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烧
作者:艾里
(因时间及事务限制质量并不高……只能算是大纲。请多包涵。)
“少尉。少尉!”
“维尔利特!”
“啊!我听见了。别喊这么大声!我听见了。”
“您在想什么呢?在发呆?现在没有发呆的时间了。我们已经断了补给——”
“我知道,一周前我就知道了,没必要再告诉我一遍……尤其是在……现在几点?凌晨三点?尤其是在凌晨三点把我吵醒,告诉我一件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我们也没什么可以做的是不是?节衣缩食是我们能干的最有用的事儿了。”
“我只是……我不禁在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在一次狼狈的撤退和失败的战役之后,你内心里什么东西开始冒火星儿,于是你爬到你的连长身边,希望他能给你一点建议。我知道的。你……千万别说什么丧气的话,我不想听。你现在应该多休息,恐怕靠我一个人管不住这些……”
“我知道了。”
“快回去吧。”
费舍尔弯下腰。他的胸口就要贴在雪地上了。
“嘿,费舍尔!费舍尔!回来。回来,我改主意了。”
“什么?”
“我是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不会有别人知道的。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从慕尼黑来的?”
“是的,少尉。我不禁在想——慕尼黑现在估计已经被毁了。”
“就跟我们的防线一样不堪一击。我在想,没关系,反正我们很大可能是回不去了,除非圣母玛利亚——我不信这个——突然降临,给我们一个温暖的春天和干燥的天气,随后让苏联人夹着尾巴回到他们自己的地盘里去。无论怎样我们都看不见慕尼黑被毁的模样,请放心。”
“少尉……”
费舍尔开始左右张望。
维尔利特的声音不大,只有费舍尔能够听见。他们丢失了自己的歼击车:宝贝的履带被炸了断,只能留在原地。维尔利特双手交叉,搂着自己的肩膀。他休息的地方同士兵们隔得很远,费舍尔踩着新雪朝他靠近的声音没有把他吵醒,因为他未曾入睡。卢加河在他们的东南方位。其实他不确定。丢失歼击车的同时他也丢失了他的睡眠与方向感。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想。”
“你不这么想吗?”
“我……确实曾怀疑我们能否回国。平安回国。不缺手脚地回……但您说话太直白了。我有些惊讶。”
“啊,我都忘了!你还没见过我这样说话。你们还是更喜欢……严谨认真,忠诚温和的好少尉,好维尔利特。士官长,你都快比我大了,敬语免了吧。”
“来说些乐观的吧。您这么悲痛,倒是让我觉得不太好意思了,我不该来找您倾诉的……我们都是普通人罢了。元帅已经下了命令,我们很快就能脱离这样的状况。这次谈话就到这里吧,再说下去对我们两个都不好。”
“怎么了,费舍尔,你害怕了?你害怕有人会举报你,然后判你绞刑?”
“少尉,您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我打算向您寻求些帮助,但您的发言让我感到害怕。我不是来摧毁士气的。”
“得了吧,费舍尔,我们都一样。先动摇的可是你。怎么,是我抢了你的话头所以你不高兴了?”
“不是这样。”
“我们的物资还够几天?”
“一个星期。如果我们把元帅的话搬出来,或许能让他们有些干劲,这样大概能多撑三四天。实在不行,我们还能吃雪充饥。”
“不,不,不行,那样会坏了胃。明天我会告诉他们这件事。尽量不要破坏士气,好吗?我们都够累的了。”
“遵命。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你去休息吧。好好休息。虽然不剩几个人,但没了士官长谁都不好受。”
“遵命。也请您好好休息,您需要休息。我们都仰仗您了。”
费舍尔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往回走。积雪淹没他的半条小腿,天上仍旧飘着雪花。再下上一整夜,雪会淹没他的膝盖。
维尔利特紧靠一颗松树,凹凸不平的树干紧贴他的脊柱,棉衣被压出一道凹口。他不知道这颗松树是什么品种,不过他在之前的五小时间仅靠所谓的肌肤相亲便同这颗松树建立了深刻的感情链接,现在这棵树叫做“海德薇”。三年前他在上校家中听见这个名字,便升起一种情感,即他需要将自己的某样物品以此单词命名。此前他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现在他找到了。
我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他自言自语道。我希望有谁能替我明白……或许海因里希上校会理解我。他现在在哪儿呢?最近一次听说上校的消息,他正驻军波兰。或许不久之后他们也会回撤,就像维尔利特这样。战况并不算好。红军彻底突破了围城。或许他们还会继续向西向南。维尔利特闭上双眼,几道弯曲的红色箭头在他视网膜前跳跃,跃过几道河流与湖泊,或许跃过帝国国界?维尔利特向后伸过手,手套磨蹭海德薇健壮的树干。他想象自己的手帐抚摸一匹母马绸缎一般的皮毛。艳阳高照,他刚刚才将这匹马清洗干净,它潮湿的短毛泛着河流之上闪亮的白沫,随着呼吸与震动川流变换。他与它站在一栋受人遗弃的木头小屋前,夏季时分他会推去一切委托胃自己放假,将头脑从几年一换的条文当中抽离出来,过着农夫的生活。在他过生日时,附近的镇民或许会献上奶酪与香肠,于是他能在人们的簇拥之下奏响手风琴,唱一首民歌:歌颂啤酒与姑娘们的金发。
“你要真是一匹马就好了。”维尔利特张口,“这样我能跨上你的背,随后到——到慕尼黑去。回我的律所去。该死的……修勒他怎么样了?我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波兰女人——诺瓦克夫人赠送他的那瓶红酒如今仍在他位于慕尼黑的家中酒柜上,妥善放置。他曾设想在某日聚会将它带去,分享给他认识的所有军官,随后饶有兴致地观赏他们饮下这瓶红酒的模样: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瓶酒的来由,也不会明白在不知不觉之中自己所谓的纯粹血统已经受辱。可他从来不敢这么做,他害怕军官们的味蕾上有精妙的构造,能在一个瞬间就闻见红酒瓶之上散发的共产党与波兰人的味道——最重要的是,他或许会被判罪,因为同共产党与波兰人结交。
维尔利特双手撑住海德薇的树干,好友一般凝视它树干之上如同蛇鳞的斑纹。
我为什么想要海德薇这个名字?他背过身,迈出左腿。雪压在他的脚面上了。他抖掉靴头的积雪,踩出一条同士官长相反的路径。他很少这么做。他从来不愿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他自己明白。
我应该尝尝那瓶酒的味道……诺瓦克非常感激我,她给我送来的一定是最好的。可惜自案件结束后他也没再见过诺瓦克夫人,更别说再之后,她回波兰去了。几乎是一面之缘!就像那位火车上的俄罗斯人,维尔利特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此刻才重新想起来。或许是一面之缘的遗憾牵动了我的这处记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让他不得不停下,站在原地,直到几分钟后他的头晕目眩与呕吐欲一齐消失。他的身体这才允许他继续前行。他当时没从俄罗斯人口中套出那人离开俄罗斯的缘故,不过几个月后,他听说俄罗斯爆发了革命。他是哪一派的?维尔利特心想。他逃跑了!像他现在正做的一样。
“少尉。少尉!”
“什么?该死的……费舍尔,我叫你回去休息了。”
“我听见响动。您有什么需要的吗?您要去哪儿?”
“回你睡觉的地方去,费舍尔。我没打算当逃兵。”
“我跟您一起吧。”
“要盯着我上厕所吗?”
维尔利特咧开嘴。
“我担心您的安危。”
费舍尔迈着大步——他看上去像一只企鹅。
“哦,随你便吧。”
“营地有人守夜。”
维尔利特从积雪中抽出他的小腿。
“您要去哪儿?”
“你已经问过一遍了,费舍尔。如果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要说更多那些有关战败后和死亡的东西——随后再一次把你逼走。”
“噢。我现在不介意了。”
“你改变主意很快。”
维尔利特抿紧嘴唇,他望向一处反射月光的空地。
“你试图迎合我,所以你改变了主意。随波逐流不是个好习惯,审时度势也得看形势。”
“我们会战败的。”
“哦,你真这么认为?”
“这里只剩您和我了,少尉,我没必要对您说假话。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最终胜利,从那年的圣诞节起就没再相信过。他们说我能回慕尼黑过圣诞,可现在已经是四四年,而我一整年没回过家了。”
“很高兴知道你不是在附和我,虽说你方才玩的那一出把戏令我惊讶。”
“我害怕,少尉,我承认。”
“很高兴你承认了。你知道……其实我也是慕尼黑来的。不过我没在那儿出生,战争开始前我在那儿做律师。我差一点就进入了慕尼黑大学——但你知道的,资金问题。不过我还是从某个法学院毕业了,优秀毕业生,虽说我经常翘课,因为我不喜欢我的教授。翘课的时候我去公园看书。”
“他们说军官里现在全是律师。”
“啊!是啊。黑根上尉还在的时候也这么对我说过,愿他安息,他自己也是个律师呢。只不过我们从没一起打过官司。我宁愿不要,因为他看上去比我强太多,说不定我会吓得尿了裤子。”
“啊……我从来没同律师打过交道。我之前是位木匠学徒,还没结束我的学徒生涯便当兵去了。事实证明,我应当留在慕尼黑干我的木工活儿,这样至少我还能活到战后。不过谁知道战争结束后又是什么光景?战争又什么时候结束?”
“很快了!我猜。”
“很快了。”
“你知道,我在慕尼黑的办公室里有一瓶红酒。1915年的,牌子……我忘了,应该是她自己酿的。那是一个波兰女人送给我的,我谁也没告诉。她的政治倾向十分危险,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同她深交。我的办公室在……”
费舍尔落后了一些。他紧皱眉头。从这个角度,他堪堪能看见少尉的侧脸及他的耳廓。
“我知道了。”
“你知道,如果你说我试图逃跑,就能解释你跟随而来的脚印了。”
“不,不……没必要。我没必要这么对您。您是一位忠诚的人。”
“你想知道吗?他妈的,我从未忠诚过!看到希特勒和他的那张脸我就犯恶心,就连现在也是!我装作对军队的罪行一无所知,因为我承受不了罪恶的重量。如果战争胜利的话我或许还会装下去——我已经不介意了,如果战争胜利就说明我是对的。我会有荣华富贵,一个乡下小屋,一匹马叫海德薇。一个爱人,一个漂亮的女儿,或者儿子……其实我喜欢女孩儿……但是我们要输了,费舍尔!”
维尔利特的手掌按着费舍尔的两颊。
“他妈的,我们要输了,我要成千古罪人了!我是屠杀的帮凶!这怎么可能?我只是想活着而已!我们总要相互牺牲的,对吗?但我们要输了,他们会像军队对他们一样对我的!那些法国人——他们恨死德国人了,对不对?”
“我理解您。我理解你,弗朗克。少尉……如果您现在改了主意,我能装作没听说过您的这些话。您在我眼中依然是一位忠诚坚定的好少尉。”
“我不会……我不会改主意的。我不想这样。他妈的,我已经够趋炎附势的了——别再让我因为别人而改变我的想法,好不好?”
“我会去拿那瓶红酒……”
“先活着再说吧!好了,费舍尔,你快回去。雪还会下,说不定会遮住你的脚印,这样你就不需要解释为什么你会跟在我身旁了。”
费舍尔背过身去,他沿着自己的脚印往回走。他们已经走出去很长一段路了,所有方才的争吵都不会被营地的士兵们听见。
弗朗克•维尔利特一点也没有犹豫,他的枪里总是压满子弹。
作者: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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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台阶只有三级。那只对礼物来看可说巨大的包裹包扎时选用前几天的报纸与泛毛的细麻绳,因为他知道对方喜欢粗糙扎起的礼物,如选用闪亮的锡纸与树莓印花的包装则会被虚情假意地谴责过于庄重。他在门前站定了,用两根手指的指节敲开门。开门的是女仆或者奶娘,他向来认不全其他人家中的非家庭成员。
“您好,女士。”
“海因里希先生!来客人了。”
“维尔利特!您来早了。这还有四十分钟才开始。”
“我刚从礼品店里回来——路过您家。想着比起先赶回家去再准时抵达,还是直接停在您家门口的好,省得一些油钱。”
“我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么早!你去给他上杯茶吧。”
“好的。”
“您怎么带了这么大的包裹?”
“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不过我想她会喜欢的。这个该放哪儿?”
“放在那头的茶几上。外套挂在这里。”
“谢谢。我自己来就好,上校,您这样会吓着我。”
“不过是尽东道主之谊罢了。我宁愿您叫我海因里希,别叫我上校。那样显得太生疏。我不想让米娅小小年纪就学会用她父亲的官职压人一头。”
“悉听尊便,海因里希先生。”
“茶来了。”
“您要加方糖吗?”
“不用,这样就好。您家里的装修不错。”
“这壁纸是阿妮塔亲自选的!”
深绿色,其上点缀细小的水仙花。
“夫人应该非常喜欢花。我能在这儿随便走走吗?”
“请随意。她听到您夸她的品味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的?”
“一九三三!现在大家的变化都太大了。拍这张相片的时候米娅还很小,她一看见照相机就会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前几周还问过她,可是她说不记得这件事情。”
“您看起来同八年前一模一样。”
“您没必要这样说。”
“不,我是真心的。另外,孩子们或许就这样……一惊一乍的,奇怪得很。我小时候也会这样:很小的时候我总怕水。但是长大一些之后我就喜欢上水了,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还因为整日暴晒而晒脱过一层皮,虽说现在不大能看出来。”
“别说筛脱一层皮了,您看上去压根不像是上过前线的人。不过您说得对,孩子们就是一惊一乍的……把这件事惦记了八年,我也真够奇怪。”
“喔,这儿有个手风琴。是您还是您夫人喜欢?”
“我们都喜欢。你瞧,这上头还有希姆莱的木刻签名。我花钱请人在他的笔迹上刻下来的。”
“真有面子!”
“侥幸罢了,没想过他能同意。我还怕我说错两句话就要被绞死了呢。”
“怎么会。您可是战功累累。令千金也喜欢音乐吗?”
“她继承她妈妈,喜欢唱歌儿。当然她也会拉手风琴,只不过这一把太重了,她现在还举不起来。”
“那我送的礼物她肯定喜欢。”
“是个什么?”
“是个惊喜,海因里希先生。”
“您真狡猾。”
“说到这儿,令千金现在在哪儿呢?”
“啊,她在房间里。她正发脾气呢,因为我们不许她去公园里玩。我跟她说:‘亲爱的,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们得准备你的生日派对,有很多人会来的!’随后她就钻进房间里去,再也不出来了。不过她肯定呆不了太久,她外婆托人带来两只野兔,她现在还不知道呢。”
“她喜欢小动物?”
“是啊。她已经有一只猫,一条狗,两只鹦鹉和一匹温血马了,这些都养在乡下,因为这栋房子没有这么大空间让她养小动物。现在又有两只野兔,过几天应该也得带到乡下去。它们就在这儿呢……闻闻它们身上的臭味!”
两只欧洲野兔关在笼子里,铁丝系住它们的后腿。笼内垫着一层厚厚的干草,在草叶清香的同时散发出野兽的骚臭。它们有一双极大的褐色眼睛,眼球向外突出。
“女孩儿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兔子呢?我宁愿她外婆给她带来两只白色的小兔,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写的,那样又白又漂亮的兔子。”
“说不定她也会喜欢这两只呢。”
“或许吧!不过她肯定会感兴趣,这倒是真的。”
一阵遥远的发动机的轰鸣在他们头顶旋转。
“希望不要炸在我们头上。最近轰炸很频繁。”
“至少别是今天,我可不希望我女儿生日时出现惨事儿。如果这轰炸再持续一段时间,我就得把阿妮塔和米娅带到乡下去了。”
“至少在乡下她们还有小马儿。”
“那匹马叫海德威。她只比米娅小两岁。”
“前几天三条街外发生了轰炸,我最爱去的一家甜品店被炸毁了。虽然他们现在做的东西也没什么甜品可言。”
“维尔利特,拜托,别在今天说这些事儿。”
“抱歉!我在前线呆得太久了,过两天还得回去,对这些事情很敏感。”
“我能理解,只不过偶尔我们也得放松一下。公园又有音乐会了,你可以去看看,似乎是党卫队组织的……我不知道他们那儿还能找到会乐器的人。”
“谢谢您的建议,我会去看的。”
“海尔加将唱片机打开了。”
“海因里希先生!”
“失陪一下,又有人来了,我得去看看。”
“没关系,我就站在这儿。您不用来管我了。”
海因里希上校带着笑容走下楼。维尔利特端着茶杯站在茶几边,他随后将茶杯放下,同来人握手。没人身穿军装,他看不见军衔,只得将这位陌生人当自己的上司对待。唱片机声音并不大,不过室内关着门窗,《土耳其进行曲》的音调总在交谈声中若隐若现。没人再听见发动机的声响,他们早已走远了。新来的客人比维尔利特更加健谈,于是他背着手站在旁边陪笑脸,回音让屋内的所有声响如同深水之中一般混沌。
“他怎么搞到希姆莱签名的?”
维尔利特站在乐队前。后者演奏他听不明白的古典乐。他喜欢听爵士。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被音乐盖过。
“真羡慕他女儿,过得像个公主。也不需要看报纸。不知道自己头顶正迎来一场飓风。”
“下雨了,先生。”
有人在他头顶撑开一把伞。
“什么?”
“下雨了。”
“噢,谢谢你。我没发现下雨了。嗯……我已经习惯淋雨很久了。”
“您抽烟的习惯很奇怪,在哪儿学的?”
“这个吗?我在前线呆过很久。”
“您是战争英雄!”
“我不是。我是指挥官。有许多人说指挥官不用冲锋陷阵呢。”
“在我看来都一样,先生。您就是战争英雄。战争胜利的时候会有不少人给您送花的——相信我就是其中一个。不过到那会儿,您说不定已经忘了我。”
“我不会的,因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维尔利特上下扫视这位陌生人。
“您其实可以不用给我撑伞,我只是出来抽根烟,马上就要回去了。况且,我真的习惯了淋雨。这雨也不算大。”
“我还是给您撑着吧,就算是我一厢情愿。”
“好吧。”
“您在前线经常淋雨?”
“不……您问这个干什么?”
“没人派我来,先生。我只是……您知道的,有您这样的人在前线为我们战斗,我感到很自豪。情不自禁地就想多说些话,请您原谅。”
“不是在前线,是在我小时候。我家乡临着一条河。非常大的河,港口边常年停船,我们会到河边去。逃课,随后在河里游泳。如果学监没找到我们,我们可以玩一整天。但偶尔会下雨……淅淅沥沥,或者暴风雨。应该能想象那样大的雨珠打在脸上、肩膀上、背上,几乎砸出坑来。”
“那之后呢?”
“因为不想回去,我们就一直呆在河边。反正向前向后都是湿淋淋。”
“听上去是非常有趣的经历。小孩儿就会这样……我有些羡慕您。”
“羡慕什么?”
“您这些经历!就像一个真正活过的人一样。听上去很浪漫,我很喜欢。我也希望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有这些经历……我想我会珍惜一辈子。”
“您喜欢看黑塞?”
陌生人愣了一下,摇头。
“就当我没说吧。但事实上我并不喜欢被雨浇个浑身湿透的感觉,你会连眼睛都睁不开,水流进你的耳朵。”
维尔利特转向陌生人。
“每次回想起来,我都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逃课,为什么要在河边被雨淋湿。雨点敲在身上其实很疼。你的同伴还会将你按到水下去。你有被人按进水下过吗?水面之下令人诡异,你能听见模糊的雷鸣。而如果你头抬得恰到好处,能在空气中听见第二次雷声。”
“可我认为这很浪漫。就像我们现在,站在这儿,雨点淅淅沥沥,面前是古典乐。这也很浪漫,你不觉得吗?”
“这很浪漫吗?方才我在上校的家里听见一次空中发动机的轰鸣,而等我走出来抽烟时,我听见了第二次。我不觉得站在一处随时可能被轰炸的地方十分浪漫——好了,我不该说这些。就当没听过吧。”
烟已经熄了,维尔利特皱紧眉头。
“过段时间你应该到乡下去,最近轰炸很频繁。我还带等你为我送花。”
“谢谢您,我会的。”
“算了,别听我说的——我只是心情不好。你想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吧。两天后我要回前线去,慕尼黑平静得令人神经紧张。”
“没关系,指挥官,我不会介意。事实上,您说什么都行——”
“不,你该生气才是!一个陌生人,自称是前线的指挥官,还絮絮叨叨地向你灌输了一通这样那样的话,你怎么能原谅他?如果我说我其实不是指挥官呢?就是个普通人,像你一样来这儿看音乐会?”
对方显得不知所措。
“唉!忘了我吧。都是我的错。”
他走上三级台阶,回海因里希上校的家里去。
“维尔利特!你回来了。米娅,快跟他说谢谢。”
“谢谢您,少尉。”
“不用谢我。这是你应得的,小姑娘。”
“我们都在等你。阿妮塔刚教会她一首歌,一首非常不错的奥地利民谣——把窗关上,外头下雨了。”
粗糙包装的礼物果然大受对方赞扬,他接受了三句来自上校的夸奖,全部有关节俭与实用,并且充满雅利安的优秀品质。留声机被用人关上,这样来客便能听见海因里希小姐弹奏他赠予的木吉他。只有十岁,她两侧耳后的细麻花辫被扎成一圈,孩童的声音清脆地钻过所有来客的耳膜。维尔利特面带微笑,期盼这次聚会尽快结束。
作者:艾里
须知:不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他在公园花圃内行走时看见一位睡在长椅上的男人。这个地方,隐蔽幽暗,左右是一人高的灌木,枝丫高一簇低一丛,快到该修剪的时候了。他来是想偶然撞破些亲密的情人,到时他会将烫手的法典举在眼前,将耳背对向二位,却在快速经过时仍用余光打量他们局促整理领口或发丝的神态。男人将双手小臂枕在脑后,面上盖着报纸。他伸长脖子,发现是他上午看过的那一份。他顿感无聊,迈开步子走了。
“莱因哈特来过没有?”
“早来过。他一走进教室便问你有没有来。”
“你怎么说?”
“我说你死了!还能怎么说?他还答应要去参加你的葬礼。”
修勒用指甲拨弄钢笔尖。
“别开玩笑,你当时怎么说的?”
“说你在跟父母参加罢工。他没什么表情,叫我们翻开上次讲到的那一页。有人说这怎么学得完,莱因哈特叫他闭嘴。”
“太好了!他没管我。”
“因为过去半个学期,我猜他已经不想管你了。况且我说你跟父母在参加罢工,他可不好评论。如果说些什么不恰当的,我怕会有学生往他脸上扔宪法典。上个星期那些大四年级的人就是这么干的。”
“他们就跟野兽一样。我觉得干什么都行,在背后偷偷将他批得一文不值也好,就是不该正面跟他们起什么冲突。这里是法学院,教授可以起诉你。”
“再说吧。我觉得在起诉你之前,莱因哈特会先以多次旷课为罪名让你不及格。”
“不。不,不,他不会的。我会让他没办法给我不及格。你知道,我原本能去慕尼黑大学,甚至是去柏林——”
“如果你去柏林,可能两年前你就没学上了。如果你去慕尼黑,那就会被那里的党派运动烦得团团转。”
“我看这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他们任意一方赢了,说不定会再搬出一套新的宪法,那样我们学的东西又全作废了。而且这是全新的,崭新的!压根没有过往案件供我们研究。”
修勒左右晃动脑袋。
“我相信到那个时候我们应该不止会面临重新背诵宪法刑法,事实上,这是最没必要在意的一点……维尔利特,敏感话题,我们不该对一些东西视而不见。”
维尔利特站起来。他天生几乎压在睫毛上的眉头压得更低。
“立场太明确对你没好处。”
他临睡前为自己的钟表上好发条,后者在他想要的时间响起来。维尔利特从不会忘记这回事,以至于律所的同事笑他像法国人眼里的德国人。其他人没有午休时小睡一会的习惯,但他雷打不动地会闭着眼睛休息上半小时。仰躺在律所办公室那张沙发床上,用软壳笔记本或时政报纸盖住脸。时政报纸太薄,经常透光,他不喜欢。这样他会睡不着。
最新的委托人是一位波兰来的中年女人,黑发,卷发,发尾刀一般切过面颊,随后俏皮地上扬。维尔利特只需要看门上那块磨砂玻璃,有黑色的人影一晃,就知道是她。这时候他想起来用报纸遮住脸,佯装不知道波兰女人的来访。直到她径直站在他身前,受顶灯在他眼前投下一道阴影,将他最感兴趣的广告专栏遮住。
“修勒!他还好吗?从法学院毕业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方才还梦见他。”
“他很好。”
波兰女人扬起嘴角。
“他没去当律师,虽然他有律师执照。他怎么说来着?”
“遗憾的是,法律有百分之八十都依赖于政治。我很乐意在我获得对条文的敏感性之后离开这一行业,”弗里茨·修勒用指甲拨弄他那支钢笔笔尖,后者已经折成一个锐角,而弗里茨·修勒的动作像努力要将其掰回正轨,“然后做些我更感兴趣的事。”
“他一向这样。现在他在做什么?”
“在我的酒精商店做帮工。他说您是一位优秀的律师……至少您的毕业成绩是这么说的。”
“过奖了,称不上优秀,但是我会全力以赴。所以这位年轻人凌晨三点闯进你的商店,打碎所有的落地窗,还摔碎不少您的收藏。他最后是怎么被抓到的,也是修勒帮上您的忙吗?”
“他当天清晨就自首了。警方说他意识清醒,没有服用任何药物或酒精。”
“那他有说是为了什么吗?”
“他没说任何理由。他说直到律师来之前不会说任何一个字。修勒说这跟他支持的政治立场有关系。”
“修勒很喜欢将事情扯到政治层面上,这算是他的坏毛病。”
“事实上,我也这么认为。”
“事实上,我认为我们需要查看对方的就医记录,确认他是否有精神上的异常。当然,我希望他最好没有。因为如果他的行为不可控制,对方律师或许会用此理由为他开脱。不过您放心……无论如何您都会得到应有的赔偿。共和国在这点上最为公正,他们不会因为您是女人或者波兰人就向哪方偏颇。”
波兰女人看向黄檀木桌面,他一开始用来遮住面容的报纸躺倒在他手边。文字倒着。
“您说对方自首,那么至少他主动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对吗?”
“他只说了这些。警方对他束手无策。”
“等到他的律师来之前他会说的。您之后回去请仔细回忆当天晚上的具体情形——从您被吵醒开始,最好写在纸上。列出您所遭受的所有损失。最好也写在纸上。”
“我会做的。但我很确信他给我带来的人格上的侮辱无法弥补。”
“您看上去对时政很感兴趣。”
“是的——我方才说过,我认为这跟他的政治立场有关系。虽然我此前并非对政治有狂热兴趣,但我经营一家酒精商店。我不是第一次遇见受政党教唆的人。他们都有一个恶劣的共同点:热爱酗酒。”
“我是个无党派人士,但我的职业操守要求我尊重您的想法。您认为他支持哪个党派呢?”
“我不知道。很多人对波兰人有意见。”
波兰女人偏着头,她的半侧面对向维尔利特。
“如果他为自己的立场自豪,我想他会自己说出来的。而且很显然,他自豪得不行。”
闹钟在他想要的时候响起。他办公室的窗帘密不透风,内侧昏暗且炎热。维尔利特不得不戴一副金边圆框眼镜,他每日需要阅读的文书不比大学时期多许多,可他却失去了青年时的精力,头颅重得抬不起来,鼻尖贴近纸面。沉重的头颅让他近视了。他望着办公室墙角,一盆绿植,砖红色花盆上有一处显眼的裂纹。他就看着那处裂纹。
办公室的门受人敲响,维尔利特的视线显然还未从那处裂纹收回,可他的嘴已经在请人进来。来人停驻门口,双手将便帽举在胸前。维尔利特没有看他,他在看那处裂纹。
“叙旧的事再说吧,我很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旧值得叙的。不过很抱歉,我不会为你带来新案子——诺瓦克夫人托我给你临别礼。”
“诺瓦克夫人?”
“你已经忘了!看来你的生意非常好。我就知道你会在这一行蒸蒸日上。那是大约三年前的事情,你业务繁忙忘了倒也正常。她是我推荐来的,当时她的店被一个毛头小伙砸得一塌糊涂。最后查清,那家伙只是时政新闻看得太多,一时起意,以为自己也能被当做英雄。”
“喔,你是说那个波兰女人。”
“波兰女人?她的夫姓是诺瓦克。”
“是的,是的,诺瓦克,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是临别礼?”
“她上一周回了波兰,有可能她不会再回来了。但她仍然感谢你作为律师为她及她的商店所做的一切——这三年来她从没忘记你。可惜她没法亲自来向你道别,所以她托我来了。这是当时幸免于难的她的收藏,也是她对你最后的感谢。”
“放在这儿吧。”
“你不想现在喝吗?”
“我在工作,修勒!”
“我看了,其实根本没有其他委托人正在等你。现在只有我们两个。”
“工作时间就是工作时间。你也不应该工作时间喝酒,即使你在波兰女人——你在诺瓦克的酒精商店工作。”
“那现在是我的商店了。她临走以前将店铺交给我。”
“你就待在这里,不怕你的店出事吗?”
“我把店铺关了门,一整天都关门,因为我要出门办事。况且,房东答应帮我看着些,他就住在商店楼上。他耳朵很好。”
“修勒,我不能跟你一起。”
维尔利特将双手撑在黄檀木桌面上,站起身。
修勒垂下眼皮,扫见对方手边的剪报。
“为什么?”
“你把酒带走吧。”
“因为你听说我是共产党员?”
“修勒,不是这个原因。一会我还得到外头去,我的委托人不方便到律所来见我。我不能跟你一起。”
“你不是无党派人士了,管诺瓦克夫人叫波兰女人?谁改变你了?你现在还会剪报了?”
“修勒,我说了,立场明确对你没好处!我对你的政治立场毫不关心。我根本不知道你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没法跟你一起的。我们可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一个我不需要出门见委托人的时候。”
“你害怕被人看见我们在一起!”
“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维尔利特。你这个胆小鬼,投机分子,连这都不敢承认!民族社会主义为你带来什么好处了?”
“他们在维护共和国的权益!人民的权益!你以为我是胆小鬼吗?真正的胆小鬼是你!生长在这片土地,但是同共和背道而驰——德国在受人践踏,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什么?要把我们的尊严也共产了吗?我们的债务现在还没有还清!我们又为什么要还债,就为我们试图兴盛德意志吗?就因为这个?”
维尔利特的说话音量十分克制。他弯下腰,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
修勒同样站起身。
“支持投降的可是你!现在你要给自己判叛国罪了吗?”
“那时跟现在不一样。你没有进过军队,不会明白。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维护共和国的利益才加入政党。”
“是吗,是吗?至少我不会像你那样。假如我当时在慕尼黑,我当下就会意识到哪条才是正确的路。”
修勒沉默地重新戴上便帽。
“把酒也带走吧!我不想要波兰女人的东西。”
落地窗碎裂的声响没有在他期望的时间响起。维尔利特并非从午休时的短时间睡眠中醒来,而是在夜晚,距他入睡仅过去两个小时。他的窗帘很厚,房间内密不透风,他几乎看不见窗外的路灯光芒。他原本没有剪报的习惯。这个习惯至今仍会让他感到羞愧,如同被成人发现的,悄悄收藏糖纸的孩童。这股羞愧来自他的第一张剪报,其上登载着1930年的大选结果。维尔利特很高兴看见自己所属的政党受人瞩目,虽说他是在瞥见这条新闻后才决定结束自己的无党派人士生涯。窗外传来野兽的吼叫。他疑惑为什么城市里会有这么多流浪动物。他用鸭绒枕裹住自己的后脑及双耳,背对着窗户。
维尔利特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一张报纸遮挡他的脸。他仍然保留自己在午休时小睡的习惯,只不过现今比起办公室的沙发床,他更乐意在公园内一处幽静偏僻的角落。他不会叨扰到任何人,因为他身边只有与人一般高的灌木屏障,将这处石子路便能抵达的公共场所营造成颇为私人的休憩场所。
他不喜欢自己方才做的梦,这让他回想起波兰女人送来的酒与她被砸破的落地窗户。那瓶酒如今仍在他公寓的酒柜处站立。他从来不敢告诉他的朋友们,这瓶酒曾经被什么人碰过。
作者:艾里
免责声明:无
有煤被铲进炉膛里。米卡·考森站在煤堆一旁望向窗外,头脑中的图景却是他将半条手臂插入沸腾锅炉中的幻想。而他偶然将两位士官扫进视线以内,他们距火车约五步远,面向火车内外均不洁净的车窗,衣领上光泽迷糊的纽扣被身穿的大衣掩埋。雅各布·施耐德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吐出锅炉水沸腾时源源不断的水雾。他十分珍惜他的中士职位,不情愿让任何人绞住他的任何把柄,在外时他总谨言慎行,为他的士兵们做好榜样。他的四点钟方向,一位拄拐的士兵在站台短暂停留,就为腾出手向雅各布·施耐德行礼。礼仪过后,他在两位士官的目视下攀上火车,拒绝了列车员的援手,即使他的右侧小腿受纱布层层包裹,单拐也无法阻挡他行走时的摇晃。火车起步时鸣一声长笛。雅各布·施耐德的面孔与露出的脖颈感受到火车铁皮隐约传递的滚滚热量。
“我没有上前扶他,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长官?”
雅各布·施耐德必须提高音量,因为火车各部件的摩擦几乎掩盖了一切其余声响。
“施耐德中士,您的所言所行毫无挑剔!将哭鼻子的新兵送回家不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这位士官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导致二人的对话尽显浮夸。
“您没斥责他大意摔断自己的腿就已经尽了所有情分。”
士兵位置靠窗。他的面孔多弧线,两颊不自然的深沉色斑使那双眼睛格外明亮。这张青年面孔显示他的入伍时间不长,最多九个月。你可以看见他军服后侧靠近领口的部分浮现不完整的棕色圆环,来自他离开以前向炊事班同级求的铁皮水壶,用它的热量与潮湿让军装不至于发皱。他的手伸进军服左侧的胸袋,拇指只摸到两样东西:他的假条,他的速写本,后者的皮革封面异常坚硬。速写本翻开第一页,铅笔签名,维尔利特,别无其他。这很有可能是他名字的一部分。这会儿维尔利特向前看:他右前方对侧的靠窗位置有一个男人;维尔利特向后看:所有座椅都空荡荡。
“先生!抱歉打扰您。只是我有个问题想问——或许事关重要,这得看您的回答了。”
靠窗座位上的男人扬起脸。
“这火车是去哪儿的?您别误会,我没有逃票。只不过从卡车上摔进战壕里之后我的脑子就不怎么打转:五分钟前干的事儿,我能马上就忘掉。我害怕我因为没记住时间而搭错了车。我是要回家的。车厢里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检票员会来。”
“好吧,您不喜欢说话。”
“这火车去芬兰。”
“去芬兰?”
“对——一直到芬兰火车站。”
“您在拿我寻开心呢。”
“真的去芬兰。”
“我们可没有那么长的火车线路。况且,要是时刻表上写了芬兰,我绝对不会五分钟后就忘记。这趟旅程值得我十分钟的记忆。”
“对,您说得对。我在开玩笑。”
“火车是去不莱梅哈芬的吗?”
“是。”
“太好了,我没上错火车。我可以回家了。车厢里怎么没有人呢?”
“您问我?我不知道。问检票员吧。”
“罢了,其实我没那么有兴趣知道这回事儿。”
“这就好。”
“您去哪儿?”
“对这事儿就很感兴趣?”
“是,是——您可是这车厢里除去我唯一的活人了。假使我一开始没同您搭话还好,但一张口我就停不下来。我得跟人说话才行!在军队里很少有人跟我说话,因为我每天说的话‘超出了句子的配给份额’,所以他们不允许我说话。”
“方才您说从卡车上摔进战壕。”
“喔,您不喜欢谈您自己的事儿。那好吧,至少有人能听我说话。”
“那道战壕很深吗?”
“不,不深,只有一米多一点,该是没挖完就废弃了。可问题出在我的腿上:摔下卡车时它在车上挂了一下,因为我的同级试图把我抓住。他显然弄巧成拙了。但我最终换来提早休假——我入伍只有七个月,按理说,还有五个月才轮到我呢。”
维尔利特咬着手指甲。此时他已经坐在男人身前,那条因包扎而粗大的小腿滑稽地横在过道当中。
“看,其实他们说得没错,我说的话总是超出配给额度。如果您是我的上级,我就惨了。您肯定要说:‘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
“您知道,您现在不在军队里,我也不是您的上司。事实上,您想要说什么,说多少都可以。”
男人的薄嘴唇抿起微笑。
“这是在一辆驶往芬兰的火车上。既听不到‘维尔利特,你又在说那些废话了!’也听不到‘伊万诺夫,规范你的坐姿!’”
“不,这不是去芬兰的。”
“是去不莱梅哈芬,我知道。”
“您的德语说得很好。”
维尔利特重新打量这位消瘦的男人,他能透过男人脸颊上垂下的温柔阴影描绘出头骨的轮廓。男人伸出的细长手指,指节与指节之间总有一道向内的弧形凹陷,他直线构成的身躯之上安有圆形的双眼。他戴一个毛绒帽,还穿浅灰色的单排扣长外套。而在这臃肿外袍的最外一层,深棕红的粗皮带让这身穿着不至于粗糙。他左右两边五指相互交叉,平稳地扣在他与维尔利特身前那张勉强能称作桌子的横板上。
“这我也知道。”
“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不莱梅哈芬是个好地方。格斯特河,港口。您应该很喜欢下河,我看到您脸上均匀的晒斑。”
“这其实是在军队留下的。但我看惯了自己的脸,没想到它们这么明显。”
“我明白了。”
维尔利特双手盖住脸颊。
“唉,您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儿。那我也不能光说我的了。”
“您继续说吧,我喜欢听您说话。事实上,我在想,要是这辆火车永不停靠就好了。”
“这样您就能一直听我说话?”
“只是原因之一!如果当真要永远生活在火车上,有您在一定令人欢欣。”
“但我不希望它永不停靠:只有抵达终点站我才能回家,这样不会浪费我的假期。我更希望回程的那辆火车一直走,这样我就永远也不用回兵营里去。”
“相信您在军队中如履薄冰。”
“曾经如此——直到我摔断腿的那天。事实上,我是被推下去的。”
“可怜的孩子,维尔利特。但您即使到站,如果在路上看到你的上级,还是得向他们行礼。火车启动前我看到您向中士行礼,但您拄着拐杖,身体被压弯成落进热油里的鱼鳞。他要是通情达理,应该免了你的礼。”
“中士没有错。免礼只是他的情分,不是义务。”
“但您要是一直在这辆火车上,就无需考虑所谓上下级了。而当您下车,您军人的身份又笼罩着您。”
“我知道您的意思。但只要战争结束,我申请退伍,就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了。我可以在河畔捕鱼或者游泳,修完我的大学学业。”
“我很羡慕您的生活,只可惜没人能知道战争何时结束。就当这辆火车是休憩吧。”
“它怎么就不能真的到芬兰去呢?那样我就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然后我离开——可能会有段时间见不到我的家人,但只要战争结束,我可以用一个新的身份去见他们。然后我向长官解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上错了火车。”
检票员来过,两个人的车票都没有问题。
“我不想当逃兵。如果我的上级在场,肯定要说‘维尔利特,当逃兵是违反纪律的!’”
“这句话很有意思:当您彻底离开军队,事实上也并没有纪律可言了。”
“您在军队服过役吗?”
“警校。”
“您是警察!”
“我曾经是。”
男人五根手指交替敲击面前的横板,由轻到重。
“我也喜欢听您说话——虽然您的话不算多。但我能理解为什么您不愿意多张口。”
“您为什么不能真的到其他地方去呢,既然就连您也有过这样的想法?听上去您是个叛逆的人,是什么让您害怕?真抱歉,我实在是太好奇了。您可以不回答。”
“终于等到这次机会了:告诉我多一点*你*的事吧!”
“可您甚至不会知道我说的一切是否属实。”
“这不重要。您实际也不知道我所说的是否属实。”
“是,可我们居然已经满足了对方的求知欲。”
“我还没准备好谈论这么复杂的内容。”
“抱歉。”
“别在意!我看上去很叛逆吗?或许吧,都是因为这辆火车。遗憾的是,我已经习惯了刁难与针对,不然我甚至连新兵营都没法儿出。那些只比我们早来六个月的士兵表现得像是比我们多服了六年的役。”
“我明白了。”
“我记不清是谁把我推下卡车:那不重要,至少我没摔断脖子,还提前五个月迎来了我入伍以来的第一次休假。”
“您是个坚强的人,维尔利特。我又开始羡慕您了。”
“可惜我每个月只配给了这么多坚强。”
“您的坚强十分符合配给标准。”
“当警察的感觉怎么样?”
“不用上战场。”
“这次是我该羡慕你。”
“纪律严明,维尔利特。每周一次轮到我和我的同事沿河巡逻。”
“那条河的风景?”
“我不是一个擅长遣词造句的人——我只记得我与同事登上桥梁,眼前宽阔流淌的河流像一条灰色的鼹鼠皮毛。”
“我喜欢格斯特河的夕阳。”
“傍晚是一段非常值得怀念的时光。我宁愿记忆中只留住这段时刻,夜晚的河流比白天要更蓝。其余时候只有繁杂的琐事,就像您每日都得打扫寝室一样繁杂。”
“你应该是位声名远扬的警察。亲和,严肃,如果我小时候有你这样的警察替我从树上取下我的皮球,我会非常喜欢你的。”
“不,我只是位普通人。”
男人眨着他浑圆的眼睛。
“但或许我已经声名远扬了。诡异的是,我本人还被瞒在鼓里。”
“现在到我好奇你离开的理由了:你看上去比我更能适应。留在一个更为轻松的岗位上看起来不是什么坏事。你想参军吗?你严重违反了纪律吗?但至少你没被推下河去。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可以当做我从来没问过这些事。”
“你完全有理由和权利知道这些。我……”
男人抬起一只手,三根指头放在他的嘴唇上。
“将其理解为一处更大的军队吧:只有服从与违抗,但每种选择都将引来一种毁灭。这也是为何我宁愿这辆火车永远行驶下去,一处极好的休憩。不过如今,我已经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了,就像正坐在我面前的您一样,处在一处并非军队的地方,在正与反面前能够选择有利于自身的逃避。”
“不同的是,”维尔利特的语气同之前未有不同,“这辆火车还得停靠。”
“是的,维尔利特,我到站了。”
男人很高,有限的火车车厢使他略微弯下背部,他鸟爪一般的手箍在士兵肩上,用委婉的力道免去士兵的送行。他们当中被呼气捂得温暖的惨淡空气被火车外涌入的凉风吹散,仅留下残留于火车车厢之上波浪般翻滚的热度。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将这段二十分钟的短暂旅程交由眼前的蓝眼士兵,他极为确认他们日后不会再次见面,可对话所建立的感情驱使他想象这位士兵战死沙场的幻觉:他白刺刺的腿骨尖笋一般突出,皮肤之下的血液停止流动,极为矛盾地在他假人般的脸孔上凸显青紫色回路。拉斯维耶特·阿纳托利耶维奇·伊万诺夫的手心将体温传至士兵的手心,下车时,他的衣摆衣摆勾上车门处的挂钩,他左手紧抓土黄色皮包的握把,右手两根手指将衣摆绕过挂钩,投入凛冽的冬日的怀抱。士兵维尔利特的手掌在内侧车窗上抹了又抹,可他始终无法清洁干净:手心的汗水与油脂倒被他擦在窗面。这位温暖的生物锅炉,不间断地喷出水雾模糊他自己的视线,鼻尖受玻璃的压力而挤压。
“芬兰火车站可是在彼得格勒呢!”
维尔利特的话并没有一位中士在旁聆听,浓重的蒸汽与铁器钻入他的耳廓,甚至不能确认他的声带是否当真为他发出声音而震动。
*此处维尔利特不再使用敬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