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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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是给跑团pc做人物补全做出来的东西,即使完全不了解这些词语也不影响阅读
*【含有一定的《艺术是死》ho3相关秘密的描述】,没有跑过的跑团小朋友不要看。此模组还未开跑所以不会涉及正文内容。
他第一次学到鸡肋这个词语时正倚靠在养父的膝头。在从孤儿院接回来的所有孩子中,只有他最受宠爱,备受期望,会与这个人产生诸如父子之间般亲密的互动。小时候的他并不觉得自己是被偏爱的。养父收养他们这些孩子,将他们带回歌舞伎世家的家族,培养他们学习歌舞伎。他在其中像被挑中的小狗,最合眼缘因而被挑选出来喜爱,但这和挑中宠物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那时似乎是讲起了什么故事,某个典故,在养父的细心解释下他知道了这个词语真正被广泛使用的衍生义。可有可无的事物,食之无味、弃之不舍。他很聪明地说我知道了,随后用这个词举了几个中规中矩的例子,于是养父笑起来,抚摸他的发顶。
如同其他所有孩子一样,他整日学习歌舞伎。第一次完整地将所学习的剧目从头到尾表演出来、大汗淋漓地停在原地从角色中逐渐回过神时,他在心跳砰砰重叩胸膛中感到一阵油然而生的细微战栗。一种浓厚的兴奋蔓延过全身,让他轻微发抖。如同有火花汹涌而猛烈地在胸膛间骤然闪过,那股热度他觉得目眩,又感到口渴。世界从此不一样了。甚至此前——只为了能以好的标准完成养父的要求、为了能始终留在这里而尽力练习的歌舞伎也不再一样了。他可以用鸡肋造句,把自己同此外的整个世界包裹进去,但现在这些句子干瘪了,变得如其中的鸡肋本身一般。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了解到渴望。他想得到更多这样的火花。那个瞬间的战栗之外的所有才是可以随意加减的东西。
他追随着有趣的感觉,饶有兴趣地尝试各种引起他兴趣的事物。有一天他将再次发掘到这样的火花。同时便是对歌舞伎不倦的学习。他逐渐长大了,走上舞台,从初亮相到风头正盛。有一天他谢幕后回到后台,一个自称粉丝的青年混了进来,说着与歌舞伎不协调的私生粉之类的词语,举起一把更加格格不入的应援扇。他已经接过那把应援扇,将上面印着自己大头和花哨字体的扇面对向对面,抵住下巴笑了起来。安保赶来边道歉边把青年带出去,他没有制止。
青年三番五次刷新在他演出的剧场里,有时会掏出更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并不是一心沉湎于伟大艺术的那种人,闲暇时互联网用得很熟。他知道那些奇怪的应援物是什么,但没有亲眼见过,这些东西和歌舞伎也不搭边。他有时候会停步和青年聊几句天,听对方苦兮兮地卖惨:演出票太贵、拼命在大学里勤工俭学、又吃了一周超市的打折食物——这是对他来说不了解的、并不熟络的生活。“啊,那真的很惨。”他毫不留情地说,然后如期听到对方更惨烈的哀嚎。
他并没有掩饰过自己对这些更日常的事物的寥寥认知。有一次时间宽裕,他们聊得较久,青年问:“您有没有想过做歌舞伎之外的事情呢?”
“欸——想过。”他说,“我想去当住在冰屋里的爱斯基摩人,或者拉雪橇什么的。”
“……”青年,“我祝你梦想成真。”
于是他笑得前仰后合。对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用一种宽宏大量的语气对他说:“您还是小孩子呢。”
“说起来是未来还有无限可能的那批人?”他说,“不过,明年就是成年礼了。”
过了几天他晚上睡觉,在梦中见到了这个青年。青年站在属于他世家的剧场外,神情认真而奕奕地向他伸出手来。琉璃般清透的阳光轻轻地笼在世界上。青年说:“我们逃走吧。”好像他的生活是什么囚笼一样。他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反思了一番,并不真心觉得坐进冰屋亦或拉雪橇是什么令他魂牵梦萦的职业。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他不觉得自己有任何类似逃离的想法。幼时他认为换得孤儿院外的生活的代价是歌舞伎而心甘情愿无休无止地练习,他爱上歌舞伎后一切就更顺理成章。他无法想象自己不表演歌舞伎。他无法想象自己做除了歌舞伎演员之外的任何事,仿佛自己应当就是为此而生的。在这座宅邸与剧场间生活的十一年,他每天起很早的床练基本功,吃到能充分提供精力的丰盛餐食,细读剧目、学仿名家,抛洒一切般尽力表演,凝练出有自己独特风格的演出与自己的见解,歌舞伎于他成为了同呼吸一般自然的事。 那并不算是对艺术多崇高的追求,他仍在追寻那火花般的一刹。人生的头几年如果要说那个瞬间他将从别处获得而与歌舞伎无关,他就可以将歌舞伎也套入组句之中,套回与儿时一眼到底的生活以一换一的语境里,但现在的他清楚自己的感觉,他是喜欢歌舞伎的,并愿意一直这样表演下去。他做什么都是要做到最好的。歌舞伎希望演员以中立的载体之姿承担角色,他就从小将明镜止水的状态作为追求,歌舞伎涵盖浓重的大悲大喜,于是他早早地学习了世间的情绪与故事,成为一个能够熟练共情的人。倘若连此时唯一于他而言可称不同的歌舞伎都减去呢?他在一片安静中仰面躺着,构想着自己走进其他生活。他想象自己作为便利店员工在柜台后舀关东煮,拎公文包风风火火地赶地铁上班,抱着三味线精心穿最正统的和服装束在人流量大的街头弹曲子,亦或步入大学在阶梯教室里昏昏欲睡,无论怎样都朦朦胧胧隔了一层幕,构思的场景过于卡通,像临睡前放散思绪为自己圆梦。无论怎样都更像是他在扮演一个角色,而非进入那种人生。似乎他明明是从歌舞伎中出走,走入的却是歌舞伎的故事一样。
于是,他耸耸肩,决定断言自己还不如更想去拉雪橇。于是,他逐渐在脑海中各种走马观花般的画面间昏昏欲睡,踱向半梦半醒的那个点。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幅画面,他走出了那座剧院,如同在各种角色间起舞般周旋于世间,成为碌碌众生中的一员,在无数纷扰的、平庸的、普通的琐事间遭遇了如风暴般卷过身心的战栗的火花。随即,他仰面向后倒去,在浓厚的颤抖间明了地碎裂成一片片清脆的碎片。他并不恐惧,也未感到迷惘。他在夜晚的床铺上阖着双眼思量,逐渐模模糊糊滑入梦乡里黑甜的深处,听见耳畔传来窗外庭院中月下池水泠泠的声响。
fall
文: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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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塔利亚》冷战组cp向,读前请注意。*
*本人航天知识匮乏如果有bug请……(目移)*
他熟知失重的感觉,熟悉失去地心引力、活动时难以自控的感受,并已经能够习惯。远离那颗蔚蓝母星、漂浮在永远漆黑而静默的真空之中,他在船舱里已经能灵活得像条水中的游鱼。他并不感到有多无趣,反而逐渐乐在其中,毕竟这是为全人类探路的丰功伟业,暂不管美国究竟有没有可能真的将科技共享。
警报声在狭窄的金属舱室里嘶鸣,一声接一声,尖锐得像是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皮。阿尔弗雷德直感觉这声音狠狠钻进他的耳朵里,蛮横地碾过神经,逼得他头昏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阿尔弗雷德抬起手,干脆“砰”一拳砸在闪烁不停、红得刺眼的警报器面板上。
警报声戛然而止。
死寂瞬间降临,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粗重、急促,像破旧的风箱在狭窄的胸腔里徒劳地一拉一扯。每一次吸气,他都感觉肺部被什么东西用力攥紧,为他带来一阵折磨的困苦。空气已稀薄得如同置身于万米雪峰。汗水不受控制地从额头渗出,汇聚成冰凉的小溪,滑过紧绷的眼角和颧骨,痒得钻心,他却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几乎被抽干。
该死的太空垃圾!
阿尔弗雷德咬紧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他强迫自己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艰难地投向主舷窗外那片亘古不变的、冰冷漆黑的虚空。不久前,他还悠闲地仰躺在船舱之中,以一种远眺人类足迹的惬意欣赏这空旷的真空。不过大概是他不该低估太空的丰富性,下一秒,一块如同凭空出世、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碎片,以宇宙的速度亲切地碰上飞船尾部靠近生命维持系统管线的位置。撞击声隔着舱壁传来,轻微得如同一次礼貌的叩击,却瞬间让整个飞船内部陷入了致命的混乱。
仪表盘上,那个象征生命线的氧气浓度读数早已低过了安全值,仍以令人心死的速度直线下滑着。红色的数字无情地跳动,每一次闪烁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剜掉他生命的一角。刻度线也已经跌破那条用粗粗黄线标出的最低生存阈值,并且没有丝毫减缓的趋势。舱内气压同样紧随其后,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耳膜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压迫和嗡鸣,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蚊虫在颅内振翅。他已经发送过紧急求救信号,但这垃圾到处乱飘的太空难道就恰好没有一艘可救援飞船存在吗?他再次深深地、用力地吸气,徒劳地瞥了一眼同样快要见底的备用氧源数值。
该死!该死!该死!
阿尔弗雷德在心里一遍遍咒骂,拳头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意识体是不会因为这种原因死亡的,这也是他的国家在没有其他需要的赋闲时期期望他能执行太空探索的原因,他打赌肯定不止美国这么干;但这不代表他不会体验到缺氧带来的濒死的痛苦。没有死亡——只有痛苦,不减反增的痛苦。他在可能留下伤口的前一秒放松手指,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完全无法对抗铺天盖地涌来的、冰冷的死亡触感与随之升腾的愤怒。该死!他可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他代表着人类征服星海的雄心,代表着最强大的国家意志!他跑来这片荒凉的真空应该是为了星辰大海的凯歌,是为了有朝一日奇迹般建起的美国基地,是让星条旗在太空中猎猎飘扬!怎么能……怎么能像个愚蠢的罐头一样,无声无息地憋窒在这片该死的、虚无的真空里,像漂浮在轨道上的另一块可悲的太空垃圾一样,只能等着不知何时到来的援救?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堪的笑话!
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灰暗的斑点,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缓慢地晕染开来。大脑像是被浸泡在粘稠的糖浆里,思考变得滞涩、模糊。那些宏伟的蓝图、激情的演讲、仰望星空的眼睛……都开始褪色、扭曲。他艰难地扭过头,目光落在舷窗上倒映出的那张脸上——汗水淋漓,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蓝色的眼瞳只能看见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惶然和一片死灰的绝望。
真他妈难看。阿尔弗雷德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他缓缓闭上眼,准备迎接那无可避免的窒息。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那片冰冷黑暗的边缘,一道微弱的、异样的光芒,突兀地刺破了他紧闭的眼睑。
阿尔弗雷德猛地睁开眼。
舷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墨黑宇宙背景中,一个庞大而沉默的轮廓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带着绝对存在感的方式滑入他的视野。它像一头从深海中悄然浮起的钢铁巨鲸,悄无声息地调整着姿态,一点点占据了舷窗的大部分画面。那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在远方恒星的冷光下泛着幽暗的色泽,表面布满了细密的撞击凹痕和宇宙尘埃摩擦留下的浅淡划痕,无声诉说着它在轨道上长久驻留的沧桑。他还不及想到这是否就是等待已久的救援,便一眼看清船体侧面那抹巨大、鲜艳、如同凝结鲜血般的镰刀锤子图案,在冰冷的星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刺痛了阿尔弗雷德的双眼。
……苏联。
阿尔弗雷德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失控的马达般疯狂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荒谬的感受瞬间攫住了他,紧接着更加鲜明起来的是被巨大危机一时压制住的、根深蒂固的敌意。怎么是他们?是巧合?还是……一直就在暗处窥伺,欣赏对手落难的狼狈?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抵御来自那个钢铁巨物的无形压力。
来不及等他因缺氧愈发生涩的大脑冒出更多想法,飞船内部那沉寂已久的通讯频道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电流的嘶啦噪音,打破了一片死寂。紧接着,一个万分熟悉、有些许斯拉夫口音的声音响了起来,穿透真空的阻隔,直接灌入阿尔弗雷德的耳中:
“哎呀……难道是美/国君?遇到麻烦了吗?”那个声音带着些许讶异,慢悠悠地说话,语气甚至更像是在街上偶遇熟人后的寒暄而非生死攸关的太空邂逅;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频道是否畅通,又像是在品味着什么,他听见那个声音读道:“自由号……好难听的名字,很符合你的品味呢。”
该死的对面是伊万·布拉金斯基——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烧灼着他的理智。羞耻、愤怒和与此前略微不同但绝对更加强烈的绝望感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每一寸神经。怎么就那么刚好是那个人呢?他还不如窒息着一路飘回地球的好。他几乎能想象出此刻苏联人飞船的主控舱里那个穿着厚重宇航服的身影,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正透过舷窗,用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饶有兴味地、不带一丝温度地注视自己濒死的挣扎,如同在事不关己地注视一只被揪掉翅膀、徒劳挣扎的虫豸!
“滚蛋,布拉金斯基。”阿尔弗雷德跌向通讯面板,手指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架势戳下那层薄薄的塑料按键。他对着话筒嘶声说话,声音因为缺氧和愠怒而略微扭曲,他更想大声反击,不过现在只能勉强扯出能被对方听见的音量,“我就算……咳……变成太空里的一块冰坨子……,也轮不到你来……假惺惺!”
回应他的是通讯频道里一片冰冷的沉默。只有那艘庞大、涂着与他截然相反阵营的标识的飞船,依旧沉默而固执地悬停在咫尺之遥的虚空中。片刻后,控制面板上弹起苏联飞船的对接申请。那艘飞船侧面巨大的舷窗如同一只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紫色眼睛,穿透两层玻璃和冰冷的真空,牢牢地锁定着他,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和……等待。
阿尔弗雷德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吞咽着滚烫的砂砾。肺部的灼痛感危险地逐渐模糊,视野里的灰暗斑点如同繁殖般迅速扩大、连接成片。死亡的冰冷触须已经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舷窗外那艘沉默的苏联飞船,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试图刮掉它那层冰冷的金属外壳,刺穿里面那个宿敌的灵魂。
就在这濒临窒息的极限时刻,他涣散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对面飞船靠近对接环的侧翼区域。那里的金属外壳同样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一道深长的、仿佛被巨兽利爪撕裂的凹痕赫然在目,周围还散布着密密麻麻的撞击坑,有些甚至露出了内部结构扭曲的管线,在星光下反射出微弱的、不祥的金属光泽。
那绝不是一次偶然撞击的结果。他微微睁大了双眼,那分明是经历过无数次高速碎片洗礼、在轨道上艰难求生的证明。
阿尔弗雷德心头突兀地一震。一股冰冷的战栗感,不同于窒息的寒冷,瞬间沿着脊椎窜遍全身。某种被巨大危机暂时蒙蔽的认知碎片在这一刻骤然被点亮。他们……也是在这片冷酷的、充满杀机的轨道上挣扎的囚徒?布拉金斯基并不是为了欣赏他的死亡,而是同样被这片深空困住的,……他的同类?
这个认知像一道刺破浓雾的闪电,短暂地撕裂了他被愤怒和屈辱填满的思维。求生的本能,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冲破了所有意识形态的壁垒和个人的骄傲。
他毕竟没有在无法真正死去的窒息中无限挣扎下去的兴趣。
阿尔弗雷德闭上眼。他自暴自弃般垂下手,按下了同意申请的按钮。
通讯频道里没有再传来回应。舷窗外,那艘伤痕累累的苏联飞船开始极其精准地微调姿态。几盏深红色的对接引导灯无声亮起,如同黑暗中野兽的瞳孔,幽幽地指向他的飞船同样残破的对接接口。冰冷的金属碰撞声透过船体结构沉闷地传来,伴随着一阵轻微的震动,对接环的锁扣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咔哒”声响,像是不带感情的叩击。
嗤——
一阵不算强烈但清晰可辨的气流声响起,舱内令人窒息的低压感开始极其缓慢地回升。阿尔弗雷德干脆取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的应急供氧面罩,贪婪地、大口地呼吸,尽管那空气依旧带着飞船内部特有的金属和润滑油气味,尽管氧气浓度依然低得不甚乐观,但此刻吸入肺腑却比最纯净的氧还要甘美。
连接通道的舱门指示灯由刺眼的红转为稳定的绿。厚重的舱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平稳地向内滑开。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挺直了微微蜷缩的背脊,强迫自己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那个开启的通道。
通道那边,是苏联飞船的主舱。灯光比他的自由号更为冷硬,呈现出一种毫无暖意的青白色,均匀地洒在金属舱壁上。一个高大、因宇航服而略显臃肿的身影,静静地从通道口的光晕里浮了过来。
伊万·布拉金斯基。
他悬浮的姿态稳定得如同扎根在虚无中,厚重的头盔面罩反射着舱顶冷光,模糊了大部分面容,只有那双眼睛——那双在面罩之后、隔着两层玻璃的紫色眼睛——径直穿透了所有物理的阻隔,准确地落在阿尔弗雷德脸上。阿尔弗雷德抬起眼。那目光里没有任何嘲讽、得意亦或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酷,如同西伯利亚冻原上万年不化的寒冰,又像这片宇宙本身,浩瀚、沉默、吞噬一切情绪。
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的四肢像被钉在了原地。舱内刚刚回升的、带着苏联飞船气味的空气,吸入肺里有一种冰冷的刺痛感。他紧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像钢铁一样坚硬,试图用最后一点残余的意志力,在那双冰紫色眸子的注视下,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尊严。
伊万动了。
他没有借助任何舱壁的助力,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整个人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以一种违背重力的、近乎优雅的流畅姿态,平稳地滑过连接通道那短短的距离,向着阿尔弗雷德飘来。宇航服手套中,稳稳地托着一个在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备用氧气面罩。
失重的环境让他的动作显得缓慢而充满力量感,每一步接近都带着无形的压迫。阿尔弗雷德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在虚空中无处借力,只能徒劳地绷紧全身肌肉,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死死盯着那个不断放大的、沉默的白色身影。伊万最终停在了阿尔弗雷德面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宇航服散发出的微弱寒意。苏联人戴着头盔的脑袋微微歪着,看向他。那道声音再次响起,“阿尔弗雷德,你现在的脸色简直蓝得像欧盟国旗。是因为缺氧吧?”
“少……啰嗦。”阿尔弗雷德从嗓子眼里挤出回应。他没法更加流畅地反唇相讥,于是一言以蔽之地举起手竖起标准的中指。
他听见伊万笑了起来,笑声由于宇航服的缘故有点发闷。伊万抬起戴着厚重手套的手,那个象征着生存的氧气面罩平稳地递到阿尔弗雷德胸前。
“濒死是不是很痛苦?”
阿尔弗雷德的目光落在面罩上。面罩透明的塑胶边缘,在冰冷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晕。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催促他抓住它!不讲道理的本能以一种疯狂的姿态撕扯他的大脑,他还是抬起脸,坚持先对苏联人翻了个白眼。不过他才不会再摇摆,既然已经把这家伙放了进来,他最好狠狠把布拉金斯基的氧气都吸光,让对方也陷入痛苦的窒息中才好。阿尔弗雷德这么想着,干脆利落地伸出了手。
但是伊万似乎没有在等他的回答。
“很痛苦吧,明明一切都那么绝望,却完全死不了。你会因为窒息失去意识,又在某个节点清醒过来,再一次因为相同的痛苦而昏迷,但仍然活着。”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明明是不甚明朗的内容语气却仍带着笑意,“一次又一次——这就是我们无法死亡的优点。”
阿尔弗雷德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只能看见伊万头盔上的反光。伊万也经历过太空中缺氧的事故吗?他也曾像他一样等不来救援,只好任绝望水涨船高吗?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面罩的边缘时,伊万那只递出面罩的手,毫无征兆地改变了轨迹——
那只戴着厚重手套的手猛地向前一探,动作快如闪电,却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阿尔弗雷德宇航服胸前的紧急固定环。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骤然传来,并非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种极其精准、完全掌控的牵引,巧妙地利用了失重环境下的动量。
阿尔弗雷德甚至来不及惊呼,身体便完全失控,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被那股力量猛地拽向前方。视野瞬间天旋地转,冰冷的舱壁、闪烁的指示灯、伊万那巨大的白色身影……所有景物都化作模糊的色块在眼前疯狂旋转。
紧接着,混乱的视野骤然定格。
巨大的冲击力被伊万另一只手臂稳稳地卸去。阿尔弗雷德的身体被重重地按在冰冷的、布满仪器管线的舱壁上。后背撞击的闷响在头盔内部回荡,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是,他整个人都被伊万高大的身躯以一种绝对压制的姿态禁锢住了。一只裹着白色宇航服的手臂如同钢箍般横亘在他胸前,将他死死地压在舱壁上,动弹不得。
两张头盔的面罩,此刻近得几乎贴在一起。隔着一层强化玻璃,阿尔弗雷德此刻能无比清晰地看到伊万面罩后的那双眼睛。冰紫色的虹膜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漩涡,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时惊诧的倒影。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平静,而是燃烧着某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火焰,那其中似乎蕴藏着某种他看不懂的东西……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愉快?
阿尔弗雷德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头盔内部循环系统排出的、带着体温的微弱气流,正透过面罩边缘的缝隙,若有若无地拂过自己面罩的表面。
“不过呢,看来有比这更可怕的东西。”伊万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含着没心没肺般的笑意,那声音直接透过头盔内部通讯器传入阿尔弗雷德耳中,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裹着西伯利亚的寒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清晰地敲打在阿尔弗雷德的鼓膜上。伊万那双紫色的双眼一瞬不瞬地锁住阿尔弗雷德此时微微睁大的蓝色眼瞳。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
伊万的声音刻意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他的身体又向前逼近了毫厘,两张面罩的边缘几乎要摩擦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甚至能看清对方长而浓密的浅金色睫毛在面罩后细微的颤动。下一秒,伊万将氧气面罩扣上他的脸,浓度适宜的氧气随着他下意识的呼吸涌入肺部,带来劫后余生的轻松与醇美。
“……你需要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裹挟着对方的笑意,狠狠地凿进阿尔弗雷德的耳中。那气息仿佛穿透了两层冰冷的玻璃面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容置疑的恶趣味,扑在他的唇上。
阿尔弗雷德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他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猛地挣扎,用力推了一把那具沉重的、带着寒意的白色躯体,手臂在失重的虚空中由于过度的力道而大幅度挥舞,像溺水者最后的扑腾。伊万猝不及防地被他推开一点距离,很快稳住身形。
“该死的北极熊——” 获得氧气后他重新有了气力,阿尔弗雷德大声回嘴,尽管如此,他知道自己此时正在感受什么。伊万仍停在他面前,他似乎仍能清楚地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睛。失重带来的漂浮感从未如此刻般令人恐惧。阿尔弗雷德感觉自己正从某个看不见的悬崖边缘急速坠落,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名为伊万·布拉金斯基的深渊。
文: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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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塔利亚》冷战组cp向,读前请注意。
*国设
太阳升得太高,让人后背出汗。阿尔弗雷德在副驾驶上挪了挪身子,觉得被安全带固定着的自己像灼亮光线下的一道烤鱼。他不可置信地往身侧瞥了一眼,那个穿着大衣、围着围巾、甚至戴了手套的家伙面色如常地握着方向盘,看样子没出一滴汗。
“你是人吗?”他不禁问。
“我们都不是人。”伊万温和地提醒。
好吧。阿尔弗雷德阖了阖眼。他啪嗒一声掰下聊胜于无的遮光板,在座椅里往后仰头。发动机嗡嗡的声音谱成持续得近乎永恒的单调乐章,他避不开光线,感觉那一团亮斑灼在咽喉处。车窗是打开的,温凉的风不断灌进来掀乱他的碎发,他在车子向前行驶的平稳节奏里闭上眼,任由自己逐渐陷入清醒与睡眠之间模糊的点。
今天并不算热,只是阳光灿烂。艳阳高照而有风的天气,他们在会议室的圆桌边像要坐一辈子。阿尔弗雷德在中场休憩时下决定冲出来跳进停车场里随便一辆车只用了一秒。他瞄准的那辆车钥匙插在里面没拔,他转动钥匙的时候感到另一边车窗前落下一片阴影。伊万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敲着他车窗,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其实还没来得及上锁,下一秒斯拉夫人就坐了进来,还好好地系上了安全带。
“美/国君……”这个人慢慢地开口,阿尔弗雷德瞥了一眼后视镜,“先闭嘴,专心看hero超高技巧的过弯。”他一脚踩实油门,汽车呼啸着向前冲去,车窗摇下来迎接满怀的风,后面传来的零碎叫骂也因此隐隐约约。
“我比较想看你驾照被没收时的表情。”伊万说,声音被风声撕得模模糊糊。
阿尔弗雷德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本来应该涌出来的呛声的话安静地待在肚子里。他们已经把纷乱的人影和话声都甩在了车尾气远远的后面,柏油马路在眼前笔直铺开,早晨淡金色的阳光落在其上,会议开始得的确很早。飒沓的风充盈着车内,将他们的头发衣领衣角搅得纷飞,他在余光里看到伊万有些郁闷地捉紧乱翻的围巾下摆。他没有笑出声,但他的嘴角的确微微扬着。
阿尔弗雷德踩下油门,往前一口气开了两个小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刚开始手机不断震动着弹出消息,他腾出一只手瞥了一眼屏幕,按了静音丢到后座。车载音乐净是些让他听了耳酸的曲子,翻了几首后就干脆关了。他们在静默中不断前行,没有选择目的地。阳光逐渐有些刺眼起来,汽车早就上了高速,阿尔弗雷德在一间休息站停下车,两人放倒平展后更加宽敞的后座座椅,躺下来睡了一觉。待到醒来时还是同样的阳光,阿尔弗雷德发现他裹在了伊万怀里。这辆车没有安遮阳帘,明亮的、金色的阳光跨进车内,落在伊万安静的眉眼间,使阖起的、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映出浅淡的阴影。睡着前的车子里原本略嫌闷热,伊万却似乎完全不受影响。不知道夏天的国家大约也不知道热度。阿尔弗雷德沉默地注视着他被太阳沾上淡金的眼睫,慢半拍才反应过来现在自己也周身温良,原先的一点热意不知所踪得像从未出现。他回过神,对上一双紫色的眼睛,过于浅的虹膜衬着日光像太剔透的两颗水晶。
“你抱够了没有。”伊万开口,刚睡醒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温黏。
“我原谅你。”阿尔弗雷德宽宏大量地起身,“啊,还是说这是你的熊式拥抱*?不会成功的。”
伊万很给面子地笑了。但就笑了两声。他们没有交谈,重新放正椅背,伊万坐上了驾驶座,阿尔弗雷德探身将后座的手机捞回来,后者可怜地在他手心发烫,时不时弹出一两条消息。他有点困惑。“别人就算了,”他说,“但到现在基本上所有人都偃旗息鼓了,弗朗西斯是怎么回事?”
“这是他的车。”伊万一边说一边发动车子。
阿尔弗雷德眨了眨眼。
伊万伸手调了调后视镜,阿尔弗雷德现在得歪下身子才能从里面看见他的眼睛,“你没听到吗?他最近提的新车,今早的会议上十句话有五句在吹嘘它的引擎和曲线。你跳上来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一边发出尖锐爆鸣‘把琼斯小混蛋给我揪下来’一边百米冲刺,所以我就过来帮忙转告。”他解释。
“你是坐进来了。”阿尔弗雷德指出。
“我也想试试它的引擎和曲线。”伊万露出一个纯真的微笑。
他擦着限速踩油门,阿尔弗雷德嵌在副驾驶里昏昏欲睡。他突然清醒过来时感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落在他的脖颈上,阿尔弗雷德猛地睁开眼,动作剧烈到感觉眼镜都往下滑了一点。
“……”他和伊万对视。伊万,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按在他脖子上,眼睛还在和他对视。阿尔弗雷德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先点评哪一点。
“你看路。”他最后说。
伊万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你脖子被晒红了。”他总算把脸转了回去,好心地指出。
阿尔弗雷德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被伊万触碰过的凉意还留在那里,那块皮肤却在指尖下微微发烫,他只感到脖颈有些发干。“我以为你要用一种很高难度的方式把我掐死。”他开玩笑,自己都觉得只开了半句玩笑。伊万用一种明显听起来是捧场的笑声乖巧地笑了两下。于是太阳也变得有点发凉了。
“你原本打算往前开多久?”伊万问。
“开到我想要回头为止。”阿尔弗雷德说,他在迎面的风里捋了一把头发,微眯起眼睛,“不过今天还真够长的。”
“因为现在昼长夜短。”
“我不知道要开到什么时候。不过,嘿,你想不想在公路上看落日?”他说着起了兴头,“你至少看过一两部公路片吧?现在倒有点那种意思。在落日时分一路往前疾驰,”他张开五指,风在指缝间摇曳掠过,阿尔弗雷德兴致勃勃地笑起来,“就是差些好音乐!这台车音响不赖,可惜死胡子品味有限。”
“还有入夜后如何安顿成问题。”伊万评价道。
“你说话很扫兴。”阿尔弗雷德说。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伊万接话,“毕竟上世纪我一直期待能欣赏这种艺术。当时大家普遍期许美/利/坚的太阳就快要落山了。”
“不知道最后谁的太阳落了。”阿尔弗雷德说。
“你的总会落的。”伊万用一种无限包容的口吻说。
阿尔弗雷德悻悻地收回手。“你在嘴硬,欣赏到日落的人终究是我。”他说,忽然感觉近五十年的旧日时光如阴影般从头顶一掠而过。阿尔弗雷德闭了闭眼。
“弗朗西斯这台是敞篷车。”伊万说着按下一个键,车顶发出和谐的嗡鸣,缓缓往后收去,“所以我想我可以彩排一下日后愿望达成的时光。”
阿尔弗雷德无声地勾了勾唇角。“我回去就送你几盒公路片。”
“专门在日落下开车的那种?”
“我家有一条日落大道。”阿尔弗雷德宣扬道。“还有音乐剧。你没听过?各国版本……”
“噢,被烧掉的那条。”伊万说。
美/利/坚闭了嘴。
“我饿了。”他过一会儿开口。
“我也有一点。”伊万说,“前面有没有休息站?”
阿尔弗雷德展示已经是一块废铁的手机,“法国佬的轰炸把我仅剩的电量都搞没了。”
“我的手机在会议室。”伊万看了他一眼。
他们大费周折地绕了一段路,回到了之前歇息过的休息站。
事实证明事情还能更周折。两个大国意识体站在地板上翻遍了所有口袋,凑出来的现金只堪堪够一份最便宜的速食快餐加一瓶可乐。
“我分你一半可乐。”阿尔弗雷德大度地说。
“我不想喝。”伊万说。
他们买了快餐和饮料,靠在放低椅背的座位里吃起来。的确昼短夜长,看天色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食物加热过依然太硬,阿尔弗雷德吃的心不在焉,他抬眼看身侧的伊万,车外的阳光再一次落进来,斯拉夫人专心垂向饭盒的眼睫不时随动作颤动,因为光线的原因仿佛有了温度。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却被伊万一把反扣住手腕。皮手套冰凉的皮革贴在那里,连他都感到自己的脉搏在薄薄的皮肤下疯狂跳动。阿尔弗雷德抬起眼,伊万那双玻璃珠一般的紫眼睛就等在那里,两相沉默,他们差不多有五秒没有动作,也没有人挪开视线。
像解除诅咒一样,同一时间两人又活动起来。伊万举止自然地收回手,阿尔弗雷德拐了个弯抓起可乐。又沉默了一两秒。“我就是想吃那块牛排,”阿尔弗雷德开口解释,他没等伊万说话就把饭盒里最后的牛排挑走了。
伊万确实没说话。阿尔弗雷德把这块肉咽下去时抬眼才发现伊万又在看他。他一扬眉,用生动的面部表情传达了“又怎么了”的问句。伊万只是看着他。
“你的体温比正常人要高1.2°C。”伊万突然说。
这人戴着手套还能扮温度计?“哦,因为我是人类灯塔。”阿尔弗雷德干巴巴地说。
伊万摇了摇头。“不,”那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忽然盛起笑意,“不。”
tbc.
*一种并购方式。在商业领域指敌意收购方虽事先告知目标公司,但之后不管对方意愿如何都会进行并购,通常带有强制性。其名称源自“Bear Hug”(熊的紧抱)的压迫感,暗示收购方的强势姿态。
告别婆娑
文:讷
mode:随意
*《博德之门3》巴尔骨cp向中心,读前请注意。
*(假设费伦有照相机)
*又名《当我谈起巴尔骨我在谈什么》by戈塔什
我第一天就察觉出他们俩之间产生了什么不对劲,因为奥林把邪念的嘴唇咬破了。其实理论上来说龙裔应该没有嘴唇,那该叫什么,嘴吻吗,反正我没钻研过生物学,但邪念那天来找我时脸上的狼狈就算没读过学院里厚厚几本专著也看得出来。他仍旧一脸平静,嘴边有一块不止是破了,是有些烂了,一道血迹干涸在靠近下巴的位置,看得出他用手擦了但没擦干净。他身上也没体面到哪去,胸口的衣服破了个大口子,肩膀处的布料像是给扯坏的,手臂还有一条利刃的割伤。注意到我的目光邪念只是说:奥林。好像解释清楚这一切就像吐出这两个字一样简单。而这真的就是他所有的解释了。我能借你的医药箱吗,吾友,他指指手臂接着说,划得有点深。
坦率地说,那两个字的确能解释大多数情况。奥林从来不是一个——怎么说呢——手足和睦类型的妹妹,不过巴尔家也从来没提供什么正常家庭的框架。谋杀之神的子嗣,阖上双眼就能想见他们厮杀的样子,所以其实不能断言他们并不和睦,可能这就是他们互相贴近的方式。我知道奥林和邪念会打架。但我没想到邪念这次会这么狼狈,并不是说他们之间不会使出全力,而是在约好了会面的日子前邪念一般能有所控制。我不仅借给他医药箱,还送他一套整洁的替换衣物,并帮他擦掉了脸上的血迹。那两个字的解释的确够了,他们在这之前恰好打了一场,两人都如同惯例毫不留情,合乎情理,体贴的友人兼合作对象会予以充分的理解。问题在于,那时候我方方面面都确是一名年轻英俊的男子,尚无需控制什么寄生虫来传递这一形象,也没有横空冒出来的讨厌冒险者嚷嚷虫子一句话找人三年未果之类的鬼扯,而我从来不介意及时行乐。也就是说,我看得出邪念嘴上的伤不是磕破的也不是揍破的,是被咬出来的。除非有一条虔诚嗜血的狗也皈依了巴尔并住进神殿,且邪念有喜爱动物的另一面,不然这道咬伤没有存在其他解释的可能。
邪念只顾着处理手臂的割伤,像是忘了自己嘴上挂的彩。我在一旁委婉地向他指出,他才眨眨眼抬起头。噢,没事,邪念说,没什么事。那道血迹就陈在那里,像一道甩上去的笔触,像一条恶意的批注,像一横痛疤。邪念无意识地舔了舔那块烂肉,没什么,他重复。我拿起另一块湿润的帕子,将他脸上的血揩去了。邪念又眨了眨眼,随后向我道谢。好人做到底,我用棉球给他的嘴唇消了消毒,他没有拒绝。奥林咬得真的很狠,可以想象她大概是真想咬下邪念一块肉,我的棉球触上去的时候邪念眼睛眨都不眨。这是怎么弄的,我扔掉包扎产生的垃圾时问,邪念心不在焉地抚平手中换下来的衣服上的褶皱,是因为奥林,他再次说。我们打了一架,他补充。他穿着我给他的替换的衣袍,理了理领口,同样再一次地向我道了谢。
我什么都没有问。在那之后一切平常地步入正轨,我们见面本就有事商谈。结束后日落西山,我们便一起吃了晚饭,邪念因为嘴伤的缘故只能从另一边嘴角塞着吃,动作慢了不少。晚饭后我们告别,我看着他的背影离开我家的门口,随后转身回书房窝进我最喜欢的一张椅子里。我没有问,但他们两人显然出现了一些不对劲的情况。打架会咬到嘴上吗?我沉思的几秒脑海中浮现出奥林的身影,然后感到其实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是完全不可能,有需要她不吝啬动嘴的,邪念又怎么会让她动嘴到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形下,我努力了几遍情不自禁构造出的画面都是他们两人——打斗得浑身狼狈,凶器抵着对方,身体却无限挨近,嘴唇因此靠在一起——奥林狠狠咬了下去。我不是很乐意在脑子里想象这种东西,因此很快尽力彻底地挥散这些念头,转而继续工作。他们俩之间产生了什么不对劲,定然的,我只要得到这个最终结论就够了。
此后一直相安无事(主要是指他们二人,也就是说颇具巴尔之子作风的相安无事),我们的计划在缓步而有效地推进,因此我并不去在意他们之间究竟怎么样了。其实确实没怎么样,在那之后邪念没有再出现过那样一身狼狈的情况,有几次奥林在场他们看上去和以往也没什么不同。我第二次察觉到不对劲是邪念问我找一叠旧相片。那是我们造访魔鬼的小费之后。“我们一起拍的,你还记得吗?”他说,“你,我,还有奥林。”
我记得这回事。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很年轻,比现在还年轻。我周旋于各个赞助人之间,其中一位慷慨的夫人送了我一台照相机。一个小玩意。这东西虽然有能够定格情景的有趣功能,但若要拍出好照片却不容易,需要摄影师和模特双方都颇费一番苦功才行,相机本身所需要借助的法术还是什么材料似乎又过于精细,因而很易坏,再加上后期洗出照片也是桩麻烦事,因此甚至在贵族中也未曾真正流行起来,在我的印象里很快就变得少见了。我收到了一台照相机,恰好下午要和邪念见面。那天奥林也在,她比我们更小,跟在邪念身后,约定俗成般挂着一脸怒气;我当时只见过她几次,她不是这个状态就是快要变成这个状态了。大约是因此一时兴起,我提议为他们拍一张照。邪念对此表示了兴趣,奥林虽然生着气不说话,但确实看了相机好几眼。于是我们轮流用那台相机拍起照来,不止一张。那其实是个愉快的下午,虽然拍照的中途奥林和邪念总是摩擦不断,大多是由于意见分歧而奥林总固执得锋芒鲜明,最后他们两个真真切切地掐了一架。那天是个晴天,等他们打完架的时间里我趴在窗边拍下了几张博德之门。我们还把相机放在桌上,尽力想办法拍了一张三人合照。那也是我、邪念与奥林第一次合影。后来我和邪念花了几天把这些照片全都洗了出来,收拢起来有一小叠,大都拍得很差,不是画面模糊就是人物不清。那叠相片在我和邪念手中都待过一段时间,但因为太久远,我甚至想不起最后一次见到它们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记得,”我回答邪念,“不过有点太久了。我不知道它们被放在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在我这里。”
“是啊,我明白,”邪念说,“但我在我那里没有找到。其实我只是想找到其中一张合照。”
理论上说那叠相片里有不计其数的合照——我们三人,我和邪念,邪念和奥林,甚至还有我和奥林的。单人照也不少。在我的记忆里我们那一下午干脆把一盒相纸都用完了。我答应邪念如果找到的话就告诉他。我没问他为什么忽然想找这些照片,也没有问他要找的究竟是哪一张,只是在瞥向他的空隙里回忆起那道嘴伤——邪念和奥林有可能是为数不多拥有合照的巴尔子嗣,我忽然想,或者说有可能是绝无仅有。我含混地产生了一个想法。仿佛看到两道嵌死的一眼可至底的命运轨迹,因为某个午后模糊的阳光而轻轻拧了个活扣,松脱出去。这能意味些什么呢?那终究仍是轨迹。我答应邪念去找这叠旧相片,尽管我和他都知道我们接下来大约不会太空闲。
在那之后不久,奥林竟然也来问我关于相片的事情。她忽然出现在我的客厅中央,不仅非常突兀还非常反常,因为她几乎没有单独来过我这里。我端着咖啡杯,眼睁睁盯着她匕首上未干的鲜血一滴滴掉在我的地板上。奥林注意到我的目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于是沙发也难逃此难。“我刚好路过,”她大概是无比粗糙地为我解释,随后问:“我们之前的照片在哪里?我知道你和邪念洗出来了。”
我花了几秒钟反应过来她指的也是那叠旧相片。我很想问她知不知道这个之前是很久之前了,又很想说不解释也没什么至少把匕首拿好,旁边那幅挂画是真迹。最后我只是略带隐忍地扔给她一条软帕,“是洗出来了,但是早就不知道放哪去了。”
她露出不满的神情,大概又要不高兴了。我看着她,感到有些意外,我不知道邪念有没有给她那些照片,不过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她从来没有再提过相机、照片和那个下午的事,哪怕一次。事实上我压根没料到她有一天会突然提起来。于是我问:“邪念也向你问起那叠相片了?”
“邪念也想要那些照片?”她想了想,随后又烦躁地挥了挥手,还好这次挥的是拿帕子的那只,“你找到之后不要给他,直接给我。”她宣布,随后没等我回答就拎着匕首径直离开了我的客厅。她接住帕子之后根本没把血擦干。我只希望她别从正门走出去。
我始终没能投入多少精力去找这叠旧照片,因为我们与赫尔希克约定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邪念和我在这段时间为取得皇冠做足了准备,也尽量万全地制定了规划,虽然我隐隐总有预感,我们的地狱之行必将无比顺利。那天之后我没有再单独见过奥林,正如我之前说过的,邪念也没有再出现过一身狼藉的情况。我知道他们依然会厮斗。不止因为他们就是如此,也因为邪念出现在我面前时偶尔会带着一两道伤。某个午后邪念坐在我的桌前,再次借了我的医药箱,我拿着几张资料在房间里踱步,低头时不经意看见邪念的嘴唇上有两道咬伤——不深,至少没有曾经那道深,没有任何血迹,只是被咬破的伤痕还留在那里。我若有所思地转开目光,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对劲的情形产生之后并不会消弭,只会始终留在那里,发酵,直到最后诞生出某种新的东西。我再次情不自禁地得出某种联想,那就是嘴唇的咬痕与见血的伤口是否能存在因果关系。如果真的存在,或许也只能存在于巴尔之子之间,不过这样判断大概有失偏颇,因为那种感情中所蕴藏的利刃与甜痛理应具有普适性。倘若残酷和鲜血的后代竟能同样——倘若残酷和鲜血的后代竟能不同——这不应该由我来琢磨。不过如果能有其他人琢磨的话就好了。于是我再一次地挥散这些念头,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要事上面。
启程去地狱的前几天,邪念来我这里用了晚餐。期间奥林跑来胡搅蛮缠一番,最后我们三个人总算吃完了饭。由于饭后商谈太晚的缘故,邪念决定留下来借住一宿。洗漱后我在书房里翻了几页书,忽然听到某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异响。我疑惑了一会儿,随后绝望地想起邪念的那间客房里有个颇为精巧的古董花瓶。虽然我给他们收拾出了两间客房,不过奥林从任何地方刷新出来然后打破东西可太合理了。
我不认为如果他们真的打起来了我会掺和进去,但我至少能在旁边为我的家具提出一些抗议。于是我起身往客房的方向走去,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哐当作响,接着是砰咚一声。意料之外地,一切忽然安静了下来。我在门边停下脚步。房间里传来奥利一边咳嗽一边大笑的声音。一阵沉闷的落地声,似乎是她把邪念绊在了地上。
“你变得软弱了,哥哥,”奥林嘲讽而得意扬扬地说,“每当这个时候,你就变得格外软弱。你有破绽了。”
里面沉默了一两秒。随后是匕首尖端快速擦过地面的刺耳声音,邪念似乎站起了身。“哦,是吗,”邪念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那么到底是谁更软弱呢,小妹妹。”紧接着是更加激烈更加毁天灭地的动静,以终于响起的一声床垫吱嘎声为结尾,最好还是走开吧。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邪念敲响了书房的门。“我看灯还亮着,”他怀着些许歉意说,穿戴整齐而合乎礼仪,“我过来看看,我刚刚或许有点太吵了。”
我递过一瞥,邪念脖颈上有个血呼啦差的伤口,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没什么,这栋房子还挺大的,”我疲倦地说。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你要医药箱吗?”
在那之后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我后来找到了那叠照片。零零碎碎,有几张沉在了我的杂物箱的底部,有几张夹在我早年借给邪念的旧书里。我把它们合为一叠,放在桌上,一张张翻过,如旧日的一时兴起一般将其中一张顺手放入口袋。那是索姆的死讯传过来以前。在那之后,邪念参加了我的加冕礼。我通过钢铁卫士邀请了他,听见他走进来时在场贵族有些疑惑的小声交谈。我只是注视着那名龙裔,看着他穿着破烂、如整日睡在泥地一般带领那队穿着破烂、如整日睡在泥地一般的野人穿过我的大厅,在我面前驻足。那双蕴着龙息的红宝石般的眼睛与我相对,看上去平静得澄澈可见底。于是我知道他还真被奥林捅傻了。我也知道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提议。但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一件我应该说的事。我注视着邪念,告诉他:“我找到那叠旧照片了。”
他没有作声,只是从眼里升起些许惊讶与思索不已的神情。他感到困惑,因为他不记得了,因为我早就听奥林讲了好几个月她一刀把她哥搅成了弱智,因为我和他都知道我明明并非真的在对眼前的龙裔说话,但是他没有作声,没有问什么旧照片,也没有把话头扯回见面的正题。邪念露出悉听其详的神色等待我讲下去。我今天穿的恰好是那件外衣。于是我将手伸入兜中,握住那张照片,将它平摊在我们二人眼前,一切是如此自然而然,仿佛这张照片自拍摄那一瞬间就在等待这一刻,仿佛这一连串动作已经写在命运的轨迹。它平摊在我们二人眼前,的确是一张过旧的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因为糟糕的拍摄技术人物全都过曝了,无论是男孩还是小女孩的面容都模模糊糊,甚至辨不明种族,也看不清动作,只能看见一片烁白中的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往前望去。
文:讷
mode:随意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
他黏在我的眼皮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水漫下来冰凉地灌顶,于是我挣开湿哒哒的不断被水珠往下拽的眼睫,清如净玉的水素帛般拢在面前,我看见那团影子在潺潺中逐渐清晰聚焦,他对着我笑,无奈又轻快,说:阴天要记得拿伞。我睁开双眼,世界清晰而鲜活,影子归于无。
他黏在我的眼皮后面,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模糊的影子,抓不住也看不见。清晨我洗漱,簇水泼到脸上时不睁开双眼,水意洇进眼皮带起一阵熟悉的气息,走出家门的第六分钟天空开始坠雨,他在涟涟的屋檐后把伞塞进我的手心,踏入办公室把滴水的头发一味往后捋去,干毛巾揉搓下湿润散去很快,休息室饮水机咕噜噜冒出一串水泡,冲热咖啡的间隙里望见他在桶装水边缘反光里拿宝矿力瓶开玩笑敲我额头。一个模糊的影子,淡如一瞥余光,一时眩目,一点错觉。警长和我做宽和的问候,工作,与同事说笑,整理卷宗午餐晚餐,下班。平和的回归日常的生活。晚上洗澡时我用热水深深地洗脸,水滴溅到眼睛里有一点发涩,他在一天结束前最后一次和我说晚安。
最后一次心理评估,我陷在咨询室柔软的沙发里。低头时我没有在手中的水杯里寻找任何东西。咨询师柔和地问问题,笔尖在纸张上擦过的悉悉声在安静的室内显得像一次次同样柔和的抚摸。你近期感受如何?你能够好好入睡吗?我想着每晚的梦在每个问题上点头。你是否回忆?我眨眼,放下杯子。离开时我在走廊末尾的窗户外看见我和他肩并肩冲过马路。雨还在下,如果撑起伞,我身处的仍是干燥的世界。回到家时收到评估完全通过的短信。我把家里没有关好的窗户关紧。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模糊的微漾的水,或流动或平静,他在那后面,我知道我之于他也在那后面。对视,水缓缓泅上鼻尖,呼吸吞进水的凉意震起波澜,我看着他的面容随波澜摇晃,微微扭曲,被惊动,确如镜花水月。水幕垂下来,严丝密合,那不是水幕而是很深很深的水底。绵密的冰凉,一漾一漾造成眩晕感,不清楚又无比清晰,我们是在对视,他的模样一如既往。我看见他的身影,我看见他看着我,我可以伸出手。我差一点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滑倒。我放掉洗手池里的水,用毛巾尽力擦着脸和头发。
你近期感受如何?你能够好好入睡吗?你是否回忆?
我可以整理卷宗。我持枪的手已经不再抖,已经稳得一如以往。我的梦里没有走火的枪与意外的爆炸,我不曾梦到往事。这是一个雨季,我拜访他的墓碑,没想起来带花,雨滴敲在碑顶温亮地反光,我看见他站在某位老前辈的碑前双手合十。于是我合起双手,看到他抬起头笑了笑。
我出外勤,在办公室熬夜,推进案子。雨季过去,天空开始明亮,我在晴朗朗的蓝天里过平常而忙碌的生活。案子的疑点划过来又列过去。第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终于结了案,晚上我久违地做了一个梦。格外安静的室内,我与他相对坐着,浅浅的水拍着我们的脚脖子。我们始终安静地对坐。
我写报告卷宗,对同事略微担心的目光微笑,他隔着饮水机向我眨眼。我在深夜的值班室写线索与笔记,线条与线条拉开像重重叠叠的北斗七星,他转笔的身影在凉掉的茶水里一闪而过。我上门走访,在对方的说话声里分心注意太过晃眼的太阳。我与他对坐在安静的室内,水漫过来,漫过来,凉意往上攀延,我们都不曾开口。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而我身处的是过于干燥的人世间。在那天晚上的梦里我们相对而坐,没有说话,我们对视,冰凉的水一漾一漾地拍在胸口,恍然如同心跳。我们长久、长久地对视,空气越来越潮湿,他轻缓地眨掉眼睫上的水珠,我发梢滴下水来,在眼前嗒嗒连成一串银链。你近期感受如何,能否好好入睡,是否回忆。我眼皮后面黏着一个模糊的影子。我总是望向水幕后。你是否回忆?我们对坐在安静的室内,水面心跳般拍击在胸口,我们长久、长久、静默地对视,我张了张口。水漫过口鼻头顶,耳边刹时间一片隆隆的静谧。身体因浮力而感到一阵有些扭曲的轻盈,在水底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我看见他微笑起来。一串水泡自他唇边一掠而过,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说了一句话。
醒来后我在洗手间掬水洗脸。夜晚静无人声,客厅亦然,一如梦中的室内。水掩过脸部又流去,我闭着双眼,未曾睁开。
我唯有隔着水幕才能与他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