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特尔的女爵……”特蕾莎凝视着镜中人,“我称呼您为女爵……无妨?”
“我允许你,以特蕾莎为名的平民。”女爵的回答让特蕾莎感到了一点恶寒,心头浮现出对方可能无法正常交流的预感。如果对方无法以言语动摇,那么必要时刻,必须用魔法抗衡,且稳定自己的心神,绝不能被女爵的法术击溃心智。“感谢您的仁慈,女爵大人。但我敢问您,您向您的神,所求为何?”
“你就是我,你之所求,也为我之所求。”镜中的女爵眼中闪着狂热的光,紫色的头发飘动,“我要整个王国。从金梅特尔开始,一寸,一寸。皇室,皇室不值一提!在我主的协助下,我将成为整个王国的唯一君主,不,只要太阳普照的地方,都是我的国土!”
特蕾莎感到一阵晕眩,梦中的景象再次浮现。的确,她梦中的广袤领土,阳光普照之地,剑锋所指,无不拜服。梦中对她的“太阳王”的称呼,也正因为此——
阳光能照到的地方,皆为她所君临。
“不愧是特蕾莎。”特蕾莎轻声感叹,像是评价女爵的野心,也像是在审视自己的欲望。“你谋杀金梅特尔的男爵,将金梅特尔据为己有,又暗地里监视博普利亚的动向,处处提防公爵大人,担心他的女儿会夺走此地——”
“因为博普利亚是个极好的佣兵故乡。”女爵轻声回应,“此处贫瘠,作物不长。除非出卖力气,否则难以为继——最好的佣兵来源。只要我振臂一呼,以食物钱财作饵料,这群人就是我的马前卒,将为了我的大业,前仆后继。”
“好算计。”特蕾莎鼓起了掌,“他们用命挣来的钱将以税收的方式回到你的口袋。左手倒右手,好算计,女爵大人。”
“平民,我特允你暂时和我拥有一致的地位——”女爵扬起下巴,“作为你聪慧的奖赏。”
“我还要谢谢你吗,女爵大人?”特蕾莎讥笑一声。“你所欲皆为权力,甚至,我大胆猜测——您,想成为,‘魔王’吗?”
镜中人沉默了片刻后,爆发出似乎要掀翻湖面的大笑声,特蕾莎感到似乎湖水真的在波动,“有趣——你凭什么如此猜测,与我无限相似的平民?”
“因为魔王是权力的顶点——又或者,其实,您在觊觎着神的位置?”特蕾莎摊开手,“毕竟,魔王最后会成为神的食粮,但神——背后操纵一切,掌握一切。”特蕾莎将碎发甩到耳后,“如果告诉您,您可以用灵魂,生命,去换取生前的权倾朝野,生前的极致荣华,您会这么做的。您的荣耀高于一切,您畏惧被操控的感觉,因此无限地向上,向上。”特蕾莎在脑中飞快地组织逻辑,整理思绪,越说越快,她坚信自己正在拼出一条无限靠近对方真相的道路。
特蕾莎想起自己看到过的,面前女爵的生平。她早年失母,父亲的再婚对象是为了牵制,也为了父亲的平步青云。她的婚姻是权力的筹码,她的命运被权力握在掌心。要么被吃掉,要么吃掉别人——这就是金梅特尔的女爵,全部的人生。女爵最后跪倒在圣女和皇太子面前,败于她自己的恶行暴露——又或者,死去只是她向邪神出卖灵魂的一步?失去肉身,以完全的灵魂归于邪神——
“您想成为神吗?女爵?”特蕾莎最后,轻声问出了一句。
镜中人以扭曲的笑容,看着她。“我突然想,就这样吃掉你,有些浪费——不如你把身体交出来,我保证你灵魂不散,为我所用,做我的智囊,为我的天国献上自己的全部?”
“将一个同样觊觎王国的人收为智囊,您真是勇敢。”特蕾莎再次露出讽刺的笑容,“您似乎不在乎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那么就把身体交出来吧,平民。”女爵的手掌突然贴上了镜面,似乎要从镜子里钻出来,“不愿成为我的手下,那就成为我的养分吧。惹人生厌的平民——”
湖水再次波动起来,特蕾莎也站立不稳。她努力平衡身体,凝视着镜中人。“女爵大人,既然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
“去死啊,平民!”女爵尖叫起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迸发出来,“把身体——还给我!”
该死的坍缩!特蕾莎感到身体上传来重压骨骼的疼痛,神经发出惨叫。不行,不能就在这里崩溃,起码不能让精神先身体而崩溃——“女爵大人,您可要想好——我这身体,可是您的原身。要是毁掉了,就算您吃了我,我也回天乏术!”
压迫感减轻了。有效,女爵也在投鼠忌器——但是不要刺激她。特蕾莎大口地喘着气,平稳心情。她似乎明白了一些——面前的女爵不是个蛮干的疯子,恰恰相反,她有自己的算计。只是在她面前,一切都要让步,她的利益高于一切。她可以为了利益暂时妥协,也可以用利益拉拢,或者让她退去。
“女爵大人,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特蕾莎咳嗽了两声,“您把灵魂交给了神,因为您觉得神并非不可反抗吗?”
“我只是想要无上的力量……”“以您的深谋远虑,不可能在看完童话故事后,不明白将灵魂出卖给神,换取的只是一时的畅快,而非高枕无忧,实际上甚至后患无穷。除非,您有别的算计。”
女爵沉默了,特蕾莎露出了得胜的笑,“或者您真的没考虑过,自己不久就会被吃掉?只是贪图一时的力量?”
“闭嘴!你竟敢——嘲笑我?!”“并非讽刺,女爵大人——这是怜悯。”特蕾莎一边扛着身体上的压迫疼痛,一边艰难地摇摇头,心中满是无声的嘲笑。何其短视——果然还是个孩子?“您不希望再被物化为棋子,发誓要成为棋手,于是您不惜和神打交道,甚至卖出了自己的灵魂,意图成为操纵一切的棋手。但您最后,也不过是一盒棋子中最大的那枚,真正的棋手随时可以把您装入盒中,回家吃饭。您最终亲手把自己物化成了权力的权杖,何其悲哀。——呃!”压迫感更进一步,压得特蕾莎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现在杀死你才比较好,平民。你成功消磨了我对你的耐心。”女爵的面容冰冷。
“你我……都是画中人。”特蕾莎肺部一阵疼痛,咯出一口血,“朝生暮亡。既然都是蜉蝣,横竖都是死路一条,那么何不反抗呢,女爵大人?!”
“说得好听,平民。”女爵大人冷笑一声,“若不是现在你占据着我的身体,我就要把你那条舌头,那颗心和脑子都挖出来,好好尝尝你的味道。”
您似乎还会用我的血泡澡,女爵大人。特蕾莎又暗自讥笑了一声,只是她现在真的说不出来话。“您要我的身体有何用呢,女爵大人?想重回世间吗?但这样违反了神的契约吧——不是吗?”
“我发现你学不会安静地去死,平民。”特蕾莎又吐了两口血,尽管她已经运起自己的磁场抵抗,但她的力量毕竟还是生疏,她感觉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开裂声。“毕竟我就是您,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您的打算。您将灵魂出卖给神后,发现身体因为离魂,而找了个新的主人,随后您就打算把身体抢回来?您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您的变数?”
“你什么意思?”“我就是您,另一个您。我和您有共同的志向,而我呢,也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前进着。”身上的压迫突然撤去,抽力让特蕾莎直接摔在了地上,镜中的女爵发出了嘲笑声。“我已经解构出了魔法的本质。如果您想要权力的巅峰,也如我之前所说的,光是成为魔王是不够的——因为魔王最后会被神吃掉。听着,你要解构神的力量,你要反过来吃掉神的魔法。你要,成为神,你要杀死神。”
特蕾莎从地上爬起来,对上镜中女爵疑虑的眼神,“杀死神?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凭我解构了魔法,凭我做到了前无古人之事。”特蕾莎张开双臂,开始游说,“魔王也不过是棋子,也不过是被神随手涂抹的画中人。你要想成为真正的至高无上之人,就去成为神,就去杀死神。在这个方面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要逃离被神吃掉的魔王的命运,我要摆脱同为食粮的命运。我们在杀死那个神这个方面,目的是一致的。你现在急着收回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神会猜测你要撕毁条约,直接抹杀你;我会就此消散,你也再无翻盘的机会。不如你现在就此放弃你的打算,转而与我合作——我们共图我们的弑神大计。”
特蕾莎连骗带吓,镜中女爵的表情开始动摇。“我说的没有问题,对吗,女爵大人?现在杀死我,不如转而与我联手。”特蕾莎伸出一根手指,“您将成为新的神。而您已经是神了,又何须在乎一个小小的王?”
女爵低下头,沉思片刻,“把你解构出的东西给我看看。”
“学说被广泛接受是研究者的夙愿。”就怕给了你也看不懂,特蕾莎思考片刻,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马上谈妥了,别再节外生枝了。她看了看镜子,“怎么给你?”
“额头贴到镜子上。”“好吧。”特蕾莎疑心这是陷阱,深呼吸稳定心神,看女爵先闭上眼,将额头贴了过来,也疑神疑鬼地将额头贴了上去。
“想着你的研究内容。”特蕾莎回想着她完整的学说,顺便完善了一下不太严谨的地方,等她把全部的研究内容都回想了一遍后,睁开眼,将额头挪开。镜子那边的女爵正呆立在原地,满脸都是接收了高浓度信息冲刷后的茫然。
特蕾莎摇摇头,初中生学博士物理还是太勉强了。“就这样了,女爵大人。我把能告诉你的都说了。你能不能弑神,就看你的造化,你的能力了。”特蕾莎摆了摆手,转身要走。
“我还会来找你。”女爵飘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我无处不在。”
特蕾莎脚下的依靠消失了,她掉入了湖水中。冰冷的液体灌入口鼻,脆弱的肺部在刺激下,又吐了好几口血,红色飘在湖水中。特蕾莎拼命滑动四肢,奋力游上岸,躺倒在湖边大口喘气。想想自己的谈判历程,特蕾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人类都是折中调和的。一开始就要我给她当智囊我肯定是不同意的,先说横竖都要杀了我,我就愿意把研究内容给她看看,让她当我的内应,带着她去弑神了。……算了,我也没抱她能弑神的希望。”
歌聲。
悅耳的,美妙的歌聲。七弦琴撥動,天使吟唱。
金色的光纖編織成薄紗,輕柔地覆蓋一切。特蕾莎能感到自己連綫粒體都在愉悅地舞動,爲她帶來更多的能量。她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邊走邊四處張望。
安寧而典雅的石膏像排佈兩列,作爲雕塑主體的男男女女,面容恬靜,五官柔和,無聲地寬恕一切罪孽,緘默著聆聽萬事萬物。潔白的輕云為地面,為臺階,為柱子,一切都是金色和白色,寂靜無聲。
極樂淨土鋪滿寶石。特蕾莎心念一動,光華的色彩立刻從她脚下鋪開。金紅石,翡翠,紅玉髓,七寶在四周熠熠閃光,悠揚的吟誦聲隱隱傳來,圍繞在身旁。
特蕾莎打量著四周,遲疑而猶豫地緩步向前。她可以面對深遠的噩夢,卻在幸福恬淡的美夢前踟躕。她走過一扇扇莊嚴的金色大門,遲疑地推開。
她看見謙卑的人。她看見恭順的人。她看見聖靈的凱旋,神的靈行于水上。
她看見慈悲的人。她看見抗爭的人。她看見業力的輪回,行善者終得善果。
但丁的歌頌在她的耳邊回響。悉達多的勸誡在她的身旁縈繞。
她往前走,推開一扇門。她看見自己來的那個世界中的眾先賢,坐而論道,暢所欲言。看見她,他們招招手,讓她過來,席地而坐。特蕾莎安靜地聆聽先賢的論述,記錄他們的言行。
雅典學院。特蕾莎恍然閒,覺得自己就身處于遙遠的雅典學院。神聖的渴求讓她心神蕩漾,情不自禁落下淚來。她鮮少哭泣,今日有感而發。她意識到自己在哭泣,立刻擦掉眼淚,虔誠地聆聽。東西方的思想在碰撞,迸濺出智慧的火花,伴隨著先哲的大笑。
遙遠的鐘聲響起,先賢們扶起彼此,説説笑笑,向遠處走去。特蕾莎立刻爬起,追隨先哲的脚步,但他們走得太快,衣擺也消失在雲間。特蕾莎不死心,再次推開一扇新的大門,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撲面而來。光彩照人的臣子拉住她,將她帶上了城樓。下方的人民虔誠地朝她呼喊,稱她為特蕾莎·齊柏林女皇,永恆的太陽王。人民在歡呼,人民在等待,他們傳唱她的功績,她帶來了國泰民安,她帶來了高尚的智慧,她的光輝普照之下,繁榮永繼,萬物生長。
特蕾莎站在城樓上,遠眺她的國土。她看見了自己興建的學院,她看見了那個能夠帶來無限能源的祭壇,她看見了一個奇怪的雕塑——那是她抽象理論的具象化。
特蕾莎俯視萬邦來朝,恍然閒想留在這裏。但她想起了遠去的先哲,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於是她提起裙擺,轉頭跑下城樓。她還不是女皇,她還沒有領悟真正的智慧,她還不能帶來真正的興旺。榮耀被她抛在身後,她向前跑去,追逐她向往的至高智慧。
請求神佛,賜我以醍醐灌頂的智慧。請求神靈,賜我以洞徹萬物的靈敏。
她在雲中奔跑,周圍的華美逐漸褪去,變得深沉而黑暗。在奔跑中,特蕾莎突然聽見誰在回應她的願景。特蕾莎呼喊著,尋找聲音的來源,脚下卻被什麽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特蕾莎一聲驚呼,支起身體。她的雙腿正浸泡在一汪清泉中,泉水流淌,仿佛正發出微光。她轉了個身,仰面朝天。
特蕾莎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清明、冷靜。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她眼中解構,露出它們的原理、聯係、機制。她仿佛能夠洞穿一切,如岡格尼爾的具象,撕裂一切虛妄。
下落。下落。在寒冷的虛空中下落。沒有聲音,也沒有呼喊。
特蕾莎聼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轟鳴。她看見了無數雙眼睛:女僕的眼睛,被原主殺死的人的眼睛,死去男爵的眼睛,貴族們的眼睛,皇太子的眼睛,聖女的眼睛——他們凝視著她,他們將自己牢牢釘在她身上。挨挨排排的眼睛,黑白色的肉漿果。能被看到的眼睛背後,是更多的眼睛,他們搖搖欲墜,他們迫不及待地撲到她身上。
特蕾莎聽見眼睛在笑。特蕾莎聽見眼睛在唱歌:
“白色的羽毛河中游,紫色的影子岸上走。白色的羽毛沉到底,紫色的影子無從求。”
“白花瓣,紫花瓣,月亮底下曬成乾。白花成茶潤喉舌,紫花綴衣襯神殼。”
眼睛嘻嘻笑著,靠近她。黑色的眼珠,黃色的眼珠,綠色的眼珠。嘻嘻笑的果子突然朝後退去,一張臉出現在特蕾莎的臉上方,和她面對面。
——諾蘭。
他的臉腫脹著,白色的死皮覆蓋著整張臉,嘴唇殘缺不全,白森森的牙根在破損的牙齦中若隱若現。前額的一塊皮肉掉了下來,頭骨閃耀著石膏般喑啞的光。他的頭髮如固定的蒙紗火苗般漂浮,隨著空無浮動。
特蕾莎屏住呼吸,但諾蘭的臉突然朝她衝了過來,鼻尖貼住她的鼻尖。特蕾莎來不及大聲驚呼,諾蘭的眼睛猛地睜開,黯淡的綠色眼珠暴突,幾乎和特蕾莎的眼球挨在一起。特蕾莎能看到諾蘭眼底的血絲,和在他眼瞼裏蠕動的白色絲綫。
學生會長的喉嚨裏發出格格的聲音,古怪地左右扭動起來。特蕾莎向後縮起脖子,閉上眼睛,不去看那張明顯死去的臉。耳邊冰冷粘膩的觸感,寒氣吹過她的耳廓。
“你無處可逃。”
浩茫的空無變成了棺材,四面八方的壓力朝著特蕾莎狠狠壓了下來。尖嘯聲,獰笑聲,歌謠的唱詞曲調,諾蘭尖利的詛咒。特蕾莎緊緊閉上眼,在心中尖叫——
特蕾莎突然睜開眼,她正躺在一片沼澤中,正在往下沉。特蕾莎立刻滑動四肢,像在雪地中滑出一個雪天使那樣,將自己往岸邊拉去。直到她碰到了岸邊,直到她把自己拉上岸。
趴在岸邊喘息時,特蕾莎才恍然想起,諾蘭還活著,還被關在牢裏——
又或者,他的靈魂早已溺死在歌謠中提到的,有白色羽毛游曳的河流中呢?
原主到底在干什么……特蕾莎的无言以对已经快要漫出来了。且不说把所谓的“神”召唤出来并无意义,“神”也不可能放任她活着,难道她就没想过吗?
特蕾莎偏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掌心搓魔法的阿丽娅。如果自己猜想没错的话,恐怕自己需要给她争取一点时间。特蕾莎走过去,站在阿丽娅身边,“诺兰会长,您到底要做什么?”
“嗯?本该是同谋共犯,却要站在所谓光明的一边了吗?”学生会长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缺,“不过不要紧,演员的举动出乎意料,戏剧才会更有趣,不是吗?神也会看得更开心的。”
“我可不认为单纯的毁灭算得上什么一出好戏。”特蕾莎按住腰间的佩剑,靠近阿丽娅,“阿丽娅,现在事发突然,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现在也什么都不知道。相信我,你应该也能猜得到,诺兰一旦成功,我也得死。我不会拿自己的姓名开玩笑,相信我一回,拜托了。”特蕾莎压低声音,神情严肃。阿丽娅看看身边的恶毒大小姐,又看看周围即将成型的黑暗空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咬了咬嘴唇,回应道:“……好,我相信您,齐柏林小姐。也请您不要……”
“这次我值得一个相信。”特蕾莎深呼吸,拔剑出鞘,“我去拖住他,你找机会,想办法击倒他,强迫他解开空间。”
“不自量力,特蕾莎。”第三次被诺兰打倒后,诺兰摇摇头,遗憾地看着她,“你在和我比试剑术吗?我觉得你直接使用法术更好一点……呃!”
一束光波击中了诺兰,打得他踉跄两步。特蕾莎眯起眼睛,果然,否则阿丽娅的刚才一击,力道不会这么弱的,“大意了?你没能展开你的魔法……还是你已经弱到会被我的干涉影响了?”
“你的干涉?有趣,你觉得你的剑术,对我是干扰?”诺兰眯起眼睛,“不愧是以傲慢和妒忌著称的铁处女齐柏林。这等的自以为是,闻所未闻。”
“不,你遗忘了一点。”特蕾莎勉强支撑自己站起来,对着学生会长笑,“告诉我,学生会长。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系统地学过,《法术学的数学原理》?”
法术是什么?从认识到法术之后,特蕾莎就一直在思考,法术到底是什么?在无数次的实验,翻阅了整个图书馆的书之后,特蕾莎意识到了一点:
法术本质上是通过一片由生物电外放构建的临时磁场,操纵了一系列的变化,然后取了最为显而易见的表现,之后为其命名。
以火系法术为例,火系法术本质上是通过操纵施术单元,短暂构建起一片临时磁场之后,通过磁场内粒子的辐射特性,引起一件物体的剧烈氧化还原反应。一般来说,这种反应是不该发生的,但是,磁场的短暂构建与改写,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再以风系法术为例。在以施术单元构建临时磁场后,吟唱的法术可通过短暂改变一块区域中的温度差、磁场方向等系数,最终形成不同的风。而所谓的“高级魔法师”能够做到的无法杖施法,本质上是使得身体更加适应自己构建的临时力场,以达到可以快速通过生物电构建磁场,并迅速施术。而那些天生的天才,则是几乎无师自通了这种构建磁场的能力,甚至可以无意识地构建磁场。
特蕾莎每次想到这个事实的时候,都会悄悄骂一句脏话。
那本小册子上的东西证明了她的猜想。光魔法是电磁场中的电子汲取了能量,暗则是无效化周围的魔法。她现在对击败学生会长,充满了信心。
魔法解决不了,就用武力!
特蕾莎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学生会长,“抱歉,该决斗了。”
“啊,你很有信心在武力上击败我。”诺兰笑眯眯地,“但是,有一点,齐柏林。我不仅学过,更有研究。你猜,你捡到的那本册子,是谁给你的?”
特蕾莎一惊,立刻将册子上的字迹和邀请函上的字联系起来,“……你……”
“你还是学艺不精,齐柏林。”诺兰的笑容消失了,“亏我还对你赋予重望,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册子误导了你,你就蒙着眼睛走下去——”他举起手,周围的空间仿佛发出了共振的嗡鸣。“那么,在混沌中静默吧。齐柏林。”
周围的空间朝着特蕾莎压了下来,无处可躲。特蕾莎握紧了手里的剑,前世濒死的恐惧再度浮现。
但背后一道身影闪了出来。
阿丽娅。她积攒的光魔法,抵消了压力。
“阿丽娅?”诺兰大笑起来,“真是心善,你要保护这个几次三番给你难看的贵族吗?”
“我和她,现在都是一起的……”阿丽娅重重的喘着气,站在特蕾莎前面,伸开手,“我会保护和我一起作战的人……然后打败你!”
特蕾莎看着努力周旋的阿丽娅,头脑一片混乱。
是自己的方向错了吗?真的被误导了?法术的本质并不是自己理论中的那样,而是有更多的东西支撑……特蕾莎对自己的认知不自信起来,努力复盘自己的理论。不,我没有错,实验中能得到的,基于经验都指向这个结果,如果其他都没有错,那么或许是分类上出了错……
——不。不对。
“呃……”特蕾莎的头一阵剧痛。这股黑暗的力量带来的压迫,实在是太强了。
不可能……!如果推理没错的话,魔法,或者叫法术的本质,不过是区区的电磁场作用,而一切看似毫无章法的展示也只是被宏观化的量子纠缠……按理来说,只要电磁场足够强……
不对。特蕾莎恍然,意识到了漏洞。
如果只是电磁场,那么,暗魔法的表现,应该是呈现一片静默状态。没有反馈,没有发出,连吸收也没有,一切都会平滑地在它的上面划过,就像在打一个隐形人一样。但是,现在显然不是。而且,不会造成压迫才是,但阿丽娅明显受到了影响。
该死……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阿丽娅小姐。”特蕾莎强撑着,站起来,“请小心行事。”
如果暗不是“暗”,那么,光为什么是“光”?为什么暗只会对光造成压迫,而其他则一无所知?
暗是什么?那个压下来的到底是什么?那个巨大的,仿佛拥有无限的质量的——
等一下。无限的质量……这种强大的压力……
特蕾莎恍然间,再次回到了生前的实验室。
“目标恒星发生了可被观测到的坍缩现象……其寿命已经终结,核聚变已经结束……”
对。
暗不是暗物质,不是无效化魔法——
而是“坍缩”。暗魔法的本质是强行停止物质的一切运动和交换,以物质自身的质量产生的引力压垮物质,如果两个物体同时开始坍缩,引力较小的那个,将被牵扯入引力更大的那个,并被摧毁其结构和本质。
这才是“吞噬的暗魔法”……这才是暗魔法!暗不是无效化魔法,而是直接坍缩!
往下推理,为什么光魔法会被压迫……
光不是发射光子光波。
光是尽可能地,产生核聚变。核聚变向外辐射,坍缩向内压迫。如果光的力量过于渺小,那么,就会被压迫的坍缩挤压,造成压迫感。
因为核聚变的光直接面对压迫的坍缩,这就是为什么,阿丽娅受到了最大的影响。
“啊!”阿丽娅被诺兰击中,惨叫一声,踉跄两步,血从她的手臂上流下来。
“阿丽娅小姐!”特蕾莎接住阿丽娅,扶稳她,“你使用攻击性光魔法的时候,有什么不一样?”
“我……我能看到两个光球,在我的掌心围绕对方旋转。”阿丽娅努力召唤出她的魔法,特蕾莎也看到了,两个小小的光球,在互相纠缠。
“好极了,你能控制它们的速度吗?”“嗯,可以。”阿丽娅皱起眉头,咬紧牙关,两个光球开始缓慢加速。
“不错。”特蕾莎抖了一下佩剑,起势,“阿丽娅,你让这两个光球加速,越快越好,直到让这两个光球运动的速度达到极限——然后,你喊我一声,把这两个光球朝着诺兰扔过去,听懂了吗?”
“我知道了!”阿丽娅开始全力加速手中的光球,特蕾莎重振旗鼓,朝着诺兰冲了过去。
诺兰的体力明显被消耗了不少,现在特蕾莎能和他过上两招。格挡,突刺,跃进,明显疲惫的诺兰和强弩之末的特蕾莎,难解难分。
“没用的,齐柏林……神终将降临……”诺兰咬着牙关,威吓特蕾莎,却被特蕾莎打断了,“胡说八道……!把你的神叫出来,我……我要解剖了祂!在我的领域里,没有神的位置……廉价的辩经,岂能……敌得过确切的数据?!”
“竟敢对神出言不逊……”“齐柏林小姐!躲开!”阿丽娅的喊声再次打断了诺兰,特蕾莎一偏头,两个小小的光球,直冲而来。
“来得好!”特蕾莎立刻收起架势,构建出自己的磁场。两道磁场中虚空中互相干涉,部分共振,特蕾莎努力回想起公式,追踪到两颗纠缠前进的粒子——
“跃迁。”特蕾莎改写系数,增大加速度,几乎是瞬间,两颗纠缠的粒子,以整体之态发生跃迁,直接跳跃到诺兰的眼前。
而诺兰根本没有时间反应。
绚烂的闪光,钟楼上出现了第二个太阳。人们纷纷驻足,窃窃私语,讨论着异象。
光芒散去后,钟楼几乎塌了一半,石头的碎块几乎填平了剩余钟楼的空间,从高塔变成了一个实心的圆柱型。
一片废墟中,一块石板斜靠着一根柱子,石板动了一下,探出来两颗脑袋,灰扑扑的,满是灰尘。
特蕾莎长出了一口气,伸开手,掌心被掐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痕。
她赌赢了。她赌阿丽娅的法术造成的辐射刚好能抵消诺兰能采用的坍缩之力。两股力量的抵消,既是恒星能够稳定形态的关键,也在这种时候,保全了一部分。至于产生的能量,则成功震碎了钟楼,而在钟楼坍塌的时候,特蕾莎使用了她能用出的最强力的风系法术,利用柱子和石板形成三角空间,让她们两个不会被碎石砸到。
——等一下,是三个。阿丽娅还记得把皇太子拖回来。特蕾莎默默地擦了把汗,她都把皇太子忘掉了。
费尽力气把石板挪开,两个人都累得瘫倒在地。皇太子还没醒。
特蕾莎试着站起来,起码不能是现在这样毫无意义地瘫倒在地,但是全身的肌肉都在拒绝。真讨厌,那个剑术师说对了,自己的体力差的要命——
眼前突然伸来一只手,“能站起来吗?特蕾莎小姐。请抓住我。”
脱力而跌坐在地的特蕾莎呆住了。她缓缓抬头,阿丽娅面带倦色,朝她伸出了手。她抓住了那只戴着被划破的白色丝质手套的手。
特蕾莎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为作掩盖而挑了一下眉。阿丽娅的手比她的粗糙一点,不过,可能是热效应,摸起来暖烘烘的。
“谢谢您……没有您的话,我们一定不能击败诺兰的……”阿丽娅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我之前误会您了……对不起,齐柏林小姐!”
“嗯。”特蕾莎也不客气,等于应下了对方的道歉,“说笑了,阿丽娅小姐。”
阿丽娅又笑了,“我帮你。”她把特蕾莎的手架在自己肩膀上,扶着特蕾莎站起来。
特蕾莎没有拒绝,她在留意阿丽娅的神情。阿丽娅神情自若,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发自真心。
这就,翻篇了?特蕾莎在心里咂了咂嘴,给阿丽娅打上了“不记仇”的标签,这样一来,拉拢的阻力,或许会小很多——
可控核聚变在手,等同于解决了能源问题,此后何愁大事不成?
特蕾莎刚要说话,阿丽娅惊呼了一声,“诺兰!”
特蕾莎低下头,学生会长被残垣断壁埋了一半,血染红了石头,正发出痛苦的呻吟,特蕾莎一见,恨不得立刻拔刀,砍了这个家伙——竟敢打我!但看在阿丽娅在这里,自己又有心拉拢,便暂时忍下了。“怎么办?把他拖出来?我不建议,他受伤很重,可能会再次伤到他的。”
“有道理,齐柏林小姐……”阿丽娅点了点头,“那我们在这里等一等,等大家过来帮我们救救他吧。”阿丽娅指指下方,“齐柏林小姐,大家好像都来了。”特蕾莎向下张望,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尝试攀爬钟楼残址,阿丽娅大声疾呼,努力挥手,汇报情况。
背后,晨光熹微。
“魔法学……魔法学……”特蕾莎穿行于图书馆的书架之间,轻蹙眉头。“《魔法学入门》……《进阶风系魔法》……《高等魔法学》……啊,找到了。”她将手指伸进书架与书的空隙中,抽出一本《自然魔法原理》。
她执着于在图书馆里找寻魔法学相关理论书籍的缘由,还要追溯到刚传过来的不久前。
“不愧是黑暗的中世纪啊。”特蕾莎躺在床上,“戏剧都无聊的要死。但丁在哪里,《神曲》呢,给我把《神曲》抬上来——《十日谈》也行啊,《十日谈》也行——”
特蕾莎蒙住眼,翻个身趴着,“该死……没有工作,还没有这种消遣的读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在床上无能狂怒了半天,特蕾莎接受了现实,爬了起来。“可恶,科技树都是歪的,怎么教中世纪的人什么叫《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啊……
“总不能现在就去告诉人家,我们的重力系数是9.81吧……为什么不呢?”
于是接下来一段日子,侍女、侍卫和管家们,总能看见他们的“金梅特尔的女爵”不停地爬上楼,往楼下扔东西,嘴里念念有词,叫侍女把扔的东西又送上来,自己用秤不停地算物体有多重——齐柏林小姐一向捉摸不透,干脆也少问话,多做事。
至于齐柏林小姐?——因为工具精度太低,心算掐表又不够准确,在经过了又一轮的无能狂怒后,她转头去研究怎么提高测算工具的精度去了。
总而言之,祝她好运吧。
“哈啊……”特蕾莎叹了口气,把书扣在头上。“仪器精度真的是……实验是做了不少,再来看看理论怎么说吧。”
特蕾莎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看起。她不停地誊抄、记录,时不时停下笔,站起来踱步,沉默不语,时而又飞快地跑到书架前,抽出另一本,翻开,跑回座位,对照整理。书在她的桌子上摞成了山,《数学原理》、《格物》《魔法学的理论基础》……特蕾莎几乎搬空了整个书架,笔记上写满了公式、理论知识和奇思妙想。她不停地写,不停地联想,直到金色的薄暮几乎消逝。
特蕾莎伸了个懒腰,从桌子前站起来。她打算再去找一本《王国星象图册》,以此印证关于风系法术本质的推测。她走过一排排书架,好容易找到图册,眼角一瞟,留意到了另一边的石桌上,放着一本灰扑扑的小册子。
这是……特蕾莎走过去,仔细端详。小册子上什么都没写,落满了灰尘,与周围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环境格格不入。
它为什么……特蕾莎不敢贸然动手,暂时唤起一阵微风,吹动书页。书封被打开,一个怪异的符号显露出来。特蕾莎继续操控法术,吹动书页,自己远远地看。
越是看下去,越感到惊奇。这本册子里记载的真是不得了的东西……
最后一页翻开,书封底自然合上。但就在整本书合上的瞬间,石桌自己裂开了。
一条向下的幽深的台阶,出现在石桌的裂隙之间。
特蕾莎被吓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朝台阶尽头看去。幽深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台阶就这样盘旋向下,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切发生的太过巧合,令特蕾莎也犹疑了起来。陷阱?特蕾莎打了个寒噤,转生前看过的无数经典桥段一闪而过,或许下去了就再也无法返回……她环顾一圈,一咬牙,摘下自己的一只手套,朝下扔去。
洁白的手套向下飘动,影子投在台阶上。几乎是手套落入隧道的瞬间,原本沉默的幽深暗道突然活了过来。咯吱作响的锯刀,在台阶上方飞过的暗箭,甚至视线尽头的台阶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特蕾莎后退两步,暗自庆幸。她走到石桌边,用风魔法将书页吹了回去。果然,在册子复位的瞬间,密道安静地合上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特蕾莎环顾四周,找来另一本书,尝试压在那本小册子上。她缓慢地将小册子从那本书底下抽出来,小心翼翼,确保整个过程中,都几乎有一本书压在原位。在小册子几乎脱离桌面的瞬间,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抽出小册子,替代的书“啪嗒”一声,砸在桌面上。
石桌“咔哒咔哒”地响了两声,特蕾莎心头一紧,以为密道又要被激活了,但石桌仅仅是咔嗒了两声,并没有裂开。
特蕾莎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应该是重力压力类型的机关。不会识别到底是不是原本的诱饵内容,只要诱饵还在,就不会被激活。
特蕾莎环顾四周,抱着小册子迅速离开。她把所有的书复位,将小册子夹在笔记本里,离开了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