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找我过来到底是什么事?” 奏忍不住问。
“再等等。”修好像胸有成竹似的。
他背着手在舰桥一整面的玻璃幕墙前来回踱步,偶尔神经质地看看时间——好吧,看来他也没有那么气定神闲。
今天一整天,修都处于一种这样的神秘状态,好像在瞒着他悄悄地做了什么小动作,然而对方的口风却很紧,无论奏怎么旁敲侧击,他都是一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的狡黠神情。
好吧,奏得承认,他的确被修这个样子勾起了浓重的好奇心,甚至对着自己办公桌上那沓厚厚的文件发起了呆——这可是他担任舰长以来头一回在工作时间开小差。
其实奏在办公室收到了大副申请提高航速的文件,这样突然的请求使奏很快明白了背后是谁在捣鬼,而对方显然也知道提高航速必然要经过奏的手,于是也没有遮掩,大大咧咧地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来了。奏只笑了笑,饶有兴致地给那份文件批下个“通过”。
经过这一遭,奏其实隐约有了答案,但他仍然不清楚修要给他看什么东西,为了保持这份心照不宣的神秘感,他甚至抑制住了自己去驾驶舱询问航线的冲动。
可是修好像计算错了时间,眼看着离他预计的时间越来越近,他要等的东西却连个影子也没有。
“所以你神神秘秘地要我过来就是看这个?”奏指着窗外浩瀚的宇宙调侃修,“老天,这玩意儿你每天看得还不够么?”
修罕见地窘迫起来,正当他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他的余光略过一模耀眼的,璀璨的冰蓝色。
“快看!”修兴奋地捧过对方的脸,迫使奏看向窗外。
奏没有说话。
奏已说不出来话了。
他看见,在黑暗的,深邃的宇宙里,骤然开出了一株娇艳欲滴的蓝色花朵,无数细碎的星辰把它当做幕布,星罗棋布地躺在花朵之间,闪烁着忽然一见,又很快寂静下去的光芒。
像是一捧打碎的钻石,它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蓝色的花瓣上,给这株野生的花朵增加了几分矜贵的华美感。
它是那样精妙绝伦,像是获得了造物主的恩赐,才能在这样看似热闹却孤独寂静的宇宙里如此 旁若无人地,生机勃勃地绽放着。
“普马拉赫星云,离我们的坐标有好几个光年,所以我们才能这么清晰地看到它的全貌。”修悄悄地从背后将奏箍在了怀里,“喜欢吗?”
“它的确非常美丽。”奏用梦呓般的语气说,他已经彻彻底底被这样瑰丽的景色摄住魂魄了。
“可是,”他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看这个?”
“哦,没什么。”修将下巴抵在奏的肩头,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因为我爱你罢了。”
“...什么?”奏简直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精神一振,不可置信地看向修。
修于是直起身,松开环绕在奏腰间的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因为我爱你罢了。”
“星云的概念其实远不如它本身呈现出来的景色浪漫。”修转头看向窗外,看向深邃而瑰丽的宇宙深处,“我们在学校里学过这些。这样说出来可能有些煞风景,但......”
他耸了耸肩:“反射星云么,根本不会发光,只会反射来自附近恒星的光芒罢了。可你知道我要告诉你什么吗?”
奏犹豫着摇了摇头。
“如果说我是那朵反射星云的话,那你就是我的恒星。”修指指窗外,“星云不会发光,可恒星会。所以会发光的是你,自始至终都是你。”
“如果离开你的话,”他咕哝着说,“我就只是一团普普通通的尘埃和气体,如果没有你......”
他好像后知后觉的羞赧起来了,最后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闭紧了嘴巴。
奏忍不住微笑起来,他伸出手臂,轻柔地将看起来手足无措地大男孩揽进怀里。
“可我不想做恒星。”奏却这么说,“我想成为一朵发光星云,一朵玫瑰色的发光星云,那样我与你在一起,就能组成一簇漫射星云了。”
“可他们永不相合。”修说。
“的确是永不相合的。”奏紧盯着修茫然的眼睛:“可漫射星云的内部通常孕育着一颗年轻的恒星,你明白我的意思么?修,我想与你共同孕育一颗恒星。”
“当然,这也并不是我要和你共同抚养一个孩子的意思。”他狡黠地微笑起来:“我们俩暂时都没有这个打算对不对?这只是在单单地,毫无引申义地,在表达‘我爱你’的意思。”
“我爱你。”奏沐浴在星云带来的冰冷光芒下,却用温暖的声音说:“这只是我爱你的意思。”
不要直视我的内心,那儿伤痕累累,荆棘满地,你不会喜欢的。
0、
每个参与的人都记不得日期,但唯独记得那是个阴沉到喘不过气的雨天。雨水让柔软的草地变成得泥泞,每一脚下去都仿佛深陷沼泽。这是个连野兽也不愿出没的日子。
也就只有他们会在这种天气出来,收尸。
“就是这里吗?” 领头的哨兵克里斯安排队员在一处岩石旁停下 ,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两位向导。
“操你妈的克里斯!”金发的医师拉斐看见那目光直接冲上去开骂,“我的病人要是出了事你担得起吗!”
“我得对探索队负责。”高大的哨兵没理会他,径直望向拉斐身后一直垂着头的向导,纵使一路上他们的保护工作一直做得很好,但在激烈的雨势下那个向导还是湿了半边身子,原本棕红色的蓬松长发被洇成深棕,紧紧贴着苍白的皮肤,过大的防护服紧贴着他的身子,惹得那下面曲线毕露。原本这该是香艳的风光,但是队里所有人都只是沉默地拎着武器等待命令。
他们脚下的地方,两星期前刚刚发生过一起惨案。
“……是。”一直低着头的向导终于抬起头,金绿异色瞳中目光涣散,一直抱在胸前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所有人散开!两个一组进行搜寻!在确认杰森·米克拉什的死亡前保持三级戒备!”
拉斐夹在中间来回看着这两人,最后气不过一跺脚拉着梅尔钻到刚刚扎好的帐篷里避雨。
“我就不该同意那个傻逼的申请把你带出来。”拉斐一边给梅尔擦干头发一边骂骂咧咧。给梅尔换了湿透的衣服裹上毯子后他转身翻弄备用物资:“备用防护服我放哪了来着……”
在他动作的时候,另一位向导始终只是靠在椅子上,眼神虚无无光,仿佛灵魂早就飞到了某个地方。帐篷的帘子没被拉好,连同些许雨水一同飘进来的,还有哨兵的呼喊声:
“拉比·贝克,发现躯干部分,确定身亡。”
“阿梅利亚·范得勒,发现头部,确认身亡。”
“亚历克斯·冯·普莱明,发现残躯,确认身亡。”
……
棕发的向导呆呆地望着门口,嘴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
“杰森……”
那几天里他经常梦见他们的约定。
“你才是死神,我最多就是那把镰刀。”两人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里,梅尔的脚担在杰森肚子上,“你看你下的死亡通知书就没错过。”
“我那是职业操守。”梅尔不由自主去碰脑袋上的绷带,被杰森一眼瞪回去,梅尔撇着嘴踢在杰森腿上。在伤口好之前他被杰森完全禁足在家,一天到晚来回游荡骨头都要软了。屋子里暖气烘得他懒洋洋的,脸颊上晕出两抹红色。
杰森巍然不动任由梅尔踢,壮硕的身子陷在沙发里跟座小山似的。
但是梦境总是同样的结尾:他成了一个局外人,看着自己躺在杰森身下,手握蛇骨杖,狠狠从左刺到右。哨兵吃痛挣扎,抓破了了他的左臂,两人的鲜血混在一起,浇了他满身。忽然他又回到了那副身体里,自己握着利刃,杰森扭曲的面庞就在眼前。
1、
所谓向导,意为引导者。我们是锚,是领航员,我们为哨兵们定位,引导他们避开危险和苦难,直至找到正确的方向。
那天之后,梅尔再也没像那个时候一样失控过,在狄纳戈面前他依然和以前一样和病人们微笑、打趣、板着脸教训不听话的病人,让狄纳戈都要认为这才是真正的梅尔,温柔、得体、永远波澜不惊,偶尔带一点暴躁。
但是那天的记忆让他意识到梅尔或许不像表面上那样美好,他只是把一些东西隐藏起来而已。梅尔是个很巧妙的表演者,他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表演的天衣无缝,但就是能恰到好处地藏起所有他想藏起的,狄纳戈只能偶尔窥见水面下的一点影子。
直觉告诉他那部分并不是什么美好甚至是平常的存在。
因此他没法确定梅尔是不是和他一样被噩梦侵蚀。
不久之前,从灵视之城传来了大规模献祭的消息,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全面席卷的噩梦。每一次入眠伴随而来的都是夜半惊醒时强烈的恐惧。梦境中的记忆消退得快,唯独那股恐惧幽灵般如影随形。每每狄纳戈从梦中惊醒,总是能看见梅尔那端黯淡的橘色灯光。
灯光下那人蜷腿坐在床上缩成一小团,长发散下来看不清面容。
但是白日里的任务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减少。
这段时间以来推进任务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快。一段时间之后怪物的数量终于开始减少,那种奇怪的抓痕也再也没被看见过,仿佛那个怪物已经离开,或是已经死去 。死伤依然在出现,但是比起前一段时间的兽潮,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狄纳戈所在的小队终于有了任务推进,每一天探索队都在往城市中心接近,忙得他连小崽儿也来不及照顾。只好暂时把小崽儿扔在房间。
某天他回来,看见梅尔抱着小崽儿在揉,一边的手机里还放着某首不知名的曲子。
“这个是?”
“旧世界的曲子,据说有助眠的功效。”见有人来,梅尔伸手调小了音量,“但是我听了没什么效果。”
“梅尔医生喜欢旧世界的东西?”
“是啊。”梅尔挠着小崽儿的肚皮,“杰森喜欢,也就顺便把我带坏了。”
“杰森是……”
梅尔突然愣住了,抚着小崽儿的手停在皮毛里,在小崽儿叫了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杰森·米克拉什,他是我以前的哨兵。”
狄纳戈意识到梅尔是在说自己的伴侣,猩红寡妇那时的记忆又窜上来,那股悲伤和绝望显然不是什么适合谈论的话题。
“这几天有看见新的小动物吗?”手机里女声正唱到高潮,歌声犹如飞鸟划过天空。窗外残阳如血,巨大的眼睛凝视着众生。
“没有……”除非殉道者也能算小动物。狄纳戈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伤口。梅尔瞟了一眼过来,没有说话,就像狄纳戈也没指出他眼底下浓重的黑眼圈。
“如果这几天觉得不对,就告诉我。”梅尔按停了音乐,坐到他对面。夕阳血色的光投进来,打在他的身子上,棕红的发梢在阳光变成一种耀眼的透明,异色瞳下狄纳戈被他看的脸一红,不由自主转过头去,只能希望这个时候夕阳的光能够帮他掩饰掉自己的羞怯。
“啊啊会的,一定会说的。”
“我是认真的。”梅尔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留意你自己,也要留意你身边的人。”
2、
方舟的清扫工作已经接近尾声。
这段时间危险的野兽都被大致清了个干净,有时他们在外面一整天也见不到一只,于是噩梦带来的压力总算是减小了一些,有些向导也开始被派遣随队任务。
这天狄纳戈的队伍被派往了西南方向进行搜查,随队的是一个年轻的医生,看起来甚至比狄纳戈还要小一点。像只兴奋的幼犬那样跟着他们。
外界的压力小了,谁都没想到灾难会来自内部。
异变就在这时出现。
狄纳戈只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队长撞到一边。
烟尘散去,只见队里的一位哨兵,一横刀劈在他们的随队向导脖子上。那位向导显然是缺乏战斗经验,眼神还愣愣地看向狄纳戈他们的方向,但是这种情况下再多的经验也没有用,哨兵一个用力,就见向导的头颅咕噜一声滚落到地,身子也当即软倒。
“你做什么!”队里另一个队员险些要冲上去,碍于他手里的重剑不敢动作。
哨兵拖着重剑,低着头嘿嘿冷笑:“杀个间谍而已,别那么在意嘛。”
“那是我们的医生!你发什么疯!”
“我发什么疯?你不如问问上面发的什么疯。”哨兵拖着重剑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嘴角扭曲,瞳孔缩到最小,直勾勾地盯着狄纳戈的方向。
狄纳戈被他盯得发毛,情不自禁地转过头,但是下一秒哨兵的话语就像利刃一样劈在他心上。
“你都不知道吗,两年前,你身边的那个向导,杀死了他的伴侣。”
“别想相信向导,他们都是怪物,只要你起了异心,你就完了。”疯癫的哨兵眼睛里流出血来,“我们都逃不掉,他们才是刽子手。”
“都会死,我们都会死,哈,哈。”
狄纳戈和几个年轻哨兵被前辈们拦在身后,但是发疯哨兵的话依然刺进了他的心里。噩梦中熟悉的恐惧感突然又袭上心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精神有多脆弱。
他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喝血是什么时候了。
4、
狄纳戈只觉得头疼欲裂,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点还眼前一阵阵发黑。
“醒了?”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眼前,狄纳戈勉强能认出是梅尔,他张张嘴却只带出一阵咳嗽。
“慢点,来。”一根吸管递到他嘴边,闻到水的清香他本能地叼住。甘甜的水流暂时缓解了他嗓子里的不适。狄纳戈低着头喘息了一会,这才抬头看向梅尔,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平日里他见到的梅尔不论是制服还是私服,都一定是穿得整整齐齐,即使是褶皱都带着优雅的走向,而不是现在,他仅仅只是披了一件外袍,里面上半身什么都没穿,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绷带纱布和淤青,层层叠叠裹在里面陈年的伤疤上。
“怎么了?”梅尔顺着狄纳戈的目光看下去,“别在意,习惯就好。”收完了水杯他伸手去试探狄纳戈额头的温度。略显冰凉的手掌伸过来时狄纳戈瑟缩了一下。向导的掌心略显粗糙,还带着常年使用长鞭留下的老茧。
“看来烧是退掉了。”梅尔把外袍前襟扯到一起,准备把东西端走,“别的等你好起来再谈吧,先休息。”
“等一下!”狄纳戈猛然抓住梅尔的衣角,如果他没记错,在他昏过去之前梅尔身上没有这些伤口。
梅尔一下子没站住,外袍滑落下来,连带着背上的伤口也露出来。有些地方伤口浅就只是做了消毒,狄纳戈看清楚了,那的确是某种咬痕。
“这个伤啊。”梅尔歪歪脑袋,没系好的发丝顺势滑下来,泄露出一丝廉价香波的香气:“你咬的。”
狄纳戈这下真的要找个洞钻进去了。
梅尔拽上外袍,替他掖好被角,一脸淡然:“别在意,我见过比你还疯的。”
柔软温暖的织物裹着身体的触觉让他放松下来,这一刻他开始情不自禁回忆昏迷前的事情。但是想到那个哨兵发疯的样子,冷汗又冒了出来。
“梅尔医生……”
“喊我梅尔。”梅尔侧身坐在他的床边,身上沐浴露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和药膏的气息一同飘散开,“怎么了?”
“亨利……我是说那个哨兵,他怎么样了。”
“打了镇静剂,也喂了一点圣餐,但是他的情况有些严重,加急送回去了。”
“呜……”狄纳戈缩在被子里,但是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问题。这一刻他才把献祭和叛变的事情联系起来。向导永远忠诚于亚当,但是出现叛徒时,他们真的会变成刽子手吗。
突然他感觉到耳边一热,温热的呼吸就这么吹在耳朵上。惊得狄纳戈猛一转头,鼻尖几乎要擦上梅尔的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梅尔俯下了身,几乎就是贴在狄纳戈身上。
“你要是还有想问的就直接说。”梅尔一脸平静,但是眼中明显已经泛起得逞后的笑意。
狄纳戈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尤其是这么做的还是你喜欢的人,当场脸就红炸了,脸直接就埋进被子支支吾吾不知道要说什么。
“不说我就走了。”尾音甚至故意拖长上扬,像骄傲的小动物扬起尾巴一样。
“梅尔医生……也会去杀死哨兵吗?”话一出他突然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
梅尔只是别过头去,狄纳戈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紧抿着的嘴角上能看出他现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我的错,我没留意到你竟然被噩梦侵蚀到这个地步了。”
“嗯?”
“我是可以给你构建精神屏障,但是需要你允许。”
狄纳戈不解,这种事情需要说吗。
梅尔看着他那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叹了口气,直接牵起狄纳戈的手,放到脸颊边。
“别激动。”
狄纳戈还没来得及思考梅尔说的别激动是什么意思,就看见眼前风景变换,眼前金光闪烁,无数金色的丝线围绕着他。
“这是你的思维。”梅尔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这声音在那些金色的丝线中激起一阵阵涟漪,那些丝线以一种规律和谐的方式律动着。
“仔细看你右面,外围的地方。”
狄纳戈努力地转动视野,在右方的外围,他看见那一部分丝线正在腐化成垂死的暗红色然后脱落,继而又有新的丝线补上去。
接着他看见外面那些虚空的地方,慢慢伸出许多银色丝线缠绕而成的触手。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触手们绕上那些腐烂的丝线,那些腐烂的部分逐渐转移到了银色的触手上,瞬间他感觉身体一轻。
接触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有更多的东西传递了过来。欣喜、悲伤、愤怒……一股洪流连同一个意识,一同包裹住了他的意识。
突然他看见更多的银色丝线散开,层层叠叠绕着他旋转,逐渐织出一块墙壁。在那些丝线的间隙里,他终于看见了它们的来源。
——一个更小的,银色的光球,被丝线凌乱地缠绕着,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
在此醒来他眼前是房间的天花板,暖黄色的灯光填满了房间。全身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轻松和慵懒,仿佛噩梦带来的困扰被一扫而空。怀里也是暖洋洋的,还有浅浅的呼吸声。他侧头望过去,就见梅尔睡在他身边,呼吸轻浅,纤长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梅尔医生?梅尔医生!”狄纳戈慌忙去摇晃梅尔的肩膀。
在他的动作下梅尔才慢慢转醒,一脸疲惫地揉着眼,仿佛连续三天没合眼:“……狄纳戈?”
“你还好吗?”
“没事,就是好久没这么做过了,很累。”梅尔的声音低得气若游丝,脑袋不住往被褥里缩,“我睡一会。”
狄纳戈僵在那里,怀里还抱着沉沉睡着的梅尔,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原本该一同睡去的脑子现在一片清茫,甚至不断放着烟花。
这种时刻突然想起的震动声简直就像惊雷一般,吓得他一个机灵,慌忙伸手去按,结果慌乱中挂机按成了接通,只能硬着头皮接了。
对方的声音清脆好听:“你好?”
他尽可能把声音压小:“你好,请问你是?”
“梅尔在你那边吗?”
“啊他刚睡着。”
“好的,那等会你和他说一下,让他和我联系一下给他测评。”
“测评?”狄纳戈小心瞟了一眼怀里的人,发现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心理测评,我是他的心理治疗师,拉斐。”
“狄纳戈,狄纳戈·爱尔铎林。”
对方貌似在笑:“梅尔和我说过你,他挺喜欢你的。”
“拉斐医生,那个,我想知道……当年那场悲剧的导火索到底是什么?”
电话里停顿了一下,明显在回忆某些事:“按照医患协议我只能告诉你公开记录里的部分。报告里是探索队被困荒野时间太长,再加上用血不当导致了队长杰森发疯杀死了全队。”拉斐在另一头拿起了卷宗。
“按照报告所说,袭击他们的生物有人类的智慧。”翻动纸张的声音传来,“但是并没有细说,报告里他只提到了那个怪物很恐怖。”
“就像一个被改造的人。”
6、
“就像一个被改造的人。”
狄纳戈揣摩着这句话,想到自己背包里的那半截脊柱。
那是他们在外搜寻时从废墟里捡到的。方舟的废墟里不乏各类尸骸,如果是完全白骨化的倒是很好办,然而要是烂了一半的那种,还得通知专门的清理队来收拾。狄纳戈的研究方向不在此处,因而他一般遇到了这种都是直接挖出来和其他垃圾送去清理。
从表面上说那具尸骨和普通的人类骸骨一样,至少他挖出那个头骨时看起来是这样。
然而当他继续往下清理时,却发现了不对。骸骨的其他部分都是人类的特征没错,唯独那段脊椎,不光被拉长了不说,甚至上面生满了尖锐的骨刺,显得整个尸骨就像什么四脚着地的野兽那样。狄纳戈再傻也能看出问题,然而背包里空间有限,他只能匆匆取下那半截脊柱带走。
然后他们队里就出事了,这半截脊柱在他包里一直放到现在。
脑子里链接另一端平静而温暖,带着一种饱足的快乐安静蛰伏着。那是梅尔现在的状态,睡梦中不易屏蔽,一丝情感就这么泄露了出来。
也许是他想多了,但是他总觉得他还得再回去一次。
链接的感觉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人24小时打电话。
狄纳戈终于体会到了梅尔说的“需要你允许”是什么意思了。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感觉到梅尔那端怒气冲冲地炸裂开来,回过头就看见梅尔在医疗点扛着重剑微笑着威胁不听话的哨兵,往往这个时候他笑得多温柔心里的怒火就有多大。
大部分时间梅尔的那一端都是平和的,偶尔见到狄纳戈和小崽儿的时候会变得活跃起来,泛出温暖的黄色。自从精神屏障建立起来后狄纳戈的噩梦的确是好了一些,有时他按照梅尔教的潜进自己的心灵,看见的是外面铺天盖地的银色丝线,安静地绕着自己旋转,被自己触碰到的部分会泛出明亮的白色。
这天梅尔抽了个空闲回到居所,给拉斐回电话。
“状态比我预料中的好。”拉斐在那边计算完数字后给梅尔回应。
“也许是因为现在我得给一个哨兵当锚。”这是向导们的内部说法,暗示自己目前给某个或是几个哨兵建立了精神屏障。
“因为有了牵挂所以有了动力吗。”
“算是吧。”
“其实有一句话,碍于你以前的状态我一直不敢说。”
“什么?”
“是时候找个人重新开始了。”
窗外的云彩堆积起来,遮住了阳光。狄纳戈只看见梅尔的手攥着衣服下摆,收紧又松开,来来回回好几次,就在狄纳戈就要忍不住想过去时,梅尔终于说话了。
“我会考虑的。”
撤退的消息就像兽潮一样来的突然。狄纳戈听着长官公布消息,一队里只有他笑不出来。
看来只能他自己去了啊……狄纳戈叹气,看着包里的半截脊柱。
那边梅尔刚刚从外面回来准备收拾行李,瞅见狄纳戈这个样子:“要回去了,不开心吗?”
“梅尔医生,我……想留下来一段时间。”
梅尔收拾中的手一顿,突然就摸上了自己腰间的蛇头骨。狄纳戈看见了他这个动作,但也无力阻止。
“你要是死了我可没力气给你收尸。”梅尔倚在门框上冷笑,一只手摸在腰间的蛇头骨上,金绿色的眼中闪出猎人盯着猎物的眼神。狄纳戈知道只要一秒那条长鞭就会全部展开,加上梅尔的身手在这种小空间内他根本没有躲闪的机会。
“我知道……”狄纳戈握紧了手里的包裹,变异骨架隔着布料刺着他的手心,“只是我想去确认一件事。”
梅尔的手已经按在蛇牙上了:“比你命还重要的事?”
只要他一用力,血液注入蛇头骨,届时狄纳戈的天琴座也拦不住那根鞭子了。
“给我一个你不要命的理由。”梅尔倚在沙发里,眼神是狄纳戈从没见过的阴沉。那感觉大概就是平常一直在你身边转悠的乖猫咪,突然有一天当着你的面咬死了一只鸟。
狄纳戈突然觉得嗓子被卡住了,他要怎么回答。
“我,我喜欢,喜欢你……”
“大声点。”
“我喜欢你,梅尔医生!”
突然爆发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连同狄纳戈的心情也一起回荡。三秒过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得根本不敢直视梅尔的眼睛,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我知道。”
狄纳戈抬头,撞进那双金绿异色瞳中。温顺的猫儿又回来了,眼睛璀璨如同宝石。
“回去之后我就答应你。”
7、
“这几天我们就要撤出这里,半个月后上面会亲自把这里肃清。”梅尔和一群医生收拾着医疗点的物资,把它们全部送上车,等着第二天全部运回去。
“嗯,是啊……”狄纳戈倚着一块石头,望着梅尔的身影出神。
梅尔留意到了他的情绪低落,放完手上的药品箱就转身过来,蹲下来和狄纳戈平视。
“过几天就回去了,开心点。”
“嗯。”狄纳戈想着那个约定,愣愣地冲他一笑。
“好了,我先回去……”梅尔正准备起身,忽然看见狄纳戈身后的瓦砾中有个巨大的黑影,猛地扑过来……
后面的事情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回过神来自己正坐在房间里,手臂上绕着绷带,狄纳戈就坐在他身边,和小崽儿一起担忧地望着他。
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意识似乎脱离了身体,飞到了某个遥远的时空中,飞到了那些他很熟悉又不敢面对的地方。
“杰森……”他喃喃出声,突然又意识到了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梅尔看向手臂上的绷带,突然觉得又回到了两年前那个收尸的日子。那是个令人绝望的雨季,雨水泥土和血液混合在一起。
“队长说已经在派人手搜寻那个……人了。”狄纳戈顿了一下,看着梅尔的神色小心揣摩着措辞。
梅尔只觉得头疼,胸口的地方堵得慌。
“梅尔医生?”
“明天,你先和探索队回去吧。”
“等一下!梅尔医生你呢!”
“我得去把这事解决。”狄纳戈只觉得精神深处的链接突突地疼,他条件反射想去揉,被梅尔抢先一步,伸出手去揉着。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我护不了你。”梅尔少有地斩钉截铁,兽瞳里瞳孔收缩成一条线,“乖,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回去之后……”狄纳戈嗫嚅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了。
梅尔摩挲着身边人的脑袋,手指一点一点滑下,发梢,耳垂,脸颊,他伸手捧着狄纳戈的脸颊,好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听话,我会回去的。”
“回去就在一起,好吗?”
8、
虽然梅尔嘴上说了让狄纳戈别担心,但是狄纳戈始终放心不下。链接的另一头被梅尔完全屏蔽了,他感受不到任何的动静。思及梅尔的浅眠和少眠,狄纳戈总是害怕梅尔会在他醒来之前消失。结果就是他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到了半夜,而梅尔背对着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呼吸早就平缓了下去。
狄纳戈再有意识时天色都已经泛白了,他正有点庆幸醒来的还算早,回过头就发现梅尔床上已经空掉了。唯一还能庆幸的是,链接的另一端终于有了动静,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开始庆幸至少不是无迹可寻。
至少距离完全撤出还有几天,狄纳戈背着武器,跟着链接的指引独自出了门。
这方向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相反,一路冲着方舟的边界走,一直把他引导到了郊外的一片田野上。旧世界时这里是一片工厂,眼下人走楼空,巨大的金属建筑在风雨侵蚀下锈迹斑斑,满是裂痕。
这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怪物,没有野兽,按理说近郊的地方野兽从来都不会少。但是一联想到那个疯癫的哨兵就在这里杀死了那么多野兽,狄纳戈还是觉得背后一片凉。
链接最后在一处废弃厂房外找到了目标,狄纳戈只觉得胸口突突地疼,但是还能忍受。为了防止和那个哨兵打照面,他小心翼翼往里面看去。
厂房早就空掉了,取代了旧时代的流水机器的,是一座巨大的尸山,有人类也有野兽,血腥味冲天而起,狄纳戈才发现自己的靴子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然而在尸山顶上,他看见了他要找的人。
梅尔独自坐在怪物尸山上,防护服的领子被解开,露出纤长的脖颈。他盘起了头发,棕红色的蓬松长发被盘成了优雅的发髻,倒是给他平添了几分女性的脆弱和优雅。
在狄纳戈一踏足这个房间时他就被梅尔发现了,确切说是在他靠近厂房时,梅尔的感应距离在三十米,察觉到狄纳戈的时候他就匆忙屏蔽了链接,然而就是这一下让狄纳戈确定了梅尔的位置。梅尔冲他投来慌张的目光,匆匆过来把他关进角落的柜子里,还不忘用怪物血抹了他一身。
“别出来,会没事的。”
“交给我就好。”
梅尔把他揽进怀里,浑身都在抖。
确定了狄纳戈安然无恙后,他独自回到尸山顶端。狄纳戈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梅尔握紧了手中的枪。
就在这个档口,厂房的门口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壮硕的身影出现在门前。拉下一条巨大的影子了。狄纳戈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袭击伦纳德医生的发疯哨兵。
他远比想象中要高大,两米高,一身壮硕的肌肉,躬着身,两年未打理的头发变得长又蓬乱,纠结在一起。进来时他浑身都散发着隐隐的白气,连衣服都是透湿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滴下,但是从他的姿势看起来那应该不是他的血。狄纳戈敏锐的嗅觉闻到了他身上冲天的血腥味。
尸山上,梅尔抬起枪。
“我就知道是你。”
“外面那些怪物也是你干的对吧?”
“你从来就不会让别人接近我。”
“过来,杰森。”梅尔莞尔一笑,狄纳戈却觉得胸口的疼痛快要撕裂他。
怪物发出兴奋的呼呼声,狄纳戈看见他脖子上的刺穿伤。想来应该是梅尔当时刺穿了他的声带,才让他发不出声音。在他眼前,怪物就像走失多年又找到了主人的大狗一样,作势就要扑向梅尔。
梅尔却在此时突然开枪,怪物的右肩应声爆出一股血花。怪物吃痛蜷起身子,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梅尔,喉咙间发出类似犬类悲鸣的呜呜声。他在疑惑,狄纳戈猛然发觉,他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爱人会伤害自己。
“过来,杰森。”梅尔的嘴角连角度都没有变化,“你认不出我了?我是梅尔啊。”
怪物,确切说是杰森,顾不得肩膀上的剧痛,听到这个声音又是兴奋地要冲上尸山,却在快要碰到梅尔的时候再一次跌落,狄纳戈没错过他左肩上爆开的血花。
枪响,左肩,右腿,左腿……四肢扭曲的怪物倒在地上,鲜血在他身下滴落,他却依然挣扎着爬向尸山顶端,试图去拥抱他的伴侣。而狄纳戈只能蜷缩在小柜子里,因为心口剧烈的疼痛不断挣扎。
“我是造了什么孽,
天天加班急救,
安抚暴走哨兵,
不能睡觉就算了,
现在前男友的烂摊子也要我来收拾,
早知道两年前我就该一鞭子抽死你再走。”
不……狄纳戈挣扎着爬起来,却正好听到梅尔最后一句话。
“再见,杰森。”随着枪声袭来的是最剧烈的一波疼痛,狄纳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9、
等他醒来时,只觉得身体上下颠簸着,似乎是被什么人背在背上。鼻尖的血腥气依然挥之不去,他下意识摇摇头,惊到了身下的人。
“醒了?”他被梅尔背在背上,身子底下的人走的有些吃力,连带着他也是摇摇晃晃的。
后面的路上梅尔一路无话。回到了居所清洗完之后也只是一眼不发地擦着头发。精神紧绷之后带来的是极度的疲倦,然而真正躺下去的时候头脑却是乱糟糟地清醒。睡到床上时狄纳戈厚着脸皮和梅尔挤在一起,也被梅尔默许了。
梅尔蜷缩在他身边,深棕色的头发以一种悲凉凄惨的弧度贴着他的脸颊。链接的另一端是令狄纳戈心悸的一片死寂,比起撕心裂肺的痛,反倒是这种感觉更让他绝望。
“梅尔医生。”
“梅尔医生……”
他身边的小崽子强打着精神,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知道我可能不如前辈那样成熟,也不如他那样强壮……”
“哪怕看过我那副样子?”黑暗中梅尔背对着他,声音似乎从远处传来。
狄纳戈激动地直点头,脸颊蹭在布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被子里悄悄伸出手,试图去拥抱梅尔。
黑暗中似乎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机他察觉到有什么悄悄绕上了自己的手指,手指纤细掌心粗糙,然后收拢,弯成十指相扣的样子。
“叫我梅尔。”视线看不见的地方有个身子贴上来,“睡觉,剩下的明天再说。”
10、
射杀杰森后他从尸山上走下,低头静静打量他曾经深爱过的伴侣。他跪下去,把杰森的脑袋放在大腿上。过去杰森喜欢这样,闲暇时他会枕在梅尔的腿上休息。现在他闭着眼,仿佛两人还和当年在宿舍里一样。
梅尔俯下身去,拨开那些虬结成块的头发,凝视杰森这幅样子,疯狂和污垢也掩盖不了他原先英俊的样子。就和当年他们相遇时一样,年轻的未分化的学员和正值盛年的教官,还是梅尔追的杰森。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连爱情都带着血气。
荒原上,哭泣的向导握住手里的蛇骨杖,悲伤干扰了他的思维,他刺偏了要害。
方舟里,他握住枪,终于没再打偏。
最后一次再见这个人,梅尔深深俯下身去,在那双已经冰冷的唇上悄然一吻,片刻前这双唇还在喊他的名字,一张一合,那形状梅尔再熟悉不过。哪怕已经没了记忆,却依然记得心上人。
旋即他起身,找出自己事先藏好的汽油和火柴。
厂房在烈火中塌陷下去时,他已经背着狄纳戈走出很远。
“你也许该找一个人重新开始,沉湎于过去总不是办法。”
“我考虑一下。”
他看着狄纳戈,总像在看很久以前的自己。
他和杰森不是一类人,杰森是意气风发的狼王,而狄纳戈还是头幼狼,连掩饰都不会,心里的喜欢喊的都要破天,生怕他听不见,又生怕他听见。不会控制力道,还想要傻乎乎地去安慰别人。
但是狼崽终归会长大,他有的是时间去等。
全文10300+
ooc归我
有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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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人死在草丛中,我刺穿了他的喉咙
如今,我要来杀他第二次
0、
“序列号xxxx-0201,梅尔,精神测试结果正常,你明天可以回到岗位上去了。”
“谢谢。”坐在椅子上的苍白向导没有马上动作,眼神忽闪了几下,“请问,我还需要随队探索吗?”
精神治疗师露出奇怪的表情:“我会再对你进行三个月的跟踪,最终结果正常的话你可以出城。”
“不,我是说……我不打算出城了。”
“好的,我记下了。”治疗师在手上的报告上加了备注,“报告一会会送到你部门那边,你们领导会看见的,如果你后面改变主意了,再提交一份精神测试申请就好。”
“谢谢。”
“还有别的要问的吗?”
“没有了。”
结束了最后一位患者的治疗,金发的治疗师在自己的办公室上挂上“下班”的牌子,锁门转身进入治疗师们的专属休息区。
“今天又多了一个追踪者?”休息区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正在聊天。
“急救科的那个,上个月出外勤的。”金发治疗师猛灌下一口咖啡,“我本来都快放弃希望了,你得看看他链接另一头冒出的那些东西,能扛过来真是万幸。”
“总不能冒的触手吧。”一个治疗师打趣。
金发治疗师叹气:“至少那还是生物组织,我还能引导一下。”
1、
又来了。
梅尔察觉到自己脸颊被打湿时想。身子软绵绵陷在被子里不想动弹,思维也像凝固了那般不想动。他一时回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要做什么。
片刻之后他才想起,今天是自己休假。考虑到他提出了出城申请,上头特地给了他几天时间修整和收拾,还给他申请了训练场的位置帮助他找回状态。但是他本身没啥可收拾的,他行礼本身就少,除了武器和医疗箱之外就只有一个背包,又被告知了这次的任务是在原有废墟上进行,基本生活所需全有供应,连干粮都不用背。于是早上收拾完他就在床上窝到现在。
亚当在上,他才23,然而却天天忙得连轴转,每天洗脸时一照镜子眼睛底下两个硕大黑眼圈,还是下一秒就要猝死的那种款式,难得能逮到个空睡觉,他能放过吗?
被子里有些热,他啪嗒一条腿伸出去侧压在被子上,整个人抱着被子眯着眼准备再睡过去。
窗外得街道上人声嘈杂,碎花窗帘被风吹得飘起。有人在晾刚洗过的衣服,店里叫卖着各种商品,现在是傍晚时分,第一波下班的人群正好出来。偶尔梅尔会听那些年长的人怀念过去的生活,那个时候街道上还有孩子打闹,情侣们手挽手,年老的夫妻们互相搀扶着走过已经走了一辈子的路。他们抱怨新世界不像旧世界那么温暖了。
可惜新生代的孩子们不懂那是什么样的场景,只知道残酷的生存竞赛从他们出生就开始了,他们永远不懂来自旧世界的人们是如何做到那么乐观,那些轻盈的思想和满溢着情感的作品,新世界的孩子们永远做不到。孩子们只会不停歇地战斗,为了生存,为了亚当。
偶尔梅尔也能从那些旧日记载里找到零星的记录,关于安息日,关于圣诞节,关于复活节。某种程度上来说耶和华真是个慈爱的神祇,告诉信徒们未来充满希望,给予他子民的礼物他们仍能承受。
商业区历来人流量大,街道上的喧闹愈发刺耳,梅尔往被子深处蜷了蜷,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车站,可惜他掐错了时间,早了一小时到达,只好一个人背着包抱着医疗箱坐在候车大厅。据说是仿照了旧世界的建筑风格,车站有近乎透明的玻璃穹顶,弯曲的钢铁骨架暴露在外,织成鸟巢的样子,骨架交织的间隙露出蔚蓝的天空。车站里除了检票员之外只有零散几个同样来早了的倒霉蛋,百无聊赖中梅尔掏出随身听,挂上耳机闭目养神。耳机里慵懒的男声和女声合唱着,描述着梅尔没有见过的光景。
意识飘浮间身旁似乎有响动,梅尔本能一记锁喉过去,耳边传来一声稍显稚嫩的痛呼。
“梅尔医生……是我,是我!”
见眼前的人和之前接到资料上的照片一致,梅尔这才松了手,年轻的哨兵得了空档,弯着身子不断咳嗽。
“抱歉,老毛病了。”梅尔伸出手覆在哨兵颈子上,替他查看有没有受伤。除了红痕之外,连淤伤也没有。
金发的哨兵连连摆手:“我没事。”手上还护着怀中的纸袋。
“狄纳戈•爱尔铎林。”
“梅尔。”
“伦纳德医生和我说过你。”狄纳戈的嘴角笑起来有种腼腆的弧度,“他说你会比他靠谱。”
如果你说打架的话我的确比他靠谱。梅尔想起那位老同事。不怎么出任务的人,再加上年龄快四十了,贸贸然就出去当然容易被那种血腥暴力场面吓得不轻。
“话说,伦纳德医生的伤还好吗?”
“还好,伤口处理得及时,没有感染也没有发炎,反倒是惊吓更多一些。”
狄纳戈面色有些红:“其实,要不是我执意往那个方向走……他不会受伤的。”
梅尔这次算是临时申请外出,原本轮不到他这么快出城,但是前线有位向导受了伤必须回来,于是他顺势就顶上了这个空档,跟随那位护送向导的哨兵一同出发。
“他只是碰巧在那个地方而已,不是他还会有别人。”梅尔看着他那副样子,总觉得是像什么委屈巴巴的动物幼崽一样,“你别在意。”
“是嘛?”年轻哨兵闻言才露出还算释怀的笑容。
其实他还有下半句“后面还会有的”,但是嘴唇张了张还是没说出来。
方舟的比他想象中还要壮观。
列车穿过红色的菌菇林,入眼就是高耸的混凝土建筑,残留的玻璃片还能不能看出那曾经是多么宏伟的建筑,如今缺乏了保养它们也就是空荡荡的混凝土架子。梅尔直见过森林,也见过两米高的草荡,这种高大的菌林他还是头一次见。
教会在入口处搭建了车站,甚至还贴心准备了更衣室供进出成员更换防护服。新款的防护服比他想象中还要舒适,还配备了专门携带武器的地方。
狄纳戈换衣服速度快,先换好了就想去帮梅尔一个忙。那边梅尔正在和拉链缠斗,一个不小心衣服顺着手臂滑下来,更衣室明亮的光线称得男人的肌肤愈发苍白。与苍白的肌肤和略显纤细的骨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遍布于各处的大小伤疤,以及左臂上狰狞的五道疤痕。
“我之前最后一次外出时留下的。”梅尔留意到狄纳戈落在自己左臂上的眼神,右手弯成爪状在伤疤上虚晃一下,“是有点难看。”
“啊不是。”狄纳戈连忙否认,绕过去替梅尔处理身后的拉链,“有点惊讶而已,我以为梅尔医生之前没出过随队任务。”
“叫我梅尔。”梅尔拨开头发方便他折腾,颀长的颈子白皙细腻,“我的确两年没出过任务了,也没什么区别。”
穿好之后的防护服空落落地裹在体态纤细的男人身上,如同过大的裹尸袋套上了一个孩童的身体。梅尔扯了两下,然后把狙击枪和背包背在身后:“下次得和摇篮建议改进防护服型号了啊,他们跟我说这是最小的了。”
“是医生你太瘦了。”
“有吗?”阳光下梅尔的异色瞳被映成浅色的两汪水,眉心蹙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我有好好吃饭啊。”
2、
“今天要清扫的就是这栋大楼吗?”
一大清早,穿过小半个旧城的街区,他们面前的是一栋残破但保存良好的白色建筑,年久失修带来的后果就是楼外装饰用的铁架摇摇欲坠,铁制的文字框架已经锈蚀剥落得看不出原样,依稀能辨认出装饰图案是个六角形,上面还绕着一条蛇的花纹。
“据说是以前的医疗资料库。”狄纳戈翻了一下手里的资料,言语间满是雀跃,“目前还没有人进去过,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如果能有新物种就好了。”
“所以你这次申请了进入?”
“不知道有没有新的物种嘛。”配合那张略显天真的脸庞,梅尔现在更有错觉自己正在带着个幼崽出任务。
“没事。”梅尔叹气,打开自己的医疗箱,迎面而来一阵反光几乎要闪瞎眼,“我专门跟上面申请了大批解毒剂和抑制剂,只要你还能活着到医疗点,你就随便摸。”
“梅尔医生不进去吗?”
“我没有接到要随队前进的指令。”梅尔头一歪示意一旁的紧急救助点,“我在那边等你。”
向导们不用深入探索,又难得不用忙工作忙加班,再怎么文化人,本质上还是不会变的,聚在一起就开始天南海北地吹牛。
“你明明不是要做研究的,却来这种地方了啊。”有个向导向梅尔搭话。梅尔愣了一下才认出这是上个月一起做急救的那位脑外科的同事。
“急救科那边不用做这些的吗?”
梅尔笑了一下,异色瞳里却没什么笑意:“我是私人原因过来。”
对方见梅尔这幅样子也就不再多谈,寒暄两句便转身去准备迎接第一批出来的哨兵。
梅尔得了空档便坐在最里面的椅子里,眼神一直盯着楼房相反的方向,手指按在腰间的一个小装饰上。仔细看的话能看见那是个蛇头骨,两颗毒牙完全伸开,嘴里还含着颗血红的珠子,即使是远远看上一眼也能察觉杀气相当的重。
正午时最早进入的那批哨兵撤了出来,一个个精疲力竭,狄纳戈走在他们中间。一群半大小子坐在阴影地里,抱着干粮狼吞虎咽。
“没找到什么资料吗?”梅尔过去插话,顺手递过去一瓶冰水。
“目前只找到了一些医疗记录,貌似是教会刚成立那个时候的。”狄纳戈痛快地灌掉了小半瓶,“目前还在分析内容,下面就得看第二批队伍的了。”
狄纳戈这个时候已经有些疲乏了,昨晚两人在房间里聊得晚,结果早上他又是第一批探索队员,一大清早就被整装待发的梅尔薅起来。他扭头看见梅尔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只能感叹医务人员都是魔鬼。
“你先休息吧,我去给那边处理下伤口。”梅尔瞟见有伤员从楼里被抬出,匆匆告辞就提着医疗箱赶过去。留下狄纳戈坐在原地休息,不远处救助点吵闹起来,收集好的资料被送去分析,采集到的的生物样本被放进冷藏箱送往专门的研究点,一切都按照预先设定的进行着。
第一天结束时梅尔依然神采奕奕,狄纳戈却跟丢了魂似的走路发飘,回到房间洗过澡就瘫在床上仿佛死蚕。
“……还挺新鲜的。”
“什么?”
当晚两人洗过澡坐在房间里聊天。梅尔坐在床边拿了电吹风吹头发。狄纳戈仗着自己短发干得快不想吹,被梅尔摁住一顿狠擦才放过,现在顶着个鸡窝头抱着书坐在自己床上。
“我是说在这种废墟里出探索任务。”
“早期不是这样的吗?”狄纳戈加入探索队时间短,听到这个信息有点好奇。
“以前那个时候都是在荒野上出任务的。”以往梅尔跟随的小队都是在旷野上开荒,不要说能找到还算像样的扎营地了,连安危有时都是问题,睡觉都睡不安稳,“所以那个时候睡到半夜还要起来换班。”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任务啊……”
“当时周边的怪物我们都打过。”梅尔一手电吹风一手绕着头发,棕红色的长发被吹到半干,发梢还打着卷,狄纳戈有点明白白天梅尔发梢那点小弯弯是怎么来的了。
突然他留意到一个问题:“那死伤率会不会很高?”
电吹风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狄纳戈只能看见梅尔吹着头发的背影,左手裹着头发绕圈圈。对方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他开始担忧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正准备打个哈哈缓和下气氛时,突然梅尔又说话了:
“……是挺高的,五分之一的死亡率吧。”梅尔吹干了头发,收了吹风机坐到房间的小桌子前,“至少我跟过的队是这个数字,别的得去查以前的医疗记录。”
狄纳戈不禁开始想那得是怎样的腥风血雨,梅尔那边搬出了白天送来的文件。白日里确认过第一批运出来的资料是三十年前的医疗记录,有手写的也有打印文档,但是医生们的鬼画符放在三十年前也是一样的凌乱,除了随队医生外没人能看懂,解读和翻译也只能交给专业人士来。
狄纳戈一见那摞文件就脑壳疼:“要全部写出来?”
梅尔翻开一本记录:“嗯,其实这里多数都是门诊记录和处方,但是写出来方便阅读。”
“为了能快速处理外伤?”
“嗯。”梅尔把头发束成马尾,顺手把狄纳戈那边的灯光调暗,“你要是困就先睡,我还得一会。”
“医生都这么厉害的吗?”狄纳戈想起白天救助点那群医生的神武之举,发现病人时扑得比哨兵还猛,真不知道和野兽比起来,到底谁对血液更敏感
“职业病。”梅尔说,“而且我本身就睡得少。”
狄纳戈倒在床上,昏暗的灯光配合柔软的床铺,加上白天的劳累,很快意识就模糊了。最后有印象的,就是梅尔写字的沙沙声。
3、
后面连续几天都是绕着那栋建筑的清扫。对于机密资料的探索没什么贡献,反倒是出土了不少医学资料,惹得随队的向导们个个如同打了鸡血,每日除了救治伤员就是研究文献,根本不理人。
梅尔那边研究得热火朝天,狄纳戈那边的研究算是暂时停滞了,除了几类危险物种的发现,几乎没有什么新的毛茸茸,每天生活枯燥得很。
“为什么没有新的毛茸茸啊!”他坐在帐篷里抱着小豹狐嚷嚷。这还是他前几天在废墟里扒拉时找到的,等半天没等到小崽儿的爹妈,干脆就给自己抱回来养着了。名字也没起,就先叫小崽儿。
今天他们是分散任务,一群人在外围负责警戒和放哨。梅尔一手抱着枪,一手伸过去挠小崽儿的下巴,顺带安抚两个幼崽:“但你也别想去方舟外面。”他们队里大部分都是只有一年经验的新手,出去就是白给。
果然全世界只有小崽儿的尾巴能抚慰我的心。狄纳戈抱着小崽儿眼泪汪汪。
谁都不知道能家伙会在这个时候冒出来。
只是一声巨响,他们回过头时就看见一个哨兵倒在地上,身下不断渗出鲜血,然而袭击者却不见踪影。梅尔条件反射鸣枪一声,把罪魁祸首惊得一抖,直接从楼房上栽下来,这才让所有人看见她。
“猩红寡妇?”有人小声说。
梅尔看见敌人时也是头皮一麻,都说这种怪物喜欢在野外伏击落单的敌人,怎么现在他们在方舟内部也能遇到。眼下这里只有他一个向导,怎么想都能猜到肯定是冲着他来的。
“散开,攻击腿部!”他一边大喊一边躲到下风向的地方,反手从背上掏出狙击枪。
怪物在那一记扑杀后就躲在一片瓦砾后面,外骨骼摩擦的咔啦声咬着着耳膜,这有点不符合梅尔的认知,以往他在野外遇到的蜘蛛全是会直接把猎物拖走。但这短暂的空档给了所有人准备的时间。在这个空档梅尔的狙击枪已经架好,准星死死锁定在瓦砾中。如果是其他的怪物,他能把狙击枪直接当冲锋枪用,但是这种时候他出去只能是拉怪的。
万幸猩红寡妇是靠气味和听力锁定猎物的,只要他躲在下风向开枪就没问题。
所有人立刻散开,动作最快的哨兵在前面引诱着怪物的动作,有人趁乱把受伤的哨兵拖远。狄纳戈跟在前锋身后,他不是远程型的,这种时候多数只能是防御自保。猩红寡妇动作极快,这边只卸了它三条腿,就又被撂翻了两个哨兵,两个人被外力击飞到墙上,所幸因为有了防备才没有出现严重外伤。
狄纳戈被这一下吓得没反应过来,愣生生地望着猩红寡妇的毒牙落下。
突然一声枪响,怪物被打得一个踉跄,反射性看转向枪响的方向。
“冲着我来就专心一点。”梅尔站在上风向的地方,手中的狙击枪还冒着烟,异色瞳里溢满杀气。猩红寡妇见心仪的猎物终于冒头,这才扭动着剩下的五条腿转身猛扑,就在它快要接触到梅尔时,突然就被一个东西狠狠砸在脑门上。猩红寡妇顿觉脑袋嗡嗡直响。
“来啊。”那边梅尔扔了狙击枪,从腰间抽出了那个蛇头骨装饰。先前它的身子被梅尔绕在身上做装饰,现在解开才完全露出它狰狞的面貌,那是用某种不知名大型蛇类的骸骨改造的鞭子,挖空脊髓再用特制的空心纤维塞进去,需要时只要用毒牙划破手心灌入鲜血,蛇本身坚硬的骨骼足够砸碎钢铁,配合韧性极好的纤维完全就是一件致命的兵器。
猩红寡妇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次的猎物并不好惹,它嘶嘶叫着扬起前面两对腿,试图吓退对手争取逃跑时间。下一秒它只觉得自己胸口又是一疼,它的威胁根本没用,对手是比它更强大的存在。
“说真的我干掉过不少大蜘蛛。”说话间反手就是三鞭,猩红寡妇发出凄厉的长嚎,巨大的体型反而成了拖累,它根本无处可躲,所剩的五条腿也被梅尔生生抽断了三条,断肢掉在地上,绿色的体液流出腐蚀了下面的地面。
抽完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些空,转头才看见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哨兵,一声冷笑:“愣着干什么,枪都是摆设?”
轰隆一声,猩红寡妇被打成蜂窝状的身子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八条腿抽搐着扭曲在一起,真仿佛一只蜘蛛。
“死了?”一个哨兵上去踹了两脚。
“死了。”狄纳戈伸手去探猩红寡妇的脉搏。
梅尔这才从慢慢靠近最初那个重伤昏迷的哨兵,刚刚突然过度运动后的身体依然在微微打颤,肌肉的酸痛和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混合在一起,他有点控制不住双手。一个小哨兵试图过去帮忙,被他摆摆手拒绝。
“为什么这种怪物会在城内?”他听见身后的人围着怪物尸体讨论。
之前来不及思考的问题涌上心头。狄纳戈见过更大的猩红寡妇,但是它们的狩猎方式依然是和它们微小“近亲”一样的伏击落单的小型猎物,安全且成功率最高的选择。但是这里是城内,猎物少不说,人多也是个问题,只要露面就会有被反杀的可能,再傻的野兽都该明白这个道理。
除非它必须冒着某种风险,不然它就会死。
“查查它身上有没有什么别的伤口,尤其注意旧伤。”狄纳戈突然说话。梅尔向他看去一眼,把目光专注于眼前哨兵的伤势。
万幸除了那一记外伤之外没有中毒的迹象,梅尔做了止血又给他打了一记抗破伤风,叮嘱一旁的小哨兵照看好后便准备转向尸体那边。刚准备迈步就听见那边一阵惊呼。
“怎么了?”梅尔稍稍往前挤了一下,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一群人把猩红寡妇的尸体翻了过来,在层层叠叠的弹痕和鞭痕下,有五道明显是前几天才出现的伤口,四条笔直有力一条弯曲扭斜,生生横贯了人类的上半身背部。
狄纳戈惊觉这个伤口和伦纳德医生的一模一样,冷汗当即就下来了。他扭头看向梅尔,却看见对方也是面色发白,冷汗直冒,一只手把防护服都攥出了褶皱。他后退几步,突然就匆匆离开了人群回到伤员身边,如同看见了什么厉鬼一样。
4、
狄纳戈三天没看见梅尔了,确切说是在房间里看见,每天能证明梅尔回来过的迹象就是被翻动过的被褥和背包。每天他回来的比狄纳戈晚走得比他早,偶尔在外面见上一面,也是顶着两个硕大黑眼圈的形象,丝毫没了前几天游刃有余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这几天他们所在区域的野兽骤然增多,打得很多新手哨兵措手不及,伤病患数量也是蹭蹭往上涨,一群随队向导忙得不可开交,上面也能开始从方舟其他区域抽调人手支援这边。对于野兽的骤增他们毫无头绪,唯一能作为一点线索的,就是那些怪物身上都带有五道相同的抓痕。仿佛出现了更可怕的怪物,正在把这些野兽往城里面驱赶。
探索任务在危机解除前被暂停了,而返程指令没有下来,狄纳戈算是进入了一个停滞期,除了去生物研究室研究样本外就是抱着小豹狐在屋子里无所事事。这几天小豹狐越长越大了,饭量也是蹭蹭见长,狄纳戈开始头疼这要是带回了灵视之城要怎么养,他那点工资估计都要被吃干净。
这天他和以往一样上午在实验室,下午回到房间,刚推门就见梅尔瘫死在床上,拉链解开,发辫解了,棕红色的长发揉成一团。
“今天没有伤员了吗?”
“暂时。”梅尔发出快要断气的声音,“今天刚处理完最后一个。”
小崽儿跳到梅尔床上,脑袋往梅尔胸口一趴,梅尔有气无力地抬手去撸它头毛。
“这究竟是猫科还是犬科呢……”他嘟哝着。
“犬科吧。”
“熊猫还是熊科呢。”梅尔往旁边翻个身,成功从豹狐身下解脱出来。他蜷了身子,呼吸逐渐轻浅下去。小崽儿贪暖,不住往梅尔身上蹭,迷迷糊糊中发现身边有个暖源的梅尔伸手一抱,脑袋埋在豹狐柔软的皮毛里就沉沉睡去。
狄纳戈默默把书本抱到里床较远的沙发上,捧着白天里的研究笔记看。看着看着思绪开始飘到那天的意外上,心思也莫名其妙烦躁起来,笔记都看不进去几张,又没法去把小崽儿拽过来抱着,只好躺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干瞪眼儿。
他确定梅尔显然也知道那个伤疤的信息。
梅尔再睁眼时已是日落时分,血色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怀里小豹狐睡得死,小身子带着可爱的弧度一起一伏。思绪飘了一会梅尔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方舟。
“梅尔医生?”身后传来响动,狄纳戈抱着一堆食物站在门口。梅尔回头,不曾想惊醒了小豹狐。
“我去食堂那边拿了点吃的。”说是食堂其实不过是补给发放点,食物也只是普通的便携干粮。
梅尔接过吃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潮,挑了一小包饼干,拢了拢头发就坐到沙发上缩着身子啃起来。
“难得看见梅尔医生睡着的样子。”
“叫我梅尔。”梅尔咽下一口饼干,“果然加班之后就容易睡不醒。”
“不考虑换个单位吗?比如摇篮那边?”
梅尔打个哈欠:“不了,我没考虑过换单位。”
“但是医院不是加班很凶吗?”狄纳戈至今也忘不了自己的队伍有次凌晨三点去医院,结果前台依然能冲出一群白大褂把他们抬进去的场面。
“是挺凶。”梅尔把手里的包装纸团吧团吧扔向垃圾桶,纸团在飞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正中靶心,“但我和一个人约好了要做医生,不能毁约。”
“你吃的好少。”
“我这样都好几年了,吃多了反胃。”
“难怪防护服你穿了大。”
“关心我的饭量不如关心一下你的研究?”
狄纳戈原本正把在讨食的小崽儿抱在膝头,撕开一块肉干放在手心喂它,听到这话当即颓了:“没有,老样子,红苔的研究还是没有突破。”
“也许是相关资料不够?”梅尔伸手去拿自己的那些资料,顺手把已经翻译好的一部分递给狄纳戈,“说不定会有相关的治疗记录,你看一下。”
狄纳戈一下子不敢接,万一有什么机密信息呢。
“没事,我看过了,全是门诊记录。”梅尔窃笑,“还是你觉得我们会给病人开违禁药品?”
5、
伤员仍在增加,目前仍没有那头神秘野兽的目击报告。光是目前大量的野兽就让探索队抽不开身,大量的哨兵和向导被抽派过来。上面无法放弃这里的原因是这里是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大型医疗区域,如果要另建的成本过大。无奈之下只能抽调人员死守。
新来的哨兵长官明显和梅尔认识。狄纳戈看着和梅尔勾肩搭背的上司心想。
甚至不仅仅是认识的关系,可能关系相当好,都一幅哥俩好的样子了,完全有可能是当年一起打过仗的兄弟。
下一刻他看着哨兵的手滑到了梅尔的屁股上,接着耳边就是清脆的一声响。
好听吗?好听就是好脸。
“你小子,能轮到和梅尔医生组队啊。”年长哨兵盯着脸上的五道红印,一巴掌拍在狄纳戈肩膀上,生生把他拍得一个哆嗦,“有福气啊。”
“梅尔医生怎么了吗?”狄纳戈揉着被拍疼的肩膀问。
年长哨兵打个哈哈道歉:“那可是当年最能打的向导之一啊,好些个菜鸟哨兵都是他带出来的。”
狄纳戈震惊了:“这么……厉害的?”原来那天正面硬刚猩红寡妇不是极限吗。
“当时能出任务的向导本来就少啊。能打能奶又漂亮的战地医生,你上哪找去。”上司摸着下巴,就差对着梅尔远去的背影吹一声口哨了。
“说了多少遍了你这伤口不能出去,再这样信不信我把你打回去住院两个月!”
身后医疗点的方向传来熟悉的咆哮。狄纳戈有点凌乱,上司却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
“还是和以前一样暴力啊。”哨兵上司摸了摸鼻子,“暴力奶妈万岁。”
我的队友们都是些什么人。狄纳戈觉得三观被刷新。
“就是可惜他出过事之后就拒绝出来了,不然你们早就能领略暴力奶妈的美妙了……”
“出了什么事?”
“记不清了。”哨兵摸着下巴说,“貌似是当时他在的队全军覆没了吧……就回来他一个好像,你要是好奇不如直接问问他。”
黄昏时间的医疗点依然忙碌,人来人往。染血的纱布被不断送出堆到一起,和废掉的一次性器具一起,准备送去集中处理。人群中偶尔有几个暴躁的向导骂出声,跟着响起病患的痛呼。
狄纳戈在入口不远的一张床前找到了忙个不停的梅尔。
“梅尔医生其实知道的吧,关于那些野兽身上的伤口。”
梅尔手上动作一顿,继而又快速动作起来:“知道。”
“那个……究竟是什么?”
“伦纳德医生受伤的时候,你应该看见了。”梅尔没有回头,“你心里应该清楚那是什么。”
“科斯的……野兽?”那是狄纳戈最不想说出的答案,但是他见过了那头野兽的面,他不该不清楚。那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野兽,或是什么奇形怪状长满触手或利齿的怪物——如果是那样也许他还能顺理成章接受。
——那是头人形野兽,有着巨大的身形和敏捷的身手,来去无声,身上还披着几乎看不原样的制服。那天他为追赶一只胎天使远离了部队,伦纳德医生因为担心他跟过来,却正好目睹了那个怪物狩猎猩红寡妇的场景。后面的事件就像伦纳德医生所说的那样,逃跑,被追击,伦纳德医生手臂上的伤口。
“它很强,对吧?”梅尔像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即使是他见过最强壮的哨兵,也没有几个能徒手把寡妇的八条腿全部撕扯下来。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梅尔医生怎么会知道的?”明明目击者只有他和伦纳德医生才对,梅尔只是见过了那些伤口而已。
那边梅尔忙完了手上的事,脱掉沾血的橡胶手套丢进垃圾桶:“你只要告诉我,”他指着自己的脖子,“他这里有没有伤疤,刺穿伤。”
——巨大的,魁梧的人形野兽,披着不成样的制服,用利爪撕开面前寡妇的身体。他眼中赤红,嘴角淌着涎水,呼吸中夹杂着滚烫的血腥味。来去无声,连吼叫声都没有,他只听见了猩红寡妇死前的哀嚎,却听不到野兽胜利的狂呼。
——因为他的两侧颈部有被刺穿的伤痕,从左到右,一次贯穿。
“那是我刺进去的,用这个蛇骨杖。”医生摸着腰上的蛇头骨,嘴角扭动,慢慢咧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笑容,“那是我的配偶,我来杀他第二次。”
6、
现在知道那件事的已经人已经很少了,年轻的小哨兵太多,新人来了旧人走,人是宝贵但永远都不缺的资源。更何况那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故。总有人好奇他为什么不外出,总有人说他在浪费宝贵的人力,能打的向导那么少,为什么只有他一个要走特例。
他没办法告诉他们,那些折磨了他两年的噩梦,左臂上那险些害他被截肢的伤口,半年一次的医疗评估,还有断裂的链接。
他不是个例,至少在精神治疗部不是。每一个治疗师手上起码有三个跟踪病例,而能到跟踪这个阶段的,已经是少之又少的治愈者。剩下的,绝大多数再也无法到达这一步。听说旧世界的人把这称为殉情,治疗师们无法窥探出这到底是爱情作祟还是精神崩溃,但是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被强行断掉的链接是直接罪魁祸首。
断掉的链接必然会造成一定损伤,但是在早有预防的情况下,这种损伤完全可以修复。然而总会有一些链接,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断裂。
无人愿意承受那种痛苦,精神中原本温暖的另一头突然变成一片真空,如同大树被连根拔起,如同肢体被生生砍断,倦鸟找不到树林,孩子失了故乡,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真空,连风的呼啸都没有。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链接在虚空中哭嚎、腐化,生出噩梦中也不会出现的畸形组织,流出剧毒的脓水。他无力伸手去拽回那条纽带,只能任由那些扭曲的组织和脓水接近自己腐蚀自己。偶尔他感到温暖,更多时他感觉到剧痛和绝望。
对外,他们只能看见那个向导像一株没了根的植物,极快地枯萎下去,对内,只有治疗师才能看见,那条原本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耀眼纽带,正以怎样扭曲痛苦的姿态变异。
他们一同在哀悼渴求那位被他杀死在荒原上的伴侣,那个变成了怪物,发疯之后杀死了所有人的伴侣。
“我们的神明真是残忍,给予我们的礼物,我们无福消受。”多年之后他看着链接另一端丑陋的疤痕,终于哭出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