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土木風
中靶:無
勝負結果:全勝
本作品同時獲得本屆人氣投票第一名。
我重生了,重生在吃掉那盘韭菜馅饺子之前。我看看饺子,饺子们也看看我。它们个个皮薄馅大,面皮底下透出绿色,馅里还放了鸡蛋和粉丝。我抬起筷子,脑海里突然有个声音制止我,说:
“别吃!”
“为什么不能吃?”我问。
“吃了会死。”
“为什么会死?”
“我知道你讨厌吃韭菜。”
“我确实不爱吃韭菜,但韭菜又没有毒。”
“不是毒的事,”它说,“你从小到大被迫吃了多少韭菜,你不记得了吗?”
我回想起那些绿油油的韭菜,炒鸡蛋的、炒豆芽的,包在面皮里的,漂在面汤里的,混在我喜欢的菜里,或者在每一顿饭都专门摆在我面前的,突然感到一股酸水从胃里返上来,连记忆里的呕吐物都是绿色的,条状的绿叶粘在马桶内壁上。
“你看,对吧!”那个声音接着说,“我是你的后代派来的,你可以叫我系统。因果律中心监测到这盘饺子是一个重要的边缘节点,以你当前的心理状态,短期内只须再做一个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就足以使你的大脑冲破阈值,发生严重的器质性病变,消除你的求生意志并在时间线上造成一系列不可挽回的影响…”
“简而言之,再吃一次韭菜我就会得抑郁症然后自杀,也就不会有后代,所以我未来的后代派你来救我。”我说。
“就是这样。”系统回答。
我不说话,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一只饺子,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在系统的惊呼声中,世界天翻地覆,视野中闪过很多我还没见过的景象。再睁眼时,我又坐在桌边,盘里的饺子一个也没少。
“你怎么不听劝呢!”系统急了。
“这是我妈做的,她希望我吃。”我说。
“你拒绝啊!”
“你等着。”我对它说。
过了一会,我妈来了。“怎么不吃饺子呀?”
“我不爱吃韭菜。”我说。
“昨天年夜饭你都不来吃,专门再给你做的。”我妈说。
“公司让我加班。并且我不爱吃韭菜。”我说。
“吃点吧,刚煮的趁热吃,这次调的馅不咸。”
“我不想吃韭菜馅的。”
“我跟你讲啊,昨天早上我想买油条,韭菜馅里不是要放油条吗。结果卖油条的那老头回老家了!我上网看见别人加粉丝,才加粉丝的,没想到也挺好吃的。”
“嗯嗯。”
“馅里我加了生抽、蚝油、盐、鸡精、香油,还放了点虾皮,你以后自己调韭菜馅也可以这么做。”
“嗯嗯。”
“吃一口吧,啊——”我妈夹起一只饺子送到我嘴边。
我躲开了。“不吃。”
“要是好吃,我把剩下的冻上给你带走。”
“不想吃。”
“为什么呀?”
“因为我不爱吃韭菜。”
“我记得你以前吃韭菜呀。”
“我不吃,我从来都不爱吃韭菜。”
“噢。尝尝吧,这次做得挺好吃的。”
我妈把筷子放下,回厨房了。她要给下一锅饺子点凉水。“看,就是这样。”我对系统说。
“你拒绝得还不够坚定,”系统说,“你总是拒绝得淡淡的。你要捍卫自己的主体性,释放一些真实的情绪!加油,我给你倒带回去重来一次。”
眨眼间,我回到一分钟前。“尝尝吧,这次做得挺好吃的。”我妈说。
我突然暴起:“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
“你怎么说话呢?”我妈将眉一横,斥责道,“又没说非让你吃,我辛辛苦苦包饺子给你吃还有错了呗?养你养成仇人了?搁以前谁管你啊?我们那个年代过年都不一定吃得上饺子,知不知道?从小你就这样,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吃饭苦着个脸,跟谁欠你的一样…”
我听得头昏脑胀,有些想死。系统撺掇我:“就是这样!加把劲,把桌子掀了!”
“真的?”我说,“那你可给我兜底啊。”
“我给你兜底。”
我于是猛地站起身,一把将餐桌掀翻在地,发出轰然巨响。
“我不吃!我说不吃就不吃!从小到大我都不吃韭菜,你总逼我吃!”我大吼道,“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你要不重复一下五分钟前我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说我不吃?什么叫没非叫我吃?是不是要把饺子塞我嘴里,才叫逼着我吃?”我拾起那只饺子盘,啪的一声摔在我妈脚边。“我不吃!今天我就是死也不吃!”我跑去厨房,把一锅饺子都泼进水池,又拿来菜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再逼我吃我就去死,再逼我吃我就把全家东西都砍了、砸了然后跳楼!”
气氛突然凝固了。我妈被我吓得跌坐在地,她没有再骂我,而是默默地低下头,用袖子擦眼泪。我突然感到无比惭愧,那细微的抽泣声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从头到脚都不该存在的人。系统也沉默了。我跪下去,从地上一只只地捡起已经破了的饺子,送进嘴里。我妈一边哭,一边看着我。短暂的眩晕之后,我再次回到餐桌前,与完整的一盘饺子大眼瞪小眼。
“我觉得,”过了好一会,系统才说,“我觉得,她可能听不懂你说话。你们语言不通,你们沟通不畅,你们有代沟。我攒了一些积分,给你俩兑换了一对翻译器,一会你就按内心所想的来交流试试呢?”
很快,我妈进来了。“怎么不吃饺子呀?”她问。
我说:
“妈妈,我明白:你之所以逼我吃下我讨厌的食物,其实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与孤独共处。从幼时起你们玩耍、交际、工作、结婚、生子,生活渐渐匮乏,身边的人也逐渐远去,于是你们想起每个人终将面对孤独死去的结局。因此你要和我共生,希望你的意愿就是我的意愿,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这样我就会永远陪伴着你,让你不必面对孤独本身。可是妈妈,你有没有想过,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压迫,一种过于沉重的束缚和期待?我爱你,但你为什么不愿放我自由?”
我妈说:
“孩子,你说得没错,我们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恐惧孤独,又不得不自己摸索应对恐惧的方法,没有人教过我们,社会也无法给予我们任何帮助。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寻求金钱,一些人寻求情感刺激,一些人沉迷于爱好,一些人则将自己拴在配偶或后代身上,我们这样做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只因在孤独的重压之下,我们是石板下弯曲生长的植物。到如今,一切已形成定局,茎秆早已固化,即使是扭曲的、畸形的,我们已经各自有了应对这一切的方式,在这一层面上,没有任何两个人能够相互理解。我们沿着自己的道路渐行渐远,早已回不到原先的位置上,要改变自己无异于斩茎断根。孩子,我们一代代的人都是这样生存的,你不能要求太多。”
我说:
“妈妈,我可以理解。你的朋友忙于各自的家庭,你的丈夫缺位,你的孩子也就是我,对你的孤独也视而不见。妈妈,我明白,你周遭的一切就像几堵墙一样将你围在其中,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回音。可是,妈妈,你的人生还有几十年的光景,我也要面对自己的孤独与自己的人生。如果你爱我,可不可以不要将这种负担放在我的身上?我该怎样带着两个人的重量走上我自己的道路?”
我妈说:
“可是孩子,我除去生活之外无事可做。我不知生命的意义在于何处,除去最本能的享乐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能够真正体会的。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尊重过我们这一辈人的意志,我们顺从社会生活,如你所说,交际、工作、结婚、生子,通过人云亦云的方式构建我们的人生,确信自己的意愿是不重要的。全世界都在对我提出要求,而只有在你的身上,我才能够动用自己的意志,通过干涉你的行为来确定自己仍然活着,能够对外界造成影响。孩子,我通过控制你来验证自己的存在,因为我的内心无比贫瘠,我的感受无处言说。我通过控制你来为自己选择更好的人生,通过控制你来穿上自己喜爱的衣服,吃下自己喜欢的饭菜。所有这些年的压抑和不甘在血管里奔涌,只有在你身上确认自己拥有权力,我才能够平静下来。孩子,我是爱你的,但多年以来,我已经长成了纠缠着你的形状。孩子,对不起,但反思无异于推翻妈妈赖以生存的一切,妈妈已经无力改变,妈妈除你之外一无所有。”
“啊…”我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吃一口吧,啊——”一只饺子由筷子夹着,送到我嘴边。
我没辙了,系统也没辙了。我吃下了饺子,回溯时,系统气得嘀嘀咕咕,骂了很多我这个时代还不存在的词。最后,它说:
“看来只有最后一招了,算你小子幸运,我所有的积分都要押在这上面了。我要请外援,我要制造意外事件,我不信这样还能…这样还能…”
系统请的第一批外援是一群外星人。灰皮大眼,细手细脚的那一种。一架飞碟吸走了楼下玩摔炮的小学生,人类就与它们开战了。我夺门而出,应征入伍,临上太空之前,我妈追到部队里来,交给我一个饭盒,说:
“怕你路上饿,给你带了韭菜馅饺子…”
第二批外援是一小管丧尸病毒,可能是从哪部电影的世界里捞出来的,我不知道。很快,人们开始互相撕咬,世界进入无政府状态,四处都是血和腐尸的气味。我拖着撬棍,带着我妈一路杀出重围,终于找到一间昏暗但安全的地下室,可以稍作休息。我妈擦干脸上的血和汗,打开背包,说:
“刚路过超市的时候,我看有冷冻的韭菜馅饺子…”
我穿越进男频小说,管家对我说:“夫人为您留下了巨额财产,继承条件是吃完这盘韭菜馅饺子。”我来到30世纪,我妈成了星舰舰长,船上唯一的食物供应就是韭菜馅饺子。我拜入仙门,飞升所需的最后一味仙草气味辛辣,长着细长的深绿色叶片。我进入神话世界,从树干上拔出宝剑,一开口就是唱词:“一盘韭菜馅饺子曾许诺于我的母亲…”
“不行了,真的没有了。”最后一次回溯时我听见系统说。它语气很沮丧。“剩下最后这点积分,只能兑换最普通的外援了。前面那么多都失败,这怎么可能管用嘛…”
转瞬之间,我已经再次坐在家里的餐桌前,面前摆着那盘个个透绿的饺子。说真的,听见我妈在厨房忙活的声音,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最起码耳边没有子弹飞过之类的动静。我妈来到客厅时,我抢先一步,问:
“我怎么不吃饺子呢?”
我妈愣了,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这时,她背后的屋门突然响了,那响声来势汹汹,大有不敲开决不罢休的气势。我妈去开门,我姥姥拎着一套保温饭盒跨进门来,说:
“小丽啊!昨天三十儿我都忘了这事儿了。我冰箱里冻了老么多虾,今天想起来了,做点油焖大虾给你带来。你要是不够吃,还有楼下饭店炒的香辣蟹。你吃过饭没啊?这还热乎着呢…”
我站起身,把饺子送回厨房去。我妈看了我一眼,没有制止我,因为姥姥还正在她面前喋喋不休。从小你就不爱吃饭,姥姥说,身板这么瘦…以前对你不好,现在真后悔,要给你好好补补…刚炒的,新鲜的,可好吃了,虾也是今年新冻的…
我挎上电脑包,走出门去。“妈我又得加班,回公司那边了啊!”我说。我妈没有功夫理我,在来回的推拒中,我看见她的后背在微微发抖。
“就这么解决了?”系统在我脑袋里大喊大叫,“前面费那么大劲,怎么这么简单就搞定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了然一笑。
“我妈海鲜过敏。”
沫,今天的刻度是一千四百六十毫升。
收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从矿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海上的温度降得很快,西风吹来时我尽量躲在别人身后,让汗多流一会儿。我很难过,如果可以在太阳下面再多站一会儿,就可以超过一千五百毫升,获得一次乙等评定了。
队长检查劳动瓶的时候,我请求他稍等一会儿,我双腿间湿漉漉的,工作服还在努力把每一滴汗水吸吮出来,吐进劳动瓶里。我尽量排在队伍最后面,让瓶子多喝一些。我以为下的汗已经足够了,但还是不够。
因为没有得到乙等评定,所以我晚上又得抄写十遍沙城宣言。这对我来说倒不是苦差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反倒可以用墨粉来给你写信。
就像上一次写的信,我要澄清一件事,即我并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男子。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能挑,能扛,可以挥舞镐头去敲击那些洞壁,像他们一样口里含着石盐,每敲三下换一次重心,像是劳动典章里说的那样。
我每天可以掘进一米半,挖出古老的骨头,黑色的宝石,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留下的残片。我每天都挖到头晕脑胀,浑身发烫,浑身的劲儿拧成一股,反反复复地抽旋出去,直到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昏倒在坑道里。我天生就少汗,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我天生就不会下汗。
可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得劳动,这样我们的城才不会陷下去。这片海上的每一座城都在下沉,我母亲来信说,她小的时候,隔海相望,对岸的蓝石还能看见完完整整的十五个城区。巨大的紫蓝色的岩石,骄傲地站在海上;而现在蓝石只剩下了七个城区,他们的高塔变得很矮小,看上去明天就会消失。
我们的城市得用汗水浇筑,才能浮在海上。我很喜欢沙城宣言里的比喻,劳动创造了我们,劳动创造了城市,劳动的痕迹即是生命的痕迹。很不幸,我是生命痕迹特别淡的那类人。我的汗那么少,连自己的重量都无法完全支付。
我很想念你的泪水。
男子的世界里没有泪水,就像女子的世界里没有汗水。我还记得,那次我晕倒的时候,你用泪瓶里的泪水倾倒在我口唇里。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面,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女子,不是从山的另一面看见的蜿蜒的黑衣行旅,不是无光爱室里的温暖触觉,我头一次看见女子的脸,品尝到女子的眼泪。在那之前,我只看见过深绿色琉璃罐中,泪水与汗水交合在一起,用生命的精髓铸造城市的基石,让我们晚一分,晚一秒地沉没。在那之前,我觉得泪水是一种幽暗的光辉,有形体的微光;在那之后,我知道它是温热的,稀薄咸涩的汗水,于是我明白我们本是一般。
你喜欢的那些,刻在山壁上的话:是否有一个时代,我们并不需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哭泣用来铸造?是否有一个时代,男子和女子不是分隔在山的两岸?是否有一个时代,生命的痕迹战胜过海洋?
今天我挖掘出来的古代碎片上面写,三千年前的沙海,他们用血来铸造城市。
它和我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补齐了又一块历史。队长说我就是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才做不到别人一样出那么多汗,不能诞下那么多的痕迹,但你上次来信问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不存在传闻中的“美好时代”,我们世世浮在沙海上,滴下血汗。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创造了这样的城?海上诸多城邦最开始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到现在一切都沉没下去了?是谁最先知晓汗水和泪水缠绕在一起就可以支撑我们的世界?
我想去找你。
在夜色中,我可以穿过山脉,前往女子的世界。你记得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就在那里。
“我挖到了,古时候的信。”
矿洞中,一个男子直起腰,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继续挖。”队长呵斥道,“继续挖,多出点汗,能让城市多漂一会儿。”
“为什么以前的城市不会沉下去?”一个少年问,“他们说,好像每隔三百年,就会有人创造奇迹,让城市重新焕发光彩。”
“不知道啊。小鬼。”队长摸摸少年的头,“那是什么奇迹,谁也不知道。努力挖吧,小鬼,等你挖完,积累了一万毫升的劳动后,我带你去爱室,让你知道什么是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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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