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绒绒的……特蕾莎应对着这群小家伙们的欢蹦乱跳,刚放下一个,又扑上来一个。软绵绵,毛绒绒,热烘烘,活体的温度传到她身上,手里毛绒绒的触感不停地滑来滑去。幸亏自己不是生物医药相关啊。特蕾莎一面应对着小家伙,一面感叹了一下。
小小的,活蹦乱跳,小动物的魅力就在于绝对没有威胁性的可爱。特蕾莎好容易将一条金毛犬从身上扒开,转眼就被一只暹罗猫缠上,小家伙趴在自己身上撒娇。
要不要也养一只宠物呢,特蕾莎有一霎那,起了这个念头。养宠物的话,养什么好呢。狗?猫?不要不要,要养就养实用一点的……我喜欢能帮我忙的孩子。灰狼吗?但是,要养就要养一群,群狼才有用。独狼终究只是单体的战士,而且真正的狼难以驯服,驯服的狼只是大一点的狗。豹子?狮子?不要,猛兽的话,尽管能帮我处理掉我讨厌的家伙,但毕竟吃的太多了,我可没有那么多的预设资源来喂。蛇?一想到这个,特蕾莎就打了个寒噤。养不熟!冷冰冰的!以及好可怕……能泰然自若地施以酷刑,能面不改色地玩弄权术的“金梅特尔的女爵”居然怕蛇,说出去要被笑话的!
那么……鹰呢?特蕾莎心念一动,鹰怎么样呢?相比之下,鹰吃不下那么多,单个也可以作战,够独特,不会冷冰冰……更何况,鹰还能传信捕猎,相比之下,确实更有用一点。
另一只暹罗猫缠了上来,还有一条黑白花的大狗。特蕾莎猝不及防,被扑了个趔趄。热乎乎的吐息喷在脸上,手里的小猫咪咪叫。
回去就让他们给我找只猎鹰来。隼也可以,鵟也好,雕我也喜欢。不要他们帮我训,我会亲自驯服它的。
特蕾莎将手扶在栏杆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下方。下方是山呼海啸的人群,他们在欢呼着同一件事情:
“女皇万岁!”
时间还算可以,她欣赏着下方的人群,享受着一刻的荣耀。合纵连横,拉拢贵族,暗杀旧王,扶持上位,架空皇权——她的上位顺理成章,她母亲的血统,帮了她的大忙。
多亏了之前和圣女达成的共识,圣女已经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了不少。她告诉阿丽娅,亚历山大没有能力管好这个国家,她为国家的未来感到忧心,必须由自己站出来保护国民时,阿丽娅相信了她的说法。诚然,亚历山大难当大继是事实,但她特蕾莎谋权篡位,乃是谋逆造反。而圣女一旦相信了她的话,也会对她的行为自动蒙上一层正当性,而凭借着阿丽娅与亚历山大的友好关系,即使自己要赶他下台,他在阿丽娅的劝告下,也只会认为“为了王国的长远着想”——都说了这小子难当大任,权力,应当由自己紧握住,无论如何。
贵族之间的联络比较复杂。利益纷争,关系亲疏,她不得不动手铲除了几个实在对她特蕾莎·齐柏林有意见的贵族家族,才让这帮人统统噤声。利用她的,当处以灼心之刑;背后搬弄她是非的,当处以拔舌之刑;胆敢欺骗她的,她将让这些人知道,她为什么被称为“铁处女”。她只是封住了地下室,她只是做旧了刑具,“铁处女”的拥抱,从未离开过金梅特尔。当然,她也花了不少钱,来拉拢一些贵族,这些或是名声赫赫的世家,或是老牌的旧贵族,他们的用处,就是增加她的合理合法性。她许他们以垄断门阀,他们许她以权力。
——但门阀注定要被清算的,特蕾莎·齐柏林盘算着。她的眼睛扫视下方的人群,锁定了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缓缓攥紧了手中的权杖。
不远了,再让你们活跃两天。她举起手,挥手微笑致意,眯起的眼睛掩盖狠戾。你们活着一天,就一天是我的心腹大患。她扬起头,看向地平线的尽头。那里是其他的公国,其他的国家。那里埋藏着数不尽的珍奇,那里是她的剑锋尚未抵达之地。
总有一天,特蕾莎·齐柏林咬紧牙关。我的权杖,将追逐着太阳,太阳所在,我的权杖、剑锋、法典之所在。
她举起权杖,杖尖直指远方。
太阳洒在大地上,泛着金光。
“如此这般,梅斯菲尔德小姐。”特蕾莎端起红茶杯,啜饮一口,“让我们达成联盟,为了更广袤世界中的胜利吧。”
说这话的时候,特蕾莎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霍莉·梅斯菲尔德的宠物蛇,内心惊慌失措。
——好可怕!好大一条蛇!好可怕!
“更广袤的胜利……你指的是什么呢?”霍莉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花茶,伸手摸了摸宠物蛇的头,“好了波波,等下就陪你玩哦。”
蛇有名字……哦对宠物蛇,有名字很正常。特蕾莎努力移开视线,让自己不要再关注那条蛇了,“您的话,更多的金钱……之类的吧。以及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盟友,”特蕾莎放下红茶杯,拔出新锻造的佩剑。剑柄上的紫色水晶环绕着白色的大颗钻石,她将佩剑深深插入地面,“我也会为我的盟友提供保卫。我们互不侵犯,我们一荣俱荣。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成立您的教国,或者单纯在您的领土里富集所有的财富。如果您愿意成为我的盟友,为我提供盟友的合作,那么,我的剑也将为您挥舞。”她拔出佩剑,插回腰间。
“听起来倒是挺不错的。”霍莉继续笑着,她的蛇在她手下“嘶嘶”地吐着信子,“但是你要怎么保证,我是您的盟友,而不是您的粮仓呢?”
“这个您大可放心。”特蕾莎立刻拿出一个紫色的吊坠,水晶虽然暗淡,但依然发着微弱的光芒。“这是我的魔之契约。您将您的魔力灌注其中,合以我的魔法,契约即成。在契约内,我绝无可能对您出手,我的魔法将在您的物体和人员身上全部无效,而物理层面的攻击也会被尽数挡下——您看如何?”
“这个听起来倒是挺好玩的。”霍莉拍拍手,“你既然都来了,空手而归倒是我这个主人公的不是了。你能为我提供金钱的入账,那么先说好,你需要我的什么?”
“我需要您的……一点资金支持。”特蕾莎狡黠一笑,“为表诚意,我为您带来了一箱礼物。”她侧过身,让出背后的一只宝箱,拍拍手,风魔法打开盖子,一箱财宝显露无遗,“微薄小礼,不成敬意,望您笑纳。”
“嗯,波波,去。”霍莉的大蛇爬了起来,特蕾莎慌忙让出一条路。大蛇将宝箱围在中间,头伸到箱子里,嘶嘶吐信。“那么,我们签约?”
“好!”特蕾莎立刻将盟约递了过去,“请您和我一起握住它。”
霍莉握住了契约。
“在此,我,特蕾莎齐柏林,以魔力发誓——”“霍莉·梅斯菲尔德,以魔力起誓——”“我愿以我的国之兵马换取支持……”“我以我的金钱支持换取兵马的使用……”“以刀兵之利,护财宝不失。在此,起誓。”
契约亮了起来,红色和紫色交织,跃动着,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我们将所向披靡。”特蕾莎面带笑容,看着眼前的英气少女。骁勇的骑兵,卓越的骑士,引领死亡吧,杜拉罕。
“这是你的愿景吗?”拉斯洛并没有动面前的红茶。她身着骑兵的军装,马靴擦得锃亮。
“拓土开疆,是每一代意欲成为君主之人的愿景。”特蕾莎主动拿起了茶杯,啜饮一口。她的眼光扫过女骑士的剑,扫过女骑士。“无谓的征伐会带来毁灭,但一个统一的帝国,将带来长治久安。”
“那么您觉得,您是亚历山大大帝,还是恺撒或者屋大维?”拉斯洛轻笑一声,“再强大的帝国也将迎来土崩瓦解的一天,更何况,你真的有手腕,能管理好一个偌大的帝国?”
“我将尽我所能。”特蕾莎垂下眼帘,“团结一切我能团结的,消灭一切我不能团结的。就这样。”
“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过如此。”拉斯洛轻轻摇摇头。特蕾莎沉默片刻,“愿闻其详。”
“兵者,无外乎进攻与防御;政治,无外乎团结与对外。”拉斯洛朝特蕾莎点点头,“并非对你的党同伐异抱有见解,而是对你党同伐异的对象不置可否。你要团结谁?你又要消灭谁?你的剑,不可盲目挥舞,你的盟友,不可盲目选择。你想党同伐异,那就要明确,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多地结交朋友;谁是你的敌人,尽可能少地结交敌人。”
“受教了。”特蕾莎叹了口气,“敢问恩师是……”“一个过去的人。”拉斯洛的眼帘垂了下来,终于接受了特蕾莎的红茶。
“小姐可想过将自己的力量为什么所用么?”“我只为自己而活。”“人总要有个目标。”“我想活下去,得到自由。”
特蕾莎点了点头,将茶壶向拉斯洛的方向推了推,“再来点茶么?”“不必了。一杯足矣。”“抱歉。”“也不必歉意,只是足够了。”
“与拉斯洛小姐一番谈天,受教颇多。”“言重了,特蕾莎小姐目光远大,日后定能做出一番事业。”“承蒙谬赞。望拉斯洛小姐……能得到真正的自由。仅为自己而战。”
霍莉对于能找到这个地下室,也相当的惊讶。
“礼堂下方居然有个门啊……”霍莉尝试推了推,门结实得很,推不开。她眯起眼睛,仔细勘察,寻找能开锁的契机。
“可恶,早知道在校期间好好向同桌学习怎么撬锁了...直接速通...”“唔唔……如果波波在这里就好了,它可以爬通风管道去帮我看看……啊...但我好像还没学会蛇语...”
霍莉不爽地盯着门,手指在门上摸来摸去。“奇怪,明明是鲜少有人来的地方,大门上为什么灰尘这么少……难道是有人经常来打理这里吗?”霍莉打了个响指,一点火光在指尖跳跃。她扬起手臂,尽可能地照亮周围。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这是,家族的族徽?”霍莉惊讶地挑眉,凑上前去,果然是梅斯菲尔德家族的族徽,张牙舞爪地刻在大门上,尽管小小一个,却尽可能地张扬。
“家族的族徽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因为里面是家族的宝物?”霍莉兴奋地举起自己的火魔法,再次靠近大门。那个族徽突然亮了起来。
“嗯?喜欢我的魔力吗?”霍莉将更多的火魔法灌注在指尖,火舌一舔到族徽,立刻如丝线一般,被吸了进去。“嘎吱”一声,大门静静地打开了。
一开门,里面反射的光芒晃得霍莉恍惚了一下。金灿灿的金币堆满了半个房间,还有金银珠宝点缀其间。霍莉欢呼一声,扑了过去,“居然是藏宝库!学校礼堂底下居然有个宝库啊!”
她兴奋地抚摸着金币,愉悦地享受着被金钱包围的快乐。“真是天堂啊……是谁留了这么多钱……”嘿嘿,密室,金币,只认自己的藏宝库……
霍莉突然脑中电光一闪,想起了一件事。在她穿越之前,好像曾在一些番外和补充设定里写过一点小小的彩蛋:作为视财如命的大小姐,霍莉很享受自己建立藏宝库的过程。她甚至有一个自己的宝库,但除了她,没人知道在哪里,也没人进去过,她特意立下了只有自己才能解开的密钥。
破案了!原来是原身大小姐的宝藏之地啊!霍莉立刻觉得,自己就好像知道了“芝麻开门”密码的阿里巴巴,开心地将金币抛起来又接住,一边接还一边哼着小调。一转头,看见了一张羊皮纸。难道还有什么好东西?她走过去,读了起来。
“姐姐!那边那桶钱我拿走咯~感谢你对路易基金马戏团的支持,你现在就是我们最大的股东!———路易。”
“嗯,果然是传说中原主的金库啊,有点开心,但路易!!!!”
特蕾莎想,自己或许在打一场代理人战争。自己代表的就是坍缩的暗,阿丽娅也是被那光魔法推出来的一方。如果像邪神那样,光魔法也有神明的话——它会不会此刻正在云端,俯瞰这一切,嘲笑着自己和阿丽娅呢?
“白色的羽毛水中游……”特蕾莎拔出佩剑,“紫色的影子岸上走。”她轻声念着,在黑沼泽森林的噩梦中,听见的怪异童谣。那些嘻嘻笑着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唱着两首歌。
轻盈飘逸的阿丽娅被裹挟着,在洪流中颠簸。
沉重缄默的特蕾莎实为影子,被幕后人操纵。
而后面两句,白色的羽毛会沉入水中,被河流,被命运吞噬,而紫色的影子也将最终消散,无影无踪。
现在,她已经打破了被吞掉的命运,起码,她还在这里——脑袋还在脖子上,没有被诺兰杀死,没有被原来的魔王吞掉。现在,到了羽毛沉入水中的时刻了吗?
舞台上的阿丽娅,动起来了。她的四肢被丝线缠住,她释放出强大的魔法,朝着特蕾莎冲过来。特蕾莎拎起佩剑,敏捷地跳开。
“当时我没能和你在食堂里决斗,你很失望是不是啊,圣女小姐?”特蕾莎出言讽刺,试图听到阿丽娅的回答,但很可惜,似乎给阿丽娅绑上丝线的神明,打定了主意要让阿丽娅成为不会说话的木偶,阿丽娅并没有回答,而是调转方向,朝着奔逃的特蕾莎再次冲过来。
“啧,冥顽不灵!”特蕾莎放出一小团暗魔法,形成一个坍缩的领域,意图拖慢阿丽娅的脚步,但阿丽娅直接扬起手,强烈的光明直接轰碎了那一团领域。
“失策!”特蕾莎暗暗骂了一声,一低头,狼狈地打了个滚,堪堪躲过一束光束。现在的阿丽娅,无法交流,似乎以攻击自己为己任……再测试一番吧。
特蕾莎刹车,调转剑锋,朝着阿丽娅冲过去。她调整步伐,以轻盈敏捷的脚步,接近阿丽娅,躲开她的攻击。“来啊,圣女小姐……你喜欢圆舞曲吗?还是华尔兹?”一束光束打在刚刚特蕾莎站立的地方,特蕾莎挑了挑眉,“看来你比较慢……你喜欢圆舞曲,嗯?那么,来吧。”来让那个神明看看,邪神的代理人,是怎么戏耍玩弄自己的代理人的?
——所谓的神明,你在听吧?在对你的代理人战争中不停的说废话可是我对你的侮辱,给我好好承受着!
“来啊,让我牵你的手,让我们像那些狂乱者般……”特蕾莎露出恶劣的微笑,冲上前去,在阿丽娅攻击的间隙间,挥剑砍向丝线,“跳起终末的圆舞曲。”
附着风魔法磁场的剑,带着更多细密的气刃,提供魔法上的攻击,剑锋本身就是物理层面的攻击。来,试试看,你的丝线,坚韧到什么程度?
剑锋从空气中划过,但气刃却割断了两根丝线,阿丽娅的左手无力地垂下。但是,更多的丝线从天上垂了下来,密密地缠住了阿丽娅的左手,将她的手重新提了起来。
“还会再生啊。”特蕾莎不得不跳远,以躲开阿丽娅的近距离攻击,又不得不继续高速移动,以躲开她的远程轰炸,“麻烦了。该用用暗魔法试试。”她再次接近阿丽娅,这次,她将暗魔法附着在剑锋上,挥剑砍去。但却发出了金石相撞之音,丝线宛若被强化一般,坚韧不可断。
“啧……”特蕾莎咬着嘴唇,再次挥剑,在剑锋上附着了更强大的暗魔法,朝着丝线砍了下去。这回有两根线被斩断,但似乎第三根被加固了,“铿”地一声,火花迸溅,震得特蕾莎虎口发麻,不得不握着剑,再次跳开去。尽管两根线断了,但阿丽娅的左手仍没有得到解放。
但同样的,没有新的线来接替。
“需要用暗魔法砍断吗……”特蕾莎一边闪避,一边思索。因为分心,一道光束擦过她的手臂。剧烈的灼烧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血从胳膊上冒了出来,伴随着黑烟。
“这是不弄死我不罢休啊。”特蕾莎擦了一把血,抬起手,一团暗魔法在掌心浮现,翕动着,欢快地渴求即将到来的吞噬。“如果邪神的代理人弄死了光明之神的代理人……”
——如果在这里杀死阿丽娅……
光明的魔法迸发出来,灼热的气浪迫使特蕾莎释放了这团暗魔法。冰冷的漩涡吞噬光明,和阿丽娅的光球形成暂时的平衡之态。但特蕾莎觉得,上次抵抗阿丽娅用来炸诺兰的光辉,没有如此吃力。但这个怪异的地方只闪烁了一刻,其重要性便被另一个问题取而代之。
——弄死阿丽娅,我有几成把握?我会受到几成伤害?若真的能杀死她,我该如何自处?尽管贵族的战线其实已经基本成形,但是现在发动政变,还是操之过急。
阿丽娅暂时不能死。她活着,对我还有用。她还能为我说两句好话,好让皇室暂时对我失去戒心。
那就只能,想办法打服她!
“白花瓣,紫花瓣,月光底下晒成干……”特蕾莎回想起第二首童谣。月光……为什么是月光?“白色的花瓣润喉舌……紫色的花瓣缀神壳……”
如果我失败,我会成为神的收藏品,成为铺满极乐净土的宝石碎片。
如果阿丽娅失败,她会被神吃掉。她会成为神的食粮。
阿丽娅不能死。起码,她活着,神就吃不到这一口。但自己也不能死。
特蕾莎抬起头,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头顶。
——阿丽娅。她飞了起来……不,是丝线,把她拽了起来。她似乎正在积攒能量,蓄力打过来。特蕾莎立刻准备加固自己的领域,眼睛却瞥见了剧场的穹顶。
聚光灯沉默地追逐着圣女主角,洁白的光芒洒下,却并非平日里站在舞台上,感受到的灼热。特蕾莎立刻眯起眼睛,仔细地凝视那些聚光灯。
一根又一根的丝线,悄悄凝成一股绳,消失在阿丽娅背后。
原来如此。特蕾莎恍然。为何她明明变强了,但抵抗却变得更为吃力。月亮,月光,指的是聚光灯。聚光灯反射了阿丽娅的光魔法,削弱了她的暗。
这样,便目标明确了。特蕾莎立刻改变策略,当阿丽娅将蓄力的光芒砸下来时,她立刻收缩自己领域的范围,加强坍缩系数的强度,确保能将自己包裹住,再次外放磁场,将自己与磁场融为一体,加速朝着聚光灯跃迁,挥起利剑,朝着聚光灯砍去。
一盏,两盏。特蕾莎的剑锋划过,阿丽娅的光芒也化身能量,带着轰鸣地爆破一切。聚光灯尽数破碎,特蕾莎落到地上,手里的佩剑断成两截。刚刚阿丽娅的魔法范围极大,她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而剧场也受到了损伤,几乎变成了一堆废墟。特蕾莎将断剑扎在地上,让自己爬起来,拎着剑柄走过去。阿丽娅的消耗极大,几乎不能动弹。但她的表情依然茫然,丝线也没有消失。特蕾莎刚刚试着接近她,丝线便紧绷着将阿丽娅提了起来,试图拽着她飞去,但特蕾莎一个飞扑,紧紧地抱住阿丽娅,释放出自己仅存的暗魔法。
“来啊,你这只知道玩战争游戏的混蛋神明。”特蕾莎喘着气,“如果你想操纵她……如果你想抹除我……至少,让你的什么戏剧变得有意思一点,给我看看你的胆量!”
特蕾莎放出了她现存的最后暗魔法,坍缩如期而至。
丝线,根根断裂。
另一扇门。圣洁的白色,纯洁的白色。一切都是白色的,不容玷污的。
特蕾莎站在门前,如果纯黑色的,是绝妙的掩盖与毁灭,那么白色的,就是容不下任何的异类,绝对的排除异己。她握住钥匙,纯白丝质的手套,握住不明材质的白色钥匙,轻轻拧开纯白的门锁。
门被轻轻地,被它后面的东西推开了。柔和但不容置喙的光芒洒了出来,温柔地铺了满地。
特蕾莎看着这温柔的场面。圣洁的,典雅的。她再次试着用暗魔法固定自己,但是暗魔法刚一放出,就被光明侵吞,留不下任何痕迹。
被抵消了吗……特蕾莎叹了口气,朝着门的后面,放出一小团暗魔法。
出乎意料,这一次暗魔法没有那么快就被吃掉。它晃晃悠悠,展开自己的坍缩领域,将光明尽数压进自己的黑洞。从门里满溢出来的光被吃掉了,它继续展开自己,但却无法前进。特蕾莎透过这团暗魔法,看到更远的后方——
那是不容侵犯的一个光团,更强大的光芒,更强大的迸发力。它甚至压过了吃掉一切的,暗魔法形成的伪黑洞,以超越逃逸速度的散播速度,和暗魔法抗衡。
有趣。特蕾莎散开了这团坍缩的暗魔法领域,光芒又如地毯般,铺满大地。
门的后面,是一团巨大的光魔法……是什么时候,谁留下来的呢?还是它本就存在于天地间,却久居尘牢关锁?
特蕾莎轻声叹息,关上了纯白的门。
纯黑色的钥匙,黑色的门。
特蕾莎握着钥匙,谨慎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深呼吸,转动。咔哒一声,门锁打开的声音。
门被死死地吸住,特蕾莎拉住门把手,门的背后,仿佛有什么活物,在用力地吸住这扇门,不让它被打开。
特蕾莎沉吟了一下,握住门把手,犹豫不决。这种吸引力……背后恐怕是相当强大的暗魔法具象化。贸然打开,恐怕自己的能力,是难以抗衡的。直觉告诉自己,必须要谨慎行事。
特蕾莎深吸一口气。如果背后真的是暗魔法的领域,那么用暗魔法抗衡,恐怕只会是班门弄斧。如果贸然前进探查,会被暗魔法拽入深渊也说不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或许——从磁场上进行干扰呢?将自己的磁场完全外放,利用自己的坍缩暗魔法,将自己和大门的外侧固定,如果一旦发生不测,就利用锚点,把自己拽出去。想到这里,特蕾莎释放出自己的磁场,无数的参数在她身边雀跃。她标记好锚点,坍缩的暗魔法外放。黑色如丝线般攀缘门上,牢牢地在坐标中固定住她。
特蕾莎再次深呼吸,用力拽住门把手,暗魔法发力,用力一拽——
门被拽开,大门后方,果然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散发着不容抗争的,吞噬的气息。似乎虚无就是一切的归宿,连死亡本身这个概念也不存在。
没有腐朽,没有堕落。只是消亡本身,只是虚无本身。
特蕾莎拽着门,背后自己的暗魔法在努力维持她的平衡,不让她被黑暗吞噬。整扇门似乎都在摇摇欲坠,在两股力量间抗衡。
特蕾莎努力睁大眼睛,凝视着黑暗。但她看不见任何东西——连光明本身都被吞噬。
这就是……纯粹的暗魔法吗?特蕾莎的心脏搏动起来,带着狂喜。对力量的渴求压倒了一切,她伸出手去——
深渊撕扯着她的身形,她身后魔力的绳子几乎断裂。特蕾莎猛然惊醒,这股力量再诱人,也不是自己现在能够驾驭的力量。她拼命抗拒这股诱惑,加大了自己的魔法的输出。背后的坍缩牵引变得强大起来,她一点一点,挪回了原位,狠狠关上了门。
一切,归于宁静。
愿望啊……特蕾莎抬起头,看着漫天的星灯,前世在节日中,放飞的孔明灯的模样,在这一刻重合。特蕾莎突然感觉,手臂无比的沉重,甚至无法举起。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一直在被推着奔跑。法术、邪魔、阴谋诡计,为了不失去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生命,特蕾莎一直强迫自己前行。她想要无上的智慧,想要太阳之下的国土,想要能成为“立王之王“的,无上的女皇——
但是,回过头来,特蕾莎惊觉,自己最想回家。
她想起朋友,想起那间雪白的实验室,仪器永远在滴滴作响,忠诚地描绘着电磁波。她想起导师,想起那些所有人聚在仪器前,紧张地读秒,为了成功而欢呼的岁月。人生啊,时间啊,只有在失去了以后,才弥足珍贵。
胸口发闷,四肢沉得让她想立刻躺下,陷入长久的无梦的深眠。睡着了就不会有任何烦恼,睡着了,就可以永远逃避。
好累。好累。
特蕾莎仰起脸,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开始拼命地寻找能让自己看起来无事发生的办法,想想以后要面对的事情,想想下一步要拉拢谁,想想……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忧伤而熟悉的歌声突然响起。特蕾莎一惊,扭过头去看,几个少女看着她们放飞的星灯,正在轻声哼唱。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去看看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与百里香?你可否帮我寻找一名小伙子,他曾经是我最真挚的挚爱?”
“帮我给他带个话吧,用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与百里香……”特蕾莎听着听着,开始情不自禁地跟着,轻声哼唱,“请用海浪织成细线,为我做一件亚麻的衣裳……”
眼泪砸在特蕾莎的衣服上,她慌忙擦掉眼泪,但是泪水无法止住。她擦的速度越来越慢,干脆任由眼泪在她的脸上流淌。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去看看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与百里香?”
回家,回家……
我要……回家。
“金梅特尔的女爵……”特蕾莎凝视着镜中人,“我称呼您为女爵……无妨?”
“我允许你,以特蕾莎为名的平民。”女爵的回答让特蕾莎感到了一点恶寒,心头浮现出对方可能无法正常交流的预感。如果对方无法以言语动摇,那么必要时刻,必须用魔法抗衡,且稳定自己的心神,绝不能被女爵的法术击溃心智。“感谢您的仁慈,女爵大人。但我敢问您,您向您的神,所求为何?”
“你就是我,你之所求,也为我之所求。”镜中的女爵眼中闪着狂热的光,紫色的头发飘动,“我要整个王国。从金梅特尔开始,一寸,一寸。皇室,皇室不值一提!在我主的协助下,我将成为整个王国的唯一君主,不,只要太阳普照的地方,都是我的国土!”
特蕾莎感到一阵晕眩,梦中的景象再次浮现。的确,她梦中的广袤领土,阳光普照之地,剑锋所指,无不拜服。梦中对她的“太阳王”的称呼,也正因为此——
阳光能照到的地方,皆为她所君临。
“不愧是特蕾莎。”特蕾莎轻声感叹,像是评价女爵的野心,也像是在审视自己的欲望。“你谋杀金梅特尔的男爵,将金梅特尔据为己有,又暗地里监视博普利亚的动向,处处提防公爵大人,担心他的女儿会夺走此地——”
“因为博普利亚是个极好的佣兵故乡。”女爵轻声回应,“此处贫瘠,作物不长。除非出卖力气,否则难以为继——最好的佣兵来源。只要我振臂一呼,以食物钱财作饵料,这群人就是我的马前卒,将为了我的大业,前仆后继。”
“好算计。”特蕾莎鼓起了掌,“他们用命挣来的钱将以税收的方式回到你的口袋。左手倒右手,好算计,女爵大人。”
“平民,我特允你暂时和我拥有一致的地位——”女爵扬起下巴,“作为你聪慧的奖赏。”
“我还要谢谢你吗,女爵大人?”特蕾莎讥笑一声。“你所欲皆为权力,甚至,我大胆猜测——您,想成为,‘魔王’吗?”
镜中人沉默了片刻后,爆发出似乎要掀翻湖面的大笑声,特蕾莎感到似乎湖水真的在波动,“有趣——你凭什么如此猜测,与我无限相似的平民?”
“因为魔王是权力的顶点——又或者,其实,您在觊觎着神的位置?”特蕾莎摊开手,“毕竟,魔王最后会成为神的食粮,但神——背后操纵一切,掌握一切。”特蕾莎将碎发甩到耳后,“如果告诉您,您可以用灵魂,生命,去换取生前的权倾朝野,生前的极致荣华,您会这么做的。您的荣耀高于一切,您畏惧被操控的感觉,因此无限地向上,向上。”特蕾莎在脑中飞快地组织逻辑,整理思绪,越说越快,她坚信自己正在拼出一条无限靠近对方真相的道路。
特蕾莎想起自己看到过的,面前女爵的生平。她早年失母,父亲的再婚对象是为了牵制,也为了父亲的平步青云。她的婚姻是权力的筹码,她的命运被权力握在掌心。要么被吃掉,要么吃掉别人——这就是金梅特尔的女爵,全部的人生。女爵最后跪倒在圣女和皇太子面前,败于她自己的恶行暴露——又或者,死去只是她向邪神出卖灵魂的一步?失去肉身,以完全的灵魂归于邪神——
“您想成为神吗?女爵?”特蕾莎最后,轻声问出了一句。
镜中人以扭曲的笑容,看着她。“我突然想,就这样吃掉你,有些浪费——不如你把身体交出来,我保证你灵魂不散,为我所用,做我的智囊,为我的天国献上自己的全部?”
“将一个同样觊觎王国的人收为智囊,您真是勇敢。”特蕾莎再次露出讽刺的笑容,“您似乎不在乎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那么就把身体交出来吧,平民。”女爵的手掌突然贴上了镜面,似乎要从镜子里钻出来,“不愿成为我的手下,那就成为我的养分吧。惹人生厌的平民——”
湖水再次波动起来,特蕾莎也站立不稳。她努力平衡身体,凝视着镜中人。“女爵大人,既然我已经回答了您的问题——”
“去死啊,平民!”女爵尖叫起来,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迸发出来,“把身体——还给我!”
该死的坍缩!特蕾莎感到身体上传来重压骨骼的疼痛,神经发出惨叫。不行,不能就在这里崩溃,起码不能让精神先身体而崩溃——“女爵大人,您可要想好——我这身体,可是您的原身。要是毁掉了,就算您吃了我,我也回天乏术!”
压迫感减轻了。有效,女爵也在投鼠忌器——但是不要刺激她。特蕾莎大口地喘着气,平稳心情。她似乎明白了一些——面前的女爵不是个蛮干的疯子,恰恰相反,她有自己的算计。只是在她面前,一切都要让步,她的利益高于一切。她可以为了利益暂时妥协,也可以用利益拉拢,或者让她退去。
“女爵大人,我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特蕾莎咳嗽了两声,“您把灵魂交给了神,因为您觉得神并非不可反抗吗?”
“我只是想要无上的力量……”“以您的深谋远虑,不可能在看完童话故事后,不明白将灵魂出卖给神,换取的只是一时的畅快,而非高枕无忧,实际上甚至后患无穷。除非,您有别的算计。”
女爵沉默了,特蕾莎露出了得胜的笑,“或者您真的没考虑过,自己不久就会被吃掉?只是贪图一时的力量?”
“闭嘴!你竟敢——嘲笑我?!”“并非讽刺,女爵大人——这是怜悯。”特蕾莎一边扛着身体上的压迫疼痛,一边艰难地摇摇头,心中满是无声的嘲笑。何其短视——果然还是个孩子?“您不希望再被物化为棋子,发誓要成为棋手,于是您不惜和神打交道,甚至卖出了自己的灵魂,意图成为操纵一切的棋手。但您最后,也不过是一盒棋子中最大的那枚,真正的棋手随时可以把您装入盒中,回家吃饭。您最终亲手把自己物化成了权力的权杖,何其悲哀。——呃!”压迫感更进一步,压得特蕾莎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现在杀死你才比较好,平民。你成功消磨了我对你的耐心。”女爵的面容冰冷。
“你我……都是画中人。”特蕾莎肺部一阵疼痛,咯出一口血,“朝生暮亡。既然都是蜉蝣,横竖都是死路一条,那么何不反抗呢,女爵大人?!”
“说得好听,平民。”女爵大人冷笑一声,“若不是现在你占据着我的身体,我就要把你那条舌头,那颗心和脑子都挖出来,好好尝尝你的味道。”
您似乎还会用我的血泡澡,女爵大人。特蕾莎又暗自讥笑了一声,只是她现在真的说不出来话。“您要我的身体有何用呢,女爵大人?想重回世间吗?但这样违反了神的契约吧——不是吗?”
“我发现你学不会安静地去死,平民。”特蕾莎又吐了两口血,尽管她已经运起自己的磁场抵抗,但她的力量毕竟还是生疏,她感觉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开裂声。“毕竟我就是您,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您的打算。您将灵魂出卖给神后,发现身体因为离魂,而找了个新的主人,随后您就打算把身体抢回来?您有没有想过,我可能是您的变数?”
“你什么意思?”“我就是您,另一个您。我和您有共同的志向,而我呢,也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前进着。”身上的压迫突然撤去,抽力让特蕾莎直接摔在了地上,镜中的女爵发出了嘲笑声。“我已经解构出了魔法的本质。如果您想要权力的巅峰,也如我之前所说的,光是成为魔王是不够的——因为魔王最后会被神吃掉。听着,你要解构神的力量,你要反过来吃掉神的魔法。你要,成为神,你要杀死神。”
特蕾莎从地上爬起来,对上镜中女爵疑虑的眼神,“杀死神?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凭我解构了魔法,凭我做到了前无古人之事。”特蕾莎张开双臂,开始游说,“魔王也不过是棋子,也不过是被神随手涂抹的画中人。你要想成为真正的至高无上之人,就去成为神,就去杀死神。在这个方面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你要逃离被神吃掉的魔王的命运,我要摆脱同为食粮的命运。我们在杀死那个神这个方面,目的是一致的。你现在急着收回身体,百害而无一利,神会猜测你要撕毁条约,直接抹杀你;我会就此消散,你也再无翻盘的机会。不如你现在就此放弃你的打算,转而与我合作——我们共图我们的弑神大计。”
特蕾莎连骗带吓,镜中女爵的表情开始动摇。“我说的没有问题,对吗,女爵大人?现在杀死我,不如转而与我联手。”特蕾莎伸出一根手指,“您将成为新的神。而您已经是神了,又何须在乎一个小小的王?”
女爵低下头,沉思片刻,“把你解构出的东西给我看看。”
“学说被广泛接受是研究者的夙愿。”就怕给了你也看不懂,特蕾莎思考片刻,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马上谈妥了,别再节外生枝了。她看了看镜子,“怎么给你?”
“额头贴到镜子上。”“好吧。”特蕾莎疑心这是陷阱,深呼吸稳定心神,看女爵先闭上眼,将额头贴了过来,也疑神疑鬼地将额头贴了上去。
“想着你的研究内容。”特蕾莎回想着她完整的学说,顺便完善了一下不太严谨的地方,等她把全部的研究内容都回想了一遍后,睁开眼,将额头挪开。镜子那边的女爵正呆立在原地,满脸都是接收了高浓度信息冲刷后的茫然。
特蕾莎摇摇头,初中生学博士物理还是太勉强了。“就这样了,女爵大人。我把能告诉你的都说了。你能不能弑神,就看你的造化,你的能力了。”特蕾莎摆了摆手,转身要走。
“我还会来找你。”女爵飘渺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我无处不在。”
特蕾莎脚下的依靠消失了,她掉入了湖水中。冰冷的液体灌入口鼻,脆弱的肺部在刺激下,又吐了好几口血,红色飘在湖水中。特蕾莎拼命滑动四肢,奋力游上岸,躺倒在湖边大口喘气。想想自己的谈判历程,特蕾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人类都是折中调和的。一开始就要我给她当智囊我肯定是不同意的,先说横竖都要杀了我,我就愿意把研究内容给她看看,让她当我的内应,带着她去弑神了。……算了,我也没抱她能弑神的希望。”
歌聲。
悅耳的,美妙的歌聲。七弦琴撥動,天使吟唱。
金色的光纖編織成薄紗,輕柔地覆蓋一切。特蕾莎能感到自己連綫粒體都在愉悅地舞動,爲她帶來更多的能量。她情不自禁地站起來,邊走邊四處張望。
安寧而典雅的石膏像排佈兩列,作爲雕塑主體的男男女女,面容恬靜,五官柔和,無聲地寬恕一切罪孽,緘默著聆聽萬事萬物。潔白的輕云為地面,為臺階,為柱子,一切都是金色和白色,寂靜無聲。
極樂淨土鋪滿寶石。特蕾莎心念一動,光華的色彩立刻從她脚下鋪開。金紅石,翡翠,紅玉髓,七寶在四周熠熠閃光,悠揚的吟誦聲隱隱傳來,圍繞在身旁。
特蕾莎打量著四周,遲疑而猶豫地緩步向前。她可以面對深遠的噩夢,卻在幸福恬淡的美夢前踟躕。她走過一扇扇莊嚴的金色大門,遲疑地推開。
她看見謙卑的人。她看見恭順的人。她看見聖靈的凱旋,神的靈行于水上。
她看見慈悲的人。她看見抗爭的人。她看見業力的輪回,行善者終得善果。
但丁的歌頌在她的耳邊回響。悉達多的勸誡在她的身旁縈繞。
她往前走,推開一扇門。她看見自己來的那個世界中的眾先賢,坐而論道,暢所欲言。看見她,他們招招手,讓她過來,席地而坐。特蕾莎安靜地聆聽先賢的論述,記錄他們的言行。
雅典學院。特蕾莎恍然閒,覺得自己就身處于遙遠的雅典學院。神聖的渴求讓她心神蕩漾,情不自禁落下淚來。她鮮少哭泣,今日有感而發。她意識到自己在哭泣,立刻擦掉眼淚,虔誠地聆聽。東西方的思想在碰撞,迸濺出智慧的火花,伴隨著先哲的大笑。
遙遠的鐘聲響起,先賢們扶起彼此,説説笑笑,向遠處走去。特蕾莎立刻爬起,追隨先哲的脚步,但他們走得太快,衣擺也消失在雲間。特蕾莎不死心,再次推開一扇新的大門,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撲面而來。光彩照人的臣子拉住她,將她帶上了城樓。下方的人民虔誠地朝她呼喊,稱她為特蕾莎·齊柏林女皇,永恆的太陽王。人民在歡呼,人民在等待,他們傳唱她的功績,她帶來了國泰民安,她帶來了高尚的智慧,她的光輝普照之下,繁榮永繼,萬物生長。
特蕾莎站在城樓上,遠眺她的國土。她看見了自己興建的學院,她看見了那個能夠帶來無限能源的祭壇,她看見了一個奇怪的雕塑——那是她抽象理論的具象化。
特蕾莎俯視萬邦來朝,恍然閒想留在這裏。但她想起了遠去的先哲,想起了自己的目的,於是她提起裙擺,轉頭跑下城樓。她還不是女皇,她還沒有領悟真正的智慧,她還不能帶來真正的興旺。榮耀被她抛在身後,她向前跑去,追逐她向往的至高智慧。
請求神佛,賜我以醍醐灌頂的智慧。請求神靈,賜我以洞徹萬物的靈敏。
她在雲中奔跑,周圍的華美逐漸褪去,變得深沉而黑暗。在奔跑中,特蕾莎突然聽見誰在回應她的願景。特蕾莎呼喊著,尋找聲音的來源,脚下卻被什麽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特蕾莎一聲驚呼,支起身體。她的雙腿正浸泡在一汪清泉中,泉水流淌,仿佛正發出微光。她轉了個身,仰面朝天。
特蕾莎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清明、冷靜。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在她眼中解構,露出它們的原理、聯係、機制。她仿佛能夠洞穿一切,如岡格尼爾的具象,撕裂一切虛妄。
下落。下落。在寒冷的虛空中下落。沒有聲音,也沒有呼喊。
特蕾莎聼見了來自四面八方的轟鳴。她看見了無數雙眼睛:女僕的眼睛,被原主殺死的人的眼睛,死去男爵的眼睛,貴族們的眼睛,皇太子的眼睛,聖女的眼睛——他們凝視著她,他們將自己牢牢釘在她身上。挨挨排排的眼睛,黑白色的肉漿果。能被看到的眼睛背後,是更多的眼睛,他們搖搖欲墜,他們迫不及待地撲到她身上。
特蕾莎聽見眼睛在笑。特蕾莎聽見眼睛在唱歌:
“白色的羽毛河中游,紫色的影子岸上走。白色的羽毛沉到底,紫色的影子無從求。”
“白花瓣,紫花瓣,月亮底下曬成乾。白花成茶潤喉舌,紫花綴衣襯神殼。”
眼睛嘻嘻笑著,靠近她。黑色的眼珠,黃色的眼珠,綠色的眼珠。嘻嘻笑的果子突然朝後退去,一張臉出現在特蕾莎的臉上方,和她面對面。
——諾蘭。
他的臉腫脹著,白色的死皮覆蓋著整張臉,嘴唇殘缺不全,白森森的牙根在破損的牙齦中若隱若現。前額的一塊皮肉掉了下來,頭骨閃耀著石膏般喑啞的光。他的頭髮如固定的蒙紗火苗般漂浮,隨著空無浮動。
特蕾莎屏住呼吸,但諾蘭的臉突然朝她衝了過來,鼻尖貼住她的鼻尖。特蕾莎來不及大聲驚呼,諾蘭的眼睛猛地睜開,黯淡的綠色眼珠暴突,幾乎和特蕾莎的眼球挨在一起。特蕾莎能看到諾蘭眼底的血絲,和在他眼瞼裏蠕動的白色絲綫。
學生會長的喉嚨裏發出格格的聲音,古怪地左右扭動起來。特蕾莎向後縮起脖子,閉上眼睛,不去看那張明顯死去的臉。耳邊冰冷粘膩的觸感,寒氣吹過她的耳廓。
“你無處可逃。”
浩茫的空無變成了棺材,四面八方的壓力朝著特蕾莎狠狠壓了下來。尖嘯聲,獰笑聲,歌謠的唱詞曲調,諾蘭尖利的詛咒。特蕾莎緊緊閉上眼,在心中尖叫——
特蕾莎突然睜開眼,她正躺在一片沼澤中,正在往下沉。特蕾莎立刻滑動四肢,像在雪地中滑出一個雪天使那樣,將自己往岸邊拉去。直到她碰到了岸邊,直到她把自己拉上岸。
趴在岸邊喘息時,特蕾莎才恍然想起,諾蘭還活著,還被關在牢裏——
又或者,他的靈魂早已溺死在歌謠中提到的,有白色羽毛游曳的河流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