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路易斯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灿烂的夏日午后,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白色点缀,光线毫不吝啬地洒满了整间教室。
十七岁的他坐在教室前排的一个靠窗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将窗外的景象尽收眼底,他所在的教室在二楼,窗户正对着校门,视野相当不错。可是他只想好好看完手上这本书,所以他没有抬头,直到他听见后方传来一声惊呼。
正值课间,没有老师在,教室里的同学原本在三三两两聚集闲谈着,声音并不大,所以这一声吸引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原来是眼尖的同学站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校门口的方向大声道:
“好像有人来了呢!校长身后跟着好几个人!”
教室里轰地炸开了锅,同学们兴奋地涌到窗边看热闹。无论是什么年代,只要是在学校,所有事情的意义都会被放大,毕竟学习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路易斯被扑过来的同学撞了一下,桌脚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迫使他的思绪中断了。上一瞬他还在思索着书中描述的这场战役,除了争夺资源外大概还有威慑的作用,也许更有深意——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扶了扶被撞歪的眼镜也有点好奇地抬起头,窗户边的位置早已被同学严丝合缝地占领,就算他先天地理位置有利,也还是在反应速度上略逊一筹。他努力了几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遂叹口气放弃获取第一手资料,不过他听见有些稀碎的议论从人群里漏出来。
“他们朝着礼堂那边去了?”
“身上穿的是军装!我在书上看到过的!”
“是士兵?那个据说很厉害的哨兵?还有向导?”
同学们越聊越起劲,甚至有人已经开始争论起校长身后的那几位到底是哨兵还是向导。对于他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这样的角色就像遥不可及的星辰,从来只出现在报纸新闻上,实际上了解甚少,比起活生生的人更像某种象征符号。至于和哨兵向导有关的故事总是自带传奇色彩,是酒后茶余的话题,从不动一根指头放倒一群人到吐息之间闪现到几百米外,这些传言远比真相跑得远。
路易斯摇摇头把那些杂乱无章的信息放到一旁。对于哨兵和向导他也只是在书上看到过相关的介绍,据说他们眼中除了寻常的景象外还有作为其精神状态具象的被称为精神体的事物,想来也是相当有趣的风景吧。
但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带着几分无奈把桌子往后挪了挪给看热闹的同学让开位置,又继续低头翻弄起未看完的历史书。他是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走进每所学校都能抓出一大把的那一类,若是把这个时代写成一部小说,像他这样的人只能凝成书中的一个标点,甚至只是一个字母、可能都算不上。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重新回归到手头的书上。这部历史书以时间为主线,杰出人物为关键节点介绍了这片大陆上发生过的重大历史事件,作者对其中许多事件都有相当独到且深入的见解,语言又诙谐幽默,让他有些手不释卷。历史是他所有科目里分数最高,也是最感兴趣的一门,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会在高中毕业之后向心仪大学的历史系递交申请,毕业后成为一名历史学者。
教室里的声音突然减弱下去,他余光瞥见同学慢慢从窗边散开回到座位上,想也知道是老师进来了。路易斯算算时间,距离上课还有一会儿,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他猜测着,暂时把书放下,等待着老师接下来的话。
果然,走入教室的是他们的班主任,他等待了一会儿,等教室恢复了安静才开口道:“下午的课取消,来自圣所的哨兵与向导们将会为我们讲述一些知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们都可以去听听。”说话时他的脸上是无法抑制的向往和自豪,似乎是因有机会和英雄般的人物面对面交谈而感到骄傲。
而教室里的学生爆发出激烈的欢呼声,还没等老师说完就有人抑制不住好奇跑了出去,很快教室就空空如也。路易斯只来得及不舍地扫了一眼还没看完的那页书,就被兴高采烈的同学连拖带拽地拉出去了,他跟着人群往礼堂跑的时候还在懊悔——该把书捎上的!
毕竟他匆匆略过的那一页上的故事可相当精彩。年轻英武的古代君王带领着他的军队势如破竹地赢下一场又一场战役,开创出又一个新时代,他的每一次胜利都像宏大传奇的史诗,唯独可惜的是这样的英雄人物留下的记载却少之又少,甚至名字都险些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所幸这本书倒是以相当醒目的字体将他的名字印在了这一章节的开头——那就是他第一次认识图特摩斯四世,在书上。
“...您旁边的、这是猎犬吗?它似乎有些不适应这个场合...”
当他终于有机会站在那位年轻朝气的金发哨兵面前,犹豫了好半天却只说出这句话时,周围方才还面带热情的笑容看着他们这群高中生,耐心解惑答疑的其他哨兵和向导骤然安静下来,目光像窗外热烈的阳光一样直射在他身上,灼得他有些不安。话题中心的人突然中断了话题,旁边的其他学生也识趣地放轻了声音,像在池塘中心投下一颗石子,泛起沉默的涟漪,整个礼堂竟像是被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冻住了一般,一根针也落地可闻。
被这么多人,甚至还是这么耀眼的人注视的感觉并不好过,他甚至不敢去仔细分辨那些目光到底是什么意思,路易斯恨不得回到几秒钟前,把那句话嚼碎了咽下去,可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渐渐地,有稀碎的议论声响起,好奇的目光在人群间跳跃,而站得离他最近的朋友更是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摇晃了好几下,低声告诫:“你在说什么胡话,看书看出幻觉了吗?这里哪有什么猎犬?”
可他分明看见那哨兵脚边坐着一只金毛猎犬,先前还略显烦躁地抖动身体,伸爪轻轻挠了下哨兵的裤脚,现在却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般眼睛蹭的亮起,转了一圈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方向看...都是他的幻觉吗?
路易斯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睁眼,猎犬还是没有消失,但是却出现了更多生物——乌鸦、浣熊、蜘蛛...只是眨眼的时间他的身边就围上来一圈哨兵向导和各种各样的动物,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窜出来的,翻了好几倍数量的眼睛一齐投射过来惊奇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
路易斯紧张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小步,余光却又瞥见自己肩膀上似乎闪过一小团哆哆嗦嗦的黑影,不知道是什么生物,只让他紧张更胜一筹——他真真不该再看书了!再看下去岂不是要变成动物世界了吗!
“你看得到?真的看得到?”最早和他讲话的金发哨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又晃,语气是显而易见的惊喜:“你的感官似乎没有异常、那你是向导?!”
对方的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周围的学生都能听见,议论被搬上台面,声音一下子拔高,所有的探求目光这下总算目标明确地落到了他身上。朋友早就松开了手,指着他满脸的难以置信,一个字都说不出。有反应更快的同学快步挤上前,难掩满脸的惊奇,七嘴八舌地追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俨然将他当成了像那些人一样的明星。
天哪。圣所在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斯的脑子晕乎乎的,他手忙脚乱地将靠得太近的同学推开一点,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信息一股脑涌进了脑中,让他思考更为艰难和缓慢。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切地跳动,声音清晰到几乎要破膛而出;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脸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烫,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头顶涌去;他还听到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被不同的声音在同学间快速传递,听到围着他的哨兵和向导们低声讨论着什么,听到他的朋友用激动的语气大声问他是不是要成为英雄了——
然后新晋的向导,十七岁的路易斯·林博特就因为太紧张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光荣地晕过去了。
交流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草草结束,他在医务室醒来时那些来自圣所的哨兵向导早已离开,只在他床头留下一封信,是去往圣所学习的邀请。
路易斯捏着信纸发怔,心跳再一次急促起来,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未来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直以来都笔直得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道路悄悄拐了个弯,朝着他从未涉足过的山林深处延伸。
也许他真的能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要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三岁的路易斯长长地叹了口气,略一用力把手里的书推回书架上,严丝合缝。他的办公室在这一层最角落的位置,四方的小房间却装了整整两面墙的书架,剩下一面墙上是敞亮的窗户,正对着大海,窗台上是他养的花。他的办公室很小,也很偏僻,不过反正平时几乎也没人来找他,他乐得清静。
彼时的他还只是圣所里名不见传的历史讲师,平时最大的工作就是给那些和他曾经一样年轻的、还满怀着热情的小哨兵向导们上历史课和整理资料,距离做出引起圣所上下重视的精神疏导周期的研究成果还有好几年光景,甚至担不起一声尊称。
学生时期那种只是因为“向导”二字身份就引起全校轰动的激动和热情慢慢被冰冷的现实磨平,四年的学习让他意识到天赋的差距并非简单的后天努力就能弥补上的,更何况性格中的疏离和下意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习惯让他从事向导的本职工作更加困难。总之,以相当平庸的成绩毕业后,结合了他个人意愿和能力两方面因素,圣所做出的决定是让他成为文职人员。
也好,路易斯宽慰自己道,兜兜转转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心爱的历史领域,中途这几年看过了不少新奇的风景,也算是不虚此行了。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他伸手招来书架上抱着一册古籍没松手的小跳鼠,小只却很灵活的生物几下就先他一步跳回办公桌上,献宝般抓起桌上亮晶晶的耳钉向他展示。
他的精神体一直到十八岁的时候才稳定下来,就是眼前这一只毛茸茸的小跳鼠,棕色的毛发柔软,摸起来很舒服,还有像他一样翠绿的眼睛,只是因为体型实在是太小了,看起来很没有威慑力——不过他的近身格斗成绩其实相当不错,甚至能放倒几个练习不勤的哨兵,跳鼠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出的致命一击伤害还是很惊人的。
视线又转向它爪上捧着的耳钉,路易斯把耳钉接过来,捧在手心凑近了观察。黑色的底座上镶嵌着金色的结晶,是相当古老的风格,触感冰冷而坚硬,他珍而重之地将耳钉存放进准备好的小盒子中,再将盒子放在贴近心脏的衣服内衬兜中,轻轻拍了拍,准备随身携带了。
这是他这一次去高山实地调研唯一带回来的收获,但他却无比确信这件古物能揭开尘封在历史中的秘密——那可是一整座完整的陵墓!从未有人踏足过,墙体在他破开之前都完整密封,墙壁上绘制着明显历史久远的彩绘,雕刻有起码是千年前的古文字,至于大大小小的陪葬品更是数不胜数。他只可惜那些东西都带不走,而出于发现过程的不光彩,他又不便上报,只好拣了其中最小最便于携带的一件。
墓主显然是某位君王,至少也是在历史上声望和地位都相当显赫的一位英雄人物,否则无法享受到这样的墓葬规格。只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太多,不过他可以研究一下耳钉的年份,加上墙上刻着的那些古文字他已经抄录下来,也许可以与圣所中的资料对照一下,缩小年代范围,然后再结合其他资料印证...
他一边收拾着上课的资料一边思索,这一起意外的发现让他陈封许久的心再次活络起来,他久违地听清了自己的心跳。也许,虽然在过去的很多次,很多个日夜,他都妄想过自己能否像史书中的人物一样,做出某些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被载入史册,青史留名,同样的,在现实的冲击下,泡沫被尽数碾碎,一次次的希望只会换来一次次的失望。
但也许,这一次,真的和以往有些许不同呢?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沉寂的琴弦真的被拨动,古老的歌谣再次得到传唱。
马车在道路上行得还算平稳,只有偶尔车轮碾过小石子发出一两声轻响,但这点细碎的声音并不影响路易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他支着下巴望向窗外:视线的尽头已经隐约显现出出入关口那座漆黑堡垒的轮廓,在辽阔的平原上显得格格不入,但这样一座看似突兀的建筑却是附近居民们的定心石,是他们能像寻常一样安稳生活的坚实防线。
所有人都渴望着胜利,都守望着有一日平原上的春意能裹挟着他们的希望吹到更远的戈壁。然而这样单纯的愿望,却需要不知道多少哨兵和向导辞别至亲友人,不远万里奔赴前线来实现——他想起雪山脚下虔诚叩首祈求着儿子能平安归来的老人,那双苍老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伏下的身体因真诚而颤抖。
战争啊...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但他也知道这是难以避免的情况。人类自古就在为生存争夺着各种各样的资源,王朝如前后浪般建立又覆灭,同一片土地千年后不知易了几人手,大大小小的战争从未在历史上消亡过。他只是一行小字,写不进洪荒的史书,能做的事情也只是做些能力范围内的小事罢了,但只是这样也难保不会被风浪波及,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刚刚还躺在马车顶上晒太阳的小跳鼠不安地抖抖耳朵,几下就从车顶上腾跃下来,在他的肩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翻出了窗外,朝着后方窜去。他能感受到狮子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他们马车的后面,慢悠悠地像是在散步,又无形中显示出保护和威慑的意图。
而猛兽的主人就坐在他身旁,认真地翻阅着他做过一部分批注的词典,一副浸润在知识的海洋中的样子。这么多天下来,图特摩斯的通用语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只是在除了他以外的人面前还是很沉默,无形中散发的威压能吓跑好几个找他咨询学术问题的人。
不过再过一会儿,就要见到许久未见的伙伴们了...到了那时该怎么办呢?
关于该怎么向伙伴们介绍自己身边这个突然就多出来的结合对象,路易斯已经苦恼了好一会儿。他看看似乎在专心和某个单词死磕的哨兵,转头无意识地盯着虚空发怔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这事情要想用短短几句话完整的讲清楚必然是不可能的,他需要给图特摩斯下一个简单明晰的定义——可这种东西又该怎么概括?是他的同伴?可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是他的故人?这两个字的含义可太复杂了,难免遭人猜忌。或者是他的——
“...陆,”图特摩斯开口喊他,暂时中断了他的纠结,紧接着,词典被推到他面前,“这个单词,我不理解。”
教授定一定神, 低头去看图特摩斯指着的地方,然后恍然笑道:“这是个常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专有名词,直接翻译过来是保护,只不过是特指结合后的哨兵对自己向导的保护。日常一般不会出现,可以不用记住。”他又搜刮了一下自己的茨凡语储备,拼出几句话深入解释了一下。
图特摩斯思索了片刻,学着他的发音重复了一遍那个单词,专注地盯着他似乎是在认真地询问,“...所以这个单词的意思是,我对你的保护,是吗?”
路易斯吓得睁大了眼睛,耳尖因为不好意思而有些发红,他视线飘忽了一圈,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直视回去。“呃...、这个,也可以这么说吧...”教授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挤出这么一句话,勉强把话题混了过去。重新回到刚才思考的议题,他极力想把心中冒了头的想法压回去,可...
图特摩斯是他的哨兵...吗?
路易斯刚下马车,就看见了不远处打扮干练,却仍然明艳得像花一样的大小姐——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该称呼公爵夫人了,当然,还有新上位不久的年轻公爵诺尔。安德坦亚家似乎是最早收到消息的一批人之一,但无奈距离限制,因而到达时间也只是比他们略早了些。
阿斯特利亚像小鸟一样轻快地走过来,身后的红隼兴奋地扑扇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几圈。她正想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却突然若有所思地疾停住了脚步,视线落在路易斯身后不远处。在她的感知中,面前向导与他身后跟着的那位哨兵的精神隐约显示出藕断丝连般交融的趋势,虽然她也只是在教科书上看过,但很显然,这两人已经发生了结合。
“...教授呀,什么时候偷偷有了好事,怎么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们呢!快快,我要比他俩先听八卦,”年轻的哨兵小姐眼珠一转,笑眯眯地凑到路易斯身前好奇道,“圣所分配的还是自由恋爱?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阵威压,哨兵的敏锐感知让她一瞬间就意识到对方隐隐的敌意,还有与这敌意一同的古老而强大的力量。阿斯特利亚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小步,而一直密切关注着她的诺尔顺势上前挡在她身前,隐隐的愠怒却在看清眼前情况的时候转变为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两只小鸟很快贴在一起互相梳理起毛发,甚是亲密,又显示出防备姿态打量着更远处的身影——那是狮子吗?
“这位是...教授的伴侣吗?”诺尔带着关切意味顺了顺阿斯特利亚的头发,又转过头困惑地询问道。他也能感知到两人之间存在的亲密联系,但他从未在教授的身边看到过,或者听对方提起过除了学生外往来亲密的哨兵朋友。那这个突然出现的哨兵,又是什么来头...?
再反观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路易斯面露尴尬地揉揉太阳穴,“这是我的哨兵”这几个字在他舌尖上打转了好几圈还是没能顺利说出口,满脸都写着不自然的他只能勉强挤出个笑点点头含糊其词道:“嗯...但也不完全算是...这件事晚些再说吧。”
他抱歉地向两人道声稍等,又带着更加纠结的心情把图特摩斯带到旁边去了。阿斯特利亚倒是有心八卦,想听听两人在说什么,但教授旁边那位神秘哨兵给她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可怕。教授这么犹豫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这种家庭内部矛盾还是交给他们自己解决吧!善解人意的大小姐一拍手开解自己,大度地把好奇心暂时放了放,转身拉过哥哥的手向平原的方向眺望,不知道剩下的伙伴什么时候到呢?
“......。”
真的到了要说话的时候,路易斯反而有点说不出口,图特摩斯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把他大半个人都遮在阴影里,他摸摸鼻尖组织了一下语言,抬头的时候只看见对方那双红褐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他,也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嗯...他们、还有等一下会见到的几位,是我的朋友,您可能还不是很适应现在的礼节,”教授硬着头皮小声说下去,“只不过对待朋友还是需要保持基本的礼貌的...把他们吓走不太好,我是说,您的威势...还是有些吓人的。”
图特摩斯只是看着他似乎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反正路易斯没从这一声里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悄悄叹口气又想说点什么,只听见图特摩斯开口道:
“那样,不算是在‘保护’你吗?”
他用的“保护”是他们不久前还在讲过的那个单词,纯粹的书面词汇经他之口讲出听起来有些别扭,但发音是大差不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想,路易斯居然隐约从这句话里读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
“但他们是朋友,”他失笑,又认真解释道,“朋友是不一样的。”
“又有人过来了。那是你的朋友们吗?”图特摩斯抬头看看不远处,路易斯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阿斯特利亚正朝着马车的方向雀跃地挥着手,而几个熟悉的身影正朝着他们过来。是夏伦和凯伊他们。
“是的。”路易斯点点头,轻轻拍拍身旁人的手示意他把敌意收回去。
那是他足够值得信任,一同经历过许多的朋友们。
......
总之,忽略了堪称鸡飞狗跳的出城事件,他们去往前线的路还称得上是顺利。继续往前,空气中的水分越发稀少,植被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稀疏,俨然是典型的草原与沙漠交界地带的景况。可以想象,再往前的环境只会变得更加恶劣,生机不再眷顾这片土地,远方的希望也难以穿过翻飞的黄沙。
经过一段时间的跋涉,大家的精神都不同程度地有些萎靡,这在精神体的状态上表现得更加明显:刚出发时两只小鸟还叽叽喳喳地叫着玩闹,忽的一下就飞出好远,现在只在他们头顶慢慢盘旋;漂亮的蝴蝶已经懒得动弹了,抱着韦斯利的头发挂在上面,像个夸张的蝴蝶结头饰;白狐叼着精神不振的杂色小猫慢吞吞地跟在柯林斯脚边,后者连抗议都发不出一声,只是偶尔无精打采地喵呜一两声;狮子像他的主人一样八风不动,气定神闲地缀在后方,至于小跳鼠,就压根没从狮子的毛绒里探出过头来。
终于,当感知范围里出现别人、以及别的生物时,夏伦精神一振,黑足小猫挣扎着从狐狸口中把自己解救出来,几下就跳到他的脚边灵活地绕了几圈:“再往前走一点就不用走路了...!”
阿斯特利亚也眼睛亮亮地加快几步,走到夏伦身边好奇道:“听说这边有不少特色生物,不知道都长什么样?”
“沙漠的话,应该会有骆驼吧?”凯伊猜想道。
“有大蜈蚣?应该还有其他的昆虫?”
三位年轻的大学生靠在一起,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猜想起来,讲到激动处,夏伦一伸手,就把路易斯也拉了过来一起讨论。小猫早就把不知什么时候溜出来的小跳鼠抓住,蝴蝶扑闪着翅膀凑过去,红隼张开翅膀把几只小动物裹成毛茸茸的一大团。
“我也没来过沙漠这边呀...,”教授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旋即又笑道,“这倒是很好的调查研究机会,等下可得好好观察一下才是。”
不过,当他们真的停在这一堆堪称群英荟萃、牛鬼蛇神开会的沙漠生物面前时,所有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看起来烹饪意义上很熟的螃蟹状生物,天生眼神有问题的蟒蛇状生物,锻炼得相当不错的类似鸵鸟的生物,疑似单峰骆驼但驼峰形状奇怪的生物...而口音奇怪的老汉一通解释,更给这四种生物渡上一层疑云。
路易斯恍然间有种回到学生时代考试遇上选择题,但是因为对这个知识点毫无头绪,所以四个选项看起来都很可疑的感觉。他有点头痛地按按眉心,看大家都很自觉地两两一组散开各自选择交通工具,也偏头询问起图特摩斯的意见,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由他决定的回答。
“那么...就这个吧。”他犹豫着选择了看起来相当稳重的“天鹅”。这么强壮有力的翅膀,想来飞起来也是平稳的,不至于半路把人丢下去。
“这螃蟹怎么会飞啊——”
忽然,身边传来一阵类似昆虫的振翅声,紧接着是凯伊的惊呼——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和韦斯利两个人挤在小小的篮子里,表情丰富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震惊恐惧困惑茫然轮番登场,两个人被巨大的飞行“螃蟹”揣着越飞越高,慢慢变成远方的一个黑色小点,消失在感知范围内了。
阿斯特利亚目瞪口呆,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自己身下被称为“羽蛇”的生物,她思考,再思考,最后露出有些视死如归的表情对诺尔说:“哥,你觉得,这东西会比螃蟹正常一点吗......”诺尔刚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想说点什么显示一下作为兄长的担当,就看见了老汉手中拿着一堆绳子,完全无视了兄妹二人眼中的错愕,走上前来把他们捆得结结实实。
片刻后,蛇窜出去了。
饶是谁来都想不到,堂堂安德坦亚家族掌权人,从来都是贵族体面的代名词,居然也会有今天这样堪称戏剧性的体验,想来要是让报纸来报道这场景,可能多少也能占据个头版。
还站在原地的夏伦没憋住,有点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又在柯林斯投来的目光下迅速立正,开始上下打量自己选定的坐骑——那老汉称它是“驼鸟”,可是横看竖看似乎都和骆驼没什么区别嘛!
“所以,为什么要叫驼鸟,现在可以说了吧!”夏伦眼见着要出发,老汉都还没主动揭开谜底,好奇地开口问道。
“哎呀!很简单滴啦!因为,虽然这是骆驼……但是速度快得就好像鸟一样低空飞行!这个驼峰的形状……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哦……流线型!”老汉一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一边替他和柯林斯扣上卡扣。
堪称人精的柯林斯闻言微微皱起眉,迅速理解到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后,他竟是难得一遇地露出算得上恐惧的表情,但是已经由不得他了——因为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夏伦“老师救我”的惊恐呼声,他们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了出去。
“.......呃。”路易斯在亲眼目睹以上所有人不同的惨状后,已经不敢去思考自己将面对的是什么了。神啊,随便什么都好,至少不要太过颠簸,让他在半路上就吐出来!怀着这样真诚而质朴的愿望的教授颤颤巍巍地上了坐骑,然后就被塞了满怀的小鹅。
他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热乎小鹅,它们身上铺着黄白色的绒毛,柔软的触感摸起来很舒服,只是一直在大声吱哇叫唤的样子实在是...有些过于有活力了。图特摩斯也被塞了几只,他正拎着其中一只像打量储备粮一样好奇地盯着研究。不过显然这位古老哨兵身上的气场太过于吓人,小鹅也被吓得安安静静,甚至还有一只已经在挣扎着朝路易斯的方向逃。
“...没关系,这些小鹅会陪壳人玩的!一路顺风啊!”在老汉的殷切祝福之下,他们的坐骑也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路易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抱着一大团毛绒看看头顶的太阳——为什么生活总是能如此精彩呢?
“......因此,我请求将夏伦·林顿与凯伊·克拉克列入随行人员名单中,这既能锻炼他们的实战能力,积累经验,也便于进行样本的对照,尽快确定异常哨兵与向导异变的根源......路易斯·林博特。”
信鸽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盘旋了一阵便朝着远方飞去,慢慢化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至少在路易斯的感知内已经非常微弱了。他眯着眼睛抬起头,虽然感知得很模糊,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地朝着信鸽飞走的方向张望,倒是他身旁高大的男性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侧过头询问道:“是应该朝着东南方向去吗?目前为止还没有改变过方向。”
“对,那条路线直线距离最近,而且阻碍比较少,”路易斯低头翻弄了一下地图点点头,犹豫片刻又开始解释道,“我只是不太放心,毕竟现在还在战争状态,也许会在路上碰到什么意外,那就糟糕了...麻烦您了。”
“不必多言,陆,”图特摩斯笑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能够看到你的担忧,毕竟我们已经建立了无法斩断的坚固联系。”
不提还好,一提这件事,路易斯就忍不住想叹气,无奈之余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又咳嗽两声掩饰道:“...这件事暂且先放在一旁吧。我们可能要再晚点才能回圣所了,南部前线那边发生了一起严重的精神爆发案件,呃...我怀疑和我们前几日遇到的那起事件有共通点。总之,上级的意思是,让我直接过去进行调查,等调查结束后再回去汇报。”
这位不久前才醒来的传奇人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将以上提到的词句转换了一下含义,最后总结道:“所以,你有新的工作要做,还不能回去休息。”
“...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路易斯苦着脸,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时间回到几日前。
他们本来正按照计划走在回圣所的路上,临时落脚的聚落里的一名向导突然毫无原因地精神崩溃,虽然因为处理及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但因为距离比较近,被对方异常情绪波及到的路易斯只好选择了多停留几日休息恢复,也就错过了返回圣所的大部队。
而就在这样的异常状态下,他与传说中的哨兵,复生的图特摩斯四世,意外发生了结合。至于两人是如何认识,又选择同行,那就是另一个更长的故事了。
六年前,路易斯前往赫拉林山脉考察,误入了一座结构完整、墓葬丰富的陵墓,他当时判断墓主应当是一位在历史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哨兵,但并不能确定,于是带走了其中的一枚耳钉研究,却不知道触发了什么机制,让作为墓主的图特摩斯四世重新恢复了意识。
而六年后再次前往山脉的林博特教授被这么一个完全陌生但强大得可怕的哨兵找上门时,几乎是茫然的。彼时他正在整理研究笔记,再一次抬头时,眼前出现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陌生的精神体看起来几乎和他差不多高,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感受到了山一般的威压,但奇怪的是,他却没有从这份力量中感受到任何危险的成分。而又过了片刻,他看到了图特摩斯四世本人。
据对方所说,带走他耳钉的人是他生的连接点,也就理应是他的恩人,而他现在醒来,要偿还两人的因果。只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还疑似盗了对方墓的教授本人被这话说得一阵心虚,至于那枚耳钉,则作为恩情的象征被戴到了他的左耳上。这么一位凭空出现的强大哨兵无疑是核弹一般的存在,不能放着不管,暂时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处理这段关系的路易斯只好接受了这多了一人的旅程。
坦诚地说,对于这么一个只有只言片语存在于圣所记录中的传奇人物,说不敬佩和向往是不可能的,他又是求知欲强烈的学者,对那段潜藏在历史沙尘中的史诗更加好奇,只是碍于两人这实在有些难以定义性质的认识过程,他的心情一直有些复杂。
图特摩斯本人远比他在史书上要鲜活。他发不准“路易斯”三个字的准确读音,会因为现代的崭新名词而苦恼困惑,也会直白地说些类似于“恩人的愿望我会尽全力去实现”一类的话语。经过多日的相处,路易斯几乎要适应这样有人陪伴在身边的生活了。他能感受到对图特摩斯模糊的、复杂得有些说不清的情感,但说到底,他们所谓的“恩人”关系还得打上个问号不是吗?
综上所述,他小心地保持着两人间的距离在正常的朋友范围内——虽然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当惯上位者的图特摩斯行事大大方方,且完全不会纠结于这样那样的情感,时不时做些拍拍他的头,捏捏他的耳垂一类的亲密举动。也许这可以算是一种文化差异吧,因这些亲密行为莫名其妙有些不好意思的路易斯勉强说服了自己。
但发展到结合的关系,就有些超出单纯的报恩范围了。
作为这件事中算得上是“主动勾引”的一方,清醒过来的路易斯恨不得就地找个坑洞把自己埋进去。他承认,也许在精神图景的某个角落,他确实有那么一些微不足道,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对这位在各种意义上都对自己有强烈吸引力的哨兵的想法,偶尔也动过一两点与他发展超出正常友谊关系的念头,但只要他还有正常的思考能力,就绝对不会把这件事付诸实际...!
而可能算是“受害者”的图特摩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他甚至还在目睹了路易斯满脸通红的窘迫神态后笑出了声,然后指指趴在狮子头顶睡得安安稳稳的小跳鼠。“虽然我不太明白对于现在的人来说这种行为还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你心情似乎并不糟糕,陆。这样就好。”受害者本人毫无芥蒂地摸了摸犯人的头发,像往常一样转而问起现代名词二三事了。
路易斯心情复杂得说不出,他扶额叹气却又想起更麻烦的事,这事更是让他想干脆把自己就地埋了然后两耳不闻身后事:他完全没经过塔和圣所的允许就和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哨兵结合了,这回去以后的报告要写多久啊?!
回忆结束,路易斯一想到回去的报告,又觉得直接去往前线这件事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他略微缓了缓,把乱七八糟的想法和情绪收进角落,再一次抬头向远方看去。再往前走几日,植被就会越来越稀疏,他们就会真正踏入那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一望无际的戈壁,去拨开那团充斥着诡异恐怖色彩的疑云。
“你在担心,”图特摩斯的手轻轻压在他的肩膀上,温度隔着衣物传递过来,“不要害怕,无论前方是什么,我都与你同在。”
“......嗯。”这句话在他心头重重地砸了一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