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奏乱乱的但是改不动了【悲】响应一下爷爷嗷
一、
水天宫的戌之日永远都是这般忙碌。
清点好剩余的御守与符纸数量后,时间已然快至酉刻。丛云回竂室换下狩衣,带上平日里外出的那套行头,向一路从身边经过的神官打了招呼,独自走出水天宫。戌日前来为腹中胎儿祈福的母亲们络绎不绝,尽管已经忙了整整一日,但他稍晚还有额外的活计。好在明天没有神事安排,他可以适时地晚起一些,只要抽空把今天收到的奉纳清点好计入账内即可。
除去祝日祭日以及为其他千鹤后人进行共鸣仪式以外,在水天宫工作的五年反而要比在老家时轻松不少。这里生活安逸,空气里也没有海的腥味,虽平静但偶感寡淡。也不知离乡时那些刚开始学习挥刀的孩子们,今日还有几个留在那里——在他思索盂兰盆节过后是否可以请个短假回九州看看的时候,先前一直趴在肩头瞌睡的玉响忽然啄了两下他的脑袋。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听力素来敏锐,这只受先祖祝福自他灵魂内诞生的鸟儿也一样,它定是被刚才那几个见到自己离开的家伙的窃窃私语给吵醒了。
“他又在这个时候出门呢……”“身为祢宜却经常不在神社里。”“据说前些日子有人在吉原游廓看到他。”“他原本不只是个守卫吗?”诸如此类的话语被同僚们偷偷摸摸地抛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正主悉数听去。但丛云不在乎自己被谈论,也无所谓自己在他人眼里究竟是何种模样,与其想方设法改变在同僚们之间的风评,倒不如用这些时间与精力给接下来要见的人准备点礼物换个好印象。
他在太阳彻底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你看,如果我去计较那些话语,或者放任你去把他们的玉响挨个啄一顿,那现在我们就会迟到。”他站在氏原家的屋敷跟前,用指节蹭了一下肩上的搭档。门口的侍卫见是他来了,便主动上前引他进去。
“老师——这儿——”
他刚来到会客室,便看到氏原缬对自己招手。摆在桌上用以招待的茶点已经被屋子的主人自己享用了大半。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行为不太妥当,年轻人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将自己跟前的狼籍意思意思收了收。“这个啊……最近我比较容易饿就自己吃完了,等会儿再让人做一些给你带走。”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在这之前,我更在意您这些天有没有好好进行训练。”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起身后朝着自己的肩膀伸手袭来。随即白色的玉响振翅飞起,尾羽将将贴着年轻人的指尖掠过,最后挑衅一般地反而落到对方头顶。“抓不住它的话,就说明您还没练到位。”
“不要为难我这个瞎子。要是你再早来半刻,我就连你的轮廓都辨别不清啦,更何况这小鸟?”
“您需要做到的就是不依靠视力来挥剑,您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他说着取下一路背在身后的细长行囊,又抽开绑带,将通体漆黑的太刀解放出来。神社里不适合展露它的样貌。
“哎呀这么较真?知道啦,知道啦。”氏原家的少爷悻悻地抽回胳膊,又嬉皮笑脸地吩咐下人去取练习用的刀来。他仍旧执着于用自己那对透出淡淡血色的眼睛来视物,但丛云认为只要对方刚才能有那么一瞬间把它们抛去的话,也许还真能抓住自己的玉响。更何况对方本就不是靠视力发现这只鸟儿的。“我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他边说边给丛云带路,“老爹也说过,我这眼睛总有一天只能当个装饰,可有些习惯终归一时半会儿扔不掉嘛。”
他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走在前头,银白色的长发被拢成一束,随着他的动作夸张地摇晃,成了这条昏暗过道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氏原家的幼子自打出生便见不得光亮,在房内点上几枚烛台就是他能承受的极限。对于他人而言寻常不过的日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如业火降于鬼魅,为了让丛云信服他还曾特地不要命地展示过——当时他毫无防护立于街道中央,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被烧灼般逐渐变得通红,不多久紧绷的皮肤开始渗血。很快四周便传来了或是带有恐惧和厌恶的惊呼,或是掺杂了猎奇之心窃窃私语,面对这些声音小少爷却反而非常高兴,用力地拍了拍红肿的手说你们这些平民百姓都没看过这种吧还不趁此机会多看看。这一通闹腾下来丛云算是彻底记住了自己这名新收下的学生,这导致后来他被告知对方身上还流淌着鬼女血脉时,就没再觉得有多惊讶了。
“话说回来,氏原大人今日外出了吗?”因为一进门就被打了岔,丛云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没来得及拜见一下家主。正因为他初来江户时就被对方看中了能力后被行了不少便利,现在他才得以独自平安无事地在这江户城私下授课。
“对,最近他对鬼女又起了兴趣,这个点的话大概正在和夜密廻商讨能不能买一具尸首回来吧。”鬼之子毫不避讳地做了回答,“听说最近有个荷兰医生跟着商船过来,所以他打算另辟蹊径找点西洋人的法子,估摸着是怕我活不到继位。”
“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事了吗?”
“是啊——人家说人间五十年不过叶上白露水中月影,鬼之子寿命连这一半都不到,我倒是无所谓,但他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成天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随他去啦。”
氏原缬的母亲并非正室,是氏原的家主机缘巧合下收留的鬼女。不过与其说是收留,不如说是捕获,并且背着夜密廻将她作为藏品一般将其束之高阁,而后男人像实验一般地让对方为自己诞下子嗣——这行为令他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尽管已经被严加看管完全禁锢了行动,但那鬼女仍旧在孕期内杀害并吞食了不少家仆,并且在生产结束后彻底冲破牢笼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行踪。这些是丛云在成为缬的剑术指导前,那武家的家主听闻他来自水天宫后亲口对他和盘托出的。
眼前这名鬼之子也的确在这层血脉的影响下,短短时间内便在各方面超过了氏原家其他的子嗣。聪慧机敏,力量远过常人,人类本应经历相当久的年岁才能抵达的高度,现在全被压缩到了这段短暂的寿命里。这本是血脉间公平的交换,但人得了一便会要十,得了十就会追求百,丛云也并非不能理解。丛云看着对方持刀的手势,年轻人已经完全记住了要领,尽管双目难以视物,可他没花太多时日就把自己教授的动作学得有模有样,因而作为导师丛云以及也好奇过若能长久下去对方到底可以抵达哪层境界。“不过……今天怎么突然收了力道?”然而很快他听出木刀落在训练桩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有些意外地上前查看起来。“哪里不舒服吗?”
“那倒是没有,”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也不再隐藏:“我在做一些尝试……比如一击制敌的同时还能留人一命,类似于这种程度。”
“您若一直用木刀的话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或者可以考虑换个流派。”
“哎呀……别生气别生气,只是突发奇想!”
“倒不是生气,我真的在帮您考虑。”丛云摇了摇头,“我的剑术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很少考虑您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话说回来,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是因为老师干什么都是认真的所以我才会紧张嘛,”氏原缬重新握住刀,摆好架势。“我听说老师在九州那儿可是个名人……曾独自一人斩杀过鬼女,是这样没错吧?而且我也知道,来江户以后你会在深夜到处巡逻,跟那些个夜密廻似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丛云愣了一下。“……有过一次。氏原大人认为我的剑能保您周全,也是因为听闻了这件事情。但鬼女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一刀毙命的存在,哪怕将其头颅砍下,也无法将其彻底杀死。如果真的不幸成为对方的猎物,您只需尽情向她们挥刀就好——还是说,您在考虑对她们手下留情?”
年轻人难得地安静了,先是看向自己手里的刀,接着原地坐下,算是默认了这个猜测。丛云本想指责几句对方松懈的态度,然而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因以血肉之躯对抗并杀死鬼女这件事被人熟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自己所愿。
“如若没有特殊的武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致鬼女于死地。而且她们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幻术或者窥视人们的记忆。”他换了个说辞,同时丢了一枚御守给对方,这正是自己今日出门前准备好的辟邪物,“再过不久就是盂兰盆节,想必那天您一定会偷溜去集市,人多热闹却也容易遭到意外,御守能替您抵挡一次鬼女的袭击。”
“给我的吗?谢谢!”氏原缬马上抛下了方才满脸的凝重,“就知道老师不会不管我——好啦,知道横竖也杀不死鬼女我倒放心了,接下来我会好好锻炼的。”
“那就好,不然我很难向氏原大人交代。其实这御守……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报答,但我想以此求您帮我去做一件事。”他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将自己的武器置于地面,毕恭毕敬地跪伏下来,这动作把小少爷吓了一跳,对方连连摆手表示什么事都不至于此,同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他一把拽起。
“这么一来多见外呀!老师想做什么就尽管开口,尽管没有只手遮天不过这个姓的分量我想还是挺重的……噢,不然这样!”氏原缬说着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搭上丛云的肩膀,露出一副武士不该有的谄媚模样。“如果你不习惯心态平和地接受他人帮忙的话,倒是真的可以考虑为我做一件事情……”
“您尽管说。”
武家的少爷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下人在附近徘徊,凑到丛云耳边压低了声音:“如果遇到金色眼瞳如蛇一般的鬼女,还请老师想办法在夜密廻那边保下她——上头的指令总没有刀剑来得快。”
丛云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此前想方设法尝试在袈裟斩下留人一命,想必正是为了其口中所描述的那名鬼女。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打探其中的缘由,便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应允了下来。“这不难,那作为交换……”随后他平稳了一下呼吸,道出了自己酝酿许久的请求:“还请您帮我出面去吉原找一个人。”
二、
那是五月末时,两国桥照例举办花火大会的日子。通常来说这时候都会有町奉行下的同心与夜密廻的成员进行夜间巡逻,越是热闹,越是值得享受的日子,武士们便越要神经紧绷游走于街巷之间。在这样的夜里神社也不会有太多工作,一般丛云都会是留下看守的那个。供奉于神社深处的千鹤御铃断然不能被水天宫以外的任何人察觉,在正式进行共鸣仪式成为水天宫的神职人员之前,他就已经作为神社守卫工作了一段时日。不过今天他难得没有再被分配工作,而是被批准了去城内享受假期。
话虽如此,但这反而让丛云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尽管他也随大流来到了两国桥附近,并学着其他町民的样子抬头等待起即将升空的花火,可每当他独自面对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他都会感到茫然,觉得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倒不如回水天宫搭把手。
他试图驱散掉这股萦绕在心头的无所适从,却忽然感觉到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的拐角。他下意识打算拔刀赶上,却见另一道影子从街边的长屋屋顶上飞身而下——恰逢此时火光升空绽放成花,点亮了街景与凭空落入在自己眼中的人:女子将一头长发在耳边挽成简单的发髻,小袖的袖口与下摆因她的跳跃而被风抬起,使得她仿佛一只飞舞于夜空的蝶。似是察觉到正有人看着自己,她也朝丛云的位置偏了一下脑袋,她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烟花的光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描摹出精致的五官,又把她脸上尚未能褪去的蛇鳞模样展现给他看。
他马上便反应过来了。自己遇到了传闻中拥有蛇的特征,某些情况下比鬼女更为难缠的生物。他看着对方轻巧落地,同样随着方才那道黑影逃逸的方向离去,便急忙跟了上去。一般山女之间不会结伴行动,但丛云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许是她们一起伤了人,现在正要逃避夜密廻的追捕。在前方拐弯以后,就不会再出现能选的岔路了,只能一路走到尽头搭建到一半的宅邸,很快她们就会碰上死胡同的——
他回想着一开始那名山女慌不择路的仓皇逃离,又回忆起方才那只闯入自己视线,悠然飞于夏夜的蝴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搞错了什么。果不其然当他追上目标的时候,只见到半人半蛇的女性身受重伤,仰面倒在血泊当中;而另一人则静静地站在其身边低垂着头,与前者的狼狈不同,她神色平静,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渍,双足也正巧停留在沾不到血液的地方。她似乎打算开口对地上的同胞说些什么,却被丛云的来到打断了。“啊……武士大人……!”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化,忽地转为恐慌与惊惧,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武士大人!刚才有妖怪一直在追着我不放,请救救我吧!”
她不顾自己的形象,三步并作两步往丛云的方位奔逃,方才火光下的从容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就不便于行动的木屐被路上的碎石绊住,使得她很快便惊呼着失去平衡摔了下来。丛云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又顺势一拉,使得她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你……?”他还来不及开口发问,却听到身后传来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夜密廻的人赶了过来。他低头看向怀中正微微发颤的女性,明白了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并不是展现给自己看的。
“你们没事吧!”赶来的是几名戴着面具的青年武士,看动作丛云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自己曾指导过剑术的年轻人,对方先是赶到受伤的蛇女身边,毫不留情地补上了最后一击,接着便来到丛云跟前。“这附近有蛇妖伤人,您……你们要是没有受伤的话,还是尽快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好。”领头的青年在与丛云打上照面的瞬间险些开口打了招呼,不过马上他便因为想起了自己夜密廻的身份而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他转而一边解释,一边将目光落在了丛云身旁惊魂未定的女性身上。“她也遭到袭击了吗?你能赶到救下她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
“……只是正巧遇见罢了,我赶来的时候蛇女已经身受重伤,也幸好没有再攻击我们。”丛云识趣地装作没有认出对方。只是在开口的瞬间他感觉到了诧异,如果这里有谁动用了催眠,那他必定能察觉到——自己竟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选择把眼前这名女子的异常行为按下不表。“她应该是这附近的住民,我会送她回家,接下来就不劳诸位操心了。”
年轻的夜密廻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在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他们收拾起了地上的尸体,将其裹入草席中运了回去。丛云目送对方离开后,这才看向身边的人。他仍不忘紧握着对方细瘦的手腕,而不知何时它已经与它的主人一同停止了颤抖——女性甚至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继而露出了方才初次眼神相接时那副神秘莫测的笑。
“谢谢您的宽容与慈悲,”她带着笑容,维持着手腕被禁锢的状态,毕恭毕敬地对丛云鞠躬致谢,“事实上,刚才我真的产生了几分恐惧……若要独自杀死三名带刀的人类,我应当是没有胜算的。”
“我没有打算就这么放你离开。”丛云放开对方,将手搭在自己的刀上。“事实上,我有独自杀死一名山女的胜算——你能否活过今夜全部视你的回答而定。”
“我猜到会是这样了,还请尽管开口。”女性的笑容依旧。
“刚才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正如您所说。”
“但你选择对她被追杀这件事见死不救。”
“是的。”
远处烟花大会似乎进行到了高潮,齐鸣的火炮声令丛云心底生出几分烦闷。“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这是他今夜第二次说出自己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话来。“你们不是同类吗?”
“是的,我们同是山女。您这么问我,是因为觉得同类间必须相互扶持吗?”她站直身子,轻轻捋了捋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抬头看向丛云,眼中反而带上了几分困惑。“明明同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呀,我认为即便换成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您应当也能理解才对。”
她的反问令丛云一时间哑口无言。“……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行为发生在鬼女或山女之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对方的言行引导下先一步地交代了自己掌握了普通町民不会知晓的信息。
“没有见过……这样呀……”女性思索片刻,忽然笑了出来。“难道您认为,我们应当珍惜彼此,团结一心对抗人类?或者说,对抗巫女千鹤的后人?”
丛云沉默着看向她,不置可否。他想说几句反驳的话语,却惊觉对方好像真的轻而易举地点出了自己此前从未细究过的念头。
“果然您是这么想的!”她快乐地拍了拍手掌,继续柔声细语地说了下去,“如您所说,确实会有一些常年辅佐鬼女家族,因而思维也与其同化的家伙,但倚靠山之主活下来的女人,终归只是从各自的绝境中挣脱出来,而后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罢了,没有您想得那般伟大。”她轻快地往丛云的方向走了几步,重新靠近了对方,直至二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真好呀……真不公平呀……千鹤的血脉,您需要做的只是活着,便有人赐福,保您安稳。”
她把手探向丛云的脸,又在指尖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隔着这层似有似无的距离,她的手指沿着丛云的眉眼缓缓地向下,经过唇边,又落在颈间,最后抵达不停跳动的心脏跟前。丛云知道眼前的女性并不像她口中所描述的那般怨怼愤懑,她只是狩猎一般等待着自己下一步行动,下一句言语。他本以为她是蝴蝶,现在他认识到了,她更习惯于躲在惹人怜爱的漂亮翅膀底下,安静地织自己网。他本以为今夜只是意料之外的初次遇见,现在他意识到了,也许对方早就在某个角落记下了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吉原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话题,想要打探点什么的话,只需带着笑脸,温和地旁敲侧击一番就能得到。最近时不时随着配刀的武士大人们深夜造访我们那边,想必祢宜大人在水天宫也是个话题人物吧?”
“夜密廻里有我的学生,我只是在意他们的安危,所以偶尔跟着看看。”见自己的身份早已被对方摸了个透彻,丛云也不准备再作否认。“你是吉原的?”
“对,大人愿意的话,唤我山吹就好——就是您现在想到的那种花。”她从发间摘下一枚带穗的簪子,动作轻柔却不由分说地塞到丛云手里。“能一边侍奉神明,一边又在这江户各处畅通无阻,想必是哪家达官贵人给您行的方便,可惜的是我们这儿太平得很。只要这世间没有严酷到我们只是存在就必须被即刻斩杀的地步,那我想您下次去那儿的时候,也许可以更多地去考虑一些快乐的事情。”
她说罢向丛云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的腿忽然夸张地往外荡了一圈,像极了水中摆尾的金鱼,丛云发现自己今日并非首次与她见面——虽然衣物与化妆截然不同,但显然她就是前些日子花魁道中的主角。她最后的那番话将丛云本打算说出口的辩驳彻底推了回去。
三、
今日来服侍的秃里有两张生面孔,兴许是刚被卖进来不久,全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身高和力道来帮人打扮,即便山吹已经配合地弯下腰来,最终也还是做得勉勉强强。这要是被老板娘看到了,她们定会挨打又挨饿,可挨饿的话就更长不高,更没有力气。山吹这么想着,自己抚平了小姑娘们没能彻底整理服帖的领口,随后对着镜子又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盂兰盆节将近,若那时候没什么事的话,我打算去集市看看。”她算了算日子,发现很快便是八月半了。
“您上个月才溜出去过吧?花火大会的时候。”年轻的鬼女坐在房间的一角,看着山吹打扮自己的模样,“还遇上了水天宫的人……最近常有这样危险的家伙四处徘徊,您应当小心行事。”
“上次姑且算是我故意的。正是因为搞不懂水天宫为什么会盯上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接触了一下……好在只是个人层面的行动,我也在他身上留了一点痕迹,目前这个危机已经解除啦。”她转过身,对着一旁的鬼女伸出右手,示意自己打扮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机会难得,我想给大家买些用得上的东西。”
鬼女起身走到山吹跟前握住对方的指尖,使得对方好用另一只手搭着自己的手臂站起来。她看着眼前一身厚实沉重的布料以及发丝间交错层叠的饰品,很难想象自己的庭师究竟是怎样穿戴着这些物什在花街上迈出步伐的。“用物品笼络人心这套在这种地方行不通,您很难确保自己送出的善意能换来对等的感情。”
“我明白,这次出去是打算带点药回来的,我这留存的不多了。”她看向窗外,现在时候尚早,女孩们还没有尽数挤在牢笼般的房屋内,“我也不打算靠恩惠来换到什么,只是希望这里人们能活得久一些,所以若真的有谁染了病,到时候还得靠出云你来帮忙。”
与以往不同,她这次栽培的“花”并非出身于鬼女间的名门望族,对方是在她四处游历,途经云州的山道时捡到的孤儿,她便给对方起了与出云国相同的名。后来她带着对方来到江户,又花了十年将其培养成现在的模样——面容英气如少年武士,比起娇嫩艳丽的花,更像是坚韧带刺的藤。
“我明白,您还是一如既往想要帮到所有人……交给我就好。”出云见山吹站稳了身子,又听屋外传来老板娘的吆喝,于是乎向山吹点头致意,随后趁着四下无人,安静地从窗台翻身跃了出去。山吹见对方平安离开,又认真检查了一遍今天的妆容,这才气定神闲地出门去,待到迎接客人的时候,她的鬼女便会换来一身男侍的装扮,举着伞护在自己身后。
“如果我真的想救这里的每一条性命……”她缓步往下,一边回想着对方离开时的话语一边自言自语。若放在几十年前刚刚舍弃人身的时候,她就会在这儿放一把火,烧掉那一条条的木栅栏,烧干门外的那条河,然后带着所有可怜的人们去曾经接纳了自己的泉水边诚心诚意地许愿。曾经她以为得到力量和诚心便能得救,殊不知世间处处都有地狱。
她离开阁楼,一旁的老板果然在教训那几个新来的小女孩,“算了吧,她们几个资质还不错。”她笑着挡了一下对方将将挥出的巴掌,手掌顺势搭上了侍从的肩。吉原的中央街道早已清好场,那些个或是惊叹或是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推她走入其中。她的“花”已经换上了男性的扮相,在她身后执起伞来。
“我查看过了,附近没那些拿着危险武器的武士们……水天宫的神官也不在这里,您可以放心。”
听到对方轻声地关照,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继而迈出步子。
氏原家的少爷短短一个月内三度一掷千金指名自己,虽不喜欢与武家相处,但她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最初她以为不过是年轻气盛的纨绔子弟一时兴起——那一头银发的年轻人她已见过两面,她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瞧见对方的时候,险些将其错认为哪户人家不小心误入的少年。每次见面对方虽不怎么开口,但每次都会隔着烛火瞪大眼睛望向自己,仿佛光是看清自己的模样就要用掉他不少精力。而那双眼中没有掺杂任何成年人的私欲,有的只是不带杂质的好奇心,里面夹杂着一缕似有似无的憧憬。后来她看出对方身上流有鬼女的血脉,也就理解了那眼中的感情源于何处,因而面对他三番两次的邀约行为,山吹后来都一一应了下来。
盛大的花魁道中过后,她被带到设宴现场。令她意外的是今天会面的场所虽仍旧摆满了美酒珍馐,以及惯例摆在席位跟前赠予自己的金银首饰,但她却没有瞧见任何侍从。现场她能见到的人类只有一名,可那人也并非氏原缬。山吹诧异地发现对方竟是前些日子与自己短暂谈过话的水天宫祢宜,他坐在正对入口的方位,滴酒未碰静静地候着。
“……我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可万万没有料到出现在这儿的竟然会是您。”她原地驻足了片刻,似乎是陷入了思考,转而笑意反在她的脸上荡漾开了,没再去顾及脸上的妆容是否会因此变得不均匀。“想必氏原家的前些日子的关照,也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难怪那武家的少主明摆着对风月场合毫无兴趣,却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唤我至此。没想到一切竟是出于祢宜大人您的面子。”
“是的,我请求他帮我这个忙,让我能够像这样与你再对话一回。”男人点了点头,他今天意外地没有把刀揣带在身边。“丛云夜见——我有名字,挑你喜欢的方式喊就好。”
“哎呀……这对我而言真是不太吉利的名儿呢。从大蛇尸首中获得的宝器,加之有来无回的黄泉路,可不就是您?”
“名字只是个称号,只要你对人类无害,我也自然不会起斩杀你的念头。”丛云语气平淡,相较于上次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次他倒是气定神闲了不少。“我有一些想向你了解的事情:我听闻两国桥花火大会当晚,那名山女原先挟持了一名孩童,因为这个你才选择了袖手旁观吗?”
“原来您还在考虑这件事?”她挑起眉尾,面露惊讶。“今天的这顿宴席可不便宜,拿来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多么可惜。”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一个山女或者鬼女的想法并不能给您带来帮助。活得时间久了,有些曾以为需要恪守的准则也会随着漫长的年岁变得模糊——一切都只是出于我个人需要。如果她那晚没有从您身边经过,我就会等候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机会与您接触,作出警告。我至多再在这里生活一年,我不希望在最后这段停留人间的日子里身边还出现扰我清梦的家伙……话又说回来,您跟着夜密廻到处游荡,是打算做什么呢?您的宝贝学生们又不娇弱。”
她话说到一半噤了声,继而缓慢地站起身来。原先带着三分调笑的眼神在短暂地陷入恍惚后,反而逐渐锐利起来。她大幅度的动作碰倒了置于自己手旁的三味线,乐器落入地面发出苦闷短促的嗡嗡两声,大抵是被什么硬物磕到了弦。明明她还记得今日午后阳光明媚,现在屋外却下起了雨,连绵不断的雨滴砸在她的耳边,令她思考,令她烦躁。“看来是我搞错了……”当她再次仔细地打量丛云的模样时,对方已经看起来遥远又渺小。巨蟒的尾部正缠绕于对方周身,只要她稍稍花点力气,千鹤后人的血肉就会在这间屋内飞溅得到处都是。只是对于自己的突然袭击,丛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有猎物会抵抗,会逃跑,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划进这个范畴里去。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用人类的手小心地托起对方的脸来。“您想保护的难不成是另一方?”
“拔刀斩杀固然是处理异族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如果能通过其他途径让所有人能互不伤害地存活下去,我愿意做任何尝试。”鹤之子语气平静,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人?说得可轻巧。如果世间真有您想得那般好生存,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百年前就应当享受完自己作为人类的寿命,成为山野间的一捧土。”山女仍低垂着头看着丛云,但这话她既像说给对方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感慨。“无论是放弃人类的身份,还是今日蛰伏于这座牢笼……当然,这不可能是您的错,也绝非源于特定某个人的罪孽。我战胜不了时代,想活下去却又不甘寂寞,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颠沛流离罢了。”
“那正说明现在的一切都需要改变。我为了达成它,所以来到了江户。”
她松开对方,冰凉的蛇尾随着她的意愿自如地变回了人类双足的模样。她本想指责那傲慢又不切实际的梦,却在片刻的迟疑后将言语化作一声轻笑。“仅你一人这么想的话,可不太够。”
“如果连我一人都不这么想的话,就无从改变任何事情了。”
山吹看向他,他湛蓝的眼确如他的言语一般干净,那夜她在烟花下低头望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双眼睛正对着自己。当时她忽地想起了许久之前,许久之前这副身体还能随着年月变化,那时候在她曾被称作故乡的地方,也有一汪这样清澈平静的湖。
“……我本以为,您浪费了太多属于今晚的好时光,现在看来是我草率了。”她幽幽地说完,回到了原先自己端坐的位置,将方才被撞落的三线拾起后抱在怀里。“作为您仅此一夜的新娘,的确应该更多地与您互诉衷肠才对——”
她忽地跑向窗边,随着雨水一起从二楼跃下。这下被抛下的鹤之子倒紧张地追了出去——明明他知道这种高度对于山女来说毫无威胁,明明他也知道这里按照自己的特别吩咐,没有被安排任何侍卫,更不会有同僚或者夜密廻。可在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既然那天已经选择了行动,那今夜,或者说今后的自己就不可能再停留于原地。他赶到屋外,对方果然正在等着,怀中仍抱着她的三味线。丛云看到她开口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又因为雨水的原因根本辨别不清远处那些言语,素来比常人优秀数倍的听力偏偏在此刻失了灵。可山吹却压根不在乎这些,她任凭雨水冲刷掉自己的白面妆容,任凭身上的高档锦缎因潮湿而变得笨重,她轻快地拿着拨子弹响乐器,奏出一声声凛然又有力的乐音来。她的嘴角仍微微上扬,似是已经忘记了人类的脸还能做出笑容以外的表情,只是当大颗的雨滴落在她眼眶边上,再顺着她面容轮廓滚落下来的时候,丛云意识到了她或许正在回忆如何落泪。
四、
丛云见琼斯抚着额头站稳身子,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他才将对方从鬼女布下的障子之间带回现实,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位名字拗口难念的医生,内心世界被具象化后竟会有如此大的阵仗——在惊涛骇浪中冲破西洋来的火炮阵,再深入敌营斩杀了一头形似海座头的妖物,而琼斯竟然在战斗的时候完全未落下风。若不是过于沉迷海上的鏖战,丛云觉得这家伙甚至可以独自一人踏破幻境出来。
虽然在障子之间内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但也曾有人在精神受到干扰的情况下无意间伤害到自身。他收起刚才用来封住异空间的刀,又打量了一眼一旁的西洋医生,本打算确认对方的状态,却又很快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治病救人是琼斯的本职,更何况这家伙周身还被层层叠叠的布料与皮革护着,丛云也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只要对方的精神状态能像现在这样趋于平稳,就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担心的了。
琼斯看了看四周,无论是卷着浪的海面抑或是载着鬼魅和火炮的船只,此时都已经与那醇厚过了头的果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好像做了个梦……”他看到身边的丛云,感觉到了几分眼熟。“请问一下,您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在集市的摊位附近睡了过去,但好像没有睡得很安稳,你的学生很担心,又怕随意唤醒你反而导致你被魇住,所以来神社找人帮忙。”水天宫的祢宜倒觉得自己有点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位来自大洋对岸的兰学医师解释鬼女和障子之间的事情,只能顺着对方的思路编起了故事。
“原来是这样,”琼斯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不过没想到竟然找到神社……你们也会学习医术吗?”
“这片区域世代受水天宫庇佑,所以一旦有风吹草动,住民们首先会想到找来这里。正因为如此我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各种各样的应急措施。”他取出提前备好的御守递给对方,“难得相识一趟,还请收好这个——我知道您信奉的神明不在此处,就权当做个纪念吧,希望你别介意。”
他没听说过障子之间会接连缠着同一个人不放,但出于保险起见,他还是给琼斯下了一层保险。在道别医者后,他却沿着盂兰盆的集市一路往远离神社的方向走,直至寻到了吉原游廓的大门前头。在带琼斯脱离幻境的时候,那性情古怪的山女赠予自己的见面礼突然落到地上。他趁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将之收了回来,同时也意识到了现在还不能直接回水天宫去。
自己的剑术在挥刀时往往需要发出用以震慑敌人的叫喊,但作为神官他却能免去繁复冗长的仪式与咒文,直接动用从先祖世代传承下来的力量。他看着晨间透着少许冷清的街道,取出初遇那天山吹赠予自己的发饰,另一只手拔刀出鞘往半空中安静地一挥,下一瞬他的跟前凭空出现了一扇门来。从外头向里看去,里面似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空房,四面的墙壁昏暗发黄,晌午明媚的阳光似乎一点儿都渗透不进去的模样。周遭的町民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发生于此处的异常。
他把糊纸的隔门移到一旁,毫不犹豫地走入屋内。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扇,于是又利索地伸手将其推开——这回见到的光景与白天所见的汪洋大海大相径庭,扑面而来的是半人高的火焰和浓烟。巫女千鹤的血脉能让鹤之子们的感官不受幻觉影响,但对于其他人而言,陷入其中就意味着自己将要面临一场真正的火灾,将人灼烧,令人窒息。
“去找她。”他对肩上的玉响轻声下令,通体雪白的海燕马上拍拍翅膀飞入了火海中央,它所到之处的火焰被尽数熄灭,很快就开出了一条正好一人宽的路。丛云素来不擅长净化,现在他只是用灵力将火势野蛮又强硬地压了下来。不多时他便感到自己的玉响停了动作,似乎已经找到了想要找的人,于是就沿着它开辟出来的路线找寻过去——果不其然房间深处,山女正安静地抱膝坐着。
“真好,又见到您了。”她在火中看向丛云,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她抬了抬手指,丛云这才意识到这双柔荑已经被烈火灼得焦黑扭曲。即便玉响已经停到了她身上,也缓解不了她身上的火势,毕竟鸟儿只能驱散鬼魅瘴气,无法飞入他人的内心。
“……你正是为了今天,才把这个给我的吧。”丛云将手里的发饰放入山吹的掌心,以此为媒介,将火苗从对方燃烧着的指尖和衣袖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不禁思考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令她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波澜不惊,那夜在雨中的模样倒像是幻觉了。
“事实上正相反——我曾在它上面留过自己的血液,之所以将它赠予您,是因为我想尝试以此掌握您的动向,倒是不承想它也能反过来让您察觉到我的处境。我的确曾预见到今天的场面,但我并没看到有谁会冲进这间小屋子来救我。”她被火包裹着,只有端起发饰的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灾难,所以没关系。只可惜我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布下这层幻境的原主人。”
“你竟然在等……”丛云愣住了,他记得自己幼年曾被点燃的柴火烫伤过,当时他甚至还没有直接触碰到火焰,手掌的皮肤就当场泛红浮起,不多时又变成毫无血色的白,后来死去的皮肤便完整地脱落,露出脆弱的新肉。他因此好几日握不得刀。“这是无差别的袭击,施术者本人不在这附近。现在你必须想着这一切都是幻象,然后回想起外界的模样,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能平安地随我离开。”他说着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她带出彻底化作火海的障子之间。
山吹没有做任何抵抗,反而饶有兴趣地一路走一路发问:“果然是这样……姑且提醒您一声吧,江户城最近可不太平,逢人就伸出援手的话,就容易像今天这样引火烧身——我是受山之主祝福的妖物,我知道这里的一切皆为虚妄,即便如此您还认为有必要在这儿耗费心神吗?”
“有必要。只要我知道有人留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找过来。”
“哎……有人说过您过于较真吗?”
“那我可被说过太多次了。”
她这才笑出声,开始老老实实跟在丛云身后往外走,灼烧带来的痛觉已经逐渐消退下去,可自己的手腕仍被他牵着,不知是忘了松开还是为了防止自己在走出幻境时迷路。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只需要稍作抵抗便能挣脱,或许此时这家伙根本没在考虑自己所救的究竟是鬼女还是人类,亦或者是一条半蛇。她看着丛云的背影,想到他曾说过的那个所有人都能平安和乐地生活于此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么跟着再走一段倒也无妨。可是很快她又想起自己曾真正窥见过的,对方葬身于火海的那个将要发生的梦,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抽回了手。她有点捉摸不透,这场令自己难以释怀的光景究竟源于百年前的往昔,还是百日后的未来?
【放在最后的人物介绍和不想做卡了的场外NPC设定】
丛云夜见:水天宫的祢宜,鹤之子。知道千鹤与鬼女两族血脉的渊源,但觉得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是得找个让所有种族都能在江户平安生活的法子。
山吹:山女,在身为人类的时候被当成妖怪险些活活烧死,弥留之际得到赐福放弃了人类身份重生,觉得上面那个想帮到所有人的家伙有点冒傻气。
氏原缬:当地武家的少爷,鬼之子,我行我素的纨绔子弟。为人洒脱但由于老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所以本质很自私,直觉很准。自家一期角色的祖宗,大概。
出云:山吹在外游历时捡到的鬼女,感情淡漠,既不觉得自己能融入鬼女的社会,同时也很抵触人类。有预知梦的能力,也同步给了作为庭师的山吹。
怎么结企了把一章写完了,还是有凑合的地方但我真的写不动了【田螺姑娘凄惨六点施工且斗胆响应老大
一、
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体僵硬,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面颊上爬满了恐怖的暗紫色。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人类死后短短一日内便会有这般程度的变化,可相对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另一名家人传达这件事情——生性怯懦又敏感,同时却拥有一颗柔软的心。母亲死前表现出的状态已经十分糟糕,对方本就把自己看做这个现状的罪魁祸首,时常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偷偷地流泪。“我如果不在的话,妈妈就不会这样了。”她曾在对方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她思考了很久,认为不能将母亲的死讯说出来,哪怕尸体再没多久就会腐烂发臭。她不希望身边再出现第二个崩溃的家人,便小心掀开母亲身上的被褥,抽走已经沾染上排泄物的衣物与床单,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帮她换上,尽管还没有到六月份,她仍然按照炎夏的标准,把空调打开并调低温度。她还犹豫过是否要打开门窗延缓尸变,最后却放弃了,反而找到胶带死死将窗户的缝隙封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才感觉到了些许的放松,她离开母亲的房间,打算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和被子拖出去扔掉。“妈妈怎么样了?”她听到另一侧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一丝轻柔的问询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也想来看看她。”
“妈妈刚喝完药睡下了,等等吧。”她开口答复,同时自己也很诧异,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她本以为自己还会更心虚一些,这反而令她感觉到了挫败和痛苦。这个谎言应该没法维持太久,待尸体再柔软一些,她就去把一切都处理掉——母亲和父亲一样抛弃了这里,选择了更好的生活。就这样解释吧,至少对于那个孩子来说,这要比为了他们操劳过度心力憔悴猝死要好上太多。
这个家不会有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温柔地安抚自己仅剩的家人。“一切如常。”
乔缬朝门口的警察展示了自己的证件后,大大方方地带着出云走进了看守所的大门。他见身后的搭档一路低头不语,看起来似乎有些拘谨的样子,便开口跟对方打趣。“怕什么?咱们现在可是来帮他们解决麻烦的,人家才不会在意你来这里之前经历过什么。”
出云轻轻地应了一声,仍旧没有开口。这与她平时的态度不太一样,尽管她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但只要乔缬搭话,她都会很快给予回应。
“怎么啦?有心事?”乔缬停下脚步,眯起本就不怎么能视物的眼睛,盯着出云打量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你真的很介意周围全是阿sir?要不我让他们回避一下?”
“啊……不用。”出云这才摇了摇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我只是在想访客和孩子们的事情,它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这种异世界的玩意儿在想什么你不用知道啦。我打包票,人类与访客是相互理解不了的,咱们是从生理到心理构造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通常来说它们与人类产生联结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捕食——举个例子,如果两个小姑娘真的一直被诱骗,今后也许它就不止能在她俩跟前现身,兴许再过不久,它就真的能替代她们的母亲出现在大众眼前了。不过好在访客还没什么常识,不知道清理尸体的重要性……又怎么啦?”
他说着说着,却反而见搭档的动作僵硬了几分。“要不我自己进去问话,你在外面等我?”除了幻影的工作,乔缬本身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冲突和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灰色活计,三天两头便要在香港各个区域的警署进进出出,因而他不会感到任何不自在。但他想了想也许对于出云来说,在此前她已经被这种地方限制了太久的自由,而现在又要在出逃后顶着一重新的身份进来,哪怕已经转变了立场心理上可能也仍旧很难接受。
“不……没关系,我跟着您就好。”
见出云最终没有接受自己的安排,乔缬耸耸肩,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不多时来到了暂时收留两名小女孩的休息处,与她们同住多日的尸体已经被收至法医检验科,乔缬已经提前独自去查看过。当时他伸手简单地触碰了一下,便确认了这具尸体就是就是女孩们的母亲崔隽。这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关于异能的妙用——汲取目标的所有生物信息,将能力维持在发动至中途的状态,便能避免耗费用来变身的体力,仅靠自己接收到的信息,再结合医院数据库的已有档案辨别出对方的身份。
“哎其实我都不知道她们对自己的妈咪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认知……”乔缬边说边敲敲休息室的门,同时清了清嗓子:“小妹妹们好啊,我们是社区的志愿者,想来问问你们需要点什么的!”
出云看他露出一副平易近人的笑容,与平日在外追债砸场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孩子们很快给他开了门,她们先是警惕地盯着乔缬打量许久,才怯生生地让他和出云进了房间。接下来的谈话主要是乔缬在进行,出云在一旁负责记录。在他的引导下,孩子们逐渐放松了警惕,把这些日子一家人的生活一一如实道来——她们确实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多日,小女儿不断缠着乔缬追问妈妈被带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接自己回家;大女儿相对安静,只是在其他人说话的间隙轻轻地补上几句自己想要的衣物和日用品。
“哦,对啦,妈妈这几天每天都只给我们做煲仔饭……这里的叔叔阿姨们也只不会做好吃的,我想吃面条!”小女儿看着一旁记录清单的出云,突然嚷嚷起来。
“说什么呢,妈妈做的饭难道不好吗?”大女儿皱着眉头,伸手想捂住妹妹的嘴,却被对方挣扎着甩开了。
“好吃,但是妈妈这几天只做煲仔饭……前一阵妈妈加班不回来的时候,姐姐也只会做这个。”幼童嘟着嘴,看上去十分委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且妈妈做完饭就会去睡觉,好几天都不陪我们玩了,姐姐又只帮着妈妈……”
“别哭啊小鬼……我是说,小妹妹别难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哥哥姐姐都会帮你们买来的。”乔缬明显不擅长对付孩童突然爆发的情绪,他伸手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僵硬地安慰起来。“不过咱们也得花些时间去准备,所以今天就到这里吧?过几天你们需要的东西我们都会送过来的。”
小女孩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见对方没有拒绝。这才点点头,不再哭闹。即便嘴里埋怨,可她还是习惯于向最信任的姐姐确认——出云这么想着,感到几分恍惚,手里的笔不经意间落到地上。“抱歉,”她飞快地捡起笔,在弯腰的瞬间与大女儿对上了视线,那过于平静淡漠的表情令出云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她只能勉强向对方露出微笑,假意将注意力调回手里的纸笔上,同时诧异自己竟然会害怕一个孩子。
“对了,我们的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在乔缬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小女儿鼓起勇气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小声发问。
“嗯……我想想看。”乔缬思考片刻,最终蹲下,牵起了对方的手掌,她的姐姐忽然有些紧张地上前,似乎想要阻止乔缬继续说下去,却同样被乔缬牵住了。“她有要紧的工作,不得不出个远门,但是在那之前她曾托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二、
“您对她们做了些什么?”出云帮着乔缬把两个女孩安置到床铺上,又给她们掖好被褥。孩子们睡得安详平静,似乎正做着美梦。
“没什么,让她们和妈妈道个别。我安插了一点假的记忆进去……事儿可以不记得,但潜意识里能记着亲妈其实一直在惦记自己的话,以后做人也能坚强点吧。”乔缬在一手往手机里输着消息汇报工作,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小巧的失忆电棍,“那两个小鬼,小的是真的一无所知,大一点的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无所谓——这玩意儿可真实用,老少皆宜。尽管让小鬼们把该忘的全忘了,可什么都不留下的话,看起来又有点可怜。”
“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姐姐……”
“姐姐很聪明,知道自己只是小孩圆不来谎,就索性每每遇到关键的信息就闭口不谈,但好歹妹妹说了一些有用的内容。这段日子里的煲仔饭,也不一定全部都是访客做出来的——你说访客是不是看上了这一点呢?姐姐想极力掩盖真相,正好访客也需要这么一个愿意给自己打掩护的小朋友。”
乔缬说着收齐自己的工具,离开了孩子们房间,他顺道和几名打了照面的警员大大方方地道了别,边给对方客客气气地塞了烟,嘴里边招呼着“以后多多关照啊”诸如此类的话。出云跟在他身后,趁乔缬还在和其他人寒暄,默默在心里犹豫着自己该如何作答。
他们走出警署,却突然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一名男性正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原地徘徊,似乎在纠结要不要靠近。“乔先生,您看那边。”暂时放下对访客的讨论倒是令她轻松了几分。经过她的提醒,乔缬也注意到了这名形迹可疑的来访者。于是他几步上前,顺势就把出云拦到了自己背后。他也不主动招呼对方,只是反过来等着被发现的那一刻。
男人驼着背,畏手畏脚地向前挪着步。终于他瞧见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乔缬和出云,一瞬间愣住了,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露出警惕的神色。“你们是……”
“我们什么我们?难道没人教过你规矩,问人身份之前自己先报名字?”乔缬挑起眉毛,忽然主动凑到了对方面前。“等等——我说你,味道和声音都有点熟悉啊。”
“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是说想找茬?……不对……”男人的态度很快就从茫然与疑惑转变为不耐烦,他刚打算上前威胁乔缬几句,却反过来被乔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待他辨清楚年轻人的模样时,诧异与恐慌却猛然爬上他的面庞。“你……不对,您……怀雨兄?!”
“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可真是巧,阿隽居然跟过你这样的家伙?”乔缬听闻对方唤出的名字,畅快地笑出声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混到了这么凄惨的地步?乾铭老弟……你以前可是风光得很——在我还活着,你跟着我混的时候——”
出云一时间没明白乔缬究竟在说些什么,却看到被喊作乾铭的男人突然脸色大变,尖叫着连连后退,她跟着来到乔缬身边,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把眼罩摘了下来——看来此刻在男人眼里,自己的搭档已经俨然变了一副模样。乔缬似乎不打算让对方逃走,他麻溜地将手掌贴到对方额间,又不由分说地往地面用力一抻。对方本就在惊惧和茫然下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对乔缬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对不起……怀雨兄……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接到你的消息,叫我去新界山区接一趟货……”
“接什么货?我怎么不记得?”
“我真的不知道!您做事向来谨慎……只给了我一个接头的暗号和地点。可我连接应的人都没有见着,就听说您出了意外……今天我听闻崔隽去世了,想来祭拜,然后接孩子们回去……饶了我吧怀雨兄,我当时真的不敢贸然回来啊!”
乔缬打量了男人片刻,他依旧维持着单手控制住对方的状态,另一只手本已经拽住男人的小指打算往手背的方向翻折,结果在一声接一声的讨饶中放弃了继续下去。他哼了一声,转而甩了一下手腕,记忆消除电棍从他的袖口内侧弹了出来,在出警局之前,他才对那两个女孩儿用过。“这下可真是一家子齐齐整整。”他笑得开心,随即将电棍抵在男人脑后按下按钮。“哦不对……齐整不了。妈回不来了,这家伙也不会记得这桩案子和那两个小姑娘。虽然走漏了一点风声,但回去拜托一下秦老大就行,他有得是办法让这家伙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她们。”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嫌弃地朝对方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便朝出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过来把人带走了。
“乔先生……”出云犹豫着上前,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扶了起来。她看出乔缬特地挑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部位下脚,没有往肋骨或者肝脏这种地方使力。“这样真的好吗?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家人了。”
“我说好就是好。那个死掉的女人宁可栖居在那种破旧房子里直到病死,就说明她压根不打算再和这人扯上关系。而且小姑娘们看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黑社会爹,丢给福利院的话也方便安全得多——哎呀不知道也好,你看他混那么差,是我我都没脸认。”乔缬不以为然,轻快地将电棍收回袖口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去她们住过的地方看看吧,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打个车把这家伙送回他来的地方,顺道也去搜搜他的房子。”
出云没有再反驳什么,她从未与父亲这样的角色一起生活过,判断不出乔缬的说法究竟正不正确。“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她把男人的事情暂且放置,犹豫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提了出来。“刚才我听到他喊了你——”
乔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我待过的组织,曾与这里的兴和会做过交易。那个名字是他们首领的……后来没过多久,那个组织便在一夜之间覆灭,至今没有查明真相。我们的商品断了来路,我曾经的高层们也一度为此困扰不已。”
“那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了,无非就是访客。而且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访客早就被我处理掉了。”
“但是比起案件的元凶,乔先生,你是那个案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乔家的独子,对吗?”见乔缬没有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双方合作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拿到过与你们组织有关的信息——尽管身体抱恙,但一直备受乔怀雨疼爱的幼子,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案发时时年六岁。”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惜我不能像对会所那家伙,或者像对小女孩们一样对你。”乔缬说着把眼罩盖了回去,又帮着出云一同扛起失去意识的男人。“老大的确觉得我在幻影工作前得先念书,但我认为没什么必要,被我磨了好久他才没再管。”
“那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次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知道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哪里。我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哪怕他躺进了棺材。”他说得轻快,看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把这个形象保留得久了一些,再试着回忆自己本来的模样——结果回来的只有这一身的病。”
“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强行成长到了现在的状态,值得如此吗?”出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敢相信有谁会愿意手一挥便把整整十年的年岁扔掉,更何况是面前的乔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的认识。
“小云,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不得。如果区区浪费几年肉身的寿命就能让我得到一些当下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这笔交易对我来说可再好不过。”
“可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难道你在怜悯我?”乔缬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接受不了,大可以申请和别人一起工作,我没有后悔过我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更何况是才认识几个月的你?不用考虑为我的死活负责。”他拽着男人肩膀想往马路方向走,突然发现男人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自己压根拖不动一点。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却看到出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乔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过也意识到了对方正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现在的那副模样倒是与方才聊过天的女孩中的姐姐有几分类似——在屋内谈话时乔缬便感觉到了,比起随着内容开始情绪起伏,转而才哭闹不断的妹妹,姐姐反而是从他们进门起眼里便噙着泪,那股酸涩的感觉令乔缬感到无所适从,哪怕直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没表达出来,但乔缬很清楚这才是自己最应对不来的。
“请您不要这么想。我求你。”
现在他面前的人倒是真的努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的声音轻细又发着颤,好像在提醒着乔缬,告诉他这下可是真的说过头了。“……对不起啊。”乔缬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回忆了一下过往,发现是哪怕是第一次被同期的同事们畏惧,遭到远离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未曾出产生过这样的不舒坦。
三、
“你确定这样可以吗?”出云蹲下身子,看向跟前的乔缬。这家伙已经变成了两名小女孩当众更年幼的那个,早上去给她们送点心和衣物的时候,乔缬特地公费多买了一份作为伴手礼的零食,现在出云才懂了原来最后那份他打算留着自己吃。她伸手拽了一下乔缬叼着的棒棒糖棍子,对方很不满地呜呜了两声,抱怨说想吃去包里自己拿啊抢我的干什么。
“这小孩子之前一声不吭的,这下被我发现了原来是个爱吃零食吃到蛀牙的小鬼头……哦,你要说吸引访客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乔缬仍旧咬着自己的零食,“待到饭点那玩意儿应该会主动现身的,毕竟孩子在家,家长就得做饭嘛。你等下就在外面注意着,看到它现身了就直接翻窗进来,然后手起刀落,这样就大功告成啦。”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确认了房内的布局,母女三人的生活虽然谈不上一贫如洗,但相对附近点普通住民而言还是差了个档次。孩子们的房间里生活用品姑且算是一应俱全,可母亲自己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柜,其他什么都没有——衣柜估摸着也只是她租下这间房时自带的家具,里面仅放了几件日常的换洗衣物。乔缬边抱怨着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边在房外的楼梯转角找了个相对不太显眼的角落,最后安排出云暂且候在那里。
出云点了点头,对乔缬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她起身出门前,想起了昨天和乔缬那场略显尴尬的对话,或者说争执也不为过。“对了乔先生,昨晚的事情……很抱歉……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啊?什么昨晚?你不说我都忘了。”小女孩模样的搭档一副努力思考了半天的样子,忽然从衣兜里掏了块巧克力,拨开包装纸由分说地塞到了出云嘴里——合着他身上还藏了不少零食。“没关系没关系,以前因为这茬儿被秦老大叨叨的时间更久。而且昨天后来那啥……我们也算两清了,哪儿有一辈子不吵架的搭档嘛,嘿嘿。”他借着孩童柔软可爱的脸庞和柔软的双手,甜甜地比了个心形出来。
见乔缬确实早就不再介怀早前的争执,出云才放下心走了出去,在定好的地点开始守候。她一边数着分秒,一边希望他们等待的访客能尽早现身。乔缬的能力并非普通的变化,而是相当于把自己的生物信息改造成与目标完全一致的状态,同时又在大脑和神经中枢的位置保留些许属于自己的部分用以维持意识。在出发的时候,他便抱怨过小孩子的大脑没发育完全,导致自己思考不了复杂的问题麻烦得很。
结果现在她得知了,他连平时用的那副身体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乔缬说尝试着恢复回去的时候,他只记得在阳光下会被灼痛的皮肤,还有眼前的一片模糊仅留轮廓的世界,年幼的他对自己的认知只有病痛。虽然乔缬完全不介意,甚至表示庆幸能因此提前得到了方便四处工作的能力,可出云还是觉得十分惋惜,毕竟真正应该属于他的模样和年岁他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恢复呢?她不敢当着乔缬的面再谈这些,只能独自在心里偷偷地打算——尽管有两年的空档,但她的确记得自己留在组织的时候也曾看到过类似于超能力的研究报告,似乎与幻影的研究有点接近……她尝试回想起一些具体的内容,可结果一无所获。
她一边等待,一边回忆着过往自己经手的大大小小的任务,直到突然屋内传来了不轻不响“砰”的一声——她反应过来那是装了消音器的枪支射击的声音,便暂且放下思绪,用力掀开过道间的窗户一跃而入。
她瞧见瘦高的女性站姿怪异,正面朝乔缬低着头,试图伸手过去;她的肩膀部分少去了一大块,就像是被直接炸成了碎片,缺口的位置流出血液,而是诡异地冒着黑烟。一旁的乔缬右手不自然地下垂,手腕青紫,却紧紧地握着与自己当下体格完全不适配的枪。出云看出他的胳膊已经脱了臼,应当是刚才射击的后坐力所致,孩童的手根本承受不住。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这些,转而抬腿踢向访客已经受伤的肩部,不管会不会流血,只要现了实体攻击就能奏效——她看着对方朝一旁的墙壁倒去,便迎面追击,直到把对方死死按在墙上,接着一拳落下继而发劲,她的耳旁即刻响起了辨识不清的哀嚎,勉强能辨别出其中夹杂着女人的求饶和哭泣。
见访客已经不再抵抗,她便顺势拽着对方垂在额前的长发,抽出匕首准备给对方的咽喉部位来上最后一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乔缬的声音。
“不对劲……你别低头!”尽管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她已然来不及照做,此时她的视线正落在访客的面庞上,原先辨别不清模样的五官此刻骤然清晰了起来——那并非自己在警署看到的死去女人的容颜,而是一张自己更为熟悉的脸。她曾见过这张脸所有的模样:因和自己的孩子们玩闹而展露笑容,因被丈夫抛弃而痛苦垂泪,她也曾窥见过这张脸因工作了一天导致疲惫不堪,却在打开门的瞬间打起精神的样子,她也亲自看过这张脸越发憔悴直至变得木然呆滞,最后彻底失去生气的模样,甚至连其死后,从柔软变得僵硬,再由僵硬转而浮肿,最后轰然垮塌的——
她还没能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却突然感觉手臂被抓握住了,她看向微痛的胳膊,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从女孩的模样恢复过来了。而自己不知何时站在原地停了动作,而她的脖颈几公分开外就是访客的指尖。乔缬脱臼的手仍旧握着枪,仅剩的能使用的左手正抓着自己,见自己回过神来便向后用力一扯——趁着出云往后退去的时候,他这才将手枪调换了位置,对着跟前女性的额间不由分说地按下扳机。出云看着自己熟悉的面容骤然扭曲后炸开,继而发出陌生而尖锐的惨叫,这才想起对方本就是访客——乔缬被它猛地推到一边,它却趁着摆脱控制的间隙从两人跟前没了踪迹。
“啧,跑了。”乔缬支起身子,略带不满地用左手握住右手,咣地往墙面上一撞,用极其野蛮的方式把方才无力下垂的右手腕接了回去。“早知道不变回去了,没准看到小女儿的模样它还舍不得揍我呢。”
“我想应该不会。”出云看着访客消失的位置,小声地呢喃。她想起在警署与女孩对上的视线,明白了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刚才它变成了那副模样,却仍打算杀我。”
“刚才的样子……对哦,我看那家伙突然变了脸,所以保险起见提醒你先不要去看。可你后来怎么彻底停下了?哪怕发现揍不死,拘束起来带回去也行啊。”乔缬一连串地问完,却发现出云没有回答自己。他有些困惑地凑上前去打量搭档的样子,却见到了对方坐立难安,满眼的茫然失措,那是她此前从未流露出来过的样子。“……那算了,我不问你了!一个女人在自己眼前变成另一个女人确实怪吓人的,所以我平时也不太在人前直接变……你要不要再吃点糖啊?”
“那是我母亲的样子。”出云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地说出了自己所见到的那张脸究竟归属于谁。
四、
“我之所以有现在的能力,也是因为童年时遇到了访客。”他们回到住所,出云一边给乔缬包扎好手腕,一边道出了之前与访客对峙时发生意外的原委。“我的经历与那两个小女孩没什么差别……只是她们有警察救助,而我把这个秘密隐瞒到了最后。”
“瞒到最后?”
“我的母亲是在初春死去的,我趁着天气还未回暖,分几次处理掉了尸体。在这期间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始自己做饭,打扫房间——我曾计划在清理完以后说一个谎,告诉他说妈妈找到了更幸福的生活所以离开了。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家中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口味与我母亲的手法一模一样的三餐,在我起床前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甚至连我弟弟都说亲眼看到妈妈在客厅忙碌的样子,我觉得这很不妙,便挑了一天躲在母亲房间的床下守了一整夜……凌晨的时候她真的出现了。”
“你见到的不会就是那两个小鬼遇到的同款访客吧……”
出云点了点头。“我看着头顶上的床铺忽然被往下压低几分,接着它就这么从我母亲睡过的床上起身,走到厨房,从不知何时备好菜的冰箱里取出今天要料理的食材。只是当初它的脸还没有今天那样与母亲相像。”
“我就不问你那个分批处理掉的细节了。”乔缬趴在桌边,夸张地缩了缩自己的肩膀。“好啊你居然还觉得我过分——!跟小鬼头们差不多年纪的话,你当年应该也还是小学生吧?好家伙小女孩分尸埋尸,还躲在躺过尸体的床下等访客……我说你不会还趁着访客不注意把它揪出来掐死了吧?”
他说完却见出云噤了声,转而垂下脑袋沉默良久。
“……所以说你居然还会觉得我过分!”乔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感慨。“好吧,那后来你怎么糊弄你弟弟的?”
“后来因为邻居向社区反应,太久没有见到家里大人出来,我们就被上门造访的社工带走了。当时家中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母亲的物品和痕迹了,访客也没有再出现。后来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找到了被我藏起来的那些……身体组织,为她正式办了葬礼。我的弟弟却坚称母亲每天都在家里陪着自己,不愿意去指认,也不信任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直到某天他自己不告而别,我独自留在了这些过往里。”
乔缬用力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突然有点怀疑,究竟是我们正巧遇到了与你有缘的访客,还是那家伙发现了你的行踪主动找了过来——不过你别自责,崔隽的死亡与访客来或不来没有关系,我查过她的病历,她去年就被查出得了癌症,也没什么钱治疗。这城市每天都死那么多人,访客拉上任何一家人都有可能。”
他说到一半,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号码备注上的“你爹查岗”终于逗得出云勾了一下嘴角,乔缬看起来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马上一转轻松愉快的语调接起电话来了。
“噢,老大啊!哎呀谢谢你的关心,如果这份情谊能化作加班费那就更好啦?访客跑了……?只是一点小意外——我哪儿知道小女孩啥都拿不动啊?摁了两下才开一枪,信号放晚了,所以小云进来就晚了点。”乔缬乐呵呵地回应着电话里的问话,然而出云刚才叙述的内容却被他藏了起来,“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制定了特别棒的计划,下次一定逮到它啦。”
他说完这些便挂了电话,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出云担心什么。“没关系,只是例行来问问。上班嘛,总有那么一两次意外的。”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如果是指你前面坦白的那些内容的话,我只是觉得你要希望幻影知道,那你应该自己会去交代的,而且我懒得当传话筒。”
“我明白了,不过那个计划是指?”
听完出云的提问,乔缬却开始大笑:“那当然是哄哄老大的啦,我还什么都没想呢!”
“其实在和您说完这些以后,我想到了一个也许可行的方案。我们不用回那边的房子,也不用乔先生再参与战斗……既然我是访客接触过的对象之一,那只要这里曾出现过它待过的房间,它应该会被吸引过来的。只要您觉得方便,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布置。”
“……你不会是要在这里具现你以前的分尸现场吧?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管,到时候你自己应付。”
乔缬马上意会到了出于在想些什么。尽管嘴上抱怨,他还是按照出云的描述一点一点地改造起了屋内的布局:哪里是床铺,哪里是衣橱,哪里是一家人一起用过餐的桌子,哪里放着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这都是听你的描述做出来的,太细节的我搞不清,这种程度够用了吗?”
“对……这样就可以了。”
待到乔缬布置好一切后,出云独自一人走到那张已经有些陌生的床边上,她摸着单薄发皱的床单,感慨自己已经不能和小时候那样躲在床板底下。乔缬已经退到了房间外,与他们第一次试图捕捉访客的分工正相反。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毁掉了所有,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决策——独自一人的生活混沌而忙碌,她再也没有余裕去回忆过往。直至逃离日本,与乔缬遇上以后,她才得以有空如此刻这般回头看看。
“我曾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法接受您死去的另有其人。”出云坐在床边,一边看着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一边自言自语,“当时只我告诉自己很多遍,其他人都可以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我必须记住我做过的一切。事实上我也一样舍不得……正是因为痛苦无从去说,才引得另一个世界都投来了目光。那个女孩子应该也曾这么想过。”
她抬起头,果然又一次见到了记忆里的那张脸。她觉得相比起十多年前,对方倒是与自己的母亲更相像了几分——但也许真正的原因是这段过往被尘封太久,她自己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忽然有点好奇,几年前的乔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化身为其父亲的模样,若是换做她自己,哪怕是出于实验,她也绝不敢做这样的选择。或许在重新相见的那个瞬间,自己便会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结束以后如果对方心情不错,就去问问吧。她这么想着拔出匕首,捏碎棱镜。在异空间将她们包裹起来的同时,她思索片刻,最终朝眼前女性模样的访客招了招手,说了句“好久不见。”
五、
“你看,我就说不会让你失望的。尽管访客本体狡猾得很,一察觉到危险就会抽身而出,但只要封闭在我们做的空间里面就逃不掉啦——”乔缬说着把一叠报告塞到秦石怀里。“小云写的,比我写的好看多了,老大多看看。”
“……好像自从柊小姐成为你的搭档以后,你每次交报告都是这么说的。”秦石翻了翻报告,通顺流利的中文用词用语和注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来自异邦人之手。“柊小姐确实很优秀,但你偶尔也自己劳动一下吧。”
“可是这回我是真受伤了!手都差点折了,打不动字!”乔缬说着绕至秦石的座椅后面,嘻嘻哈哈地给对方捏了几下肩膀,“不过老大别担心,这种程度的劳动还是可以的……”
“行,这次放过你。不过我还有一个想问你的问题——身体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乔缬手里动作顿了顿,又麻溜地继续忙碌起来。“没有没有……好处是没有,坏处也是没有。哎呀,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知道秦石在说什么。前些日子出云指出的,关于自己身上的异常她只猜中了一半。他变成这幅模样并非一年两年,他曾以为多次探索能力上限的副作用不过是强行让自己成长了些许,然而在之后的观察中,他便发现的身体再也没有产生过变化——生理指征与新陈代谢都没有异常,可他的容貌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改变过。偶尔乔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误入了未知与荒谬遍布的兔子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自己是不是仍然不得不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我并非焦急,只是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出什么意外。从来没有人在第一次探索异能极限失败以后,马上就换了个方向去试第二次——再怎么想也不能轻易地变成访客的模样吧?更何况你的能力还不是单纯的模拟。柊小姐知道你做的这些事的话,我都不敢想她的反应。”
秦石说着指了指乔缬那只被眼罩盖住的义眼。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乔缬险些化为与访客别无二致的如异兽一般的模样,好在年轻人反应迅速,在彻底失去自我前当着秦石的面,果断地把整只已经破裂的眼球挖了出来丢到地上。事后他解释为破坏肉体的完整性,就能强行止住失控的能力。“我只能模拟结果,体会不了这家伙具体经历过些什么……所以它为什么会少一只眼睛?”秦石还记得当时他七窍淌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带着医疗队伍到来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
从那之后关于乔缬是个疯子的传闻便在幻影传开了。在他从新界的港湾带回出云前,再也没有谁敢和他建立过搭档关系。
“那真不凑巧,她已经猜到一些了——当然,我们关系好得很,这种小事完全没有影响到合作!不然我们就制服不了访客,老大你也就拿不到这个报告咯。不过呢我最近好歹确实拿到一点情报了……之前的调查方向是对的,我爸在新界藏了东西。”他见秦石被自己折腾得烦了,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等我再多查到一些,就来申请出个差。”
“在不伤害到自己的前提下,你可以自由申请任务。”
“那可太好啦!话说回来,老大手头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情报来源?”乔缬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秦石桌上堆叠起来的文档。少阴看起来是自己出去闲逛了,导致他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又少了一份乐趣。“对了,比如那个最近动不动就来找你聊上半天的阿sir,我能去从他哪儿打探点么?”
秦石哑然失笑,“周sir?怎么突然提他?”
他听秦石的回应慢了小半拍,便意识到有戏,不由咧嘴一笑。“因为你们关系好啊,在幻影工作的阿sir虽多,但在彼此不熟的情况下贸贸然去问这问那,岂不类似于跟对方说‘我很可疑,速速来盘问我?’所以我得借老大你的面子,去找个跟你关系好点的人来问问。”
“查不查你,那都只出于周sir自己的考量,我的名字影响不到他的。”秦石摇摇头,语气仍旧波澜不惊。
“我才不信呢,总之就他了。”乔缬起身离开,临了还在门口嗅了嗅。哪怕有香薰盖着,他也知道今天早就有人先来过了——不如既然说能留下味道,那可不是只来过一日两日、一次两次就能做到的,更何况留在屋里的这烟这香水可都不是秦石以往惯用的牌子。
双人卡,有点敷衍了抱一丝
一、
乔缬发现自己的搭档从荷花池回来以后,便整天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只要没有工作,她就把自己彻底关在房间里面,不发出丁点声响,估摸着大部分时间都像现在一样自己坐在窗台边上发呆。乔缬曾问过几次原因,最终只得到一些用来敷衍自己的答复。
“再不开门我就破门进来了啊,赔房东的钱你来出。”终于他没忍住,在敲了好几下门以后发出了最后通牒——终于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闷的“门没有锁”以后,这才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出云正坐在窗台边上,面朝窗外并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景色发呆。乔缬进来了以后,她才迟缓地对他点了点头。
“我后来去回收访客尸体的部门那边看过了,根据死状来看,荷花池那家伙明显不是你杀的,对吧?”他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对。”
“那我能问问是谁干的吗?我看上面也没人追究的样子。”
出云摇了摇头,又垂下脑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行,那就不问。但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他靠在门边上,看着依旧魂不守舍的搭档。“……算了,主要是有个任务想问问你做不做。”他说着抬手,把先前藏在身后的毛绒玩偶朝对方丢了出去,见对方一脸困惑却下意识地接住以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里面有个访客,你把它掏出来看看。”
“您又在开玩笑了。”出云看了一眼怀里的玩偶。“不过这个娃娃的嘴……”
“哎呀,还是本地人熟悉本土品牌。”乔缬笑了笑,“对,它被多开了一张嘴。说实话要不是其他人提醒我,我本来也并不清楚它本该长什么样子——所以说我可没耍你,里面真有访客呆过:一口咬掉目标的脑袋,自己植根到无头尸体上,伪装成人类穿玩偶服的样子再去吃下一个。”
出云把它举到面前,手里的毛绒玩具通体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洗涤剂香味。那张本应充满违和感的嘴此时看起来也并不如乔缬说的那般渗人,相反还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诙谐。
“访客我前几天收拾掉了,当时看你恍恍惚惚的,我就自己去了。现在它就是个盗版娃娃,但里面确实还有东西。别嫌弃,我送店里认真洗过。”
听乔缬这么说,出云还是按照对方的示意,将手伸进玩偶那张充满违和感的嘴。她的指尖没花太大功夫便探到了一枚小而冰凉的圆柱体,她将其取出,随即诧异地打量了好一会儿被自己握住的物品,又看向一旁的乔缬。外壳上镶嵌了粉色小钻石的口红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
“上次我不是去和周sir逮被告解附身的的士司机嘛,本来想去商场蹭个免费化妆引目标上钩的,结果反而被推销着买了这个。后来我琢磨着和出任务时申请的衣服一起报销,但又觉得你应该能用,就先留着了——免费蹭来的玩意儿当礼物总不太好,对吧?”
“谢谢。”她垂下脑袋轻声地重复了几遍,“但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没关系,既然你不方便问,那我也自然不问咯。”
“不……有一些……是与你父亲有关的事。”
“我爸?”乔缬抱着胳膊挑起眉毛,“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在两年前被迫遗忘了这些,现在……荷花池的任务结束以后,我全部回忆了起来。”出云深深地缓了口气,把与楠色叶有关的事放到一边,拣选起了与乔缬有关的信息。“我说过,我曾经的组织和你的父亲有过生意上的往来。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可总是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我曾以为因为那时候我资历尚浅,本身就没有被允许了解太多,但现在想来,那是与访客相关的生意:从情报到设备,甚至是访客的残骸……当时他们双方都与幻影无关,但靠这些往来获得了与幻影相近的技术,甚至以此来强行培养一些拥有异能的人类。”
“……也就是说,他背着幻影自己跟你的前东家倒卖从访客身上剥下来的玩意儿,甚至可能干过人体实验——完蛋,这下真的就是死掉也无可厚非啦,没人能保他。”乔缬说着坐到出云身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不过我记得小云不是被培养的,是从小就见过访客才觉醒能力的对吧?”
“是的。因为这件事我才会被吸纳进去,之后便一直负责货物的运输。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来香港……在你的父亲出事前几个月,我亲自来收取过作为实验素材的访客肢体。跟随长辈来这里游玩购物的未成年人,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原来是这样——你别担心,我不会觉得你是什么间接害他死掉的凶手。不过除了他的事情以外,我在意的另外一点是,你究竟是怎么想起来的?我知道离开幻影时候会得到封锁记忆和能力的药,但反之如何恢复我还一无所知。”
“这一点我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就好,哪怕考虑完觉得不说更好也行——不过在这之前,要不要先出个远门散散心?”他走到出云跟前,把手机的联络界面递了过去,“新界的林七七你还记得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一起把你从港口捞出来的。现在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我们过去帮个忙。”
二、
他们来到西贡郊野,平日里供游客攀登的山道现在被拉上了好几条警方的警戒线,禁止入内的标识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乔缬他们赶到的时候,林七七正在与现场的警察谈话。“好久不见啊林七七,这玩意儿现在情况如何?”
见是乔缬在与自己招手,林七七与警察打了个招呼便抽身出来了。“好久不见!哎呀,柊小姐也在?那可太好了!”她热情地与二人握了握手,把目前为止的调查档案展示给他们看。“目前异常的磁场数据仍旧在蚺蛇尖的地域范围内,再次现界的话我想应该也会在这附近。我们最近封锁了所有游客上山的路线,旅游生意都受影响了呢。”
“没事,我们主动进去它自然会上钩的。你之前说进结界把柱子全都破坏就成了对吧?”
“你说得倒是轻巧,”林七七瞥了乔缬一眼,“能在结界里维持精神正常已经很困难了,我之前独自进去弄断了一根就遭到了反击——当时具体看到了哪些东西我记不清,总之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据说是用手铐把自己的手拴住,咬着手帕拼尽全力逃出来的,而且一路还试图自杀,说是离开了山外只有这么做才能安睡……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原来如此,精神方面的攻击啊。”乔缬思考了片刻,看上去倒是轻松得很,顺便拍了拍身边出云的肩膀。“没关系,找我们就是找对人了!不过林七七你得帮忙开个证明,想办法把我们的出差费拉高一点……”
“你这家伙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可别把柊小姐带坏了——说起来这些柱子交给柊小姐应该好处理多了,不过一定要小心结界的影响才是呀。”
“谢谢你,林小姐,我会注意的。”出云点点头,“对了,失踪人员的情况怎么样?”
“我刚进去的时候靠仪器感觉到了还有人类的生命体征,但后来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但我想即便他们活着,出来后也需要好好治疗才是。”
“这还不容易?”乔缬掏出幻影配给的电棍,“管他里面还有几个,捞出来一人一下永无烦恼。”
“乔缬你啊……”
三、
在确认了由林七七在结界范围外蹲守,乔缬与出云进入结界寻找石柱的分工后,他们暂时分别,兵分两路按照计划前行。即便是在日本,出云也没有机会爬过山。她站在山道上往四周看去,只见到成片的浮云与迷雾——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甚至还没有到半山腰才对。
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乔缬。“你的感觉是对的,大概是访客搞的鬼吧——毕竟它得把人们困在里面,能和外界互通的话,迟早就能逃出去,甚至往下跳也是选择的一种。我想这不是访客想看到的。”
不知是深山的环境对于自己来说太过陌生,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导致有些疲劳,出云走着走着,逐渐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令自己恍惚起来。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林木,攀到多高都是大差不差的石阶与草地,她抬头看向乔缬,对方看起来倒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一边用随手捡来的树枝四处挑挑弄弄,一边嘴里还哼着歌。
似乎从他们见面开始,她就从未见过乔缬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摇过。她本以为自己坦白了那些被回忆起来的过往以后,乔缬会因为他父亲的事而对自己心存芥蒂,然而现在他仍把自己当成搭档,带着自己继续完成幻影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向访客复仇,此时他应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曾大大方方地承认做过的荒唐事,并直言从未后悔。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唯一一次自己下的决定却伤害到了身边的所有人,而此后便永远都在他人的安排下做着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好是坏的任务,即便顺从到如此地步最终却仍旧被抛弃。她知道楠色叶为什么会在自己逃离后特地从日本赶回来,那些生意上的事不过是幌子,她判断自己在香港需要安插一个听话的眼线,所以带着曾被一度封印的记忆找了过来,美其名曰物归原主。
或许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错误的。可她没办法像跟前的乔缬一样说出“错了就错了”以后继续自在快活,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被拽回到那团厚重的过往里。她忽然想到了林七七说过的话,开朗如林七七也曾一度被结界蛊惑憧憬着死与宁静,而那些迷途于山林中的旅人,他们被结界吸引的时候,内心又是否能得到安稳?
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前方的道路消失了,她一脚踏空向前倒去,下意识地想拉住乔缬却又扑了个空,踉跄着几步摔倒在地上。她刚打算支撑着站起来,却被突然闯入耳畔的话语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再准一点儿我的脑袋可真要下来了。”
乔缬的话让出云猛地回过神——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将刀握在手中,她的搭档被自己按压在身下,刀的刃部擦过对方的脖颈,前半部分已经深深没入泥土里面。“还好你没用能力,不然我可挡不住你。”
“啊……我明明是摔了一跤才对,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这就……”她急忙将匕首抽回,然而在她打算起身的下一刻,却反过来被乔缬抓住了手腕。
“先等一下,我想大概是我们要找的家伙快现身了。”乔缬却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神秘兮兮地一笑,反而将出云拉近了自己。他的心跳确如他本人表现出来的别无二致,不急不缓地,平稳地一下下从他的胸口传到出云手腕上。“你要是不想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刀砍同事的话,先暂时维持这样的距离会比较好。”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摘掉了自己眼罩——山间微凉潮湿的空气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摆着的绿玉树的气味,乔缬闲来没事往家里搬了好几株,说是金枝玉叶旺财旺宅。“我可没办法把整座山变成咱们家,但好歹算是留了点熟悉的味道出来……接下来你可以把眼睛闭上然后全程听我指令,我保证咱俩平安完成任务,但如果你要是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的话那也行,就是你得忍住别再砍我。”
他率先起身,同时也把出云拉了起来。在出云站稳身子的瞬间,她发现四周的景象变了模样:乔缬摆在每个房间里的绿植被挪了过来,以它们为中心延展出去的却是九龙夜晚的街景。五光十色的灯牌光打在地面上,映照出她已然熟络的街道走向,四周不时传来车辆的鸣笛与行人的谈笑。
“对于这片地区来说,西贡结界是其中的异常,所以外部的人们会想方设法把它铲除。所以只要成为这片异常当中更为异常的家伙,它自然会被吸引过来……就像那样。”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根刻着数字的黑色石柱,几分钟前那里还是一片空地。出云明白他的意思,迅速跑到柱体前发动能力,她将匕首用力一挥,柱子即刻被一分为二。“哇说真的我都有点后怕了,十个我都挡不住你这一下——可别把我丢在原地不管啊。”
出云转过身,这才意识到乔缬仍旧握着她的手腕。“……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跟着自己的搭档,如真的在观赏沿途风景一般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当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时,乔缬便轻轻一抬手,那些本应属于繁华九龙的商店街一隅就出现在他们脚下。他们沿途找到了几名失去意识的游客,乔缬也不忘一边把他们原地捆起来,一边用失忆电棍戳一下他们的脑后。“不要觉得眼前的景象陌生,也不要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你就不会被结界带着跑啦。”乔缬一边解释,一边逐一寻出那些用以支撑结界的石柱,再由出云将它们逐个击破。他们依靠这种方式顺利地解决了大部分结界的影响,出云开口问过乔缬究竟如何从头到尾保持着清醒,得到的答案对她而言却抽象至极——“强大的自我认知”,乔缬是这么说的,她试着体会对方所说的状态,却发现自己连皮毛都学不来。但凡她想松手独自走一小段,周遭的光景便马上变了样子。
“就剩最后一根柱子了,哎这种结界型的家伙有一点好,哪怕死到临头也没法对咱们表达感想。”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情报上没有提到具体数量才对。”
“因为六六大顺呀——林七七干掉了一根,我们前面一路解决了四根,所以现在当然就只剩一根咯。”乔缬笑道,继而停下脚步。“好了,就在这里。别担心,它已经影响不了你了——还是和之前一样,看到它现身就动手。”他突然松开出云,反常地没让对方上前试探,而是自己先一步原地蹲了下来,将手抚上了跟前的土地。“让我想想……二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我呢。”
他在言自语般的话令出云想起了早前林七七给他们送来的情报。“二十年前,你是指西贡结界首次现界的时候吗?”
“对,不过还有一点其他层面的意思。”他语毕后发动能力,以他与出云为中心的环境再次变化,然而这次出云看到的并非九龙街头的热闹非凡,而是阴暗逼仄的如牢笼一般的封闭房间的一角。“当年我爸是怎么偷摸着研究访客的我是没见过,不过大抵也就如此吧?这么想想我是访客我也必要来复仇的,对吧?”
随着话语落下,石柱应声出现——不同于先前一路上的找寻,这次的石柱就像是被乔缬强行从地面拖拽而出的一般,它剧烈地震颤着,即便乔缬说过结界没法表达情感,但出云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抗拒之意。她有些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先排查一下异常,却仍在听到乔缬呼唤自己的瞬间动手击碎了柱子——在它碎裂垮塌的时候,她看到柱体上除了与其他几根结界柱相同的数字以外,还多出了一串小小的,似是人为篆刻上去的数字。“200506……”
“二十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乔缬从她身边走过,用手拨开碎石与泥土,他看上去对幻觉和异常磁场的消散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开始在石柱的下方翻找。“小云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其实我也自己调查到了一些。二十年前西贡结界现界的日子,也就是乔怀雨得到异能的日子——误入结界对当时的他而言算是因祸得福,起码他的确在短期内发了家,并且在九龙的暗处一手遮天近十年。哎呀,有了……”
他捧起一枚小巧精致的盒子,又将其打开,用他微弱的视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内容物。“之所以不能在变化的时候对别人再使用幻觉,是因为幻术是他的能力,同时使用会破坏我对我自己的认知。不过好在因为这能力结界拿他没辙,所以我也自然不受影响。后来结界散去,他派人在这根柱子显现过的位置附近埋了这个令他惨死,又令我变成这幅模样的好东西——亏得那么多年下来还没烂掉。”
他对出云展示自己找到的物品——坚固的金属盒内又是一层透明的隔离层,浅粉色的眼球被泡在特质的保存液里,随着乔缬手上的动作微微地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