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听见背后有声音,他握紧了手里的枪。
他受了村里人的托付,上山来找那神出鬼没的怪物。上山前他带了几条狗,但刚到山脚下,那几条狗就龟缩在地,哀哀叫唤,任由他拖拽、打骂,几条勇猛的猎犬像断了脊椎骨,瘫软在地,更有一条在惨叫一声过后,一头撞死在树桩上。狗血喷溅出来,洒上死木,向下拽出一条红蛇。
猎人只能自己上了山,带着他的猎刀,弹丸,以及他的枪。这枪是他从一个老猎手手里收来的,那老猎人老眼昏花,只顾着酗酒,为了买酒就把枪赎买给了他。
“你得握紧这把枪。”老猎人絮絮叨叨地,“你不相信枪,枪也不相信你。”
猎人那时候觉得好笑,猎手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手。但是现在,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里的枪,以及祈祷它能听话。
猎人上山前受了村人的嘱托。那时候他急切地想证明自己,就来到了这个村子。村中户户哀嚎,家家悲哭,他便来问个究竟。
“山里有妖怪。”村人哭着说。
附近确实有座山,山上树木繁茂。夜半时分安静非常,无闻鸟鸣,不见兽行。
“什么妖怪?”猎人追问。
“吃人的熊君。”村人这样回答。
熊君,猎人听过的。熊形的妖怪,聪明得很。行在林间,匿于风中。有人上山,则起身招手,引人来看。若人背对,则前爪轻搭肩,人一转头,便露出脖颈,熊爪则可一击毙命。
“熊君不是在山上?”猎人再问。
“熊君下山了。”村人眼露畏惧。
不可能的。熊君不可能下山。不要说世间几百年没有熊君出山的故事,连熊君出世也闻所未闻。
“熊君真的下山了。”村人浑身战栗,“熊君……侵门踏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村人指着几座草屋,猎人看去,房倒屋塌,枯草满地。“熊君之作。”
猎人吞了口口水。
“你是猎人吗?”村人拽住他,“我们找了好多猎人,都没有用。”
要请驱魔师。猎人的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他握住自己的猎刀。
“我是猎人。”猎人握着猎刀。猎犬在他身边呜咽。
“你能帮我们吗?”村人急切的问他。
我不能,我只是个游荡的猎手。我只是得了把枪,我只是有把猎刀,我只是有几条猎犬……
“我能。”猎人拍了拍他的枪,猎犬发出绝望的哀鸣。
猎人上山了。猎犬撞死了一条,其余的作鸟兽散。
于是猎人只剩下了他的刀,他的枪。
猎人端着猎枪,闻着山风。山风里有肉腥味,有走兽的臭味。
有熊。有熊君。猎人不知道熊君在哪里,但它似乎如影随形。
“来啊,来啊,你这畜生。”猎人喃喃自语,“来啊。”
猎人端起枪,风里有吼声。山君不见影,熊君伴风行。
猎人低头,看着地上的痕迹。山里常有人来,踏出一条径。径上无落叶,径外遍地骸。猎人试探性地踩了一下小径外,留下一个脚印。
熊君从此过,此地必留痕。猎人继续向前。
山间曲折蛇行,折复往返。相似的林子,相似的径。猎人端着枪,在林间行。忽转过一处,林间簌簌地响。猎人向前一步。
几对硕大的脚印赫然映入眼帘。
熊君从此过!
猎人唬得胆战心惊,四处环顾,猛听得林间风起,眼见得树缺影动。
开枪!开枪!
猎人登时心乱如麻,魂飞魄散,手中扳机似有千钧之重,无论如何无法叩击。这没用的东西……!猎人一把撇了枪,抽出猎刀,但林间黑影似猛冲过来。猎人大叫一声,狠狠掷出手中猎刀。
“铿“地一声。
猎刀扎在什么上,碎成两段。林间黑影屹立不动。
猎人吞了口口水,稳下心来,定睛看去。
林间有怪石,石后有杂木。树桩似熊眼,怪石如妖形。
猎人长出一口气,哈哈大笑,笑自己胆小如鼠。他捡起枪,走过去寻猎刀。猎刀断成两截,不能用了。猎人咂咂嘴,向山上走去。
山路陡峭,时有乱石。猎人把枪放到背后,小心翼翼向上攀爬。此时熊君若一扑,我必定粉身碎骨。猎人忽地冒出这个想法,登时冷汗浸背。莫说,莫说。不吉。猎人收了心思,向上攀升。
一步,一步。风来。
臭味!
猎人顿时头皮发麻,冷汗涔涔。熊的臭味,正侵入猎人的百骸。
熊君在附近!
猎人连滚带爬,手脚并用,爬上乱石。他瘫在石头上,举起枪,环顾四周,枪口四下扫去。
翠绿。山林的绿。深绿,浅绿,远处是灰。更远处有烟。
猎人双手握不住枪,试探性地叩了扳机。“砰”地一声,枪口冒烟。
猎人稍稍放下心来,低下头,嘀咕了一声。“那老东西的枪还挺灵敏。”他猫着腰,看看乱石上方,没有活物。
猎人长出一口气,握着枪,从乱石上爬出,“吓死……”
一双棕黄的眼睛。一身棕色的毛皮。
猎人大骇,手忙脚乱举枪,枪口乱抖,扳机仿佛有千钧之重。那趴在乱石下的熊君弓起身来,遮天蔽日。猎人的枪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熊君吼了一声,举起爪子。
山里有妖,名曰熊君。
毛绒绒的……特蕾莎应对着这群小家伙们的欢蹦乱跳,刚放下一个,又扑上来一个。软绵绵,毛绒绒,热烘烘,活体的温度传到她身上,手里毛绒绒的触感不停地滑来滑去。幸亏自己不是生物医药相关啊。特蕾莎一面应对着小家伙,一面感叹了一下。
小小的,活蹦乱跳,小动物的魅力就在于绝对没有威胁性的可爱。特蕾莎好容易将一条金毛犬从身上扒开,转眼就被一只暹罗猫缠上,小家伙趴在自己身上撒娇。
要不要也养一只宠物呢,特蕾莎有一霎那,起了这个念头。养宠物的话,养什么好呢。狗?猫?不要不要,要养就养实用一点的……我喜欢能帮我忙的孩子。灰狼吗?但是,要养就要养一群,群狼才有用。独狼终究只是单体的战士,而且真正的狼难以驯服,驯服的狼只是大一点的狗。豹子?狮子?不要,猛兽的话,尽管能帮我处理掉我讨厌的家伙,但毕竟吃的太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预设资源来喂。蛇?一想到这个,特蕾莎就打了个寒噤。养不熟!冷冰冰的!以及好可怕……能泰然自若地施以酷刑,能面不改色地玩弄权术的“金梅特尔的女爵”居然怕蛇,说出去要被笑话的!
那么……鹰呢?特蕾莎心念一动,鹰怎么样呢?相比之下,鹰吃不下那么多,单个也可以作战,够独特,不会冷冰冰……更何况,鹰还能传信捕猎,相比之下,确实更有用一点。
另一只暹罗猫缠了上来,还有一条黑白花的大狗。特蕾莎猝不及防,被扑了个趔趄。热乎乎的吐息喷在脸上,手里的小猫咪咪叫。
回去就让他们给我找只猎鹰来。隼也可以,鵟也好,雕我也喜欢。不要他们帮我训,我会亲自驯服它的。
特蕾莎将手扶在栏杆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下方。下方是山呼海啸的人群,他们在欢呼着同一件事情:
“女皇万岁!”
时间还算可以,她欣赏着下方的人群,享受着一刻的荣耀。合纵连横,拉拢贵族,暗杀旧王,扶持上位,架空皇权——她的上位顺理成章,她母亲的血统,帮了她的大忙。
多亏了之前和圣女达成的共识,圣女已经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了不少。她告诉阿丽娅,亚历山大没有能力管好这个国家,她为国家的未来感到忧心,必须由自己站出来保护国民时,阿丽娅相信了她的说法。诚然,亚历山大难当大继是事实,但她特蕾莎谋权篡位,乃是谋逆造反。而圣女一旦相信了她的话,也会对她的行为自动蒙上一层正当性,而凭借着阿丽娅与亚历山大的友好关系,即使自己要赶他下台,他在阿丽娅的劝告下,也只会认为“为了王国的长远着想”——都说了这小子难当大任,权力,应当由自己紧握住,无论如何。
贵族之间的联络比较复杂。利益纷争,关系亲疏,她不得不动手铲除了几个实在对她特蕾莎·齐柏林有意见的贵族家族,才让这帮人统统噤声。利用她的,当处以灼心之刑;背后搬弄她是非的,当处以拔舌之刑;胆敢欺骗她的,她将让这些人知道,她为什么被称为“铁处女”。她只是封住了地下室,她只是做旧了刑具,“铁处女”的拥抱,从未离开过金梅特尔。当然,她也花了不少钱,来拉拢一些贵族,这些或是名声赫赫的世家,或是老牌的旧贵族,他们的用处,就是增加她的合理合法性。她许他们以垄断门阀,他们许她以权力。
——但门阀注定要被清算的,特蕾莎·齐柏林盘算着。她的眼睛扫视下方的人群,锁定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权杖。
不远了,再让你们活跃两天。她举起手,挥手微笑致意,眯起的眼睛掩盖狠戾。你们活着一天,就一天是我的心腹大患。她扬起头,看向地平线的尽头。那里是其他的公国,其他的国家。那里埋藏着数不尽的珍奇,那里是她的剑锋尚未抵达之地。
总有一天,特蕾莎·齐柏林咬紧牙关。我的权杖,将追逐着太阳,太阳所在,我的权杖、剑锋、法典之所在。
她举起权杖,杖尖直指远方。
太阳洒在大地上,泛着金光。
“如此这般,梅斯菲尔德小姐。”特蕾莎端起红茶杯,啜饮一口,“让我们达成联盟,为了更广袤世界中的胜利吧。”
说这话的时候,特蕾莎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霍莉·梅斯菲尔德的宠物蛇,内心惊慌失措。
——好可怕!好大一条蛇!好可怕!
“更广袤的胜利……你指的是什么呢?”霍莉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花茶,伸手摸了摸宠物蛇的头,“好了波波,等下就陪你玩哦。”
蛇有名字……哦对宠物蛇,有名字很正常。特蕾莎努力移开视线,让自己不要再关注那条蛇了,“您的话,更多的金钱……之类的吧。以及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盟友,”特蕾莎放下红茶杯,拔出新锻造的佩剑。剑柄上的紫色水晶环绕着白色的大颗钻石,她将佩剑深深插入地面,“我也会为我的盟友提供保卫。我们互不侵犯,我们一荣俱荣。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成立您的教国,或者单纯在您的领土里富集所有的财富。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盟友,为我提供盟友的合作,那么,我的剑也将为您挥舞。”她拔出佩剑,插回腰间。
“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霍莉继续笑着,她的蛇在她手下“嘶嘶”地吐着信子,“但是你要怎么保证,我是您的盟友,而不是您的粮仓呢?”
“这个您大可放心。”特蕾莎立刻拿出一个紫色的吊坠,水晶虽然暗淡,但依然发着微弱的光芒。“这是我的魔之契约。您将您的魔力灌注其中,合以我的魔法,契约即成。在契约内,我绝无可能对您出手,我的魔法将在您的物体和人员身上全部无效,而物理层面的攻击也会被尽数挡下——您看如何?”
“这个听起来倒是挺好玩的。”霍莉拍拍手,“你既然都来了,空手而归倒是我这个主人公的不是了。你能为我提供金钱的入账,那么先说好,你需要我的什么?”
“我需要您的……一点资金支持。”特蕾莎狡黠一笑,“为表诚意,我为您带来了一箱礼物。”她侧过身,让出背后的一只宝箱,拍拍手,风魔法打开盖子,一箱财宝显露无遗,“微薄小礼,不成敬意,望您笑纳。”
“嗯,波波,去。”霍莉的大蛇爬了起来,特蕾莎慌忙让出一条路。大蛇将宝箱围在中间,头伸到箱子里,嘶嘶吐信。“那么,我们签约?”
“好!”特蕾莎立刻将盟约递了过去,“请您和我一起握住它。”
霍莉握住了契约。
“在此,我,特蕾莎齐柏林,以魔力发誓——”“霍莉·梅斯菲尔德,以魔力起誓——”“我愿以我的国之兵马换取支持……”“我以我的金钱支持换取兵马的使用……”“以刀兵之利,护财宝不失。在此,起誓。”
契约亮了起来,红色和紫色交织,跃动着,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我们将所向披靡。”特蕾莎面带笑容,看着眼前的英气少女。骁勇的骑兵,卓越的骑士,引领死亡吧,杜拉罕。
“这是你的愿景吗?”拉斯洛并没有动面前的红茶。她身着骑兵的军装,马靴擦得锃亮。
“拓土开疆,是每一代意欲成为君主之人的愿景。”特蕾莎主动拿起了茶杯,啜饮一口。她的眼光扫过女骑士的剑,扫过女骑士。“无谓的征伐会带来毁灭,但一个统一的帝国,将带来长治久安。”
“那么您觉得,您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是恺撒或者屋大维?”拉斯洛轻笑一声,“再强大的帝国也将迎来土崩瓦解的一天,更何况,你真的有手腕,能管理好一个偌大的帝国?”
“我将尽我所能。”特蕾莎垂下眼帘,“团结一切我能团结的,消灭一切我不能团结的。就这样。”
“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过如此。”拉斯洛轻轻摇摇头。特蕾莎沉默片刻,“愿闻其详。”
“兵者,无外乎进攻与防御;政治,无外乎团结与对外。”拉斯洛朝特蕾莎点点头,“并非对你的党同伐异抱有见解,而是对你党同伐异的对象不置可否。你要团结谁?你又要消灭谁?你的剑,不可盲目挥舞,你的盟友,不可盲目选择。你想党同伐异,那就要明确,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多地结交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尽可能少地结交敌人。”
“受教了。”特蕾莎叹了口气,“敢问恩师是……”“一个过去的人。”拉斯洛的眼帘垂了下来,终于接受了特蕾莎的红茶。
“小姐可想过将自己的力量为什么所用么?”“我只为自己而活。”“人总要有个目标。”“我想活下去,得到自由。”
特蕾莎点了点头,将茶壶向拉斯洛的方向推了推,“再来点茶么?”“不必了。一杯足矣。”“抱歉。”“也不必歉意,只是足够了。”
“与拉斯洛小姐一番谈天,受教颇多。”“言重了,特蕾莎小姐目光远大,日后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承蒙谬赞。望拉斯洛小姐……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仅为自己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