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巨大的大炮被推到了舞台中央。普雷西开始不安起来。
“接下来,您将见证全场最刺激的一幕!我们的勇者约翰,将化身“人体炮弹”,钻入特制的大炮,直接从舞台一端飞跃至另一端的防护网。”
一名男子从幕后走出,他身穿护具,钻进了炮膛。整个帐篷内安静得只听得到观众的呼吸声。普雷西铁青着脸,捂住眼睛,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看一眼。
“看,约翰已经进入炮膛,倒计时开始……3、2、1!”
随着主持人的喊声,大炮发射了!约翰如炮弹般飞出,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稳稳落入舞台另一端的防护网中。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人兴奋地站起来尖叫。莫罗松了口气,轻轻地为那人的无事鼓掌。
鲁注意到年轻人不对劲,伸出手去抱他的肩膀。普雷西虚弱地靠了上去,自嘲地笑笑,“好像是我被大炮打中了一样。”
“安德鲁,你需要什么吗,我能做什么?”鲁习惯性地问。
他将头埋在鲁的身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样就很好,鲁先生,谢谢你。”
普雷西脸有点红,只买了一杯热葡萄酒,站在帐篷外透气。见到让娜递给自己栗子,他接了过来,“太好了,你想尝尝这杯酒吗?我觉得味道也不错。”他将酒递给让娜,神情有些暧昧。
让娜一瞬间鼻子皱起——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谢谢你……亲爱的普鲁西。”她自然地笑着,接过酒,啜饮一口。
普雷西眼睛亮亮地看着让娜的动作,“味道怎么样?”
让娜将酒杯递回去:“哎呀,这个真好喝!如果没卖完,我要赶紧多买两瓶!”她急匆匆地站起来,似乎想从普雷西身边逃开。
普雷西没能让她如愿。他轻轻拉住她的小臂,轻声说道:“今天的花束,原本想送给你的,但是又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大家都在旁边看着。真好,它现在戴在你头上。”他有些艰难地继续说道:“有时候我会有些胆怯,另一些时候我会让人害怕……我希望让娜更加了解我,我也希望更加了解让娜。”
说完,他放开了手,退到帐篷的阴影里,和让娜恰好只有一步的距离,只有浅蓝色的双眼反射灯火的光亮。
让娜没有跟过去,站在原地。她背对着普雷西说:“是吗?我也希望能互相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如果有机会的话。”
远处传来悠扬的小号声,孩子们追逐着气球跑来跑去。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将花束递给明显精心打扮过的女孩,后者微笑着接下,给了他一个颊吻。醉醺醺的人大笑着重复小丑讲过的笑话,互相拍打着肩膀,摇摇晃晃地走着。整个马戏场洋溢着和乐美满的气氛,宛如一场美梦。
“我很高兴。”普雷西说道。
海风吹拂,涛声阵阵,下班的工人互相交谈着,为这景色增添了一丝生活气息。普雷西的内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鲁。
“我本以为《圣经》里的教导能抚慰你,忘了有些时候真理会刺痛人。”鲁对他说。
很明显,这不是巧遇,鲁就是为他而来的。尽管还没有做好准备面对公社的朋友,普雷西还是短暂地卸下防备。这教士是个好人——是个愿意将自己的面包分享给别人的人。即便厌恶他的规劝,也无法否认,如果需要向某人求助,他是最好的人选之一。普雷西愿意向这教士坦白一部分的自己。
“昨天我确实不应该那么生气的……可能因为我确实在做一件有些不光彩的事,毕竟,偷朋友的东西是不对的。你突然在我身边说那些,让我觉得很恼怒……而且,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普雷西停顿了一会儿,感受着拂面的海风,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老实说,虽然这不是秘密,但我不太想回忆以前在教会的日子。”他看了看鲁,“但是,鲁先生可能可以理解……我小时候,教会管得很严。每天清晨,神父都会带我们祷告。有一次,我打了个哈欠,神父马上把我拉到教堂中央,说:你是否忘记,‘懒惰人羡慕,却无所得;殷勤人必得丰裕’?然后,我就被罚跪到十字架下,直到午饭时间。神父就是这样……他每次都会引用《圣经》,然后不留情面地惩罚我们。”说到这里,他感到非常羞惭,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坦白,“所以,当你昨天那么说的时候,我很害怕。”
“我并不讨厌《圣经》,甚至,管事的跟我说,我只能带三个物品去岛上时,我也带了一本《圣经》。对于我而言,它和面包一样重要。”普雷西从衣服里掏出一本袖珍版《圣经》,说道:“这里的每个章节,我都至少背过两遍,因为我经常犯错。不过,我现在几乎已经忘光了,可能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被惩罚了吧。”
鲁有些忧郁地看着普雷西,接过他手上的圣经,翻到罗马书,指给他看,一边读道:“所 以 我 们 不 可 彼 此 论 断 。 宁 可定 意 谁 也 不 给 弟 兄 放 下 绊 脚 跌 人 之 物 。我 凭 着 主 耶 稣 确 知 深 信 , 凡 物 本 来 没 有 不 洁 净 的 。 惟 独 人 以 为 不洁 净 的 , 在 他 就 不 洁 净 了 。我在学神学时,我们也有和你那神父一样的院长,他只知道上帝会用地狱吓人,却经常忘记上帝是极仁慈的。长我们很多的弟兄就教我们,有时候最好的反击就是蔑视迫害你的人。”
“要蔑视这样以自己的权力和权威为傲的人非常容易,因为你只需要对着他们大笑。比如,你可以想像一下,”鲁把圣经还给普鲁西,在半空中比划说,“你那爱责罚人的神父,大概也为了不瞌睡,没穿内裤就套了袍子,光着腚对你们责骂呢。”
“我从未见过神父不得体的样子。而其他孩子——比如我哥哥——也总能满足他的要求。好像,满足那些要求是正常的,像我这样的孩子才是不正常的。不过,我也报复了神父,因为我把我哥哥带去参军了,他原本打算让我哥哥当神父的。”普雷西接过《圣经》,似乎想笑,但只是抖了抖嘴唇:“他在战争中去世了。我听说,现在那个教会也没有新的神父。我没有再回去过。”
“我以为,鲁先生会让我原谅他们呢。”普雷西轻声说道:“有时候觉得是我太小心眼了,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却连别人对我背《圣经》都会害怕。”
鲁严肃的考量着普雷西的逻辑,“有些经历,尤其是对幼小的孩子来说,太巨大了。有时候我们能做的最好的就是逃避。”
“那到目前为止,我做得挺好的。”普雷西笑了,拍了拍鲁的肩膀,然后直接揽住了他,“我懂了!鲁先生担心我还在为昨晚的事难过,所以来安慰我……鲁先生真是太好了!”
鲁在普雷西的怀抱里有点困难地说道:“我也不觉得你哥哥的死应该这么沉甸甸地压在你身上。这不是你的错,哪怕你觉得,是你的仇恨让你的哥哥走上了当兵的路,这不过你的想象……”鲁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想脱口而出的下一句‘一切都是天注定,你没有罪’极其虚伪。最终,他只是回身抱住普雷西,“那你可要原谅我,因为我再要念一句经给你听:人 在 自 己以 为 可 行 的 事 上 , 能 不 自 责 , 就 有 福 了 。”
“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抱着我的时候给我念《圣经》。”普雷西稀奇地说道:“这感觉好多了。鲁先生下次还想规劝我的时候,也这么抱着我好了。”他吸了一口气,嗅到了教士身上的气味:外套上轻微潮湿的发霉气味,灰尘,一点铁锈,还有铅笔粉末的味道。
和妈妈还有哥哥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不过也很好。普雷西没再说什么,克制着想要继续拥抱的冲动,松开了手。在与鲁告别时,普雷西邀请他明天一同去看马戏团的演出,鲁答应了。
普雷西邀请让娜一同跳舞。注意到两人的动作,周围有其他跃跃欲试的男女也站起身来,一同走到了酒馆不大的空地上。而那些动作慢的,也不气馁,笑着拍手,大声地喊着拍子或者小黄歌,一时之间热闹非凡。普雷西会的舞步很少,基本就在原地扭动身体,有时牵着让娜的手转圈。尽管会碰到周围的人,大家也并不在乎,只是大笑着错开。在最吵闹的时候,普雷西低下头,在让娜耳边轻声说了什么,让娜脸红了许多。不过普雷西没有再继续,而是请让娜继续带闲坐的莫罗跳舞。
似乎被酒馆的喧闹声感染,更多人走了进来。普雷西把让娜的弟弟勒梅也推进了舞池,随后在鲁旁边打起了节拍。刚下班的勒蒙走了进来,也被普雷西拉着看热闹,意外获得了鲁的经济支援,养家糊口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
随着时间流逝,人们逐渐疲惫了,歌声慢了下来。响起的不再是充满激情的旋律,而是舒缓轻柔的吟唱,拍子也变得零散起来,还在跳舞的人互相拥抱,把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让娜邀请鲁跳最后一支舞,而鲁选择了面包舞。这是一种脑袋上顶着面包转圈的舞蹈,除了鲁以外,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跳。让娜不太擅长,差点摔倒,普雷西成功英雄救美,随后接替她和鲁跳了起来,直到精疲力尽。
“过冬?冬天最无聊了,因为很冷,衣服很薄,不敢在外面玩太久,家里稍微暖和点。最开心的时候是圣诞节,能吃到好吃的肉,还可以烤火,甚至有时候还会收到礼物。我10岁的时候收到了一个玩具士兵,可气派了,不过后来被我弄丢了,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普雷西回忆着。
“秋季啊,有点冷,但穿夏天的衣服也不会感冒,踩着落叶走路,听咔嚓咔嚓的声音,我能听一天都不腻……说回我自己吧!我小时候,有一天特别想去树林玩,但是大人不允许,怕树林不安全。我才不管呢,鞋都没穿,就跑了过去,哥哥说是担心我,也跟了过来,但我觉得是他自己也想玩。我们在那里玩了一整天,玩追来追去的游戏,还有打仗游戏,别提多高兴了。傍晚的时候我们才回家,哥哥挨了一顿揍,但我们带回来的漂亮叶子被妈妈做成书签,夹在书里,用了好几年。”
虽然不太体面,但雷纳尔冷淡的态度激起了他的胜负欲,他觉得他们不该是点头之交的关系。他对雷纳尔说:“你不喜欢五子棋?好像大家都挺感兴趣的。当然,看书也挺好的,我也爱看书,不过,我只看过《圣经》。说实话,即使是《圣经》我也没看明白,根本做不到像神父那样引经据典。我喜欢看《圣经》,只是因为《圣经》让我想起我哥哥。他本该当神父,但是陪我当了士兵。结果,他战死了。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当兵的那几年,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互相残杀,好像杀戮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式,但其实只是让问题变得更多。我总是满怀疑问,除了我之外,世界上的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答案。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也许因为你也当过兵,而且,你也选择来到公社。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吧。但是,你即便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看书,好像就胜过了千言万语。”普雷西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决定和他静静地待一会儿,再去做其他事。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莱纳尔这次回应他了。
莱昂抬头看着普雷西,开口道:“《圣经》也不错,”他停顿了一下,“你哥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普雷西想说什么,但是眼圈红了。他顿了顿,笑了一下,“其实我已经不难过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提起他还是想哭。我哥哥是个好人。他做事很周到,也很体贴别人,是个神父的好苗子。大家都更加喜欢他,我一直嫉妒他,但他爱我。我想过很多次,他会不会一辈子都这样,处处压我一头。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战争会把他带走。战争带走了很多好人,我看过那些尸体,你肯定也看过。你想象过吗?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喜欢的、和讨厌的人,但是最后就那么堆在一起,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咱们即将要做的事,就是为了不再有战争,是吗?其实我也不懂。但我希望是如此。”
意料之外的,温忒桦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边。“战争带走了太多太多,或许说,现在的人们对生命的逝去早已漠视,只要死亡不发生在他们身上,或者重要之人身上罢了”
“天哪,我都没注意到你来了。”普雷西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复了下来,“虽然这样不太礼貌,但老实说,我觉得你看上去就像……就像,决定我们该去上战场的老爷们一样。可能因为你的气质比较出众吧。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来到公社。话又说回来,这里确实有很多人不该来。我的意思是,你们看上去没吃过苦头,不像我们,我和他。”指了指莱纳尔。
温忒桦说道:“或许是这样的,在这个时代,社会是会吃人的”
普雷西依旧无法理解,在他看来,温忒桦像无病呻吟。“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你们来到这里的原因。如果我是你,一定还在家里吃葡萄呢。”
莱昂合上手中的书,“听起来你哥哥是个很虔诚的人。战争……很愚蠢。”他垂下眼睛。“你们要进窄门,因为通往灭亡的门是宽的,通往生命的门是窄的。我们要做的事或许会是那扇窄门,不过,谁知道呢。”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也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了,是吧?”普雷西无奈地笑笑:“希望那群管事的至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雷纳尔看了看正围成一团大讲特讲八卦的一群人,很轻地笑了笑:“目前为止,看上去还不坏。”
普雷西看向那个方向,“他们好像在说好玩的事,对你来说,待在这里远远地看着就足够了吗?因为我挺想过去的,也想把你拉着一起去。”
莱昂收起书,往人群走了两步,然后回头看着普雷西,歪了下头:“不过去吗?”
普雷西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跟上去了。走到人群中,和下午刚认识的好朋友勒蒙和勒菲弗肩搭背起来。
安德鲁·普雷西离开家的时候不到6岁,而他的哥哥阿尔弗雷德·普雷西刚满8岁。
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母亲看着空空如也的餐桌,拍着怀中的婴儿,对父亲说道:“我们连今天的面包都没有了,如果再这样下去,总有孩子会饿死。”她的神情很平静,但连饥饿的安德鲁看到那神情,都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安德鲁感觉自己的手被哥哥轻轻握住。他不禁抬头看着哥哥,只见哥哥冲他温和地笑了笑,接着对父母说道:“妈妈,爸爸。好心的费尔神父,上次来家里的时候,就说过可以把普雷西带到教会去。我愿意和普雷西一起去。我们的小弟弟……”哥哥看了看那婴儿,“他还吃不了什么,留下也没有关系。”
安德鲁不太理解哥哥说了什么,但他模糊地感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他看到爸爸木然地看着自己,点了点头,“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愿主保佑你们,我可怜的孩子们。”
没有人问安德鲁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他小小的心中暂时只有情绪:开心、担心、害怕、难过……那个清晨,他的情绪是迷茫。迷茫,就像在森林里玩得太晚,回过神来已经天黑,这是安德鲁曾经做过的梦。
迷茫的安德鲁被哥哥牵着手,跟在父母的身后离开了家门。在家门口,母亲最后抱了一下安德鲁,那拥抱带着潮湿的水汽,也许是晨雾,也许是泪水。从母亲的衣服深处传来甜甜的奶香味,安德鲁用力地吸了一口,下一秒就被推开了,冰凉的土腥味重新充盈了他的鼻腔。后来的十几年,安德鲁一直希望能再获得他在那个拥抱里感受到的温暖,也为此亲近了许多女人,但总觉得和记忆里不同。
那样的温暖终究是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