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前来学习魔法的理由。
当然,她不否认很多人对魔法痴迷,并且热衷于做熬炼黑暗药水或把人变成青蛙这种事——可问题在于,她是对魔法几乎不感兴趣的少数派。正因如此,即将到来的女巫生涯对她而言将是很大的问题:女巫的阔边帽会压塌她的头发,挥动法杖的动作在她眼里和孩子们用小树枝打仗没区别,或许唯一的区别是魔法真能带来战争般的后果。至于空中飞行和饲养使魔更让她避之不及,毕竟被风吹乱头发和被奇怪生物啃坏头发一样灾难。
尤其想到从前人们会称呼她为“亚当斯家的小姐”,今后人们会称呼她为“亚当斯家的女巫”——天啊,太微妙了。
卡桑德拉对此没有怨言。她向来对父亲的安排没有怨言,不代表她赞同,但会尽力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安排下做到最优秀。她平日里喜欢看书,并非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只是无聊打发时间,或许正是这点让父亲误以为她也会对魔法感兴趣。不管怎样,活到17岁都没洗过衣服、分不清被罩正反面的大小姐就这样被急匆匆送进这座传闻中的魔法学院独立生活了。卡桑德拉依旧没有怨言,因为她不是很在乎晚上睡觉的被子有没有被罩。
“哎呀,回来!快回来!”
就在卡桑德拉前往学校礼堂时,一只白色不明生物忽然飞来啃食她花一下午才烫好的头发。她回头,看见一位头顶麻雀的少女慌忙向自己跑来。
“不要吃啦口口……非常抱歉!”少女一把抓过不明生物连连鞠躬,卡桑德拉瞥了眼还沾着口水的头发,只是站在原地沉默着。
“那个,我叫Coco,这是我的使魔口口,我总是管不住它,”她的眼神有点发怯,“你的头发……我来帮你梳好吧?虽然我不会做这种发型……”
“你刚才说它叫什么?”
“口口。”
“你叫什么?”
“Coco。”
“……”
唉,女巫。唉,使魔。
卡桑德拉没有为难少女,但也懒得将时间浪费在这件事上,礼堂的新生欢迎会马上要开始了。与方才的意外相比,整个新生欢迎会要正常许多,新生们按照身份被分到两边长桌前,安静听校长在台上致辞,和普通学校几乎无异,这让卡桑德拉多少安心了些。
……直到一只狗上台发言。
学生们在窃窃私语,狗却无视了女孩们的议论,并且很从容地作自我介绍,称呼自己为学生会会长——看在校长就站在台下的份上,它应该没撒谎。
唉,狗。但卡桑德拉觉得不管怎样,伯恩山总归比使魔要强得多,只要它不吃头发。
接下来是享用茶点的时间。月桂魔法学院没有佣人,一切活计都由更为神秘的小生物代理,她看着天空中飞来飞去忙活的小精灵,却并不觉得比夏天的菜粉蝶更吸引人——很遗憾,她的审美仅限于贵族喜欢的那点玩意儿上。
“喂,蛋糕怎么都在那边啊!”
卡桑德拉隔着三层蛋糕塔看到对面餐桌有人不满地抱怨,她们的桌前只有曲奇饼干和普通的茶水,而自己的桌前有蛋糕塔和各种水果挞,光是饮品就有从茶到果汁到红酒六七种选择。
曲奇饼干其实也挺好的,我不喜欢太腻的东西,卡桑德拉边往嘴里送了口蛋糕边想。不过用的奶油还不错,原谅了。
“因为那边是大小姐专属的啦……”
因为我们交了十万元学费。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在心里接话。
“开学就要搞这种区别对待吗!”
唉,区别对待——好吧这句话不应该由她来接。卡桑德拉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如果对面桌有人求她分给自己一块蛋糕,她不会拒绝的。卡桑德拉开始下意识寻找之前那位少女的身影,但并没有在人群中搜寻到她,或许是怕自己的使魔将满桌甜品一扫而光,提前找地方躲了起来。
卡桑德拉有点想提前离场了。人太多,甜品太腻,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整理完宿舍。她花了一下午在梳妆台前整理容貌,尽管房间原本就无需整理可直接入住,她还是希望稍微装点一下,比如换个透亮的花瓶,这种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多少能让她更好适应环境,并接受今后没有仆人服务、一切都要靠自己努力才能活下去的事实。
但正当她决定不声不响地离开时,卡桑德拉看到礼堂厚重的大门上萦绕着淡蓝色光芒——或许校长早料到了这点,提前将礼堂封锁,又或许是其他什么法术,无论怎样,卡桑德拉不会去碰它,她讨厌效果不明的未知魔法。
……唉,魔法。
她觉得回去后有必要给父亲写封信,好好询问他将自己送至此处的由来。
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罗因从手术台上坐起,麻药并没有带给他平静,他尝试活动僵滞的手指,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两个小时内不要睁开眼睛。你感觉怎么样?”
Meya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只是无奈地苦笑:“我的体验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Meya博士,只要您确定手术成功就足够了。”
“我希望能减少一些过程中的痛苦……在下周公开采访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实验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毕,实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罗因耳边只有Meya收拾器具的声音。他没有急着走下手术台,无影灯的光线落在蒙住他眼睛的白布上,也是冷的,不带一丝热量。
“您还是很抗拒公开采访的事吗?”
“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有必要向公众展示自己的研究进度。”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罗因听出其中的痛苦,“但你不必以这种方式公开接受采访……如果那能被称之为‘采访’。”
“毕竟比起只是看录像和文字,所有人都更愿意亲眼见证奇迹,不是吗?”
“……”
他听见Meya的一声轻叹,罗因试图安慰她:“如果我的出镜能够争取到更多支持,您的研究将会更方便——资金,器械,还有更多助手——虽然您看起来并不是很需要助手。”
耳边整理器械的声音停下了,实验室内死寂也让他感到一股寒冷,罗因抚着自己刚刚注射过药液的手臂,但摩擦生热似乎对他冰凉的指尖不起效果。
下一秒他整个人突然被环抱住。Meya将双臂轻绕在罗因肩头,那并不是一个结实的拥抱,如同一层薄薄的漫纱落在罗因身上,却带着柔和的温暖,暂时驱逐了一切寒冷。罗因呆滞着,没有张开双臂回抱住,他眼前的昏暗逐渐被湿热溶解了。
“谢谢你,孩子。”他听到Meya这么轻声道。
“……应该是我感谢您,Meya博士。”
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洪水也是冷的。每次浸入这奇异的液体中时,罗因总会不断回想起那个漫长的噩梦:他的母亲在梦中靠着窗,手里摆弄着针线——编织成了她唯一消磨时间的爱好,而那时洪水还没有威胁到人们的生活,窗外阳光明媚,洒在母亲的眼睑、手茧和脚边的一团团毛线上。
“你的父亲是爱你的。”母亲倚在靠枕上对罗因说,过去她的腰总是整天疼痛着,“他说过,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病……刚怀上你的那两三个月里我总是发烧,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怨他,但他赌博是为了你……想快点挣到更多钱,想让你住进更好的医院,只是不幸被人迷惑了心智。别那样看着我,罗因,人没有不犯错的……他连死的时候都是投海自杀,让我们不要去找他,省下买棺材和火化的钱。”
他的母亲抬起眼,宁静如同死水的双眼终于微微泛起一丝亮光,那是她日夜挂在眼角的泪。
“我一直都爱着你们,哪怕他已经走了,你还是生着病……我一直爱着你们,你们是我活着的意义。只要想到过去的时候,我就非常、非常幸福……”
……
他逐渐溶解在洪水中。深处粘稠的液体仿佛有生命般裹挟着他,试图辨别来客是同类或异己。罗因没法睁开眼,他看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但过程不算痛苦,皮肤表层只有轻微的刺痒,像是试图与洪水交融,最终被这片死亡之海接纳。
但还是冷,很冷。罗因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他试着重现Meya的拥抱,轻飘并带着体温的、无条件将他接纳的拥抱,脑内却不可控制地回放起过去的噩梦,生母那张疲惫而暗淡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究竟是谁做错了?
罗因及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是时候回去了。在探测器也无法监测的洪水之下,他向水面游去,返回现在的文明之中。根据过去的实验经历,他知道在身体接触空气的那一刻,自己看起来就会又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了——只是这次,众多摄像机早早等候着捕捉怪物现身,闪光灯记录下躯体发生变化的刹那。
岸边一双双无机质的眼睛在盯着他。洪水会对普通人造成不可逆损伤,防护服又太过昂贵,记者们不会亲自露面,取而代之的是空中悬停的、地面灵活移动的微型摄影机。几乎是在全副武装的军队将他围绕住的那一刻,摄影机们也同时涌上来,挤进各种人急切询问的声音。
“罗因先生,请问您在洪水下是什么体验?”
“罗因先生,您认为基因改造的技术可以推广至全人类吗?还是只有您这种先天基因缺陷的人可以受益?”
“罗因先生,您认为接受改造后的人还可以称之为人类吗?”
“罗因先生,听说Ground决定与Meya合作,您是否也决定加入Ground?”
“罗因先生……”
军队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将他与喧闹的媒体隔开。罗因此刻仍赤裸着站在原地——说来好笑,信号传输到终端的时候会自动对裸体打上马赛克,所以没人想起给他递一条毯子裹住身体。红雾仍在海岸线弥漫着,他回想起那个噩梦,才发现今天的世界已经久久没有迎来晴天,他的母亲也早已死在过去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里。
他知道自己再没什么作为人类的尊严可言了。
“你知道吗,”后来某一天,罗因笑着向梅娅聊起当时的画面,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那一刻我就在想,真应该把所有人都扔进洪水里,他们才是最该死的家伙。”
Ground的第七层需要身份识别才可以进入。哈雷虽然有通行权,但很少会踏入这里——其实自从他被招揽进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上层的人,更不必说从未露面的首领。但他今天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哪怕连传话都不抱希望。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哈雷先生。”
顶层的办公室宽敞到有些空旷,仿佛整个第七层就是为首领一人建立。但他眼前并不是Ground的首领,奥利弗用双手撑着下巴,如同真正的领导般注视着哈雷——他甚至试图模仿年长者目光中的慈祥,这让哈雷感到恶心。
“首先,我代表Ground真诚地感谢您为拯救人类作出的努力,您的才智对于‘逃逸计划’不可或缺……”
“请您直接说重点。”哈雷皱起眉,“你们让我担任这个计划的总监,现在我已经改进了四版设计图,还有其他备选方案,甚至列出了可能的候选人名单——但我现在连实体的一个螺丝都没见到。备用方案不代表它只能停在纸面,别等我们该启用它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没准备。”
“是的,是的。您的顾虑不无道理,”眼前的人倒是从容不迫,“但您在接下这个项目时是否有注意到它的名字:‘逃逸计划’,这代表它一旦执行,我们将抛下绝大部分同胞,独自登上逃离灾难的方舟。”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获救。还是说你们真的相信等基因改造研究成功那天,每人胳膊上打一针就能让人类彻底脱胎换骨?”
“关于您的质疑,我想Meya博士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已经有成功的先例,何况还有她的克隆体,这些突破足以证明基因改造的可行性。”奥利弗笑了笑,又靠回椅背上,“虽然梅娅属于Ground内部的机密,但您或许可以去见一见罗因本人,他也能够回答您的问题。”
“把全部希望都赌在一个不成熟的研究上,这也是首领的意思?”
“我会准确无误传递首领的意思。Ground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将全体人类的命运相连,我们承诺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抛弃任何人。”
在奥利弗即将发表一系列更让他作呕的言论时,哈雷当机立断转身离开:“既然这样,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请您继续准确无误地向首领传达我的想法。”
在他沉着脸乘电梯达到四层时,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莫莉从他走之后就一直在等着:“这么快就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谈个屁,跟我说话还装逼。”他没好气地自顾自往前走,“好话都让他说完了,他是为了全体人类,我就是少数分子?那当初叫我来干什么?”
莫莉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说话一直是那个样子,习惯就好。”
“我不理解首领为什么还要躲在发言人后面,现在谁知道整个Ground是不是被奥利弗架空起来了——还是说首领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你可真敢说。”莫莉抱臂揶揄着,“不过所有人都追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家伙,听起来确实挺疯狂。”
“我觉得所有人都因为一份特例而相信人类进化这件事也很疯狂。”
听完这句话,莫莉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难怪没有人喜欢你那张嘴,哈雷。”
“随便你。”哈雷毫不在意,“奥利弗证明你的猜测是对的,现在满意了吗?我要回去了。”
“那不是猜测,而是明显的现实——绝大部分人都会站在Meya博士这边。”莫莉纠正道,同时拍了拍哈雷的肩:“看来我赌赢了,你是不是应该请我一顿晚餐?”
“不请。我什么时候跟你打过赌?”
“唉……你真是够执拗的。现在去尝试改变他们的想法没有意义,那是政治家们的事,你的才智不应该浪费于此。”
莫莉耸了耸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实体纸张已经属于大洪水时代之前的事物了,但它被保存得很好,只有略微磨损的边角证明它确实来源于过去,而非仿制的复兴。
“来吧,我不受待见的大科学家,这次算我请你。虽然我也不能提供首领相关的信息,但这里总有一些你会感兴趣的——或许能让你更进一步理解Meya博士,甚至对这个计划有所改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