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流:
1,以兵部尚书的名义要求关西各军抵御烈戎,没有一个人去打,于是小连认定局势已经礼崩乐坏到中央失去权威了,抢在亲征大军回朝前主力军南下控制了京畿地区;
2,摆鸿门宴把王焕荼抓了,把已经变成空城的西安围了,但是还在给唯一愿意打吐蕃的哥舒凌提供后勤,还封了个可有可无的使职;
3,朔方全面戒严军管,从云中借来人马盯紧霜原,全力提供后勤;
4,问责武安,要求证明太玄子闭关的真实性和武安继位的合法性,要求面见太玄子;
5,不知道以上行动能不能折银征服,不能的话后面还有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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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九月中,连衡遵照皇帝的旨意,率领大军护送陇右地方的赤梁降民八万人回到了朔方,这时朔方正忙于抢种抢收,由于大军随帝亲征,许多地方的农务荒废了。
朔方兵源来自边屯军户,农家子平常耕作徭役,征战时按人口抽调兵卒编为行伍,因此军士大多是熟悉农务的[1]。连衡下令将赤梁降卒分散到各个军镇,由镇帅管理调节,尤其将出身同一部族的赤梁人刻意分隔开,将懂得汉话的赤梁人分散到不同军镇中去,以免其勾结作乱。各镇士卒回到家中,却仍然依照军法组织务农,教授居住在本镇的赤梁降卒农耕的方法,赤梁女子还需学习织布、制衣,提前开始赶制朔方军冬戍的寒衣[2]。
另外,又从毁于桃花灾的旧都长安招募流民三十万,大多是因长安遭灾而失去生计的青壮年人[3]。连衡将秋季所收赋税与太玄子所赐千金作为工钱发给他们,雇佣流民整修长城、筑造工事,又将青年人编为团营,加以操练,如是朔方兵马有增。
十月初,烈戎寇赤梁故地,武安公主称帝的消息传来,朔方军设在赤梁故地的驿站千里加急将密信送到灵州,连衡看后说:我们未收到过传位的诏书,如今烈戎犯边,应当号召天下兵马前去戍卫,其他事情都放在一边。当即写信给出征陇右主将武安公主晁允夏、出征禁军主将三皇子晁承祐、泾原节度使齐峥等人,使其出兵讨烈戎,命令洛阳小朝廷兵部制定作战计划,自朔方军中派遣传令亲兵加急送信。
武安公主正率领大军自昆仑山外班师,见了信件说:陇右军历来以分裂夷土、沟通河西为职责,没有听说过耗费粮食军饷去替番邦看守国土的。不听调令,反令陇右军固守玉门关,仍率军回朝。三皇子见到朝中动荡,无意参与皇位更迭 ,竟然率军绕开官道,从南方撤出了赤梁故地。泾原节度使齐峥听闻亲征大军动向,很快回复了信件,言说必定拱卫国土、以慑番邦,却不动用泾原守军,反而转而去拉拢地方屯兵与豪强,并不打算在这里消耗兵力。
众人皆是各怀心思,竟无一人有心抵御烈戎,赤梁部亦无力抵抗,烈戎各部联军于是在赤梁故地长驱直入。
连衡得知防西诸臣均不听调令,并不恼怒,只冷笑道:正是应当有这一天的,只是巧合在此时此刻。于是下令点检朔方各军将帅,重整兵甲,戒严方镇以防内乱、亦是抵御霜原。朔方各军镇均是作战时管制,暂止互市、暂闭边城、不许通信,亦严禁走私及出入关口,如有犯法者视同违令,立斩之。朔方胡汉商贾以为防秋,亦知连衡军法严明,一一遵从,民、商、匠、夷皆以镇地屯粮为食。又密信云中节度使,其为连衡故旧长上,借兵二万以御北疆。待朔方安排妥帖,即亲率大军南下京畿。
周拂桢已经过连衡数月调教,终于对军情事务稍有熟悉,连衡令其镇守灵州,有行军司马等人辅佐协调。周拂桢不解其意,以为大军终于将入主中原,央求连衡将他带去,连衡回答说:你是曾经听过天子口谕的人,我们发兵的理由全然系于你一身,因此不能以身犯险。况且后方稳固比前线胜利更加重要,再没有比你更加信得过的人能镇守后方了。周拂桢才终于答应,只是有玄冥灵牌任务在身,仍然期望连衡待局势安稳后将其带去京畿,连衡答应了。
哥舒凌是河东节度使麾下副将的儿子,因率骑兵奇袭敌后大破赤梁王帐,被太玄子封为关内平凉镇镇将[4]。连衡令关西各军抵御烈戎,诸侯藩将均不从,唯独哥舒凌亲率从河东借来的人马,愿往阳关征讨来寇,向连衡来书请战。过去霜原寇边,亦是他不请自来,替连衡看顾北疆、清剿霜原游骑。连衡于是欣然应允,按照太玄子的指示,令赤梁降民与北地戍卒匀出秋收新粮供给哥舒凌西征;又为其加封防秋兵马使,总统抵御烈戎一应事务,允其从地方折冲府、仓廪调用兵马粮草[5]。朔方军南下时,便效诸葛武侯北伐之事,自京畿仓廪中征调粮草,同时保护田土、不许践踏毁坏,行的是因粮于敌的屯田法[6]。军士以为连衡将要争的是中原国本,都十分跃跃欲试,于是将这条命令视为军令来遵守。
大军还未抵达长安时,连衡便率领精兵千人先行南下。此时长安城中百姓已尽数迁出,文武百官于洛阳另立新都,仅有番上宿卫的青州折冲府兵驻扎城外,由青州上府都尉王焕荼率领。连衡以就哥舒凌援护朔方一事为理由,要设宴答谢王焕荼。
宴会设在城东渭水畔,并不豪华,仅令随军火头兵以军粮备下简餐;王焕荼亦轻装简从,带亲兵十数人赴会。甫一会面,王焕荼便推辞说:部院不必客套虚礼,抵御霜原并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借兵,更不是我指挥坐镇,您答谢错了人了。
连衡说:这是因为哥舒将军正领兵西征,不能与会,于是托您替我传达,日后还有答谢。京城受灾以来,本部院还未曾视察布防,稍后还要让你受累。王焕荼便接受了,在宴会席上坐下。
酒过三巡,连衡问:王都督收到新帝即位的消息了吗?王焕荼回答说:只听到传闻,还未见到诏书。连衡问:新帝正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恐怕不日将君临长安了,到时候您会让他进来吗?王焕荼回答说:我只认识天子的命令,不认识口头上的吩咐,城中桃花树还尚未枯死呢。连衡赞叹道:王都尉是忠臣啊。又说:我亦不信圣人传位这样轻率,他令我回朔方之前曾经留下吩咐,将要肃清流毒,端正朝纲,此是手谕,予王都尉看看。
说完,连衡屏退左右,王焕荼亦让亲兵退下了。连衡在手中展开一块黄帛,王焕荼上前去查看,等到看清他手中黄帛,上面竟然空无一字。只见连衡手中一扯,便将黄帛撕裂,裂帛为号,屏风后跳出精兵数十人将王焕荼团团围住。王焕荼察觉有异,意图擒来连衡以为人质,连衡身为文官,武艺不敌,连中数招,王焕荼这才被捉住捆了起来。
连衡对王焕荼说:王都尉是忠臣,却未必有能力与一镇之地抗衡,我来替你做这个奸佞。说完,取了王焕荼身上符信,出帐对府兵众人说:王都尉深明大义,无奈贼子把持国本,愿随本部院清君侧,请诸君把守京师,吾将清君侧,肃宫廷,讨贼靖难,以正朝纲。府兵副将随哥舒凌出征,现下军中事务由王焕荼一人总揽,因而王焕荼被擒后府兵便俯首帖耳。他却不愿顺从,每每对连衡破口大骂。连衡无奈,只得将其捆去送给哥舒凌,附书说明,由其决断。
朔方军控制了关西至京畿一代,却仍顾忌太玄子余威,不使军队进京[7]。随后连衡撰文《问退位事疏》,自言朔方使府曾得太玄子口谕,回京有另有安排,公开质疑太玄子闭关是否实情、武安公主继位一事是否合理合法,要求面见太玄子以证真伪。连衡与朔方军将依照边将不许入京的旧例,不许任何人在武安公主自证前入主长安。
[1]其实不太清楚唐代藩镇的兵制,初唐到中唐应该是以雇佣非职业军队和番兵为特色,此处参考的是明代中期的军屯制。
[2]参考王安石保甲法。
[3]参考数据来自陕西省地方志编篡委员会编:《陕西省志·行政建置志》,三秦出版社 1992年1版。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在籍人口48万,总人口约90万,背景设定中老幼病残由王大人赈济,有劳动能力的青壮年被小连雇走,这样京畿地区大量青壮年流民便不至于引起社会动荡。
[4]上镇镇将约为五品下,平凉镇地处甘南,虽然区划上是关内道西部,但是实际行政中应属于泾原地区。
[5]防秋兵马使为虚构使职,无品级,权威性来自于兵部尚书而非皇帝,因此不服小连的人不认也是正常的。至于征粮征人能不能征到,就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6]参考诸葛亮第四次北伐实行的战术,小连此计打算打的是持久战,用京畿的土地供给粮草,客观上也保护了生产条件。
[7]小连没进城接受桃树托梦的客观理由是剧情需要,中之人没法了,主观理由是:君子敬鬼神而远之,不信这些。
省流:
1,皇帝欺负小周,小周终于哭了
2,皇帝知道我朝世家把控朝政,从先帝开始就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宏观的兵权、爵位问题可以由皇帝出面解决,但内部升迁任免的潜规则却难以撼动,以至于皇帝不好乱动世家,不然整个行政系统恐怕都要停摆
3,皇帝不杀平民士卒真是太英明神武了,赤梁人说你真的是天可汗一样的紫微星下凡
4,皇帝给了小周一大笔钱用来羞辱他,谢谢皇帝,谢谢小周,这笔钱将会成为我用来折银奢靡的启动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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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子行至中军帐里,此处是行军途中朝会奏对的场所,以周拂桢的身微命贱,从来是不许入内的。他却并未召来记录奏对起居的文官,反而吩咐:将随行众人召来觐会,既然人马不足了,将来如何用兵须说个清楚。
此是周拂桢第一次目睹朝会,而在他卷入这场青史留名的儿戏期间,也是唯一一次在烨灵宗麾下作为策士朝觐。方才武安公主所召会议被他们一打搅,竟然就此终止,不多时便进了大帐,三皇子、羽林军大将军花既白紧随其后,兼有掌兵官、司务官十数人,众人皆是一脸莫名,从未见过有皇帝提前与会、等候臣子的朝会,唯恐其又灵机一动想出什么叫人受苦的计划。唯一知道内情的连横亦在其中,神色紧张,一进帐篷便不安地看向周拂桢。他心中亦有悔意,好容易找到一个可栽培的苗子,自家百般宝贝还不够,却被太玄子作玩物掳了去——早知如此,还不如托病不出,资历底气在朔方亦能积攒,二人不要这个功绩便是。
太玄子大马金刀坐在龙椅上,周拂桢侍立一旁,百官不知其底细,不敢去看太玄子,却也克制不住地窥视周拂桢的样貌,心下嘀咕,不知此是何方神圣。皇帝先是问众人准备如何,为首四人皆一一作答。
武安公主答曰:正与诸将策划下次进攻的行军,大约已计划完毕,只差精细的用兵编排。
花既白答曰:新卒不知进退,恐其交战时自乱阵脚,还需重新编排行伍。
三皇子答曰:斥候正探察赤梁人动向,赤梁游骑不敌大烨兵士,节节败退,其退缩甚速,却恐其中有诈,行军须多加小心。
连横答曰:粮草、马匹、薪柴均有短欠,事务精细繁杂,用人多有肘见踵决。这是隐晦地向皇帝讨要周拂桢,太玄子呵斥道:不是方才给了你三个翰林么?这般无用,你便砍了就是。此一言是提起连横官场中的旧事,若非是他不经奏请砍杀了副使一人,也不必引起皇帝不悦,以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连横眼中黯然,欲言又止,却被太玄子打断道:见你们几人连日里少气无力,只怕是失了年少血气,朕近日新得一策士,献言十分新奇有用,你们便也听听。子成,你将方才所言再说一遍。
众人眼光齐齐落在了周拂桢身上。
周拂桢闻言目眐心骇,如何也想不到太玄子唤他来竟然是为了这一遭——自家献言无疑是与豪强贵族作对,帐中却尽是宗亲世家,想来大烨朝除去连横与自己,再无许多寒门出身的官吏了。皇帝此举无疑是要将他架在火上烤。看来太玄子方才并非对他的失礼没有生气,反而或许是怒极了,欲将自家杀之而后快。
心下百感交集,这一刹那仿佛过去数个春秋,直到太玄子出言催促:朕要你说话,怎么做个哑巴?
周拂桢这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头脑中一片混沌,也不知究竟说了什么,说到与谏言相左处,太玄子甚至出言纠正。他只记得强忍泪水,两眼涣然,不敢与连横对视,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恐惧,认定了这是十死无生的境地,唯恐将其牵连进这场闹剧。
群臣紧盯着周拂桢的脸,他能察觉到这眼光越发炽热深沉,帐中气氛随着他的叙述愈加局促起来,众人亦是意识到了这一番话意味着什么。直到终于陈说彻底,他才想起大口喘气,已顾不上仪态容止。
满座俱寂,太玄子慢慢点了点头,出言道:子成胆子小,说得却不赖,众卿以为何如呢?
众人摸不着他心中所想,不敢回应。最终是武安公主率先发言,道:儿臣以为,这位小先生所言并非没有道理,然而这番话却是应该在金銮殿中讲,行军途中说出来,有有何用呢?难不成我们如今去召来三公九卿,在这沙场上为你商议变法么?三皇子随即打圆场说:先生所言固然是有道理的,却还有失老练,幸而先生年纪轻,还须再外放去磨砺打熬几年再回来不迟。连衡没有说话,周拂桢亦不敢辩驳,只好回礼以答复。其余部将群臣大多本就是世家出身,不敢在皇帝面前出头露怯,于是作罢。
太玄子笑道:你们都未免苛刻,若不给新秀表现的余地,如何能发荣滋长?依朕看来子成是个可造之材,这番想法令他回去后再稍加打磨润色,亦是可以为鉴,你们便都下去罢。众人一一行礼告退,连衡看向太玄子,见他并无放回周拂桢的意思,只好流连地行礼,随着人群出了大帐。
待到百官都退下,太玄子反又转向周拂桢,问曰:你作何感想?
周拂桢此时已羞愤无以复加,真想以笔作刀,拼他个血溅五步再自裁当场,却又不愿因自己的事情叫连衡难堪,窝窝囊囊,又不知太玄子想要听什么话,哽咽地答道:微臣知道自己欠缺了考虑,多谢圣人教诲,微臣没齿难忘。
太玄子哈哈大笑道:你的点子很好,为什么道歉?我说你有想法,不是假话,我践位十余年,岂不知国家积弊为何么?但你可知道我为何不照你说的去做?
周拂桢答:微臣不知。
太玄子道:我朝立国百年,自太祖始便封建亲戚,拥兵坐镇的哪个不是宗亲世族,其中相互联姻攀扯亦是常态。先帝察觉其间隐弊,一则大兴科考,一则收归兵权,不用宗亲、不封藩王,以期光复九五尊严;然而文宦之间自有一套规矩,官官相护、鸡犬升天亦是古来优质,那些肥差、闲差有的是名目理由落到世家手中,寒门士子却尽数流落去做散官、浊官,你说巧也不巧[1]?哪怕是连子仪这样不怕死的人,也只好在乡下做一个副使职,不入京畿,不得擢升。大烨的行政早已被世家贵族所把持,要是真像你个愣头青说的和他们翻了脸,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可比皇帝和他们之间的关系紧密多了,他们可真敢合起伙来不认这个皇帝啊!
过去连衡也曾经为周拂桢讲解政局,说的大抵都是将来打算、进步前途,从不说这些难处和掣肘;直至皇帝此一番讲解,周拂桢这才看清云衢上一团迷雾。科考眼看着是为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大开一扇天门,实则仍然是四面楚歌,要从高门贵族身上咬下一块肉,哪有这么简单?世族不与主持科考的皇帝作对,便只好转而来憎恨他们这些考生,对每一人的恶意恐怕都不惮于要赶尽杀绝。这官场哪里是瑶台玉宇,分明却是龙潭虎穴!
见周拂桢呆愣如醍醐灌顶的样子,太玄子戏谑笑道:看来连子仪教你教得不好,这些应当是为官第一课才是,反倒是我为你来补课了。眼看他笑眼盈盈,周拂桢这才如梦方醒:原来太玄子自始至终并未动怒,为自己解惑也好、斩杀三军转运使也罢,这一出惊动了满朝文武的滑稽剧,不过和过去的玄灵铭牌一样,是君王取乐的游戏罢了。
周拂桢两眼噙着泪水:微臣不知什么为官之道,连部院只说,要做个忠臣。
太玄子瞥他一眼,颇有些好笑地在他脸颊上用力掐了一把,意有所指:你还是不懂,做忠臣,是要流血的。
又道:虽不好讲他们如何,借你这些话敲打一番也好,况且如今认不认朕这个皇帝,也不是他们能说了算的了。冷笑一声,又说:此次出征除去赤梁这些血食,倒也有不菲的收获,陇右献给我的青海骢是一样,朔方献给我的周子成是一样[2]。这个点子有些用,也并非是玩笑话,朕便以千金买下了,你且回连衡阵中去罢,待班师回朝再召你来见,叫他多教授你一些为官的本领。说罢随意挥了挥手,有宫人捧来一只木匣,打开一条缝令周拂桢看了看,其中金光灿烂,叫人目眩。
圣人不再有闲情顾及这个小人物,宫人合上木匣,不由分说塞进周拂桢怀里,沉重不堪。
周拂桢只觉得自家像一头牲畜被皇帝捉了来,又像一头牲畜被赶了出去,手中抱着自己的卖身钱,要去叫原主人给自己一些好的草料吃吃。既是太玄子手中驯服的牛马,又是世族眼里肥硕的猪狗——他不愿做牲畜,自以为是识文弄墨的士人,也就不愿再在中军帐里露出无能的丑态。便抱着子路就戮前的庄严理了理巾冠,抱着那只沉重的木匣,正步缓缓走向朔方军的军帐。只是正步变作了小步快走,一面走,一面下意识地用衣袖擦拭自己的脸颊;又变作了奔走,最终竟然毫不顾忌礼节仪态——
——连衡没有回去,他仍在大帐附近不远,忧心忡忡地拉着同僚过问长短。
周拂桢亦不知该说些什么,又欲要为自己的自作主张道歉,又愧疚于令连衡平白得了皇帝的白眼,还不能忘记转达皇帝叫他捎来的话——可行至两人四目相对时,竟然全然不顾这些乱麻似的思绪了,将那只价值千金的匣子往泥地中一扔,两手抱着连衡的肩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木匣在地上翻滚,原本整齐堆码好的金条滚落了一地,引来众人侧目,却碍于连衡情面,不敢染指。周拂桢在连衡怀里,听见一旁副官为难地提醒:总戎,赤梁降民的头人已经到了。连衡安抚地拍拍周拂桢的脊背,答道:知道了,带几位去帐中稍坐,我就到。
周拂桢从他肩头探出视线,泪眼里窥见几个消瘦的中年人,神情局促,衣着与大烨边民肖似,身上却还披着毛皮、挂着羊皮制成的水袋。
连衡喃喃道:这样一来,确实能少死不知道多少人……或许亦是一件幸事[3]。只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是否还有受到好处的机会。
那几名头人不知是否听见了他说的话,连忙回到:有赖陛下英明,将军果敢,我们这些老弱才能保住性命,不论是传闻中还是史诗里都从未见过陛下这样仁慈智慧的君王,此为圣贤,天下归心,我们这些人是最乐意要投奔陛下与将军麾下的……
周拂桢听着他们说的话,脑海中越发混沌不解,皇帝的嗤笑与头人的恭顺都不似作假,再回忆起皇帝对自己说的话,不知为何唯独能记起那一句:做忠臣,是要流血的。他不知所措,只好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连衡接过手,摸了摸他曾被皇帝掐痛的脸颊肉,那一处此时已被泪水打湿了。此时雨终于落了下来,他也就不再掩饰自己的疲倦,哭了起来。
[1]魏晋、隋唐习惯性将文臣官职区分为“清官”和“浊官”,具体而言,“清官”指的是接近皇帝、不从事具体政务、升迁机会大、声望清高的官职,“浊官”指的是管理实务、要求技术特长、远离皇帝、贴近基层的官职。在实际工作中,世族子弟大多凭借门第自称“清流”,任职“清官”。
[2]写到这里感觉他在暗示小连没给他行贿,不爽了。
[3]上文层提及,唐军在逆天军功勋官制下主要收入依赖于掠夺,具体而言是依赖于城破屠城和掠夺平民,对于全民皆兵的游牧民族而言就是杀死男人、买卖妇孺、掠夺牲畜。太玄子宣布接纳投诚士卒、只诛杀王公贵族(见第三章主线任务),实则是非常先进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可谓圣贤明君,只是哥们之前干的事情太抽象了,不好说他是不是圣贤,只能说大伙都被他整不会了。
省流:
1,太玄子觉得小周好玩把他要走去玩弄了,小周快哭了
2,采用了群聊里讨论得出的设定:赤梁属于游牧民族,所占城池实际上是中原政权上百年前用于防御赤梁的边境要塞。不过随着后续赤梁称臣纳贡、两国联姻通商,要塞逐渐被当做普通城市来建设。
3,由于府兵制解体,禁军征召了一部分市民子弟,战斗力有限,小周将其归结于唐代勋官制有问题,唉李世民真是太坏了
4,小周此处鉴证并不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很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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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亲征所部开拔前,须要有斥候、传令兵先行开道,以确保沿途并无险地敌寇;而补给后勤应更早铺设,不令将士忍饥受饿,是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次出征赤梁,连衡所做的正是这些,其内容正是他所谙熟的,然而执行起来却并不容易。一则是行动匆忙,近乎于天子一次兴之所至的玩笑,一则是多部联军,提出的意见往往被同事者反驳质疑,因而处处掣肘。
以为官的礼节来说,从陇右出兵,便是借了武安公主的道,他们这些随行文武不过陪客,主力自然还是放在了陇右军身上,朔方来人排在陇右军、禁军、圣人随侍亲卫之后。再兼之有保障粮草、监督补给的责任在身,人力愈发分散,以至于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大军开拔十天,他终于将身边最后一个随行牙将派遣出去,那些事无巨细琐碎复杂的吩咐便只有周拂桢一人听从了。
这时战况渐入佳境,陇右边地曾建立以用来防御羌狄的数座要塞尽数收回,自百十年前赤梁人自中原败走、退缩西北戈壁一隅的时候,这几座城市便被占去。此后本朝皇帝以封贡互市抚之,结下姻亲,旧年的一城一池之失便不再有人提起。而两国交战,首当其冲便是申明仇恨、以牙还牙,易主百年之久的要塞终于还珠返璧。圣人扎根在疏阔的汉土上,饱饮了异族人的血液,醺醺然地停下銮舆,饶有兴致地考校起来随从军士的本领,将连衡叫去中军帐内问话。
太玄子问:胡地苦寒,冬长夏短,今年何时将落雪,是否延误军机?
连衡答曰:朔方平素八月开始落雪,陇右则稍晚,早则九月初、晚则十月,不必骚扰战事;现已备下薪以斤计八百万,炭以秤计一百万,只是深入敌营则不便输送[1]。
太玄子又问:陇右境内现有存粮三十万石,这三十万石中,新粟、陈粟、稻米、小麦各占几成?分别囤于何处?其中最易霉变的陈粟又有多少,防护措施为何?
此是要刁难他,将封疆大吏视作一介仓曹来对待。连衡并不惊愤,大方答道:此事有臣帐下掌书记总理。
周拂桢原本在外听候待命,却不想被连衡传进帐内,终于在叩拜的间隙里得见天颜。这时的皇帝已不复凡身,鹤发童颜,煌煌若神人,却从肉身上长出桃木枝干来,见之令人毛骨悚然。
这对一介小吏而言却是难得的机会,对当下的周拂桢而言,或许今生不再会有第二次。他的胆气才学诚然可嘉,为官的识见阅历却短过目不识丁的老隶,其选择或许将令其中不少人屏气慑息。听闻了太玄子的问题,周拂桢随即鼓起勇气,侃侃而谈:陇右存粮中以粟米最多,其中新粟四成、陈粟三成、小麦二成、稻米不足一成。大烨所部势如破竹,若深入敌阵犁庭扫穴,则应从关内、河东调粮为妙。随即将皇帝所问一一答之,加以自己的建言动议,竟不像是个小吏,而像是个策士了。
他自踏足云衢,一路有连衡保驾护航,顺风顺水,乃至此次随行也是为他积厚试演,否则未必情愿随从出征。未免飘飘然起来,以为自己的确是得伯乐一顾的遗贤,竟全不顾连衡惊惶的神色,将腹内才学吐了个心满愿足。太玄子果然听得津津有味,便问:这是谁?以往不曾见过。
连衡答:是臣前日上奏册封的记室,出征在外无人可用,故令其随从。
太玄子自然不可能有兴趣翻阅连衡的奏疏,大笑道:这是埋怨我不令你主帅了。的确足够机灵,叫什么名字?我将同行翰林三人与你换他,必不叫你吃亏。
周拂桢心下一惊,不敢抬头应答,只乖乖回了名姓。连衡忙不迭劝阻:他初次上阵,并不通兵事,是带他来长长见识的,只恐怕会误事。太玄子答:我不信爱卿会带来误事的家伙。便就要他,你若不愿,暂且借来一天,用毕再还予你就是。说罢不理睬连衡阻拦,将周拂桢掳去。
圣人虽久居内闱,太玄子却平白显出几分马上天子的英武来,检视行伍竟称得上是轻车熟路,途中军士官员见到他皆垂首屏息、不敢直视,亦不敢出声。周拂桢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心下打鼓,既不敢退缩,亦不知何去,踌躇间便到了三军演武的操场。
场中正操练的是羽林军大将军所领的北衙禁军,周拂桢却发觉其编组排布与前几日相比有所不同,似是仓促为之。其本人却不知所踪,场上唯余宿将旧卒几人组织训练。太玄子仅是扫视一眼便不作理睬,径直行向大帐,其中传出一个高亢的女声,正向将帅交代事务——是武安公主,周拂桢曾有过几面之缘,却因身分相差不曾对话;况且其人行事雷厉风行,往往叫人害怕,周拂桢从不敢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太玄子拍拍周拂桢肩膀道:你去将武安喊来,我问她话。周拂桢闻言怛然失色,欲要出言回绝,却恍然想起眼前此人乃是大烨天子,进退两难,心道:吾命休矣!
这时一人却悄然而至,已在太玄子身后几步远处磬折行礼,口称:儿臣谨拜。竟是同行出征的三皇子,其人领了右威卫大将军的职务,因而大有理由监督操练。太玄子也不恼,随口问道:你岂是来找武安会议的么?三皇子道:不然,儿臣前日便已领了命,亦不知皇妹今日所言大概,约是在商讨几日后攻城的事。太玄子点点头,知道了,你去罢。三皇子遂去,太玄子竟也没有继续磋磨周拂桢,若有所思地在庭中踱步起来。
周拂桢只觉得绝地来得莫名,自家脱险也莫名,晕头转向,几息的时间里不知经历了多少交锋试探、历史也不知走过了几个岔道口,还未说一句话,竟然冷汗涔涔。尚在恍惚,远处一人匆匆疾走而过,太玄子冷不丁大喝出声,将周拂桢吓得打了个趔趄。
——来人站住!你岂不知军中严禁无故奔走么[2]?
军中亦禁高声叫喊!周拂桢腹诽,不过自然不会有人指出皇帝的不是。此言一出四下俱寂,连不时传出人声的武安公主的军帐也安静下来,没人能猜度是否将迎来天子震怒,只好噤声屏息,祷告上苍。那人闻言一怔,待看清了太玄子更是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跑来跪下了。周拂桢这才看清,原是随行的禁军转运使,曾与连衡商讨军事的,他也连带着见过几面。
转运使不敢对皇帝有所隐瞒,纵然恐惧万分也只好一一交代。说了没两句,周拂桢便意识到这是瞒不住的:军马损耗太大,恐怕需将一批民夫所用驮马匀出来以供军需,否则下次进攻时便将妨碍骑兵成阵了,他此去正是要安排知会麾下司兵子将。
太玄子闻言不禁皱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与连衡说?人马所需岂不应是他算好的么?转运使回道:是与赤梁人对垒时折损过多,此番出征征发了许多京畿市井子弟,小孩子乳臭未干,未经沙场,军纪也不如老帅,有的在战场上被吓破了胆,故而马匹损耗比预计要大。花将军知道这件事,已将新老戍卒重新编排操练了,连部院亦已通知陇右、泾原将缺失的军马补上。
处理及时,那么损失便称不上无可挽回,太玄子听罢眉头舒展。点了点头,道:做法确当,然而谁应当为这事负责?既然操练士卒有花既白,调配人马有连衡,那么要你又有何用。挥手叫侍人将其锁去杖毙。
周拂桢尚且未能理解太玄子所说含义,就听见转运使凄厉的求饶哭叫声,后知后觉地头皮发麻了起来,随众人一起扑倒伏在了地上,两股战战。他越发后悔起来在皇帝眼前显摆才学;然而眼下事关他们主从二人,连衡现下兼了三军支度使,只怕转运使的祸患最终要落到自家头上,只好硬着头皮出言劝阻,说到:圣人息怒!此事并非毫无转圜余地,既已着手办理,便将他打二十军棍,令其戴罪立功为妙。
太玄子冷笑道:你觉得我们少了兵马,还能战胜么?周拂桢道:兵马一事已在周转,最快后日就能援护到——太玄子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我们能战胜么?
周拂桢无端悲愤起来,伏在地上,几乎泫然欲泣。他早有设想朝野混乱,却是头一回直面这昏暗的源泉,心中有说不尽的委屈恼恨。
——他怎么不听人说话?竟然不听人说话,这样还能治理好国家么!
却不敢怪罪连衡,连衡自然是好的,没有比他更礼贤下士的主官。与眼前境遇相比,竟然连将自己带来这刀山血海的罪过也一笔勾销了。然而作为辅臣,难道就好怪罪天子么——这岂不是天子逼迫我心生愤懑的!若是口中辩解有用,何至于生出怨气?况且此时屠刀已明晃晃悬在发顶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周拂桢竟然生出些许阴沉的勇气,反而稳定了精神,回道:米薪补给之类,自然是万无一失,微臣愿以身家性命作保!
圣人冷冷道:你以为,你的性命很值钱?
周拂桢仍是伏在地上,不辩解也不指责,说道:勤务增援一应毫无问题,若是要出问题,必然是在别的方面。太玄子盯着他瞧了良久,道:说下去。
周拂桢道:此次亲征粮草自陇右、京畿一带征发,陇右大多以粟米为粮,需要九月、十月才成熟,而小麦还没有播种,正是一年中最青黄不接的时候[3]。哪怕是集举国之力出征,尚且需要从关内调粮,想必民间生活更是困苦,民夫都被征发来戍边,谁去操持秋季农忙时的农务呢?
皇帝逼视周拂桢道:你在暗示什么?
周拂桢答:大烨地大物博,并非是缺衣少食,而是此时米粮分布不均。江南富庶,川蜀更是天府之国,关内所种植的小麦此时应正在收获时节[4]。以一道之力供养举国之战自然力有不逮,此为天力之无法战胜也,然而全国齐心便是轻而易举,连部院与微臣正是在做这样的工作。而大烨面临的难题,也正是如此!财富权势集中在世家豪门手中,却让百姓来承担出征的负担,兵饷从税赋里来,兵士从军户里征发,世家贵族在帐中纸上谈兵,送命的却是白衣良家子,这怎么可以呢?这正是市井子弟不服管教的原因啊!他们的功勋不过一纸空文,好处却被世家占尽了,自然不愿意出力,正是因此才拖累了我们进攻的脚步[5]。倘若效仿商君之事,让民夫获得赏钱,兵士的荣誉变为封土和爵位,人有恒产者方有恒心,大烨历经变革方能万众一心,人人为皇帝而战,而非为恐惧而战。臣愿意效仿行军时调配平衡粮草辎重,使天下诸侯与百姓人人各司其事,各美其业,使我朝重现辉煌荣光,臣顿首[6]!说罢深深跪伏下去,头垂至地面。
操场一时寂静无声,周拂桢嗅到夯实的土地里渗出水汽——要下雨了。
在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失去意识、身在梦中时,太玄子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错,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怪道连子仪这样看重你。你随朕去大帐中,将你方才所说再说一遍,朕要记下来。
随即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与脚步声,太玄子已离去了,一滴汗水从周拂桢鼻尖滴下,渗入泥土中。
[1]《宋史·食货志》:“治平二年……由京西、陕西、河东运薪炭至京师,薪以斤计一千七百一十三万,炭以秤计一百万。”《事物纪原》:“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六日,帝谓王旦曰:‘民间乏炭,秤二百文,令三司出炭四十万,减价鬻与贫民。’”陇右地区位处黄土高原,赤梁位处柴达木盆地,植被相对南方稀少,因此缺少柴炭,当地农民冬天一般靠穿着棉袄抗冻,城市居民一般靠外地贩卖燃料。
[2]历朝历代行军时都禁止奔跑和叫喊,是为了防止营啸。
[3]甘肃南部种植冬小麦,9-10月播种,来年4-5月收获,青黄不接指的就是播种前夕、收获的粮食已经吃完的时候。
[4]北方种植春小麦,3-4月播种,8-9月收获。其实也是阴间时间,正好赶上征发了,我们朔方的麦子谁来收啊?
[5]唐代勋官制下军功折算成仅有品级而无实职的勋官,其职业身份并无实质性改变,策勋士兵仍然需要在基层流血受累,军功无法转化为稳定的俸禄或实际的社会地位和权力,因此基层士兵的战斗动力来自于掠夺与将领的直接赏赐,导致军纪涣散。
[6]本段政论内容实际上为倒车到商鞅变法。
一辆马车碌碌地滚过夯土的地面。黄土地上早就有的车辙印被压得更深,扬起一阵细碎的黄色灰土起来。长安的街巷大多没有铺青石板——那是三公九卿之列的门前才有的殊荣,平常的街道不过是一层略比路边高的黄土夯土,一年中任由来来往往的车马在上面留下越来越深的车辙印,直到每三年一次的冬至大祀之时,为了让天子的车架顺畅地从皇宫驶向祈天坛,才会在冬日组织民夫将大街上的黄土夯过一遍又一遍。然而陛下这些年来对国事不甚上心,连三年一次的大祀也不愿参加,那辆缀着轻薄丝帘的车架也许久没有启用过了。也是因此,长安城里的街道也许久没有翻新,不下雨还好,若是下了雨,那便是一地黄汤的腌臜场面。所幸秋雨还没有下,这一道马车的车辙只是给长安城里多留了一道痕迹罢了。
驾车人拉起缰绳,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路口。周拂桢下了车,一手笼着一张绢花纸写的挺括礼单,另一手局促地抓着一张灰石色的卡牌。又看了两眼前方小巷里的府邸,周拂桢将手里的礼单与卡牌统统收进了袖子里。
“劳驾,只能送到这嘞。”车夫举起草帽给自己扇了扇风,“里头太窄,进去了就不得出来哩。”
“无事,你在此等着我便是。一会有人来与你接洽,这马车上的东西便让他们搬走就是。”
街上的人相比以往少了不少。这也难怪,自圣上倾举国之力欲与赤梁血战的消息传来,长安的百姓似是闻到了这风声里的危险,纷纷躲进了家门里。这倒不怪他们,打仗首一个最紧要的便是士卒,更何况这样一场大战了:虽说打仗时倚重的是老兵,可只靠老兵可能独自打完已整场战役么?新兵是用之即退的马前卒,既然是马前卒,那么更没有训练一个月或训练一整年的区分了。被临时征召的二郎们就这样扛着淘汰下来的旧刀,往西一步一步走上了战场。但那些被征为士卒的良家子们还算好命的,若是出身更低,则是被征为民夫。若是征为士卒,在打仗时得了几处功绩也能得到些许提拔,但若是征为民夫,那就得背负辎重、修灶做饭、修补兵器、修葺城墙。民夫的工作更为辛苦,且少有补偿。因此一时间长安街头反倒萧条起来。
“后生!您平安……”街角的一处声音叫住了周拂桢。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位老花子,披着破烂衣衫,摇着有几个烂铅钱的碗朝着周拂桢看:“大人才高八斗,平步青云……”
周拂桢皱了皱眉,从腰间掏出一枚铜板扔在了老花子的碗里。
“哎哟!”老花子心喜,拾起铜钱擦了擦,宝贝似的将其藏进了腰带里,又抬起头,对着周拂桢拜了又拜:“您真正是星宿下凡……”
周拂桢不耐地皱了皱眉:“老丈,这些闲话旧莫要说了。”
“那俺也没有不闲的话可以讲么!”
“老丈就不怕被抓去做民夫么,竟也不躲上一躲?”
“躲,躲去哪里么!老头子没得地方住,每日还得吃饭哩。”老花子呵呵一笑,“大人予我这一枚铜钱,倒使我今日的饭食有处去了。”
周拂桢叹了口气,也不与这老花子纠缠,径直地向前走了。那老花子倒也不恼,嘻嘻地端着碗对着往来的人说上两句吉祥话,等着下一个愿意往他那破碗里丢下铜钱的人。
王府的门柱半新不旧地立着,周拂桢连忙向门童递了名剌。按照此时的礼节,连衡已在昨日便递上一天后派人前来的拜帖,而这位王大人也回了相应的回帖。门童带着自己的名剌往内走去,不多时便出来喊道:“我家都尉请你进去。”
折冲都尉王焕荼是一位魁梧女子,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周拂桢见之便心生敬意,低下头去双手递出礼单。
王焕荼“嗯”了一声,接过礼单。礼单上无外乎一些白银、丝绸之类,王焕荼只扫了一眼便失了兴致,将纸条递给一旁的下人,吩咐了两三句话,下人便识趣地走开,唤人去接收礼物。
周拂桢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袖管里的卡牌——还没碎,难道只递出礼单还不够?思绪转动间,便听到王都尉豪爽地一挥手:“请坐,为先生看茶!”
一杯清茶于是被端上了周拂桢桌前。照着礼节,周拂桢微抿一口茶水,随即开口道:“我家主人问王都尉安。”
“好么,就是忙了些。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的桃树灾搞得长安乱七八糟的,这些日子醒来刚喘口气就得考虑怎么处理了。”王焕荼吹一口茶水上的浮沫,饮了一口,“倒是连大人,可还好?听闻你家大人有意建功立业……”
“是,这次陛下西征,连大人说可断赤梁一臂,可是功在当下利在千秋的事。”
“是打算随军出征么?这一道路途遥远,战场可不比长安,还得多加小心哪。”
“多谢大人挂念。”周拂桢拱一拱手,“行伍之人,哪个不是将脑袋挂在腰上来的呢?更何况陛下又有扫清寰宇之意,此次出征,必然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倒是我多嘴了。”王焕荼一笑,“既然连大人心意已决,我也祝他前路顺遂。——倒是你,也与子仪一道去么?”
“既入官场,为上官分忧便是我的本分。”
“好么,一个两个的,倒使我劝不住了。”王焕荼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路途艰险,若是有什么我好相助的,及时与我说了最好。”
“倒确实有一件事,非得王大人您首肯了才行。”
“哦?竟有此事?某还有能帮得上兵部尚书的地方?”
“数月前,大人为防霜原南下,曾购了一批好马——”
“噢哟,我想起来了。那马如今在……”
“正在朔方的马场上。”
王焕荼点了点头,“本想着练一批骑兵抵御霜原的,不过骑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霜原也未能南下,这批马儿因而就耽搁了。”
“正是那一批马。只是如今将要西征,打的虽不是霜原,倒也是西北的蛮夷……”
“这有何难,借了你便是。”王焕荼一挥手,未等周拂桢开口便敲定了借马的事宜。见着周拂桢愕然的眼神,又飒爽一笑:“既是为了保家卫国,打的是霜原、是赤梁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拂桢连忙道谢。王都尉转而又问起周拂桢的境况,周拂桢不敢托大,一五一十地详细告知。一番宾主尽欢后,王焕荼点茶送客,周拂桢这才退出了王府。
走过小巷的拐角,周拂桢突然皱眉,闻得一股尿骚味,只见原先那老花子坐着的地上落了一滩臭烘烘的水迹,又歪歪扭扭地拖向了远处。周拂桢心下不免生出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凉出来:那老花子多半是被抓民壮的人抓走了,吓得失禁,只是那老汉拗不过抓壮丁的人,挣扎着被拖走了。
又向前走了一段,见王府派出的下人正在将马车上的丝绢搬回去,周拂桢忍不住又摸了摸袖中的卡片。
“还不成么?——是送礼不行,还是送的礼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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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道,和州,历阳郡。
张三扯了扯号坎,这鬼热的天!这月头到现在未下过一场雨,秋老虎正呼着热气对众人虎视眈眈。日头晒得他头发痒痒,伸手挠了却不得劲,只得作罢,听着操场上主官嗡嗡地叫。
主官说到哪了?前不久还说到忠君报国,不知现在又在说些什么?大军要开往西边和赤梁人打是人尽皆知的话题,这次想来便是开拨前的动员了。只是发粮饷的环节怎得还未到?上一轮欠饷已有三个月未发了,饿得自己只能喝些米糊汤过日子。只是那主官的亲兵自己有些印象,前几日执勤时见着他们浑身酒气、互相搀扶着进得军营来,嘴上还带着未擦净的油花!张三恨恨地盯着主官身后挺胸叠肚立着的几位亲兵,只觉他们肥头大耳、面目可憎。
主官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是说到“为了圣上的恩典奋勇杀敌”什么的。发饷环节呢?怎得还未到。大军开拨前,不都是要补齐拖欠的饷钱,再添置一笔赏钱么?这狗入的主官,竟是连这都要吞么?
主官催着开拨,士卒却未拿到钱粮,与张三一同在太阳下晒得头昏的士卒便鼓噪起来。这个说“不发钱粮,这个兵当得还有什么用处?”,那个说“入你娘贼,兄弟们的钱全是给你吞干净了!”,又有一个再说“再不发钱,咱兄弟就投了黑刀会,让这狗官与赵大头领讲道理去!”
眼见操场上的喧闹声浪越发响亮,主官竟一声呵斥:“为国效力可是尔等殊荣,竟为了一些阿堵物在此鼓噪么?”说罢,主官身后的亲兵便自腰间拔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阳光,使得吵闹的声浪安静了不少。“不想挨军棍的,即刻出发!”
张三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想象着那口痰便是主官的脸,狠狠用脚后跟碾平了那块泥土。待得军队在主官亲兵的刀光底下磨磨蹭蹭地列完队,向外走出不到二里地,队伍前方便又喧嚷起来。这喧闹仿佛传染一般,顺着队伍传到了后边。
“三哥,你评评理,哪有这样的事呢?这样大的调动,怎得一文钱也不给我们花呢?”又有人这样喊着,似是很不服气。张三摇了摇头:“这狗入的主官!我看,他这是明知我们要送死了……”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年头,当兵可不是冲着为国捐躯、保家卫国来的。他们只是被征兵选中的良家子,期待着当兵挣来的军饷能在服役结束后带回去。谁可曾当真想过打仗——乃至于战死呢?
“那狗官自己有七八个亲兵服侍,倒让我们走在前面替他挨刀子……”
“我早说咱们逃了,莫要受这鸟气……”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着牢骚,前方的队伍突然分开,几个着甲的年轻人摸了过来:“三哥,你是这一块的什长,我们长官差我们来与你商量件事。”
见两人愤愤不平的面容,张三心下一凛。今天这趟开拨,怕是怎么着也完不成了。
“我们什长说了,与其在这营里受那狗官的鸟气,不如我们杀个回马枪,斩了那狗官,再去三公山上投了那甚么黑刀会……”
“好啊,好啊,我早看那鸟官不爽了……”二人话音未落,人群里就有了附和的声音:“那狗官屋里定藏着金银宝贝,我们砍了他之后再将宝贝分了……”
见这局势再弹压不住,张三当机立断:“好,就算我一个。挨了这么多年军棍,怎么着也得找回点场子……”
懒懒散散的队伍乱了套,过了好一会,才整得利落起来。只是这一次非是向着县外,而是冲着军营浩浩荡荡、杀气腾腾的奔将而去。
当日晚些时候,三公山上。
三公山上原本有一处道观,据说是大烨还未建立时,有几位道人在此处修道,然这山不够高,也未有甚么灵气,在这道观中的道士越走越少之后,这道观便被废弃了。直到五六年前,一队响马自北边来,鸠占鹊巢地占了这处还算宽广的道观,自称一个“黑刀会”,便以此为基地做些打家劫舍、压榨百姓,偶尔也能称上除暴安良的活——山间匪患众多,一处村落往往要挨上三四个土匪窝子的压榨。然这黑刀会装备精良,竟然主动进剿了这群袭扰无度的土匪,至于官府,他们也乐得将土匪袭扰减少这件事当作自己的政绩上报上去,自此这历阳郡的百姓便只需受官府和黑刀会的压迫了。
张三领着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卒战战兢兢地站在三清殿前。那三清殿没有三清像,那木偶外的一层金箔早被兵油子刮了卖钱,内里的木头被砍作柴烧。不多时,又一位半披着圆领袍的士卒从大殿后面转了过来:“可是名唤张三的?赵大人要见你。”
张三赶忙走上前去,从怀里掏出散碎铜钱递给了那士卒。那士卒掂量着铜钱,看来颇为满意,开口说到:“我名唤李四,是大人的亲兵。”
“赵大人可有意收编我们?”
“近日里来投的不止你们一家。”李四只说了这一句话。这话使得张三一下子揪起了心,虽然自知是那亲兵拿捏自己的手段,此时却仍为自己这一营军士的未来担忧起来。
后殿坐着一人,身披黑袍,身材魁梧,脸色阴沉。
“来人便是张三?”那人声音低沉,却叫张三听了不由得膝盖一抖,跪了下来:“回大人的话,小的正是张三,早知赵大人威名,今日特地领兄弟们来投……”
那赵老大——赵百成并不出声,屋内一时间仅有张三紧张的呼吸声回荡着。又过了许久,张三脸上的冷汗涔涔地落着,才听到了赵百成雷鸣般的声音响起:“嗯……我看你也是个好汉。起来吧,带弟兄去长青殿歇息。”
“谢大人恩典!”张三磕头不止,强撑着站起来,点头哈腰地随李四退出后殿。又过了许久,那名唤李四的亲兵这才回来,恭敬地垂头立在赵百成身侧。赵百成一挑眉,李四立刻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都还安分,像是被您镇住了。”
“没见过血的小兵娃娃。”赵百成嘟囔一句,闭着眼,手指在膝上一点一点地敲着,不多时又睁了眼:“昨日来投的那帮人呢?他们可是不安分的。”
“照您的吩咐,将他们的主官与士卒分开安置了。那主官还有些不满,士卒们倒还安分。”李四回答。
“嗯……”赵百成摇了摇头。“看来,咱们在这三公山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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