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又下了一宿的雪,到日出难得停了会,许乐亭套了两层羽绒服,两层袜子,袜子紧箍着秋裤角,戴上口罩、挂耳包的加绒帽子,又裹上军大衣,线手套外又加了无指手套才敢推开里屋的门,她现在还没灶台高的小孩扛冻,要裹严实点。她还记得医生嘱咐她得好好保养,那名词叫什么没记住,反正是好好养着还能多几年好活的意思,现在这体格确实烂得好笑。她怕受冻后咳嗽得上不来气,做不了事。这几年过来也习惯多穿点了,就像戒了前些年离不了手的烟。
出外屋门时候太阳刚冒头,因为有雪,显得比平常更亮,各家的鸡挨个叫起来,冬天不比其她季节,人们总会懒点,不愿意出被窝,多等到暖和点再喂鸡,许乐亭早起也并非因为勤快,她家也没养鸡,只养了条小土狗,今年秋天从隔壁大爷家要来的,有点傻,不认人,见谁都晃尾巴,现在搁外屋睡觉呢。她想堆个雪人,三十多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她自己也打心底里笑话自己,但没法,她就是喜欢雪,从刚记事到现在。
隔壁大爷岁数大了觉少,这个点也起来了,在院子里遛弯,她冲大爷喊了声:“聪聪他们今年还回来过年吗?”
大爷侧着头又问了遍:“你说啥?我没听见!”
许乐亭拉下口罩喊得更大声,喊完忙拉回去,还是咳嗽了两声,这回大爷走近来,听清楚了:“哎呀,这大冷天的,乐亭你快上屋歇着去吧!今年雪这么大,咱们这这疙瘩忒冷,我让他们别回来了,再给他们冻感冒咯,聪聪孝顺,非要回来看爷爷,到时候呆半天就让他们回去吧。”
乐亭摆摆手:“聪聪是个好孩子,您老人家将来有福享。要有啥活计喊我声就行,我没事,穿得可厚实了。”
大爷应了声,接着溜达去了,乐亭是个好孩子,勤快,热心肠,不饶舌,他一个老头独居,乐亭成天给他帮忙,干活也麻利,长得一表人才,过去是个多周正的好姑娘,这样好的年轻人上哪找去,可惜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对不上乐亭这个名字,药永远也停不了了。
大爷走远了,许乐亭才蹲下开始搓雪球,当着长辈的面玩雪太害臊了,她做不来,往攥出来的小雪球上堆雪,有铅球大后来回滚,她小时候这么做,现在还是这么做,这样旧的东西让她欢喜,好像她从没离开过村子,爹也没走。
她是村里少数出去闯荡过的人,当时她刚十几岁,虽然比同龄人更沉闷点,看着稳当,内里却跟所有小年轻一样,觉得自己本事得不行,只背了身衣服跑到了城里,跟着一个招工大哥的叫喊,坐上辆南下的大巴飘去大地的最南边。她被大哥介绍给了一家瓷砖厂去面试,高大的身子和干爽的口音夹在一群身材瘦小,讲话尖快模糊的南方人中格格不入,后面她知道,这些人同样不是本地人。她照着面试的人给的参考答案抄完了安全培训试题,还帮邻座阿姨抄了一份,阿姨喊她美女帮个忙噻,她红着脸照做了,她不会拒绝人。好在面试官对此毫不在意。
“念到名字的和我去试工,张某某,李某某……许乐亭,许乐亭?许乐亭!”
第二声“许lè亭”被问到时,她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她在老家叫“yào亭”,她这辈行“亭”,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希望她不要再吃药,取了个谐音“乐亭”,她这才应声,收获了一个白眼。
……
她在一声声“lè亭” “yuè亭”中迷失在钢筋森林,十六小时的工作与厂房的噪音捕获了她,啤酒,香烟,槟榔咀嚼着她,她呼吸着工业的水雾,咽下不合口味的重盐重辣椒的饭菜,在一万根直立着耸入天际,鳞次栉比的断指中窥见自己的未来,那手指根部流出的乌黑发臭的血在红色的土地漫延,汇流成小溪、大河,洼出一片浅湖,她和同样灰扑扑的人们站在湖里,望着手指群空隙间灰黄的天,思乡的眼泪,辛勤的汗水,稀释着污血,填高了湖面,不知粘稠的湖水淹没她们的脚背、小腿、大腿……
直到旁边人的倒下,扑通一声,像鲤鱼跃出水面后的回落,是当初要她帮忙抄安全培训的阿姨,她跌倒前咳出的血比湖里的更红,细小的涟漪后再无声响……后面的事太混乱太复杂,她已经记不清,她拒绝了帮他们打官司讨公道的好心人们“今后也继续一起做点什么”的邀请,她自觉没有那样的本领;又拒绝了在医院接受进一步休养的帮助,已经亏欠他们很多了,不愿再麻烦她们。她坐上绿皮火车,在几十个钟头里反复思考如何和父亲开口,要老人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等到她这撮燃过的烟灰和重逢的雪一同落回家乡,她在村口大爷的招呼中找回了“yào亭”的正名,也收获了父亲的死讯。
那一刹那,她先是释然,她为父亲长脸而出门闯荡,闯荡不成回来了,父亲也死了,也好,也好,爹不用为自己难过了,之后才是震惊,悲伤和其她情绪。她安葬了父亲,住回了两人过去的家,用赔偿金翻修了三间正房,抱着命不久矣及时行乐,冲动地买了一辆红色的机车停在厢房,与淳朴的农村小院格格不入。尘埃再次落定后,她只是堆起了雪人,就像现在她在做的一样。
来春她会在祖辈的田地里种下玉米和大豆,就像她回家的第二年,就像她刚学会走路时第一次踏入耕地,就像埋在这片土地下,曾和她现在一样,面朝土地,背朝天的祖辈们。
我要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这种事,我从没想过。
*
我不会考虑未来的事。吃完晚饭后明天吃什么?被炒鱿鱼后的下一份工作?思考还没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或许只是还缺少经验,让我没办法想到这些。很小的时候,总是会被大雨劈头盖脸地敲打,后来,我就能做到每天准时查看天气预报了。
学生时代,老师会有的经典问题:未来想从事什么工作?
我说,打工。
打工?不不,老师的意思是更——具体的职业,一类的东西哦?
打工大概就是,在便利店当收银员,在饭店当清洁工的意思吧。不论我在做什么,只要有工资就可以的工作。我现在就在做的兼职工作,便利店打工。
……啊,小a,那让老师换一个问题吧。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更具体地说,毕业之后,你发自心底想做的事是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赚钱,你就不会去打工了吧。
我、我想要帮助别人,想要守护别人……
小a,真是个好孩子呢。这样,未来没有想过成为警察吗?
……我不可能成为警察。
没想过为什么,不经过思考,这是我下意识的回答,几乎坠在了老师的尾音上。情绪积累后产生的颤抖,我做不到压下嗓音的音量,话语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赶出来。
但是,但是!帮助别人不是工作!就算不是警察,就算只是学生的我,也可以帮助别人,也可以帮到别人!老师,我想象不到未来的事!既然我现在可以在便利店工作,那么以后也继续如此,不就够了吗?
被老师留堂说了太多话的不适,与担心打工迟到,我感觉异常焦躁不安。
撇开视线,我看向办公室的窗外。窗帘安静地垂下。夏季的雷阵雨相当频繁,而那天我恰好只带了一把伞,借给同学先回家去了。我们交谈的途中一时掀起狂风暴雨,听那呼啸声,我不禁担心去打工的路上仍是大雨,让我不得不淋成个落汤鸡。还好,现在已经完全停息了。
雨后的天空只是灰蓝色的。
就在这样的天空下。
大约十年前,我救下了一个小孩子。
这样说不好,那时候的我不比他大几岁。以下改正:我救下了一个人。所以他很激动兴奋地告诉我,你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
包括之后,他总是喜欢以“英雄”两字称呼我。
我不过是徘徊在学校和家之间的路上,在他冲上马路前拉了一把而已。
这个用词也太过头了吧,我一次也没有这样想过。
“英雄”就是“英雄”,是实绩。只是伸出手,就能拯救一个人。
黑色的车飞驰而过,溅起泥水。
雨伞从手中滑落。
我因反作用力狠狠摔倒在地上,是柏油路面,我的屁股生疼。直直坐到地上的泥水坑,裤子也整个脏了。衣服上脸上全都脏兮兮的。丢脸的家伙!
明明才劫后余生,还浑然不觉地露出灿烂笑容的,站在我面前的那家伙,向我伸出手:你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
雨后的天空是灰蓝色的。
并没有清透多少的,晴朗的天空。
在学校学过的吧。虽然脑袋不怎么好用,但我回想起来了:光线折射过小水滴,会形成七种颜色的光线,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弯弯地,挂在半空中。
我第一次见到了彩虹。
*
风铃叮铃铃地响。
“小a,今天来得好早啊!”向我打招呼的店员是我的前辈。从我在高中兼职时期就多有关照我的事情。
“一会儿很可能下大雨了,前辈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晚上路滑,”我举起右手的雨伞,“如果没带伞,可以先拿这把。”
递给我几颗彩虹色的糖果,前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我在便利店值夜班。这份工作很好,受店长恩惠,晚上可以方便地买到更便宜的打折品,在平常的白天也能找一些小时工来干。
补觉的时间比较少,难免会有困倦的感觉。为了消减困意,我尝试过咖啡,但没什么效果。而且我不喜欢苦味。
夜晚的街道总是空荡荡的,偶尔有卡车开过去,偶尔有风卷着某家店的传单滚过。或者会遇到半夜来买泡面的高中生,也可能是烟和火机。
更多时候只有孤寂的风声。
今天也是这样……啊,没有下雨。天气预报真是不准。我打着呵欠,在收银台枯坐到了天明。
风铃又一次响起清脆的声音。好危险,险些就睡着了。
“早上好!”交班的人踩着准点,轻快地问好。
“早上好。”我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些许困意,戴上墨镜,提着昨晚的蔬菜回家去了。
一如往常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我,霎时间撞见了家门里的陌生人。
他似乎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
我要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这种事,直到自称恶魔的家伙找上门来,我才开始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