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莫芒狼狈逃出,米拉克的故事告一段落了。
欢笑、泪水、过去的日子仿佛一场狂热的梦境,又像秋日风中桦树林的喃喃呓语。春日节的舞蹈、白树花海飘然落下、阴暗壁炉管道中的攀爬......近如昨日,却恍若隔世。
曲终人散,又是春天。
海风吹拂而过,船舶穿行浪中,就像是一年以前一样,她还记得那天的云雾怎样腾起,踏在甲板上的舞步又是怎样与浪花起伏。
但是这次,航向却截然相反。客船的船头向着南方,载着她回到了人生的始发地,回到了那片暖水海洋的温柔怀抱中。
热风下的维特奥拉庄园,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雕花白墙、尖耸高塔、廊柱和穹顶,屹立在花坪之上,华丽而堂皇。
......
这里是一座白色的奢侈囚笼。
“伯爵大人,前任伯爵重新掌权不久就病逝了,您又这么久才回来继承,现在真的不是什么好时候...我们建议您最近不要出门,谨防刺杀...”
“伯爵大人,您领下的两名子爵都对您的信函置若罔闻,甚至暖岸领子爵以抗击海盗为由组建私兵,您看...”
“报告,南方大公爵来信了,她对您领内今年的税收很不满意,要求您....”
“伯爵大人,绿崖海岸遭到了台风侵袭,灾后重建工作得由您...”
“伯爵大人,最近的流言对您相当不利...”
“波洛乌伯爵,我们考虑到您的年龄和您对领地的责任,建议您立即和同阶之人通婚,确保您有子嗣继承爵位...公爵大人向您推荐以下人选...”
“伯爵大人......”
政务如此繁重,她和她的姐姐都从未想过:波洛乌伯爵的头衔带来的不仅仅是那座儿时的庄园,其属下领民领地的诸多事宜、其头上大公爵的无形压迫,每一样都沉重千斤。
当初父母把她们送出这片温暖海滨的意图,莫芒如今才终于知晓。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希望自己的两个女儿成为笼中鸟,被关在这处名为伯爵领的金笼中。
“波洛乌伯爵只是南方大公爵属下的玩具,并不像任何一个伯爵那样拥有实权。”流言的确是真的,莫芒感觉自己的四肢已经被绑上了名为头衔的丝线,在责任与权力的逼迫下,成为一具木偶,在南方大公爵的牵拉下僵硬的起舞。
莫芒总是梦到米拉克镇。
音乐、舞步、美食、还有她熟知的朋友们。米拉克已经不在了,但她还是很想他们。
不过梦醒后,只剩下喋喋不休的事务官、心怀鬼胎的下级贵族、和堆积如山的事务。
终于,莫芒受够了这一切——她只是想回到那片儿时的草甸,而非踏足暗流涌动的贵族社会。她以命换命得到的宝贵时间,绝不能浪费在这样的事物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普通日子里,
一纸密信从维特奥拉庄园送出。
一条商船从南方海岸出港。
波洛乌伯爵就此失踪,杳无音信。
“致:彩虹雨号船长,D·A
想必你早已听闻我继任伯爵之事。身为长生种的你目睹过维特奥拉庄园的一切兴衰,虽然现在你不再效忠于波洛乌伯爵,但我有一个真挚的请求:请你带我走吧。
莫琳从未真正接手行政事务,她不曾料到我如今的处境是怎样悲哀:我恨透了这一切,尸位素餐的大贵族、繁重的事项、血腥的阴谋。维特奥拉庄园是一座囚笼,一座富丽堂皇的囚笼,我即被囚禁于此。
自我回到这里后,我不曾有一天清闲下来,去那片我们曾欢笑过的草甸上,在南方热烈的阳光下休憩......你一定还记得,我尚年幼时,你是怎样带着我们姐妹在偌大的草地中奔跑、又是怎样在树林的荫蔽下沉眠——而我如今,却没有有丝毫闲暇时光回到那片乐园中,就连它是否还像曾经一样茂盛,我都全然无知。
莫琳和我说,我应当像鸟儿一样自由翱翔,但如今,我只能被囚禁在这座我们曾热爱过的黄金鸟笼中。
所以带我走吧,整个南方领,只有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也只有你能在我溺毙于这金砂泥潭之前将我拉出。曾几何时,是你的船带着我驶出这片大海,载我开启新的旅途。而现在,我请求你再一次将我带离这里,就像我的母亲当初所做的那样。
我知晓你的彩虹雨号将于近日启程前往北方大洋,请将我藏匿在货舱中,让我跟你一起离开这片令人悲伤的暖水海洋吧。
在旧日的旅途中,我于北境结识了一位真正自由飞翔的小鸟,只要我能搭上你前往北境的船,我就能...再次振翅高飞了。
不必回信,倘若你同意我的请求,就在出航前夜于桅杆上挂起蓝色灯,我在尖塔上能看见整片海港。
如果我看见了你的信号,我就会溜出庄园,前往卸货港,我已托事务官放出了我将前往郁金香子爵领赴宴的消息,待到他们发现时,我们将早已航行在大洋之上。
你的航运与业务绝不会受此事影响,我向你保证。
我不知道在二十年前,我的父母是怎样请你将我们带走的,但是现在,请再帮助我一次吧,我永远欠你一个人情。
愿你万事皆好 莫芒·冬青果。”
数月之后,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希薇娅看见了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
她们相拥在一起,就像上次在米拉克相遇时一样。
致 莫芒·冬青果·德·波洛埃卓:
贵安。遗憾通知,汝姊:莫琳·冬青果·德·波洛乌女伯爵,于4月25日因疾逝世,节哀。
葬礼已如期举行,信件无法及时送达,特此道歉。
汝姊无家无室,因此汝为唯一继承人,期待汝返回维特奥拉庄园,索要汝应得之继承权。
向未来的女伯爵致意,以及附莫琳伯爵遗嘱附件,请阅。
丧钟-五部一科 忒普利斐洛·松柏
——遗嘱,致莫芒——
亲爱的妹妹,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但是别担心,我会化作风、化作云、化作霞,每当你抬起头,回想起我的时候,我就在你身边。
还记得我经常问你的那些话吗?最近啊,我能感觉到,死亡已经要来敲响我的房门了,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呢?我将去往水草丰美之地吗?真是很好奇呢。但是一想到你会为我而悲伤、而落泪啊,我就又不忍心就这么离去呢。
答应我,亲爱的,不要为我悲伤。生老病死从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抗拒的,它是每个人的命运。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草坪上奔跑,在草甸上睡觉的日子吗?自从父母死后,庄园被封闭,我们就再也没回到过庄园。
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那里,在那片阳光明媚的草地上,再和你一起奔跑打滚、和你在树下乘凉。所以啊,在你离开后,我一直都在努力呢,最后我还是从那些贪心的人手里夺回了爵位,夺回了我们的庄园,夺回了我们曾拥有的一切!
回来吧,妹妹,回来继承这片承载着我们欢笑与童年的土地,替我享受阳光、绿草、和甜茶吧。
我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但是听说你在旅途中结交了新的朋友,认识了新的伙伴,让他们代替我陪你走下去吧!
我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希望它们能帮助你走得更远、更早实现你的梦想。
信中有一枚小戒指哦,戴上它吧,它承载着我对你的思念。
再见,我亲爱的妹妹,再见。你是自由的鸟儿,继续自由地翱翔在世界上吧!
我的坟墓就修在庄园的后面,那些花圃间的小路尽头,我还没来得及种我喜欢的花呢,如果你能给姐姐种上一些雪蓝花在碑旁,那我再高兴不过啦~
我在水草丰美之地等你,不要太早过来哦。
“假如你明天就会死去,你会在今天做些什么?”
姐姐莫琳这么问过她很多次。
小时候,莫芒回答“我会吃一整天的奶酪蛋糕,再好好睡一觉。”长大一些之后,她的答案变成了“我会努力走得更远一些,尽力看到更多东西。”而待她远离家乡,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便会觉得,这最后一日理应拿来书写遗言、回味短暂的一生。
虽然自从父母死后,莫琳就经常与她谈起生命与死亡,但是莫琳从没告诉过她:死亡在登门拜访时并不会提前告知。只有足够幸运,或足够敏锐的人才能在死前一天得知自己将离开人世。莫芒显然不在二者之中——当死亡的脚步被预感捕捉到时,它已然近在咫尺。无论是奶酪蛋糕也好、细细回味也罢,命运都没给她这样的机会。
魔兽嘶吼着,让莫芒无暇顾及其它。她依靠自己小巧的体型,在利爪与尖牙中躲闪。
本来马上就能离开的,行李已经打包完毕,路线也已规划完善,本来,现在她应该已经离开了米拉克,跟随希薇娅与雪莉踏上新的旅途。但是魔兽...为什么?魔兽偏偏在旅途即将启程之时大举进攻,不光切断了她们的计划路线,还把三人团团围住,好像只是命运开了个玩笑。
真是个致命的玩笑。
魔兽的数量越来越多,希薇娅和雪莉再无冲破包围的可能。“别管我们了!快跑!”莫芒回首望去,兽群像是猎人的陷阱,她们被困其中,只有无望的挣扎。跑?她轻啧一声,再次闪回了包围圈内。
她已经跑了太久了,她的一生都疲于奔命。她自诩自己在探险,在斗争;但她知道,自己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丢下一切,狼狈逃窜。而此时此刻,面对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她决定不再独自逃跑了。
“莫芒?你?”
念动咒语。
“你为什么?”
牵起手心。
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莫芒带着两人一起发动了传送术。
她知道这样做的代价,她本以为这一天会晚点到来,她本以为自己不必如此匆忙果断,她本以为自己还有时间。
魔兽的嘶吼消失了,光线暗了下来,三人跌坐在山洞口潮湿的土地中。
寒意顺着脊梁攀爬而上,耳鸣、眩晕,莫芒感觉自己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又像是被花盆砸了脑袋。希薇娅和雪莉的呼叫传进她的耳中,变成了尖锐的蜂鸣。
她想爬起来,但手脚又麻又软,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快得吓人的同时却轻飘如羽毛,很快,对自身重量的感知也悄悄流尽了。
感知,感知正在一点点远离。
当她感觉到自己被拖拽着,阳光再一次把视线变成一片温暖的明黄色时,她很清楚,旅途要在这里结束了。
曾几何时,莫芒幻想过自己的死亡。她觉得可能会像悲情小说里写的一样,死在一个雨夜里,死在挚爱的怀中,死在阴冷的泥土与炽热的血液间。
但今天是个晴天。
湛蓝的天空悠远明亮,白云在早秋阳光下显得愈发柔软。昨天雨水曾洗刷大地,鲜艳的草本植物在泥土中肆意生长,散发着清香。米拉克的塔尖在不远处的树叶间屹立如初,与她第一次见时别无二致。
阳光如此温暖,如此闪耀。
但是一切在莫芒的眼中,都在渐渐模糊。蓝天白云混作一团,富含生命的绿意在视野边缘摇曳,然后被黑与白的噪点缓缓吞噬。细密的噪点犹如冬日的雪花,它们遮蔽树影、漫过塔尖,细细咀嚼品尝着莫芒视野中的一切 :娇翠的青绿、温暖的洁白、澄澈的湛蓝、还有那个不知是雪莉还是希薇娅的影子。
她用尽力气偏过脑袋,看到另一道影子起身离去。
很快,纷飞的雪花就遮住了她的视野。
莫芒突然间感到了温暖与满足,像是新鲜出炉的奶酪蛋糕,又像是那片熟悉的草甸。她不再担心之后该怎么办,也不再回忆曾经走过了多少路:她不再思考,她不再感受。
记忆如同一颗蒲公英种子,在风中越来越轻,越飞越远,无声消失在明媚天幕中。
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一朵野花无声凋谢,一片树叶随风而落。但她最后也没闭上眼睛:在她失焦的红色眼瞳中,蓝天依然澄净、白云信步闲庭。
死亡远比她想到要迅速,要猛烈: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说出自己的遗言,往日时光中,莫芒总觉得时日尚早,那封夹在手记中的遗书,自始至终只写了遗书二字。
明日的阳光还会温暖,明日的草地将翠绿依然。
但明天的故事中不再有她的身影。
而她忘了说“再见”。
不知从何时起,莫芒意识到青春已是一场遥远模糊的梦。
她已经过了20岁生日,虽然啮齿种的衰老并不能从外表上轻易看出,但她确实发现,自己对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了。
啮齿种这一短命的可怜人种,寿命对她们来说就像是一座大山——她的朋友在出生后的第41个冬天死于衰老,而她故乡里有着“长寿之星”称号的老人也才活了67岁。
莫芒并不是同族们那样安于现状,一辈子都蜗居在拥挤的城镇中醉生梦死的人。她在6岁刚成年那年,就离开了城镇独自冒险,而在聚居地外的所见所闻,对她造成的冲击影响了她一生的观念。
“长生”
她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这个词的时候,正抱着一杯草莓啤酒。当时她只把这个词当做酒足饭饱后的笑料——怎么可能有人能活上百年?她的亲朋好友、邻里街坊,大多都在四五十岁的年纪归于永眠,就算是侥幸长寿,也不过才能活六十几岁。
但是在之后,待她走出自我封闭的城镇、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生灵之后,“长生”的分量越来越沉重,这词仿佛一把锐利的尖刀,直直刺穿了她的心脏。
长生?凭什么?
凭什么那些尖耳朵的能随随便便花几十年迅游
凭什么那些人能嬉笑打闹着度日,挥霍大把时间,而不用把它们精确分配给自己的工作?
凭什么她、她们啮齿种,就要在忙碌五十年后归于尘土、就得受到这般速死的诅咒?
看着那些三十岁还尚处幼年、百岁还正值青年的种族,莫芒嫉妒着、痛恨着、质问着、最后满心怒火徒留伤悲。高天之上的诸圣回应她的只有沉默,但匆匆过客们留下的嬉笑缺直刺心头。
她离开了故乡。离开了这片封闭的土地,她知道,倘若再与她的同族们醉生梦死,她剩余的生命就真的只能在碌碌无为中烟消云散了。
收拾行囊,拥抱未知,她所见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她看到了魔法师的指尖迸出火花、她看到了蒸汽机轰鸣的运作,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太过短暂,剩余的时日远不足以她迈步远行。
于是她开始追求长生。
悲喜爱恨杂糅在一起,被莫芒咀嚼着吞下,而后孕育出执念——仅仅是执念,对长生的执念。
她接触了魔法,她知道了魔兽,她也看到了人造种是如何诞生、又是如何被魔兽撕碎的。长生的代价过于高昂,仅仅是寻找它的蛛丝马迹,她就已经奔波劳累,终日忙碌。
游商、植物学家、旅者、魔法师。凭借着努力,她积攒起家当,也被赋予了各种各样的标签。但她自己知道——莫芒·冬青果,从来只是一个狼狈地在死神镰刀下翻滚逃窜的老鼠。
在听闻那些半真半假、离奇诡幻的传闻后,莫芒踏上了那条前往米拉克附近的船。仿佛只要到了那个地方,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她就能获得梦寐以求的寿命、到了哪怕40岁也能蹦跳着采摘浆果、在夕阳下起舞一样。
一条明轮快船载着她,开往那片未知的土地。
新锐蒸汽机动力澎湃,明轮桨叶在波涛中低沉吼叫,这条新时代的伟大发明带着她的美梦,在大海中无畏远航。
离岸时的璀璨烈阳如今已然西斜,血红夹着赤金缓缓没入海浪背后,细碎的光闪耀着,在波涛上沉浮起舞。甲板左右摇晃着,仿佛婴儿的摇篮,那暮色前残存的太阳余晖,为一切都披上了温暖的纱。
莫芒凝视着天边,云腾雾起,恍如层峦叠嶂,缥缈的云翻涌着,如伟岸神明身着华丽裙装,踏出磅礴舞步。
她加入了这支舞。海风是她的舞伴,浪鸣是她的伴奏,有节奏的桨声恰如一支三拍舞曲。闭上眼睛,随着甲板的摇摆而旋转、跳跃,就像是在十八年前,成年礼晚宴中她跳的那场优雅舞步。
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无论是发酸的后腰还是逐渐跟不上拍子的喘息,都在无声的为她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而悲叹。在她擦掉额头的汗珠时,才意识到,无情的时间竟已从她身上夺走了那么多东西: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很快,就连她的生命也。
但好在,她还剩下野心,她还看得清字、还提的动笔,还能研究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术式,还能探索那些两世之间的玄妙奥秘。
青春确实是一场遥远的梦,远到儿时玩伴的面容只剩一片模糊。
她还有机会,待到她走下船舷、坐上马车、抵达那座闻不到海风的小镇的时候,才能知道时间是否仁慈地为她准备了那份她执着渴望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