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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鱼在哪——
这是御茶子进入水中时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驱使她像所有没有双目失明的普通人类一样睁眼——除了视网膜上那片朦胧的深蓝以及几个可能是她伙伴的色块,她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无处不在的水流当即就对这个不懂得水下世界逻辑的陆上来客施展了威压,水粗暴地挤向她裸露的眼球,在刺痛传来的一刹那,她的眼睑立刻像受惊的贝类一样紧紧合拢,只留下一小串惶恐的水泡挂在睫毛上。除了眼睛,她的口腔和鼻腔也为了保持干燥而紧闭着,但合拢不了的耳道早就遭受了入侵,任何传入的声音都裹满了水,遥远、虚幻、模糊、失真,被拉扯着沉入脚下的虚空……
光有“我一定做得到”的愿望是不行的,不听使唤的身体甚至让这愿望变得更加荒谬了,感官被水肆意摆布和剥夺的她找不到同伴所处的方位,听不清他们的呼喊,但这些甚至都不是最大的麻烦:随着自己的挣扎逐渐流失的氧气才是。她并不擅长憋气,她甚至不敢估计自己还能呼吸多久,她只感觉某种不可直呼其名的巨大阴影从水底浮现将她笼罩,穿透她的皮肤和肌肉一路钻入骨髓,古老的恐惧在其中冉冉升起,一点一点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怎么感知?怎么交流?怎么才能完成这场狩猎,怎么才能在这水中活下去?她陷入了彻底的无依无靠,连可以踩住的地面都没有,眼下似乎只有手中双剑的触感是真实的,是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睁眼!”
她照做了。御茶子从来不会违抗她领队的命令,尤其是她在看到对方因为开口喊了自己这一次,甚至没被自己听到的更多次后被迫吞入了不少水时。歉疚驱使她忍下水流冲击角膜的异样感,划动着四肢靠近他。鼻腔里的空气还在减少,她绝望地想要上浮,想要深呼吸,觉得自己随时都会眼睛翻白然后死掉,她在紧紧盯着他的脸看时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的表情和动作有多扭曲,直到一个小小的球形物体突然砸到她的鼻梁上:她还没顾得上慌乱,就感受到那股对空气的渴望极大减少了——那是一颗可以补充氧气的酸素玉,梅露辛在前去追踪云锦龙之前留给他伙伴们应急用的道具,水中闭气时的佳宝。看到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加拉哈德便用手指在嘴边画了个“×”,又指向了他的另一只手,比了个“OK”的手势。御茶子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在水下交流不用语言才是明智之选,接下来他会依靠手势向队员们传递讯息。刚刚没了影的布莱文这时从一边长势遮天蔽日的红蒂藻丛中钻了出来,她伸手在颈部比划了几下,又指向一长串藏在那些藻类中的气泡,竖了个大拇指——“喘不过气的话,就来这里”,平日里就很擅长用肢体语言表达情绪的她很快就对这种手势语言无师自通了。
虽然光有愿望的确是不行的,但自己能信任和依靠的远远不止手中的双剑——御茶子眨动着逐渐适应了水压的双眼点了点头,跟着他们潜向光照渐暗的更深处,那里已经传来了染色玉独特的味道。
——梅露辛向来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海民的血脉让他在水中来去自如,最先抵达幽暗的水底,并发现了败逃至此的云锦龙。他当然明白这样会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但他不带片刻犹豫地掏出了染色玉,然后在它划出轨迹,命中目标,四分五裂,逸散出刺眼色彩和刺鼻气味的一瞬间拔出了剑,准备迎战——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相信自己手中的武器,也相信同伴们很快就会循着他留下的记号赶来——他们也同样相信着自己。
水下才是云锦龙的领域,鳞片能够一直保持湿润的它以手鳍,尾鳍轮番制造闪光,令威胁到它的猎人无法近身,又在他好不容易拉近距离时试图以全身力量发动撞击。如果在陆上,梅露辛也许会感到力不从心,但水下同样是他的领域,这些手段对这个老练的海民猎人来说不过是些小把戏,他在每一次释放闪光时拉开距离,又在它喘息的片刻刺出手中的剑,就这样巧妙地与云锦龙周旋着,将它往浅水区引去,直到无意间和同伴们对上目光——云锦龙弄出的动静太大,他们甚至不用特意跟着染色玉的轨迹行动,仅凭在远处所见的闪光就一路追了过来。一旦成功会合,便没有谁阻止得了他们约定俗成的狩猎。
虽然不便开口说话,但加拉哈德从来没有忘记在舞动操虫棍进行挥打的间隙对着下方的伙伴打出手势;体力充沛的梅露辛自愿成为了领队的传声筒,与此同时他的盾与剑不断在进攻与防御的连锁中蓄积能量;布莱文专注于抓住机会对鱼龙的头部实施一次又一次血肉横飞的斩击,而御茶子尽量让自己呆在靠近它尾部的地方,随时准备找机会钻入它腹部下方的那个死区——这也是梅露辛的经验之谈——这样就能剖开它的肚子,按照约定把里面的水袋扯出来剁碎,其他的内脏也不放过最好。她的双剑中蕴藏的麻痹毒刚才已经发挥了作用,在云锦龙抖擞浑身鳞片准备又一次释放闪光的危急时刻牢牢控制住了它。她忍住没有张嘴喝彩,只是和同伴一起投入到了新一轮狂热的进攻中:为了克服水体的阻力,她的每一次挥击都比往常用力许多。堪堪黏连在肉上的鳞片在须臾之间就被刮下,被混乱的水流远远带走;血沫夸张地从伤口中冒出又与水融为一体,粘稠,腥臭的红色同时刺激着她的视觉和嗅觉,但她对此不管不顾,冷水无法浇灭她体内搏动的炽热火焰,她的体能早就在不间断的进攻中全部解放而出,以耐力作为燃料缔造出致命的战舞。纯粹的狂喜完全充溢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当那鱼龙以前所未有的剧烈频率扭曲着身体,制造的湍流和浊沫使她难以近身时,她心中产生的非但不是危险的预感,反而是【找机会靠得更近,就此了结它的性命】的念头,高度专注的双眼中也只剩下赤色的泡沫背后翻腾的巨大影子,而不是领队示意他们后撤的手势,直到梅露辛那被鳞片疯狂击水的哗哗声搅得稀碎的呼喊声传入她的耳中:
“小心!快离远点!”
她在错愕中想要转头,却只听得一声巨响。一柄无形的利刃瞬间贯穿她的颅骨,戳破她的耳膜,挑断她的视神经——
下一秒,一切都被纯粹的白色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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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茶子从地面上站起了身:但她有些站不稳:她腿上的血管正泛着青色,微微颤抖着。
她还是感觉肚子里有脏东西在蠕动,随时准备涌出她的食道,鼻腔甚至泪腺,嘴边也确实残留着一些没擦干净的呕吐物:她现在的状态可以说和【干净】这个词一点也不沾边,血和水混杂的锈味早已渗透了这个脏兮兮的小猎人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轻而易举地抹去了她身上原本那股淡淡的香气,不管不顾地穿透她身上暗沉的皮革防具和裸露在外的皮肤,蛮横地往外扩散。
她并不是那种容忍得了“身上沾满了除血以外的脏东西”这种境况的人,但就在不久前,她进行了她猎人生涯中的第一次水下狩猎,只不过没有初次尝试的惊喜和热血沸腾,甚至连入水这一选择都不是百分百出于她自己的意志。深水——那是与温暖和安全的概念完全相反的地带,充满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寒冷和惶恐,初入水的她甚至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能信任的只剩下手中双剑的触感;而在她好不容易夺回对自己身体和感官的掌控权,拼命挥动着双剑试图以此将受水流摆布的恐惧感连同猎物一同斩碎之时,她的意识却在一声爆响过后像泡沫一样破碎,飞散,被水簇拥着沉入黑暗;水环绕在人体周围时是软的,但进入到不该进入的地方时又硬得出奇,即使睁开双眼时能感受到久违的地面的托举,却还是怎么也赶不走体内那股生硬的痛感:它将她折磨得丑态百出,她最忌讳的失控感化作苦涩的眼泪和腥臭的呕吐物从体内涌出来,她恨死了沾在自己身上的这些脏东西,这些黏腻的带血的秽物,它们只是挂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无声地讥诮着她有多么幼稚、软弱、无能、除了拖后腿外别无擅长之物——她最恐惧的事情发生了,而且【已经】发生了,而她不能放任自己这样下去,放任这些东西玷污自己的猎人身份,于是她紧握着这股恨意,逼着自己动起来,逼着自己站直身子,逼着自己再次拿起双剑,逼着自己面对她的伙伴们。
——他们远远没有她这么狼狈,但状况也算不上很好:水珠正一刻不停地从男猎人们盔甲的棱角上滑落,虽然盔甲不会像布料和皮革那样因为遇水而发生明显的变化,但别的东西会:加拉哈德似乎从来没被弄乱过的头发现在也服服帖帖地一绺绺趴在他额头上,而梅露辛——他的状态一直以来都是这四人里最好的——垂在脸侧的黑发在浸了水之后反而更加柔顺乌亮了,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某种海藻。布莱文的衣物早就被血水泡得透湿,原本看着毛蓬蓬的大个子也一下子缩了水,但是她跑过来给了御茶子一个湿漉漉的拥抱:即便如此她怀里依旧是暖洋洋的。御茶子甚至没有表现得像往常一样那么不情愿,她把脸埋在对方胸口的时候悄悄吸了一下鼻子,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把脏东西蹭到了对方身上,于是便慌忙挣脱她的双臂逃走了。现在这个年轻猎人的不安即使是块石头都感受得到:她仍旧在迫切地想做什么来挽回自己刚才的失误,这种焦虑在她终于回想起什么,跪坐下来掏出砥石时才得到缓解,但痹鬃龙双剑的刀尖刚一擦到那石块,她便又止不住地开始咳嗽。
“别太自责,你第一次下水,已经做得很好了。”梅露辛像刚才一样抚着她的脑袋,直到她紧绷的肩逐渐放松下来,咳嗽声也停止了:这一次她幸而没有继续咳出满是血丝的脏水。
“我们快点继续狩猎吧,”她恳求道,“可以吧,可以吗?”
“领队说了让我们重整态势。我刚才用染色玉标记了云锦龙,随时都可以追上它,不用着急。”
加拉哈德正在不远处擦着脸点头。御茶子的目光游移着,从她面前可靠的海民同伴,再到他们领队那张沾着水珠的脸,再到正在像只大型犬一样甩着身上的水的伙伴,最后又兜了个大圈回来:她似乎还想辩解什么,可最后还是放弃了,只是垂下头去心有不甘地磨她的刀,力度极大,声音极响,直到那刀锋在日照下亮出似乎能把直视它的眼球整个切碎的寒光。
“好了,可以了,我要去杀了那条鱼,”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我一定要——”
“不用。”
“啊?”在御茶子来得及对领队说出的那两个字作出任何反应之前,布莱文诧异的声音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不把它剁碎了难道还能便宜它不成?”
“其实它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刚才它的那番动作,与其说是想反抗我们,更不如说像是拼了命地想逃离我们,没发现吗?”
虽然这样做很不堪,但御茶子还是开始回想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最后景象:云锦龙体表的鳞片已经受到了相当可观的破坏,以至于它在水中的每一次扭动翻腾都会将它周身的水体变得更红、更腥、更浑浊,与其说是在做攻击的准备不如说像是在绝望地挣扎。鳞片的大量剥落意味着它制造闪光的能力也会相应被削弱,这也是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抓住机会冲破那股包围在那鱼龙周身的浊流然后乘胜追击夺它性命的念头,却忘记了怪物的生命力远比经验尚浅的她想象得强韧,也忘记了她刚刚适应水下作战的身体还不具备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规避闪光的能力——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一记放倒了她的爆闪可能也正是云锦龙能使出的最后一次爆闪,是它为了活命而亮出的底牌,这至少证明了她先前那阵疯狂的进攻没有落空,她身上沾满的血水,吸入的血水和呕出的血水都不是毫无分量的东西:她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
“所以才说它不会再有下一次逃跑的机会了吗……”
“是的。对我们来说,只剩下收网这一步了。”
“收网?意思是要捕获它?”
“没错,就像我们一开始做的那样,用陷阱——”
“如果在水下的话,落穴陷阱是行不通的,得换成麻痹陷阱。”梅露辛补充道。
“谢谢提醒,萨图雷特。”加拉哈德捋正有些散乱的发丝,“拿上麻醉球,伙计们,尽量丢准一点。”
于是他们又一次出发了,目标明确,步履坚定,那个曾经站在岸边犹豫的人甚至第一个跳入了水中,她的同伴们几乎是担心地迅速追上了她:多亏了梅露辛高超的染色玉投掷技术,这次他们没花什么工夫就跟着染色玉在水中留下的痕迹追上了他们的猎物,它正在水中一动不动地休眠——这坐实了他们领队的判断,它的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如果是在岸上的话,他们中的某些人也许会选择放下大桶爆弹把它本就皮开肉绽的脑袋炸个稀碎,不过他们的领队抢在任何人打断猎物平稳的呼吸之前下达了指示。
“待命”,加拉哈德没有握住操虫棍的那只手伸出,五指张开微微摆动着,在确认所有人都看到之后,他拿出了陷阱装置:看上去不起眼的雷光虫体内却蕴藏着力量惊人的蓄电素,用它制成的麻痹陷阱可以放倒大部分皮糙肉厚的大型怪物,当然也包括眼前这头身受重伤的鱼龙,即使在水中,它们依旧能发挥不俗的威力: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在将上下浮动着的装置放下之后便迅速后撤。一经水流激活,刺眼的电光就从装置中喷出,钢针般的电流瞬间扎入了云锦龙体内,穿透它的鳞、肉、骨、神经,将它生拉硬拽出那并不愉快的浅眠,迫使它面对和深水一般冰冷的现实,在最后的挣扎中迎接它作为猎物既定的命运——
此刻,他们已经不需要任何指示了,就是现在——
不知是谁紧张过了头,在云锦龙被麻痹的瞬间,一连有三颗投掷用麻醉玉飞了出去,又在那鱼龙身上接连爆开,红色的微尘立马开始随着水流扩散。在猎物的双目停止转动时,猎人们也不得不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开始上浮,免得他们自己也被那里蕴藏的强大睡意侵袭:他们头也不回,逐个冲破水面,攀上河岸,直到踩到坚实的地面,才终于回望那已经被他们前前后后搅得天翻地覆的河流。虽然他们的战场已经远在他们的视线之外,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看似清澈的浅层水体之下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追踪、围猎、砍杀、反抗、收网——
一场并不完美,但已经成功了的狩猎。过不了多久那头身体失能的云锦龙就会自己浮出水面,而他们要做的就是迅速赶回杜尔萨拉,赶在其他大型怪物之前召集人手带回他们狩猎的战利品——不是零零星星的素材,也不是一具终将回归自然的尸体,而是一整头活着的大型怪物。
骑着疾驰的骏羚,御茶子感觉周围高速移动的景色变得和她的精神一样恍惚。
“这样就,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和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自己以为这一切会干劲满满地开始,最后轰轰烈烈地结束:结束战斗的自己浑身是血,俯视着猎物的尸体,然后满意地笑着摸出那柄剥取小刀,狠狠扎下——不过,在自己意外昏厥之后,这样的幻想就不复存在了。想在面对猎场上的变数时永远掌握主动权,她要学习的东西还是太多了,太多了——
“是的,这样就结束了。是不是比再进行一番你死我活的战斗要轻松得多?”
“……嗯。”也许是太累了,她的回应声在晚风中显得太过轻微,转瞬间就被吹散了。
虽然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但轻松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对吧?她默默抱紧了赤风的脖子,惊得它打了个响鼻。真正的狩猎生活和自己的幻想一定是有出入的,本来就是这样……在她完全想通之前,骏羚们已经沐浴着霞光站在了杜尔萨拉的村口。
“噢噢……天快黑了……”
“还是挺快的,如果没有萨图雷特的话,也许我们没办法在一天之内就搞定它。”
面对领队的嘉奖,海民猎人脸上没被面罩遮住的部分流露出一丝腼腆的神色。
“能像这样帮到大家真是太好了……武器需要我帮忙拿着吗?”
在水下作战的确不算容易,除了对此得心应手的梅露辛在跳下骏羚后仍然健步如飞,另外几个人只能堪堪跟上他的步伐,即使是精力一向最旺盛的布莱文此刻也面露疲态:在同伴那温和的声音勾起了她关于亲人的回忆后,她在取下背后的剑递出去时甚至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句“好哦!谢谢老爸!”。
“嗯……?”接过轰龙大剑的梅露辛冲着她疑惑地眯起眼睛。
“啊!不好意思!我……”她在感受到到其他人投过来的诧异眼神后才意识到造成了误会,“就是想起老爸了,一下子就……”
“没想到第二个受害者是梅梅吗?布布她上次还喊我妹妹呢……”
“噢噢?!茶茶妹居然还记得啊!”
“……”御茶子面红耳赤地把头转了过去。
“我以为大家都要累垮了,看到你们几个还这么有活力我就放心了,”加拉哈德忍不住笑了,“那我们晚点老地方见吧。这次谁占座,还是绿川来吗?”
“我没问题……啊!布布,信!”
“等我回房间拿!御茶茶你不许一个人就把信寄走!”
“那你动作快一点啦……唉?这就走了?跑得好快……”
“那个,布莱文,你的武器还在这,别忘了拿!”梅露辛难得地在这种公共场合声音高了一回。
“我知道的啦————————————”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