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炎国天师府。
一少女手执赤毫,身着酒红丝绸服,在摇曳的灯火下顶着疲惫仔细的审阅奏章。
一名少年推门而入,送进一阵微风,将他身上的草药味带到房间各处。
“虽然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要保重身体啊。”
“……最后一把火,还欠些火候。”
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也是为百姓着想……”
少年将手提柜放下,熟练的从中掏出绷带与药剂。
“变法固然重要,但身体是一切的本钱……先放下笔,我给你换一下。”
少女放下赤毫,伸出右手,细小的胳膊上缠绕的绷带被一圈一圈的剥开,上面很多是黑色的干涸血迹,在全部解开以后,手臂上却残存着一抹鲜红。
少女眼中只能看见宣纸上的批红,少年眼中倒映着不同深浅的红色。
“这种程度的诅咒法术,再不爱惜自己身体是看不到自己造福人民的那天哦?”
“……楚现在就看得到。”
“我指的是亲眼看见。你不觉得亲眼看见最真实吗?”
“啊……一切对楚来说,都不真实——包括楚。”
少年苦笑了一下,也许是在感叹她的不幸。
当无限可能的未来与可以改变的现实混合,谁能保持对于“真实”的认知?
……她也许不是迷失了自我,是她根本不认同这是“自我”,而是以“楚”代替。
“哎,劝不动你……”
“辛苦了,半夜三更来给我换绷带。”
“作为报答,那就现在就就寝好了。”
“……楚拒绝。”
“猜到你会这么说啦,预知不一定需要黑目。”
但楚空舞也预知到了他会这么说,她并不想改变说法。
“黑目的预知……剧透的滋味并不好受吧。好了,我要打道回府了。”
“再见。”
“明天见啦,我们的楚大天师。”
“好。”
……造福百姓,真的不是为了功利么?
……目的也许不纯粹,但都是为了古树下的牡丹照常开放吧。
就这样的话,身体再破烂一些,也无所谓了。
不过,楚不会再去用达摩克利斯剑了。
斩碎了自己的人生,便不能再让他斩碎别人的人生。
手中的赤毫……曾经断送过多少人的一生?
也许这个东西跟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一丘之貉。
但楚不应该与曾经的那些执笔者殊途同归。
“……一个决定,未来可能性都是它的陪葬品。”
她想起了少年说的话。
“被所谓剧透的一生……楚早就做好坏结局的打算了。”
她能预知未来,却不一定能改变未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与命运的安排作斗争。
月透云,霞透雾,她看到了一切,却也什么都看不见。
这是...城里的木偶戏票?”
青年抬起头,用手随意地拨开额头挡住眼睛的发丝,有些疑惑地看着微笑着的中年人,手有意无意地接过他手中的粗糙纸券。两张泛白的硬纸上画着滑稽的小人,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阿法斯特和叶露娜”。
“迈叔,这看起来好像小孩喜欢的那种广场把戏啊。而且他们好像把名字写错了...”他看了看自己刚刚还在阅读的戏剧选集,望着与票上同名的那一部,又瞄到它注释上写着的“爱情故事”,有点忍俊不禁。
“哎,买菜店家赠的,挺适合你们去。我看他们在那个镇广场又拉彩灯又支帐篷的,可热闹啦。”迈尔斯把手中大大小小的东西往马车后边装着,微微侧过来的脸满溢着笑意,苍劲瘦削的面部线条都被笑容柔化了。法恩特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看手里的那两张票。
“那个,您说...我们?”
他鬼神使差地四下看看,想找到那顶晃来晃去的粉色蘑菇,却又突然想起她刚刚去附近的树林里采药了。收拾完毕的中年人看看他有些窘迫的脸和躲躲闪闪的眼神,忍不住大笑出声。
“到了晚上才开始呢,我特地问了问那个咋咋呼呼的小丑,他告诉我一直到午夜。”迈尔斯笑着走过来,眼睛里含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怂恿和期待。他宽厚的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又胡乱揉了揉他的柔软头发。“等露露回来就叫她一起去吧。带个披风,用个易容药水。女孩子是需要点仪式感的...”
为什么迈大叔好像理所应当地认为我...对她...?
法恩特揉了揉自己的脸,掐着自己的人中百思不得其解。
诚实地说,也没错...但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
“哎哎,不是你要请我去看木偶戏的吗?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啊?”清脆又咄咄逼人的女声把青年从胡思乱想中一把揪出,前面走着的少女瞪着一双杏眼,转过身来反向跑着,灰色的瞳孔中却没有嗔怪,如水的眸下分明都是雀跃。她的头发因运动和微风飘散开来,脸上绽放的笑容被发丝遮着,法恩特却依旧能感到其后的真诚。
“快点快点,我们还要买点饮料,然后还要买个芝士玉米棒...”她笑着掰着自己白皙的手指头,有意无意地向他伸出了手,好似在发出某种邀请一般。
他晃了晃自己的头,也跟着释然地笑了。手臂不自觉地回应着伸出,青年握住了少女柔软纤细的手掌。两人微微出汗的手心仿佛通了电,少女迟疑了一瞬间,莫名的羞怯涌上了心头。
这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牵手吧?
真奇怪,明明平时都是吵吵嚷嚷闹闹哄哄的,真的到了这种场面,却都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法恩特也在同时意识到了这个奇怪但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他心脏蹦蹦跳着,满脑子都在考虑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害羞...
一阵猛拉,少女拽着他的胳膊加快了步伐,刚才絮絮叨叨的小嘴此刻抿得严严实实,牵着的手却十分坚定,丝毫没有放开的迹象。“...总之快走啦,快走!”
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食物的香味混合着酒水冒着气泡的声音,穿梭在成双成对的男女中,伴着他们阵阵的笑声,轻轻地挠着二人的耳膜。伊露露指点着自己想吃的摊位,拉着法恩特东奔西跑着,似乎忘记了刚刚的窘迫——除了她攥得紧紧的手。法恩特踉踉跄跄地跟着,想提醒她自己还在被通缉,但又不忍心突然打破这微妙又和谐的氛围,只能一手拉着兜帽一边跑着。房屋与人群在身旁掠过,少女走在前方的后背纤细优美,夕阳染尽红云,把柔光打在她的侧脸。粉红的发丝被映照得些许透明。晚霞在她的侧脸上铺开,与其上若隐若现的红晕交织...
其实,什么害羞不害羞,含蓄不含蓄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灰色的眼睛里全是温柔。
只要享受这一刻...享受这一晚,享受这次无言的默契和难得的时光,就足够了。
...
“啊,我要去个厕所...”当两人手牵着手,怀抱着几份小吃走向场地的时候,伊露露突然这么说到。她迟疑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到他怀里,小跑着去向广场附近的公共卫生间。法恩特还没来得及反应,牵在一起的手就变得空落落的了。
不好了...我一会该主动继续牵她的手吗?
感觉还是有点太不礼貌什么的了...手心还出了这么多汗。
她真的对牵手感到开心了吗..?
他有些慌乱地思考着,踱步在门外,转着圈地徘徊。其他来方便的女性都侧目而是,小声的嘀嘀咕咕着,躲开他走动的轨迹。伊露露从流着泉水的木槽洗干净手,探头出去,向着青年的身影偷偷地笑。她把沾满凉水的双手猛地塞进法恩特的后脖颈,咯咯笑着躲开他下意识的回身,轻声的惊呼和清脆的笑声碰撞在一起。转眼间,她就从青年手中又抽回了小吃,另一只手顺理成章地握了回去。
手掌依旧柔软,带了一点隐隐的凉意,但很快两人的体温便盖过了它。疑虑和猜忌一扫而空,她的笑容把他的心洗涤得光明万丈。
“快呀,我们要迟到啦——”
脚步伴着心跳,慌慌张张,小鹿乱撞。伴着木偶戏将开场的鼓点,少男少女顺着人群奔跑着,星星已经悄然布满了天空,仿佛是要一同参与到欢乐的人群中观看表演一般。他们从缝里吃力地挤过,匆忙地坐到前排的空位上。烟花升起,彩灯明荧,他们刚刚好赶到。
木偶戏开始了。
灯笼装着温暖的光芒,给他们的脸上投上阴影。彩灯伴随着台上可爱的木偶轻轻晃动着,好像在温柔地拥抱晚间的风,又好像在和夜幕的繁星共舞。热乎乎的小吃全都进了肚子,两颗炽热的心却靠的越来越近。他有些拘谨地坐着,把自己的肩膀尽力向她靠去,又不表现地十分明显。她却无意似地,似乎是有些疲累了一般,直接而又轻缓地靠了上去,眼睛的睫毛长长的,在有些昏暗的暖光下忽闪忽闪。
他就这么有些僵硬地保持着姿势,双眼直直地望着台上,却又按捺不住自己想往下看的念头。目光下移,却又撞了个满怀,秋波仿佛能融出丝线。
他急匆地躲开,心跳得更厉害了。望向台上,木偶们笨拙地舞动着,在纸板做成的城堡露台上拥抱在一起。
他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便指向了那正在演绎的故事。“啊,对了,他们接下来就要——”
亲,亲吻...
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了啊。
还没等他为自己的多言懊悔,少女突然一个翻身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青年。她纤细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腰上,吐息阵阵,眼睛却机警地望向一边,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行为在这种场合下代表了什么。
青年被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搞昏了头,结结巴巴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少女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安静。”
灰色与粉色的发丝互相交融着,两人的面庞近在咫尺。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脸刷地地变得通红。一旁维护秩序和寻找逃犯的公职者向这边望了一眼,只看见了好像是在接吻的一对男女。他翻了个白眼,自嘲地笑笑,继续在席间穿行,去履行自己的责任。
法恩特干笑两声。“呃,现在可以了...”
他的下半句话被硬生生地塞回了肚子里。
那对平日里打趣挖苦着的,开怀大笑着的,忿忿拧起的嘴唇,此刻与他的千言万语一起,彼此相交。周围叫卖着柠檬水的小贩的吆喝声,人们为高潮剧情的喝彩声,台上锣鼓喧天的音乐声...此刻似乎全都远去了,变得不再喧闹,也不再重要。他们唯一能听到的,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和对方有些迷蒙的喘息。
台上的“阿法斯特”和“叶露娜”亲吻在一起,节目在口哨与笑声中缓缓落下帷幕。两人无言地坐着,十指相扣。
“...该走了,我们回家吧?”
青年怔了怔,又是羞怯的笑。
“好。要牵着手吗?”
“不要。”
没等他投来惊疑的目光,少女便往后一仰,整个人躺在了他的身上,眼中的喜悦伴着一点可爱的狡黠。
“我累啦,阿法斯特先生。”她伸出手摸摸他的脸。“你要不要抱我回去?”
...
深夜启程,伴着两人回忆的小镇渐行渐远。伊露露已经睡着了,漫天的繁星从马车的顶部投进微光,怀着心事的青年依旧清醒。
旅途漫漫,但他的心已然安宁。
迈尔斯从驾驶窗口回身看去,少男少女的面容安宁美好。
”...晚安,年轻人们。”他笑了笑。“做个好梦。”
我的记忆,曾经开始在纯白的病床,自出生起,我好像就很令人担心,不能触碰的东西多到可以列出一个长的吓人的清单,而这一切,都是他们在期望我不要变成一一个“魔女”。没有他们的指挥,我几乎不会做任何事,我不喜欢仆从们细碎的交流声,更喜欢穿过发梢的风和盘旋的飞鸟,我不需要耗费心力去探寻他们都语言,也就不必揣测从来没出现在我生命之中的“感情”。
庭院里的渡鸦,靠近我的猫咪,这些都很快离开了我的世界,为数不多残存的记忆里,父亲抱着我,疯狂的祈求上天不要让我变成丑恶的魔女,不惜让我住进高高的塔楼里,希望我离天空更近一点,好像这样,他这个与众不同的信仰神明的紫罗兰人就能得到神的救赎。
可是.我确实令他失望了,七岁时的我手中出现了一柄纯金的天平,我第一次使用它,均衡了高高的,高到隔绝了一切的高塔,和低低的包容了一切却没包容下我的大地。
当父亲用厌恶的眼神看着我迈出那扇与地面持平的窗户,赤着脚来到他面前时,那柄金色的天平被狠狠的拍到一边,我看见他拿出了武器,对准了,我的心脏。
很快,切都发生的非常匆忙,心脏的刺痛,另一位魔女的到来,紫罗兰的骑士冲进了庄园,他们都在谈论着我,像是某种物品样, 我被作为一个优秀的工 具,在他们的决定下,会在魔女会和帝国之间永远徘徊这一切都来自于我的天平,它拥有均衡一切的能力,而第二次使用它,我就被迫均衡了我的生死。
那位紫罗兰的骑士压我会死,代价是他的破剑,那位女巫压我能活,代价是她修剪下来的头发。
在父亲的描述里,女巫都可怖又丑陋,从不关心除了她们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我没有什么扭曲的肢体,也没有什么癫狂的想法,只是等候他杀死我,就像四岁时他杀死我的知更鸟一样,这一切就像这场荒唐的仲裁,我从中获得了并不完美的永生。
天平没有倾倒,指针稳稳的定在了中间,但我没有死去,只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又过了一小会儿,心脏再次跳了起来,而我的眼前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将魔女会的地址刻在了我手中攥着的羽毛笔里,径直离开,那位骑士没有丝毫不甘的扭头,迅速寻求可以协助他抓捕并杀死我的同事。
我不喜欢魔女,不喜欢紫罗兰,不喜欢人类当然,我由衷的不喜欢我自己。
无论过去.... .我依然可以回想起,那时当骑兵赶到,中间围着一个穿着医者服饰的人,七岁的我在庆幸自己,没能获得自由。
实验,记录,只要我配合,关于魔女的头钉,“均衡”的实质,我曾度希望, 我死在下一次研究的手术台上。
后来,他们再也无法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了,于是,他们想起了我的天平。
他们选择允许我行走在大街上,以黛尔小姐”,一位在紫罗兰帝国新晋贵族出生的人类女孩儿的身份自由出入紫罗兰,于是我在魔女会建起一座高塔,用以怀念我屈指可数的童年。
他们将我安置在距离仲裁庭不远的地方,登霍尔这个城市总是散发着艺术的气息,每当仲裁庭开审难以处理的案子,我就会受到要求,隔着一层木板,双手穿过孔洞,接下双方带来的价值,放置在我的天平之上。
无数人紧紧盯着不停摇晃的标码,最后的偏向往往指引着“正义”,均衡的正义。
他们并不会,或者并不介意我的能力所带来的均衡,只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获得场名声上的胜利。
我听过仲裁庭外的吟游诗人叫我“贪婪的特弥斯”因为出现在仲裁庭上的那个天平和那双手,摧毁了很多普通人的希望。
不光紫罗兰不欢迎我,身居高位的大魔女们看我的眼神,也好像在看某种奇异的材料,她们也利用着我的均衡之力,比仲裁庭更熟练,均衡药效,均衡伤势,我却只是需要我的高塔,在那里我才会发自内心的感到安全。
我的天平歪倒向一边,是偏向沉重的,价值高昂的,而后轻轻的,价值稀少的会在天平归正的一刻获得他们无法注意到的补偿。
我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就算我只露出了一双手和一个天平。
当有人小心的向我询问“黛尔小姐,您的双手是如何保养的?简直和....审判庭内那双“贪婪的特弥斯”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的自由,要戛然而止了。
不过,我反倒比那些看守我的紫罗兰人更加从容,因为不喜欢自由,独自一人站在大街.....我会觉得我像个异类,来来往往的人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我自己。
我叫贝纶丝黛尔,均衡之魔女,“ 贪婪的特弥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