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隐刀
Mode:笑语
角色是朋友们曾经聚在一起讨论的,笔者没有所有权,笔者只给角色起了名字。为了迎合角色,写作方式仿照了传统的日式轻小说,这并不是笔者擅长的风格,完全闹着玩的。
不破凌云腰上别着一把木刀,身姿劲利地走进学校;当她站在讲台上介绍自己时,她忽然认为选择去读书可能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本不该和这么多人类接触。明明守株待兔也能揪出来那只藏在学校里的“大灵”的。
那只“灵”现在正盯着她看,一副紧张的样子。不破凌云盯了回去,吓得她——它一缩。怎么这么容易就找到了,而且看起来一点危险性都没有?她盯着它看了很久,班上的同学都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它,它似乎有些难堪。
“你好。”不破凌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通过脑电波和他者对话的“人类”。声音在它的后面响起,于是它猛地回头,又纳闷地看向讲台上的不破凌云。接着,同学们将在一分钟之内震惊于那个家伙突然捂着耳朵尖叫着跑出教室。
不破凌云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疑惑但愉悦的神色,迈着轻快的步子坐到了它——她的位置上去。
“不破同学,你的位置在......”班主任的手抬起了一半,苦恼地说,但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手也尴尬地留在半空中。
“少废话。我会让——”不破凌云顿了一下,翻开了桌上的课本,“——水无月同学跟我交换的,我就想坐在靠窗的最后一排。”
“来了一个怪咖欸。”
“是中二病吧!”
周围的学生窃窃私语。
不破凌云,今年17岁,是这座城市里仅剩的法术师,或者说巫师。这是一个走向衰亡的群体,现在这个社会已经不需要那么多、甚至不需要法术师了。不破凌云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就死了,父亲替政府工作,悲哀地背了黑锅,现在还在监狱里,其他长辈也早就过世了,不破家早已家道中落,破旧过时的武家屋敷中只剩管家婆婆,以及几个忠心耿耿的给她父亲当了十几年随从的人。
是什么让不破凌云继承前代的衣钵继续做着这份事业?
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既然自己有能力,世间又有那么多害人的东西,那她为民除害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她经常会收钱。
“姐姐,可不可以不要走到哪都备受瞩目啊,你没有忘记我们是来办事的吧?”
在不破凌云脑海里说话的人是她的弟弟不破雨,一个还没有出生就离世的死人。他和不破凌云本是孪生子,但他在发育的过程被不破凌云整个吸收了;再加上不破作为巫术一族,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类,孩子是打娘胎里就有灵力的,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导致不破凌云虽然是个很正统的女生,但外表上怎么看都很......中性。在不破雨之前,不破家的历史上也出现过几个类似案例,这也是不破雨被保护得比较好的原因。
“问题不大,我会全部顺利解决。只不过,我现在开始怀疑情报有误了,那个家伙简直人畜无害嘛,真的能毁灭世界?”
“万一只是表象就麻烦了。”
“别担心,我明天去找找亲爱的水无月同学的麻烦。这所学校里的灵有点多,虽然都不算很强,但看来有的忙了。”
“白色的益生灵和透明的小菌灵看起来再有威胁性都别杀,你不要又‘手自己动了’了好吗?而且还一点愧疚感也没有。然后,人道主义——”
“知了知了,少废话,你真啰嗦啊。身体给你用一会,我不想听这种无聊的课。”
翌日下午,不破凌云找到水无月白躲在哪里了。她站在水无月家门口,隔空跟水无月对话起来。由于距离稍微有点远,不破凌云的声音很悠扬,让她反而更像个灵。
屋子里传出来一声尖叫,水无月跪在地板上,对着空气磕了几个头。
“它干嘛那么怕我?”不破凌云问不破雨。
“可能因为它是灵吧。”
“我怎么感觉它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灵。毕竟,你看,它还有实体,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种神奇的灵,这倒确实和给我们的情报相同......”
不破凌云思索了一番,重新连接上了水无月的脑电波。
“水无月同学,你知道你身上有一只灵吗?”
水无月白把不破凌云骂了一顿,说她真的是个怪人,接着又开始磕头求饶。
“你别慌张,我是个正经的除灵师。昨天盯着你看,是因为想把你身上的那只灵驱除来着,虽然成功除掉了,因为还挺弱的,但它还残留着一股不属于它的、强大的意志波动。正想问你点什么呢,你竟然直接跑了,而且竟敢还请这么多天假。”
......你真是张口就来啊。不破雨吐槽。
少废话。不破凌云让他闭嘴。
“喂,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不破凌云紧接着把后果夸张了一百倍对着水无月白一顿输出。水无月白从不破凌云喋喋不休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虽然她在心中疯狂吐槽,而且她的吐槽也被不破凌云知道了。
“——所以,水无月同学,能不能劳烦你下楼一趟,我们面对面交流呢?”
不要!?绝对不要!水无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她这么多年一直好好的读书和生活,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怪人说自己是除灵师,而她被幽灵附身,到底是要怎样?更重要的是,她的本能告诉她,绝对不要跟这个怪异的家伙接触,不然她可就危险了。
“你不下来,那我就上去了。”不破凌云跃进水无月家的前院里,俨然一副要沿着墙面爬进水无月白的房间里的模样。
“等等,别,我下去就是了......”她看起来都快哭了。
“非常感谢您的配合。”
“现在才想起来用敬语吗?”不破雨哭笑不得。
不破凌云最后明确了一件事:这位水无月同学不是灵也不是人类,她并非不破凌云的任务对象,而是一种尚未被发现过的强灵力的存在,可能是妖怪。只是水无月白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灵力,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她们之间达成了合作,不破凌云不会伤害水无月白,而且会教她怎么利用自己的灵力,但在她还待在学校里做任务的期间,水无月白得辅助她把那个任务目标给揪出来,而且要帮她写作业和值日。
水无月白在哀嚎:“不要这么倒霉吧。”
“我都已经不收你费了......噢?等会,你感觉到了吗?”不破凌云忽然说,“附近有一只很强大的幽灵肆虐。”
“它伤不到人吧......”
“幽灵在物理意义上伤不到人,但不代表它们就没有危险性。必须杜绝一切它们伤害人类的可能,我们得送它们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为什么非驱逐它们不可?”水无月白绝望地发问,“为什么非要置它们于死地?”
不破凌云拔出木刀:“少废话,今天是超市打折的最后一天,赶在折扣结束前速战速决吧!”
远处的天空逐渐泛红,红光照射在少女奔走的身影上。
当今社会并不期待一个巫师,尽管幽灵是存在的,它们的眼睛会看向每一个活着的人。少女时而对着空气拿着“玩具木刀”劈砍,时而躲躲闪闪,周围的人只觉得莫名其妙,要么绕开这个当众耍中二的女高中生,要么拿出手机拍下来po在社交媒体上。
不破凌云,你为什么要除灵?
实验作品
献给哥斯达黎加大树蛙
“一切都没有人们想的那么不容易。”这是我出生后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这句话没有意义。
我观察了四周的环境,线条组成的图像闯进脑子里。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幕世界并无颜色,而除了颜色之外的所有东西都不怀好意地闯进来。包括声音——我听不懂围在我身边的那群人们正窸窣说些什么。出生听不懂,未来也不会听懂。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生下来时是个聋子。我试图说话,显然,他们同样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现在听不懂,以后也不会听懂。我又接着以为自己是个哑巴。
把我抱在怀里的是生下我的人。还在她的体内时,她不说话我都知道她想着些什么,可我一出生就再无法理解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离开这里前拥有的完整世界,离开此地之后却不再完整。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臂弯,我忘记我有没有睡过去,因为我依然睁着眼睛观察这逐渐花哨的新天地,却梦到了故地重游。
至此,我的出生就结束了,之后的开始叫做“活着”,并且旷日持久。
一种液体流入我的体内,我怀疑这就是他们称之为“乳汁”的作物。好些日子我都在这样的流淌中被人高高举起,我的手悬在空中,脚也没有踩住任何坚实的东西。眩晕使我患上了一门疾病,即便我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我也对那些做过的事情毫无实感,没有任何印象。记忆再无法称之为记忆,这门疾病间接引发了另一项病症,我常常在我身处的任何地方幻视到小虫般的黑点,或者感觉到身上有小虫般的黑点在蠕动攀爬,哪怕我明白这不是真的。随着年岁转动,我的头脑中不断涌入新的记忆,涌入的越多就说明我失去的越多。躯体内部的我被深埋进这些癌变的记忆里,我的活着由于疾病降临无故增添了许多惊诧。
不,请别误会。它们不是真正的疾病,只是必须这样称呼。
※ 我听见母亲扭开房门的声音,一道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燃烧起来。我在母亲身上反复看到小虫般的黑点。出生之后,她就不再是我的故乡了。
她张口,我能窥见她上排的后槽牙:“你在做什么呢?”“玩具。”我并没有听懂她说的话,回答仅仅出于加工过的本能。我们演化出了一种能够被人听见的语言并且代代相传,这是为了确保不会有太多言语上的聋子和哑巴。然而这不等同于听懂,我和任何人之间都无法真正被听懂,但我不能够以此为真实来生活。这是我心深处的一汪阴影。
有时候,他人的沉默我反而让我明白他在说什么:沉默到达我时,阴影便荡起回声。我开始学习如何在话语中留下沉默。一种静默,没有误解空间,给人带来模糊的恐惧,带来一抹感受——从未感受到过的无感受,言语和试图理解并不存在于这种感受之中。静默,铿锵清明。
我没有学会。
母亲把我带出了门,我在记忆里跟上她,我的手和她的手牵合在一起,但这过程中我全无知觉。我的知觉远远地跟在记忆身后。等到我反应过来今天跟她出过门时,我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结束这一天。而反应过来自己反应过这件事时,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 他和她在一间审讯室里坐谈,一种火焰从房间的四角燃向中心。房间内,照亮昏暗的只有一盏橘黄色的桌面台灯。光晕让他有了影子和身体,又扭曲他的面容。房间外下着雨,雨声势浩大,时而响亮起战争般的雷声。
豪雨会扑杀燃势,烈焰将畏惧雷鸣。
他和她在一间审讯室里坐谈,但他并不在这里。他不在任何地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吗?”他的不在场让他的声音脱离身体而有了自己独立的大脑,他对他说过的话没有印象。我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知道你听到了什么,我知道你听到的与他叙述的永远不可能一致——我对我说过的话没有印象。房间内处处都是静默,静默却无法到达他。这些安静的东西溶解在具有时效性的语词中,无法被萃取。他的阴影并不愿意说话,可为什么他会一直喋喋不休?
他现在说出了一个不在他记忆之中的句子,而他为此负有解释的责任。
他厌倦了解释。
※ “……,我已经杀了一个人......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他也许杀过很多人,而她大概只是记忆的第一个。我差不多把一切都遗忘了。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直到死前都继续保持活着的状态。活着的无意义将被死亡赋予,一些人活着是为了逃避无意义,另一些人活着是为追寻它,活得越久,这意义就越深,结束生命时的快感就越强烈。“你没有资格持留这样的观点。”“是的,的确。”
他继续说话,仅仅是复述他的记忆;有时候,尽管意图复述记忆,却惊觉说出的话和记忆中的有所差别。记忆的我既不虚假也不真实,它和未来的是同样悬而未决的。或许,那些悬而未决的事情导向了我们成为的人。
我依然疲惫,甚至比以往更疲惫,淅淅沥沥的声音加剧了我的困意,回忆变成需要耗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到的事情。
我跑到户外,到那真正安静的地方跳起舞来,我的衣物被浸湿,我的皮肤变得冰凉,我感觉自己是一梭翻腾在海面上的飞鱼或者一座虎鲸。然而我还在这里——哪里?
“您孤独吗?您看上去很孤独。”一位我未尝熟悉过、也未曾熟悉我的旧友,他用一双眼睛凝视着我。
“我并不孤独。”我的一只眼睛落在户外,一只眼睛盯着和我说话的人,“人只有想和他人在一起时才会感到孤独。”
“您不想和他人在一起吗?”
我闭上眼睛。
“不想,也感受不到他人。”
“怎么会呢?我就在和您说着话呀。”
※ 雨不再下。
不再下的雨永远不会停。
※ 他想说,他至少应该感受到他的真实存在。
※ 和我对话的,是我已说出口的那些话的回声,先生。我用眼睛回答他。我的眼睛半睁不睁。
※ 雨一直下。
※ 雨愈下愈大,雨点置地像是接连倒出以麻袋为单位的筹码。水被蛮力拍进紧锁的门窗内,毒液似地渗进来;他的窗台失去了积尘,却升起一层不成片的厚重的潮湿。从我口中说出的语句和被重复说起的曾说过的语句,尽管它们完全一致,但它们不再有相同的意思。就像这场雨和那场雨——和其他所有的雨、和回忆中的雨——都不是同一场雨。
我们说话,不能仅仅通过复述记忆。无法仅仅通过复述记忆。
“不要照着你的回忆来描述它。”
※ 更年轻的时候,他的疾病顶替了他的所有在场。他的眼前不断闪烁出小虫般的黑点,一些黑点攀爬到他的后背和脖颈,他感到瘙痒。夜里,黑暗中,剧烈的疼痛侵袭着他的头脑,寒风吸附在他未被衣物覆盖的四肢上。他会在这一刻捕捉到了片刻的留存;片刻中,他得以被看见,得以被理解。随后,在他发现片刻消逝之前,片刻又将带着这一片刻的他静静消逝。
最空无的空旷与最静谧的沉默生活在片刻里,最真实的、经历的记忆窜动在空气流动的回声中。他正在遭受一段痛苦,却认为自己正在回忆一段痛苦。
她发问,他回答。
“你看上去很痛苦。”
“我不信任自己的记忆是真实的。”他握住她的手,“我不信任记忆的真实,所以我并不痛苦。”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她轻巧地把手抽开,皮肤的触感滞留在他的手心,逐渐冰凉。她抽开手,动作在片刻中停顿:“那么,你的一生都不存在痛苦。”
我的一生都在回忆;我的一生、连同我的感受都跟随在记忆身后;我的一生都在被记忆回想起。
“是的,我的一生都不存在痛苦。”捕捉到片刻时,他就化作了片刻。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她抽开了手。
※“您孤独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不,你没有。”
他的惊诧让他突然抬起头。
※ 她看到这一幕:他的眼眶蓄满泪水;他的面部肌肉极力扭曲、又极力地渴望克服它的扭曲;他的两手像额外生长出来的部件,怔愣在躯干两侧,像是想要抓住一些空无的或者静谧的东西,但什么也没找到;他低下头,蓄在眼眶中的泪水变成了雨滴。
她凝视着他,他们的眼神交汇。她感到心口腾起一注虚幻水,先是淹没了她的肺部,升高、膨胀,从咽喉和皮肤中淌出,接着与自己交融。她哽咽了;他再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在某种流淌中被高高举起。
“我很孤独。”
他没有听见自己说出这句话。如果他听见了呢?
最后一次,他和她相互拥抱。
他将永远遗忘记得,于是她不会再回忆了,也不会再言语。
她不会再回忆了,也不会再言语。而他将永远遗忘记得。
※ 小虫般的黑点,如同流星,在他眼前接连划过。
为什么他会一直喋喋不休?
※ 雨一直下。
※ 我们彼此熟悉,是因为我们为了熟悉,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个我们熟悉——你熟悉——自己却并不认识的人。
我们之间最大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擦肩而过的关系。
※ 在他与她之间,他听到她:“您好像心不在焉。”他无法回应这句话;他不在这里,他看不见她。他回应了,而她听不见;只有当他在他与她之间时,他才得以被听见。她再一次发问,相同的语句在毫无差异中暴露出差别:“您好像心不在焉。”
他过于认真,以至于心不在焉。
一些小虫般的黑点从脚跟爬上他的颅顶。我在一阵高高举起的旋转中触摸到风,旋转的漩涡中心固定着某种欲望,我在旋转中向它靠近,也永远只是靠近。旋转、探索、欲望——指向欲望的欲望无法带我远离或抵达欲望的中心。旋转,旋转着的欲望在我体内,呕吐的感觉在旋转中逐渐清晰。
在旋转中,我遗忘了时间,时间也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回忆。
我从头到尾都在用第三人称进行叙述,可他们却自始至终认为着,我在叙述“我”。
※ 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正如同他不愿回应她的任何语句。他没有回答:“当您看着我的时候,您看见了什么?”“您。”“那么,您什么也没有看见。”
“为什么?”
这三个字拥有否定和拒绝的能量,三个字,轻轻地,让她与他远离。在她的视野中,他开始变得模糊,缩小,直到成为一个小虫般的静默的黑点,悄无声息地爬到她的身上。三个字带来的触感里存在着能够被她感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紧紧攥住她,她在恐惧中窒息。她做了一个决定:逃离。
因此,她接着说,用她的声音替代他的回应:“先生,我在审问您。是我在审问您。”
※ 漫长的活着。活着让我拥有时间,让我感知到流逝的时间,让我存在于缺失的时间。活着,旷日持久地活着,死亡越被推迟,结束生命时的快感就越强烈,死亡赋予的无意义就越深。
迎来出生的同时也迎来了死亡。通过死亡,我旷日持久地活着。死亡的静默到达我时,时间的记忆便响起回声。
死亡很快到来,但死去却很漫长。
※ 他第一次、最后一次看向她。橘黄色的火焰从房间中心燃向四周。
“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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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无归处了。我毫无悔意,这都是我咎由自取,只是想到自己命不久矣,不甘便如潮水般在心底翻涌,但这命运终究是我自己的抉择,怨不得旁人。叔叔已经给了我充足的时间,他本可以早点采取行动,然而逃跑从来不是我的作风,即便此刻四面楚歌,我也无法背叛我的爱人和我的罪恶,像个懦夫一样逃离——就算想逃,我又能逃向何处呢?我再无心安之所了。
我正在弹奏一首咏叹调,至于作曲者是谁,我从不关心,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其名。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暴戾乖张、夺人性命如探囊取物的吸血鬼啊,此刻正静静闭着双眼,躺在沙发上聆听我的演奏。尽管我早该习惯了,但难以言喻的快慰还是在我心间悄然滋生。我移开视线,从琴键上向外望去,铁钟楼高高地矗立在矢车菊广场上,不会很久,这座赫尔赫斯的灵魂之塔将会敲响新年的第一声钟鸣。
我实在无法像伊丽莎白一样沉浸在音乐里,我只是机械地演奏,全凭我的肌肉记忆。死亡的气息越来越近,我并不抗拒它,但头脑依旧不受控制地反复思索着是否还有一线生机,若真的无力回天,我也希望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存在的痕迹。——或许我已经留下了?一则关于人类男子爱上吸血鬼后不得好死的寓言式传说。那些家伙一定会津津乐道于把我描述成十恶不赦的恶魔,让这个故事在人们口中代代相传,就如他们曾对伊丽莎白所做的那样,仅因恐惧就要将罪名加之于人,接着在孩子问起时,宽慰他们故事里的人都是不存在的,只是传说罢了。想到此处,一股无名之火便从心中燃起,我愤恨地砸了一下琴键,随后一把抽开凳子,猛然起身。伊丽莎白睁开了眼睛。她在观察我,就像她一贯喜欢做的,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猎物,看我从一端踱步到另一端,审视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种神情。我侧过头去迎接她的视线。她总是保持着清冷的笑意,没有一丝波动,我认为这是过长的生命——过长的寂寞带给了她某种别样的平静,让她不像我这般疯癫和焦灼。但我也曾见过她落泪......就在前不久,在圣诞节前夜。我把猎物带到了城堡,试图证明自己的能力,希望她会因这份功绩赐予我成为她同族的恩赏。但伊丽莎白却哭了,我对她的泪水感到困惑。当我正欲追问她时,她眉宇间透露的不满与怫郁使我意识到自己多么唐突和僭越,只好讪讪离开。
我镇下方才的怒火,对着伊丽莎白莞尔一笑,俯下身去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睫毛好像轻轻扇动了一下,接着我听到她说,她饿了,语调云淡风轻,仿佛世间再无危机,一切风波都将与我们无关。她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按在沙发上;我没有挣扎,任她支配——我知道那锐痛之后便是一阵直冲云霄的快感,强烈而纯粹。电流沿着脊柱爬满全身,灵魂陷入虚无,只剩无尽的欢愉将我紧紧包围,我服用过的一切药物都无法与这样的、这样的......相匹敌.....
是的,除了血液。真正的血液。
我长叹一口气。
这或许就是答案吗?这难道就是我爱上伊丽莎白的开始吗?一种病态的依赖,一种对毒品的痴迷?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这个疑问就一直在我心头若隐若现。我愈发感到精神恍惚,胸腔里压着某种难以释怀的情绪,好比艰难地卸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其残存的重量却又时不时刺痛我的神经。我在静谧中感受到她的气息,温热而又带着丝丝缕缕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我们的心跳节拍交错响起,宛如一首诡谲的复调乐章。血液带着我生命的温度缓缓流进她的咽喉,随着时间的流逝,快感慢慢消散,我逐渐找回了些许清醒。当伊丽莎白将她的犬齿从我的血管中抽离,我将彻底从这种无法言说的致幻感中醒来,最后留下一份如同被退潮海水浸湿了的泥沙一般的,隐隐的眷恋。
我听闻吸血鬼真正的食物是人类的灵魂,而血液只是他们用于品尝灵魂的媒介。若真是如此,那么每一次让伊丽莎白饮下我的鲜血,都无异于是在生死边缘徘徊......我享受这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豪赌。而伊丽莎白,你爱我吗?因为这份爱,所以你从不真正吸干我的生命、吞食我的灵魂?你是猎手,我是猎物。猎手对猎物动了真情,听起来是多么荒诞不经,理智告诉我这简直难以置信,可如果抛开这层捕猎关系,我们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我们外形相似,说着同一种语言,在讲英语时会带着相同的口音,就连爱好和秉性都如此契合,仿佛彼此相遇是早已注定。我怎会不幻想你也爱着我呢?可你的行为却始终让人捉摸不透。你独自在这座孤堡中生活了那么久,无法踏出此地一步去寻觅食物,忍受了如此漫长的饥饿,与我相逢后,你却既没有抽干我的血,也婉拒将我变为你的同类。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实在无法猜测。你就像一个舍不得吃糖的小孩,饿的时候剥开糖纸舔两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糖重新包好塞回去。叔叔曾告诉我,那只名唤伊丽莎白的吸血鬼已被世人诅咒,再也无法吞咽人类的灵魂。这果真不是传说吗?——不,我不想继续深究了......或许叔叔也是会出错的。猎手爱上猎物,未免太过可笑。
伊丽莎白用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冰凉的瞳孔微微泛着红光。我凝视她的眼睛,朦胧间好像能听见外面行军的声响。他们身披黑袍,肩背枪械与十字架,神色焦急而决绝,为将我们这些祸害斩杀殆尽而风尘仆仆地赶来。我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像地基不稳的大厦般在地震中轰然倒塌......我对伊丽莎白说了声抱歉,因为一切祸端的根源都是我。若非我的出现,她仍能在这座古堡中平静地生活,尽管孤独,但至少安全。——我为何要咬死瓦伦蒂娜?我根本不应当回家,根本不该在那一桌子红莓果酱前见到她。统一日那晚摔门而出后,我就该彻底扮演一个离家出走者的角色,而不是一时冲动冒出回家看看的念头。即便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瓦伦蒂娜的尸体,警方还是叩响了城堡的大门,前来查询失踪人口的下落。全都是我的错,她那时只是不想对我多加指责才一言不发。即便没有牵连伊丽莎白,杀了谁我都不该杀瓦伦蒂娜......我怎么能杀了瓦伦蒂娜?
不过,回想起来,瓦伦蒂娜那温热而浓郁的血液,带着一种甜咸交织的味道,顺着喉咙流入身体。牙齿刺破皮肤所带来的真实感让我仿佛久旱逢甘霖,干涸的灵魂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兴奋......
我的思绪又一次飘远了,伊丽莎白方才说了什么?可能是在驳回我的道歉吧。她向来对这类言辞颇为抵触。在她眼中,道歉的话语不过是软弱与怯懦的表现,我又总是习惯性地把歉意挂在嘴边。新年的第一声钟鸣忽然于此刻悠悠响起,圣诞后残留在钟楼上的彩带和彩灯也随着钟声轻轻颤动。一切臆想的、自欺欺人的宁静都被打破了。不,不!我预备了这么些天的冷静全都跑哪去了?我承认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心急如焚,但至少我从未在外表上流露出半分不安。我一直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要镇定,无数次在心里演练着如何面对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尽全力克制着内心的焦虑,不让它表露分毫。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从容,可现在的我却显得如此慌乱,甚至不经任何思考便抓住她的衣袖——伊莎,请把我变成吸血鬼吧,至少在最后一刻,我想变得和你一样;或者在你的獠牙下死去也好,那便是我的幸福。窸窣声越来越清晰,我在恐惧中向眼前的吸血鬼发出了最后的哀求。我太了解我的叔叔了,从小他便将我视如己出,和老赫尔曼相比,他才更像我的父亲.......一旦让他看到我还是人类的模样,他定会不留余力地将我救下,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伊丽莎白身上。如此一来,我该如何面对我的余生?钟声再一次从远方传来,她显然已经无暇多想,果决地咬破自己的手腕,将她温凉的血液喂入我的口中。我忽然感到一阵炙热,紧接着又是股火烧一般的寒冷。这种蜕变带来的痛苦与陌生感让我呼吸困难。我的脑海中乍然闯入叔叔送给我的那只银怀表、陪了我半辈子的物什,十岁生日时它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还记得那天叔叔的笑容:能用一辈子,对付吸血鬼比大蒜好使。他郑重其事地把这枚银表拍在我的掌心,将混了枪油的圣膏油擦在表盖上,眼神像在看自己改装过的老猎枪。我原以为我能把它完整地带进坟墓里,可它不仅在统一日那晚裂了,之后还被我扔了。唉,十年了,怀表的缝隙里渗进过雨水、啤酒沫、还有我在埋葬不小心被我掐死的宠物鸟时沾上的泥土,早已不再精准地转动,我也从不指望它能告诉我准确的时间,但在遇见伊丽莎白之前,我还是一直习惯将它随身携带......毫无意义,若这只怀表还在我身上,我不敢想象我将会如何。
——第三声钟鸣。猎人团抵达了我们的城堡,我亲爱的叔叔站在最前列,神情坚毅,目光如炬。城堡的大门大方地向他们敞开,于是他们举起猎枪,毫不客气迈步向前。他们的脚步声混杂着从钟楼方向传来的庆祝新年的喧闹,我忽然有些失神。教会的走狗很快来到了我面前,此刻我已不再需要伊丽莎白的血液。我的叔叔,那个一直待我如子的班叔叔,你是否曾经想象过我们之间会有这么一天?命运真是讽刺又残酷,我害死了你的女儿,如果你能把我杀了为她复仇真是再公平不过——但我还是不甘心!要是没有遇见伊丽莎白我何至于沦落到这般田地?怪我爱上她,怪你把瓦伦蒂娜养育得如此美味,连死去了也是一具艳丽的尸体。会觊觎她只是人之常情,凭什么我就要搭上一条性命?我的叔叔注视着满嘴是血的我,神色中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凝重和悲凉,深沉得让人心悸。我的灵魂好像被撕成了两半,那触目惊心的眼神像刀一样剜着我的心,刺得我浑身发抖......不如干脆让班一起死吧?他不用背负痛苦,而我还能苟活于世,不仅如此,我心中如影随形的愧疚也会随之减轻......杀了你,不管怎么看对我们双方都好。我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此时响起了第七声钟鸣——赫尔曼,别愣着,他已经不是人类了!我听见一名年轻的猎人这样叫喊。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回过神来时我的牙齿已经咬穿了他的喉咙。血溅满了我的脸,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到一秒钟就成了厨余垃圾。
钟鸣八声,清脆而冷漠。伊丽莎白安静地站在一旁,既不离开,也不对我施以援手;那群人也好像看不见伊丽莎白似的,将我团团围住,只把枪口对准我的脑袋和心脏。叔叔真的是个老辣的猎人,我始终无法捕捉到他的弱点,甚至连一点因犹豫而错失良机的余地都没有。我一度以为过去叔叔讲的那些传奇经历只是他编造的故事,父亲也告诉我们他是个衷于幻想的疯子,于是我从未把它们放在心上。母亲和贝拉对叔叔表示同情,而我则因他的精神失常颇为感动: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着相似的灵魂。不曾想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说竟真的会在现实中上演,原来他的的确确是个货真价实的吸血鬼猎人。
第十次响起钟声时,有三个人命丧我口,但我也身中五发银弹,剧痛犹如炽热的烙铁猛烫肌肤,每一处伤口都在疯狂灼烧我的神经。脱力的我被几个残兵败将死死按住,叔叔把枪扔到一边,从腰包里掏出麻绳,将我的双手牢牢捆在身后。不......我不能就这样被终结......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我凭本能挣扎着,不停呼唤她的名字;意识逐渐飘远,模糊之中好像听见第十一声钟鸣悠悠荡荡。叔叔的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受到他在发颤:愿上帝宽恕你的灵魂......也宽恕我。那些夜晚又浮现于我的脑海,叔叔坐在壁炉前讲述起吸血鬼的传说,烟斗明明灭灭,被他反复叙述的经历混杂在柴火的哔剥声里......从眼角滑落的泪水冲淡脸上快要凝固的鲜血,胸腔的闷响不知是出于绝望还是悲伤。
钟鸣十二声,新年伊始。猎人没有因为我丧失了反抗能力就放过我。他们把我抬到古堡背后的悬崖,将我和他们带来的十字架绑在一起。我在这里得以窥得赫尔赫斯镇的全貌,广场上灯火通明,熙熙攘攘挤满了蚂蚁大小的欢庆的人们,烟火爆裂宛如天上繁星。有一瞬间,我竟觉得我像耶稣基督——如果圣诞节是在纪念耶稣降世,那新年为何不能是在庆贺我的新生?啊,是吗,新生......只不过我的手被捆在了竖桩后面,而不是被钉在横板上。山风呼啸得越来越猛烈,把雷电和暴雨也一同吹来。这雨好像只追着我下,敲砸地面的声音宛如油锅中正烹煎我的尸体,而那撕开夜幕的闪电便是灶眼里窜出的火舌。埋在我身躯中的银弹不断刺激着我的感官,疼痛使我昏厥而寒冷又叫我清醒,我一阵一阵地窒息,心脏好像在体外跳动。恐惧,紧张,虚无,疯狂,野兽,皮革,香烟,弃婴,酗酒,毒品,进化论,严刑拷打,贫富差距,▇▇主义,药物成瘾,旗帜,革命,吞枪,蛛网,恶魔,地狱,灵魂——血......雨不知是何时停歇的,头脑混乱如麻,喉咙干的像沙漠,胃里空到发疼。整个躯体都像在发生病变,连世界都好像在震颤。我想回家,可我的家在哪?我深深叹一口气。致贝拉:我确信我将会给你留下了一件最好的新年礼物——我的死亡。令你耻辱的“哥哥”。我抬起头数天上的星星,祈求太阳早点升起结束我的痛苦。天空好广阔,我感觉自己要被宇宙吸收了。海洋将我覆盖,熔岩将我吞噬,大地将我掩埋——泪腺分泌出液体,大脑缺氧,一股股撕心裂肺的眩晕感不断袭来,我想嘶吼,但我发不出声音。心绞痛,剧烈的心绞痛。
远处的地平线被悄然露出的曙光轻轻染红——那一刻,我竟发现疼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肉体以战粟的方式对死亡发出抗议,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呼喊与尖叫,直直地向我额头冲去。腐朽的感觉、腐烂的感觉、一切都被逐渐剥夺的感觉、生命流逝的感觉。我惧怕这种除了死亡以外别无所有的结局,我从未真正感受过太阳的仁慈......那是伊丽莎白吗?她站在露台上远远地凝望着我,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似乎是想和我一同迎接这毁灭的朝阳。我多么希望你能转身躲进阴影里,远离这一切的终焉,可为何我的心中却突如其来地升起一丝安宁?四周的空气是安静的,我和你一起坐在堤坝上看海,聆听大海的呼吸;海浪层层叠叠地涌来,白色与蓝色界限分明。我靠在你的肩头阖上眼睛,听你娓娓道来《海的女儿》的故事;你眺望大海,而我用余光偷偷看你。散发着湿气的音乐在你的唇齿间飘荡,空气流动的咸涩回声紧贴着我的耳廓钻进颅骨。吸血鬼不存在?怎么会不存在呢,明明这个世界里只有你和我是真实的。
风携带着灰烬的味道。人鱼在白日下化为泡沫,我在黎明中见到燃烧的蓝天。
我坐在石制的长椅上,依偎着其中一位——我的周围还有很多——将赭褐色长发卷成一圈一圈的、衣着尊丽的女人,我的继姐。花园里的鸟叫、儿童的嬉闹声,以及其他女人们的惊叹和笑声时不时传进我的耳朵里。一只骨感的手紧握着我,这让我感到一切都如此宁静祥和。
我今年十六岁,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父亲无论是我出生、还是我的母亲死去,从来都不在这个世上;母亲领着我这只还不记事的小小的爱情诅咒嫁给继父之后,没有三年便因为难产离开了。我一共有三个继姐,一个继兄,一对继妹——这是新妈妈的孩子——和一个夭折的弟弟。据说他不是胎死腹中,而是病死的。我想我的母亲是否身体不太好,毕竟我也体弱多病,这很有可能是来自于她。
我想谈谈我的哥哥和三个姐姐,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生育的四个孩子。三姐是他们中和我最亲的,也就是那只骨感的手的主人。她是个霸道的家伙,而且很聪明,今年从剑桥大学毕业。她在我刚被领来这个家时率先对我示好,带着我融入他们的集体,于是才没有发生年幼的孩子被继兄弟姐妹孤立、欺辱、拳打脚踢的这种通常事。哥哥在他们中排第二,高个子、长脸,四肢强壮而头脑简单,有着嚣张跋扈的作风,被父亲送去当兵了。大姐是个风流潇洒的怪人,二姐是个古板严肃的怪人,很难想象她们是最好的朋友。二姐和一个大人物结婚了,大姐离婚三次,如今还混迹在风流场上,有着数不尽的情人,男情人、女情人。顺便一提,大姐的工作是一名医生,二姐则是个演员。人生真的很奇妙。
尽管过去种种让我有了一颗敏锐的心,这颗敏锐的心也捕捉到了父亲想要培育我为接班人的思绪,可我每天都很茫然,每天都要耗费大把时间凝视那张唯一被留下的母亲的照片直到入睡,仿佛我真正的灵魂其实在那张照片上,而盯着照片看的我只是一个妄图寻回自己灵魂的空壳。我还很年轻——有点太年轻了,不谙世事、一无所知。父亲原本计划让三姐来继承家业,但姐姐有自己的梦想,不想被家业困住,父亲便不好强迫她,转而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不理解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即使在我的记忆中他一直都对我不错,我在这个家里也是唯一一个不是他亲生的那个。为何不考虑一下我的两个妹妹呢?我对此感到不安。表面上我总是为父亲提出的要求和所做的安排都拼尽全力,祈望能让他满意,实际上我深感绝望,继母温柔的微笑让我精神紧张。好在父亲出门时总会带上她,否则我用不了多久就会疯掉。
屋里传来一声模糊的呼喊。姐姐把手松开,亲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提起裙子、踩上石阶,往屋里走去。我目送她离开,猜测她是要去干什么。那声音可能是其中一位姨妈的。一旦父亲远出做生意,姐姐就是这里的大当家,所以无论是谁都要劳烦上她那么一两句。我对姐姐很是依赖,于是这些抢占我跟她之间的时间的人,无论是谁都或多或少让我有些愤恨。
我在花园里待到太阳快落山了才回房,保姆们已经把饭菜做好了,站在餐厅门口等待大家就膳。今天,是阔别半年的父亲回家的日子,许多亲朋都走访来聚餐。父亲很健谈——可能商人都是这样吧——在餐桌上主宰着话题走向,和成年人们高谈阔论着,姐姐偶尔也会插两句嘴。我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好一言不发地解决掉自己餐盘中的食物,时不时瞄一眼静静地端坐在父亲身边的继母——继母从不说话,她是个哑巴。一位留着八字胡、西装革履、奸商模样的胖叔叔提到了一个叫做“猫头鹰”的神秘女子,接着大人们便就着这个女人一直聊到晚饭结束。我对八卦新闻一向没什么兴趣,但还是耐着性子坐在座位上,只是打起了瞌睡。这个瞌睡让我错过了很多信息。倘若我知道了那位“猫头鹰”的真实身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竖起耳朵听。
父亲不会在家里待太久,过两天他又要启程去美国。不同的是这次他会带上我。他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朋友,并且已经办理好了相关手续,打算让我留在那儿念书。我心底里不是很乐意,因为我在这儿有很多朋友,跟着父亲去美国就意味着我必须和这一切告别,恐怕还要跟女友分手——这我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每天都跟继母生活在一起。但是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服从父亲的一切安排,毕竟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这样为我着想,我不仅不能埋怨他,更应该感谢他。我捏着母亲的照片哭泣起来,心中充满绝望。两天后,我们乘上马车前去市里最大的那个码头。这时候的汽车还没有马车跑得快。我给最好的几个朋友留了新的通讯地址,让他们帮我给女友捎口信:“我到美国去了,如果还愿意联系的话,请寄信到这里。”我让他们代替我面对女孩子的愤怒和泪水,自己则坐上马车逃之夭夭了。
眼睛又开始发出刺痛,他捂着眼睛杵在一旁。突然有了自主意识的嘴巴和他的家长之间爆发了激烈争吵,耳朵事不关己地听着,听了没一会儿就告诉头脑:你得驱使双腿赶快跑开。临走前嘴巴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句话,但那句话被远远甩在了后面,耳朵没有听见。
他曾患有结膜炎,好了一阵,最近又如厉鬼冤魂般找上门来——这几天他很晚睡,可能这就是他结膜炎复发的诱因。眼睛又痛又痒,他难受得哭了起来,靠在墙上一通哀号。左手不由自主地爬上书桌摸索眼药水,做了两秒钟无用功之后他才猛然想起眼药水已经被他扔掉很久了。头颅中由内而外地传出一声轰鸣,他突然不太看得清东西,再次恢复视力时,任何一束光都能变成长针将他的眼球整个刺穿。眼部的疼痛加剧了,这并发了其他症状,比如心跳忽然急而短促、胃部快速收缩催生出呕吐感、呼吸道似乎窄了些许以至于感到呼吸困难。大脑缺氧了,几乎无法思考,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它给出了一个最佳的解决方案,即把眼睛挖掉。于是他那还保持着“摸索”动作的手便经过打草稿用的纸片、还未收拾的零食残渣和几根再也无法继续使用的笔芯,顺理成章地摸到了恰好放在桌面上的裁纸刀。
刺下去。大脑对手发出了指令,但是眼睛对此意见很大。它和裁纸刀之间像磁铁的同极一样相互排斥着,他使出浑身解数才让它们保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刺下去!不是大脑在说话,而是另一个声音——来自胸腔的愤怒。但这时候的眼睛有比它们中的任何一位都要强大的力量,我们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求生欲,这种欲望源于生物本能,一旦爆发总是无与伦比,今天算是在这颗小小的眼球上见识到了。眼球,裁纸刀,二者形成僵局,每当刀片试图更进一步时,眼球都会同样地向后退一步,它们面面相觑,打得难舍难分。终于,这场生死攸关的赛事得出了最终结果:刽子手放下了裁纸刀,眼球险胜。他被这场比赛闹得苦不堪言,一头栽进浴室,往脸上——确切地说,眼睛上——冲水。可能好些了,除了眼睛,其他器官都不再叫嚷。他把脸上的水擦干净,接着躲进柜子里。每当受到了挫折和打击、感受到委屈或愤怒,他就会像这样缩进衣柜里,失去所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世界变得安静,他听到了大人们的沉默。临走前他到底说了什么?柜门不小心被双腿碰到,嘎吱一响,露出了一条缝。房间太亮堂了,晃得他眼睛疼。正午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炙烤起房间的木质地板,被照到的那一块地板金光灿灿,踩在上面一定会像踩着烧红的铜锅。他打开柜子,钻出去,把窗帘拉实,钻进来。他也沉默了。半小时前他还在悠游地吃着午餐,餐桌上除了他还有大人们。他们一家除了吃饭的时候会坐在一起,其他时候很少碰到面,所以他们——他们选择在餐桌上聊天。在他的世界里,自己是一匹被狼群抛弃的狼,祖父是一只老山羊,祖母是一条颇有性情的鬣狗,父亲是一只落魄的狮子,母亲则是一只啄木鸟。他们常常意见不合,而且由于语言不通,更使得他们无法相互理解,总是吃不上一顿令人开心的好饭。他们爆发争吵的原因一般是学习,理由很轻易就能得出: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而家里唯一的孩子还处在读书阶段。于是今天的争吵也一样。
他显然很不喜欢读书。他憎恨这个一望无垠却毫无希冀的牢笼,因此他在学校的表现十分叛逆。他妄想用这种叛逆来对抗那只牢笼,精神的牢笼。“大不了就是没有书读”,他故作轻松地想。父亲会读心,在知道了他的内心想法后,父亲突然发出了雷鸣般的怒吼,把声带震动出的巨响恶狠狠地灌进他的耳朵里。父亲尖锐地告诉他,要是他这么不愿意读书,不如直接退学出去打工。他被这句话中伤了。他不喜欢读书,但他不能不读书,就像大人们讨厌上班但却非上班不可一样。他们失业了会哭,为什么想不到他没书读了也会哭呢?他也由此让声带爆发,两个人——后来加入了他的啄木鸟母亲,所以变成了三个人——互相大喊大叫了起来,木色的、温馨的家一瞬间变得和地狱一样。再之后就是前文所述的眼睛痛起来的事了。
他蜷在柜子里哽咽难鸣。血蠕动着爬出眼眶。他闭上眼睛以缓解疼痛和搔痒,很快就陷入了沉睡。醒来时,他看见了医院的天花板。一些好事之徒说他跳楼了,绘声绘色地讲述当时的场景,但他都不知道他跳楼了,只记得自己的皮肤被太阳烤得薄了一层,好像被人直接撕了下来似的,他还以为是他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而忘了拉窗帘呢。手机锁屏上浮着的几条朋友发来的短信给予了他一个适当的提醒,让他恍然明白他处于现实,也让他记起他跟这群朋友是有了约会的。他差点放他们鸽子了。
“不好意思,过几天的聚会我可能去不了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
刚编辑发送完这样一条短信,他就又沉沉睡去。等到再次醒来,已是两星期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