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维纳,城郊,■■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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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闹,躁动。卢塔河上吹来气味潮湿的晚风,裹挟着河畔两幢仓库惊动夜晚的声音使持弓的骑士驻足。晨风吹拂之地蔽于阴影王庭,猩红帷幕下的帕维纳没有阿斯兰想象中那般被完全包装成糖渍的乌托邦。
黑日带来的恩典隐兆也许同样喻含躁动之下翻腾的疯狂,早在他随大部队在教团营地落脚时,当地商会仓库失守的声音已经在热闹的间隙悄然入耳。彼时的勇火信徒们或全然有自己探索一番的打算,或忙着与狼人和血族营地的其他张扬麻烦分子互相瞪眼。而阿斯兰无论如何唯信一点,有利可图的味道会吸引众人纷至沓来,来到黑日将近的帕维纳,来到没有主人的商会仓库前。
此刻正是哄抢事态氛围发酵的高峰期,以至于阿斯兰走在通往那处的田野步道上,擦身而过的人们并不会因为他那身勇火教团标志的焰色行装有意退避。有急切者彼此推搡踉跄到靴底撅起泥土掀翻草地地衣,本就是被人为踩踏才开辟出来的小路彻底变成泥泞的颜色,与贪婪本意恰同。
这样也好。阿斯兰心中盘算。正义感建立在崩坏的秩序之上实在棘手,没有教团授意的义举落在血族的地盘兴许是更大的祸端,且他本着为谋自身势力的利益而前往仓库,正打着揩些好货自用的算盘。早年的商队生活他不曾忘怀,深刻铭记的除了养育者们的模样,还有那些耳濡目染的走商密窍——既然浮于表面的陈列就已是珍品,隐藏在库存清单末节处的边角料于他会价值更高,这才是阿斯兰此行目的所在。
话虽如此,这处于哄抢劫掠的建筑群还真是一目了然,两处仓库相连成排伫立,方圆几里连一棵堪当哨点的树都没有。搬运无主货物的人们进进出出,地上被火光点亮的影子里隐有狼与鸦羽的要素暗存,不像一场灾难,像主题无序的狂欢。阿斯兰至此早已打消非常规潜入二层的念头,只是惯于考据地形先作评价的职业病还在运作,他边走边看:四周一派平坦,鲜有闲人注意仓库背面,想独自攀上斜方房顶就得借助外力工具,还要便于回收才能不露痕迹。如此一番就能占据屋顶高地勘察周围,背靠卢塔河减轻背刺隐患,至于最好的停留点,就在——
啊。
阿斯兰罕见抬了半厘眉梢,他很确认自己计算的理想勘察点上有个持弩远眺的人也在打量自己。中等身高,甲胄走轻,昭示其为勇行之火所驱的斗篷与傍晚仓库周遭点亮的火光背景融合的很好,不易察觉。那帽檐的轮廓和完全遮眼的目镜让他眼熟,弓箭手们之间某种定点信报一样的默契使警惕的信号减弱了,因此阿斯兰断定对方可以理解自己的不假思索:他抬起手臂,手势在库房上的人和自己之间示意,然后指向仓库前方。
「你。我。」
当然,真的理解不了也不会是遗憾之事,同僚之间信任彼此自保实力足矣。
「下方会合。详谈。」
那身影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遵从手势指令有所行动。阿斯兰了然,然后不再去紧盯对方。他坦然向仓库前行,步履与他人对比不疾不徐,孤舟般的身影破开顺逆飘荡的人海浮萍,边走边循着对其眼熟的印象、搜索脑海内关于用弩的火行骑士的回忆。剑袋与机弩的搭配在教团骑士中没有常见到比比皆是,而让阿斯兰有所印象只会让范围一缩再缩。
两个仓库中已有一个望进大门近乎空无一物,他快要走到跟前,与正打算与他汇合的弩箭骑士已能看见彼此。阿斯兰现在可以确认他见过这个身形高挑的女性,在往昔人类领地的任务中。他的观念里坚信人有不分性别的爱美天性,哪怕身处动荡时局——所以一个为了追求机动性和生存几率而某种程度上彻底摒弃这些的年轻女性要么让人很快遗忘,要么让人过目不忘。他想起这个比男兵还装扮利落的姑娘过往任务中的表现,想起她所在骑士分队的评价议论。开朗,健谈,对血族敌人远于同僚之上的极度憎恨,以及偶有发出的令人困惑的回忆呓语。
“阿斯兰前辈!”恰好此刻,对方跑来招呼的声音落到阿斯兰跟前,让阿斯兰梳理完最后一条信息:一个哪怕知道火行骑士之间皆为同级,也会对前辈谦卑行礼的女弩手。至此,他想起来她的名字。
“不必,南丁·罗伦萨。”他说着,以话语打断对方恭敬的见礼。“你观望这里有多久了?”
“比前辈要早一些。从目前的观察来看……”伴随着声音干脆的回答,南丁几乎立时就要抽出弩箭在地上画出现状。只是阿斯兰也几乎在同时再度制止,他拍拍南丁的肩膀,聪敏的姑娘立刻会意跟上,状况分析的步骤变成通常简略的口述版本,仅凭脑海勾勒的地形图变成思维同步者适用的暗号。
南丁在高处见证了整场狂欢从骚动到沸腾的过程,从拥堵到难以进入的各处仓门,到暴民的队伍里出现三方势力营地里一晃眼熟的家伙们,两个仓库存放的货物各有种类区分,而她所在那幢更早一些就已是现在火把通明、不禁让人担心明火灾难隐患的情形。她的讲述到这停顿一下,面向沉思神情的阿斯兰似是惋惜,然后小幅耸肩说出结论:“…所以说,倘若要维持这里的纪律,仅凭我和前辈是不可能的。前辈?”
“前辈?”南丁又唤了一声,她看出阿斯兰从头到尾也没有打算停下脚步的意思,因诧异而变得不确定的疑问脱口而出:“前辈,您也想加入哄抢的队伍去仓库里搜刮一番吗?”
孩子说话真够直的。阿斯兰目的明确的视线总算分出大部分看向南丁。——如果打破了她对长辈同僚敬意崇高的滤镜那很抱歉,但是他并不打算说谎。
“是。我怀疑仓库管理员的房间会有与外置货物价值匹配的暗格,商队通常会将贸易的试用品和私人订单的货物放在一起,这些利益不走账上。只要有任一仓库的清单就可以确认位置所在,这是我的打算。”
“事情发生了就没有办法挽回了。”被以同样的直白回应的南丁正用手指摩挲手中箭头转动的棱角,有着覆面和目镜遮掩不住的神情低垂,她徐徐开口声音不大,在嘈杂里阿斯兰能够听清意思。“…不少血族也进入了仓库,那样的混乱下,我恐怕很容易出现条约之外的……意外。”
一言以蔽之,现在这个时间再乘乱从常规入口进入的风险太大,来不及啦。这并非出自正义考虑的言外之意让阿斯兰意外,也让他隐约直觉渐明,南丁·罗伦萨是一个……
“所以你要阻止我?”
“所以我要协助您!”
……一个没那么顽固死守的狡黠姑娘。在阿斯兰似是评价孺子可教的注视下,南丁表露与她年纪相符的雀跃,他猜她是在笑,南丁手中那只弩箭在指间转动出螺旋纹样的花,与“你知我知,麦提亚知”的俏皮话一齐展现给阿斯兰的、是她指上夹着的纸条小卷。阿斯兰展开这份第二仓库的清单,视线游梭一个来回复又望向踮脚摇晃好整似瑕的南丁,后者读懂前辈的赞许,笑意又扩大了几分。
他没理由拒绝这份协助。
◆
“……所以我想着,我估计的数值没有问题……稍稍改装一下,将箭头暂时卸下……换上可攀爬的工具,在箭杆缠上绳套分散力……”
“你准备了那样的工具?”
南丁拍拍自己的箭袋给阿斯兰展示钩索箭的一角。“还有麻绳,带钩爪本来是为了应对城墙的。”
阿斯兰点头。“你继续。”
“然后……您看,仓库的换气处,在那,五点钟那一角上……的木栅,钩爪箭绑着绳索……后来打了活结,力道分散…不用担心箭杆支撑程度的问题…我爬上去回收了箭矢和绳子。我观望了一段时间…后来看见您来了。”
“这样做也有风险,没有掩体的人群聚集的地方容易暴露,时间不足。”
“前辈,做什么事情都会有风险,我亦考虑到,不消一分钟我靠绳子爬上去啦……那条过道十几分钟都没人注意,下至第二仓库拿到清单,我都没遇见什么威胁。”
阿斯兰思索片刻。“下次可以更谨慎些。”
两个火行骑士,一高一矮,一前一后,错过骚乱人群,些许前言不搭后语。南丁所陈述的过程事实上要比阿斯兰所接收到的信息更加全面,只是他并未踱步慢行,南丁也浑不在意,只紧跟着说自己的。仓库里的哄抢骚乱严重程度在入夜时分上升到最高,掠夺间夹杂充斥恶意的暴行,反而使阿斯兰的高大不再显眼,他们去往楼上管理员室的路途堪算顺利。“商队出身的前辈要比我摸索隐藏货物更快,我来放哨。”他们来到管理员室门前,不待阿斯兰提议南丁已主动守在边上,倚靠墙体把玩匕首抛接的样子熟稔老道,让阿斯兰断定她讲述自身时提及的师傅绝不仅仅是普通的讨生活的游兵那么简单。
管理员室内的狼藉已然代表这里历经过一轮洗劫,撕开的空烟草袋和木质屋墙里混进焦褐灯油被打翻的味道。阿斯兰按部就班敲打可疑松动处,仔细检查他印象里可能的蛛丝马迹。南丁所表现出来的能力素质使他放心不去分神——或者说使他放心分神,对此人形象复而在脑海里巩固。
勇火教团的骑士们出身来历时有复杂坎坷,南丁·罗伦萨表现出来的个性明媚之处总能在偶然的一息一瞬间让阿斯兰感受到“开朗的人”和“开朗的性格”有时并不互通。因种族不同而发生的骑士内斗在每一个教团圣殿的训练所都不罕见,但几乎杀了同僚没一段时间又能坦然与之训练的人不难让人留下印象。我尊敬您。这是南丁与阿斯兰交流时她毫不避讳表露出的态度。阿斯兰从她话语里的蛛丝马迹联想到帕维纳城陷落那年的撤离,她幼年应当是见过他,或已目盲便从为师者和众余长辈中听说过他年轻气盛时的履历。那双目镜之后不见底色几何的眼睛不足以让阿斯兰读出他想要探寻的情绪,但他隐约确信这个姑娘算不得常规所定义的阳光,正如勇行之火向下堆垒的柴薪俱是能烧出毁灭的颜色,或爆出声响的,信徒的意义不外乎如此。阿斯兰如此落下结论,然后在查找线索间目光余角去看门外身影,正好对上一两个前来寻衅的流民似被南丁恫吓,他不知道南丁做了什么,也无所谓,他只看见的是寻衅者口嚷着疯女人,然后落荒而逃。
很好,很有精神。阿斯兰放心收回余光,将公文桌后墙体上的夹层格用刀尖撬开,如愿看见陈列在长方盒子大小空间里的草本膏体,还有一袋小而精贵的赃私珠宝。他打开其中一罐拉下面罩嗅闻,从并不刺鼻的气味里总结出这常用药品的用料扎实的定论,又在匣里最深处摸到成块好品的优质松香。实证看来,人到哪里都确实是一样,越有价值的工作越有油水可捞。比预期还好的收获使阿斯兰这般腹诽,他将自己需要的部分尽数收好,余下的连同半数珠宝全都装袋打算分给南丁。阿斯兰走向门外才发觉放哨的弩手已换了位置,南丁侧身对着他,所注意的方向是一楼骤起闹事的人群,她握着弩箭的手没有即将行动的姿态,但防具护手下指节细微的动作宣告着她的想法:弩弦紧绷,箭已入匣,试求中断混乱的一击蓄势待发。
“南丁。”阿斯兰注意着可能循向此处的视线,走到南丁身后。他同样望向一楼嘈杂推搡处,观望着哄抢导致的争执和踩踏现状,利益不均而发生的纠纷在没有共同利益的群体里更为棘手,他没有立刻阻止南丁的打算。“你计划怎么做?”
“南数二号货架上方,运货吊塔。”南丁在做出回应的同时后退至光线昏暗处,抬起手中的弩已对准悬吊在一楼之上的移动货架,早先应用作上层货物搬运的操作台此刻空悬。阿斯兰听懂她毫无前因铺垫的回答,这战术果断到一目了然,如若坠落事态确会戛然而止……
又或会喧腾直上。
“也许会砸到民众。”
“已经开始对弱者趁机施加暴行的民众,不即刻阻止情况会更严重。”
她此刻的声调与语气都与先前大不相同了。阿斯兰听出她面对质疑时的毫不犹豫,南丁陈述计划时的态度远比他所想的坚定。
以至于这出于暴制暴般考虑的判断背后是否有他所想的另种观念,他不得而知。
“即使强制介入之后,我们会暴露坐标?”
“吊塔也会砸落上层货物,以您和我的身手,以货物作为缓冲下去,躲到货架外侧不成问题。”
为求所知脱口而出的疑问得到了还不错的回答,哪怕后续考虑所表现出的牺牲精神并不值得赞同——老练的火行骑士想到某个与他同一编队的后生,太阳化身般的甲胄,与安静二字背道而驰的个性,坚守信念的背后时常伴随危险味道满溢的奋不顾身。眼前的南丁·罗伦萨与之执拗并不足以相比,但正因如此,有关不顾自身可能被围攻的风险阿斯兰自觉可以一问。他如愿看到南丁回答时的坚定和提及他会被影响时的挣扎,于是颇有为长辈的欣慰;念及另一个他更牵挂的聒噪小子,也有为骑士多次看过太多次的感慨和预言:即便深知结局也会做出选择、吊着气咬牙走到头的人,要么燃烧出皮灼骨焦的道,要么就会焰火一样转瞬即逝吧。
想到这就有点不忍心了,不妨提点一下。
“左偏三厘,上抬二十度。”
“那就会射偏到吊索上…”疑惑的语气持续不过少顷,火光映照下女弩手的调整动作又渐了然,虽然语气犹疑,但手臂调整着方向,已固定在阿斯兰提议的角度上。“…然后最外面的货架上层货品会完全掉在地上,争抢的人群同样会分散开。”
“分析得不错。所以你怎么想?”
“这个角度要命中的目标难度比吊塔刁钻。”
“那你觉得你做不到。”阿斯兰语气陈述,他听着南丁近似嘟囔的回答,在补充的确认里让人听出难得一股老油条激将年轻人的味道。“是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下定主意后的轻笑,以及箭啸破空的声音。
伴随着上层货箱的彻底倾倒,堆砌在墙角一线的货物被划开内藏资源的豁角,原本是为对峙争夺的货物堆积的小型山体塌方,暴露得恰到好处。哄抢的人群从争相露出戾气锋芒的团伙复又平摊成普通的乌合之众。阿斯兰听见南丁长长呼出一口气,待其收好弩箭才拍拍她的肩膀一同下楼。
他们来时错开过往匆忙,此刻离开也回避着四散捡漏,那一箭毫无预兆,也因此没有暴露。被箭矢割破的货袋里滚出银钱和香料,一时攒动的人群都在低头,其中一个身量瘦削的男人被推搡着踉跄跪趴在阿斯兰面前。阿斯兰在南丁试图懗退他之前制止,蹲身去伸手的样子像是要搀扶,那男人只在乎手中的诸多搜刮物倾洒一地哪里,因此当他看见眼前火行骑士身上的勇火印痕,也只露怯一秒就面露凶光——但阿斯兰只是帮他收好东西,然后在男人摸刀踌躇威胁的边缘霍然站起,他将东西连人一起猛提起来,一瞬让对方双脚都离了地。
“——滚吧。”
银灰发缕阴影下的褐红瞳孔比刀子危险,搜刮来的财宝立刻就不再重要了。男人连滚带爬逃走的速度比面目凶狠的消失速度还快,阿斯兰拿着那袋被抛弃的掠夺物拍掸斗篷,感觉到来自南丁的视线,不知道是不是惊讶。
“意外我会这么做?”
“不…我是在想,前辈果然比我考虑的要更多。”南丁的声音顿了一下,像是自省检讨般低声补充。“我也是想着要制止这样的事态的,都做好了被群起而攻之的决心,是前辈的计策我才能和平的解决事态。我学到了很多。”
“不是我。”
“什么?”
“是我的话,我不会去制止事态的发展。我只是适当影响了你的行动。”
阿斯兰垂眼看着手中夺来的东西,那其中的大部分他用不上,只是拣了其中一个袋子掖藏在怀用手拢住。一些概率发生的事实他没有说出口,也许利益扩散后的人群会像现今一样减少抵死相争的可能,又或实则只是时间问题,利益终会不均再生争斗。职责神圣的骑士也终会见惯人们即使在秩序象征前争得面红耳赤,从而选择中庸之策,不再表现出来正义感本身应有的纯粹的义愤填膺:那份冲动气盛也许有所欠妥,但是人们需要它。阿斯兰整理好其他收敛来的货物递到南丁手中。无论利益还是高尚的评价,这份功劳他不打算独占。
“所以,是你自己做得很好。”
“谢谢您。”南丁回头去看仓库里,那里安静许多,却依旧无序。“即使没能解决问题?”
“是。”阿斯兰应声,不再回头。他的影子被仓库里的灯火拉长,一半融进光无法映及的夜晚。“即使没能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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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完全黑了。
“路就一起走到这里。”阿斯兰看向已能望见光亮的营地,转头对南丁开口。“我会去啤酒厂与编队的骑士汇合,你自便。”
“前辈,我也打算去波波利斯啤酒厂,我们还是同道的。”来到开阔环境的南丁恢复成没那么紧绷的开朗模样,她学着去看阿斯兰同样张望的方向,习惯性踮脚探看的动作里有着试探意味的欲盖弥彰。“能喝酒的地方搞不好比城郊晚上的营地人多呢,前辈也行动一晚了,不想和大家一起休息放松一下吗?”
阿斯兰愣了一下,他不太确认他多久没有与同僚——非常多的同僚——在任务前娱乐放松,这是一次审判长都参与其中的大型探索,也许讨伐。他下意识视线左瞄,斟酌开口。
“…我可能会有一点别的事再去,还没打算好,你不必耽误时间。”
“喔…可能那就是未知啦?那您去啤酒厂的时候,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谢谢,但不必。大概也只是放松而已。”
“所以前辈果然也是去放松喝一杯的?”
新嘴还是比老嘴好使。阿斯兰无可奈何,只好含糊嗯了一声。南丁听见阿斯兰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笑了,她伸展着手臂放松,抻到筋骨舒展的极限便放任手臂甩动着让掌心拂过风,被指缝梳拢的风指向着黑色日轮降临的方向,轻到有些飘渺似的声音不大不小融进夜晚。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各地前来的同袍聚在一起。”
“像这样大家聚在一块喝酒的机会,也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次呢。”
这也许是前往未知前的最后一次放松了。
阿斯兰明知这句意有所指,轻松感慨的话语柔和却残忍,轻飘飘建立在沉甸迷惘的未知之上——人类的寿命与能力都太过有限,恩典的降临也许于他们只是飞蛾看见新的火光。即便如此,他们仍聚在这里,以火焰的信仰武装自身站在强大与可怖的种族间,成为牢不可破的第三个支点鼎立世界。这是阿斯兰在踏足帕维纳的第一夜,众多勇行之火信徒前去窥视恩典前的最后一晚,年轻人暗含期待和鼓励的神情明快又鲜活,就像在说:您看,我们不懂未知的明天,但是我们懂得燃烧着去活,所以今晚大家就一起喝一杯有什么关系呢。
事已至此,于是回应她的只能是妥协却比寻常松弛的叹息。
“好。一起去吧。”
-黑日之城 Chapter 0·Fin-
◇
……
“好。一起去吧。”
妥协认同的慨叹不久消散,阿斯兰背对南丁向三方扎营地——确切是说死墓军营地的方向走了几步。“但是稍等。”
“?”
阿斯兰走远一些蹲下,从出仓库起就一直在他掌心露着脑袋攒嘴乱嗅的某团东西僵直不动了,随着他蹲下将捉住这东西的袋子拆开放进草地,勾着小袋抽绳的一团毛球滚落出来,紧贴头颅的两只耳朵重新抬起——在阿斯兰搀起别人那时撞在腿上后仰翻倒的古怪兔子现在支棱起脑袋,嘴上一圈油亮,很明显是想薅他斗篷里的弓板护漆又失败嗑漏了的痕迹。雪白的球往前挪动两下,被轻戳屁股就跑进黑夜无影无踪。
比起有预谋贪取得的便宜,助已一臂之力的后辈,摸着完全没有脉搏的血族产物可能才真正是今夜最意外的收获。
又不能吃。
“现在可以了。”
绒毛干燥的温度消逝了,现在才是更适合持握酒杯的好时候。
-一点别的事·Fin-
这里已经陷入一片混乱,真是糟透了。
南丁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转过身来,用手肘撑着屋顶的瓦片,蠕动起身子缓缓从屋檐上滑下,好让自己蜷缩在红瓦屋顶的反斜面,藉由傍晚的黑暗将一身红袍同这屋顶融为一体。向下俯瞰,这里据说曾经是商会的仓库,现在不过是一条任人宰割的肥羊罢了。秩序在这里已然失落,底下闪烁的火星不是什么火事,而是无数只火把在黑暗之中如曾经能在天上显现的诡谲彗星一样,正不自然地攒动着,同时也照映出它们主人的倒影—— 一伙伙乘火打劫的流窜饥民,正乘着这帕维纳城秩序的崩溃从仓库中各取所需,不过可没有可贵的互助精神,也没有尊老爱幼的美德,或说在“各取所需“这措辞上本就错误,用”哄抢一通“或许更贴切一点,南丁在心中默默纠正自己的措辞,也不经遐想,这混乱的根源究竟是为何呢?在血族的地盘上大概再乱来,那帮子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应该也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上发生这样的事故吧?更何况还是商会的仓库,倘若失去了商会,那帮自诩贵族的家伙们可没有最基本的奢侈品可用,所以最基本的护卫都到哪里去了?有预谋的犯罪?不,从肉眼可见的混乱在人群中爆发,互动抢夺时的尖叫与咒骂声此起彼伏……这只是一次混乱的零元购物。这是不太能在商会与血族还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情,真是一道奇景。发生在帕维纳这座城市,仿佛是一种羞耻。南丁远眺远方阴影下被笼罩的城墙,在时而汹涌时而平静的护城河之后屹立,它城门紧闭,不见文明与生机的踪影。倘若要问这里发生了什么,头绪还得从好几天前说起,不,十几年前说起。
血族军队攻势之凌厉让人类的世界摇摇欲坠,即使是无数人中英杰,无数男女老少前仆后继地付出自己的生命。帕维纳还是陷落了,在后来的反击之中也未能收复这座曾经以人类的名义伟大而辉煌的城市。但就在十几天之前,所谓的第七恩典降临了,情报显示在恩典降临的那一天血族似乎失去了对这座城市的控制。几乎是没有犹豫,由勇火教团的他们组织的先遣队火速抵达了这座城市,但却与血族的死墓军,狼人的猎手议会撞了个满怀。本应该是腥风血雨才对,但却被世俗间无数条约紧缚住刀剑,竟将本应快意恩仇的血战摇身一变,变成了脆弱而滑稽的和平,昔日仇敌仅在数步开外,却不能报一箭之仇,只是百米之隔的混乱,却不能挺身而出。
好一出闹剧。
南丁浅叹一口气,却敏锐地察觉到在傍晚的阴影之中,有一道身影在远方缓步朝这边走来,抄起背上的弓弩,扭动弓弩的绞盘拉弦搭箭,锁定目标。南丁深吸一口气,却透过虚化的准星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赤红。
是火行骑士,一位同袍。她还认得出那一身装束,在相同深色的肌肤上遮掩着相同意味的面罩, 一头白色长发扎着一条略有些文艺风气的长辫,刘海下的左眼从眉睫到眼袋上还留着一道不小的伤疤,映衬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不一般的威压。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扎的那一身贴身的皮甲,倒不是因为勒带勾勒出他修身的轮廓,而是在一众着重甲的同袍中鹤立鸡群,那一层薄薄的护甲更像是某一种对自身的绝对自信,南丁自认为为了减轻重量自身的防具已经是极限了,但在他那样的气度面前还是自愧不如。再其次便是他身上的气息,那是只有活跃在前线的『老兵』身上方能沾染的矛盾气息,生命顽强的活力与死亡可怖的阴影并存,但这一次来到帕维纳,南丁能感觉到这一股气息之中多了一丝沉郁。
回到这里使您感慨万千么,阿斯兰前辈?在十多年前的这里曾有的大疏散之中,他持弓警戒与维持秩序的身影流作成一段佳话,给战场上另一头的南丁与师傅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进入教团后,虽然共事时连寥寥几次见面机会都没有,但也更深切地从其它同袍的言语事迹中感受到了前辈的强大。
南丁看树下的阿斯兰打着手势,她心领神会地将弩中箭卸下,重新背回身后,翻身用双手挂住屋檐,小心翼翼地踩上仓库二楼的通风口,尔后又纵身一跃,落在一楼的窗口上后向前走上几步,这才一跃而下,落地翻滚消力一番方才起身半蹲。她并没有急着立刻起身赶路,而是四下确认没有目击者后,方才朝阿斯兰的方位前进,低姿小跑一段距离后终于与后者碰面。
“阿斯兰前辈”
南丁刚要半膝跪地行礼,便被阿斯兰果断地打断了,
“不必,南丁·罗伦萨,”看起来比起寒叙,实干的阿斯兰还是更期待一些更实质性的东西。
“你观望这里多久了?”
“只是比前辈稍稍早一些,“
南丁自然懂得这位前辈话里话外的意思,开口简述的同时好动地抽出一只弩箭,握在手中摩挲。没等她打算用箭矢在地上画上几笔,阿斯兰便轻拍她的肩头示意她长话短说,南丁也只好一转箭头拍拍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长话短说起来。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骚乱主要集中在出入口,因为宽度较大所以都毫无例外地被前来哄抢的民众挤得水泄不通。我同时注意到这两处有类似于后门的较小出入口,但同样人山人海。”南丁说罢抬起了头,朝阿斯兰前辈望去,结论中略有一些惋惜
“所以说…..倘若要维持这里的秩序,仅仅凭我和前辈两个人是基本不可能的。”
南丁言毕,但见阿斯兰只是起身,随后便自顾自地朝仓库走去,她也只好先是耸了耸肩为这样的现状而感到惋惜,再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跟上阿斯兰的步伐。不过南丁倒是能注意到阿斯兰的视线并不在人群,而是先前自己翻身下的二楼窗口。
“前辈?“
南丁试探性地呼唤他的名字,见他不语,在心底里略有些诧异。毕竟在自己心目中阿斯兰 前辈一直是一位正直的骑士,现在能打起乘乱窃走仓库内的货物这一门心思,还着实有一些超出她的认知。
见前辈扭头打算离开,南丁不由得赶忙叫住了他:
“前辈是想要加入哄抢的队伍去仓库里面搜刮一番么?”
阿斯兰看着依然在把玩手中弩箭的她,眼神中不见一丝感情波动,她会这样说像是早在他的意料之内。
“是。我怀疑仓库管理员的房间会有与外置货物价值匹配的暗格,商队通常会将贸易的试用品和私人订单的货物放在一起,只要有任一仓库的清单就可以确认位置所在,这是我的打算。“
阿斯兰转过身来正对着南丁,只是俯视看着南丁在耍弄手中的箭柄,但南丁又紧接着娓娓道来,显得有些故作扭捏,轻声细语的言语之中夹杂着暗示与些许怂恿。
“毕竟,事情发生了就没有办法挽回,”南丁将箭头抵在指尖转了转,随后握在掌心间摩挲,挑弄着矢头的棱角。
“想要乘乱从常规入口进入的风险太大,晚辈已经目击了几位血族也乘乱进入了仓库,那样的混乱下我恐怕很容易出现条约之外的……“意外”。”南丁最后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不紧不慢地解释道,心却在怦怦直跳,前辈会注意到她心里的小算盘嘛?
“所以你要阻止我?”
“所以我要协助你。“南丁在面罩下咯咯小声傻笑起来,她并不是想掩盖自己早已将阿斯兰前辈进入仓库偷盗一番的想法付诸现实,只是单单开始从心底里期待起能和阿斯兰前辈共事的那么一小次机会,活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不舍得自己的玩伴。不过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的是,她的心底有关于如何将前辈拉上贼船这件事早已有了一套计划。,有些惭愧地来说,就在刚才她从二楼翻进仓库后,屡次在一众混乱的货架与吊车之间迷失方向,加上人群之中的混乱,扰的她没法带出除粮食之外的任何高价值物资。出于对搜刮的小许失落或是希望能为后来人提供情报的正义感,又在屋顶上隐蔽观察了少许时间,这才等来了这样一位懂行的前辈。
“我想前辈需要我的这份帮助。”南丁玩味地又将箭从地上拔出,用食指与无名指夹住箭杆,在指缝间上娴熟转动起来,尔后略有些俏皮地用箭头指了指阿斯兰,又将箭头冲天指了指,再定睛一看,从不知何时起她的手指缝之间除了箭柄之外又多了一张卷起的纸条。那是一份“第二仓库”的清单,南丁虽然在里面走得晕头转向,但还是撞上了些许好运,于是才能在二楼的某个角落里寻得这份文件。
“你知我知,麦提亚知。这些物资会给未来进城的我们带来优势,麦提亚女神会庇护我们的。”
阿斯兰接过纸条展开,瞥向南丁的眼神里多了一份赞许与欣慰,不过阿斯兰眼神中流露的除赞叹之外,更多的还是没有料到南丁的打算居然与自己一致。这有些“另眼相看”的神色让南丁在面罩下不自然地吟吟傻笑起来。只见她将背后的弓弩靠背带甩到身前,抱在怀里,脚尖向前踮,脚跟又向后倾,就这样活泼地前后摇摆起来,手上还不忘抓着那只弩箭继续在手中灵活地转动起来,她也知道,此时此刻前辈没有理由拒绝自己的邀请,欣喜自打心里涌现。
“我估计的很清楚,我们可以将箭头暂时从箭头上卸下,换上钩爪,在箭杆缠上绳套分散力……您看,一个仓库必须需要换气,在那,建筑的那一角上……”
“你准备了那样的工具?”
转眼间,两名火行骑士早已动身走向仓库。阿斯兰在行走时也不忘聚精会神地上下打量清单时,身后的南丁也没有闲着,正滔滔不绝地向前辈汇报自己是如何进入的仓库。南丁拍了拍箭袋,手中抓着的箭矢上本应是箭头的地方被改制成了攀爬城墙与峭壁的钩爪,本应该是箭羽的地方更是换上了一根长长的麻绳。
“还有麻绳,带钩爪本来是为了应对城墙的。”
“你继续”
南丁此时此刻好似是在长辈面前展示新玩具的顽童,得意洋洋地在指尖上转动那根钩爪箭。而阿斯兰也只好一边盯着清单,一边抽出精力应付有些精力旺盛的南丁。
“我就是靠这几杆改制的弩箭爬上的屋顶,从哪儿进入的仓库内。大概是略高于二楼的地方有那么几排木栅,我猜那里是换气的地方,我们可以射上两只绑着绳索的钩爪箭,最后再将两只箭后面的绳子绑在一起弄成一个活结,只要能钩住,两道绳的力被分散,减少了箭杆破裂的风险……。”
“这样做也有风险,没有掩体的人群聚集的地方容易暴露,时间不足。”
话音刚落,只见南丁将弩杵在了地上,脚踩着弩身手拽着弩弦,不借绞盘便将弓弩拉至待机的卡槽,将预先准备好的箭搭在卡榫上,待她做罢,方才继续先前那不紧不慢的腔调娓娓道来:
“前辈,做什么事情都会有风险,那一块地方在我侦察的几十分钟里可以说路过的人寥寥无几,只要动作够快,不消一分钟我就能靠绳子爬上去……”
“下次可以更谨慎些。“
他抬起头来回答,只是言语之中多了些责备和劝诫的意味,收起手中清单,看上去是已经知道该去往何处找寻自己想要的货物,于是又继续朝着仓库前进。
在仓库的正门口的骚乱依旧,夜晚的悄然降临只是助长了暴力的轮番升级,火把光闪将地上不知谁的血迹映得晶亮,与早些时候留下的乌黑斑印混作一起,如一块颇有层次的血红色琥珀。南丁将思绪从地板上的血迹中回到哄乱的人群之中,连忙小跑上几步跟上前辈的步伐。阿斯兰并没有隐藏自己行踪的打算,这让南丁有些惊诧,不过转念一想,在这样昏暗且混乱的环境隐藏自己的行踪似乎并无太大用处,倒有可能弄巧成拙。
况且,看着一旁人群中为了一袋小麦而扭打乃至可以说“厮杀”的情况来讲,人们在这里失去了他们最美好的一些品质。也许是正直,也许是慷慨,妇孺和老人们不会在这场哄抢中拿到他们最急需的东西,最年轻最强壮的人才能从中分得一杯羹。人是为什么被称作为人?是因为直立行走,是因为劳动?南丁在心里暗暗为这样的不公而祈祷着,或说虔诚地发问,但好像没有声音或者人,能在眼下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找到自己的答案。
“人们之所以能被称为“人类”,并不是因为人们能够建造起高耸的城堡,也并不是人们能够互相厮杀,而是人们能够互相爱彼此,能汇聚成一团每个人心中向往的活火,曾经我的师傅就是这样认为的,前辈,这样对么?“
南丁喃喃自语,走在前面的阿斯兰似乎也并不能在这混乱与杂躁之中思考,亦或者压根听不清她的发问。但南丁还是自顾自地说着,或者说想着,向这位她敬爱的前辈。也许在不经意间,“前辈”的形象在某一道职能之中潜移默化地形成了“师傅”的形象。这不能责备南丁,只是她太久没有在他人身上觅得哪怕一点点值得托付的安全感。这也是她自打见到阿斯兰前辈,就表现得如此活泼,如此献殷勤的原因么?如此渴望获得他的认可,尽管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自顾自地想象。
抢夺麦子的人可能也是某人的父亲,某人的儿子,我们又能怎么判断他们不是为了他们的父亲或儿子而战斗,去抢一口可以吃的面包或者救命的良药。但因为这样,去抢夺别人的口粮,不也是直接的恶行么?更何况那人也会有自己的家庭——出于对“爱”,爱自己,爱他人的心,反而招致了罪恶的话,难不成我们要去否定爱自身么?这样无数细小的思考与矛盾充斥了人的一生。人是一种如此矛盾与不完美并存的生物……
也许南丁会在这些问题上思考很久,但眼下他们已经登上二楼。二楼办公室的大门早已被撞开,光是从外面窥探就已经能知道里面已经剩不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不过他们本不奢望能够从里面获得多少有价值的东西,而是寄希望于前辈所说的“暗格”之中的名贵之物。南丁自然不清楚那暗格会在哪,所以只好识相地提出自己负责放哨的请求。
倚靠在办公室的外墙上掏出匕首,指缝间夹着匕刃又开始旋转把玩了起来,黯淡的银光在皮革手套间若影若现,待阿斯兰前辈走进办公室后,她的心又开始四散开来,投身到先前的思绪中去。她有一种预感,一种茫然,但只要和值得信赖的前辈待在一起,那股长久存在的迷惘与不安顿时灰飞烟灭了,像是将心头尘封的不堪回忆用温水化开,将痛苦的那层冰霜化作一缕白气蒸发。
师傅,这会是一种背叛么?南丁扪心自问,匕首的刃尖从手中滑落,转手反握住匕首柄,看着眼前慢慢靠近的两名男子,被打断了思绪?南丁更觉得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提示,用于鞭策在放哨时乱想的她。
“一边去……这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南丁反握匕首摆开了格斗的架势,抽出腰际间悬挂的剑刃显得有些多余,在这种程度的近身搏斗间用匕首再好不过了。毕竟正缓缓向她靠近的那两人,手上拿着的不过简易武器——缠在木棍上的割肉刀与粗大些的木棒,其中一人认出了南丁长袍上的焰火纹章,急忙拉住了同伙的袖角,却被对方轻蔑地一甩衣袖挣脱。
“是火行骑士么……喂!那边的骑士大人,您瞧,我们也只是一般人,来这里糊口饭吃罢了。我看您也是受命在身来拿东西的吧?四舍五入也和我们差不了多少,我们兄弟俩不过为了肚子,您为了某种更高尚的东西罢了。不妨您闪过身去,让我们进去瞧瞧呗?不会有任何人受伤……”
即使是透过目镜,南丁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手上握持的木棍上染上了一大块昏暗的血斑。看向另一人,似乎更年轻一些,手上握着的简易长矛上只是简单地抹上了些许泥土,让绑在杆头的尖刀在仓库内这昏暗环境下不甚起眼。这二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至少不是一般的普通平头百姓,他的话自然在南丁内心中没有一点值得掂量的份量。
“倘若是填饱肚子去楼下的货架不成?我是没听说过金银财宝能咽下人肚子后能养活人的,还是说在办公室里吃纸你们就能活下去?”
应对突如其来的毒舌挖苦,那人在原地怔了怔,没有说教环节也没有大义凛然的骑士或许对他们的记忆或幻想而言都是挺出乎意料的,还有在这样一副打扮下的是一具女人的躯体,也许确实让人有些难以想象吧。虽然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面巾与帽子下面,南丁也能多少看出来这人不过二十出头,他那手持一杆“长矛”的弟弟——看上去也才十七八岁,说他们是毛头小子绝无言过。
“我说过,您要是让开就没人会受伤。”
“真的?我的腰间还系着一柄单手直剑,背后还有一杆重弩。你们的自制玩具在我的武器面前毫无胜算,不拔出来对付你们仅是凭这柄匕首就绰绰有余。”南丁无奈地耸了耸肩“如果不想看着自己呛……”
话音未落,在不经意间绕到南丁身侧那位持“长矛”的年轻人便举起“矛尖”向前踏一步,用力朝南丁两肋之间刺去,南丁只是轻易晃身闪过,将刺过的简易长矛夹在自己的左腋下,左拳向上一顶就将那细杆折断,一旁持棍的兄长见此情形,也叫喊着挥舞棍子冲向南丁,但南丁只是简单向后一闪,乘那人右手片手一挥击空时用左手握住那人手腕,欲擒故纵,乘人用空出的左手反击时将握着匕首的右手向前一推,半握住那人的左手在胸前拧一捆左右手交叉的麻花,将那人甩倒在地,不紧不慢地用左臂锁住那人的咽喉,匕尖在他的胸口玩味地晃动着。
“如果不想看着自己被匕首扎穿肺腑,被自己的血呛死在这仓库的小角落里的话,就快滚。”南丁无奈地说完后半段,看着被自己擒拿在身前的孩子被她的手臂夹得脸色通红,如同一只求生的劣等犬吃力地蹬着双腿,以求逃脱。眼前那先前手执长矛的孩子竟然没有逃跑,反倒是扑通一声跪地下来举起双手。
“求你放了我哥哥,我们真的只是来这里混口东西吃,我们家里还有家人……”
“他用棍子杀人的时候有考虑过别人还有家人们?”
“求求你……我们所有东西都可以给你。”只见那人脱下麻布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从裤带里和衣兜里抖落下一串串项链,耳环,只能让南丁在目镜下直皱眉头,看着他从裤兜里掏出某具尸体上的金牙,还看着他泪眼婆娑的双眼和木讷的慌张。
这一切都太疯狂了,南丁拖着那人的身体起身,随后松开他的脖颈,一脚踹在他的脊梁上将他踹飞老远,只见那跪在地上的孩子连忙站起身来扶过兄长,一瘸一拐地朝不知道哪里仓皇逃走。
“疯女人……”
那被锁喉的兄长还不忘叫嚷着,至少让南丁几欲作呕的心里多了几丝宽慰,至少他们把自己看作是一个女人。不过没等南丁回过神来,在楼下杂乱的争吵中传来一声细声的尖叫,南丁蹑手蹑脚地靠近二楼护栏的矮墙边取下弓弩。她先是看见那两兄弟搀扶着落荒而逃,从扶梯下离开二楼,径直朝一扇小门离开。不由得在内心之中感到一丝解脱感,尔后又循声寻声音的来源,先前有些许宽慰的心顿时又沉下。
一群暴民似乎是正为了哄抢什么东西,而在楼下一隅开始颇有组织地抄着武器正挨个劫掠着其它更弱小的搜刮者。是因为分赃不均么?亦或者是想要稀缺的货物?他们中的一人拎起一个先前被打倒在地上的人,叫骂上几句后将那人摔向地板,众人顿时蜂拥而上,鲜血在地板上扩散开来,这些东西真的会比这人的生命还要宝贵么?亦或者这人的贱命早已不足那东西的价值?无论是那种原因,都让南丁自从第一次进入这仓库以来,那颗愠怒的心便忍无可忍,因为不论是哪一种原因,只要她不出手,这样的暴行是不会停止的。她透过弓弩的准星寻找着绝佳的目标,心中默念师傅在林间狩猎时的小调,无论是出于对自身的爱也好,还是人心中的那一抹阴暗也好。这里的人或许是某人的父亲,某人的母亲,甚至是这里曾经的雇员,无论是在沦陷之前也好,沦陷之后也好,他们都这样狂怒而嗜血地活着嘛?显然不是,但现在在这里,没有曾经慈祥的父亲,或者仁爱的母亲,只剩下了这样狂怒而嗜血地活着的——人!不是狼人,也不是血族,做出这样丑陋事情的正是人类自己,麻木不仁,缺乏同情,就这也同他们古老的敌人寻得了难得的共同,拥有这般癫狂的民众不将这样的力量用在推翻他们的血族暴君身上,而是囫囵吞下更弱者。这是亵渎,是一种对战死者的亵渎,对师傅和他们所有人。
麦提亚女神倘若知道自己守护的是这般“温顺”的羔羊,会不会绝望地侧目而视这世界,就此默不作声?她不能容忍这样的麻木不仁,她这一次可以做到,只需要扣下扳机就能让世界更加美好。像师傅说的,她生来是为了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倘若人们皆愿做懦夫,那不妨将自我净化的权力交给我们勇火教团,让我们用无尽的圣火,烧死每一个无义之人与丑恶异族,来换来一个纯洁的世界。
“南丁?”
前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将沉浸在内心决意之中的南丁唤回现实,前辈想要的东西已经得手了么?对了,如果我就此射出箭矢,自己和前辈的位置无疑会陡然暴露。但没待她懊悔自己冲动的僭越,阿斯兰紧接着便抛出下一句质询。
“你打算怎么做?”
前辈没有阻止的意思?南丁的眼神在目镜下闪烁着感激,继续瞄准自己的目标,同时在脑海中飞快地想象着可能的后果,以及撤离的预案。
“南数二号货架上方,运货吊塔。”
只要射塌了一旁的运货吊塔上的移动货架,滑轮平台上装载的货物便会翻滚坠下,货物会如河汛从上游翻腾直下一般,砸到那躁乱的人群之中,便可以简单粗暴地驱散他们。南丁的计划就是如此,只是因为愤怒与紧张的叠加,显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也许会砸到民众。”
“已经开始对弱者趁机施加暴行的民众,不即刻阻止情况会更严重。”
南丁的声色中夹杂着急躁与愤慨,斩钉截铁的语气显得不庸质疑。南丁也管不上对前辈的尊敬,礼节了。她只知道每犹豫上一秒都会置更多人于死地,食指早已在扳机上蠢蠢欲动,头脑中也推敲出了计划的全貌。
“即使强制介入之后,我们会暴露坐标?”
“吊塔也会砸落上层货物,以您和我的身手,以货物作为缓冲下去,躲到货架外侧不成问题。”
“左偏三厘,上抬二十度。”
阿斯兰前辈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南丁在心中计算这角度的指向,如果照做,箭矢会径直射向滑轮上的吊索,留给南丁的射击窗口更小,需要的角度也更加刁钻。
“那就会射偏到吊索上…”
南丁表达着自己的困惑,却又在转念间又理解了前辈的意图,“…然后最外面的货架上层货品会完全掉在地上,争抢的人群同样会分散开。”这样货物倒不会飞落而下,少了更多的混乱,也对下面的人们更安全,同时也一样能起到使那伤害弱者的人群自动散开。
“分析得不错。所以你怎么想?”
“这个角度要命中的目标难度比吊塔刁钻。”但南丁还是实诚地说出了自己在实践这个想法时最直观的感受,窄小的窗口,夸张的入射角度……
“那你觉得你做不到。”阿斯兰前辈的语气平缓,不像反问倒是像陈述,好似是在质问南丁的勇气与决心。
“是吗?”
南丁深吸一口气,心中的呢喃的小调也到尽头。即使没有前辈的激将法,她也早就下定决心,伴随轻呼而出的不仅是一声轻轻的嗤笑,还有她扣下扳机后疾驰而出的箭矢。
伴随货架上的货物轰然倒塌坠地的巨大噪音,南丁收起弓弩,感受前辈轻拍自己肩膀的份量,便转身随着前辈一同走下楼去。她的箭矢被货物掩埋,她不需要再担心暴露,也因那倒塌的货架上本就满是人群想要的货物,先前如火山一般激昂的人群在此情此景下也作鸟兽散,四散而去刨掘哄抢坠落的货物。待到他们下楼时,先前集聚的人群早已不见踪影,融入仓库深处那片更大的黑暗中,投身下一场躁动的劫掠狂欢。只剩下少数还在捡漏的正忙着低头将货袋卷入行囊与外衫,他们纵是塞得盆满钵满也还不愿放弃,还在机械式地将尝试再塞入一袋又一袋。从好像已经失去灵魂的他们身边踏过,南丁看前辈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被推搡来的男人,前辈竟蹲下身去,打算为那人收拾劫掠来的东西,南丁见那人偷偷将手朝着身后别着的小刀摸去,不由得想要冲上前去叫住先辈。但却见那人抬头一瞥前辈身上的纹章后的犹豫,南丁这才放心断言这人也不过是另一个头脑发热的懦夫罢了。南丁在前辈的身后看他将东西连人一起提起,随后用他锐利的红色双眼直直地注视那人的瞳孔,像是能用眼神化作比男人身后小刀还要锐利万分的匕首剐出他的心脏。
“滚吧。”
那男人转眼间便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两人的面前,阿斯兰转过身来,看着身后有些呆滞的南丁,不由得地朝着她发问。
“意外我会这么做?”
前辈的话好似是在询问南丁关于自己为什么会支持她的行动,南丁也只好接过话茬,
“不…我是在想,前辈果然比我考虑的要更多。”她收声顿了顿,方才将自己的思绪扳回正轨道,又继续接着话,将内心的自责与刚刚的检讨糅杂在一起。
“我也是想着要制止这样的事态的,都做好了被群起而攻之的决心,是前辈的计策我才能和平的解决事态。我学到了很多。”
“不是我。”
“什么?”
“是我的话,我不会去制止事态的发展。我只是适当影响了你的行动。”
阿斯兰前辈将手中将那袋子丢到一边,不过是彼此之间都用不上的些许奢侈品与财物罢了,他从自己搜刮来的一些物品中挑拣出一半递于南丁。
“所以,是你自己做得很好。”
“谢谢您。”她回头望向仓库,那里安静许多,不过只是将这场闹剧推向了黑暗的更深处释然。“即使没能解决问题?”
“是。”前辈应声回答,没有回头。外面已然是漆黑一片,只剩下他与她身上的红袍在这黑暗之中苦苦支撑,她于是便追随他的身影,快步转入那黑暗之中。
“即使没能解决问题。”
夜色已渐浓,眼前摇曳闪烁的光辉提醒南丁教团的营帐已近,阿斯兰前辈扭头看着南丁,徐徐开口道
“路就一起走到这里。我会去啤酒厂与编队的骑士汇合,你自便。”
所有的路都会有尽头,看来是要暂且别离了么?南丁热血澎湃的心也早被这夜晚的冰寒冻得有些许麻木僵硬,在面罩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前辈,我也打算去波波利斯啤酒厂,我们还是同道的。”
南丁暂时还不想从这种“得到保护”的安心感中摆脱,此时此刻无论去哪里都已经无所谓了。所有的道路都会有尽头,也许这一次会是她的尽头,所以为何不让自己再多反刍片刻这样的感觉。前辈是在张望向何方呢?南丁背手试踮脚朝阿斯兰前辈目光远眺的地方望去,啤酒厂…..她内心之中的小算盘算计开来,只是因为兴奋还是疲惫忘记了掩盖?只是踮着脚前后摇晃起来,在那份【感觉】下释放了她本应有的活泼。
“能喝酒的地方搞不好比城郊晚上的营地人多呢,前辈也行动一晚了,不想和大家一起休息放松一下吗?”
前辈的视线略有些挪移,但还是平静地开口回答
“…我可能会有一点别的事再去,还没打算好,你不必耽误时间。”
前辈也一样是如我一般生活一片虚无的人么?这种感觉倒让人觉着有些失望,不像颇会苦中作乐的师傅啊,人终究是有些许差异么?生活只是被一件又一件半推半就的任务填满,从未想过有走到尽头的一天。倘若真的是有做完的那一刻,也不知何去何从。
“喔…可能那就是未知啦?那您去啤酒厂的时候,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谢谢,但不必。大概也只是放松而已。”
“所以前辈果然也是去放松喝一杯的?”
前辈也放下戒心了么?稍稍在话语中下一道微不足道的小套,就这样不慎小心地上钩了。去喝上一小杯吧,醒来之后你要和这种素未谋面的感觉抛之脑后,只因你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后天头上高悬的黑色太阳,也连带你对这世界和这人感到沮丧的心一起离开名为南丁罗伦萨的骑士身上,职责尚未完毕,还不可以动摇,那便用最后一次的畅饮麻痹自己。前辈会怎么样想象我的内心?带有对生活的激情亦或是年轻人澎湃的活力?我的内心早已垂暮,只是在前辈身边时还能回想起我的肉体依旧年轻,让我想起也曾拥抱过某人的温暖与教诲,只是想再品尝这样的感觉一口。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各地前来的同袍聚在一起。”
“像这样大家聚在一块喝酒的机会,也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次呢。”
前辈的心也是如此地感慨万千么?南丁看到了前辈的身上闪过了一丝动摇,尔后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