边杂草混成一团。韩赭提着草药包,忽然又开口,说那小大夫给的药方记得吃上,让张竹之想说些什么,最终住了口。的确大当家当年有机会治病,只是一拖再拖,拖成如今这幅样子,韩赭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说那病自大当家儿时就有了,到楠栝州那场雪再恶化,无非是受着风寒。大夫每次都说静养,大当家每次回不到时候,还有事要办,办了十年之久都没个停歇。
话里话外是让张竹之别像那人一样拖延出顽疾,本以为张竹之不答,忽的听见身后那人说,我又不是他,哪来的亲故给我糟蹋。想去看张竹之的脸色,却见他面色如常,好似说了件平常事,两手拢在嘴边哈气捂热,把给自己那张的方子塞进怀里,映着阳光仔细看过另一张,折了三折卷起来,与另一封信放一处。
三日后楠栝州来信,信曰:
张竹之拜承
近来安好?
至别春不日,大雪载道,恐迟时误事,令韩老携信速归,多应犒慰。至事有三,大都得罪尊前,言之无状,惟君海涵。
一事西南宁府,冒名作伪,屡预行中言长利短,潜谋不轨,当明察良时,还宁于故;二事新仇旧恨,他年结怨如寒霜附骨,芒刺在背,其缘由错乱如老树盘根,然伏树十年已久,纵余有金石之利,失机难断;三事医门求药,非得春之灵丹,乃性烈效短、回光返照之措,见君欲复骁勇,僭越独断,难医求讨催命禁方。
三番冒渎尊前,一为恩故,二为事遂,凡事不成则在晚辈秉权擅行,惟望君似昔年放浪形骸、不拘一格。此去江山万里,生民如芥,别春严寒苦,白日饮酒取暖,念及君好酒又为痼疾所累,不由感怀。
肃此,敬颂崇安
竹之 顿首
-第一章·完-
现pa设定✔
别处的人找到了学校,叫张竹之烦不胜烦,尽管一个小班里的学生都够他难受,但从夜里来的人是另一回事,他们万不该到太阳底下谈事。可前台的人赖着不走,值班的实习老师打了三次招呼,看她实在是没办法,自己只能撂下手上的工作,说自习二十分钟。眼见前脚还没出去,后脚蒋一就掏出本课外书,唐不千凑了上去,顾留海还在发呆,只有蒋笙低头看即将要讲的题。他现在没时间计较,反正仅二十分钟也不会让本来就不听课的忽然回心转意。值班老师带着他见到客人,长相粗犷五大三粗,手上纹花臂背上纹关公,见了他很不客气,直呼其名。
张竹之让值班老师先走,走廊那头听见小姑娘惊叫一声,喊着说离期末还有几天啊你们还在看课外书,很快那头安静下来,这头要开始吵了。道上的破事比规矩多,他都教书教几年了,倪老那几个儿子还不死心,三番五次过来声称自己效三顾茅庐。这他妈是课外补习班,不是草房子,没有隐蔽效果甚至还有监控摄像头,张竹之想骂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三圈,也不知是不是老师当久了,脾气变得很好,笑着哄孩子一样叫人回去。
花臂男不罢休,问道:“我三番五次来是给你面子,张竹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上回另一位也这样说。张竹之心里想,不就是一本烂账,怎么离了他就没人能摆平了?但这不是他家几位的烂账,说实话,张竹之认为这账最好烂到底。
“这是学校。”张竹之深吸一口气。
“学校?老子当年混的时候你也不过是个学生娃,”花臂男凑近了,背拱起来,像是要干架,“你以为我怕这些?”
“课外补习班,就在大马路边上,打个110警察十分钟就到。”张竹之摊开手,“您带料理事后的下属了?”
花臂男一愣,反责怪他:“你要是现在跟我回去,搏倒了周爷和别家,也就再不用来这憋屈地方了,项爷给你的好处够多了!”
“小声点。”张竹之倒吸凉气,这一嗓子够整个走廊转好几圈,好在学生似乎沉浸在自己的课外书里,没人出来偷看,“我这个时候做不了账,我已经说过三遍。”
“你到底是做不了、还是不想做?”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花臂男问到了节骨眼上,张竹之很想糊弄,但这不是能拉扯的话题,无非意思是问他心向帮派还是家中两位没有血缘的至亲。他能做的事太多,态度不能明朗,但凡帮派里有人知道自己从来都不肯撇下周辞单干,第二天他的租屋外面就会有狙击手盯着。都文明社会了,怎么还有人解决事情满脑子都是杀?张竹之想不通,他和蠢人向来用两套脑子,现在只需要表现得对周辞有怨恨,再找个切实得留下教书的理由就行。
对周辞有怨好说,那又是为什么非得留在这摧残心神的补习班呢……
“我现在走,第二天子期哥就知道我辞职,然后我去哪?”张竹之问花臂男,“在你们那儿?等着周辞带人手来砸场子?”
花臂男犹豫了,他提议道:“你换个工作,不让莫子期察觉,当教师盯着的人太多了…你那里面也就四个学生,少得不够塞牙缝。”
瞧瞧,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辅导班向来人少交钱多,到了这群粗人嘴里就成不够塞牙缝。仔细一算自己的工资,一个月挣得都要比普通黑道多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可读书人的事没法讲给武夫听,张竹之叹了口气,说换不了。
“怎么不能?”
“钱多。”
“钱多的工作多了去了,你想干什么不好?”花臂男眉头都拧起来,“你总不能是喜欢教书吧?”
那怎么可能呢?教蒋一一个人少半年阳寿,带上唐不千一起少半辈子命,纯粹的受罪。但他不讨厌这两个学生,也不讨厌这种生活,只是自己的情绪会在其中变得平常又简单,夜里任凭谁惨死哀嚎都唤不起他半点波澜,现在只要两个学生用作文纸玩一局五子棋,再拉上另一个,他的容忍就能当场爆炸。见张竹之良久未答,花臂男困惑地看着他,最后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就他妈不想给我们干活?!”
一声惊走窗外的鸟,张竹之的耐心几乎到了极限,他从来没对道上的人这么有耐性,现在被这个鲁莽之徒挥霍一空。
“滚。”简介明了,直抒胸臆。
“啊?”
眼看花臂男要动手,张竹之没了方才缓和且假意的笑,伸手直揪住花臂男的衣领,眼神凌厉得吓人。
“我容你胡来多次了,”张竹之想干脆给人一耳光,想想场合又忍下,显得他的冷笑格外狰狞,“再给我和流氓一样撒泼打滚,你等着我回去账不平先收拾你。”
一时间前台很安静,张竹之下意识看了眼监控,又看见花臂男总算老实下来,整理了下自己的衬衫袖口,腕表上显示时间已过去有十几分钟。现在两方都不说话,还有三分钟就得回教室,张竹之摆出送客的姿态,对方又不甘心,问他难不成别无他法了。沉吟之后他给了今天最违心的答案,张竹之说,我挺喜欢教书的、和小孩呆一起热闹。说得他有些欲哭无泪,蒋一不知道干什么和唐不千在教室里吵,被值班老师再次训斥,这会带上了顾留海,可能看人不学习只是木然地翻书顺口波及,当然,这堂课他们还要拖堂。
我真的很想准时下班,张竹之心里想,但讲不完课也是我的错,教师守则上写了,教务还会查监控录像。他又忽然想到教务看见这段录像会不会以为他和学生家长起冲突,上下打量着花臂男,觉得对方满脸横肉纹身遍布的样子应该不会被认错,点点头请人滚蛋。
“要不你转告倪老吧。”
“什么?”
花臂男回头过来,其人头上是教育机构的口号快乐学习学而优,脚下是装饰楼梯的横标每天背单词成绩好位次,看得张竹之忍俊不禁,但还是把话说完了:“让他趁还有红颜知己时再生一个。”
“……啥?”
“他现在几个儿子,脑子都不好使。”
总算摆脱了这个麻烦,屋子里还有一坨麻烦,打开门后习惯性后撤步,门框上掉下一盒快用完的粉笔头。蒋一见状忙上前去捡,对着张竹之似笑非笑询问的目光说:“我这是替张老师分忧,还不快谢谢我!”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搭的东西,怕张竹之抢先发现让他留堂,故而箭步冲来消灭证据。再留堂自己也要精神不稳,张竹之决定放过这小孩,早讲完题早回家。于是抬头那刻转瞬之间,唐不千手里多了部发光的电子用品,张竹之沉默,对方用那张青春洋溢的帅脸嘿嘿一笑,缓缓呈上了尊贵的iPhone手机。
蒋笙已经把题目写得差不多,手里拿着蒋一的课外书读,此时四周寂静他意识到氛围不对,从书里回神后默不作声将书放回蒋一的位置。而顾留海在教室后站着不知所措,看来值班老师并非波及他而是此人正是主谋,率两员大将在教室内低空飞行。身为师长的人心中淡淡泛起无力,开口时已恢复人民教师九成功力,半死不活,敲着黑板让几人将精力放回题目,把唐不千和蒋一分开,横插顾留海在中间,让蒋一记得拿他那张空白作业给葛玉签字,然后继续上课。
隔日教务主任亲自来询问他是否在外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张竹之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没有、昨天那人他不熟。而教务主任丝毫不管,下达批评内容:如有私人矛盾在机构外解决,不能逗留前台,影响学校风气面貌。张竹之想问如果自己不想见哪个客人能不能拒绝几次后由学校自行驱赶,但教务主任始终没能让他问出来,紧接着说起自习二十分钟里他班上学生如何扰乱纪律、大吵大闹,控诉了极其漫长的一段后聊胜于无地安抚张竹之几句,最后让他少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年纪轻轻看起来白净又文质彬彬的,就算是熟人家人也让他们等课程结束后再来,体谅一下校方。
这是什么感受?张竹之品味后发觉,曾经自己这般不耐的时候都要动刀动枪、多则要命少则见血,而现在心中只有一片凄凉,看着手机上莫子期问他今天当老师感觉怎么样,下意识打出两个字:想死。很快他就清空聊天框重新换上一行字:有点忙,学生有不会的题型还要再讲一遍巩固,午饭是咖喱鸡肉,挺好吃的。其实没有那么丰盛,他还要写教案,教师总结会议挪到了下午一点钟,挤占原本编写教案的时间,午饭几乎是边吃边写草草了事。如果是黑夜的生活,过成这样简直可以称之为狼狈,而如今每天几乎都是这么仓皇度过,教务随时变化的会议、学生永远写不对的题、安静不下来的课堂和备不完的课,像一出蒸腾不息的人间烟火。
-假作真时真亦假-
店家设施陈旧却称不上破败,一行人到地方后车夫牵马去喂草,张竹之要了两间房,自己带阿伽利叶住一间。稍晚些时候店里送来热水,装在大桶中供人洗浴,张竹之按着阿伽利叶泡了全身后被这人一头卷毛甩得半个身子湿淋淋的,好一出闹腾才歇住,喊人换了桶水自己慢慢清洗。发辫解散后弯曲着到腿边,湿水后沉得发坠,捧在怀中一段一段打上皂角清洁,待洗完头发水也温凉了,喊人再来换,彻底洗净擦干身子出去、就已过了一个时辰。小厮进来时没看见阿伽利叶,心里有些困惑,但这号人的事情一看便不能多问,换完水就出去。剩下房中只身孤影在床边擦头发,盘起来放在大腿上、下面垫一叠布,从发根一段段把水沥干。
这本是件麻烦事,但想到师父也是长发如瀑、在及腰上方扎起来,舞剑时如流云腾龙环绕周身,张竹之怀着微妙的念头把头发留到这般长度。擦得长发不再滴水,就等它干透,再一缕缕编成发辫。离了伺候的仆役,这些事是不太好做,张竹之也是外在漂泊已久,不看镜子只用木梳拨几次,便分成差不多的三股。烛火映得人这模样多出些秀气,倒影窗纸上摇曳。似乎收拾好后就该放松下来歇一晚,也正在这时、一道锋芒自背后袭来,张竹之欲闪身躲开,那人刺得又快又狠硬是把肩头划出片极深的血痕。
任谁在生死一线时见过的脸都不可能忘,何况张竹之这样血债血偿的人。自东临州的村子一无所获出来,他不愿再去想那小孩的处境如何,只顾着闷头往回赶,路上遇江湖杀手索命被逼得跳下山崖,险些摔出个好歹。仓皇逃命前最后一照面便是那杀手单薄的细长眼睛、遮了半张脸的鬼面具,燎到眼角的烧伤和自双手朝上两段花臂。杀手名“良冬”,早些年以杀人追命千里不停闻名江湖,主家的姓名也响亮,看样子宁愿要他命也不愿夜长梦多。
“小总账的功夫还是同以前一样,”良冬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到一处,神色却显得慈悲,“调虎离山得突然,今夜只有我能赶上这儿了。”
张竹之开口,把舌尖抵上颚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哨音,登时从他身后劲风袭来将窗户窗纸和烛台都给扫了一地,迫使良冬也退去几步。再侧耳听那人说了个“跑”字,倒挂进窗口的黑影揽着腰把张竹之整个提了上去,楼下不知发生何事乱作一团,竟没人顾着上面这么大动静。夜黑风高的,良冬看朝上去不是什么好路数便出门下楼,店中小厮端着碗盆四处乱窜,听意思是马棚起火,将粮草和最里面的马匹都给烧了。
可细看去店中最着急还不止小厮,有几位客人也直往外跑,良冬观他们身形像是同行,可手脚毛糙得厉害,不再多想腾身出门去找张竹之的影子。门口这时就有马车踏足来,他不是做劫道回府的事,上头死令要张竹之的命,叫人跑了交差时可难办,想都没想丢去两枚毒镖,却在半途中被一节木头凌空打掉。看来车上的也不是等闲之辈,见追杀无果良冬转头去马棚牵了自己的马,而张竹之早被阿伽利叶扛着上了马车跑出几里去。
驿站后院浓烟滚滚,那放火的人显然没什么分寸,一把火点着了草料眼看就要烧到前院,车夫直喊倒霉、本来在轿子里睡得好好的,睁眼一看火都烧到屁股上了。这么大张旗鼓的做派不像追杀,倒像生怕有人不知道危险似的,乱打一气,张竹之心里纳闷也无从解释,叫车夫往下个地方赶。
“其实到白天了再睡也行,人多杀头的事就少,”车夫抹了把脸上的草灰道,“主家您实在不行进城住个店也能歇歇。”
“晚上睡了吗?”张竹之问。
“啊?睡了有一会。”车夫不明所以。
“白天接着赶路,到别春州你就回去告诉大当家,路上三伙人,一伙是倪项倪总管的,一伙是东临州秦家的,最后一伙和这事没关系,叫他去查倪项下面的几房妾室。”
“不是……”车夫插不上话,“大当家那边我也——”
张竹之在车轿里按着伤口,听到这儿似是有气性上头,往外涌了一大股血,疼得他呻吟一声又暗自冷笑:“他派人监看我也不是一天两天,这回能不能到别春州都不一定,您老少和我犟这话。”
“……你别动气,我听着就是。”车夫怕人在车上昏过去,也不再佯装,话里带着忧心,“起码把伤处置了,再慢慢说这些,路还长着呢。”
土路颠簸得厉害,张竹之的情况说不上好,仅到能忍的程度,血污染红了大片的衣衫,脸上涔涔冒着冷汗。车里另一位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看到张竹之肩上冒血,沾了些往嘴里舔,又想着把人脸上的水擦干。但阿伽利叶手上都是攀外墙上蹭的积灰,张竹之拿他没法,又气又好笑地推拒回去,想想叫阿伽利叶伸出手,自己从怀里摸出一串佛珠套到那人手腕上。“不准摘,保命的。”张竹之只交代一句,果真阿伽利叶不再拨弄那串东西,就这么和身上挂着的红链子噼里啪啦缠在一起。
他又给车夫往下交代,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商行还一切如常时,天南海北的人都来,周辞爱广交好友、每逢聊得投机就互相称兄道弟,常人做这些多半是表面文章,但大当家多少有些心诚在其中,就算是一面之缘、日后携信物有事相求也会出手相助。那段时间商行来了个年纪不大的小兄弟,在江湖上有几分名气,是个义贼,偷了东西偶尔拿来销赃,一来二去和年龄相仿的张竹之也熟络上,无事摸走他的钱袋逗人玩。此人多年天南海北游走,大半年见不到人实属平常,张竹之闲了便猜他遇见什么事、几时回来,等人到了商行一一核对来,猜中了心里也莫名欢喜。后来商行变故,义贼小兄弟也许久没登门,张竹之猜人凶多吉少同大当家提了一次,大当家叫他不必深究、说不定那人是贪玩或被家中逮回去才久久不来。
再过就是三五年,张竹之先前不得下文是没到时候,可待商行一切平复后,大当家却让他不用去找了,找也十死无生、又白担因果。那话听得张竹之登时冒火,那周大当家结交四海从来不为图利,这时讲什么白费力气?横竖不过是看自己前有结怨后有血仇,不叫他再去抛头露面。当时张竹之几乎要把多年怨怼都骂出口,可抬眼看见周辞隐而不露的怆然几欲踊跃面上,忍了忍又把气话咽回去,摔门走了。
这回临出发前,他对大当家说我去别春州再问问,已经不是商量而是告知,大当家笑着对他说,找也无用、江湖里有血有肉落了个杳无踪影的人多了,自己见过的也多了。
“他们派这么多人,图你什么啊?”车夫问道。
张竹之说:“要账和要命。”
“呃、有区别?”
“字面意思。”他被思绪折腾得疲累,身体又虚弱,语调缓了下去,“…西南商会听着俗套,实则里面各个都算龙盘虎踞,就这么一个地方当年居然入了一家毫不知名的商户,自称宁府后人。”
“所谓宁府是个渊源颇久的书香世家,历代为官为政或为侠。书酒剑花落三州,其中书和剑都是讲宁家弟子,而酒与花则是早销匿在史书里的林姓将门……原本宁家三起三落,中途早改名换姓,现在打着招牌出来的非奸即盗,且别有用心。偏巧那倪项娶的妾室里…真就有一个姓宁,而云舫那有意买下矿场的新贵,姐夫家也姓宁。”
车夫只顾着赶路记事,没留心分析,念叨着假宁府、几房老婆,忽然住了嘴,犹豫着问:“这也得和大当家说?”
“嗯。”
“您……您要不自个儿回去讲吧。”
“他要是怕被气死当初就该斩草除根,”张竹之语气显得愈发疲累,“而不是叫我师父一个人去什么世家大宴。”
车夫没辙了,只能应下。
张竹之又接着说:“要账的是倪项,我把商行的账簿都烧了,要是我回不去、叫他周辞自己看着办吧;要命的还是老样子,不敢在明面上杀,天天求神拜佛指望我暴毙。假账册我给写好了放典当铺里,到别春州大概有段时间不能回去,有事书信联系。”
接下来的长夜里张竹之不再发话,车夫反而时不时宽慰几句,没听见回答,仔细倾听里头呼吸平缓,看样子又睡着了,便专心赶路。天色破晓时马车一路到了东临州小城边上,车夫张罗二位先去城里吃点饭,把伤病包了,带点路上的干粮再接着赶路。这一次张竹之没意见,依车夫的照办,显然精神不济眼底泛着乌青。早饭在沿街的摊子解决,一碗肉汤几个饼,赶来的时候早,肉汤是头回热的十分鲜美,阿伽利叶胡吃海喝几大碗,看张竹之还是恹恹不乐地缓缓捞肉片塞嘴里,伸手要替他喝了。张竹之挪着碗转了个身,缓缓咽下半碗,拿着麻布袋装的饼叫上车夫一同去赶路。
车夫抓耳挠腮地想问张竹之去别春州后干什么,见人别的话都应答,唯独问到这几句就开始装聋,没了办法只得跟着走。马车停靠在城外关卡边,车夫先过去牵马出来,张竹之和阿伽利叶在路边等。正解开绑在柱子上的缰绳,不晓得哪来的飞刀削断绳子半截,连马都一起受了惊,车夫忙按住马头翻到马身上,偷袭来的暗自骂老东西蠢,把一整个后背都给他当靶子。谁知刀还没动马先昂首踏来,差点把这耍飞刀的跺成肉泥,蹲在门后梁上的几人也不再遮掩径直朝张竹之扑过去,被一双西域弯刀挡在面前。
方才搏倒几人,车夫扯着马奔走过来,挥刀挡去些刀枪等张竹之上轿,几人又故技重施扬长而去。临时换路的调虎离山确实管用,恐怕派去水路的人这时也只能装作商行内一派和谐,帮人把货送到底,而派来陆路的几位乃临时安排,实力不堪入目。张竹之本以为人要在山中布置一阵再动手,可几人急得舍命,多半其中还有变故。难不成昨夜放的火另有蹊跷?第三伙来人不是追他,而是追别家?想到这时车夫一拍脑袋,说这几位昨天见过的,都去马棚里救火,说最里面还有辆车马。
合着赶早不赶巧了,想让良冬察觉这群草包是哪派来的人实属不易,本想引两派相残再趁机脱身,现在看来临时工不堪大用,还得另做打算。肩上的伤口包扎过后疼痛消减不少,张竹之心急赶路叫车夫再走快些,只怕等秦家的人布置齐全,自己才是插翅难逃。却总有天不遂人愿,傍晚到驿站旅店一看大门紧锁,敲门无人应答想来兴许有人捷足先登,若是就此赶路去别春州,天蒙蒙亮就能到,可身负伤病两夜没睡的状态不是开玩笑,末了张竹之一咬牙,令车夫直接奔去别春。尽早到别春州自有他的打算,三窟山里的矿场定有倪项内外勾结的证据,账册也应另有一份对外的交易,他往日只听周辞说过,做大当家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他现在就需要那本账册推断接下来掐掉哪边的货源。倪项这时正忙于和豪族交涉,矿场一时无人打理,就算不谈账册还有另一桩迫在眉睫的事——毕竟倪项想要的是取而代之,非屈身他人之下,反不可能与秦姓联手,更有可能是西南商会里平民出身的沈家。若让秦家的人捷足先登,搅了二者联手的局面,刀口会一齐转向商行压下来,仅凭目前的商行难以承受。
楠栝州赶到别春州共走三天两夜,张竹之和阿伽利叶都能在轿子中歇些时候,可车夫是熬着赶路,临到目的地前极易意识松懈,忽视了眼前杀机。车夫自认经验丰富可难免被趁虚而入,提着口气到别春州城池前,看见高墙那一刻这口气松下来,就见眼前万千箭矢如急雨骤降,忙护住眼睛和要害,紧接着被几支箭扣着扎到身上。很快还有下一轮箭矢,车夫一脚蹬在马屁股上令轿子往前跑了好一阵,自己拔了刀挑着箭头拔下,跳下车马去看张竹之的情况。好在车轿用的板材厚实,二人都没受什么大伤。
正城边的地方这么大张旗鼓的招数用不了第二次,再来的只怕都是精兵,张竹之一行三人被包围其中,难以脱身。恰是朝阳初升,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秦家派的人不比寻常江湖,从来话少杀性重,打了照面后还未有几息便短兵相接,车夫独拦一面,阿伽利叶执刀护在张竹之身边。先前来人只有良冬,如今黑压压一片约摸二十来人,看来别春州确有关紧要物不敢让他看见。自从洗了商行的账,西南商会对年仅二十的总账看法不一,而为首的秦姓咬定此人断不可留,起初逼得紧,后来迟迟不见结果、行会内又渐生微词,才住了手再等时机。良冬不是好杀之人,总对人抱着死也得死个明白的态度,话便多了不少。
“其实总账不插手这些,大人也不会追究。”良冬叹息道,“周大人替您洗脱数年,您终究还是回了浮沉海里。”
“不插手哪些?”张竹之反问,“假书生和倪老儿孙暗中勾结?别春商道半数货物都在秦大人手中调换?还是——所谓世家豪宴,险些成了几位暗结私兵、效仿改朝换代意图起义的高堂?”
“…您铺中有人盯着,”良冬不答话,说起另一件事,“知您行事谨慎,可您…又复写了一套账册,这实在是……太像当年。”
仿佛谁都想揭过当年的账,可谁都不愿自己赔得似覆水难收,各自索要来些给出去些,又成了笔新仇旧账。有了新账想翻旧账时就想起来,当年似是有个算账算得极明白的,宛如一块石碑悉数列下十年来桩桩件件,他们想要翻篇,就要先砸了这块碑。张竹之听罢放声大笑,说世上哪有因为人人手上沾血就当人人没了过错处置,各位自己不都记得明明白白、何苦为难他这个有心无力的?一方阿伽利叶舞刀如腾蛇,四处血花纷飞,一方车夫苦战数人难以顾上张竹之的情况。眨眼间良冬近了张竹之身边,听过刚才那话眉头皱到一起,说你这人要是糊涂些,也不至于有如今杀身之祸。
“我做不了你这样愚忠,”张竹之拔刀挡那袖剑,“况且看下来,你心里也不痛快。”
二人你来我往数回,竟一时僵持下来,张竹之的身上挂了些彩却始终刺不中要害,看来功夫还是见长。以多对少,不论是人数还是消耗良冬他们都占上风,按理来说不急这一时,可正当局面肃杀时后面又来一队人马,良冬心下惊骇以为半途叫周辞收到了消息,连夜派来援手,忙让人上前去抵挡。这一分神时张竹之的刀擦着他脸颊刺过去,场中牵制人数下去大半,而阿伽利叶杀上了头一般愈战愈猛,转瞬间砍去几人手脚。雪地浸没了黑红的血,在场之人无一不显疲态,都是连夜奔来的哪有那么好的精神,张竹之反而觉得自己像是熬透了气,居然有些亢奋,叫阿伽利叶直奔那乱作一团的几人中间,不必顾忌只管杀出重围。
那新来的几人还没懂发生何事便拿刀对上,混战之后良冬看再打只怕要折损人手,呼哨着令队伍散去。而方才刚来那队人见了张竹之和旁边状死恶鬼的护卫就要跑,被车夫一把按在地上挨个绑起来问话。临别春州城内,天高且晴朗,寒风呼啸如飞鸟过林,敞亮得张竹之心情极好,没顾上身上有伤,俯身下来问几人是什么来历。
这几人吞吞吐吐不像宁死不屈的模样,张竹之笑道:“讲了送你们去城里的医馆,不讲就丢山里等着喂狼。”
恐吓一下几位忙不迭把事情前后都倒出来,铁蒺藜是他们撤的、马棚是他们烧的、旅店是他们占的,原因是老板说让张竹之吃点苦头,可跟了一路发现不动弹他也自有苦吃,又不好意思干坐着不做事,干脆想着设下几处埋伏绊住人脚步。谁曾想到张竹之的车夫喂饱了马就牵着去旁边睡在轿子里,火烧了马棚却没烧到车,而那车夫脚程又实在很快,原以为要被清早寻仇的人绊住、结果还没布置好埋伏张竹之就到了旅店。等到夜色深了还没看见人就知道早走了去别处,无奈只能想到先来别春州再做打算。几个糊涂蛋倒豆子说了半晌,张竹之越听越不是滋味,按着为首那人问:
“你们老板是不是姓蒋?”
几人支吾不语,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就低下头,仿佛尽在不言中。
张竹之气得好笑,又问:“撤那铁蒺藜干什么?”
“…怕你不去驿站了。”其中一人回答。
“那驿站关着门不开什么意思?”
“……还没布置好。”
似是刚混战时算他回光返照,这会张竹之的脸色有些铁青,一时间觉得心中堵了口气,吓得车夫忙过来拍他后背。良久之后张竹之拍给车夫一袋碎银,叫他领着这群傻帽去城里随便哪个医馆、治完滚蛋,自己带阿伽利叶先去三窟山露面顺路把衣服换了。别春州的天色蓝如浩海,空气冷得发干,人走在路上呼出一口气便像烟云渺渺,让张竹之说不出感受如何。他还有不少事要做,去矿场找账册、查人,拿信物出来寄回去,再写封信告诉大当家这一路遭遇,找找里面有没有通风报信探子视情况放消息,总之不得安生,但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吃点好的,然后想办法把这一路的堵给蒋一添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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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白骨无人收-
江湖门派多聚众,张竹之不喜欢,金钱卦门主是个风流嗜利的人,他也不喜欢。当初来金钱卦时门主抬眼扫过他,只丢出来几枚铜钱,便又回去玩自己的筹码。从模样上看不出门主的年纪,后来才知那人竟小自己几岁。张竹之不由哂笑,合着自己真成了块烫手的货,大当家宁愿丢他去茫茫人海也不愿再带到身边。
当然、如果只论外貌,他看起来年纪要更小,内敛又谨慎,不似吃酒人豪迈、不似红妆女多情、当然也不像裴门主那样浮浪又轻佻,如一桩死木杵在铺子中,整天只有数目在脑袋里过,过来过去成了条蜿蜒的河,奔向万丈深渊去。一时间竟回不了故地、入不了新门,又难寻一处可归或一处愿归。但凡见门主就要对上裴云非那不拘礼节的装束,赶不巧还要往赌坊求见,听着幺三五六的牌。本来张竹之就烦来赌,如此这般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也怕鬼敲门,可躲来躲去还是惹了酒中仙一位,凡事多有此人添堵,一两年下来竟成了惯例。这时距刚入门也有近十年了,江湖早忘了张总账血洗河巷几多无情,只见得市井中一家小小典当铺,几个愚笨伙计,一张长桌案、一台砚、一把算盘、几本账。
大当家叫他忍,忍到他人只当自己是被拔了骨头的兽、胆敢探身进蛇洞,再一口咬住那人喉咙吞吃入腹。只是说这话的人久病在前,自己再起只怕要往后,还要忍吗?这话张竹之不敢问大当家,只怕对方再说些什么惹自己来气,心不在焉听大当家讲商行的琐事,这家生娃那家结亲、张三打架李四骂街,讲到后面张竹之又想起来黄七,很是可惜没留着那人活口,还能多敲出来点东西。大当家见他心思不在谈话里,话锋一转提起云舫拍卖,问张竹之如何能笃定有人来买、毕竟买卖矿场兹事体大,不少人都要细细考量再来一举拿下,张竹之此行只在楠栝州留三天,又如何见得交易后的蛛丝马迹。这般前因在右诡那儿,张竹之得了青楼主人的消息,他在东临州的几天确实有两派人盯上了铺子,一行人使窃贼盗走账本、另一行人只是四处打听典当铺,不知用意为何。他没对大当家提起这些,心中已有打算,明知大当家不同意便擅自瞒下来。
“…虽说谁来买卖都有回还余地,但两者行事云泥之别,你就放心那豪族能给你办妥?”大当家非他能左右的人,多少有所察觉,“有这笔钱的人,在楠栝州也能数出来了,对上哪一位都不省事啊。”
“我猜是新瓶装旧酒,”张竹之道,“既有我这番计策,也该有他们的对策,拟一个外来的富贵人有何不可?”
“这不更是难上加难。”大当家无奈笑出声了,“好,你不想说便罢,我和子期在谋算上……是从来不如你这个徒弟。”
二十来年前,张竹之还在生养他的村落里。村子以务农为生计,从南到北都是大片的田地,多数种的是麦粟米粱而仅有少数几户能饱腹,只因当地多数田都要从商户手中租来,每年交付租金或以粮食抵押。原本家家户户都是种田吃饭,交一部分给朝廷赋税,留一部分熬过来年,剩下的也实在卖不出多少钱了。可自昭月年末昭明年初来,朝廷征用壮丁充军,服徭役者十死无生,老幼无力劳作只堪堪种出些不足饱腹的米粟,又有商户一口咬定村民无力交租,强夺走一年的收成后自建粮仓,囤货居奇。才过初冬村子中饿死冻死者无数,曝尸荒野。
张竹之生在的那家同样穷苦无力,上有老人天年下有儿孙五人,他是家中老三,不及年长的有力也不如年幼的看着可怜,赶集时被母亲扯到集市上卖,卖去一家典当铺子做苦力。原本那铺子不缺人,但看他长得白净相貌精明,价格又便宜,寻思做伙计也是能装点门面的,花几两银子领走了。几两银刚够交付当年的田租,张竹之心里清楚,生父母只是为家里少一口饭、也多一年的粮。
实则往后的日子他也吃不饱饭,典当铺那主人家吝啬又小性,整日无事生非克扣他的饭食。这么挨过四年,集市门口来了位老者摆谱,占着正路中央下棋,约定别人赢一局就给一锭金子,输了什么他也不要,便有好些人跑去看热闹。张竹之不想回铺子里挨打,蹲在旁边看了半晌,自觉学会了就说我想试试,被人起哄着推坐到老人对面。起先三局输得很快,老者也不着急,还为他讲解棋理,而后三局对杀焦灼,竟磨到傍晚仍未见分晓,老人叫他先回去、翌日再来对弈。那一晚到店铺中,主人家非但没动手反而找出几件好衣裳让他穿,又摆一桌丰盛菜肴,张竹之便心中了然,多半是老者的身份不同凡响,这家人想靠他巴结上对方。二回坐到棋盘面前时天刚蒙蒙亮,老人来得更早,叫他先手执黑,两人又对杀至夕阳照晚,以老者连输三局收场。
自那以后张竹之就不回典当铺了,老人领他往城中繁华酒楼去,见两名青年一人举止轻狂一人温和有礼。老者推张竹之去那如玉般的人跟前,说这是你将来的师长莫子期,他与师父相识便是这番缘由。之后陆续了解到商行最早乃周姓一家建立,少当家周辞的父辈因故逝世便由名为倪古的拜把兄弟打理。领张竹之到商行的老人是倪古,而倪老寿终之后周辞也顺理成章坐上大当家的交椅。
起先拜师的内容张竹之忘得不剩多少,依稀记得倪老对师父说过,让师父正他棋风、立他心骨。因而尽管练剑的事不了了之,但念书习礼还得继续。出了大当家的院门,张竹之就把寒暄内容忘了大半,大约因周大当家聊了两个时辰里有多半内容都是家长里短,听完直往耳朵外面飘。他见门外伙计迎面撞上后神色惶恐,隐约想起辞别前自己说了什么,让大当家一时愣怔,又苦笑不言。
当时大当家叫了师父的名,他怎么答的?张竹之想来一阵,想起自己说师父不是不如他,只是不用那些伎俩。
许是那几年师父眼看练剑不成,忧心他郁结在此便每天留些时间同他下棋,从结果来说是他输多胜少、顾头失尾。下棋的事随日后波诡云谲不了了之,再见到那副棋具已是师父离世一年,张竹之背着满身血债,竟不敢碰这些晶莹如玉的棋子。河巷的账从倪老还在时算到了二当家离去,共计死伤百余人,有藏私卖信的商户、收钱放人的打手,上到祠堂里坐交椅的元老下到弄堂里跑腿的小厮,仿若有人在商行里织了张天罗地网,凡有干系者非死难逃。起先人们说他杀孽繁重神佛不收,后来便暗自庆幸没贪图别家给的好处,到现在、记得张竹之的人很少了,少得连他找大当家都要被看门的拦,叫人哭笑不得。
现在看门的瞪着眼睛目送他出去,见人上了马车不往来处走,反而驱赶向城郊的位置,再转头看屋里的大当家早已躺下打盹,哪还有留心这人的去向。楠栝州山野里曾建几处庙宇,其中一处临水而立,庙中立一高大的银杏树,每逢秋季漫天碎金。本就是临别楠栝前与故人告辞,马车出了城郊直往驿站与走货汇合便是,张竹之心下想了想,还是叫车夫去寺庙一趟,又怕身边的阿伽利叶带着血煞之物惊扰僧人,便把这贴身的护卫留在车上。山中走几十台阶就能见庙门,有僧人在门前扫洒,张竹之上前见礼跟着进门参拜,上过几次香,到庙后庐舍喝碗茶。僧人说他不像特意来为人祈福,张竹之应下说是,问山中不见福祸、怎知他来求何?
僧人道:“来人所求大都如此,生老病死。”
张竹之哑然,才想起就算是常人家里,求神佛也不过为荣华富贵、为生平顺遂、为久病得医、为死者安息。
下山路上天色渐暗,僧人送他盏灯笼以免夜黑踩空,果真行至半路天边只剩一线金红,黑云惨淡飘摇数立,透过重重山林只看得影影绰绰些许,金光如豆粒粒下落,再过几个弯就全然沉落山中。还不到山脚,张竹之闻到血气飘来,手中暗暗夹了铜钱在指缝,又握住腰边的刀。敌暗我明总不算好局面,他想要不先吹灭灯笼,可没了亮光自己才更无力,便一路警惕着走下去。路旁山坡里传出窸窸窣窣几声钻出来个浑身褴褛的人,身上多处枝条剐蹭的小伤口,看样子是阿伽利叶也顺着光来找人。野崽见他后反复绕了两圈,确认无事又莫名凑到脸边舔,叫张竹之骂也不是,只能强推着人抗拒。
到山脚清点过尸体,发现来人不过两三位,车夫还好端端躲在轿子里,大约是丢石子探路,对放也拿不准他的行踪。念在事出在佛山脚下,张竹之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叫阿伽利叶把刀上的血迹擦了继续赶路。
“去东临驿站,飨水滩那边就算了。”张竹之对车夫道。
车夫是自家人,立马转了路,又忍不住问:“水路的几位可要通信……?”
“不用,他们自会安排,”张竹之发出声嘲弄似的笑,“瓷器玉器都运过几回了,难不成离了我就不能动弹?那养他们作甚。”
车夫没说话,自己擦了把汗闻闻草药包提神,琢磨着路上应不得安生,再赶路时得把脑袋栓牢了盯稍。楠栝州到别春州的路有好几条,两州紧邻交界处是国都,不能直行,而西王州地险人疯,非必要不走,剩下只有走东临州的陆路和从飨水滩出去到界石岸的水路。水路拿来运货极好,除却风浪一路上无山匪劫货也无重重关卡,上岸便是盐贩聚居处鱼龙混杂。而陆路看似临近却危机四伏,车夫不敢托大。早年只做放贷门路时,张竹之偶有一天想起东临州农庄上的生父母家,收了几家的抵押货物后孤身去村落里找,四处打听却没见踪影。
当地人问他家中种植何物,说不准是田野大多相同,他记错地方了。张竹之仔细回想发觉自己早忘了田里是什么作物,连生父母的姓名模样都不怎么记得,只记得离家前有次年节风雪载途、一路冻骨,家家白幡吊丧,可谓哀鸿遍野。这事不好去烦扰当地人了,张竹之反复思索,愈发觉得乏味,正要离去时见到跑了几个月的老赖正在路中等他,身边跟着个白净又寡言的小孩。那人说用着孩子抵债,将卖身契一起送来,张竹之本不愿收下,但那孩子直勾勾盯着他,一时间没推辞老赖那死乞白赖的行径手中就多出薄薄一张纸。
小孩不会跑,老赖人都没影了还在原地站着。张竹之茫然之余想到,如果小孩跟他去商行没人照顾、去没开起来的店里还不够做苦力的年纪,带在身边的话自己只顾奔波、更是无能为力。两人在路边一大一小傻站着,张竹之拉着孩子在村中转两圈,仍没找到生父母家在何处,小孩自始至终也不说话,跟在他身后当尾巴。说起来自己那家店开起来,应当也是一家典当铺,典当铺里不可能再需要个白净且沉默的小孩。
“…你想去哪?”张竹之蹲下来问那孩子。
小孩仍不开口,显得有些木讷。
“跟着我也不好活命,”他猜不出自己是什么表情,没有面对孩童的经验,自顾自说下去,“山有马匪,市有奸人,我这条命现在可很值钱,捎带你一个也不多。”
卖身契末尾写着小孩的名字,上面有生辰八字和画押,张竹之看小孩姓安,不似普通人家的名讳,但此时腾不出心力往下追究了。一张纸折四折,里面的出卖的钱两被他抹掉,放到那小孩怀里,又掏出自己的盘缠数了数,拿出一串钱给这娃娃。
“那混货卖得真是便宜。”张竹之嘀咕了句,指了指契书,又指了指钱串,“小孩,要是有人盯着你的钱、你就跑,要是有人先拿卖身契,你自求多福。”
“……要是运气好,碰见个善人,就好生去过亮堂日子吧。”
当时的情形日后回忆也如梦似幻,记不真切,张竹之记得卖身契上写了什么,那小孩的模样和村子又如父母的踪迹一样没下落了。行车到东临路上,半夜抵着车轿打盹,似乎又回到那个绿汪汪的山间,山重水复都似故景,怎么都找不到相识之人,他记得接下来去田边问农民,问了又走出几里,折返回村口,村口有个嗜赌如命的脏手货,整日卖拐走失的小孩。他历来不收那人拐的孩子,当天不知怎么,被强塞着拿了一纸卖身契,又丢下小孩平白销一笔账。正当他往后寻索,车前有人高呼救命,张竹之猛然惊醒看到阿伽利叶反身抵着轿厢掏刀出去,轿子外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厉声惨叫。车夫大约也抽了刀,满口家乡话骂骂咧咧的,喊着什么丢你老母的这下得罪主家,马车如离弦之箭飞奔出去。
掀开轿帘看见身后几人黑衣,夜深清点不出人数,张竹之飞去铜钱竟打到了人,便清楚非实力强劲的。马车疾驰时铜钱打灭了灯笼,车夫没看见似的仍在赶路,听见身后一阵叮当作响,夜色里一卷云帘珠挂翻到车轿顶上,心下清楚主家已经醒了。两边夹道树林,的确是埋伏的好地方,若非经验富足的人叫这群蛮匪拦住一次便再也走不动路,哪怕脱身后看这些林子也似鬼影重重,车夫捏了把汗接着策马,还是不敢问主家到底惹上什么祸事。
“刚才什么情况?”主家先开口问。
车夫想了想道:“路过一山口,山上有人拿绳标钉轿子,还好跑得快没钉上,后面就有人来拦车了。”
“没用铁蒺藜?”
“主家您这话说的!”车夫又气又笑,“要是用那玩意今儿我们就别活了!”
张竹之沉吟一阵,觉得不对:“这条道今天先有别人走了。”
“啊?”车夫认为不可能,“这个时辰走夜路?”
话就没往后说了,张竹之记得右诡给那两派人的评价,一派做事毛糙急于求成、一派暗中试探鬼鬼祟祟;以他猜测前者属商行内人士,意在等大当家过世后迅速取而代之,而后者最可能是西南商会的人手,果真一直暗中掣肘,才会在他要卖了矿场时动手。然而不论哪一方先派人跟来,都没道理替他撤了铁蒺藜,难不成还有人跟踪?张竹之想不出结果,叫车夫先去驿站住店,第二天天亮就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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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楼高百尺-
典当铺的账簿都是线捆锁边,薄薄的一本,纸张泛黄发脆,制作过程便是把一张宣纸四折,长边对里翻页对外,用绢布裹着碎草板当封皮,打几个眼后穿绳绑好,再割开折叠的地方。年初张竹之亲自做的账本,写到年末一张不多一张不少,刚刚好够用。听看门伙计讲,铺子里的账本去东临州武林大会后莫名丢了,若是窃贼那必然神乎其技,满屋金银珠宝不要偏偏只拿了账簿几本。虽然说来奇怪,但对这走阴阳账的铺子来说账簿算是至关紧要的东西,张竹之往屋内后堂走,果真见书案上遍布狼藉,笔墨撒了满桌,唯独不见架子上的一摞明账。
是了,只是明账,拿去无非是让人空忙活一场,张竹之猜不准偷东西的是哪方,但再三挑衅下是谁收网也要沉不住气。临走前其余的账簿都被他烧了,小农舍的后院埋尸几人都算得上隐蔽,一夜火光燎燎不过在深浓的黑夜里点上些星火,转瞬即逝。
伙计们不知他早有准备,还以为都被贼人偷走了去,冷汗涔涔地往下落,然而张竹之只把桌案收拾整洁,掏出一叠宣纸又做起账本。堂舍内无言近一个时辰,伙计都低着头不敢看掌柜的脸色,直到穿绳引线沙沙作响几声后,掌柜遣人四下散去,只把抄书那伙计留在后堂。抄书的正听候掌柜发落,张竹之便把账本丢给他,自己仰躺在长椅上一句句念,竟全是先前那些账册的内容。幕帘隔着两人,抄书伙计背对掌柜记写,写了几页后心中惊骇。原本铺子里的账就不甚干净,伙计们多少会偷拿些钱两给家里添油水,按理来说,掌柜的就算对流水了如指掌也该只记得实物钱两,而并非账上的模样。可几页下来与原先的账本分毫不差,自七年前铺子刚开始的账到今年,除却细则几许几乎一项不差。铺子里当差的本都以为张掌柜是个抓大放小的人,如今来看,都是他们自作聪明了。
世人熙熙皆为利来,张竹之的确不在乎店中伙计贪了几两。从几两钱落到深陷泥潭的道理江湖人自该明白,伙计拿了钱反而留得更久,钱哪有只拿一次就收手的道理。
可谓人往高走。他回楠栝州还没到铺子落脚,一封请柬便送到手上,乃是当地高门大户请宴,正就在云舫那处。先前在黑市随手拍下几件货品也需转手,刚巧去见识那宾主究竟合适作此番排场。方至水榭歌台前,看四座宴友如云,不乏有熟面孔,这般阔绰手笔非笼络人心少有现世,连自己这样隐居市井的人都请来,当然也少不了知根知底那几位。远处宾主见张竹之,反而主动迎上去,说什么庆祝商行得宝、前来给总账洗风接尘。两人一番客套惹得本与宾主聊至方兴的人面露疑色,半笑半恼地凑上来勾搭到张竹之身边,仿佛二人相知相识数年乃是无话不谈的知音。
张竹之浑身不自在,却不好在人前表露嫌隙,讪笑着接话:“蒋老板来得这么早,是我没想到,不然该一同赠礼给主家。”
“张掌柜知我意在四海八荒,当然行踪不定也实属平常,”蒋一假意亲近,见他违心又不快、愈发开怀地笑,“仰赖主家闻名四海,如今相聚此地,再叙往日衷肠。”
奉承话说得很响亮,张竹之脸上快挂不住那番假笑时,蒋一才松开他招呼人去宴席上。流水曲觞古来便有风雅之名,听荷水榭的主人颇有资产与闲情,将偌大一个楼台打造成高山流水,中有溪涧蜿蜒绕去四方,菜肴端上来从水源处如行舟缓缓自从宾客前经过,仙丹琼酿任人撷取,不似人间。落座后二人间的氛围还算和谐,毕竟这出戏不是二人要演,全看台上如何,便捡来瓜果一边放在手中盘玩、一边塞进嘴里。蒋一爱看热闹,兴致勃勃地张望,嘴上还不停问身边人:“他怎么叫你总账?我还以为你喜欢低调点。”
“在这儿低调就看不着好戏了。”张竹之只答一半。
蒋一看他答非所问,转过身来:“哦——你回来先去了别处,怕不是和这事有关?”
张竹之直与蒋一对视,眉间蹙起来些:“你派人跟着我?”
“掌柜的,你那行踪还要派人吗?下了船就匆忙地走,铺子那儿又见不到,那就是去你常探望的地方了。”蒋一凑近了到张竹之面前,像同人窃窃私语,“我都追到这份上了,要不告诉我、你和那商行到底怎么回事?”
“……闲心不少。”张竹之没好气地骂,想起刚回楠栝州的一番遭遇,心下又冷了几分。
携货回程走的是水路,江上风波寒凉,下船后多数要先来碗热茶暖暖心肺,但自黑市拍卖楼找姬樊算过命数,张竹之仿佛被永无宁日的惶然笼罩心头,一时说不上踏实,却也找不到如何填补,被欲念催使着直奔商行。早有报信先行,大当家知他要来已备好茶汤饭食,人刚到便见着病人又在演武场拉弓射箭。确实在还没病到卧榻时,大当家的弓法乃江南一流,眼睛看得极远,但自肺病复发后次数便少了,开弓牵拉着五脏六腑,本就不经折腾的内里提着气呼吸,弄不好就要猛烈地呛咳一阵。张竹之捧着茶汤看院中那人,弯弓如月离箭似影,眨眼间箭矢到了靶子正中,他出声喊大当家,才见那人回过头冲他招手。
谁都难舍当年意气风发,尽管大当家不常说,张竹之也能体会到几分怅然,比起这般时过境迁他自己反而像早入暮年,一眼就能望到头。大当家笑他当心早生华发,张竹之也明白自己思虑过重才让而立之年平白如老人评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算命的说他前程似锦,好似扯走了他执着的相,得见面前临渊千丈深不见底;叫他明白这棋布来布去,从无定数一说。演武场里秋风猎猎,大当家不急让他答话,反而说起今日各大商家的来往,张竹之大概听懂是与天家相连,就像十几年前那样,困龙探天。当年东临州西南方,有群商贾贷债集结一堂称兄道弟,后组成商会自立规矩,原与当家的商行连携合作,后见商行式微却基底丰厚,欲使官府查抄商行而立西南商会为茶酒司,然而急求利少,使计不成反折损钱两的事就是后话了。现今乃朝局动荡,不比当初西南商会一家攀附权贵,就算不求高升也要自保。
“当年楠栝州有几家世袭王侯,可惜改朝换代,他们又贪欢图乐,杀头到眼前才想着逃命,”大当家说得轻描淡写,“有人拿钱经商,起码锦衣玉食能回来了,可金玉蹀躞还挂在别人的裤腰上——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很难说谁是当年王侯的直系,但人人都觉得自己该得爵位封地,也是一大奇观。”
“…我去拍卖行找了药。”张竹之开口。
大当家似是想说什么,最后仍然笑了笑道:“那回头让大夫看看,怎么入药合适。”
盛放药材的盒子转手放下,大当家又说回近日时局,两人意欲往屋中去。走了几步张竹之长叹一声,话中带怨:“没打算治病就直说,何必假托大夫。”
大当家坦然道:“山雨欲来,我这做商行主家的再歇下去,旁人要以为商行命数穷尽了只能袖手旁观。且不说那些伺机而动的宵小之辈,单只是为商行上下千百弟兄们,也不能叫人欺侮了去。”
“独木难支,”张竹之没好气,料定劝不动人便反问道,“再往后呢?商行已走颓势,离了你还是复返原途。”
大当家只笑道:“聚散终有时,这是定数,可我亦不愿见人走茶凉,倒不如轰轰烈烈一把,叫这九天之上也见见烟火燎燎。”
“……真是老来疯。”
再往下说就要对长辈大发不不敬之词,大当家虽不介意、爽朗地调侃张竹之,说到底自己也能理解一二,只好顺遂了那人,将进来谋划详尽道来。当时猜测着豪族宴请恐怕是于朝中得了消息,历来帝王子嗣党争不断,搏到最后满地狼藉,本以为有昭月年的前车之鉴不至于落到兄弟操戈,但就如黑市上严冥提醒的那句——唯有杀伐不止,才能活水出龙、出人头地。水榭宴席上的迎来送往着实无趣,张竹之看了几眼,见宾主照顾的确周全,同宾客寒暄几句点到为止,却也不显顾此失彼薄待了哪位,等宾客坐齐,主家召来乐师舞姬在大堂正中奏乐起舞,一番觥筹交错满目琳琅仙阁。应酬他人对自己来说疲累,对蒋一来说却好像如鱼得水,张竹之回敬了几轮后躲去人后,看蒋一直往人堆中心里和四周称兄道弟。吵吵闹闹过了几时才停歇,宾主令曲艺者散去,道与诸位愿做些交易,张竹之心想云舫拍卖不论早晚,便又吃了几轮菜肴等这番热闹过去。
显然蒋一也没什么好卖给主家,坐回来饱自己口福,看到张竹之盘中只有玲珑秀气几样清淡菜,顿觉好笑,扯来一只鸭腿放上去。结果真叫人吃了起来,吃罢还点评这菜做得太咸,蒋一咬了一口,只觉得颇有北方菜系风味,倒也谈不上咸淡,心道张竹之怕不是姑娘家的口腹、整天净吃些酸甜爽口的小菜。二人谈及宾主意图为何,蒋一说方才场中静下片刻时,主家低声讲了老皇帝身体抱恙而几位皇子各有千秋的事,意思大致偏向了二皇子,问张竹之作何感想得人回话。
“这时下注未免献殷勤得太早,当心卸磨杀驴。”此人开口便是那般尔虞我诈的琢磨,仿佛已当作常事,“飞鸟尽、良弓藏,这类事来得还少?”
“不下注哪来的好处?张大掌柜,这可不是能坐收渔翁之利的地方。”蒋一笑了,兀自斟酒满上,“下回站这种队得再等几十年了,除非那新皇帝上位没几天就暴毙。”
张竹之听了眉头都攒到一起去:“少在人前说这种疯话。一句话都能生杀予夺的人身边,哪有什么荣华富贵可谈,不过都是权宜之计。”
蒋一听了险些笑得打翻酒盏,面上浮现几分醉态,在众多宾客面前不敢太放肆,自己乐完了稀奇道:“——这是怕了?”
显然问到了张竹之的火头上,那人脸上登时露出几分嘲弄,又一点点平复下去,眼中那独有的自傲已清晰许多,带着莫名的柔和俯到蒋一耳边:“那宾主所言之事,声势浩大,实在难叫我觉得可靠。若是我,此时该去接触个籍籍无名的皇嗣,哪怕无能做个傀儡,也是听自己话的。然而这听荷水榭的主人偏就大张旗鼓要二皇子上位,立足点实在不够。一来从品性言:大皇子中庸乃无错之君、——二皇子更得趣,这是什么说法?难道主家自己见过觉得投缘、便能立为储君了?二来见当今圣上:恩宠三公主四皇子兴许是二位早无储君之望,以恩泽补偿,大皇子中庸乃教导温厚贤良,也不是坏事,二皇子又不见储君之能又不得圣上偏爱,怎就有望成为皇储?三来……”
话没说完,蒋一忽然退远了些,面露狐疑地盯着他,略有些不可置信。
张竹之没在意,幽幽道:“三来以上两点不足为道时,声望民心也是一法子。然而主家并未说二皇子有群臣结朋,反而暗地引你我为皇嗣分忧。再说到楠栝州古来多豪门显贵,不妨想想这水榭主人背后姓什么,该不会是当年西北两州起兵后留足江南的——”
“停,你和我说这话什么意思?”蒋一觉得他没安好心,以其之心度他人之腹的事张竹之干多了,但干系天家的事也出此狂言难说谁更疯癫,“张掌柜,你我没到非要共死的地步吧。”
后一句是拿来调笑的,可惜事滋体大,开玩笑的效果不尽人意,张竹之闭了闭眼睛心中续上余下几句:若是有人假借江湖扶持伪君,那可不止兔死狗烹,只怕在场者非有范氏近君之远见,反有谋臣惨死之终场。只是到这份上,也不必同蒋一讲明了,二人相顾无言还未及一盏茶的时间,主家又来叫张总账,问其有何贵重之物交易。张竹之放下碗筷同主家身边一人离场,四下无人时拿出契书一张,展开后赫然写着别春州三窟山矿场,令跟随管事不由愣怔。
“这是……”
“张某从前于此地偶得一奇石,欲送往云舫拍卖,既然主家有意、便劳烦主家帮忙一事,”张竹之看那管事盯着自己腕上一串铜钱,便知此人信了自己的托词,“既要与主家交好,不该薄礼相待。这是商行手下一处不小的矿藏,早年我在金钱卦门中也多有照看,想让其与奇石一同在云舫亮面,找个有缘之人,也是擅自为主家寻个可结交的势力。”
管事忙应下,接过了契书,张竹之说过几天去别春州取来证实主人的附件,连带奇石一同送来。此为引君入瓮之计,毕竟矿藏不小可底下的大小脉络早被奸细捅成筛子,从师父还没逝世起,以黄七一干人为首私建锻造坊偷铁造器,向西南商会卖出更高价来填商行的窟窿,各个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购置矿场这么个大块头,若非那几位老主顾便是新起之秀,老对头买下需代商行应对豪族、多方打听便能试探深浅,而新人得手也要探看形势,更可能欲与商行交好,借刀杀人亦有新刀试手。大当家舍得给他,他当然也舍得拿出去探路,多年前狼后虎寸步难行的局,也该有点变数了。
忙过一天再回铺子里时,伙计正被一黑漆漆的人形扭打在角落,张竹之过去叫人停手,见那皮肤黝黑的人嘴里叼着鸡腿,而伙计手中还死抓着半只鸡。问了才知道阿伽利叶趁他不在溜去伙计食宿的地方,连吃了三只,伙计觉得人在吃要撑坏肚子便奋力抢夺,一来二去成了现在这样。原本那些鸡要挂在外面风干,以备年时,虽说对铺子而言三只鸡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伙计大约是抢不过阿伽利叶,竟自己委屈起来。张竹之没法只好让伙计过年多领一只鸡回去,顺手敲了阿伽利叶的脑袋,叫人把他的脸和手都擦干净。
他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当年是不是太闲才领了个栓不住的傻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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