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过年了么,仲秋提前准备些腊肉。晚上队正说要来看流浪猫……幸好住处虽然狭小但胜在整洁,但还是得和奉离说一声。
做吃的她其实不算擅长,照顾大小姐的时候全靠厨娘。但非要和赶制冬衣比起来,那还是做吃的容易些。
如果有自己的小院子就好了,不用这样和衣服们挤在一起晾晒。她这样想道。但回头看看,正是因为镇安司的官服遮挡,麻雀们看不到自己来了,所以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偷啄腊肉。腊肉本就是多做了一块给他们的,白天是鸟雀,夜晚是野猫,分配合理,如果多拿,就被暴打。
被谁暴打,仲秋不知道,只奇怪怎么大家如此有序,一次一口,彬彬有礼。
前阵子回温,来的小鸟更多了,乍一看以为春至,其实还有得熬。仲秋把官服抽出来,灰色的外衫不庇佑麻雀,该去守护百姓了。她看一看天,鸟雀呼晴,觉得阳光很好,实在适合晒被褥。
她路上买了两个烧饼,真正到镇安司时,还没到她换班的点,但听到门口有吵闹。她走过去看,见曹石拎起个小孩,正摩挲下巴那没刮干净的胡茬,难保不是昨晚又通宵了:“小徐兄弟为什么喜欢来镇安司摘桂花?”
徐止挣开曹石,猫一样蹲在墙头,振振有词:“此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德俱尊,四季平安,没人来偷,无人敢抢,连桂花都开得很茂盛。”他停一停,回头看到仲秋,问:“镇安司的绿树是对公众开放的吧?”
仲秋愣一下,却看向曹石:“仲秋不知,要问前辈。”
前辈。徐止嚼一嚼,这老家伙要是着急点,年纪可以做你爹。仲秋思考了一下,说,可是小白你好像只比我大一年。曹石问,要红包吗?徐止尾巴上的毛竖起来:……给多少啊让我多个长辈。曹石认真想想,塞给他二十一文。
这边长亭出来了,看到仲秋分自己一半午餐,刚闻着味道就说,长乐坊的?仲秋点点头。长亭说,有劳你绕路。仲秋摆摆手,没有的事,我刚好去找连珠。
两个人换班,没让徐止蹲到要蹲到人,出来个小狗头。小狗头问:“金离今日不当值,小白你找他什么事?”
徐止说,我想让他给我画个年年有鱼贴家里。曹石说,我也可以写个“快长快大”给你。徐止想了想,把纸递给他。
既然守株待鱼失败了,徐止和拾肆一路往回走。还没到一半呢,天降暴雨,他们看到两条长辫脑袋往前跑,头上扎得凌乱但结实,居然没给晃散。至于袖子,长得能唱戏,抱着木盒又抱着猫,往上一盖,自成雨伞。
徐止在屋檐底下,看拾肆想也不想冲过去送伞,又淋着雨跑回来,道:“我可没说要让你蹭我的伞。”
拾肆愣了愣,小怯而大勇:“要不你现在说一下……?”
他也是难得能把徐止说无语的狗。
“有些时候也不用非得路见不平。”徐止道。“我有一次见宫里的奇珍异兽跑出来,是条大虫,城里不多见,都到朱雀街了才被人发现。”
拾肆问,后来呢?徐止说,被一个身有奇力的女子路过拍晕带回去了,我建议你们镇安司去给这位姓罗的女子安排一份工作。拾肆说,你怎么知道的?徐止说,刚才你去送伞的纸无书说的。
狗想了想,交换些自己的生活:“喔,小白,我最近和雨哥学刀,上次他教了我一招保命的,很好用。”徐止道:“时雨啊,时雨也上次教我,说,短刀特别短,长刀特别长。”
拾肆听得愣了一下,问,雨哥真这么说?徐止说,我骗你的。
但时雨人如其名,刀急如快弦,弦上雨翻飞,见马作的卢,斩夜中恶鬼,谁临了被那双眼瞧一下,阎罗殿也来得近一些。镇安司不少这种人,但也十分正常,毕竟打击罪恶,有些时候自己也要长得足够罪恶,分出外勤内务。
你就不适合出外勤。徐止笃定。拾肆问,那谁适合?周貅兄?徐止说,出外勤也不是每次都要这样用力,我看不如蒋平吧。
“蒋平赌术也许不太好,但刀特别快,酒也特别能喝。上次她被人出老千吧,还把店里喝了个空,老板要她赔钱,扣了她的刀。”
拾肆听到这里,心居然提到嗓子眼: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决定。徐止说,是啊,店都给人砸了。拾肆抿了抿嘴,问,呃,蒋平姐不会被镇安司给踢出去吧。徐止说,当然不会,因为那店里的酒馋了水,否则她怎么口齿清晰,反客为主,倒过来威胁店主每月给她送一坛,否则小店不保。
徐止过一会儿又想,要真是好酒,怕那老板才是真的性命不保。
蒋平抽刀时猝不及防,那一手起式比剑眉英目更漂亮,谁着了道,会后知后觉其实若是拿坛酒和她交朋友,并不算贵。徐止念及此,转头对拾肆正色道:你还小,不要学她。
拾肆就说,我学不来。但任平哥也许可以和蒋平姐喝个酒。徐止说,双平局是吧,俩月俸禄,一决高下。
雨还在下,说是立春,却没有任何回温的气息,凉意一层一层的,催得脖颈寒风漏,雨帘如瀑落。徐止的伞和他的店差不多,里面黑来外面黑,但好在足够大。他说,还是和你打伞好啊,曹公那个头跟我打伞,迎面就是大雨洗脸。
拾肆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在说自己矮,还是在说他俩关系不错,但既然徐止说和自己打伞好,那就是后者。他尾巴甩了甩,又和小猫凑得近了一点。
徐止问,你没伞么?拾肆说,这不是刚送出去,而且我没有和小白一起打过伞呀。徐止那缺德嘴终于打算闭一会儿,还没琢磨出什么好话,拾肆又说,明年也想和小白一起打伞。徐止憋了半天,耳朵都憋红了,说,行。
他又说,我要买点儿水果,今晚去仲秋那儿很热闹,你去吗?拾肆想起来有好吃的,但很犹豫,又问,小白去吗?小白说不去,停了一会儿,听见雨声在风里滚过一圈又一圈,又开了口:“但你下次可以来我家。”
他居然放狗回猫窝!拾肆立刻答应,摇摇尾巴,说,那下次我也带你去见我们老大。徐止想着那个凶神恶煞的脑袋,说,不了吧,除了太和观在任何地方见到他都不太平安的样子。
“你还去太和观啦?”
徐止说,去了的,半路碰到些熟人,那地方也很适合开摊问诊,请初一大夫和迟兄,初一坐到初七,横幅一决高下,看谁开的药最多最准。拾肆听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这家伙居然没有被人套麻袋打一顿。正想着呢,发现自己已经被送到卢坊主店里,徐止说,你一会儿跟小红姐去仲秋家吃饭吧,我也要回去了。
拾肆问,那你回哪里啊?徐止想了想,觉得年夜饭要吃顿大的,说可能回一个姓海的贼窝吧,约了人喝酒来着。拾肆很认真地担心,问,你不会约通缉犯吃饭吧。徐止也认真地想了一下,说,我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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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鬼市,天罗地网,百无禁忌,蛇鼠一窝,虫蚁作祟。从踏入开始,路边摊位像肠子滚地,满眼望下去看不清边界,全靠萤火点灯,切割这场噩梦。
其中一个摊位摆竹篓,装鸡头,又两尾鱼,布几颗破烂怪石,造型奇异,形同怪目妖容。
徐止抬一抬下巴:老头你坐着的,什么东西?
那不过是个破布盖矮凳,谁知道什么东西?独眼老人烟嗓烫,笑一声,低如铁砂听不清,理都不理徐止。徐止听明白了,又说,一坛『饮山崩』,让我看看。
小铁公鸡,长点眼睛。但老人掏耳朵,伸出两根手指冲着徐止,都懒得瞧他。
老铁公鸡!徐止嘀咕。怀里摸出两小瓶竹筒瘦的酒,土色红纸封旧泥,扔他身上,忍不住又说一次:老铁公鸡。
酒方入手,手应声抽布——几乎同时,那底下坐着的矮凳被抽起来竖着,竟是个剑匣!老人单手推酒盖,仰头倒陈酿,另一头半扶半靠,看机关稳送六把剑依次错开:白虹、紫电、辟邪、流星、青冥、百里。
剑身自有暗纹叠光华,流转杀机隐其鞘,结果徐止挑个眉:假的吧。老头刚喝两口,咂咂嘴:我就教你这么杀价?徐止又道,那让我试试。
老头酒没喝完,只送个手掌:自便。
试就试!
徐止抽把寸宽不足的窄剑,两指不到,重一斤三两,身如冰骨呈玉色,不见头顶月清辉。他手中甩个剑花,只尖回肘转时在虚空中略一停顿,又猛的施力,立刻就抽出寒风松声破空响。
白成碧在一旁摇扇子:趁手?徐止点头:趁手。白成碧又道:来把?徐止摇头:太穷。
这扇子轻点,目送流星剑回鞘,微笑道:我看倒不是小白太穷,而是剑卖得太贵。
徐止耸肩,把剑掂一掂:“可能吧,我不懂这个。”他顿了顿,问:“你懂?”白成碧道:“随便懂懂,大概也就能看出这剑值不值钱。”
老铁公鸡可听不得这话:“什么意思?不识货就给我放回来!”
放便放。徐止把剑抛入匣中,正嵌合,闻铁器声响,他对着老头说,你再喝另一瓶试试呢?
老头刚喝尽一罐,又拇指平推,卸去另一罐的瓶口,鼻子都不稍动就发现:普通白水!
“好你个徐止,学会骗人了!”
铁公鸡一手猛拍古匣,迫那六把好剑乘机关颤动,正平稳回收,另一手立刻泼向徐止。徐止立刻抽伞来挡,瞬如黑鹰展翅,以翼蔽之,那水只洒出个花,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剑匣几乎同时,轻轻“嗒”了一声,收入六把剑,合满。
徐止收起伞,露出个猫笑:“老头,再慢些,这水泼上去,你的剑便要遭殃了。”
眼看这暴风骤雨的怒斥就要杀来,他立刻戳戳白成碧,背后顶着老铁公鸡慷慨激昂的骂骂咧咧:“白兄,白兄,速走,速走。”
白成碧被他拉拉扯扯,只拐弯一个普通地方,霎时灯火通明。徐止忽然站住,低头愣神,几乎不敢置信:将黑伞再次撑开,里头居然真有方才自己试过的那把剑!
他抬头,眼里写满震惊,好像凭空多了两斤肉作猫粮:“……你刚搞的?就我开伞那一下?……难道你是啄木鸟?”
白成碧用扇子把那耳朵压下去:“白某教你,夸人可以用‘眼疾手快’。”
徐止哦了一声,把这剑拎起来,只见光华流转玉生烟,轻如薄纱也似纸,吹毛立断可斩风:“这把好像确实是唯一的真货。”
他再看白成碧,欲言又止。白成碧就道,在下也不是多想要这把剑。徐止不懂这家伙什么毛病,难道艺高人胆大,只是偷来玩玩?还是因为不喜欢老头真假参半地卖,要他跳脚……罢了,好像都是他做得出来的事,无端猜测,没什么用处,既然给自己了,那就拿着。
他俩分而行之,各自寻路。这鬼市各分区域,纵深往后,逐渐嘈杂:华贵衣衫有血衬,明亮矿石半真假,更见前朝禁书与宝图。徐止持剑,正寻思留作己用,还是即刻出手,就听见有人脚步尾随,只在暗处。
徐止不动声色,假意挑挑拣拣,只靠余光瞥见:跟踪者藏身之处这样暗,瞧得清楚么。
他摸几文钱,买了个青蛙脑袋的面糕,结果一嘴下去,全是苹果味,苦得他咧嘴:谁拿瓜果生烤啊?!
正是同时,有风声横来,他立刻猫身躲过这横劈,便要再躲个竖砍,青蛙脑袋被徐止拿来挡刀,一刀两半落在地上,他说,我的钱。对面听到了,眨眨眼,但刀不停,只说,那赔你一个。徐止无言,问,你若是要害我,就让我再吃一个。可是对面没回答,是刀比嘴快:短刃削雪光,玲珑碎几片,来去快如雨!
雨声暴烈,铁马冰河,也如玉珠,落盘声声。徐止力不及他,抽剑格挡,卸不全这刚猛狠劲,只走偏锋,如个捉不住的泥鳅,千百纠缠,难杀要害。几个来回,他自己嘀嘀咕咕:镇安司也多管闲事?
对面刀客默然停招,负手持刀,刀不入鞘:……你不问自取。
徐止正色道:我捡的。时雨哪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一时间被这无赖说得沉默,换了个问的:你怎么认出来?
“绝佳偷袭时候,不行杀招;力可斩刀,只求击落,如此光明磊落,就差把我‘我不伤人’写在脸上了。”
时雨没得反驳,又眨一下眼:“那你把剑还了。”
猫龇牙:“我不。你这狗头,太过正直,很不好骗。”
时雨思来想去:难道还有好骗的狗头?那拾肆的脑袋刚浮现脑海,就见徐止扛着伞,无声无息凑过来——他个子太矮,这样抬头,总有一种要把时雨当树爬的错觉:“小狗,做个交易,我嗅觉不好,什么都闻不见,咱俩合作,寻个食魂散——你们镇安司也不希望这种迷香流散入民间吧?找到之后,我立刻去还这把剑。”
那头时雨还没想清楚为什么是“小狗”,但是记得一码还一码,严词拒绝。徐止又换个说法:“那你帮帮良民小百姓,一会儿我就迷途知返把剑送回去。”
这居然很轻易说动他,只见时雨把短刃收回鞘里,闷声应了:好。
徐止想,真这是另一种好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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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今儿不巡街,被徐止拎出来。
他俩脸上都跟坏了一样,面无表情,能不动就不动。猫眼狗眼,都只转一转。拾肆说,你其实很适合来镇安司,坏人一看你,容易吓得不敢跑。徐止有来有往,说,你也适合收破烂,客人看了你,通常会不要钱,放下就走。拾肆很少听这样的话,居然老实问,为什么?
徐止想了想,从善如流,说,因为你可爱。
他俩还没走,仍在镇安司门口。曹石路过了,问,吃饭啊?徐止说,捡破烂。曹石说,那在下先告辞了。徐止叫他别走,曹石不解,这猫说:我捡捡你。曹石给他扛起来放墙上去。
拾肆哒哒哒跟过去,又问,你捡破烂还捡人啊?徐止说,有些话本来有趣,你如此认真,显得我十分缺德。我只是捡曹石,但曹石不让我捡。拾肆说,哦,那他毕竟不是破烂。徐止说,你真可爱。拾肆说,你也是。徐止叹一口气。
吃烧鸡吗?徐止拍拍灰尘,边走边问。拾肆眼睛一亮:吃。但转念一想,很担心:捡破烂的钱,够不够吃饭?徐止说,比之镇安司,实在差很多。拾肆说,难怪曹石每每问我,都是叫我请客。徐止说,要不咱俩去摸他的钱包。
拾肆脸上的表情丰富起来:这如何可以?
徐止头头是道:我若是摸到了,咱俩吃一顿,你将我抓起来。我若是没摸到,就躺在地上,讹他一顿。
拾肆说,你开玩笑的吧。徐止说,是啊。拾肆说,你真可爱。
徐止说,你是故意的吧,拾肆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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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过年了么,仲秋提前准备些腊肉。
做吃的她其实不算擅长,照顾大小姐的时候全靠厨娘。但非要和赶制冬衣比起来,那还是做吃的容易些。
如果有自己的小院子就好了,不用这样和衣服们挤在一起晾晒。她这样想道。但回头看看,正是因为镇安司的官服遮挡,麻雀们看不到自己来了,所以才心安理得地继续偷啄腊肉。腊肉本就是多做了一块给他们的,白天是鸟雀,夜晚是野猫,分配合理,如果多拿,就被暴打。
被谁暴打,仲秋不知道,只奇怪怎么大家如此有序,一次一口,彬彬有礼。
前阵子回温,来的小鸟更多了,乍一看以为春至,其实还有得熬。仲秋把官服抽出来,灰色的外衫不庇佑麻雀,该去守护百姓了。她看一看天,鸟雀呼晴,觉得阳光很好,实在适合晒被褥。
真正到镇安司时,还没到她换班的点,但听到门口有吵闹。她走过去看,见曹石拎起个小孩,正摩挲下巴那没刮干净的胡茬,难保不是昨晚又通宵了:“小徐兄弟为什么喜欢来镇安司摘桂花?”
徐止挣开曹石,猫一样蹲在墙头,振振有词:“此地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三德俱尊,四季平安,没人来偷,无人敢抢,连桂花都开得很茂盛。”他停一停,回头看到仲秋,问:“镇安司的绿树是对公众开放的吧?”
仲秋愣一下,却看向曹石:“仲秋不知,要问前辈。”
前辈。徐止嚼一嚼,这老家伙要是着急点,年纪可以做你爹。仲秋思考了一下,说,可是小白你好像只比我大一年。曹石问,要红包吗?徐止尾巴上的毛竖起来:……给多少啊让我多个长辈。曹石认真想想,塞给他二十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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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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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糖葫芦咯!”
卖糖葫芦咯。徐止跟着他嘀嘀咕咕,被赵弘义听到了,一转头,可是那猫耳朵躲在草垛子后面,什么都看不到。赵弘义不信邪,把草垛子往左,猫也往左,赵弘义把草垛子往右,再往右,咚一下,看见猫头,击中猫头,猫头蹲下。
“……哎哟徐兄,不好意思,我以为见鬼了。”
猫头捂着脑袋蹲半天,面无表情爬起来,手里居然有一串掉了的糖葫芦,他说,你不要了吧。赵弘义说,呃,可以不要。你头没事吧?徐止说,还能用。赵弘义说,我给你点药?徐止高看他一眼,问,你还随身带药?赵弘义说,万一呢,总有人用得着。徐止说,你倒是随时助人为乐。赵弘义道,人活着么,是这样的。
徐止偷偷把糖葫芦吃了,说,我随时准备入土为安,你路过可以帮我埋一下吗?赵弘义若有所思,说,赵某拄拐杖不太好挖坑,坟头放一把糖葫芦算吗?
=
2
=
有个小孩买糖葫芦,一路往北跑,结果铜板掉地上了。赵弘义看得见够不着,正要喊,也不知道去他去哪里,只瞧个猫耳朵,鬼一样窜下来捡了。
“小徐兄弟!来得好。”
——好个屁,他还没说话,那猫把铜板揣自己兜里了。
赵弘义扶额,说,小徐兄弟,你腿脚快,能不能把这铜板给刚才买糖葫芦的孩子送过去?徐止面露不舍,说,都掉地上了。赵弘义劝道,那也是人家的,我请你一串,你帮他一把。
十分划算。徐止露出点笑:好啊。
这厮居然起身就走,目标明确,三两步消失巷口,没多久便跳回来,抬着他的伞,说,给他了。赵弘义想,是不是又被这贼猫坑了。
贼猫还在笑,心情很好,挑了串小的。赵弘义问,你今日不开店?徐止道,开不了,朱雀大街死了人。赵宏说,难怪旧日同僚如此忙碌。徐止道,我也忙碌,如何不见你称赞我。赵弘义看着他吃第一口糖葫芦,说,你本可以不忙碌。
他俩慢慢往前,话题东倒西歪,徐止吃到第二颗,居然又看到那小孩跑回来,他指了指,说,街头李家奶奶的宝贝孙子。
赵弘义大惊:“她哪来的宝贝孙子?”
徐止道:“我也觉得奇怪,但你上个月说二狗媳妇丢了娃,死活找不着,鼻歪,眼斜,家里人也不在乎,官都不报,只有孩子娘哭天喊地。”
赵弘义听出弦外之音,说,我们去看看。徐止吃完第三颗,转了转眼珠:“我帮你把他抬过来,你再给我一串?”
这是什么缺德买卖。赵弘义问。徐止说,你看,这镇安司要是看见了,我是说我捡垃圾,还是说我拐卖人口啊?赵弘义说,你想说你拿串糖葫芦过去是送爱心吗?猫说,那先谢谢赵老板的爱。
“蒋平!你的酒钱!”
不知道谁喊的,从馆里递出来,到这街上也只剩个尾巴。被喊的那个更不在乎:是多了还是少了,若是少了自会有人追出来,若是多了,便算今日的心情钱。
心情好啊!哪里是这样容易买出来。她掏掏耳朵,好像真的没听到有人跟来,只剩风声了。今日风也好,风急,天高,自有飞白过耳,蒋平眯着眼,眼中世界左右倾斜,却觉着树里不太对劲:你也不见她有半分严肃,步子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左踏时如虚凭风,要跌不倒,下一秒居然飞身便起,再回头已在树上,捉了条黑猫尾巴。
“又是你。”
这醉汉却用个笃定语气——她穿圆领,不系好,内衫居然还有百花楼带出来的墨痕,字迹妩媚,另有些风情,一笔歪了,连同口脂吻在她怀里。
被捉的人叹口气,说,我以为你醉个半死,怎么清醒成这样。
蒋平只问,找我作甚?徐止便答,找你酒钱。
黑猫一头乱毛,没睡醒的样子,掌心里摊着铜板,递给她。蒋平松了那尾巴,又落到地上,兴趣缺缺:只是跑腿?那不必了,你这小孩,留些钱买件冬衣去吧。
那长辫甩一甩,更像条漂亮的尾巴。徐止看着发呆,又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说,冬衣我有。
蒋平又问,找我作甚?徐止不答,仍在墙上。
这种流落小猫,蒋平也不太放在心上,兀自往前去了,哼一首曲子,调也歪了几句,随风吹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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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平便是梦中杀人也并不奇怪。
她醉起酒来清醒得像鬼,平日里收住的拳脚打全一套,是排山倒海破竹来,烈风过野摧枯朽,更莫要提使刀:她也使刀,使刀更行云流水,千钧得怪异,好像压抑山洪一日起,恶鬼门关百年通,大开大合,只取首级,不屑手足。
手足?蒋平不信手足,手足不如刀,刀在手中,如天地间任我行,行路难时任我平。刀要挥去哪里,便可挥去哪里,手足却不可以!手足说不明白,是血肉魂骨,是梦中折钉,醒来又握着刀,忽然不知道挥去哪里!
于是真就醒了,那刀已入树中三分,再难抽出。她原先真要劈这树么?我看不尽然。那树是蛮力破土,生长在村口,生长在心口,教会自己原来有力气,便可挥刀拦路,斩断别人的生活。
蒋平看着手里的刀,心想,我便也要如此么?我便也该杀死谁么?
她又喝一口,要醉个痛快:谁也杀不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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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不剩欠寻常债
前情提要:徐止、白成碧抓猫,见《月下抓猫我非猫》
问酒从何来?天地人间。
叱咤风云的乌云盖雪终含恨被拿下。
白成碧拎着那条居功甚伟的腊肉,立在树梢,看这肉左边两个猫牙印,右边三道利猫爪,遍布沧桑,满目疮痍,于是说:“如若我记得没错,徐兄说了,这肉要还。”
腊肉凄凄惨惨戚戚,自是还不得,要还也是还钱。
徐止攥着猫口袋,头也不抬,与白成碧分说,你还。
徐止不小气,但抠门,该花的钱便花,不该花的钱,便让别人花。
很巧的是,唤猫出门抓猫的罪魁另有他人,所以腊肉的钱不该他花。
这一串逻辑神奇地流畅,白成碧又摇扇子,微笑:“所以白某花钱,你得腊肉?”
徐止提起一袋子猫,猫对口袋拳脚相加,印出一个个猫爪印。
他说:“不,你得猫。”
“——但袋子是我的。”
算得真是清清楚楚,干湿分离。
白成碧只笑不语,又摇扇子。
风吹腊肉,腊肉飘香,香勾猫鼻。
徐止愿看在腊肉的脸面上多编两句,遂正色答:“不积小财,怎得大富。”
“我行的可是正经营生。”
风换了个方向吹。
徐止给白成碧出主意:“你也可以不给。”
白成碧闻出此话新鲜,饶有兴趣:“哦?”
徐止侃侃而谈,说,没人知道,就可不给,有人知道,亦可不给。多给少给,追你的人无非也就多那么一二个。
风停了。
白成碧于是笑说:“我拿大财,不欠小债。”
猫不满,下面叮铃桄榔,上面平静如水:“是说我贪小财,不懂大义?”
猫生忙忙碌碌,只问眼前,不登高,不眺远。活着已是不易,便休论远方。
白成碧却依旧笑说,非也,徐兄并非不懂,只是活着于你而言已是大义。
此人有时说人话,有时说鬼话,有时说猫语,但说话温如春风,确实好听。
徐止顿了顿,便说:“拿就是拿,偏你要多些包袱,总之要给也是你给。”
他一指袋子:“包袱是好包袱。但今日猫在我手,你雇我做事,亲兄弟还需明算账,何况你我。”
白成碧淡笑摇头,又摇扇子,左一道凉风,右一道凉风。
天寒地冻,风凉似霜。
徐止不晓得怎么有人大冬天晚上摇扇子吹风,也不怕将脑袋吹出一个窟窿。
他面无表情问,你怎么不说了。不是挺能说的吗。
白成碧不紧不慢,悠哉悠哉:“我就想看看你还能说出什么花。”
徐止接,没钱花。
白成碧又问,没了?
徐止白他一眼:“我是收破烂的,不是唱戏的。看戏请去戏园子,逃票不收钱。”完了说,“没了。”
白成碧点点头:“好罢,我付。但这腊肉徐兄是要亲自吃?”
猫嫌他事多,答之:“不亲自吃还代吃?代吃能填肚饿?无非猫抓猫咬,你方才还说我是猫,怎么就吃不得?”
“洗洗干净,又是一条好肉。”
白成碧笑罢,将腊肉予猫,送钱去耳。
·完·
笑春山
序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
【长安·东西当铺】
日暮钟声远,天昏北风寒。
天寒日冻里,东西当铺的掌柜,符逸,正在暖洋洋的后屋,自得其乐地打着算盘。
算盘是上好的黄花梨雕的,颜色温润,纹理分明,声音清脆。叮叮咚咚,大珠小珠,韵律轻快优美,端的是叫人心旷神怡。
可惜的是,打到中途,风吹窗棂,雪花入屋,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微风乍起,白扇回旋,一道缥缈的剑气轻盈转出,轻如飞燕,婉若游龙,飘飖似流风回雪,向符逸吹去。
“嘁。”惬意的符掌柜笑容不变,右手却倏然一拍。桌面震颤,算盘腾空,被他左手轻轻一拨,极速翻转,竟凭空多出一股淡薄的刀意,横于空中,与剑气两相抵消。
算盘落回桌面,气劲弹回折扇,来人伸手一捞,捏住扇尾,刷的一下展开,姿态闲适地摇了摇,笑吟吟道:“符掌柜,你那刀呢?”
这混账,分明明知故问。符逸面上不见恼意,两手一揣,笑眯眯答:“好师侄,你不是不爱打架吗,怎么每次找我都要比划两下——该不会就惦记着刮我点金箔吧?”
两人虽是师叔侄,但符逸比白成碧入门晚,年龄小,私下以平辈论交,很不严肃。
是故白成碧一笑,有问有答,语气诚恳,内容揶揄:“小师叔你弄个大金刀,竟还说这话?”
“说实话,那点金子没看上,你心疼的表情倒是挺有意思的。”
符逸此人,有个颇接地气的爱好,便是喜爱金子。光是喜爱赚钱还不够,还要将金子镀在刀上,每每长刀出鞘,真真是珠光宝气,金光四射,晃瞎人眼。若非黄金质软,此人怕不是早早就用上纯金打造的大金刀了。
他挂着系出同门的温和微笑,念起自己又送进铁匠铺镀金的长刀,嘴硬心痛,淡淡摆手:“心疼倒不至于。想要直说,我可是很乐善好施的。非得这么一点点抠。难道你们平时都这样?”
“你们”特指经常不请自来,名为拜访切磋,实则痛下黑手刮金子的白成碧、徐止、海霁之流。
白成碧不上他当,立即婉拒:“不敢不敢,符掌柜的金子可不是白拿的。拿走什么,便要换来什么。白某不才,还是莫要废了符掌柜的金子。”
此话确实不假。符逸行商,便在商言商,精打细算,绝不吃亏。几位常刮他金子的,皆是有用之人,是以符逸才好声好气,好言相劝,从未报官,也无报复。
至于那年纪比他还大几岁的师侄,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套算法,暂且略过不提。
“总而言之,你今日怕是要败兴而归了。”符逸眉梢微扬,抚掌起身,唇边掠过狡黠的笑意,道,“我那些刀被你们刮的痕迹斑斑,无一幸免,都送去修了。”
白成碧合扇,一敲掌心,十分遗憾:“看来白某只好下次再来了。”
符逸心头一梗,笑容淡淡:“那你还是别来了。”
来与不来姑且放到一边,白成碧今日来寻符逸,除了刮金子,还有一事。
临近上元,两个漂泊在外的同门合该吃顿饭。
……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日暮时分,醉仙楼本该熙熙攘攘,觥筹交错,却只得客人寥寥,仨瓜俩枣。
白成碧举目四望,视线扫过守卫在酒楼门口的镇安卫,又蜻蜓点水地掠过停留在二楼楼梯口壮汉,悠悠平叹一声:“达官贵人,实在霸道。”
但横竖不过吃顿饭,两人一笑置之,落座对饮。
酒是好酒,音乃佳音。微醺的酒香肆意弥漫,曼妙的乐声尽情徜徉。
纸醉金迷中,宾客的窃窃私语传入人耳。
“达官贵人”原是行会会长沈君谅。
符逸神色微动,若有所思:“是他?”
“嗯?”白成碧思量少许,执起杯盏,隔空朝门口点了点:“能使唤动镇安卫,怕是还有别人。”
符逸摸摸下巴,眉心微蹙,隐晦地朝周围扫视一圈,方压低声线,凝线成音,道:“成碧恐怕有所不知。今日镇安司汪将军率人封了开远门的官道,影响了行会的生意。听闻沈会长因此事欲见苏阁领。”
长安城外城形如四方,东西南北各三门,共十二门,开远居西城北侧,面迎西北,商通西域。
白成碧稍作思索,略一颔首:“城门封锁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中必有因由。”
“开远不通,若改走最近的金光门,径直向南也至少要行三里。大宗货物易辙换道,确有诸多不便。”
符逸深有同感:“可说不是?幸好我家生意与此无关。”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又神秘接道,“……也有小道消息称沈会长似与当今皇后有所联系,但若那位来,恐怕便不止这些人。”
“‘那位’?”白成碧闻言,面上浮现出几许微妙之色,“我听徐兄说起过。当今皇后崇尚佛教,上行下效,城内外的道庙都拆了几座,改建佛庙。”
实在劳民伤财。
直觉使然,在坐两位皆嗅到了不甚美妙的气息。
白成碧微微一哂,抬首瞧见楼里楼外挂着的灯笼,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微风习习,灯笼摇曳。他这才记起,来此是唠闲嗑的,遂话锋一转,道:“符掌柜可知晓如何做花灯?”
符逸专心听曲,顺着话有一搭没一搭接,说,愿闻其详。
白成碧兴致盎然:“白某今日路过花灯铺子,见在招募小工制花灯,心下好奇,便去偷师,方知原来制作灯笼亦有讲究。”
他洋洋洒洒,滔滔不绝,从竹篾的选材到灯笼纸的描绘,直到结尾,仍旧兴致浓厚,意犹未尽。
符逸听了,笑话道:“你今天确实是闲。”
白成碧言谈尽了兴,也无所谓对方玩笑。他言笑晏晏,视线从楼内快速滑过,经过乐师时倏然停滞了一瞬,紧接着礼貌滑走。
他随口问道:“符掌柜可有见过长相奇怪的蛇形纹身?”
符逸回,不曾,什么样的?
白成碧扬眉,百无聊赖蘸了酒,笔走龙蛇在桌上一画。
上有竖目,眼角滴血,血连赤蛇,红蛇吐信,欲衔圆珠。
确实奇异非常。
TBC
打卡是序章醉仙楼B 和制作花灯
助力兄弟春晚(
笑春山
随便起个标题,内含通缉榜和男同
第一章 人间别有笑忘歌
夜凉如水,月明如镜。
鸡犬不语,更漏欲残,万物于空明的夜风间流淌游弋。
寂静的杭州城内,万家尽歇,唯一处灯火独明。
“——快追!贼人跑了!!!”
倏然间,一阵乱哄哄的喧闹声如石子投湖,打碎一夜宁静。
只见灯火通明的宅邸内哗啦啦涌出一团手持棍棒的家丁,站在院内,茫然而惊怒地左右环望,口中直叫道:“哪儿呢!在哪儿呢?!”
“躲到哪里去——看!在上面!”家丁胡乱打转的视线忽然聚焦一点,落在前堂的房檐上。
檐上有一人迎宵独立。
此人黑披风,着红衣,身高八尺,挺拔如竹,面若春山,目若寒星,笑比春风多和煦,身较鸿鹄相浮轻。
春日的湖水点染了他翠色的双眸,赋予他可映照人心的眼睛。而那双湛然的眼眸此时正隐于夜色之中,月光自他背后洒来,将他拢住,勾勒出粲然的银色轮廓。
白成碧居高临下,低眉眺望,唇角微勾,悠然一笑。
“代我转告你家老爷:旧谷作新,暗换义仓之粮,中饱私囊,岂可安睡高塌?万望好自为之。”
清朗的声音飘散在飒飒夜风中。
白成碧事毕言尽,无意逗留,遂足尖轻点,蹑风追云,踏月而去。
——————
“——所以呢?你就被通缉了?”
长安城昨夜落了雪,不厚,薄薄一层,阳光一晒就化了,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往下掉,阳光照过来便恍如颗颗金色琉璃珠,跌在地上就碎了。
有两人对坐在一间屋子里。屋很清贫,不暖,物件不多,且老。屋中一角堆积着挑拣好的杂物,堆成了小山。这显然是间仓库。
喝酒的人却不计较这些。
有酒有人就喝得。酒是好酒,人是好人,便喝得。酒非好酒,人是好人,亦喝得。
支棱着黑猫耳朵的是徐止,他是位异人,表面以捡破烂为生,实则是个情报贩子,脾气虽怪,消息却灵通得很。
也是白成碧的朋友之一。
此时徐止蹲坐在草席上,一双猫瞳淡淡扫向白成碧,挠了挠耳朵:“我看通缉榜上说你偷了价值千两黄金的夜明珠,还说你走后富家千金日思夜想,人都瘦了……你把人家怎么了?”
“噗——!咳咳咳、”白成碧一口酒含在嘴里,猝不及防喷了个精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他抹尽唇边的酒液,捏住扇柄刷拉展开,轻轻摇了摇:“孟家小姐对家中安排婚事早有不满,恰逢我取走孟家夜明珠……此举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徐止不大感兴趣地“哦”了声。他对旁人之事总是冷漠大于兴趣的。故而他只讲要紧的:“可在幕后捣鼓腌臜事,将你送上通缉榜的黑手,似乎另有其人?”
白成碧手中举起的杯盏微微一顿。
自隋时起,地方设义仓,征粮于民,储之闾巷,以备凶年①。去岁,江南旱,朝廷发义仓以赈灾济贫。然地方腐败,官商勾结,常以烂谷置换仓中新米,以谋私利。是以仓无好粮,民难充饥。
又,陈谷有余,商贾出之,赈粥以博善名。其首唐温朗,孟良从之。
白成碧抬起眼来,清明的目光越过杯盏望去,落在对方身上,不紧不慢地道:“哦?白某生平朋友很多,敌人不少。但若要说近来新惹的仇家,又恰好与此事有关的,确实有位人选。”
说是结仇也不算错,他拿走唐温朗的玉符,毁了对方一桩大生意。
对于这等视财如命之人而言,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结下仇怨不算稀奇。
徐止先是翻个白眼,继而半死不活搭眼一瞅。
桌面空阔,不过一壶、二杯,连个下酒菜都没有,配上无味的酒,委实寡淡。
早知道叫这人买碟花生米再来。
他面色淡淡,讥讽道:“你说的轻巧,仿佛面前有一桌菜,有好吃的菜,有不好吃的菜,盘盘你都能吃上两口,不想吃也可以不吃。”
“人可不是菜。你不吃菜,菜还要吃你。”
白成碧向掌心一敲,收了扇子,眉梢一挑望向窗外,举杯到唇边,倏尔一笑:“白某可未曾说过这话。”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酒,不知想起什么,唇角的弧度又往上翘了翘,话锋一转,却道,“我觉得也不尽然。菜中滋味许是会变的呢?”
“——你以为谁都能和你相逢一笑泯恩仇啊?”徐止面无表情呛声,“两三年前你不是差点儿叫人抓进衙门?你也是欠,好端端地偷人东西。”
“嗯。年少轻狂,年少轻狂。”白成碧神情诚恳,姿态潇洒,“弯刀我已还予牧兄。我二人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也算美谈一桩。”
徐止甚是无语:“……总之你悠着点儿,别把麻烦带到我身上。我这儿庙小,可盛不下您老这阵妖风。”
他提壶斟酒,却没了,遂无情无义地瞧白成碧一眼,摆手轰人:“酒也没了,热闹也听够了。背地里把你送上通缉榜那人名叫唐温朗,不过银子是从海家账上走的。”
说着,他将手一摊,掌心向上,意味明显:“亲兄弟明算账,走之前记得给钱。还有,大冬天少摇你那破扇子。”
白成碧只笑了笑,随手掷出一锭银子,道:“多谢老板好意。”
银子四平八稳落在桌上,叩出清脆一响。
白成碧则扣住扇子中段,轻巧地打了个旋,足尖一点,穿越门扉扬长而去。
————————
白成碧踏过融融残雪,迈入城南一处小院里。
院落不大,却有盐有茶,有酒有书,墙角还开几枝梅花,该有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此处本为白成碧小师叔符逸的别院。白成碧途径长安,要停留些时日,客栈鱼龙混杂、耳目众多,多有不便,便租了处隐蔽的院子落脚。
白成碧前脚踏进院子,后脚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就追了上来。
“——又被通缉了?”
这个“又”字就很巧妙。
白成碧脚步微顿,回首而望。
果不其然,牧长风正双臂环抱,靠墙而立。
牧长风是吐蕃人,生得剑眉星目,轮廓深邃而棱角分明,高峻的原野与强烈的阳光赋予了他挺拔魁伟的身躯与古铜色的皮肤,在他身上糅杂成一种浓烈又触目的魅力。
而此时,他冷峻的眉峰微微挑起,勾出一抹耐人寻味的弧度,眼尾上挑,银灰色的眼眸中蕴藏着意义不明的光,朝白成碧直直望来。
白成碧眨眨眼,脚尖微转,挥袖一拂,大门立闭。他迎上对方的目光,以扇子轻敲掌心,提步向牧长风掠去。
一阵轻风吹过,一枚落花散去,一息未至而白成碧已轻飘飘落在牧长风面前。
牧长风搭眼直勾勾瞅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被通缉事小,通缉榜上胡说八道事大。
白成碧此时方觉被通缉一事多少有些恼人了,他捏住扇柄,不摇也不转,只勾起唇角,挑拣重点娓娓交代:“无良商贾不肯善罢甘休倒是正常,我先前正是去打听这事。”他仰首端详牧长风暧昧不清的表情,继续快速道,“不过,通缉榜上所说的另一件事纯属子虚乌有。我以家丁身份潜入孟良府中,易容之貌平平无奇,脸上还有只痦子,谁家小姐能看上?孟家小姐早不满于家中婚事,以此作筏罢了。朗卡你难不成——”
他解释得详尽,语尾一拐正要上扬,如鸟雀飞起,化作一句饱含揶揄的试探,却被对面恰到好处地截断:“——急什么?我又没问。”
牧长风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眉飞入鬓,眼角眉梢间流转着慑人心魄的笑意,不疾不徐笑道:“逗你的。”
白成碧微微一愣,旋即舒了口气,绵长,清淡,像山间的云雨,惬意而温凉:“好啊,闹半天你是突发闲情逸致来逗我玩儿的?”他神色一变,掐住扇柄转了个圈,抵在牧长风下巴上,笑吟吟威胁道,“消遣我可是要付出代价的。”小心把你偷光。
对面的力道轻柔得像是一个来自春天的吻,非但不痛,倒是很叫人痒痒。牧长风神色未动,抬手将白成碧垂落在肩头的发丝向后拂去,好似拨开一簇水流,笑骂道:“你这混蛋戏耍别人当饭吃,当水喝,鲜少见你紧张。怎么,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竹骨扇子被他轻而易举地抽出来,在指间旋出一朵花——白成碧惯爱这么玩扇子,看着看着,日积月累不免就看会了。
白成碧的视线不由跟着扇子转了两圈,最后叫人捏着扇子挑起下颌来,望进眼底去。
湖绿色的眼瞳中笑意闪烁,白成碧不闪不避,十分诚恳地慢声道:“岂敢不许?至于紧张,那是自然。我便是不屑向他人解释,也要向你多解释几句的,否则万一生出误会,可要追悔莫及了。”
他说罢,负手而立,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竟一时又很神气了,惹得牧长风不禁翘起唇角,哼笑道:“巧舌如簧,说的比唱的好听。”
牧长风往前一步,低下头去,呼吸交错间,他低声道:“我是想提醒你,别叫人抓住了。”
白成碧笑应道:“能让白某心甘情愿束手就擒的,唯有一人。”
若要白成碧归纳这段缘分,大抵不过“年少轻狂,渐失初心,偷了老婆,遭了报应”十六个字。
所幸上天看在他之前偷的都不是什么好人的份上,降下的“报应”是个好报应。
TBC
注:
①自隋朝起,官府开设义仓,向民间征粮,并储备在义仓中,以备旱涝灾害时开仓赈灾,但实际相当于多征税收,且运作由官府把控,弊端颇多。出自《隋书·长孙平传》:“平见天下州县多罹水旱,百姓不给,奏令民间每秋家出粟麦一石已下,贫富差等,储之闾巷,以备凶年,名曰义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