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主角全程几乎都没有出现过但打上了角色tag
*含部分可能引发不安的人类分娩相关内容描写
*可能让人产生生育恐惧
*敬请家长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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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的1月21日,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积雪融化了,人们正处在连落下的雨丝都逐渐变得微暖的时光中。上午并没有下雨,淡黄色的太阳挂在天上,农夫正在地里翻动着仍有些硬块的土壤,将枯黄的杂草翻进了土地深处,他看见从深处反出的土壤里钻出的一只蚯蚓,忍不住展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春天确实如约而至了,他仿佛能看到春风乘着火车、将铁轨捂得发热、一步步逼近了这个不太热闹的城镇。
农夫在做着春耕前的准备。一月末至二月初是适合大白菜和小麦的种子下土的日子,但今年他的想法与往年不同,他看起来有些着急。农夫的嘴里叼着附近的朋友送的、温室内培养的新鲜番茄,而他的手将适合在二月底播种的番茄的种子过早的撒进了地里。他并不总是这么冲动,但到了二月底,他的孩子或许就将要出生了,届时他就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打理农地里嗷嗷待哺的植物了,于是他只好将春耕的计划全部提前了一个月。
阳光纵然微暖,但春天只是迫近着,而并未真正到来,土里能翻出零星的蚯蚓,也能翻出顽固的雪碴子,这冲动的举止想必会影响收成,但农夫的心情想必是可以理解的,他似乎是第一次脱离一个自由的、未成年般的成年人的躯壳,被嵌进了名为“父亲”的玩偶装里。他对此毫无准备、也毫无计划,他不知道即将从妻子腹中取出的孩子会是金发还是棕发,会是男孩或是女孩,会先叫爸爸还是妈妈……他真的会成为谁的爸爸吗?
农夫在脑海中想象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面团子般圆润而皱巴巴的脸,想象中的面团中心的嘴嗫嚅着,发出了声音:
“亲爱的,我去城里找朋友玩一下,这些天快把我闷死了。”这并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农夫猛地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妻子自说自话地摆了摆手,走向门外。农夫看了看她那如巨大的水球般膨胀得可怖的腹部,皱了皱眉头,心想:认真的吗?这样出去玩?脱口而出的却是相较于他平时的工作而言更委婉而含糊的话语:
“你的身体没关系吗?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总之,孩子的生日。”显然,他忘了“预产期”怎么说了。
“最近它好像还蛮乖的,说不定它也想在我的肚子里多呆一会儿,而且我又不是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去找嫂子和那边的朋友喝个茶,做个按摩。说起来,嫂子好像买了新的碟片…胎教什么的?”妻子说着满不在乎地揉了揉肚子,仿佛里面没有什么生命,只是膨胀的面团或油脂,她留下了结论:“只是出个远门又不会怎么样。”
农夫叹了口气,放下手头的工作拍了拍衣服,一边说着:“我送你去车站。”一边走向了前院的车子。临产前坐汽油车没关系吗?不会对孩子产生什么影响吗?在持续数月草木皆兵的状态之后,他已经放弃思考这类问题了,曾做过会计工作的妻子无论在学历上或是常识上都比自己更为优越,女人想必会比自己更懂怀孕和孩子的事吧。他是这么想的。
顶着硕大的肚子的妻子在车站前朝自己最后挥了挥手,问到:“亲爱的,想好孩子的名字了吗?”
“还没有。”农夫有些沉默,车子的玻璃缓缓拉上了,他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急躁地发动了车子。
于是上午没能落下的雨水在接近正午的时刻开始下了。雨点狂躁地击打着玻璃,让农夫感到有些心虚,他再度转下了车玻璃,豆大的雨点裹挟着风顺势涌入车子小小的室内,猛戳着农夫的脸。相比在车侧擦过的风,雨的温度反而更为温暖,他无意识地伸出了舌头,雨水理所当然地没有任何味道,但他意识到了与雨点一同击着鼓的心跳声,它们是这么说的——“你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
车子再停下的时候,雨也停下了,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的“父亲”朝着湿润的农地低声叹着气;没有准备好成为“母亲”的“母亲”正在火车上用手镜检查着自己粗糙发白的脸;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的女人在装设陈旧的玩具店里摆弄着音乐盒,巴掌大的、缝纫机外形的音乐盒上转动着布料外形塑料碟片,一只金色的小狗随着碟片的旋转绕着圈,播放着《小狗圆舞曲》;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带着小麦般色彩的狗……此刻还未出生;要让“父亲”成为“父亲”、“母亲”成为“母亲”、并非“父母”的的人或物成为“父母”的那个孩子,此刻还在濡湿而黑暗的、直径接近一米的室内,随着火车的晃动微微转动着,就像是在真空的太空舱里。
“太空舱”内没有空气,没有空气的“太空舱”里传不出、也传不入任何声音,孩子只能漂浮着,呼吸着身上连接的管子中输送的氧气,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还在做着梦。
此刻是下午一点。
此刻,“父亲”翻动着土壤,鸡舍里传来鸡扑腾翅膀的声音。
此刻,“母亲”往红茶里放入了两颗方糖,在轻快的音乐声中一饮而尽。
此刻,“孩子”梦中的土壤被翻动了,渗出薄荷糖般叫人精神振奋的甜味,于是他跟着一同摇摇晃晃,像是自己成为了鼓动的心脏本身。
十五分钟后,“母亲”的腹中感到绞痛,毛绒玩偶的坐垫被由蓝色浸染为暗红色,某个动画片中的“配角”因而荣升成为了“主角”。
(*解说:《芝麻街》的cookie monster(蓝)和elmo(红))
四十分钟后,“父亲”接到了电话,代替“父亲”与“母亲”角色的女人与护士接连请他赶往车程约三小时距离的市中心的医院。“孩子”似乎是幸运地不必在设备及人员都更为粗糙的社区医院中醒来了。
“父亲”驱着车,天上第二次落下毛毛细雨,雨刮一下一下拨弄着车玻璃。
“母亲”惨叫着,脸上流下细密的汗珠,护士用毛巾一下下地替她擦拭着。
“太空舱”激烈地摇动着,细小的声音微妙地从破裂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分不清是空气涌入狭窄的室内的声音,抑或是房间内的真空本身被驱逐出室外的声音。
另一个更为宽广、空气也更为充盈的室内及室外回荡着“母亲”声嘶力竭的尖叫声。
另一个比“太空舱”宽广、比手术室狭窄的室内,能听见“父亲”对着红色的灯光猛拍喇叭的声音,细雨被灯光映成红色,他却没有余裕去打开车窗感受雨丝的温度与味道了,室内仿佛被抽成了真空一般,只留下了一颗心脏鼓动的声音。
“太空舱”内的“孩子”无意识地打着鼓点,无论是“父亲”,或是装作“父亲”或“母亲”的女人的面前都只悬挂着红色的灯。
四小时后,微不足道的细雨仍旧没停,医院的停车场满座了,“父亲”只好胡乱将车停在了医院的门口,他小跑进医院,找到手术室,在门前一番混乱的询问后人偶般地左右摇摆着身体,绕了一圈又一圈,室外的雨声没有流进室内,但他清楚地听见了心脏与细雨的鼓点所重复的句子:
“你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
代替“父亲”与“母亲”角色的女人在一旁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如果紧张的话,要不先出去抽个烟冷静一下?我想你老婆应该比你更难受。”
他停下了脚步,木然地点了点头,疾步走出了医院的回廊,来到了一楼的门厅,就像是只是机械性地依照着固定的指令,就像是他平常放空大脑时所进行的耕作。
随后他将手伸进衣袋,发觉自己并没有带上香烟,于是他牙齿打着颤地走进了医院的便利店。
选了最便宜的烟,在“不要在医院范围内抽烟”的警示下点着头,他的余光扫到了几条巧克力棒,包装上印着并不太流行的红色毛绒怪物的动画角色的脸,他神使鬼差地从里面抽出了两条,放到了收银台上。发热的发票上显示,巧克力棒的价格比烟和打火机还要高出一倍,大概是为了哄骗孩童而制作的昂贵的噱头。便利店的门连接着医院的门厅,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像是为了制造销量而玩弄的廉价把戏,而“父亲”却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些刺痛。
他捏着巧克力棒和烟走了出去,在救护车行进的医院后门处啪啪地打着火,廉价的火舌点燃廉价的烟草,冒出廉价的气味,却又切实地舒缓着他廉价的神经。真正冷静下来以后,他似乎是才发觉自己正在医院,他顿时展露出了一副无助又窘迫的表情,但来来往往的人们并不在乎。因为没有人站在舞台之上,抑或是没有人站在观众席上,人们站在舞台之上或下合照的时候,没有人能看清其余人的表情。
他看向室外,一辆救护车正驶了进来,一个腿部血肉模糊的成年男性被架在担架上抬进了室内,随后绕着长廊进入了紧急手术室,“父亲”的视线随着那担架移动着,门轻轻地关上了,于是他无处可去的视线顺着走廊投向了空旷又坐满了人的门厅。
门厅的座椅在询问处前罗列成五排,像是电影院中的座椅。一些座椅上挂着供血管饮用的饮料,一些人一人占用了两个位置,一些孩子昏昏沉沉地睡着,看似是情侣的人肩并着肩……从问询处左方的门内走出来的护士叫了谁的名字,那人站起身来随着护士走进了左方的双开门中,下一秒,另一个手上打着石膏的人从问询处右方的门里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叠黑色的塑料纸张。没过多久,先前被护士叫走的人从右方的双开门里走了出来,而座椅上的人们也稀稀落落地带着不安的表情,逐个步入了左边的门。“父亲”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这间医院一楼的门厅似乎是一个环形的结构,各种功能的房间以问询处为中心排列在走道上,人们从一端走进去、做检查、治疗、然后由另一端又走出来,进行着一个又一个大同小异的循环。他并不会意识到这环形的走道似乎浓缩了一个人的人生的所有章节,但他仍会感到刺痛,因为已经烧到烟草末端的烟屁股在长茧的手指上烫出了一片红。
成分冗杂的不幸似乎充斥着室内,像真空的“太空舱”一般,叫所有人无法呼吸。
在漫长到近乎无限的时间里,“父亲”会一次次上楼,来到手术室门前,来回走动,下楼,去往后门,抽烟,或是吃掉买到的巧克力棒,观察着自己所无法意识到的人生的缩影,为之感到紧张,为之抓挠手上的伤口,为之抽泣,为之自言自语,又再一次上楼。
在漫长到近乎无限的时间里,“母亲”会一次次感到疼痛,感到乏力,感到困倦,她会听见医护人员试图唤醒她的声音,会察觉到自己的丈夫在焦急中选择了剖腹产,于是麻醉药在相比起分娩的阵痛而言微不足道的刺痛中流进体内,于是鼓胀的腹部被手术刀划开,于是她会闭上眼睛,直到下一次被怀疑她昏厥过去了的医护人员唤醒。
——于是时间来到了1月22日。
漫长的毛毛雨停了,室内传来一声响亮的、不知是哭或是笑的声音,手术室前的红灯变为了绿灯,医生擦着手走了出来,恭贺着孩子的诞生是在一个“昨天”与“明天”交接的时刻。“父亲”脱下了粘上烟草气味的外套,代替“父亲”与“母亲”角色的人为他披上了一件蓝色的毛绒外衣,说着“不要让孩子和老婆闻到烟味了”,室外搓着手的“父亲”想到:现在我是一个父亲了,而室内的“母亲”想到:任务终于结束了,代替“父亲”与“母亲”角色的人想到:嘻嘻,曲奇怪。
穿着“曲奇怪”的厚外套的“父亲”搓着手一无所知地走进了手术室,让本来已经快昏睡过去的“母亲”霎时间清醒地感到了无语,本该挂在嘴边随时脱弦而出的抱怨随之落在了地上,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父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护士将“孩子”从“母亲”的怀里放到了他的手上,他不熟练地用手一下下地抚摸着,像是在揉捏着想象中的面团,衣袖毛绒绒的触感随之传到了孩子稚嫩而敏感的皮肤上。
有人按下了相机的快门,是孩子的婶婶。
“哈……”“母亲”长抒出一口气。
意识到沉默的时间过长的“父亲”结结巴巴地拣选着为数不多的词汇,似乎正准备拼凑出一句能减轻妻子压力的话语:
“外…外面,刚刚在……在下毛…毛、对…在……”
“——是在说毛毛雨(drizzle)吧,外面一直到刚刚为止都在下毛毛雨(drizzle)。”孩子的婶婶在一旁猜测着开口,“父亲”猛地点着头。
“毛毛雨,一直在下毛毛雨…从你被推进手术室到刚刚为止。”“父亲”深吸一口气,以更为顺畅的语句说着,他看着怀中白色毛巾包裹着的“孩子”,那实在不算是一张讨喜的脸,皱巴巴的五官挤在了一起,与想象中的面团没什么区别,但他意外地并不太讨厌这张脸,“孩子”闭着眼,“父亲”与“孩子”鼓动的心跳声仿佛粘在了一起,一上一下地作动着,发出声音:
“你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
“父亲”心虚地想要移开目光,但这个时候,本该只处于想象中的面团子——“孩子”睁开了眼睛,他们一时相接的视线中隔了一层薄薄的膜,他看到濡湿的眼眶与薄膜内蓄着一层圈落不下来的泪水,心跳声、以及某种他的词汇所无法形容的感情如同烤箱中膨胀的面团,充沛了那副本该感到疲乏的身躯。
“你还没有准备好成为【父亲】。”
“但是你可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不熟练的父亲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孩子眯着眼发出了一阵笑声,他确信,当他在手术室之外,而孩子从一个室内来到另一个室内时,也是这么笑的。
“孩子就叫崔斯特(Drizzt)吧。”父亲笑了,就像是从土中翻出了蚯蚓,就像是春天真正到来了一样。
随后,他听见孩子的母亲似乎也笑了:
“你还是难得这么有幽默感。”
——于是“父亲”成为了父亲,“母亲”成为了母亲,“孩子”成为了孩子,属于春天的毛毛细雨落在地上,成为了崔斯特。
同时,医院会给父亲打电话,请他将停在门口的车挪往别处,然后,父亲会发现雨刮上贴着罚单,因为他们拥有了一个珍贵的孩子。——不,当然是因为违章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