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歇菜了
他跟着山吹,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间漫无目的地逛。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祈祷着既不要在这里遇到狩猎的鬼女,也不要出现任何夜密廻的人。而对方倒像是在逛盂兰盆节前后的集市那样,随性悠哉地走过一户户大门紧闭的商铺,看到了熟悉的店面,还要停下来细细打量一会儿。“这家店做的发簪精致漂亮,每当店里有新来的孩子,或者有谁被赎走的时候,我都会过来找老板定做一枚……对了,那边那家店卖的团子很甜,招小孩子们喜欢,偶尔路过的时候,我也会带一点回去。”
她将自己熟悉的地方指给丛云看,见丛云心事重重,又觉得有几分无趣。“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今晚不会有危险的。至于夜密廻……您不是已经避开了他们的路线吗?
“但我不能保证不发生意外。或许如你所说,这里不会发生我所担心的事,但是如果有第二个像你这样在宵禁时间四处闲逛的家伙,那就麻烦了。民众不信任夜密廻,出现不服这条禁令的人类也不奇怪。”
“那是自然的,夜晚本就是做生意的好时候。前一阵子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我也听过,我想那些专杀鬼女势力的家伙们即便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也不会对平民动刀,但是如果有人正好利用了这一点呢?普通人并不知道那些戴面具的武士大人会在夜晚忙着斩妖除魔,但如果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动了刀,那可就人尽皆知了,即便是假象也无所谓……假象堆砌得太多,总有一天会成真。至于哪些人擅长制造这种东西,把我从幻境里带出来过的您应该也很清楚。”
山吹的话让丛云心里一惊。他自然也相信夜密廻不可能伤人,但如果真的有谁希望夜密廻与平民开始针锋相对的话,便很难保证双方如以往那般平稳相处下去。“你难道知道些什么吗?”
山吹摇了摇头,“只是故事听得多了,就顺便整理了一下。不如说,我有点期待您能以此发掘出答案来,毕竟我的时间不太够了——我会在明年春天结束前走,这对您而言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走?去哪里?”丛云话刚出口的时候,便意识到自己应该知晓这个答案。
“当然是回当初许愿的地方。”她轻快地一跃,便落到了桥边的栏杆上,又原地坐下,朝着丛云伸手摆了几下,招呼他一起过来。“我为了在战乱的余波里活下来而向山祈愿,很快就是支付代价的时候了。几十年过去,当时的想法已经不知不觉被淡忘了许多……我已经没有身为人类时那样强烈的想要活着意愿了,但山神的好意不能浪费,所以我会在变成你们眼中的怪物之前乖乖离开。”
“那这里的人……我记得你很在乎她们。”
她笑了,“确实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儿的很多人我都喜欢,我都舍不得。可是人类的世界容不下异族。同样吃人伤人的兽,可以作为食粮,作为皮草,作为宠物成为人类生活中的一部分。但如果是不可能臣服于人的种族呢……”她看向丛云,似乎想从对方身上寻点答案出来。“如果一条半蛇此刻就在您面前现身,您会向它挥刀吗?还是能像刚才那样,继续和它并肩走在江户城里呢?”
节奏乱乱的但是改不动了【悲】响应一下爷爷嗷
一、
水天宫的戌之日永远都是这般忙碌。
清点好剩余的御守与符纸数量后,时间已然快至酉刻。丛云回竂室换下狩衣,带上平日里外出的那套行头,向一路从身边经过的神官打了招呼,独自走出水天宫。戌日前来为腹中胎儿祈福的母亲们络绎不绝,尽管已经忙了整整一日,但他稍晚还有额外的活计。好在明天没有神事安排,他可以适时地晚起一些,只要抽空把今天收到的奉纳清点好计入账内即可。
除去祝日祭日以及为其他千鹤后人进行共鸣仪式以外,在水天宫工作的五年反而要比在老家时轻松不少。这里生活安逸,空气里也没有海的腥味,虽平静但偶感寡淡。也不知离乡时那些刚开始学习挥刀的孩子们,今日还有几个留在那里——在他思索盂兰盆节过后是否可以请个短假回九州看看的时候,先前一直趴在肩头瞌睡的玉响忽然啄了两下他的脑袋。他明白对方的意思,他的听力素来敏锐,这只受先祖祝福自他灵魂内诞生的鸟儿也一样,它定是被刚才那几个见到自己离开的家伙的窃窃私语给吵醒了。
“他又在这个时候出门呢……”“身为祢宜却经常不在神社里。”“据说前些日子有人在吉原游廓看到他。”“他原本不只是个守卫吗?”诸如此类的话语被同僚们偷偷摸摸地抛在他们走过的路上,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正主悉数听去。但丛云不在乎自己被谈论,也无所谓自己在他人眼里究竟是何种模样,与其想方设法改变在同僚们之间的风评,倒不如用这些时间与精力给接下来要见的人准备点礼物换个好印象。
他在太阳彻底落下前抵达了目的地。“你看,如果我去计较那些话语,或者放任你去把他们的玉响挨个啄一顿,那现在我们就会迟到。”他站在氏原家的屋敷跟前,用指节蹭了一下肩上的搭档。门口的侍卫见是他来了,便主动上前引他进去。
“老师——这儿——”
他刚来到会客室,便看到氏原缬对自己招手。摆在桌上用以招待的茶点已经被屋子的主人自己享用了大半。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行为不太妥当,年轻人一边嘿嘿笑着一边将自己跟前的狼籍意思意思收了收。“这个啊……最近我比较容易饿就自己吃完了,等会儿再让人做一些给你带走。”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在这之前,我更在意您这些天有没有好好进行训练。”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起身后朝着自己的肩膀伸手袭来。随即白色的玉响振翅飞起,尾羽将将贴着年轻人的指尖掠过,最后挑衅一般地反而落到对方头顶。“抓不住它的话,就说明您还没练到位。”
“不要为难我这个瞎子。要是你再早来半刻,我就连你的轮廓都辨别不清啦,更何况这小鸟?”
“您需要做到的就是不依靠视力来挥剑,您的父亲也是这么想的。”他说着取下一路背在身后的细长行囊,又抽开绑带,将通体漆黑的太刀解放出来。神社里不适合展露它的样貌。
“哎呀这么较真?知道啦,知道啦。”氏原家的少爷悻悻地抽回胳膊,又嬉皮笑脸地吩咐下人去取练习用的刀来。他仍旧执着于用自己那对透出淡淡血色的眼睛来视物,但丛云认为只要对方刚才能有那么一瞬间把它们抛去的话,也许还真能抓住自己的玉响。更何况对方本就不是靠视力发现这只鸟儿的。“我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他边说边给丛云带路,“老爹也说过,我这眼睛总有一天只能当个装饰,可有些习惯终归一时半会儿扔不掉嘛。”
他一副当家做主的模样走在前头,银白色的长发被拢成一束,随着他的动作夸张地摇晃,成了这条昏暗过道中为数不多的亮色。氏原家的幼子自打出生便见不得光亮,在房内点上几枚烛台就是他能承受的极限。对于他人而言寻常不过的日光,只要落在他身上就如业火降于鬼魅,为了让丛云信服他还曾特地不要命地展示过——当时他毫无防护立于街道中央,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如被烧灼般逐渐变得通红,不多久紧绷的皮肤开始渗血。很快四周便传来了或是带有恐惧和厌恶的惊呼,或是掺杂了猎奇之心窃窃私语,面对这些声音小少爷却反而非常高兴,用力地拍了拍红肿的手说你们这些平民百姓都没看过这种吧还不趁此机会多看看。这一通闹腾下来丛云算是彻底记住了自己这名新收下的学生,这导致后来他被告知对方身上还流淌着鬼女血脉时,就没再觉得有多惊讶了。
“话说回来,氏原大人今日外出了吗?”因为一进门就被打了岔,丛云这才反应过来今日还没来得及拜见一下家主。正因为他初来江户时就被对方看中了能力后被行了不少便利,现在他才得以独自平安无事地在这江户城私下授课。
“对,最近他对鬼女又起了兴趣,这个点的话大概正在和夜密廻商讨能不能买一具尸首回来吧。”鬼之子毫不避讳地做了回答,“听说最近有个荷兰医生跟着商船过来,所以他打算另辟蹊径找点西洋人的法子,估摸着是怕我活不到继位。”
“现在就开始考虑这些事了吗?”
“是啊——人家说人间五十年不过叶上白露水中月影,鬼之子寿命连这一半都不到,我倒是无所谓,但他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就成天一副不甘心的样子,随他去啦。”
氏原缬的母亲并非正室,是氏原的家主机缘巧合下收留的鬼女。不过与其说是收留,不如说是捕获,并且背着夜密廻将她作为藏品一般将其束之高阁,而后男人像实验一般地让对方为自己诞下子嗣——这行为令他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尽管已经被严加看管完全禁锢了行动,但那鬼女仍旧在孕期内杀害并吞食了不少家仆,并且在生产结束后彻底冲破牢笼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行踪。这些是丛云在成为缬的剑术指导前,那武家的家主听闻他来自水天宫后亲口对他和盘托出的。
眼前这名鬼之子也的确在这层血脉的影响下,短短时间内便在各方面超过了氏原家其他的子嗣。聪慧机敏,力量远过常人,人类本应经历相当久的年岁才能抵达的高度,现在全被压缩到了这段短暂的寿命里。这本是血脉间公平的交换,但人得了一便会要十,得了十就会追求百,丛云也并非不能理解。丛云看着对方持刀的手势,年轻人已经完全记住了要领,尽管双目难以视物,可他没花太多时日就把自己教授的动作学得有模有样,因而作为导师丛云以及也好奇过若能长久下去对方到底可以抵达哪层境界。“不过……今天怎么突然收了力道?”然而很快他听出木刀落在训练桩的声音带着几分生硬,有些意外地上前查看起来。“哪里不舒服吗?”
“那倒是没有,”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便也不再隐藏:“我在做一些尝试……比如一击制敌的同时还能留人一命,类似于这种程度。”
“您若一直用木刀的话就能达到想要的效果了,或者可以考虑换个流派。”
“哎呀……别生气别生气,只是突发奇想!”
“倒不是生气,我真的在帮您考虑。”丛云摇了摇头,“我的剑术本就是用在战场上的,很少考虑您刚才说的那种情况。话说回来,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念头?”
“就是因为老师干什么都是认真的所以我才会紧张嘛,”氏原缬重新握住刀,摆好架势。“我听说老师在九州那儿可是个名人……曾独自一人斩杀过鬼女,是这样没错吧?而且我也知道,来江户以后你会在深夜到处巡逻,跟那些个夜密廻似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丛云愣了一下。“……有过一次。氏原大人认为我的剑能保您周全,也是因为听闻了这件事情。但鬼女并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一刀毙命的存在,哪怕将其头颅砍下,也无法将其彻底杀死。如果真的不幸成为对方的猎物,您只需尽情向她们挥刀就好——还是说,您在考虑对她们手下留情?”
年轻人难得地安静了,先是看向自己手里的刀,接着原地坐下,算是默认了这个猜测。丛云本想指责几句对方松懈的态度,然而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他因以血肉之躯对抗并杀死鬼女这件事被人熟知,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并非自己所愿。
“如若没有特殊的武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致鬼女于死地。而且她们或多或少都拥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幻术或者窥视人们的记忆。”他换了个说辞,同时丢了一枚御守给对方,这正是自己今日出门前准备好的辟邪物,“再过不久就是盂兰盆节,想必那天您一定会偷溜去集市,人多热闹却也容易遭到意外,御守能替您抵挡一次鬼女的袭击。”
“给我的吗?谢谢!”氏原缬马上抛下了方才满脸的凝重,“就知道老师不会不管我——好啦,知道横竖也杀不死鬼女我倒放心了,接下来我会好好锻炼的。”
“那就好,不然我很难向氏原大人交代。其实这御守……也许根本算不上什么报答,但我想以此求您帮我去做一件事。”他见时机差不多成熟了,便将自己的武器置于地面,毕恭毕敬地跪伏下来,这动作把小少爷吓了一跳,对方连连摆手表示什么事都不至于此,同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他一把拽起。
“这么一来多见外呀!老师想做什么就尽管开口,尽管没有只手遮天不过这个姓的分量我想还是挺重的……噢,不然这样!”氏原缬说着说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搭上丛云的肩膀,露出一副武士不该有的谄媚模样。“如果你不习惯心态平和地接受他人帮忙的话,倒是真的可以考虑为我做一件事情……”
“您尽管说。”
武家的少爷左右望了望,见没有下人在附近徘徊,凑到丛云耳边压低了声音:“如果遇到金色眼瞳如蛇一般的鬼女,还请老师想办法在夜密廻那边保下她——上头的指令总没有刀剑来得快。”
丛云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此前想方设法尝试在袈裟斩下留人一命,想必正是为了其口中所描述的那名鬼女。他觉得自己不适合打探其中的缘由,便什么都没有多问直接应允了下来。“这不难,那作为交换……”随后他平稳了一下呼吸,道出了自己酝酿许久的请求:“还请您帮我出面去吉原找一个人。”
二、
那是五月末时,两国桥照例举办花火大会的日子。通常来说这时候都会有町奉行下的同心与夜密廻的成员进行夜间巡逻,越是热闹,越是值得享受的日子,武士们便越要神经紧绷游走于街巷之间。在这样的夜里神社也不会有太多工作,一般丛云都会是留下看守的那个。供奉于神社深处的千鹤御铃断然不能被水天宫以外的任何人察觉,在正式进行共鸣仪式成为水天宫的神职人员之前,他就已经作为神社守卫工作了一段时日。不过今天他难得没有再被分配工作,而是被批准了去城内享受假期。
话虽如此,但这反而让丛云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尽管他也随大流来到了两国桥附近,并学着其他町民的样子抬头等待起即将升空的花火,可每当他独自面对大把大把的闲暇时光,他都会感到茫然,觉得与其在这里无所事事,倒不如回水天宫搭把手。
他试图驱散掉这股萦绕在心头的无所适从,却忽然感觉到一道黑影从他身边掠过,又带着浓重的血腥味远去,直至消失在道路的拐角。他下意识打算拔刀赶上,却见另一道影子从街边的长屋屋顶上飞身而下——恰逢此时火光升空绽放成花,点亮了街景与凭空落入在自己眼中的人:女子将一头长发在耳边挽成简单的发髻,小袖的袖口与下摆因她的跳跃而被风抬起,使得她仿佛一只飞舞于夜空的蝶。似是察觉到正有人看着自己,她也朝丛云的位置偏了一下脑袋,她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烟花的光勾勒出她纤瘦的身形,描摹出精致的五官,又把她脸上尚未能褪去的蛇鳞模样展现给他看。
他马上便反应过来了。自己遇到了传闻中拥有蛇的特征,某些情况下比鬼女更为难缠的生物。他看着对方轻巧落地,同样随着方才那道黑影逃逸的方向离去,便急忙跟了上去。一般山女之间不会结伴行动,但丛云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许是她们一起伤了人,现在正要逃避夜密廻的追捕。在前方拐弯以后,就不会再出现能选的岔路了,只能一路走到尽头搭建到一半的宅邸,很快她们就会碰上死胡同的——
他回想着一开始那名山女慌不择路的仓皇逃离,又回忆起方才那只闯入自己视线,悠然飞于夏夜的蝴蝶,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搞错了什么。果不其然当他追上目标的时候,只见到半人半蛇的女性身受重伤,仰面倒在血泊当中;而另一人则静静地站在其身边低垂着头,与前者的狼狈不同,她神色平静,身上没有一星半点的血渍,双足也正巧停留在沾不到血液的地方。她似乎打算开口对地上的同胞说些什么,却被丛云的来到打断了。“啊……武士大人……!”她脸上的表情骤然变化,忽地转为恐慌与惊惧,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武士大人!刚才有妖怪一直在追着我不放,请救救我吧!”
她不顾自己的形象,三步并作两步往丛云的方位奔逃,方才火光下的从容神秘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就不便于行动的木屐被路上的碎石绊住,使得她很快便惊呼着失去平衡摔了下来。丛云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又顺势一拉,使得她最终落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你……?”他还来不及开口发问,却听到身后传来三两人急促的脚步声,想必是夜密廻的人赶了过来。他低头看向怀中正微微发颤的女性,明白了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并不是展现给自己看的。
“你们没事吧!”赶来的是几名戴着面具的青年武士,看动作丛云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自己曾指导过剑术的年轻人,对方先是赶到受伤的蛇女身边,毫不留情地补上了最后一击,接着便来到丛云跟前。“这附近有蛇妖伤人,您……你们要是没有受伤的话,还是尽快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好。”领头的青年在与丛云打上照面的瞬间险些开口打了招呼,不过马上他便因为想起了自己夜密廻的身份而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他转而一边解释,一边将目光落在了丛云身旁惊魂未定的女性身上。“她也遭到袭击了吗?你能赶到救下她真是太好了,感激不尽。”
“……只是正巧遇见罢了,我赶来的时候蛇女已经身受重伤,也幸好没有再攻击我们。”丛云识趣地装作没有认出对方。只是在开口的瞬间他感觉到了诧异,如果这里有谁动用了催眠,那他必定能察觉到——自己竟在意识清晰的情况下选择把眼前这名女子的异常行为按下不表。“她应该是这附近的住民,我会送她回家,接下来就不劳诸位操心了。”
年轻的夜密廻没有对他的话产生怀疑,在简单地关照了几句后他们收拾起了地上的尸体,将其裹入草席中运了回去。丛云目送对方离开后,这才看向身边的人。他仍不忘紧握着对方细瘦的手腕,而不知何时它已经与它的主人一同停止了颤抖——女性甚至抬头迎向他的目光,继而露出了方才初次眼神相接时那副神秘莫测的笑。
“谢谢您的宽容与慈悲,”她带着笑容,维持着手腕被禁锢的状态,毕恭毕敬地对丛云鞠躬致谢,“事实上,刚才我真的产生了几分恐惧……若要独自杀死三名带刀的人类,我应当是没有胜算的。”
“我没有打算就这么放你离开。”丛云放开对方,将手搭在自己的刀上。“事实上,我有独自杀死一名山女的胜算——你能否活过今夜全部视你的回答而定。”
“我猜到会是这样了,还请尽管开口。”女性的笑容依旧。
“刚才你是故意引我来这里的?”
“正如您所说。”
“但你选择对她被追杀这件事见死不救。”
“是的。”
远处烟花大会似乎进行到了高潮,齐鸣的火炮声令丛云心底生出几分烦闷。“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这是他今夜第二次说出自己本不可能说出口的话来。“你们不是同类吗?”
“是的,我们同是山女。您这么问我,是因为觉得同类间必须相互扶持吗?”她站直身子,轻轻捋了捋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抬头看向丛云,眼中反而带上了几分困惑。“明明同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在你们身上呀,我认为即便换成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您应当也能理解才对。”
她的反问令丛云一时间哑口无言。“……在这之前,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行为发生在鬼女或山女之间。”在话语出口的瞬间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对方的言行引导下先一步地交代了自己掌握了普通町民不会知晓的信息。
“没有见过……这样呀……”女性思索片刻,忽然笑了出来。“难道您认为,我们应当珍惜彼此,团结一心对抗人类?或者说,对抗巫女千鹤的后人?”
丛云沉默着看向她,不置可否。他想说几句反驳的话语,却惊觉对方好像真的轻而易举地点出了自己此前从未细究过的念头。
“果然您是这么想的!”她快乐地拍了拍手掌,继续柔声细语地说了下去,“如您所说,确实会有一些常年辅佐鬼女家族,因而思维也与其同化的家伙,但倚靠山之主活下来的女人,终归只是从各自的绝境中挣脱出来,而后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罢了,没有您想得那般伟大。”她轻快地往丛云的方向走了几步,重新靠近了对方,直至二人之间只剩下一臂的距离,“真好呀……真不公平呀……千鹤的血脉,您需要做的只是活着,便有人赐福,保您安稳。”
她把手探向丛云的脸,又在指尖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隔着这层似有似无的距离,她的手指沿着丛云的眉眼缓缓地向下,经过唇边,又落在颈间,最后抵达不停跳动的心脏跟前。丛云知道眼前的女性并不像她口中所描述的那般怨怼愤懑,她只是狩猎一般等待着自己下一步行动,下一句言语。他本以为她是蝴蝶,现在他认识到了,她更习惯于躲在惹人怜爱的漂亮翅膀底下,安静地织自己网。他本以为今夜只是意料之外的初次遇见,现在他意识到了,也许对方早就在某个角落记下了自己的一举一动。
“……你怎么会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呢?吉原最不缺的东西就是话题,想要打探点什么的话,只需带着笑脸,温和地旁敲侧击一番就能得到。最近时不时随着配刀的武士大人们深夜造访我们那边,想必祢宜大人在水天宫也是个话题人物吧?”
“夜密廻里有我的学生,我只是在意他们的安危,所以偶尔跟着看看。”见自己的身份早已被对方摸了个透彻,丛云也不准备再作否认。“你是吉原的?”
“对,大人愿意的话,唤我山吹就好——就是您现在想到的那种花。”她从发间摘下一枚带穗的簪子,动作轻柔却不由分说地塞到丛云手里。“能一边侍奉神明,一边又在这江户各处畅通无阻,想必是哪家达官贵人给您行的方便,可惜的是我们这儿太平得很。只要这世间没有严酷到我们只是存在就必须被即刻斩杀的地步,那我想您下次去那儿的时候,也许可以更多地去考虑一些快乐的事情。”
她说罢向丛云又深深地行了一礼,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的腿忽然夸张地往外荡了一圈,像极了水中摆尾的金鱼,丛云发现自己今日并非首次与她见面——虽然衣物与化妆截然不同,但显然她就是前些日子花魁道中的主角。她最后的那番话将丛云本打算说出口的辩驳彻底推了回去。
三、
今日来服侍的秃里有两张生面孔,兴许是刚被卖进来不久,全程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身高和力道来帮人打扮,即便山吹已经配合地弯下腰来,最终也还是做得勉勉强强。这要是被老板娘看到了,她们定会挨打又挨饿,可挨饿的话就更长不高,更没有力气。山吹这么想着,自己抚平了小姑娘们没能彻底整理服帖的领口,随后对着镜子又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盂兰盆节将近,若那时候没什么事的话,我打算去集市看看。”她算了算日子,发现很快便是八月半了。
“您上个月才溜出去过吧?花火大会的时候。”年轻的鬼女坐在房间的一角,看着山吹打扮自己的模样,“还遇上了水天宫的人……最近常有这样危险的家伙四处徘徊,您应当小心行事。”
“上次姑且算是我故意的。正是因为搞不懂水天宫为什么会盯上这里,所以才想办法接触了一下……好在只是个人层面的行动,我也在他身上留了一点痕迹,目前这个危机已经解除啦。”她转过身,对着一旁的鬼女伸出右手,示意自己打扮得差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机会难得,我想给大家买些用得上的东西。”
鬼女起身走到山吹跟前握住对方的指尖,使得对方好用另一只手搭着自己的手臂站起来。她看着眼前一身厚实沉重的布料以及发丝间交错层叠的饰品,很难想象自己的庭师究竟是怎样穿戴着这些物什在花街上迈出步伐的。“用物品笼络人心这套在这种地方行不通,您很难确保自己送出的善意能换来对等的感情。”
“我明白,这次出去是打算带点药回来的,我这留存的不多了。”她看向窗外,现在时候尚早,女孩们还没有尽数挤在牢笼般的房屋内,“我也不打算靠恩惠来换到什么,只是希望这里人们能活得久一些,所以若真的有谁染了病,到时候还得靠出云你来帮忙。”
与以往不同,她这次栽培的“花”并非出身于鬼女间的名门望族,对方是在她四处游历,途经云州的山道时捡到的孤儿,她便给对方起了与出云国相同的名。后来她带着对方来到江户,又花了十年将其培养成现在的模样——面容英气如少年武士,比起娇嫩艳丽的花,更像是坚韧带刺的藤。
“我明白,您还是一如既往想要帮到所有人……交给我就好。”出云见山吹站稳了身子,又听屋外传来老板娘的吆喝,于是乎向山吹点头致意,随后趁着四下无人,安静地从窗台翻身跃了出去。山吹见对方平安离开,又认真检查了一遍今天的妆容,这才气定神闲地出门去,待到迎接客人的时候,她的鬼女便会换来一身男侍的装扮,举着伞护在自己身后。
“如果我真的想救这里的每一条性命……”她缓步往下,一边回想着对方离开时的话语一边自言自语。若放在几十年前刚刚舍弃人身的时候,她就会在这儿放一把火,烧掉那一条条的木栅栏,烧干门外的那条河,然后带着所有可怜的人们去曾经接纳了自己的泉水边诚心诚意地许愿。曾经她以为得到力量和诚心便能得救,殊不知世间处处都有地狱。
她离开阁楼,一旁的老板果然在教训那几个新来的小女孩,“算了吧,她们几个资质还不错。”她笑着挡了一下对方将将挥出的巴掌,手掌顺势搭上了侍从的肩。吉原的中央街道早已清好场,那些个或是惊叹或是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推她走入其中。她的“花”已经换上了男性的扮相,在她身后执起伞来。
“我查看过了,附近没那些拿着危险武器的武士们……水天宫的神官也不在这里,您可以放心。”
听到对方轻声地关照,她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继而迈出步子。
氏原家的少爷短短一个月内三度一掷千金指名自己,虽不喜欢与武家相处,但她也没什么理由拒绝。最初她以为不过是年轻气盛的纨绔子弟一时兴起——那一头银发的年轻人她已见过两面,她还记得自己第一眼瞧见对方的时候,险些将其错认为哪户人家不小心误入的少年。每次见面对方虽不怎么开口,但每次都会隔着烛火瞪大眼睛望向自己,仿佛光是看清自己的模样就要用掉他不少精力。而那双眼中没有掺杂任何成年人的私欲,有的只是不带杂质的好奇心,里面夹杂着一缕似有似无的憧憬。后来她看出对方身上流有鬼女的血脉,也就理解了那眼中的感情源于何处,因而面对他三番两次的邀约行为,山吹后来都一一应了下来。
盛大的花魁道中过后,她被带到设宴现场。令她意外的是今天会面的场所虽仍旧摆满了美酒珍馐,以及惯例摆在席位跟前赠予自己的金银首饰,但她却没有瞧见任何侍从。现场她能见到的人类只有一名,可那人也并非氏原缬。山吹诧异地发现对方竟是前些日子与自己短暂谈过话的水天宫祢宜,他坐在正对入口的方位,滴酒未碰静静地候着。
“……我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可万万没有料到出现在这儿的竟然会是您。”她原地驻足了片刻,似乎是陷入了思考,转而笑意反在她的脸上荡漾开了,没再去顾及脸上的妆容是否会因此变得不均匀。“想必氏原家的前些日子的关照,也是为了今天这一局。难怪那武家的少主明摆着对风月场合毫无兴趣,却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唤我至此。没想到一切竟是出于祢宜大人您的面子。”
“是的,我请求他帮我这个忙,让我能够像这样与你再对话一回。”男人点了点头,他今天意外地没有把刀揣带在身边。“丛云夜见——我有名字,挑你喜欢的方式喊就好。”
“哎呀……这对我而言真是不太吉利的名儿呢。从大蛇尸首中获得的宝器,加之有来无回的黄泉路,可不就是您?”
“名字只是个称号,只要你对人类无害,我也自然不会起斩杀你的念头。”丛云语气平淡,相较于上次处于被动的位置,这次他倒是气定神闲了不少。“我有一些想向你了解的事情:我听闻两国桥花火大会当晚,那名山女原先挟持了一名孩童,因为这个你才选择了袖手旁观吗?”
“原来您还在考虑这件事?”她挑起眉尾,面露惊讶。“今天的这顿宴席可不便宜,拿来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多么可惜。”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一个山女或者鬼女的想法并不能给您带来帮助。活得时间久了,有些曾以为需要恪守的准则也会随着漫长的年岁变得模糊——一切都只是出于我个人需要。如果她那晚没有从您身边经过,我就会等候下一次,或者再下一次机会与您接触,作出警告。我至多再在这里生活一年,我不希望在最后这段停留人间的日子里身边还出现扰我清梦的家伙……话又说回来,您跟着夜密廻到处游荡,是打算做什么呢?您的宝贝学生们又不娇弱。”
她话说到一半噤了声,继而缓慢地站起身来。原先带着三分调笑的眼神在短暂地陷入恍惚后,反而逐渐锐利起来。她大幅度的动作碰倒了置于自己手旁的三味线,乐器落入地面发出苦闷短促的嗡嗡两声,大抵是被什么硬物磕到了弦。明明她还记得今日午后阳光明媚,现在屋外却下起了雨,连绵不断的雨滴砸在她的耳边,令她思考,令她烦躁。“看来是我搞错了……”当她再次仔细地打量丛云的模样时,对方已经看起来遥远又渺小。巨蟒的尾部正缠绕于对方周身,只要她稍稍花点力气,千鹤后人的血肉就会在这间屋内飞溅得到处都是。只是对于自己的突然袭击,丛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有猎物会抵抗,会逃跑,显然他没有把自己划进这个范畴里去。她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用人类的手小心地托起对方的脸来。“您想保护的难不成是另一方?”
“拔刀斩杀固然是处理异族最简单的方法,但是如果能通过其他途径让所有人能互不伤害地存活下去,我愿意做任何尝试。”鹤之子语气平静,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所有人?说得可轻巧。如果世间真有您想得那般好生存,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我百年前就应当享受完自己作为人类的寿命,成为山野间的一捧土。”山女仍低垂着头看着丛云,但这话她既像说给对方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的感慨。“无论是放弃人类的身份,还是今日蛰伏于这座牢笼……当然,这不可能是您的错,也绝非源于特定某个人的罪孽。我战胜不了时代,想活下去却又不甘寂寞,不过是一个自私的人在颠沛流离罢了。”
“那正说明现在的一切都需要改变。我为了达成它,所以来到了江户。”
她松开对方,冰凉的蛇尾随着她的意愿自如地变回了人类双足的模样。她本想指责那傲慢又不切实际的梦,却在片刻的迟疑后将言语化作一声轻笑。“仅你一人这么想的话,可不太够。”
“如果连我一人都不这么想的话,就无从改变任何事情了。”
山吹看向他,他湛蓝的眼确如他的言语一般干净,那夜她在烟花下低头望去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双眼睛正对着自己。当时她忽地想起了许久之前,许久之前这副身体还能随着年月变化,那时候在她曾被称作故乡的地方,也有一汪这样清澈平静的湖。
“……我本以为,您浪费了太多属于今晚的好时光,现在看来是我草率了。”她幽幽地说完,回到了原先自己端坐的位置,将方才被撞落的三线拾起后抱在怀里。“作为您仅此一夜的新娘,的确应该更多地与您互诉衷肠才对——”
她忽地跑向窗边,随着雨水一起从二楼跃下。这下被抛下的鹤之子倒紧张地追了出去——明明他知道这种高度对于山女来说毫无威胁,明明他也知道这里按照自己的特别吩咐,没有被安排任何侍卫,更不会有同僚或者夜密廻。可在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他忽然回忆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既然那天已经选择了行动,那今夜,或者说今后的自己就不可能再停留于原地。他赶到屋外,对方果然正在等着,怀中仍抱着她的三味线。丛云看到她开口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却又因为雨水的原因根本辨别不清远处那些言语,素来比常人优秀数倍的听力偏偏在此刻失了灵。可山吹却压根不在乎这些,她任凭雨水冲刷掉自己的白面妆容,任凭身上的高档锦缎因潮湿而变得笨重,她轻快地拿着拨子弹响乐器,奏出一声声凛然又有力的乐音来。她的嘴角仍微微上扬,似是已经忘记了人类的脸还能做出笑容以外的表情,只是当大颗的雨滴落在她眼眶边上,再顺着她面容轮廓滚落下来的时候,丛云意识到了她或许正在回忆如何落泪。
四、
丛云见琼斯抚着额头站稳身子,这才彻底放心下来。
他才将对方从鬼女布下的障子之间带回现实,此前他从未想过这位名字拗口难念的医生,内心世界被具象化后竟会有如此大的阵仗——在惊涛骇浪中冲破西洋来的火炮阵,再深入敌营斩杀了一头形似海座头的妖物,而琼斯竟然在战斗的时候完全未落下风。若不是过于沉迷海上的鏖战,丛云觉得这家伙甚至可以独自一人踏破幻境出来。
虽然在障子之间内经历的一切都是幻象,但也曾有人在精神受到干扰的情况下无意间伤害到自身。他收起刚才用来封住异空间的刀,又打量了一眼一旁的西洋医生,本打算确认对方的状态,却又很快意识到没有这个必要。治病救人是琼斯的本职,更何况这家伙周身还被层层叠叠的布料与皮革护着,丛云也没有闻到任何血腥味。只要对方的精神状态能像现在这样趋于平稳,就没有什么别的值得担心的了。
琼斯看了看四周,无论是卷着浪的海面抑或是载着鬼魅和火炮的船只,此时都已经与那醇厚过了头的果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好像做了个梦……”他看到身边的丛云,感觉到了几分眼熟。“请问一下,您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在集市的摊位附近睡了过去,但好像没有睡得很安稳,你的学生很担心,又怕随意唤醒你反而导致你被魇住,所以来神社找人帮忙。”水天宫的祢宜倒觉得自己有点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位来自大洋对岸的兰学医师解释鬼女和障子之间的事情,只能顺着对方的思路编起了故事。
“原来是这样,”琼斯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不过没想到竟然找到神社……你们也会学习医术吗?”
“这片区域世代受水天宫庇佑,所以一旦有风吹草动,住民们首先会想到找来这里。正因为如此我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各种各样的应急措施。”他取出提前备好的御守递给对方,“难得相识一趟,还请收好这个——我知道您信奉的神明不在此处,就权当做个纪念吧,希望你别介意。”
他没听说过障子之间会接连缠着同一个人不放,但出于保险起见,他还是给琼斯下了一层保险。在道别医者后,他却沿着盂兰盆的集市一路往远离神社的方向走,直至寻到了吉原游廓的大门前头。在带琼斯脱离幻境的时候,那性情古怪的山女赠予自己的见面礼突然落到地上。他趁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时候将之收了回来,同时也意识到了现在还不能直接回水天宫去。
自己的剑术在挥刀时往往需要发出用以震慑敌人的叫喊,但作为神官他却能免去繁复冗长的仪式与咒文,直接动用从先祖世代传承下来的力量。他看着晨间透着少许冷清的街道,取出初遇那天山吹赠予自己的发饰,另一只手拔刀出鞘往半空中安静地一挥,下一瞬他的跟前凭空出现了一扇门来。从外头向里看去,里面似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空房,四面的墙壁昏暗发黄,晌午明媚的阳光似乎一点儿都渗透不进去的模样。周遭的町民在他身边来来往往,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发生于此处的异常。
他把糊纸的隔门移到一旁,毫不犹豫地走入屋内。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扇,于是又利索地伸手将其推开——这回见到的光景与白天所见的汪洋大海大相径庭,扑面而来的是半人高的火焰和浓烟。巫女千鹤的血脉能让鹤之子们的感官不受幻觉影响,但对于其他人而言,陷入其中就意味着自己将要面临一场真正的火灾,将人灼烧,令人窒息。
“去找她。”他对肩上的玉响轻声下令,通体雪白的海燕马上拍拍翅膀飞入了火海中央,它所到之处的火焰被尽数熄灭,很快就开出了一条正好一人宽的路。丛云素来不擅长净化,现在他只是用灵力将火势野蛮又强硬地压了下来。不多时他便感到自己的玉响停了动作,似乎已经找到了想要找的人,于是就沿着它开辟出来的路线找寻过去——果不其然房间深处,山女正安静地抱膝坐着。
“真好,又见到您了。”她在火中看向丛云,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她抬了抬手指,丛云这才意识到这双柔荑已经被烈火灼得焦黑扭曲。即便玉响已经停到了她身上,也缓解不了她身上的火势,毕竟鸟儿只能驱散鬼魅瘴气,无法飞入他人的内心。
“……你正是为了今天,才把这个给我的吧。”丛云将手里的发饰放入山吹的掌心,以此为媒介,将火苗从对方燃烧着的指尖和衣袖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他不禁思考起来,究竟是怎样的心态令她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波澜不惊,那夜在雨中的模样倒像是幻觉了。
“事实上正相反——我曾在它上面留过自己的血液,之所以将它赠予您,是因为我想尝试以此掌握您的动向,倒是不承想它也能反过来让您察觉到我的处境。我的确曾预见到今天的场面,但我并没看到有谁会冲进这间小屋子来救我。”她被火包裹着,只有端起发饰的指尖微微发颤。“我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灾难,所以没关系。只可惜我在这里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布下这层幻境的原主人。”
“你竟然在等……”丛云愣住了,他记得自己幼年曾被点燃的柴火烫伤过,当时他甚至还没有直接触碰到火焰,手掌的皮肤就当场泛红浮起,不多时又变成毫无血色的白,后来死去的皮肤便完整地脱落,露出脆弱的新肉。他因此好几日握不得刀。“这是无差别的袭击,施术者本人不在这附近。现在你必须想着这一切都是幻象,然后回想起外界的模样,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你能平安地随我离开。”他说着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她带出彻底化作火海的障子之间。
山吹没有做任何抵抗,反而饶有兴趣地一路走一路发问:“果然是这样……姑且提醒您一声吧,江户城最近可不太平,逢人就伸出援手的话,就容易像今天这样引火烧身——我是受山之主祝福的妖物,我知道这里的一切皆为虚妄,即便如此您还认为有必要在这儿耗费心神吗?”
“有必要。只要我知道有人留在这里,我就一定会找过来。”
“哎……有人说过您过于较真吗?”
“那我可被说过太多次了。”
她这才笑出声,开始老老实实跟在丛云身后往外走,灼烧带来的痛觉已经逐渐消退下去,可自己的手腕仍被他牵着,不知是忘了松开还是为了防止自己在走出幻境时迷路。他并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只需要稍作抵抗便能挣脱,或许此时这家伙根本没在考虑自己所救的究竟是鬼女还是人类,亦或者是一条半蛇。她看着丛云的背影,想到他曾说过的那个所有人都能平安和乐地生活于此的不切实际的愿望,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就这么跟着再走一段倒也无妨。可是很快她又想起自己曾真正窥见过的,对方葬身于火海的那个将要发生的梦,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抽回了手。她有点捉摸不透,这场令自己难以释怀的光景究竟源于百年前的往昔,还是百日后的未来?
【放在最后的人物介绍和不想做卡了的场外NPC设定】
丛云夜见:水天宫的祢宜,鹤之子。知道千鹤与鬼女两族血脉的渊源,但觉得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更重要的是得找个让所有种族都能在江户平安生活的法子。
山吹:山女,在身为人类的时候被当成妖怪险些活活烧死,弥留之际得到赐福放弃了人类身份重生,觉得上面那个想帮到所有人的家伙有点冒傻气。
氏原缬:当地武家的少爷,鬼之子,我行我素的纨绔子弟。为人洒脱但由于老觉得自己是世界中心所以本质很自私,直觉很准。自家一期角色的祖宗,大概。
出云:山吹在外游历时捡到的鬼女,感情淡漠,既不觉得自己能融入鬼女的社会,同时也很抵触人类。有预知梦的能力,也同步给了作为庭师的山吹。
怎么结企了把一章写完了,还是有凑合的地方但我真的写不动了【田螺姑娘凄惨六点施工且斗胆响应老大
一、
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身体僵硬,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面颊上爬满了恐怖的暗紫色。她第一次知道了原来人类死后短短一日内便会有这般程度的变化,可相对的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自己的另一名家人传达这件事情——生性怯懦又敏感,同时却拥有一颗柔软的心。母亲死前表现出的状态已经十分糟糕,对方本就把自己看做这个现状的罪魁祸首,时常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偷偷地流泪。“我如果不在的话,妈妈就不会这样了。”她曾在对方口中听到过这样的话。
她思考了很久,认为不能将母亲的死讯说出来,哪怕尸体再没多久就会腐烂发臭。她不希望身边再出现第二个崩溃的家人,便小心掀开母亲身上的被褥,抽走已经沾染上排泄物的衣物与床单,又从橱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帮她换上,尽管还没有到六月份,她仍然按照炎夏的标准,把空调打开并调低温度。她还犹豫过是否要打开门窗延缓尸变,最后却放弃了,反而找到胶带死死将窗户的缝隙封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才感觉到了些许的放松,她离开母亲的房间,打算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和被子拖出去扔掉。“妈妈怎么样了?”她听到另一侧的房门传来吱呀一声,一丝轻柔的问询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也想来看看她。”
“妈妈刚喝完药睡下了,等等吧。”她开口答复,同时自己也很诧异,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别无二致,她本以为自己还会更心虚一些,这反而令她感觉到了挫败和痛苦。这个谎言应该没法维持太久,待尸体再柔软一些,她就去把一切都处理掉——母亲和父亲一样抛弃了这里,选择了更好的生活。就这样解释吧,至少对于那个孩子来说,这要比为了他们操劳过度心力憔悴猝死要好上太多。
这个家不会有事。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她温柔地安抚自己仅剩的家人。“一切如常。”
乔缬朝门口的警察展示了自己的证件后,大大方方地带着出云走进了看守所的大门。他见身后的搭档一路低头不语,看起来似乎有些拘谨的样子,便开口跟对方打趣。“怕什么?咱们现在可是来帮他们解决麻烦的,人家才不会在意你来这里之前经历过什么。”
出云轻轻地应了一声,仍旧没有开口。这与她平时的态度不太一样,尽管她很少主动挑起话题,但只要乔缬搭话,她都会很快给予回应。
“怎么啦?有心事?”乔缬停下脚步,眯起本就不怎么能视物的眼睛,盯着出云打量了好一会儿。“还是说你真的很介意周围全是阿sir?要不我让他们回避一下?”
“啊……不用。”出云这才摇了摇头,婉拒了对方的好意。“我只是在想访客和孩子们的事情,它究竟想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这种异世界的玩意儿在想什么你不用知道啦。我打包票,人类与访客是相互理解不了的,咱们是从生理到心理构造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通常来说它们与人类产生联结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捕食——举个例子,如果两个小姑娘真的一直被诱骗,今后也许它就不止能在她俩跟前现身,兴许再过不久,它就真的能替代她们的母亲出现在大众眼前了。不过好在访客还没什么常识,不知道清理尸体的重要性……又怎么啦?”
他说着说着,却反而见搭档的动作僵硬了几分。“要不我自己进去问话,你在外面等我?”除了幻影的工作,乔缬本身就因为各种各样的冲突和平日里说不出口的灰色活计,三天两头便要在香港各个区域的警署进进出出,因而他不会感到任何不自在。但他想了想也许对于出云来说,在此前她已经被这种地方限制了太久的自由,而现在又要在出逃后顶着一重新的身份进来,哪怕已经转变了立场心理上可能也仍旧很难接受。
“不……没关系,我跟着您就好。”
见出云最终没有接受自己的安排,乔缬耸耸肩,也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不多时来到了暂时收留两名小女孩的休息处,与她们同住多日的尸体已经被收至法医检验科,乔缬已经提前独自去查看过。当时他伸手简单地触碰了一下,便确认了这具尸体就是就是女孩们的母亲崔隽。这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关于异能的妙用——汲取目标的所有生物信息,将能力维持在发动至中途的状态,便能避免耗费用来变身的体力,仅靠自己接收到的信息,再结合医院数据库的已有档案辨别出对方的身份。
“哎其实我都不知道她们对自己的妈咪现在到底是个什么认知……”乔缬边说边敲敲休息室的门,同时清了清嗓子:“小妹妹们好啊,我们是社区的志愿者,想来问问你们需要点什么的!”
出云看他露出一副平易近人的笑容,与平日在外追债砸场时嚣张跋扈的模样大相径庭。孩子们很快给他开了门,她们先是警惕地盯着乔缬打量许久,才怯生生地让他和出云进了房间。接下来的谈话主要是乔缬在进行,出云在一旁负责记录。在他的引导下,孩子们逐渐放松了警惕,把这些日子一家人的生活一一如实道来——她们确实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多日,小女儿不断缠着乔缬追问妈妈被带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接自己回家;大女儿相对安静,只是在其他人说话的间隙轻轻地补上几句自己想要的衣物和日用品。
“哦,对啦,妈妈这几天每天都只给我们做煲仔饭……这里的叔叔阿姨们也只不会做好吃的,我想吃面条!”小女儿看着一旁记录清单的出云,突然嚷嚷起来。
“说什么呢,妈妈做的饭难道不好吗?”大女儿皱着眉头,伸手想捂住妹妹的嘴,却被对方挣扎着甩开了。
“好吃,但是妈妈这几天只做煲仔饭……前一阵妈妈加班不回来的时候,姐姐也只会做这个。”幼童嘟着嘴,看上去十分委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而且妈妈做完饭就会去睡觉,好几天都不陪我们玩了,姐姐又只帮着妈妈……”
“别哭啊小鬼……我是说,小妹妹别难过,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哥哥姐姐都会帮你们买来的。”乔缬明显不擅长对付孩童突然爆发的情绪,他伸手揉了揉小女儿的脑袋,僵硬地安慰起来。“不过咱们也得花些时间去准备,所以今天就到这里吧?过几天你们需要的东西我们都会送过来的。”
小女孩看了自己的姐姐一眼,见对方没有拒绝。这才点点头,不再哭闹。即便嘴里埋怨,可她还是习惯于向最信任的姐姐确认——出云这么想着,感到几分恍惚,手里的笔不经意间落到地上。“抱歉,”她飞快地捡起笔,在弯腰的瞬间与大女儿对上了视线,那过于平静淡漠的表情令出云感到几分无所适从,她只能勉强向对方露出微笑,假意将注意力调回手里的纸笔上,同时诧异自己竟然会害怕一个孩子。
“对了,我们的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在乔缬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小女儿鼓起勇气拉了一下他的袖口,小声发问。
“嗯……我想想看。”乔缬思考片刻,最终蹲下,牵起了对方的手掌,她的姐姐忽然有些紧张地上前,似乎想要阻止乔缬继续说下去,却同样被乔缬牵住了。“她有要紧的工作,不得不出个远门,但是在那之前她曾托我告诉你们一件事。”
二、
“您对她们做了些什么?”出云帮着乔缬把两个女孩安置到床铺上,又给她们掖好被褥。孩子们睡得安详平静,似乎正做着美梦。
“没什么,让她们和妈妈道个别。我安插了一点假的记忆进去……事儿可以不记得,但潜意识里能记着亲妈其实一直在惦记自己的话,以后做人也能坚强点吧。”乔缬在一手往手机里输着消息汇报工作,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小巧的失忆电棍,“那两个小鬼,小的是真的一无所知,大一点的好像知道些什么,但无所谓——这玩意儿可真实用,老少皆宜。尽管让小鬼们把该忘的全忘了,可什么都不留下的话,看起来又有点可怜。”
“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个姐姐……”
“姐姐很聪明,知道自己只是小孩圆不来谎,就索性每每遇到关键的信息就闭口不谈,但好歹妹妹说了一些有用的内容。这段日子里的煲仔饭,也不一定全部都是访客做出来的——你说访客是不是看上了这一点呢?姐姐想极力掩盖真相,正好访客也需要这么一个愿意给自己打掩护的小朋友。”
乔缬说着收齐自己的工具,离开了孩子们房间,他顺道和几名打了照面的警员大大方方地道了别,边给对方客客气气地塞了烟,嘴里边招呼着“以后多多关照啊”诸如此类的话。出云跟在他身后,趁乔缬还在和其他人寒暄,默默在心里犹豫着自己该如何作答。
他们走出警署,却突然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一名男性正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原地徘徊,似乎在纠结要不要靠近。“乔先生,您看那边。”暂时放下对访客的讨论倒是令她轻松了几分。经过她的提醒,乔缬也注意到了这名形迹可疑的来访者。于是他几步上前,顺势就把出云拦到了自己背后。他也不主动招呼对方,只是反过来等着被发现的那一刻。
男人驼着背,畏手畏脚地向前挪着步。终于他瞧见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乔缬和出云,一瞬间愣住了,有些僵硬地立在原地,露出警惕的神色。“你们是……”
“我们什么我们?难道没人教过你规矩,问人身份之前自己先报名字?”乔缬挑起眉毛,忽然主动凑到了对方面前。“等等——我说你,味道和声音都有点熟悉啊。”
“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是说想找茬?……不对……”男人的态度很快就从茫然与疑惑转变为不耐烦,他刚打算上前威胁乔缬几句,却反过来被乔缬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待他辨清楚年轻人的模样时,诧异与恐慌却猛然爬上他的面庞。“你……不对,您……怀雨兄?!”
“哎呀我想起来了,那可真是巧,阿隽居然跟过你这样的家伙?”乔缬听闻对方唤出的名字,畅快地笑出声来:“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你竟然混到了这么凄惨的地步?乾铭老弟……你以前可是风光得很——在我还活着,你跟着我混的时候——”
出云一时间没明白乔缬究竟在说些什么,却看到被喊作乾铭的男人突然脸色大变,尖叫着连连后退,她跟着来到乔缬身边,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把眼罩摘了下来——看来此刻在男人眼里,自己的搭档已经俨然变了一副模样。乔缬似乎不打算让对方逃走,他麻溜地将手掌贴到对方额间,又不由分说地往地面用力一抻。对方本就在惊惧和茫然下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对乔缬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对不起……怀雨兄……那天发生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接到你的消息,叫我去新界山区接一趟货……”
“接什么货?我怎么不记得?”
“我真的不知道!您做事向来谨慎……只给了我一个接头的暗号和地点。可我连接应的人都没有见着,就听说您出了意外……今天我听闻崔隽去世了,想来祭拜,然后接孩子们回去……饶了我吧怀雨兄,我当时真的不敢贸然回来啊!”
乔缬打量了男人片刻,他依旧维持着单手控制住对方的状态,另一只手本已经拽住男人的小指打算往手背的方向翻折,结果在一声接一声的讨饶中放弃了继续下去。他哼了一声,转而甩了一下手腕,记忆消除电棍从他的袖口内侧弹了出来,在出警局之前,他才对那两个女孩儿用过。“这下可真是一家子齐齐整整。”他笑得开心,随即将电棍抵在男人脑后按下按钮。“哦不对……齐整不了。妈回不来了,这家伙也不会记得这桩案子和那两个小姑娘。虽然走漏了一点风声,但回去拜托一下秦老大就行,他有得是办法让这家伙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她们。”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嫌弃地朝对方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便朝出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过来把人带走了。
“乔先生……”出云犹豫着上前,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扶了起来。她看出乔缬特地挑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部位下脚,没有往肋骨或者肝脏这种地方使力。“这样真的好吗?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家人了。”
“我说好就是好。那个死掉的女人宁可栖居在那种破旧房子里直到病死,就说明她压根不打算再和这人扯上关系。而且小姑娘们看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黑社会爹,丢给福利院的话也方便安全得多——哎呀不知道也好,你看他混那么差,是我我都没脸认。”乔缬不以为然,轻快地将电棍收回袖口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去她们住过的地方看看吧,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打个车把这家伙送回他来的地方,顺道也去搜搜他的房子。”
出云没有再反驳什么,她从未与父亲这样的角色一起生活过,判断不出乔缬的说法究竟正不正确。“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她把男人的事情暂且放置,犹豫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提了出来。“刚才我听到他喊了你——”
乔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我待过的组织,曾与这里的兴和会做过交易。那个名字是他们首领的……后来没过多久,那个组织便在一夜之间覆灭,至今没有查明真相。我们的商品断了来路,我曾经的高层们也一度为此困扰不已。”
“那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了,无非就是访客。而且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访客早就被我处理掉了。”
“但是比起案件的元凶,乔先生,你是那个案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乔家的独子,对吗?”见乔缬没有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双方合作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拿到过与你们组织有关的信息——尽管身体抱恙,但一直备受乔怀雨疼爱的幼子,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案发时时年六岁。”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惜我不能像对会所那家伙,或者像对小女孩们一样对你。”乔缬说着把眼罩盖了回去,又帮着出云一同扛起失去意识的男人。“老大的确觉得我在幻影工作前得先念书,但我认为没什么必要,被我磨了好久他才没再管。”
“那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次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知道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哪里。我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哪怕他躺进了棺材。”他说得轻快,看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把这个形象保留得久了一些,再试着回忆自己本来的模样——结果回来的只有这一身的病。”
“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强行成长到了现在的状态,值得如此吗?”出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敢相信有谁会愿意手一挥便把整整十年的年岁扔掉,更何况是面前的乔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的认识。
“小云,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不得。如果区区浪费几年肉身的寿命就能让我得到一些当下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这笔交易对我来说可再好不过。”
“可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
“难道你在怜悯我?”乔缬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要是觉得接受不了,大可以申请和别人一起工作,我没有后悔过我做过的任何一件事情,更何况是才认识几个月的你?不用考虑为我的死活负责。”他拽着男人肩膀想往马路方向走,突然发现男人的身体突然变得沉重起来,自己压根拖不动一点。
他有些困惑地回头,却看到出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乔缬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不过也意识到了对方正抬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现在的那副模样倒是与方才聊过天的女孩中的姐姐有几分类似——在屋内谈话时乔缬便感觉到了,比起随着内容开始情绪起伏,转而才哭闹不断的妹妹,姐姐反而是从他们进门起眼里便噙着泪,那股酸涩的感觉令乔缬感到无所适从,哪怕直到最后她也什么都没表达出来,但乔缬很清楚这才是自己最应对不来的。
“请您不要这么想。我求你。”
现在他面前的人倒是真的努力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的声音轻细又发着颤,好像在提醒着乔缬,告诉他这下可是真的说过头了。“……对不起啊。”乔缬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回忆了一下过往,发现是哪怕是第一次被同期的同事们畏惧,遭到远离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未曾出产生过这样的不舒坦。
三、
“你确定这样可以吗?”出云蹲下身子,看向跟前的乔缬。这家伙已经变成了两名小女孩当众更年幼的那个,早上去给她们送点心和衣物的时候,乔缬特地公费多买了一份作为伴手礼的零食,现在出云才懂了原来最后那份他打算留着自己吃。她伸手拽了一下乔缬叼着的棒棒糖棍子,对方很不满地呜呜了两声,抱怨说想吃去包里自己拿啊抢我的干什么。
“这小孩子之前一声不吭的,这下被我发现了原来是个爱吃零食吃到蛀牙的小鬼头……哦,你要说吸引访客的话,那当然没问题。”乔缬仍旧咬着自己的零食,“待到饭点那玩意儿应该会主动现身的,毕竟孩子在家,家长就得做饭嘛。你等下就在外面注意着,看到它现身了就直接翻窗进来,然后手起刀落,这样就大功告成啦。”
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确认了房内的布局,母女三人的生活虽然谈不上一贫如洗,但相对附近点普通住民而言还是差了个档次。孩子们的房间里生活用品姑且算是一应俱全,可母亲自己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柜,其他什么都没有——衣柜估摸着也只是她租下这间房时自带的家具,里面仅放了几件日常的换洗衣物。乔缬边抱怨着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边在房外的楼梯转角找了个相对不太显眼的角落,最后安排出云暂且候在那里。
出云点了点头,对乔缬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她起身出门前,想起了昨天和乔缬那场略显尴尬的对话,或者说争执也不为过。“对了乔先生,昨晚的事情……很抱歉……我不应该管这么多。”
“啊?什么昨晚?你不说我都忘了。”小女孩模样的搭档一副努力思考了半天的样子,忽然从衣兜里掏了块巧克力,拨开包装纸由分说地塞到了出云嘴里——合着他身上还藏了不少零食。“没关系没关系,以前因为这茬儿被秦老大叨叨的时间更久。而且昨天后来那啥……我们也算两清了,哪儿有一辈子不吵架的搭档嘛,嘿嘿。”他借着孩童柔软可爱的脸庞和柔软的双手,甜甜地比了个心形出来。
见乔缬确实早就不再介怀早前的争执,出云才放下心走了出去,在定好的地点开始守候。她一边数着分秒,一边希望他们等待的访客能尽早现身。乔缬的能力并非普通的变化,而是相当于把自己的生物信息改造成与目标完全一致的状态,同时又在大脑和神经中枢的位置保留些许属于自己的部分用以维持意识。在出发的时候,他便抱怨过小孩子的大脑没发育完全,导致自己思考不了复杂的问题麻烦得很。
结果现在她得知了,他连平时用的那副身体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乔缬说尝试着恢复回去的时候,他只记得在阳光下会被灼痛的皮肤,还有眼前的一片模糊仅留轮廓的世界,年幼的他对自己的认知只有病痛。虽然乔缬完全不介意,甚至表示庆幸能因此提前得到了方便四处工作的能力,可出云还是觉得十分惋惜,毕竟真正应该属于他的模样和年岁他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恢复呢?她不敢当着乔缬的面再谈这些,只能独自在心里偷偷地打算——尽管有两年的空档,但她的确记得自己留在组织的时候也曾看到过类似于超能力的研究报告,似乎与幻影的研究有点接近……她尝试回想起一些具体的内容,可结果一无所获。
她一边等待,一边回忆着过往自己经手的大大小小的任务,直到突然屋内传来了不轻不响“砰”的一声——她反应过来那是装了消音器的枪支射击的声音,便暂且放下思绪,用力掀开过道间的窗户一跃而入。
她瞧见瘦高的女性站姿怪异,正面朝乔缬低着头,试图伸手过去;她的肩膀部分少去了一大块,就像是被直接炸成了碎片,缺口的位置流出血液,而是诡异地冒着黑烟。一旁的乔缬右手不自然地下垂,手腕青紫,却紧紧地握着与自己当下体格完全不适配的枪。出云看出他的胳膊已经脱了臼,应当是刚才射击的后坐力所致,孩童的手根本承受不住。不过她现在顾不上这些,转而抬腿踢向访客已经受伤的肩部,不管会不会流血,只要现了实体攻击就能奏效——她看着对方朝一旁的墙壁倒去,便迎面追击,直到把对方死死按在墙上,接着一拳落下继而发劲,她的耳旁即刻响起了辨识不清的哀嚎,勉强能辨别出其中夹杂着女人的求饶和哭泣。
见访客已经不再抵抗,她便顺势拽着对方垂在额前的长发,抽出匕首准备给对方的咽喉部位来上最后一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乔缬的声音。
“不对劲……你别低头!”尽管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可她已然来不及照做,此时她的视线正落在访客的面庞上,原先辨别不清模样的五官此刻骤然清晰了起来——那并非自己在警署看到的死去女人的容颜,而是一张自己更为熟悉的脸。她曾见过这张脸所有的模样:因和自己的孩子们玩闹而展露笑容,因被丈夫抛弃而痛苦垂泪,她也曾窥见过这张脸因工作了一天导致疲惫不堪,却在打开门的瞬间打起精神的样子,她也亲自看过这张脸越发憔悴直至变得木然呆滞,最后彻底失去生气的模样,甚至连其死后,从柔软变得僵硬,再由僵硬转而浮肿,最后轰然垮塌的——
她还没能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却突然感觉手臂被抓握住了,她看向微痛的胳膊,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从女孩的模样恢复过来了。而自己不知何时站在原地停了动作,而她的脖颈几公分开外就是访客的指尖。乔缬脱臼的手仍旧握着枪,仅剩的能使用的左手正抓着自己,见自己回过神来便向后用力一扯——趁着出云往后退去的时候,他这才将手枪调换了位置,对着跟前女性的额间不由分说地按下扳机。出云看着自己熟悉的面容骤然扭曲后炸开,继而发出陌生而尖锐的惨叫,这才想起对方本就是访客——乔缬被它猛地推到一边,它却趁着摆脱控制的间隙从两人跟前没了踪迹。
“啧,跑了。”乔缬支起身子,略带不满地用左手握住右手,咣地往墙面上一撞,用极其野蛮的方式把方才无力下垂的右手腕接了回去。“早知道不变回去了,没准看到小女儿的模样它还舍不得揍我呢。”
“我想应该不会。”出云看着访客消失的位置,小声地呢喃。她想起在警署与女孩对上的视线,明白了那股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刚才它变成了那副模样,却仍打算杀我。”
“刚才的样子……对哦,我看那家伙突然变了脸,所以保险起见提醒你先不要去看。可你后来怎么彻底停下了?哪怕发现揍不死,拘束起来带回去也行啊。”乔缬一连串地问完,却发现出云没有回答自己。他有些困惑地凑上前去打量搭档的样子,却见到了对方坐立难安,满眼的茫然失措,那是她此前从未流露出来过的样子。“……那算了,我不问你了!一个女人在自己眼前变成另一个女人确实怪吓人的,所以我平时也不太在人前直接变……你要不要再吃点糖啊?”
“那是我母亲的样子。”出云摇摇头,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地说出了自己所见到的那张脸究竟归属于谁。
四、
“我之所以有现在的能力,也是因为童年时遇到了访客。”他们回到住所,出云一边给乔缬包扎好手腕,一边道出了之前与访客对峙时发生意外的原委。“我的经历与那两个小女孩没什么差别……只是她们有警察救助,而我把这个秘密隐瞒到了最后。”
“瞒到最后?”
“我的母亲是在初春死去的,我趁着天气还未回暖,分几次处理掉了尸体。在这期间我学着母亲的样子开始自己做饭,打扫房间——我曾计划在清理完以后说一个谎,告诉他说妈妈找到了更幸福的生活所以离开了。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家中却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口味与我母亲的手法一模一样的三餐,在我起床前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甚至连我弟弟都说亲眼看到妈妈在客厅忙碌的样子,我觉得这很不妙,便挑了一天躲在母亲房间的床下守了一整夜……凌晨的时候她真的出现了。”
“你见到的不会就是那两个小鬼遇到的同款访客吧……”
出云点了点头。“我看着头顶上的床铺忽然被往下压低几分,接着它就这么从我母亲睡过的床上起身,走到厨房,从不知何时备好菜的冰箱里取出今天要料理的食材。只是当初它的脸还没有今天那样与母亲相像。”
“我就不问你那个分批处理掉的细节了。”乔缬趴在桌边,夸张地缩了缩自己的肩膀。“好啊你居然还觉得我过分——!跟小鬼头们差不多年纪的话,你当年应该也还是小学生吧?好家伙小女孩分尸埋尸,还躲在躺过尸体的床下等访客……我说你不会还趁着访客不注意把它揪出来掐死了吧?”
他说完却见出云噤了声,转而垂下脑袋沉默良久。
“……所以说你居然还会觉得我过分!”乔缬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感慨。“好吧,那后来你怎么糊弄你弟弟的?”
“后来因为邻居向社区反应,太久没有见到家里大人出来,我们就被上门造访的社工带走了。当时家中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母亲的物品和痕迹了,访客也没有再出现。后来他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找到了被我藏起来的那些……身体组织,为她正式办了葬礼。我的弟弟却坚称母亲每天都在家里陪着自己,不愿意去指认,也不信任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直到某天他自己不告而别,我独自留在了这些过往里。”
乔缬用力又夸张地叹了口气。“我突然有点怀疑,究竟是我们正巧遇到了与你有缘的访客,还是那家伙发现了你的行踪主动找了过来——不过你别自责,崔隽的死亡与访客来或不来没有关系,我查过她的病历,她去年就被查出得了癌症,也没什么钱治疗。这城市每天都死那么多人,访客拉上任何一家人都有可能。”
他说到一半,一旁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号码备注上的“你爹查岗”终于逗得出云勾了一下嘴角,乔缬看起来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马上一转轻松愉快的语调接起电话来了。
“噢,老大啊!哎呀谢谢你的关心,如果这份情谊能化作加班费那就更好啦?访客跑了……?只是一点小意外——我哪儿知道小女孩啥都拿不动啊?摁了两下才开一枪,信号放晚了,所以小云进来就晚了点。”乔缬乐呵呵地回应着电话里的问话,然而出云刚才叙述的内容却被他藏了起来,“不过现在我们已经制定了特别棒的计划,下次一定逮到它啦。”
他说完这些便挂了电话,摆摆手表示不需要出云担心什么。“没关系,只是例行来问问。上班嘛,总有那么一两次意外的。”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如果是指你前面坦白的那些内容的话,我只是觉得你要希望幻影知道,那你应该自己会去交代的,而且我懒得当传话筒。”
“我明白了,不过那个计划是指?”
听完出云的提问,乔缬却开始大笑:“那当然是哄哄老大的啦,我还什么都没想呢!”
“其实在和您说完这些以后,我想到了一个也许可行的方案。我们不用回那边的房子,也不用乔先生再参与战斗……既然我是访客接触过的对象之一,那只要这里曾出现过它待过的房间,它应该会被吸引过来的。只要您觉得方便,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布置。”
“……你不会是要在这里具现你以前的分尸现场吧?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不管,到时候你自己应付。”
乔缬马上意会到了出于在想些什么。尽管嘴上抱怨,他还是按照出云的描述一点一点地改造起了屋内的布局:哪里是床铺,哪里是衣橱,哪里是一家人一起用过餐的桌子,哪里放着家里唯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这都是听你的描述做出来的,太细节的我搞不清,这种程度够用了吗?”
“对……这样就可以了。”
待到乔缬布置好一切后,出云独自一人走到那张已经有些陌生的床边上,她摸着单薄发皱的床单,感慨自己已经不能和小时候那样躲在床板底下。乔缬已经退到了房间外,与他们第一次试图捕捉访客的分工正相反。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毁掉了所有,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决策——独自一人的生活混沌而忙碌,她再也没有余裕去回忆过往。直至逃离日本,与乔缬遇上以后,她才得以有空如此刻这般回头看看。
“我曾一厢情愿地认为,无法接受您死去的另有其人。”出云坐在床边,一边看着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一边自言自语,“当时只我告诉自己很多遍,其他人都可以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我必须记住我做过的一切。事实上我也一样舍不得……正是因为痛苦无从去说,才引得另一个世界都投来了目光。那个女孩子应该也曾这么想过。”
她抬起头,果然又一次见到了记忆里的那张脸。她觉得相比起十多年前,对方倒是与自己的母亲更相像了几分——但也许真正的原因是这段过往被尘封太久,她自己也已经记不太清了。她忽然有点好奇,几年前的乔缬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化身为其父亲的模样,若是换做她自己,哪怕是出于实验,她也绝不敢做这样的选择。或许在重新相见的那个瞬间,自己便会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结束以后如果对方心情不错,就去问问吧。她这么想着拔出匕首,捏碎棱镜。在异空间将她们包裹起来的同时,她思索片刻,最终朝眼前女性模样的访客招了招手,说了句“好久不见。”
五、
“你看,我就说不会让你失望的。尽管访客本体狡猾得很,一察觉到危险就会抽身而出,但只要封闭在我们做的空间里面就逃不掉啦——”乔缬说着把一叠报告塞到秦石怀里。“小云写的,比我写的好看多了,老大多看看。”
“……好像自从柊小姐成为你的搭档以后,你每次交报告都是这么说的。”秦石翻了翻报告,通顺流利的中文用词用语和注解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来自异邦人之手。“柊小姐确实很优秀,但你偶尔也自己劳动一下吧。”
“可是这回我是真受伤了!手都差点折了,打不动字!”乔缬说着绕至秦石的座椅后面,嘻嘻哈哈地给对方捏了几下肩膀,“不过老大别担心,这种程度的劳动还是可以的……”
“行,这次放过你。不过我还有一个想问你的问题——身体最近有什么变化吗?”
乔缬手里动作顿了顿,又麻溜地继续忙碌起来。“没有没有……好处是没有,坏处也是没有。哎呀,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知道秦石在说什么。前些日子出云指出的,关于自己身上的异常她只猜中了一半。他变成这幅模样并非一年两年,他曾以为多次探索能力上限的副作用不过是强行让自己成长了些许,然而在之后的观察中,他便发现的身体再也没有产生过变化——生理指征与新陈代谢都没有异常,可他的容貌在那天之后再也没有改变过。偶尔乔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觉得恍惚,仿佛自己误入了未知与荒谬遍布的兔子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十年甚至二十年后,自己是不是仍然不得不保持着现在的模样。
“我并非焦急,只是担心你这样下去会出什么意外。从来没有人在第一次探索异能极限失败以后,马上就换了个方向去试第二次——再怎么想也不能轻易地变成访客的模样吧?更何况你的能力还不是单纯的模拟。柊小姐知道你做的这些事的话,我都不敢想她的反应。”
秦石说着指了指乔缬那只被眼罩盖住的义眼。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乔缬险些化为与访客别无二致的如异兽一般的模样,好在年轻人反应迅速,在彻底失去自我前当着秦石的面,果断地把整只已经破裂的眼球挖了出来丢到地上。事后他解释为破坏肉体的完整性,就能强行止住失控的能力。“我只能模拟结果,体会不了这家伙具体经历过些什么……所以它为什么会少一只眼睛?”秦石还记得当时他七窍淌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发现自己带着医疗队伍到来时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
从那之后关于乔缬是个疯子的传闻便在幻影传开了。在他从新界的港湾带回出云前,再也没有谁敢和他建立过搭档关系。
“那真不凑巧,她已经猜到一些了——当然,我们关系好得很,这种小事完全没有影响到合作!不然我们就制服不了访客,老大你也就拿不到这个报告咯。不过呢我最近好歹确实拿到一点情报了……之前的调查方向是对的,我爸在新界藏了东西。”他见秦石被自己折腾得烦了,便停下手里的动作,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等我再多查到一些,就来申请出个差。”
“在不伤害到自己的前提下,你可以自由申请任务。”
“那可太好啦!话说回来,老大手头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情报来源?”乔缬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打量秦石桌上堆叠起来的文档。少阴看起来是自己出去闲逛了,导致他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里又少了一份乐趣。“对了,比如那个最近动不动就来找你聊上半天的阿sir,我能去从他哪儿打探点么?”
秦石哑然失笑,“周sir?怎么突然提他?”
他听秦石的回应慢了小半拍,便意识到有戏,不由咧嘴一笑。“因为你们关系好啊,在幻影工作的阿sir虽多,但在彼此不熟的情况下贸贸然去问这问那,岂不类似于跟对方说‘我很可疑,速速来盘问我?’所以我得借老大你的面子,去找个跟你关系好点的人来问问。”
“查不查你,那都只出于周sir自己的考量,我的名字影响不到他的。”秦石摇摇头,语气仍旧波澜不惊。
“我才不信呢,总之就他了。”乔缬起身离开,临了还在门口嗅了嗅。哪怕有香薰盖着,他也知道今天早就有人先来过了——不如既然说能留下味道,那可不是只来过一日两日、一次两次就能做到的,更何况留在屋里的这烟这香水可都不是秦石以往惯用的牌子。
双人卡,有点敷衍了抱一丝
一、
乔缬发现自己的搭档从荷花池回来以后,便整天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只要没有工作,她就把自己彻底关在房间里面,不发出丁点声响,估摸着大部分时间都像现在一样自己坐在窗台边上发呆。乔缬曾问过几次原因,最终只得到一些用来敷衍自己的答复。
“再不开门我就破门进来了啊,赔房东的钱你来出。”终于他没忍住,在敲了好几下门以后发出了最后通牒——终于他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闷闷的“门没有锁”以后,这才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入。
出云正坐在窗台边上,面朝窗外并不怎么赏心悦目的景色发呆。乔缬进来了以后,她才迟缓地对他点了点头。
“我后来去回收访客尸体的部门那边看过了,根据死状来看,荷花池那家伙明显不是你杀的,对吧?”他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对。”
“那我能问问是谁干的吗?我看上面也没人追究的样子。”
出云摇了摇头,又垂下脑袋,似乎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抱歉。
“行,那就不问。但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吧?”他靠在门边上,看着依旧魂不守舍的搭档。“……算了,主要是有个任务想问问你做不做。”他说着抬手,把先前藏在身后的毛绒玩偶朝对方丢了出去,见对方一脸困惑却下意识地接住以后,才继续不紧不慢地继续开口:“里面有个访客,你把它掏出来看看。”
“您又在开玩笑了。”出云看了一眼怀里的玩偶。“不过这个娃娃的嘴……”
“哎呀,还是本地人熟悉本土品牌。”乔缬笑了笑,“对,它被多开了一张嘴。说实话要不是其他人提醒我,我本来也并不清楚它本该长什么样子——所以说我可没耍你,里面真有访客呆过:一口咬掉目标的脑袋,自己植根到无头尸体上,伪装成人类穿玩偶服的样子再去吃下一个。”
出云把它举到面前,手里的毛绒玩具通体没有任何危险的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洗涤剂香味。那张本应充满违和感的嘴此时看起来也并不如乔缬说的那般渗人,相反还多了一丝平日里没有的诙谐。
“访客我前几天收拾掉了,当时看你恍恍惚惚的,我就自己去了。现在它就是个盗版娃娃,但里面确实还有东西。别嫌弃,我送店里认真洗过。”
听乔缬这么说,出云还是按照对方的示意,将手伸进玩偶那张充满违和感的嘴。她的指尖没花太大功夫便探到了一枚小而冰凉的圆柱体,她将其取出,随即诧异地打量了好一会儿被自己握住的物品,又看向一旁的乔缬。外壳上镶嵌了粉色小钻石的口红静静地躺在她的手里。
“上次我不是去和周sir逮被告解附身的的士司机嘛,本来想去商场蹭个免费化妆引目标上钩的,结果反而被推销着买了这个。后来我琢磨着和出任务时申请的衣服一起报销,但又觉得你应该能用,就先留着了——免费蹭来的玩意儿当礼物总不太好,对吧?”
“谢谢。”她垂下脑袋轻声地重复了几遍,“但是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没关系,既然你不方便问,那我也自然不问咯。”
“不……有一些……是与你父亲有关的事。”
“我爸?”乔缬抱着胳膊挑起眉毛,“怎么突然提到他?”
“我在两年前被迫遗忘了这些,现在……荷花池的任务结束以后,我全部回忆了起来。”出云深深地缓了口气,把与楠色叶有关的事放到一边,拣选起了与乔缬有关的信息。“我说过,我曾经的组织和你的父亲有过生意上的往来。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可总是想不起来具体的内容,我曾以为因为那时候我资历尚浅,本身就没有被允许了解太多,但现在想来,那是与访客相关的生意:从情报到设备,甚至是访客的残骸……当时他们双方都与幻影无关,但靠这些往来获得了与幻影相近的技术,甚至以此来强行培养一些拥有异能的人类。”
“……也就是说,他背着幻影自己跟你的前东家倒卖从访客身上剥下来的玩意儿,甚至可能干过人体实验——完蛋,这下真的就是死掉也无可厚非啦,没人能保他。”乔缬说着坐到出云身边,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还开了几句玩笑。“不过我记得小云不是被培养的,是从小就见过访客才觉醒能力的对吧?”
“是的。因为这件事我才会被吸纳进去,之后便一直负责货物的运输。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来香港……在你的父亲出事前几个月,我亲自来收取过作为实验素材的访客肢体。跟随长辈来这里游玩购物的未成年人,不会引起别人怀疑。”
“原来是这样——你别担心,我不会觉得你是什么间接害他死掉的凶手。不过除了他的事情以外,我在意的另外一点是,你究竟是怎么想起来的?我知道离开幻影时候会得到封锁记忆和能力的药,但反之如何恢复我还一无所知。”
“这一点我现在……还没办法告诉你。”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就好,哪怕考虑完觉得不说更好也行——不过在这之前,要不要先出个远门散散心?”他走到出云跟前,把手机的联络界面递了过去,“新界的林七七你还记得吗?我们见面的第一天,一起把你从港口捞出来的。现在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我们过去帮个忙。”
二、
他们来到西贡郊野,平日里供游客攀登的山道现在被拉上了好几条警方的警戒线,禁止入内的标识被摆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乔缬他们赶到的时候,林七七正在与现场的警察谈话。“好久不见啊林七七,这玩意儿现在情况如何?”
见是乔缬在与自己招手,林七七与警察打了个招呼便抽身出来了。“好久不见!哎呀,柊小姐也在?那可太好了!”她热情地与二人握了握手,把目前为止的调查档案展示给他们看。“目前异常的磁场数据仍旧在蚺蛇尖的地域范围内,再次现界的话我想应该也会在这附近。我们最近封锁了所有游客上山的路线,旅游生意都受影响了呢。”
“没事,我们主动进去它自然会上钩的。你之前说进结界把柱子全都破坏就成了对吧?”
“你说得倒是轻巧,”林七七瞥了乔缬一眼,“能在结界里维持精神正常已经很困难了,我之前独自进去弄断了一根就遭到了反击——当时具体看到了哪些东西我记不清,总之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据说是用手铐把自己的手拴住,咬着手帕拼尽全力逃出来的,而且一路还试图自杀,说是离开了山外只有这么做才能安睡……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原来如此,精神方面的攻击啊。”乔缬思考了片刻,看上去倒是轻松得很,顺便拍了拍身边出云的肩膀。“没关系,找我们就是找对人了!不过林七七你得帮忙开个证明,想办法把我们的出差费拉高一点……”
“你这家伙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可别把柊小姐带坏了——说起来这些柱子交给柊小姐应该好处理多了,不过一定要小心结界的影响才是呀。”
“谢谢你,林小姐,我会注意的。”出云点点头,“对了,失踪人员的情况怎么样?”
“我刚进去的时候靠仪器感觉到了还有人类的生命体征,但后来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但我想即便他们活着,出来后也需要好好治疗才是。”
“这还不容易?”乔缬掏出幻影配给的电棍,“管他里面还有几个,捞出来一人一下永无烦恼。”
“乔缬你啊……”
三、
在确认了由林七七在结界范围外蹲守,乔缬与出云进入结界寻找石柱的分工后,他们暂时分别,兵分两路按照计划前行。即便是在日本,出云也没有机会爬过山。她站在山道上往四周看去,只见到成片的浮云与迷雾——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们甚至还没有到半山腰才对。
她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乔缬。“你的感觉是对的,大概是访客搞的鬼吧——毕竟它得把人们困在里面,能和外界互通的话,迟早就能逃出去,甚至往下跳也是选择的一种。我想这不是访客想看到的。”
不知是深山的环境对于自己来说太过陌生,还是因为前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导致有些疲劳,出云走着走着,逐渐感觉眼前的景象开始令自己恍惚起来。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林木,攀到多高都是大差不差的石阶与草地,她抬头看向乔缬,对方看起来倒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样子,一边用随手捡来的树枝四处挑挑弄弄,一边嘴里还哼着歌。
似乎从他们见面开始,她就从未见过乔缬因为什么事情而动摇过。她本以为自己坦白了那些被回忆起来的过往以后,乔缬会因为他父亲的事而对自己心存芥蒂,然而现在他仍把自己当成搭档,带着自己继续完成幻影的工作。如果不是为了向访客复仇,此时他应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他曾大大方方地承认做过的荒唐事,并直言从未后悔。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唯一一次自己下的决定却伤害到了身边的所有人,而此后便永远都在他人的安排下做着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好是坏的任务,即便顺从到如此地步最终却仍旧被抛弃。她知道楠色叶为什么会在自己逃离后特地从日本赶回来,那些生意上的事不过是幌子,她判断自己在香港需要安插一个听话的眼线,所以带着曾被一度封印的记忆找了过来,美其名曰物归原主。
或许自己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确实都是错误的。可她没办法像跟前的乔缬一样说出“错了就错了”以后继续自在快活,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也不愿意被拽回到那团厚重的过往里。她忽然想到了林七七说过的话,开朗如林七七也曾一度被结界蛊惑憧憬着死与宁静,而那些迷途于山林中的旅人,他们被结界吸引的时候,内心又是否能得到安稳?
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前方的道路消失了,她一脚踏空向前倒去,下意识地想拉住乔缬却又扑了个空,踉跄着几步摔倒在地上。她刚打算支撑着站起来,却被突然闯入耳畔的话语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再准一点儿我的脑袋可真要下来了。”
乔缬的话让出云猛地回过神——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将刀握在手中,她的搭档被自己按压在身下,刀的刃部擦过对方的脖颈,前半部分已经深深没入泥土里面。“还好你没用能力,不然我可挡不住你。”
“啊……我明明是摔了一跤才对,怎么会这样?对不起,我这就……”她急忙将匕首抽回,然而在她打算起身的下一刻,却反过来被乔缬抓住了手腕。
“先等一下,我想大概是我们要找的家伙快现身了。”乔缬却仍然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他神秘兮兮地一笑,反而将出云拉近了自己。他的心跳确如他本人表现出来的别无二致,不急不缓地,平稳地一下下从他的胸口传到出云手腕上。“你要是不想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拿刀砍同事的话,先暂时维持这样的距离会比较好。”他说着腾出一只手来,摘掉了自己眼罩——山间微凉潮湿的空气骤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摆着的绿玉树的气味,乔缬闲来没事往家里搬了好几株,说是金枝玉叶旺财旺宅。“我可没办法把整座山变成咱们家,但好歹算是留了点熟悉的味道出来……接下来你可以把眼睛闭上然后全程听我指令,我保证咱俩平安完成任务,但如果你要是也想看看会发生什么的话那也行,就是你得忍住别再砍我。”
他率先起身,同时也把出云拉了起来。在出云站稳身子的瞬间,她发现四周的景象变了模样:乔缬摆在每个房间里的绿植被挪了过来,以它们为中心延展出去的却是九龙夜晚的街景。五光十色的灯牌光打在地面上,映照出她已然熟络的街道走向,四周不时传来车辆的鸣笛与行人的谈笑。
“对于这片地区来说,西贡结界是其中的异常,所以外部的人们会想方设法把它铲除。所以只要成为这片异常当中更为异常的家伙,它自然会被吸引过来……就像那样。”他说着指向不远处的一根刻着数字的黑色石柱,几分钟前那里还是一片空地。出云明白他的意思,迅速跑到柱体前发动能力,她将匕首用力一挥,柱子即刻被一分为二。“哇说真的我都有点后怕了,十个我都挡不住你这一下——可别把我丢在原地不管啊。”
出云转过身,这才意识到乔缬仍旧握着她的手腕。“……这话应该我说才对。”
她跟着自己的搭档,如真的在观赏沿途风景一般不紧不慢地走着,每当眼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时,乔缬便轻轻一抬手,那些本应属于繁华九龙的商店街一隅就出现在他们脚下。他们沿途找到了几名失去意识的游客,乔缬也不忘一边把他们原地捆起来,一边用失忆电棍戳一下他们的脑后。“不要觉得眼前的景象陌生,也不要觉得自己走错了路,你就不会被结界带着跑啦。”乔缬一边解释,一边逐一寻出那些用以支撑结界的石柱,再由出云将它们逐个击破。他们依靠这种方式顺利地解决了大部分结界的影响,出云开口问过乔缬究竟如何从头到尾保持着清醒,得到的答案对她而言却抽象至极——“强大的自我认知”,乔缬是这么说的,她试着体会对方所说的状态,却发现自己连皮毛都学不来。但凡她想松手独自走一小段,周遭的光景便马上变了样子。
“就剩最后一根柱子了,哎这种结界型的家伙有一点好,哪怕死到临头也没法对咱们表达感想。”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记得情报上没有提到具体数量才对。”
“因为六六大顺呀——林七七干掉了一根,我们前面一路解决了四根,所以现在当然就只剩一根咯。”乔缬笑道,继而停下脚步。“好了,就在这里。别担心,它已经影响不了你了——还是和之前一样,看到它现身就动手。”他突然松开出云,反常地没让对方上前试探,而是自己先一步原地蹲了下来,将手抚上了跟前的土地。“让我想想……二十年前……那时候还没我呢。”
他在言自语般的话令出云想起了早前林七七给他们送来的情报。“二十年前,你是指西贡结界首次现界的时候吗?”
“对,不过还有一点其他层面的意思。”他语毕后发动能力,以他与出云为中心的环境再次变化,然而这次出云看到的并非九龙街头的热闹非凡,而是阴暗逼仄的如牢笼一般的封闭房间的一角。“当年我爸是怎么偷摸着研究访客的我是没见过,不过大抵也就如此吧?这么想想我是访客我也必要来复仇的,对吧?”
随着话语落下,石柱应声出现——不同于先前一路上的找寻,这次的石柱就像是被乔缬强行从地面拖拽而出的一般,它剧烈地震颤着,即便乔缬说过结界没法表达情感,但出云却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强烈的抗拒之意。她有些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先排查一下异常,却仍在听到乔缬呼唤自己的瞬间动手击碎了柱子——在它碎裂垮塌的时候,她看到柱体上除了与其他几根结界柱相同的数字以外,还多出了一串小小的,似是人为篆刻上去的数字。“200506……”
“二十年前的六月三十日。”乔缬从她身边走过,用手拨开碎石与泥土,他看上去对幻觉和异常磁场的消散毫无兴趣,只是认真地开始在石柱的下方翻找。“小云之前告诉我的事情,其实我也自己调查到了一些。二十年前西贡结界现界的日子,也就是乔怀雨得到异能的日子——误入结界对当时的他而言算是因祸得福,起码他的确在短期内发了家,并且在九龙的暗处一手遮天近十年。哎呀,有了……”
他捧起一枚小巧精致的盒子,又将其打开,用他微弱的视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内容物。“之所以不能在变化的时候对别人再使用幻觉,是因为幻术是他的能力,同时使用会破坏我对我自己的认知。不过好在因为这能力结界拿他没辙,所以我也自然不受影响。后来结界散去,他派人在这根柱子显现过的位置附近埋了这个令他惨死,又令我变成这幅模样的好东西——亏得那么多年下来还没烂掉。”
他对出云展示自己找到的物品——坚固的金属盒内又是一层透明的隔离层,浅粉色的眼球被泡在特质的保存液里,随着乔缬手上的动作微微地一起一伏。
出云的卡
一、
或许是因为近日连绵的阴雨,去机场的路上有些堵车。在出云抵达接机口的时候,大屏上正巧显示出了自己等待的航班已到达的字眼——她本打算在这里多留点时间用以做足心理准备的。可现在她只能略显无措地看着周边的人们相逢、寒暄、拥抱,直到最后自己所等待的那个身影也同样出现在长廊的另一侧。
对方在自己的一瞬间就表现出了很高兴的样子,从缓步前行转而一路小跑,随行的手提包被她提在手里一摇一晃。她来到出云跟前,几乎差点飞扑一般地撞进对方怀里。
“色叶……”出云犹豫片刻,喊了她的名字。那双蓝色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笑容也从对方脸上荡漾开了。
“等很久了吧?抱歉,刚才有些急事临时原地处理了一下,现在没问题了。”色叶一边说,一边顺着出云的动作把包交给对方提着。接着她抬头,看向比自己高上不少的女性,“好久不见,我来看你啦。”
她说罢又伸出双手,最后却在指尖将将点到出云的脸颊时停了下来,转而落在对方的发梢上,变成了蝴蝶栖息那般难以被察觉的触碰。“对不起,我的习惯大概还停留在过去,我会改掉的。”她垂头看向自己的手指,露出略显苦涩的笑容。
“你不用道歉。”出云摇了摇头,“不过我本以为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
她带着对方去取其他行李,任由对方挽住自己的胳膊,以一种极其亲昵的方式跟在自己旁边。这样的动作,这样的距离,她倒是早就习惯了。哪怕隔开好几年,那些感触也在对方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瞬间全部涌现上来,连带着她或想珍惜或渴望忘却的回忆。
“我也曾这么觉得,可后来听闻香港支部有与你同名的新人,我便开始猜想会不会是你。”色叶语调轻快地说道:“毕竟各个区域的支部间偶尔会有联系。”
逃离组织、逃离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家人……还有便是逃离眼前的楠色叶。她曾抱着这样的念头踏上了驶往中国的渡船,现在她躲过前面二者,却不想对方却主动找了过来——甚至是以同为幻影员工的身份。这一切仿佛在告诉她,自己有些东西无论逃到多远仍须面对。
“为什么以前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如果你一直在幻影的话……”
“我和你的组织有生意往来,这你知道。我当时就被警告过,不能把你的能力透露出去。那是我目前反抗不了的势力,所以很抱歉,以前一直都没能对你说。”
“算了,你瞒着我的事也不多这一件。”
她们离开机场,拦下一辆的士驶往九龙公园。一路上出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每每在色叶提起一些日常话题和过往旧事的时候,她才随口应上几句。“我们聊聊这次的目的地吧,据说专门挑情侣下手?”忽然色叶将大半边身体倚靠在出云肩上,压低了声音发问。
“是的……对外界造成了一定影响,甚至上了新闻。目前用殉情案来搪塞了外界,只是受害人的死状很难用这个词来解释。”出云把警方提供的案发照片发给对方,血泊中面目全非的两具尸体勉强维持着人的轮廓。
“殉情呀,这个说法不太好。”色叶捏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后得出结论:“以前一些对社会心生愤懑,同时也不幸被爱情抛弃的人们,会在与维特的烦恼感同身受后效仿自尽。我觉得还是换个主题会比较好哦?避免美丽的荷花池最后成了殉情圣地——除掉访客和裂缝痕迹也许很容易,可驱散社会影响就有点困难了。”
“我明白了……先去把罪魁祸首揪出来,刚才你说的那些我会考虑的。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在出发前就如此笃定今天就能解决这件事。”
“我当然可以确定——既然喜欢对情侣下手,那么便如它所愿送一对到它跟前,它自然会老实现身的。祭祀呀狩猎呀也是这么回事……只要有诱饵,拜见神明或捕获猎物就不是难事。”
“你说送一对——”
出云突然反应了过来,她看向身边的人,却忘了刚才对方把整个人的重量都交付到了自己肩上。而此刻色叶因为自己突发的行动失衡倒下,随着一声下意识的惊呼,最后径直躺倒在了出云的双膝上。“再怎么说我们也算交往多年,不是吗?”色叶说着抬起手,这次冰凉的指尖终于顺利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二、
“我这次是来处理自家公司的事务的,不过听说在这附近正好有访客,我就顺便在幻影那头申请了额外出差几日来看看……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期待和我见面?”
她们在九龙公园附近找了一间全天营业的咖啡厅,出云并不知道楠色叶在计划些什么,只是对方信誓旦旦地表示今日荷花池的访客必然会现身。她看着色叶点了一道道几乎要在小桌上堆叠起来的甜品,又将其中近三分之二的量推到自己跟前。这也和自己回忆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自从她们相识以来,对方便一直如此。她会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全部安排好,准备给身边的人。正如此刻,尽管出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喜欢这些散发着香甜气息的东西,但现在面前还是摆了一碟又一碟。她沉默片刻最终选择拿起叉子,挑起了离自己的最近的那份。“我不知道。”出云说着将视线越过对方,另一桌的情侣正在闹不和,双方争执的声音尖锐刺耳,她回想了一下,觉得她们之间如果能这么来上一次交流,或许就能解决相当一部分问题。“不对,我没有不期待……否则我完全可以推掉这个任务。”
她话语出口后反应过来,这话好像是她那搭档会说出来的。
“你似乎变得比以前能说会道一些了。”色叶看起来很开心,“应该是你身边的人们对你产生了影响。以往你的家人利用你,组织只当你工具……我也对你抱有一些爱情以外的期待,但在这里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不知道你适不适应。”
出云曾是对方毫无保留倾诉想法的对象之一,只是现在她不知道对方是否还会对自己推心置腹。她挑选着语句,把自己来到香港,遇到乔缬最后进入幻影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了对方。为了避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绕过了与自己搭档有关的部分内容——她觉得色叶如果知晓了乔缬的能力,必定会产生相当浓厚的兴趣。
一旦楠色叶真的想得到什么的话……乔缬归根结底对自己有恩,自己可不能把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情谊反过来变成控制对方的网。
“……我认为,你现在的境遇也许正是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色叶一边说一边搅动金属勺,看着小小的漩涡从深褐色的液体中升起。她没有追问关于乔缬的事情,倒是令出云偷偷地松了口气。“我听闻你童年就遭遇过虚异访客,从小就能使用异能。你能在日本被护得周全二十多年来一无所知,是因为当时你的组织不打算把你交出去,我也被告诫不能把你带到世界的另一侧来——可这套在香港行不通。哪怕那位乔先生什么都不做,总有一天其他人也会找到你的,他如果真的在幻影待得长久,那就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现在他反过来把你主动推荐给这个可以让你摆脱一切后顾之忧的组织,是为了什么呢?”
她说着看向出云,脸上仍然带着温和的表情。“熟悉你的人都知道你知恩图报,所以这么一来在他陷入困境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就是那把离他手边最近的刀。人人在你身上都有所图。”
出云闭上眼,回忆其和乔缬搭档着工作的日子。她知道自己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就从其身上感觉到了与色叶相近的行为模式——聪明能干又带着点敏感,唯利是图且喜欢掌控他人,自己有了想做的事会马上行动,为此不惜任何代价。但她判断下来,终究他们还是不太一样。
“也许你的推测是对的,但目的也许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当时告诉我的是,让我来选。”
色叶沉默了下来,她轻轻垂下脑袋,看向咖啡杯里的倒影。直到出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过头的时候,她才突然抬头开始大笑出声——出云鲜少见到对方会有这般强烈的情感表达。“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个吗?”她笑得欢畅,甚至从眼角沁出了点点泪花。“那我确实做不到。好啦,总之今天能见到面聊上天我高兴,是时候去酒店把行李放一下了,再准备准备晚上的工作……对了,其实你要不喜欢甜食的话,放着它们不管就好了。”
她说罢唤来服务员结账,继而朝店外走。出云起身跟上,然而在下一刻,身形高大的青年便与前方的色叶撞了个满怀,出云下意识地去接,本就体质羸弱的女孩子趔趄着掉入自己怀中。她抬头去看,发现对方正是先前隔壁桌与女友争执的家伙。
“走路长眼。”他只是咂了下舌,抛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想必他的恋人已经因为刚才的不快先一步离开了。
出云想拽住对方讨个说法,却被色叶抓住手腕。“办正事要紧。”她朝自己摇头,同时嘴角仍旧轻轻上扬着。
三、
她们在还没抵达荷花池的时候,便听到目的地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你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色叶轻轻地推了出云一把。“兴许能来得及救人。”
对方的话令出云心里一惊,她觉得刚才那声呼救有点熟悉,或许自己在几个小时前听到过:起初被咄咄逼人的男友指责到语无伦次,直到最后才铆足劲儿反驳了一句的时候,那道声音就和刚才自己听到的十分接近,只是现在其中被加入了大量名为恐惧和痛苦的情感。出云用自己的最快的速度赶到现场,看到年轻女性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她整个人往后仰倒,却因为长发正被一对枯瘦的手掌拽住往上提,导致她只能如半跪一般,在半空中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在她的不远处,被剥掉皮肉,指甲外翻的男性已经倒在一旁彻底没了气息。那张白天对着色叶挤眉弄眼的脸此刻正轻飘飘地挂在荷花池旁的栏杆上头,表情倒是比活着时安详了几分;两颗眼珠其一就落在尸体边上,另一颗不知道滚到了哪里,从地上一串细长的血痕来看,它大概已经沉到了水池里的荷叶下面。
夜色下出云看不清那双枯手的主人面容如何,但想来对方或许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至少在将访客剥离之前,从那颗头颅的前后两侧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发丝和马尾辫。接下任务的时候她被告知过对方是凭依限界的类型,先把最为异常的部分去除,然后限制住对方的行动,这样就能成功将访客剥离下来,或许宿主和那被擒住的姑娘就都还有救。
这种情况的话,乔缬一定会建议自己连人带访客一起解决……这么做也一定是对自己而言最方便的,杀人永远比救人来得便捷。那如果是色叶呢?尽管曾交往多年,可她从未与色叶一起执行过任务,甚至是前些日子才知晓对方与幻影往来密切,更不知道对方的能力以及对访客的态度。
“我是觉得人类被完全凭依过的话就已经完蛋了。”她忽然想起乔缬的话来,“事实就是我没有见过谁被这么一番折腾完还能恢复正常的,费心费力冒着巨大风险救治以后,活下来的也都只能在精神病院躺着——我个人不推荐你为宿主考虑太多,不过遇到实际情况以后归根结底还得看你自己想不想救。”
自己想不想救……十多年前起她便听惯了指令,很少再问自己想要怎么做。她长舒一口气,将匕首从鞘内抽出,趁着访客还没能做出反应的档口冲过去,女生的长发连同对方的手臂一起在半空中断成两截,失去牵引的躯体很快便往地面落下;出云在她完全倒地之前抬腿踢向对方,使得她彻底远离了自己与访客的位置。
先是异常的部分——她趁访客失去手臂本能后退的时刻追了上去,紧接着把对方撞到在地,她跨坐在对方胸口随即发动能力,访客的奋力抵抗在她眼里变得无足轻重。她再次亮出匕首,把包裹住对方全部面容的发丝割去。在那之下是一张经过了腐烂和膨胀后现在仅剩孔洞的脸,看起来和那些曾经被她奉命扔下港口的人们几天后被捞出来的模样十分相近。
“这种程度的话已经没救了,交给我来吧。”
出云还犹豫着下一步该怎么处理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轻柔的话音。色叶经过她的身边,用指尖拂过她的肩头。接着出云便松开了对访客的钳制起身让路——在那一瞬间她只是觉得恍惚,朦胧地意识到能帮自己解决问题的人终于来了,等到回过神来,她已经退让到了一边,被凭依的可怜人正躺在色叶的怀里。那家伙似乎想继续挣扎,可仅剩的手臂却在诡异地连续几回抬起放下的动作后,彻底垂落了下去。
“他还没有来……”那张五官模糊不清的脸挣扎着挤压起脸上的肉块,发出能被勉强辨识出来的话语。“明明约好在这里见面……离开这里……”
“他不会来的,你不必再等了下去了。”色叶看起来完全不介意对方扭曲渗人的模样,反而轻轻地盖住了原本应该是眼睛的部位。
“不可能!他说过,等池塘里的花儿开了……就来接我……”
“现在已经过了荷花开放的时候。可是没关系,你与守着花期的植物不一样。”她捧着起对方的面颊,垂头劝慰,每一个音节中都透露着慈爱,“你无需等待——”
不安与恐惧突然攀上了出云的每一寸肌肤,令她瞬间毛骨悚然——她还没问过色叶的能力,可她太清楚对方将要做的事情了。从结果上来说色叶的行为绝对是正确的,可一想到那些曾因这些轻声细语失去性命的——
她忽然回忆起来了,自己并非第一次见对方此时的模样。起初色叶说打算将她们彼此作为诱饵根本就是谎言,想必眼下这对被无端卷入这场惨剧的男女才是对方即兴投下的棋子,为此她才会在咖啡馆主动迎面撞上了其中之一。
这熟悉的感觉究竟曾在什么时候体验过?两年前?十年前……?还是自己第一次在母亲的葬礼上见到对方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闪过好几段熟悉的画面,她反应过来,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来到香港。
“快停下,我想起来了……你当时……”
“——你只需要尽你所能绽放。”
她感觉自己的力气被尽数抽离,只能跪坐在地,恍惚地看向面前的景象,访客的长发与血肉一同四散在空中,就好像落了一场雨,又打落花苞一颗颗。异界生物和被凭依的对象一同化作了遍地狼藉,而色叶站在尸身之间,朝自己再次张开双臂。
小乔的卡,谢谢周sir互动!
一、
乔缬是被黄油和烤面包片的香味唤醒的。今天的工作安排全在晚上,他本以为可以睡到中午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白天不是没事儿干的嘛?”他眯着眼摸到客厅,出云看起来已经填饱肚子准备出门了。
“突发的任务,我要去一次荷花池。”出云边说把外套套上,“你先把早饭吃了再回去睡。”
乔缬耸了耸肩,他觉得自从腊味饭那次任务以后,自己好像彻底被对方当成了青少年来对待。出云自己掏钱租了一间更宽敞的屋子,带厨带厅能采光,还有伸腿顶不到墙壁的卧室,这些反而令他有点不适应,现在连作息三餐也越发规律了起来。但一想想这些都被免费送到自己跟前,他又觉得自己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现在算是全占了。
“荷花池……哦,是那个半夜专挑情侣杀的。不过天这么亮就走啊……和谁一起来着?”
对方难得地沉默了片刻,手搭在腰后面的匕首上老半天才放下来。“我自己去。”
“……你也太不会撒谎了,我是你老板当年绝对不会把你送去局子挡枪。”乔缬啃着吐司,同时瞥了对方一眼。“算了你的活儿我管不着,别出事就行。或者你换个日子——分我三成劳务费,一起去处理了?”
“不用。”她突然猛地往后退一大步,顺手拉开房门,逃一般地迈了出去。
“……搞不明白。”乔缬想了想也许还是因为上次的口角令她对自己产生了一些看法,但结合最近的日常相处重新思考后,他又认为不是这么回事。他想起昨晚出云在进门前接了好一会儿电话,尽管居住环境比以前好上不少,但隔音上终归还是差了些。乔缬听不明白对方当时满口的日语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大概和老家的谁闹得不怎么愉快,而接着就是今天心虚又语气僵硬地表示要自己去解决荷花池的问题。
难不成那个案子也与她本人有关?难道自己招了个先天吸引访客的圣体过来……理智告诉乔缬不要掺和太多关于对方的事情。当初把她从那几个黑帮成员手里救下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必定与安逸平和的生活无关,也正是为了避免她给自己带来更多麻烦,乔缬才选择向幻影汇报了这名没有归属的超能力者。毕竟那可靠的秦处长有朝一日也会从自己的情报网里得到信息把她招揽过来,可这样达成的结果就和乔缬主动上报不一样了——比方说现在的出云觉得能进入幻影,并且能从过往的身份中脱离出来都是乔缬的功劳。以至于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免费吃她做的饭。
乔缬看了一眼桌上最后剩余的一片面包,趁热气还没彻底消散将它送进自己嘴里。至少她没心思害自己这点是真的,毕竟刚才那一出拙劣的遮遮掩掩下还带着点愧疚。
不过这么一折腾也让他没了困意,他本打算吃完早饭就回房间接着睡,现在却转念翻出前些日子购置好的服饰。他对着镜子将义眼取下,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自己一点点变成另一幅样貌——昨晚他还琢磨出发前找出云给自己化个妆,结果现在这个计划算是泡汤了。最终他决定厚着脸皮去商场的化妆品专柜蹭一个。
由于出发得太早,他在和周重林约好见面的地点附近闲逛了好一会儿——不仅蹭到了妆,自己也花了钱出去。他一边等周重林,一边掏出柜台推销给自己的口红看了又看,心里头已经默默把这笔账记了下来,寻思着回去以后再找个由头让幻影那边把钱给出了。
“周sir,这里,这里哦——”在临近黄昏,街上逐渐因为交通高峰而热闹起来的时候,他找到了自己等待许久的任务搭档。于是他用力挥了好几下胳膊,见对方看到自己后眼中泛起的诧异,他笑得更开心了。
“原来是乔缬啊,你来得可真早。”周重林拎着他的公文包走了过来,看起来是刚从警署打完卡出来。“不得不说……真的见识到本人以后还是觉得挺奇妙的。”
“是吧?很神奇吧?要不是秦老大不许,我就拿这本事去卖艺,比到处打零工安全好赚不是嘛。”他看周重林笑了,兴许是因为自己提到了秦石后,周重林便想到了对方一脸困扰的样子。乔缬当然不会跟秦石提这种想法,只是因为那位处长最近好像时常会把视线落在面前的警察身上,所以他也自然打算把话题多往对方身上拐一拐。
“那他可要为难了,”周重林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乔缬的装扮,“顺便问一下,这套衣服是……?”
“公费买的,在走报销流程。”乔缬语毕还转了个圈给对方进行展示——高档皮革的外套上还裹一条绣着轻奢品牌标志的围巾,外套下则是成套搭配的连衣裙。就连腿上的长靴价格也谈不上便宜。“太贵的就不好开口了,这样的水准正正好。买这套之前我去浸大外面蹲了一整天,然后选到了正好能穿上它们的漂亮姑娘。”他说完顺便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申请下来的?”据周重林所闻幻影的确会给员工提供任务时需要的物资,如果只是乔装成女学生吸引目标的话,普通的日常衣物就可以做到,乔缬选的这些明显超过了前者的价格。
“这个啊,因为我说,越是看上去条件优渥、生活幸福的模样就越容易引人——引访客注目呀……这还得谢谢周sir的情报。”
周重林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乔缬想了想,或许是不太习惯看自己这种外行人员赤裸裸地将的士司机心理拉出来剖析一通。但那又何妨呢?乔缬觉得自己没有判断错,他不知道访客是怎么思考的,但他知道在访客引诱下的人心会逐渐扭曲成什么样子。“对了周sir!离天黑还有一会儿,现在请即将只身赴险的学生妹妹喝一杯甜甜的奶茶可以吗?”
二、
正如天气预报所播的那般,随着夜幕的降临,雨滴也从空中淅淅沥沥落下。“你确定它真的会开到这儿来吗?”乔缬撑起雨伞,认真地打量起每一辆从远处驶来的的士。现在他已经十分惯于使用他人的感官和躯体了。记得第一次使用异能的时候,自己被骤然清晰敞亮的世界刺激到眩晕。尽管借来的双眼本身并没有不适,但他还是倚着洗手池呕吐了好一会儿。
“地点是通过多次统计得出来的,大概率目标会在这片区域出没。”周重林也同样顶着车辆驶来的方向,“万一真的扑空了也没关系,扩大范围重新统计,必要的话下次可以申请增派人手。”
“不愧是阿sir思维,真周到……哎,你看那个。”乔缬说着把伞收起来,抬手朝一辆破旧的的士招呼。他闻到腐肉和干涸的血的味道,车上的牌号也已然模糊不清,但想必这辆异常的车辆根本不会被路上的监控拍摄到。他模仿着昨日观察过的那名女孩的模样,三两步踩着水坑往上车点蹦跶过去,他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两颗冰凉光滑的石子,同时听到身后传来“万事小心”的关照,回头一看发现周重林已经从眼前消失了,只剩下流沙一般塌陷下去的地面,混在积水中几乎不会被人发现。而片刻之后,那流动的地面也彻底恢复了原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司机先生,麻烦去九龙公园哦,谢谢!”乔缬坐进车内,还对后视镜里的人影挥手打了个招呼。他顺口把早上出云要去的任务点报了——反正这司机也不会真的载自己过去。随着跟前传来没有情绪起伏的一声回应,的士发动了。说起来周sir会在哪里呢……地下?虽说对方曾描述过自己的能力,但要想象一名人类完全融入其他物质,这还是另乔缬感觉到了几分奇妙。他一边打量路况,一边思考起周重林这个人来了。他们是第一次搭档,起初是因为自己的上司最近似乎对周重林有点兴趣,他便在对方接到任务的时候主动凑了过去,顺便试着讨要一些自己想要的信息,一番试探下来乔缬确实达到了一点自己的目的,只是对方把答复全都藏在了警务人员的官场话下面。这名警察深不见底,行事作风就和他的能力一般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兴许秦老大还得好好努力呢。”他把玩着手里一黑一白两枚棋子,不由得感慨。此时此刻周重林应该正潜伏于离他们不远的方位,他们出发前约定过,在抵达目的地后乔缬想办法把司机牵制在车里,随后由周重林出其不意现身拿下对方。
“怎么了?”司机听到了乔缬的话,语气平淡地开口发问。
“没什么,同学间的情感小事。”
“这样啊……话说回来,这么晚了独自回家?男朋友不来接你吗?”
“人家还小,不考虑这种事情啦。”乔缬说完打了个呵欠,佯装困倦,他瞥了一眼窗外,发现路线已经偏了。“司机先生,还要多久才能到呀?”
这回他没有很快得到答复,在短暂的片刻之后,对方才轻声地说了一句“快了”,继而踩下油门。乔缬思忖着加速一下应该不至于影响周重林的追踪——这司机索性一开始就原形毕露倒无所谓,他没想到对方会像此刻这般沉默寡言,乔缬觉得再呆得久一些自己就真的快睡着了。
“谢谢你哦,司机先生,主要是最近不是传得人心惶惶嘛……雨夜杀人的士什么的。”他说着抱起胳膊,手指正好能勾到藏在怀里的枪。周重林似乎对自己从黑市搞来的玩意儿颇有微词,不过好在最终他没有多管自己的事。“专门挑人家这种年轻可爱的女孩子下手,好像也影响到了这个行业收入来着……当然人家是相信司机先生的!不然也不会坐您的车了!”
司机应了一声,不再多做答复。他在临近某个岔路的时候向右拐弯,将车驶向与九龙公园相反的方向,乔缬垂着脑袋装作闭目养神,表现出自己没有注意到异常的样子。
“不过我有朋友在警署工作,我听他说过,有的凶手会在杀人后感到后悔:也许是真的因为身上还留有未泯的良知,也许只是害怕有朝一日被别人发现自己的罪行。悔恨过后又会升起新一轮的杀意,无止无休——”
他感觉车忽然被刹住了,惯性使得他不由得晃了一下身子。他本以为司机即将动手,抬头一看却只有十字路口的红灯亮起了光。
“这世上真有这么可怕的人?”司机缓慢地答复起乔缬来,他仍旧语速缓慢,语调单一,似乎并没有被乔缬的话煽动出什么情绪来。“犯了错会后悔,说明他也有苦衷吧……”
“可这是两回事耶。”乔缬摇头否认,任由红灯过后司机继续往更偏僻的远郊行驶。“哦对了,我刚才漏说了一句:悔恨结束涌上来的是快感才对。正因如此他才甘愿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那些与自己的不幸无关的人——您说说看,在罪恶感与满足感之间的循环往复真的有这么让人着迷?还是说存在更深一层的原因?比如在一桩桩惨案背后,还存在与凶手共荣的获利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这些了,不要问。”
乔缬没有搭理对方开始紊乱的呼吸和不断重复的话语,自顾自地把话说了下去。他听到前方传来怪异的,好像什么东西正在扭曲膨胀的声响——他认为再刺激一下正主就能登场了。“对于陷入这个循环的人来说,那些个苦楚啊不幸啊,终究只是借口罢了。该怎么说呢……只是如果人人都像司机先生一样,因为自己遭遇了苦难,就反过来觉得幸福才是罪孽的话,这么发展下去对大家都不太好吧?”他说着从外套里掏出手枪,对准跟前的车座,司机微微佝偻起来的后背正靠在上面。“我们该到目的地了。”
三、
乔缬也不知道司机把自己载到了哪里,抬眼望去四周都是破旧的矮层房屋,估摸着是一片还没重新规划的老旧城区。他几乎在车轮停止运转的同一刻扣下了扳机,却不想扑了个空——对方的反应速度明显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司机低吼着从前座的缝隙间往后座袭来,一把摁住了乔缬持枪的胳膊。乔缬往车门处仰倒过去,顺手左手虎口一把卡在了司机的脖颈正中,接着抬起膝盖一下踢中对方的左肋下方,他听到眼前的男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可牵制着自己的那股力量却丝毫没有放松。自己的抵抗也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对方呼吸沉重,鲜血从口鼻中渗出,但似乎又与刚才受到的攻击无关,他甚至面对着乔缬,开口喃喃低语起来。
“为什么……只有我……”司机的腕力将乔缬的手臂攥得通红,可他的目光却呆滞木讷,仿佛刚才一连串的攻击行为与他本人毫无关联那样。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困惑与悲痛,同时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控制自己的四肢行动。“她要是没有遇到那种事情……我就不会变成这样……对不起啊孩子,可是,可是为什么其他人都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是这样……”
简直没救。乔缬看着他的脸,失焦的瞳孔里印不出任何东西。
“要是没有你们!”
司机的嗓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更加拼命地去抢夺乔缬手里的枪。乔缬放弃了继续与其对峙,只是利索地抽回原本打算将对方掐到窒息的手掌,转而伸向车门——他的伞就支在旁边,他拿起雨伞,用伞柄一下子戳碎了封锁起来的玻璃窗,而几乎同一刻他透过椅背与车门之间的空隙看到了驾驶位边上用相框固定起来的人像。看起来至多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手挽着司机的胳膊,另一手捧着大学的录取通知。
“这个问题我刚才回答过了……倒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干那些事的时候真有那么畅快?”他抬头用力朝对方的额头撞过去,与此同时再次发动了能力——对方的动作突然滞缓下来,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的乔缬。也几乎在同一刻,先前被砸裂的车窗被彻底破快,从外伸进一只握枪的手,枪托稳准狠地砸在了司机的额头上,接二连三的冲击使司机彻底失去平衡往边上倒去。
看到车门被从外打开,乔缬顺势脱离了的士,很快他便瞧见搭档顺利地将司机一把拽到车外来了。“来得好啊周sir,帮大忙了!”
脱离了空间的限制,周重林抬手先给了对方喉咙一记重创,他的指尖仍留有与路面相近的颜色。接着他朝着腹部又是一拳,直到对方弯腰俯身重心偏移,才借着惯性一把将其钳制在地,最后掏出手铐将那双缠了十多条的命手腕拴住。“这家伙的力量不一般,再不处理挣脱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来搭把手。”
乔缬识趣地上前,一把掀开司机身上的外套,灰白色的心脏被一条条的触手簇拥着,盘踞在司机身后,那些柔软的肢体中的一部分没入了对方体内,不知道究竟缠上了哪些部位。先前在车里对方的后背已经开始异常地隆起,想必便是这家伙在作祟。他再次举枪,对准那颗正在急促起伏的心脏,但周重林制止了他。
“看来是被寄生了……留个活口,他还有用。”警察这般对乔缬解释。“不过你怎么变了样子?这是……”他这才有空留意乔缬的模样——原本高挑的女大学生此时看起来却瘦小羸弱,公费采购的时尚套装此时在他身上看起来大了至少一个码。
“大概就是你想的那个,他车里有,我就用了——别介意啊,毕竟咱们要解决问题。”
“倒不是这个意思。”周重林摆出一副“你高兴就好”的态度,从口袋里掏出小刀,准备将访客从司机身上剥离。然而就在刀刃触碰到其中一条触肢的瞬间,已经被钳制住的司机突然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手铐在他的抵抗下吱吱作响。
“看来访客也知道大限将至——要怪就怪你选择了寄生这样的方式。”乔缬笑着蹲下身子,将双手抵在司机的肩上。“宿主是得力的爪牙,但也可能成为弱点……稍微休息一下吧?爸爸。”
司机倒吸一口凉气,静止在原地不再动弹。周重林趁这期间干净利落地将几条主要的触手从对方身上剥离下来,随后往那颗灰白的心脏刺了下去,将对方彻底从访客的控制下解放了出来。“好了,可以去通知总部了。在这之前你要先恢复一下吗?”
“不用不用,恢复了的话可能会把衣服撑坏——等这事了了我要把它洗干净挂二手网的。”乔缬说着起身,将自己切换回女大学生的模样,他看到倒地的男人呆愣地盯着自己好一会儿,继而发出了痛苦的怒吼与哭嚎。
“你骗我……你居然用她的样子骗我!我的女儿……”
乔缬低头,对他俏皮地眨眨眼,“那么多本该幸福生活的小姑娘被你毁了,现在被骗一下又能怎么样呢?要不是阿sir留你交差,我现在就送你去阖家团圆。”他转头看到周重林一副对自己不太认可的眼神,便耸耸肩轻快地走往远处。“好啦,接着就是周sir的时间了,你俩好好聊聊啊。”反正不管怎么闹周重林也能解决这件事儿,真闹大了后面还有秦石兜着。他这么盘算完,这才心情舒畅地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幻影上报任务的专线。
打个煲仔饭卡先!双人份的,字数应该是够了
他麻溜地将手掌贴到对方额间,又不由分说地往地面用力一抻。对方本就在惊惧和茫然下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对乔缬的动作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惨叫着倒在地上。“对不起……怀雨兄……我真的不知道啊,那天我只是接到你的消息,叫我去新界接一趟货……”
乔缬看了男人片刻,他依旧维持着单手控制住对方的状态,另一只手本已经拽住男人的小指打算往手背的方向翻折,结果在一声接一声的讨饶中放弃了继续下去。他哼了一声,转而甩了一下手腕,记忆消除电棍从他的袖口内侧弹了出来,在出警局之前,他才对着男人的两个女儿用过。“这下可真是一家子齐齐整整。”他咧着嘴笑得开心,随即将电棍抵在男人脑后按下按钮。“哦不对……齐整不了。妈回不来了,而这个男人也不会记得这桩案子和那两个小姑娘。虽然走漏了一点风声,但回去拜托一下秦老大就行——他有得是办法让这家伙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她们。”
他说完站起身来,又嫌弃地朝对方肚子上踢了一脚,接着便朝出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可以过来把人带走了。
“乔先生……”出云犹豫着上前,把失去意识的男人扶了起来。她看出乔缬特地挑了不会留下后遗症的部位下脚,没有往肋骨或者肝脏这种地方使力。“这样真的好吗?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的,那两个孩子现在只剩下他这个家人了。”
“我说好就是好。那个死掉的女人宁可栖居在那种破旧房子里直到病死,就说明她压根不打算再和这人扯上关系。而且小姑娘们看上去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黑社会爹,丢给福利院的话也方便安全得多。”乔缬不以为然,轻快地将电棍收回袖口准备打道回府。“明天再去她们住过的地方看看吧,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打个车把这家伙送回他来的地方。”
出云没有再反驳什么,她从未与父亲这样的角色一起生活过,判断不出乔缬的说法究竟正不正确。“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吧,”她把男人的事情暂且放置,犹豫地将自己刚刚听到的名字提了出来。“刚才我听到他喊了你——”
乔缬停下了脚步。
“十年前我待过的组织,曾与这里的兴和会做过交易。那个名字是他们首领的……后来没过多久,那个组织便在一夜之间覆灭,至今没有查明真相。我们的商品断了来路,我曾经的高层们也一度为此困扰不已。”
“那现在你经历了这么多也应该知道了,无非就是访客。而且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那访客早就被我处理掉了。”
“但是比起案件的元凶,乔先生,你是那个案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乔家的独子,对吗?”见乔缬没有反驳,便继续说了下去。“双方合作的时候我还小,但我拿到过与你们组织有关的信息——尽管身体抱恙,但一直备受乔怀雨疼爱的幼子,如果我没有推算错的话,案发时时年六岁。”
“这下你什么都知道了,可惜我不能像对会所那家伙一样对你。”乔缬看向出云,他的眼罩好好地盖在义眼上,没有任何动用过异能的痕迹。
“那你现在的样子……”
“这是一次尝试,虽然失败了但我也知道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在哪里。我能变成自己见过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与我朝夕相处过的家人,哪怕他躺进了棺材。”他说得轻快,看起来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我把这个形象保留得久了一些,再试着回忆自己本来的模样——结果回来的只有这一身的病。”
“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就等于被强行成长到了现在的状态,值得如此吗?”出云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她不敢相信有谁会愿意手一挥便把整整十年的年岁扔掉,更何况是面前的乔缬,她本以为他们已经彼此有了一定的认识。
“小云,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不得。如果区区浪费几年肉身的寿命就能让我得到一些当下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这笔交易对我来说可再好不过。”
一、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缩着发酸的肩膀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天晚上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顾九时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索性找个借口把他赶走算了——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不巧的是最近也许因为天气寒冷,顾九时的肩膀本就酸痛,现在又被这么一摁,令他不由得吃痛叫唤了出来。“嘶……你这……我是说,你有什么事吗?”他刚想抱怨,可想起乔缬那脾气,已经来到喉咙口的粗话便拐了个弯被自己吞了回去。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他自然而然地整只手臂搭上顾九时的肩膀,看起来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痛快,“不过你怎么啦?关节痛?”
“疼了好几天了,大概因为寒气吧。”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所以呢想喝酒就自己去,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我可没精力熬到天亮。”
听到自己的拒绝,乔缬抿了下唇,“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体有好处。”他语气中抱着遗憾,转头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似乎……那家伙也没有恶劣到非走不可的程度。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顾九时揉了几下酸痛沉重的肩膀,不知不觉打消了几分钟前找个由头把人赶走的想法。这时大门被打开,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又是她——这不是对方第一次光顾。顾九时能记下她,除了对方高挑的个子和标志性的一袭黑衣外,还有就是她往往只是在这儿点上价格最昂贵的酒,随后便阴沉着脸在客席坐到当日歇业。他问过几次经理,得到的答案是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他偷摸着打量了几眼,哪知很快便被发觉了——他见对方回头望向自己,急忙挪开了视线。他不敢看那双暗金的眼睛,觉得它们属于林中的冷血动物。
“我去看一下仓库。”尽管该盘点的昨天都盘点完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仓库要做什么,可他还是逃一般地起身离开。乔缬也好客人也好,怎么最近遇到的家伙一个比一个奇怪。他悄悄抱怨着,又揉了几下疼痛不已的肩膀。空旷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凉风吹过身子,令他打了个激灵。
说也奇怪,今天客人明明不少来着……就算外面没人,怎么也听不到包厢里的声音。没记错的话,这房间的隔音不是每一间都做得那么好?
他有些困惑,便停下脚步想回头看看。却发现两侧所有的房间内灯光不知何时都灭了,只有自己站着的这条长廊顶端还亮着灯。可头上这灯似乎也像是老旧了,开始忽明忽灭,嗡嗡作响。这响动令他汗毛倒竖,它从上方传下,又绕于自己的耳畔久久不灭——最后啪地一声,头顶的灯火也消失了。他的身侧袭来潮湿又阴冷的风,仿佛有什么活物正趴在自己肩颈上呼气。他猛然觉得身体疼得更厉害了,甚至连自己的太阳穴也传来痛觉。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变在发生,可又不敢转头去看。“不会是闹鬼吧……”他不信鬼神,可当下的情况令他止不住地这么想,记得老家的长辈说过,这种情况下不去看不去听才是好的。他打算拔腿就跑,却又不知道在这望不到头的黑暗里究竟哪儿才是边界。
“不愧是咱们领班,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呢。”
他忽然听到前方人声响起,便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寻过去,可在抬头望去的瞬间惊恐地意识到,这话音听起来竟像是从自己嘴里打出来的。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并没发觉有什么异样。
“可惜反应太慢,尽顾着原地发抖了,不过大部分措施倒没什么问题。”顾九时看着“自己”转过身露出笑容,那份轻佻令他感觉到有一丝熟悉。“如果你愿意相信一下自己的话,现在站起来跑掉还来得及。”
顾九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他意识到此时此刻别无选择,便听从建议站起身——就当精神恍惚灵魂出窍好了!他这么想着使唤起仍打着颤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出现的方向迈开步子。他跨过“自己”身边,紧接着萦绕在脑侧的刺痛便消失了,连同一起不见踪影的还有按压在肩膀和四肢上的沉重感。而同时他的身后无端又升起阴风阵阵如鬼魅窃窃私语,可他不敢贸然回头。他忽觉肩膀被拍了一下,只是这次他没有本能地警铃大作,就好像只是熟人路过身边。
“还算清醒,你做得不错。”
那人绕过自己,同时留下了这么一句好像带有赞誉的话,在这片刻顾九时瞥见泛着微光的刀刃破空划过。他反应过来这女声他也熟悉,尽管每天自己只有点酒水时才有机会听。“可是她怎么会在这儿……?”顾九时内心疑惑,下意识地回过头——然而比起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客人,更加骇人的画面已经先一步映入眼帘。
他不知道那究竟还可不可以被称作一张脸。五官被剜去,露出腐肉和断裂的白骨,可他却又能从那双淌着血水的空洞眼窝里察觉到视线,它正落在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黑衣女性身上。黑衣女性却对此毫不在意,她手里的匕首已经有一半没入腐尸般的怪物胸膛。一旁那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家伙也还没有离开,表情从容地正准备抬手举枪。
枪……?自己还有带枪吗?
顾九时忽然反应过来,远处的“自己”尽管身形容貌与本人别无二致,可他与自己保持同步的也只有这点。那家伙身上带着顾九时不可能持有的武器,穿着明显大了一码的会所制服,而制服胸口别着的是——
他思考到一半,却忽地失去平衡跌倒下去,好像是一脚不知道踏在何处导致踩了个空。与此同时可怖的哀鸣也从身后追了上来,刺耳的声响令他心生恐惧,随即痛觉便再度爬上脑门。他意识到这一摔是避免不了了,只是在视野骤然降低的同时,他倒是正巧与转身看过来的“自己”打了个照面,借此机会他也终于在后脑磕地的前一刻,辨出了名牌上的名字。
可真不是一般的难写。他这么想着,同时眼前一黑。
二、
“醒啦?”
顾九时是在接近窒息的感受中被迫睁开眼的,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缬垂着脑袋,脸距离自己只有几厘米。不仅如此,这家伙的手指还捏着自己的鼻子。“我就说憋一会儿气就清醒了!”见顾九时恢复了神智,他这才把手松开,一副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马上抬头朝远处招呼了一声。
“哪有这样喊人起床的!”他一股脑坐起来,把对方的胳膊拍到一边。“不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不对,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放在平日里,顾九时一定会把解雇乔缬这事再次提上日程,不过现在比起抱怨,他有太多问题想向对方问个明白。比方说在昏迷前他看到的恶灵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比方说为什么他会看到自己穿着乔缬的衣服对自己说话,比方说为什么现在他顺着乔缬的招呼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成天死气沉沉坐在店里的客人会坐在茶几跟前削苹果。
他环顾四周,熟悉的环境和摆设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平日生活的出租屋内。他诧异地看向乔缬,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从没告诉过对方自己住在哪里。
“如你所见我救了你哦。”乔缬似乎毫不在意顾九时抛出的抱怨,也没有搭理他的眼神,“简单解释就是有鬼缠上你了,我打跑了它还把你送回家里——所以要不要考虑回去后找老板给我加个薪水?”
“鬼……?”
顾九时有点消化不过来。这个概念离自己的生活过于遥远,因为道听途说的神鬼志怪故事而惴惴不安一连失眠四五天这种事情,如果没记错的话最近一次发生在他的小学时代。
“这么理解会比较方便。”黑衣女性说着将一盘削完皮的苹果塞进顾九时的双手之间。“不过,人是我救的。”
这好像是顾九时第一次听到这位客人说这么多话,从口音听上去她明显不是本地人,却也不似内陆的游客,更像是在努力用其他国家的发音拼出本地语言的样子。“啊……谢谢你……但是为什么它要找上我?”他还是不太敢直视对方,只能低头看向手里,本地人——至少他家里不会把苹果片切成兔子。
“没有我吸引注意的话,领班早就被那家伙牵着走了。还有一点就是,鬼挑人不讲逻辑。”乔缬像是早就习惯了给别人解释这些异常现象,见顾九时还没反应过来,他便不客气地自己拿了一块苹果。“举个例子,你吃饭的时候不会规定自己一定要从哪片叉烧开始夹,就是类似于这样的道理。”
“那就是说纯属我倒霉?……话说回来那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果然是你啊!”顾九时刚准备努力消化摆在眼前的超自然话题,却突然意识到了藏在乔缬话语里的另一层意思,他瞬间被吓得一激灵。“你你你怎么能做到……”
“打这么危险的工总得有点本领。”白发男人眯着眼睛,悠哉地靠到沙发的垫子上。“说到这点,你现在状况如何?有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与之前不太一样啊?”
“不太一样?”
乔缬点了点头:“比如感觉自己现在很有力量……或者你眨眨眼睛,能不能看到什么以往没见过的东西?再或者有没有觉得能做到一些平时办不到的事情?比如隔空取个杯子什么的……如果感到困难的话也可以不用考虑得那么明确,把你能感受到的都说出来。”
顾九时瞅了乔缬一眼,发觉他难得收起了轻佻的笑,看起来并没打算戏耍自己。于是他又打量了一下黑衣的女性,对方依然表情淡漠,但她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好像的确也在期待着有什么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他闭上眼集中起精神,感受着身上每一处皮肉,聆听起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每一丝细微声响。借此机会他确实发现自己的左小腿连着脚踝有些以往从没有过的触感,正随着逐渐清晰的意识和下意识的动作逐渐传递到四肢百骸,他掀开被褥看了一眼,继而倒抽一口凉气:
“腿摔折了。”
三、
看在他们的确救了自己的份上,顾九时决定把这秘密吞进肚里,并且今后再也不考虑撵走乔缬的事情。在腿骨摔断的期间,乔缬每天都顶着自己的脸,拿着自己的工牌进会所打卡上班,再趁无人注意的间隙变换回去。“放心吧,需要谁在的时候谁就能在,非得同时露脸的情况下我会先保全领班你的。”乔缬这般打了包票,并在顾九时跟前展示了他的能力。尽管对方称此为高超的易容技术,但见识了全过程的顾九时觉得这绝不是简单的化妆本领,毕竟世上不可能有人在改变容貌的同时连着体型也变得与原来大相径庭——更何况乔缬每每动手前还要把眼罩下面的假眼提前摘出来,那景象看得顾九时心里发毛。
“怕什么?真想害你的话,我就趁你昏迷不醒直接用你的脸去借高利贷然后去澳门玩个爽,或者等挥霍得差不多了远走高飞。”起初顾九时出于强烈的违和感而拒绝让乔缬再变成自己,于是乔缬便毫不客气地抛下了这些话。“要不是你摔的那一跤我们早就打败那家伙了,也不至于埋伏在这儿。”
无法反驳的顾九时只得遵照对方的安排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并且任由这两个浑身谜团的捉鬼道士在自己家进进出出。他想了半天决定偷偷用捉鬼道士来称呼乔缬和出云——现在他知道了寡言女顾客的名字,也知道了对方来自日本,前些日子每天来店里一声不吭地坐着也是因为察觉了异常前来盯梢。他觉得反正都到中国干这行了,入乡随俗套个道士的称呼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每每想起她与乔缬这两个性格天差地别的人竟会是搭档,他就不由得心生诧异。
“对了之前听你们说,你们也是因为遇到鬼怪——就是那个什么访客以后才有了超能力?”现在他知道了那些不存在于自己常识里的危险玩意儿叫作虚异访客,也知道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撞鬼后幸运地获得超能力,更多的还是像他这样或者索性丢了性命的普通人。他本以为只是疲惫造成的肌肉酸痛和精神不足,正是被访客留下印记的反应。乔缬表示反正对方近期就会重新找上门来,不如就守在这里太太平平地侯着。在他替顾九时去夜总会打卡上班的时候,出云便守在顾九时身边照顾。
“我本人是这样的,听闻大部分同伴也都如此。”
“哦……那乔缬呢?我有点好奇,你俩谁更早开始做这行的?”在这期间顾九时发现,出云虽不善言辞,但为人温和,有求必应。因此他也逐渐敢于同对方交流起来了。比起话中带刺,总喜欢绕着揶揄自己几下的乔缬,他更喜欢这名寡言却诚恳的外国人。
“我做这份工作没有很久,是乔先生带我入的门。”出云答道,“我也时常捉摸不透他的脾气,但请相信他是真的为了顾先生您的安危考虑,还希望您不要厌恶他。”
“事到如今我当然不会再这么想了……只是有点在意,你看,既然知道了世上还有这么厉害又危险的工作,就忍不住去想一想,比如他的眼睛是不是就是被访客伤到的……诸如此类。”
出云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甚了解。“乔先生喜欢聊天,但很少提到与他自己有关的事,我只知道他在找一个特定的访客和一些特定的人。”
“原来如此……哎,对不起,我仔细想了下,虽然你们期待过我也能做到点什么,不过事实上哪怕真的做到了,我想我也没法加入你们。”他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希望能令出云听懂的同时,又不会引起对方的不快。“我一直都在避免会引火烧身的事。与其说在避免麻烦,不如说是不想被记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没打算在这地方干活。”
“每个人活着的追求都不同。”出云思考了片刻,倒是很认真地做出了回复。“您的想法没有错。”
“谢谢你啊……话说回来,只要觉醒了超能力就一定要加入你们的那个组织吗?”他见出云摇头否认,便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疑惑:“那么柊小姐为什么会选择和那些恐怖的东西接触呢,至少我觉得你不是很喜欢的样子。”
“报恩。”她轻声答道,继而起身。“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境遇不太好——我是逃过来的,乔先生收留了我,并且夸我有用,我便帮他做一些杂事。”
“杂事吗……”他想起那天对方抬手差点就割断访客喉咙的样子,不由得耸了耸肩膀。但想想负责自己这几日起居的也是这双手,就又觉得不应该对她抱有抵触。现在他们能和谐地在同一间屋内相处,至于对方究竟怎么来到香港的,等她哪天心情好了当故事讲出来那也无妨。
乔缬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亮,出云已经回了杂物间休息。顾九时的屋子里还有一间卧房,原本分给后者,但被以床上睡不自在的理由推脱了。“算啦,她就这样,偶尔会有些怪脾气。”乔缬对此意见并不大。不过顾九时觉得更奇怪的那一方明显另有其人。
看起来今天也不会有什么异样发生了。他看着乔缬毫无顾忌地拆开自己新买的毛巾,不由得想。要不是那天的经历,现在的这两人完全就像是找了借口来自己家里蹭吃蹭住的骗子一样。可每当想到自己见到过的怪物,他就忍不住非得等家里人全齐了才敢闭上眼睛睡觉。
要是能有个法子把这些事全部忘记就好了,他听着窗外逐渐响起的鸟鸣,悻悻闭上眼,顺手准备将被子拉过脑袋——就在此时他察觉到了异样。他的胳膊仿佛被另一只手拽住一般僵在半空中,冰凉的触感一步步沿着手腕扩散到全身。他想起身逃离,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他试着发出声音唤乔缬他们过来,却意识到根本张不开嘴。或许现在自己还能勉强撑开眼皮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但他又听到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绝不能这么做,毕竟此刻睁眼的话一定又会看到前些日子那张熟悉的恐怖的脸。阴冷的吐息落在耳边,他不由得心一横,将全部的力量用在了自己摔断的腿上。疼痛使他夺回了片刻身体的控制权,他惨叫一声,同时挣扎着整个人滚落在地。可随即他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攀上了咽喉,又越发收紧。
自己能做的一切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止不住地发颤,懊恼自己怎么就没能得到点能力。早知就不那么害怕麻烦了,他这么想着,有些认命地放弃了抵抗。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同时束缚自己的力量突然消散得一干二净,顾九时忍着疼痛转过身,正好瞧见人形的访客趴在地上,腐烂的脑袋被长发女性的右手擒住,死死地贴着地面;它抬手扭转关节,以人类做不到的角度抬起胳膊直指出云的咽喉,却很快又偏转了方向只抓到一捧虚空。出云麻利地从腰后抽出匕首,轻车熟路地切下对方的脑袋。访客痉挛了片刻,最终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彻底没了动静。
“谢谢。”出云说着看向门口,乔缬站在外侧,左边的义眼微微发亮。
“客气什么。”见敌人不再行动,乔缬轻快地走进来,他看看顾九时,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很快掏出手机对现场拍起照来。“难怪看中了领班……这个身体确实腐烂快到它可以操控的极限了,虽然可怜但还是找个机会烧掉吧。”
“啊……人类的身体?”顾九时反应过来,看向眼前已经变成两截的家伙,腿上的疼痛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出云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来。
“是啊。把人活活疼死接着就能接管原主人的身体,大概就是这样的习惯——访客消失以后味道可重了,现在我们要开始打扫,你要不先休息一下?我进门的时候稍微骗了一下大家的嗅觉,所以可以美美睡觉不用担心被尸臭影响——哦不过机会难得,你想不想一起来?”
顾九时看了看乔缬,看了看出云,又将目光飞快掠过地面。“谢谢你,不用了。”他有些脱力地瘫坐下来,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不喜欢麻烦。
四、
他们把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第二天早上乔缬还带了点酒和菜肴回来,三个人小小地庆祝了一下。这下顾九时知道为什么平日里的乔缬压根不怕惹事了——随便找个外人进来,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房间里曾经出现过一具被割了脑袋的腐尸。据乔缬说,哪怕警察带着鲁米诺试剂找到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判定不了什么。
不过顾九时还是决定尽快找个新的住所,哪怕要支付一大笔违约金,他也不打算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了。“其实你不用过于介意,兴许多睡几个晚上就把它给淡忘了呢?”反倒是乔缬觉得有些可惜,“违约金多贵呀……”
“算了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更何况我的记忆力好得很。”顾九时边说边把喝空的酒瓶收起来,“这些你明早去扔了啊——话说柊小姐怎么先走了?你们不是明天才搬回去嘛。”
“小云回去交差了,顺便帮我写报告。”乔缬说着拿起酒杯,自顾自地与他碰了一碰。“我这可不是偷懒,新人总得做多点活儿才对。”
“我看就是在逮着新人薅。”顾九时白了对方一眼,“对了,我听她说你和这些东西打交道很久了,而且你好像还在找一些特定的家伙?我不太爱管别人的闲事啦……访客这块我应该是没辙了,但找人……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也许我能打听到一点消息。”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啊——早说呢,没必要扭扭捏捏的。不过小云也是真够热心的,你俩这样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乔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继而笑出声来,看上去心情很好。“大概是十年前吧,除了我以外全家都死在了访客手里——哦对了,不只是家人,朋友同学老师,好像当时所有跟我家里关系好点的家伙都死透了。这事儿还上了新闻,不过后来因为牵扯到了这些警察处理不了的玩意儿,所以明面上到最后也只是个未侦破的悬案。那时我还小,后来调查到了有几个与这件事也许会有关联的家伙,所以想找过去问问话——顺带一提那个访客本身我已经自己揪出来处理掉了。”他语调轻快,仿佛只是在聊无关人士的家长里短。
顾九时愣住了,对方平日里轻佻随意的态度令他根本想不到,自己的随口一问会换来这样的故事。“对不起,好像让你想起不好的经历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无所谓啦,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与其在意死人,还不如多看看领班你这种活蹦乱跳着的家伙。”
“活蹦乱跳……算了,没有这事情的话,我可能到现在还挺怕你的。”顾九时回忆了一下,对于乔缬所说的案件,他倒不是没有印象——不如说只要那时候已经道上稍微混过一段时日的,就不会不记得这件事情。当时如日中天的帮会组织兴和会在一夜之间被血洗,除了首领乔怀雨举家上下以外,组织内稍微有些地位的干部及其家属,全都以惨烈的方式暴毙,几乎没有人逃过此劫。这件事对黑白两侧的影响都不算小,起初被当作组织间结仇后的结果,可无论警方甚至道上自行调查,最后都无疾而终。倒是从没想过唯一的幸存者正站在自己跟前,顾九时看向身边的年轻人心生感慨。他不知道乔缬身后那个专门处理这类异象的组织究竟有多庞大,但或许正是因为有它的存在,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才能在当下的认知里活到今天。“现在用你的解释去想那桩案子,还有你的事情就都差不多合理……咦?”
真的是合理的吗?
当时报道没有载明生还下来的人姓甚名谁,起初因为姓氏的缘故,顾九时自然而然地将乔缬与姓乔的那家关联到了一起。记忆逐渐清晰,他却越发感到困惑,他转而去打量对方的脸,试图将思路拼凑正确。毕竟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十年前的那个案件——那件惨案的幸存者——
“想到了什么吗?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的话,果然你是个聪明人,没趁此机会得到点什么能力真是可惜。”
“如果你是……如果你真的从那桩案子里活下来了……”顾九时觉得自己不能接着说下去,但他忍不住想要理清关于那件事的后续。“那你现在应该……不对,你当时应该……”
他说到一半,突然被乔缬用指尖抵住了嘴。对方没有用什么力量,却自然而然地把他准备说出口的话语止住了。“你记得的一切都对,你怀疑的那件事情也对。寂寞的时间太久人便会恋旧,虽然被告诫过没事少说几句,可我想着反正要收尾了,找个聪明人随便聊聊也无妨。”乔缬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继而亲切地勾搭过来。前一阵他们关系还没有这么融洽时,乔缬也曾对他这么做过。由于诅咒的根源已被清除,这次接触没有再令他感到疼痛和不适。“当初你踏空摔倒的时候扭伤了脚踝,不过为了在这期间更好控制你的活动范围,我就请小云直接折断了你的腿骨。我找了擅长恢复的人过来,明天你就能正常走动啦。”
“你说什么……?”顾九时一时间没能理解到乔缬的话语,他的目光落回到乔缬脸上,看到了与平日里如出一辙的盈盈笑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对这张脸这副表情怎么都喜欢不上来。他还想再问多问一些,却发觉舌根开始发麻,面部也没有了知觉,只有脖颈后忽然传来了足以剥夺自己全部思考能力的疼痛。
“抱歉啊,才治好的肩膀可能又得痛一阵了。”
五、
顾九时并不是很喜欢那个常被安排在大堂坐班的新人,即便把对方招揽进来的就是他本人。当初自己光记着经理让找个懂道上规矩又机灵会办事的人过来,但忘了将老实听话考虑这点进去——新来的家伙喜怒无常难以管理,永远保持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稍许话不投机便会把人打趴在地,可相对的又很懂在这来来往往的人中哪些自己招惹得起,哪些人又碰不得,导致对方虽嚣张乖戾却从未捅过大篓子。上头对杂工之间的矛盾不以为然,所以遭殃的永远是出来收尾的顾九时。
而且这家伙视力也不是一般的差——与其说看不清东西,不如说和盲人没什么区别了。本身就因为天生的疾病在亮处看不清东西,不知为何还少了一只眼睛,导致看个文档都几乎要把鼻尖贴到名单上,才能辨清楚当天预约过的客人姓甚名谁。他问过对方平时究竟是怎么维持日常生活的,得到的答案是用鼻子闻,和野犬区别不大。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难写的名……他嘟囔着在键盘上摁了好几次下翻,才顺利地在考勤上打下乔缬两个字。编辑完表格,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而就像是感觉到自己的视线那样,很快乔缬也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笑,还朝自己招了招手。顾九时赶忙装作没瞧见,把脑袋垂了下去。
前一阵顾九时因为不慎摔倒而崴伤了脚踝,在那之前有几名混混醉酒后赖在包厢不肯离开,当时他好言好语地劝了三句未果,还没来得及找帮手却见乔缬自己走了进来,并且随手抄起一旁喝空的酒瓶,径直砸到离顾九时最近的人的脑门上,碎玻璃伴着血滴溅得地毯上到处都是。“相同的话重复太多次就没意思了。”乔缬这么说完,将哀号着倒地的家伙拎起来,扔进其他人的怀里。当时他也保持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笑脸直到对方狼狈逃离,而后又十分自然地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漂白剂倒在地上开始拖地,嘴里还哼着歌。
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觉得在自己休假的时候,对方也估摸着像这样暴力制服过不听话的客人。混迹于夜总会的人们成分复杂,客人间时有口角乃至斗殴发生,对此顾九时的态度是闹完便算了,不要牵扯到店里,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正是因为听闻这家会所后面的靠山是当地大帮会之一。哪怕出了什么大事也不至于倒霉到自己头上,抱着这样的念头顾九时才想方设法混了进来。只可惜乔缬明显不这么想。
尽管令人头大,但既然上头都没说什么,留着也就留着吧,想找个机灵会办事的人也不容易——顾九时这么考虑着,却忽然感觉肩膀一沉。他抬起头,却看见乔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自己对面,那只一个月内起码掰折过七八条胳膊的手掌正搭在自己肩膀上。亏得趁腿伤在家好好休息了一阵,借此机会还把上个月因落枕而疼痛不已的肩颈给养好了,不然被对方这么一拍一定会疼得不轻。“你有什么事吗?”
“领班今晚空吗?下班喝一杯?”
“下班都凌晨三四点了,想喝酒就自己去。”顾九时边说边摇摇头,“我岁数大了,动不动就胳膊疼腿疼的,没精力熬到天亮。”
“这样啊,好可惜哦。其实偶尔和朋友一起放松一下对身心都有好处。”乔缬轻快地说道,尽管话语里带着可惜这样的字眼,但他的语气倒是没什么遗憾的样子,转头便回了原本的位置。
顾九时拧起眉头,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和乔缬成了朋友。不过游走在九龙的灰色地带,性情古怪一些也情有可原——好歹平时揍完人之后,乔缬还会嘻嘻哈哈地给自己赔不是。或许真的放下成见,哪天小酌一下也无伤大雅。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不远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响动,他顺声音来源望过去,门童正招呼着一位独自前来的女性进来。
个子高挑,一身黑衣,这样的客人平日里倒不常见。她面无表情地进门坐下,点了一份昂贵的酒水。顾九时偷偷打量了一下,捉摸不透对方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既不像来玩乐,也没有在等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她朝顾九时的方向抬起头,竟出人意料地向自己挥了挥手。顾九时诧异地呆愣片刻,也不得不礼貌地微笑致意——既然有高消费也不惹麻烦,那放着不管便好,就算有个万一,估摸着乔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只是那双金色不似人类的眼睛盯得他微微发怵,令他不由觉得,如果能避免扯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