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姑且不知道伊曼在被飞来的三个雪球分别砸中面门,肩膀和肚子时的想法,瓦尔登就已经将更多的雪球丢了过来,好像一个人形的网球发射器。伊曼没法反击,他手里没有雪球,他能做的只有尽力闪躲,但在瓦尔登将他多得快抱不下的雪球库存清理干净以前,伊曼已经被挂成了雪人。愤怒的人面色发青,也可以说是发绿,他宁可按下不表,哪怕瓦尔登说给他身上挂两条彩带他就可以扮演降雪的圣诞里温馨的家庭圣诞树。书屋大半的访客都在这儿了,尽管有人将同伴按进雪堆里,有人挥舞着沾满可疑红斑的铲子和福克西亚亲笔签名的西葫芦烹饪全集,伊曼仍旧坚持他的底线。他拍掉身上的雪,拿起一把被遗弃的铲子开始工作,机械的体力活,他将瓦尔登砸出来的雪球重新推回桥边压平,雪块堆得很高,近乎要形成另一座桥梁。与此同时他的下属忙于制造更多混乱,还抄起一个小铁通扣在脑袋上充当头盔,在混乱战场的最中间冲锋陷阵。有时他是一个好帮手,有时候伊曼宁可他踩到冰面摔断手——要是此事不会影响到修复工作的话,图书馆里可寻觅的东西太多了。瓦尔登吵闹着说这属于过量加班应该付双倍工资,不过他对旧物件的兴趣不低于伊曼的。
若说的戏剧化一些,中年人和这个矮个头的相遇是无数可能性的汇聚点,伊曼未曾料到他的展会中会闯入一个不请自来的喧闹点评家,瓦尔登没有想到这名看似严厉不通情理的老板会仔细聆听他的演讲,从某物的年代判断失误到修复的手法不够仔细而导致器皿表面的花纹错乱,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挑完了所有的毛病,亦给予不少赞美之词,二者在飞快地诉说中相互交错,穿针引线,历史的辉光此刻在他眼中闪烁。不过一个坚持规矩的人不该如此善待一个生命力旺盛到野蛮的生物,瓦尔登敏锐地意识到这点后聪明地没有立刻点出。彼时他未曾知道伊曼年轻时的功绩,他的手臂里骨头上的那一条裂纹与纷争无关,只是孩童时代向上攀爬时留下的不幸纪念品。一度他近乎和瓦尔登一样活跃,倘若二人在二十岁方才成年的年纪相遇,偷鸡摸狗兴许会成为一件重要的共同爱好,然而伊曼逐渐学会保持沉默与距离,瓦尔登似乎能年轻至四十八岁,其后的事情两人都无从知晓。
回到书屋后两人都各自回房间换掉湿衣服,接着话题回归到此行的重要目的,研究与工作。瓦尔登随身携带的工具不算复杂,但也足够让他把钟表拆开给老旧零件重新上油,实际上他可以用更简单的工具完成这件事,比如一根足够结实柔韧的铁丝。还有一箱从角落翻出来的沾着蛛网的旧货,福克西亚对仓库中杂物的去向并不在意,瓦尔登说他从零件里看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从便于使用的和耗时更长更加奇妙的,奇妙或许是指演出台上表演快速逃脱用的水箱,虽说魔术师的表演很重要,但一个能让魔术师在被铁链束缚四肢的同时从内打开的道具更加重要。书屋里充满旧货,他说,旧东西是历史的骸骨,破箱子也可以是不死的记忆,只要它没被水泡烂也不被虫和老鼠撕咬成碎片就行。说话的同时他手中拼凑出一个可以通过压开关张开闭合的小玩意,伊曼用无声的凝视要求他做出解释。
这是个雪球制造器!瓦尔登讲解道,我们只要把它打开,插进雪堆里,就可以立刻得到一个足够结实的雪球。说着他立刻出门开始实践,速度惊人地团出一个个雪球胡乱向嬉笑着的访客投掷,伊曼选了个离他足够远的地方。在被雪球袭击以前伊曼正研究着一个被遗弃在桥边树根处的铁铸摆件,它的长度和他的手掌差不多。他思考古物和前不久才经历过彻底翻新的桥梁,想到聚光灯从三个不同的方向照向玻璃展柜内的金色杯子,杯上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和几颗作为点缀的玛瑙,瓦尔登曾把它自三片碎块重新拼成完整的展品。他在伊曼的库藏中挑选,把破碎的器皿放在办公桌上,较为完整的在地上码成两排,按所含价值分类。两人都一眼瞧上那破损的杯子,伊曼相信杯中曾装满献血,一个来自雨林的部族取少年少女的脖颈血装满金杯献给神明,杯子上的雕刻揭露了他们的身份,简陋的雕刻手法和昂贵的石头又暗示着他们所处的年代。新祭司把自己的血滴进杯子。那肯定是种不可能放置在文明社会的教堂的仪式,因其信徒嘲讽天堂地狱也嘲讽虚无的轮回理论。隐约嗅到的一丝积攒数百年留下来的血腥气味让策展人着迷不已,修复师的眼睛盯着裂痕,脑中构想了一个完美,省钱且迅速的方案。
瓦尔登拿起工具箱,听到里头有什么东西在乱撞。伊曼嘲笑说可能是他的黄铜锤子终于成精了,不过并非瓦尔登料想过的那种,变异的锤子仍不会代替他的工作。他说话时努力压抑住嘴角的笑容,像是不经意般看着窗外逐渐步入夜色的雪景,院落里踩着一片片脚印。瓦尔登惊呼一声,箱子里跑出许多从冬眠里解冻的灰绿色小蜥蜴,壁炉的暖意让它们误认为春天已经重新来临。小蜥蜴爬到瓦尔登的手上,再向上,停在套了围裙的衬衣肩膀处,可能是那儿比较方便落脚。他一时弄不清这是单纯的温度变化引起的错乱,还是这些生物历经某种奇妙魔术,比如血液浸泡等难以想象的戏法,还是伊曼在他的饮料里掺了类似多尔蒂红酒的古怪饮品,喝了后眼前会有小动物跳舞。伊曼眼睛瞧着玻璃窗,外面除了白色只有雪地上生长的乍一看颇为骇人的红色藻类,在经历简单清理后暴露在地面上,他用平板的语气说道:听说小动物会把最先看到的视为母亲。
那你可以来当父亲,想想看啊,老板,单亲照顾的蜥蜴多可怜,你至少得把加班费补给我吧。他边说边把蜥蜴摘下来丢进一个光滑的烧瓶里,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它们都烧焦和其余生物的血肉混合。接下来他在瓶子上蒙了一层纱布,用皮筋固定,免得蜥蜴爬得满屋子都是。道德难题就交给下一个走进房间里的人,是想办法解决蜥蜴可能带来的问题还是干脆解决这些蜥蜴。
追猫咪之日
他必须醒来了。眼球湿润,枕头下陷,被褥仍带着一股阳光和灰尘的味道。他从宽敞的单人床上坐起身来,窗帘和窗户已经被打开,阳光恰好落在他脸上,窗外是夏天,花园里的草坪刚被修剪过,红砖围墙外是一条无裂缝的柏油路,墙边种满白色山茶和浅黄的重瓣玫,蜜蜂在枝叶间穿梭,绿闪蝶落在半开的花苞旁边,翅膀上跳动着磷火。房子位于城镇边缘,更远处只有英格兰的起伏田野和立在更遥远的农场里的磨坊风车,一条铁轨与正在铁轨旁悠闲低头吃草的绵羊。一只硕大的,黑白色的鸟一动不动地落在窗台上,坦帕斯特挥手把它赶走。他不喜欢这些睁着圆眼睛的小生物。但在离床铺不远的书桌上,有一只猫趴在软垫上酣睡。它背后是一张相框,三人家庭合影,他没有兄弟姊妹。邮箱里有信,母亲寄来一张充满法国浪漫风情的,铺满梧桐树和倾泻而下的紫藤的景观明信片,背后附几句叮嘱。另一张来自塔拉。她们为什么都这样喜欢明信片?他把一张伪装成明信片的纸条和一堆杂物一起丢进垃圾桶。在这段时间里周遭一片宁静。
客厅里原本放着座钟的地方被一个玻璃柜取而代之,里面挂着按等级自低到高排列的勋章,肯定不是他自己这么安排的。电视机里播放着喜剧节目,一个小丑在舞台上打转,做一些愚蠢可悲的动作,另一个更高大的小丑将他从独轮车上踹了下来。手提匣子似的广播和报纸里都没有算得上可读的消息。抽屉里有一个装满绷带卷的医疗箱。书架上摆着一些用以打发时间的书本,还有一些不止如此的,他总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才能打开它们。不是现在。他审视着房子里每一个熟悉且陌生的摆件。在他再度走过卧室房门口时,猫醒了过来,跟在他脚边。他没有理会它。
他从橱柜里许多未开封的酒瓶中找到一罐速溶苦咖啡,搭配面包和培根煎蛋应付过早餐。应该是早餐。他坐在桌边,无所事事,心想自己可以出门散步,去看看身后城镇里那些同样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回忆一下过往;还有那些忙碌的小贩,面包房的厨师不到凌晨四点半就回到工作间炸甜甜圈,糖果店要等到学生放学才开门。他发现墙边还立着一个铁皮糖罐,他不会买这种东西回家。包装上说里面装的是巧克力味的太妃,有少量红酒夹心,不应该给未成年儿童实用。里头是包装各式各样的小点心,从真正的两端拧着蝴蝶结式塑料皮的夹心糖,锡纸包裹的廉价巧克力和几块未包装的,碎出许多粘在手上的白粉的方糖。他把罐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倒在面前,它们碰到桌面竟然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发出钢铁似的声响。在他手中,每一颗糖果都是相似的沉重冰冷。
先生——
门被胡乱敲了两下,多数士兵不懂得也记不住传统礼仪规范手册,上尉很少在意,他总要担心更重要的东西。进来,他问:有什么事?
您的猫跑到帐篷里去了,我们抓不住它!
我的猫。他缓慢地重复了一遍,把手里擦拭得锃亮的刀子先放回桌面。我没有养猫。坦帕斯特说,心想该为了荒诞的恶作剧让面着这个生涩又慌张的白痴去熬夜挖两天战壕,他看起来还不怎么熟悉自己的声带和四肢的用法,可能是几个年长的士兵想要耍他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来敲门,相似的蠢事总会发生。然而对方没有夺路而逃,仍旧坚持道:请您跟我来,那一定就是您的猫。
好吧。他示意对方带路。紧张的男孩戴着一顶没有任何特色的帽子,脸被帽檐下的阴影挡住,身穿军服,正如几十几百个曾横倒在上尉眼前的尸首相同,在死亡以前没人会留意到他们,在死亡以后无人知道他们的名字,火光如利刃,盘绕在烟灰构造的死神身边。此刻他身边没有火焰,仅仅是无数颜色灰扑扑的沾满污渍的帐篷,门帘下有人进出。医院在更远的地方,以免受子弹劫掠,但有些仍会被空袭夷平成碎烂的废墟。终点是一间医疗帐篷,散发出比消毒水味儿更加浓重的呕吐物与烧焦皮肉的气味,他侧身让拿着针管的医生先一步经过。止痛药接近于一剂毒药,镇静效果出色,带来意志力难以抵抗的上瘾性,尤其是对那些已经无药可救但无人施舍其终结的半死者而言,生活除了在注射后做梦,就是呻吟和恳求着等待下一针。护士正用未经正式消毒的尖锐长刺将止痛药抽进针筒。
这里应该有一个用黑布子蒙起来的神像,他想到。在明朗的日子里,神像在医院的角落里积灰,然此时正是祂派上用场的时刻。自然没有,一个满脸缠绕着绷带的人死死抓着一个十字架,他无法哭泣,盐水会让他的伤口如火燎般重新惨叫起来。越过一整排病床,他看到了那只猫,它趴在一张床底下,舔舐爪子。它的眼仁放大,变成圆形的,近乎看不见它的眼白。猫的眼睛是将焦黑的皮肤割去,露出下方不受保护的肌肉组织时会看到的颜色。出来。坦帕斯特说,知道这是无用功。猫无动于衷。他瞥见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正看着天花板,似乎全然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也不知道床底下藏着一只猫。他的平静时如此自我和麻木,正如弹震证初次发作,思维被关在狭小黑盒子里听着难以辨别的躁响,起初像通讯器信号不好时发出的杂音,逐渐拉长,变成一道和手术针一样锐利的尖叫刺穿耳膜。
他的脸上没有疤痕,尚有一对绿眼睛。伤疤尚未给予他残酷的品德和愤怒的仇恨。他那只空眼眶重新燃烧起来,刀子正插进破损眼球和眼眶间的缝隙将前者重新挖出来。猫跳到枕头边上,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猫应该有表情的话。
坦帕斯特不喜欢猫,喜恶是天生的,动物毛皮的触感只会让他想到干枯的苔藓。然而在错误的记忆里,猫时常露面,梦境给予了一段相似又历经篡改的记忆,似乎他无意间在睡梦中翻阅记忆的同时有人正在耳边轻言细语。或许在十二三岁的年纪,从巴士停靠站点徒步回家的路上,他方才与同伴分别后看到一只猫站在一户人家的高墙上。不知怎的这条街巷的花园围墙垒得格外高耸,顶上拉着荆棘般歪扭的铁丝网,砖墙偶尔被上锈却仍旧牢不可摧的围栏替代,一个小孩儿趴在围栏边上,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想向外抓。对侧院子里有一口窄的惊人的井,这条街道上唯一半完工的房子历经错误规划在草地上留下一个空洞,又或者这个空洞导致它的残缺。他走过去看,却发现井里没有水和黑暗而是闷燃的火焰。猫耸起脊背向前一扑,咬住一只在荒草地里寻找草籽的小喜鹊,疯长灌木丛和挂在枯萎苹果树上的寄生植物里藏着的鸟雀受到惊吓,纷纷向天空逃去。天空永远明亮刺眼。阴天自然很多。可他记忆里更多是闪烁的蓝色,父亲把车子从车库开到家门口,母亲将野餐篮放在后座。待他成年后灰蒙蒙的天空逐渐将晴日顶替,起初他惊奇又有些得意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光景,好像压在头顶上的积雨云真的如想象中那般轻飘,那般一手伸去就能刺穿似的。
猫吐掉挣扎的猎物,它扑腾着翅膀,胸口有一对尖锐牙齿留下的血洞,羽毛脱落。猫不会吃鸟。坦帕斯特不想理会猫也不理会鸟,但那垂死挣扎时的哀声又吸引得他向前两步。猫忽然跳起来,以动物不该有的狡猾在他的手心抓出一道深重的伤口,顿时间血流不止。他骂了一句。长毛的动物转身向屋子跑去,越过从未镶嵌玻璃的窗框,消失不见了。
真见鬼,他现在得去抓一只猫。门一推就开,他走进水泥色的室内。窗台上有一只玻璃花瓶,装着清水,离奇地闪烁着格格不入的光辉,刻意得好似一个失败的隐喻。头顶还是未被覆盖的钢条支架,铺了一半的地砖上覆盖满尘土,留下了猫的脚印,带着些许不知是从他身上还是喜鹊身上剥离出来的血液。坦帕斯特顺着脚印走上阁楼,梯子不知被何人放下来了。阁楼没有窗户,阴暗得近乎地窖或地下避难所,边上支撑着一张铁板搭成的小床,一架上挂一件厚大衣和一副皮手套。墙壁仍是水泥原本的颜色,带着粗略涂抹的印痕,颜色最薄处隐约露出下方砖块的凹凸,缝隙如皮肤下的血管一样模糊的呈树杈状相交错。那一秒钟他听到了房子的心跳,心室的出入口已经闭合。一个屏幕破裂的旧电视,一个打开后跳动着代码长音短音的金属匣子正在打印一张信纸,抽屉里有枪与刀,记忆里唯有阵痛和废墟。他拉开抽屉时的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将它掀翻在地,抽屉里码着的三盒半子弹摔得满地都是。熟悉的5.65毫米,未曾使用,尚在等待。猫从床底下钻出来,嘴里叼着另一颗子弹,她把它放在坦帕斯特脚边。仍带着硝烟和烧焦血肉味道的小物件在地上黏糊糊地滚动,宛如新生的裸鼠或刚割下来摆在铁托盘里紧挨着消毒水和镊子的肉瘤。在它滚到撞上鞋子前他踹了它一脚,子弹如顽皮男孩丢出去砸邻居窗户的石子儿一样撞破黑暗。他俯身去抓猫。
猫比预料中温顺,它不是纯黑色的,毛发里藏着金色的短卷毛。它用生柔软倒刺的舌头舔他的脖子,触感很糟。
他把它抱出院落和帐篷的门。既然门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那究竟是哪一扇门,长成什么样子的门都并不重要。地面,天空与空气亦不重要。他感到疲惫。猫转身跑走了。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也没有喊她回来。猫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生物,在走进每个梦境后必然会看到的微笑的说着古怪顺口溜的猫,它总会回来。
他坐在军官俱乐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上,死者在他对面饮酒,在大厅里谈着低俗笑话且欢笑个不停,偶尔就他的孤僻嘲笑两句。坦帕斯特回以几句反击,把笑柄换成大厅里的另一个人,让他自己能继续阅读报纸和消极地实话实说的战报,几行文字反反复复地绕来绕去。对面是一副地图,处境恶劣的地区都姑且用红粉笔圈出。死者带来的女伴,一个穿长裙子的女人,也许是在棺材入土时放声大哭的那一个。他们走到大厅中间去跳舞,略微发红的深色的纹理清晰的木地板,在几盏圆形电灯的照射下反射着松脂辉光。大厅中的房梁被无必地油漆和雕刻成拱门,大门正对面是一个矮舞台,有时请人上台唱歌,有时有喝多了的爬到上面唱不成调子的小曲,不幸地是无意中被他记住的多数都是后者,因而他也未曾找到正确的曲调。拱门与拱门之间,与吊灯和更高的房梁间扯着长线,线上垂挂下国旗军旗和宣传海报。旁边是个贴着裸色墙纸的暖和小房间,壁炉对面是一套每一间大房子里都该有的圆桌配软椅和沙发,是回忆和思念家庭的最好去处。他能用于回应炉火的只剩下沉默。
二楼有放映厅,玻璃柜放着几份黑白胶卷电影和几张照片,据说有一份亲笔签名,墙上挂着海报,内容无非关于情欲与厮杀。还有几艘战舰的船模与一个单桅杆小帆船的半个木头船头,横截面是生着木料断刺的深色,甲板上插着一把样式古早的军刀,看一眼就能发现船帆一半连着桅杆一半连着天花板,船与铆钉木头建筑浑然一体,建筑变成木头船舱。地下室是酒精储藏室,红酒,白葡萄酒,香槟和啤酒,各种价格的均有,适用于各种不同的场合,拿着钥匙的是俱乐部的管理员,一个豁牙驼背的中年人,医生为了让他活下去取走了他的一条胳膊。军官们咒骂战争时他就在地下室狭小缝隙里反复徘徊,一遍遍清点罐头食物的余量,唯恐再一次被炮火和枪口困在某处动弹不得,最糟糕时考虑着要吃同伴的尸体。过往的记忆让他成为囤积癖,往日看来坦帕斯特觉得他很可悲,那是一份让人无法编排笑话甚至难以开口评论的可悲,在他每一次提及时壁炉都沙哑地吐出灰尘,夜里他忽然走出门去,在街边呼唤他的上帝随后跪下来呕吐。但军官看着他的幽灵身影又不情愿地意识到自己的记忆也装在那些金属小罐子里,拽拉环的声响牵扯着他的神经,罐子里骨头摇晃。
晚餐上桌,厨师掀开金属盖子,托盘里是一份炖菜配黄油煎面包,还有一瓶罐装啤酒。酒精和口味出色的食物代表着短暂的享受和安宁,这二者对他而言时常比金属片还要难以下咽。他重复着咀嚼,想到另一个噩梦,或想到这一个梦里更早出现的幻境。梦里地面泥泞不堪,还未下雨,天际线酝酿着一场大雨。营地里担任厨师的后勤官还负责采购事物,分配衣物等繁杂工作,无心磨练厨艺,事物就是将罐头和耐保存的土豆洋葱等根茎丢进锅里炖煮到软烂,时不时还要吃到一口沙砾。忙碌的营地中无人理会他,一口滚烫的锅已经被搬到帐篷外面面对数百个饥饿的肠肚。厨师仍不能歇息,那一连串的记忆如土豆块和轰炸机炸药一样落进红褐色的汤里。然后发生了什么?他面对着手边的空托盘,它平整如刀刃,圆润如满月,清亮如一面水银镜子。坦帕斯特低头看到一颗完整的眼珠恰巧摆在盘子侧边,血丝神经在盘子中间扯出树木根须的形状,眼珠的位置恰巧对上空眼眶。它在看他,看着他脸上无可挽回亦不应该被填补的空缺。切割和死亡一样是可掩饰而不可逆的,这是伤疤教导给每一个人的道理。
不过他还是重新把盘子盖上,拉开了啤酒罐,泡泡冒出来,时隔多年从黑暗中溢出。对了,那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他说道,身体的重心向桌子中央倾斜了些许。当时太混乱了,连有人在你耳朵边上喊都听不清,他就趁机跑到了我们身后。军官秉持着有些刻意地谦虚掠过了中间的细节部分,在一次停歇后,才依照对方的询问继续叙述。他曾读到过一些对话技巧,如何让对方主动发问,但他不是发自内心地相信这些东西,他的谈话对象提问的角度和频率则有相当高的不确定性,她用手撑着下巴趴在桌子上。要是他以第三视角重新审视,会发现他们其实无异于他曾冷淡忽视的每一对军官和女伴,她更加年轻,要用一段时间在酒单上挑选,要求他按打火机给她点烟,从肺里呼出缭绕的石榴味烟雾。尽管坦帕斯特并不喜欢烟。她的牙齿洁白,身上闻不到烟味,等她凑近了才会隐约嗅到一股反常的似是醋栗,石苔与石榴皮混合而成的植物气味。她以全部的专注聆听他的每一个音节,神情不再飘忽不定,视线不再将所触及的视若无物。总归,等我醒来,就已经在医院里,经常这样。说完他才察觉自己竟然描述了一个漫长且完整的故事,不禁有些呆楞。她把酒杯抵在唇边:
不。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
坦帕斯特反驳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那活动。讲讲你自己吧,就当我们扯平了。
她用唱歌般的词句和音调给出答案:没什么好说的,你希望我是谁,我就可以是谁。一只蛾,一只鸟,一只猫,三者均是,变化为更多。我可以是任何人,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虽然我想要的也永远更多。
他被一份陌生的轻快感笼罩,可能是龙舌兰带来的醉意,他第一次喝烈酒的时候和每个人一样试着把它兑到饮料里,结果弄得自己头昏脑胀。彼时上尉还不是上尉,他那么的无足轻重,还可以感受醉酒和自以为是带来的眩晕。那么,他在昏黄灯光下说,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无法理解的东西。她重复了一次:以你无法理解的方式。换句话来说,对你没有危害。不请我跳支舞吗?
广播里正播放着晚间电台的女声独唱。噢,梦境的编织者,令我心碎之人。偏题得有些滑稽。占主体的人声有些模糊,背景音似乎是提琴。他妥协了,向她伸出手。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以比虫鸟更加轻盈的姿态飞快地穿过起舞的人群,擦过裙角与长裤,留下两种颜色的毛发。等等,回来!他喊道:诺特——温格瑞特!恰巧有人推门进入,猫消失进夜幕,他推开人群追了出去,木板在脚下摇晃,属于俱乐部和设吧台与软座的昂贵餐厅的纹理精巧的地板融化成一滩海水,黏腻打滑,在鞋底好像踩着鱼鳞。船在黑色海面上漂泊,海浪打在甲板上立刻将他全身淋的湿透,一时间他得抓着栏杆才不至于被甩出去。身后没有一扇透出温暖人造光线的起雾的玻璃门,铁板拦住船舱与甲板,炮火与怒号声齐鸣,一个人跌进海里,抓住了碎木板正苦苦挣扎,喊着属于地图另一边的语言。他拔枪打过去。她曾梦呓般询问他,眨眼间被夺去性命和陷入死前漫长的挣扎哪一个更糟糕?但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仅是举起枪与刀。他抬起头,云层和海水一齐翻滚,视野中都变成报纸照片似的黑色,搭配着骇人听闻的标题,云层间有碧绿的闪电流窜——
——暴风雨。
一团火焰在他斜上方炸开。他回过头,船只正在烈火中解构,如纸团一样被烧成纷飞的烟灰。他伸手捂住肚子上的创口,然而每一次按压都使它疼得更加厉害,子弹扯碎内脏后停留在了肉块里,他近乎可以想象肚子里的脏器怎样被搅成肉泥。他是否应该为自己谋求一丝尊严,以避免死在发黄的旧床单上。火焚后船体回归成构造简单原始的结构,一捧灰烬,空如漏勺的铁皮中的灰烬在风雨中鼓动着,伴随着他的心跳。他好像从未做过荒诞梦境那样困惑地向前迈开步伐,心里未催促自己咬着舌头尽快醒来。他望见土壤中有植物生长,在船只被从商船改造成临时运输舰,从海盗船改造成商船以前,被随着一箱小麦装进货舱的醋栗种子抖掉满身的霉斑蜕变为花种,随着无数难以辨认名字的杂草野花一同生长,作为矮个头灌木自然生长得更慢却更野蛮,很快野雏菊和匍匐在地的牵牛藤蔓都不再伸展,醋栗靠在海浪边上吐出一连串半透明的青白色小果实,很快转为红色。醋栗丛旁有一株白百合,花心周围生长着雀斑似的浅黄斑点,花瓣充满水分和肉质感。一颗果实不偏不倚落进花瓣中央,像一颗眼珠。
他把它捏起来,放在手心,它腐烂的速度同生长的一样快,流出脓液般失去了活力的不可饮用的果汁,很快就剩下另一颗干瘪的种子。伤口的疼痛令他想要呕吐,把酒精,事物和自己的眼球都从胃里吐出来,他伸出手去抓围栏,却发现自己扶住的是布满灰尘的窗台。那只被猫抓伤的手的掌心是一片干涸血渍,种子在外翻的伤口中央吐出嫩芽。呕吐欲仍旧卡在嗓子里,他咳嗽个不停,拼命地、拼命地想要呼吸。
然后他醒了过来,喉咙干渴疼痛,吞咽都变得困难。他喝掉了床头小柜子上的冷茶,喝完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吞进去了大量的煮烂的草莓,苹果,可能还有醋栗。他试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时半会,脑中除了痛感和碎片化的记忆什么都没有。午夜的清冷街巷和几个带着恶意前来的,他记不清面孔的人,兴许他不经意间招惹了几个仇人,兴许是防剿局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且相信把一个柜子里塞着不少勋章的人公然逮进监狱会败坏形象。记忆到他锁上屋门为止,他没有构到抽屉里的绷带。在自己的客厅里死于失血可疑又荒唐。这地方不像是地狱也不是很像漫宿,他走到窗边,发现房子面朝着一条废弃已久的石砌长桥,桥连接着一座半塌的熄灭灯塔,旁边拴着一条和塞满烂绳子,苔藓与藤壶的废墟格格不入的白色小艇。沙滩与简陋小路的交界处,一条铁轨被小麦草掩埋。海面粼粼闪光。窗帘是米色的,以旧蕾丝边缝制的布条拢起,墙上贴着带暗纹的浅绿色墙纸。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支百合。
屋门开了。坦帕斯特回过头,发现她头顶上仍然顶着那对滑稽的耳朵。
我在哪?他问。
我家。
怎么回事?
不准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你的犯人。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你躺在地上,从门口到客厅中间全都是血,我差点直接打电话报警说有人被谋杀。
他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下意识地捡出最紧迫的一个:你是怎么进到我的房子里的?
那不重要。
而且,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住在哪的?你从伦敦离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搬进那间房子。
你还好意思提?她如信号弹一般被引爆了:我救了你的命!在你跟个白痴一样说了一堆蠢话,跟个混蛋一样把我关在门外之后,我还是把你从操蛋的狗屁伦敦拖到了菲英岛——
他忍不住喊着回了一句:你在逗我吗——你把我弄到丹麦来了?
对,那又怎样。她坦承又暴躁地把一只玻璃瓶向他脸上砸过来,坦帕斯特及时伸手抓住,又差点一手抖把它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虽然显得更加像桃红色一点,但明显是一瓶血。我没把你拖进坟地里都不错了,你个不知感恩的蠢货。
行,我道歉。他深吸了一口气,伤口隐约阵痛,不过有望彻底痊愈,他努力没把瓶子丢到地上,而诺特一向善于打破他的坚持。
喝了它。
我没有那种爱好。
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半死不活这么久还没饿死的,我总不能给你冲奶粉吧?
他们相互瞪了一会儿。他还是宁可这是梦境的一部分,没人喜欢带着满身伤口,居住在一个像宣称物品所有权一样自称“拥有”他的疯女人家里。而且他怀疑这栋房子周围几百英里都没有另一户人家,就算说她杀死了一个与世隔绝的隐士占据了死人的房子听起来都不意外。你刚才是不是喊我名字了?
你先说梦话叫我的。她冷笑了一声。这证明了什么?
证明我在快醒的时候看到了你。而我已经醒了,就应该回去把客厅打扫干净。
你要回伦敦?
对。
那你还是去死吧。
罗莎莉亚和诺特都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旁边抽烟,她们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把未按灭的烟头直接都进了海里。雾气未曾留存,风浪不大,但天空和海面过于开阔,眼前除了蓝就是白,吸进肺里的风都带着冷色世界特有的残酷。伊娃站在另一块更高更湿滑的石头顶上眺望着远景,像一只在山岩上发愣的小瞪羚。这地方又是如此冷冽,除了搁浅在礁石孔洞里的小鱼小虾和遍地的脓疮般的藤壶,连海鸥都不见一只,对诺特而言是好消息,她很难再忍受更多的野生动物。远离贸易港口,空气里没什么鱼腥味儿,尚未封冻的海面仅是吐出裙边似的浪花。诺特有点后悔,她有更方便利索的衣服可穿,比如用马裤搭配袖口有银扣的短外套。一路走来,裙摆已经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海水,泥巴和一些草屑,多得她不愿意费劲儿清理。她和罗莎莉亚谈了几句,书屋上空盘踞着古怪的预兆,好像落下来的雨雪都并不纯粹而是参杂着灼烧皮肤的化学物质颗粒,学者对事情的发展并不看好。她和助手为缺失的记忆而来,不准备把更多的东西搭进去。
“问题太多。”罗莎莉亚说:“既然我们忘记的事情有共性,我不觉得一件小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能同时让八十个人失忆,别说没有私交,多数人都未曾打过照面。”
“可能伦敦会让人失忆。”
“听起来像是谁在那儿投了个失忆之水做的炸弹。”罗莎莉亚评价道。
德米特里没有和她们搭话,他独自看看船库又独自走了出来,算作默许同行进入其中探索的提议。但他仍然只是站在那演老人与海。
到屋顶探路的三个人先后落回了满是随木板的杂草从里,裤脚沾上类荨麻的草叶,踩碎干枯的荆棘,带着一身尘灰。船库的屋顶有几个足以向下窥视的空缺,介于其年久失修,稳固程度有限,三名“队友”被选出,沿着窗台和一架生满铁锈的梯子爬上去勘探。至于为何是这三人则是出于“你们难道能让女士和老者去干苦力”“我是你老板”等等。此事对迪安·德克斯特来说是无妄之灾,他年轻,体力充沛,热心,这些特质结合书屋里的流言已经让诺特和那对姐弟二人开始赌博式地猜测他的职业。“至少阁楼和顶层没东西。”洛伦佐说:“我们从房顶下去看了一眼,阁楼里只有杂物,楼顶可能是个办公室,向下走的门被堵住了。好消息是楼顶没塌。”
众人一齐望向船库的大门。那个曾为大门的孔洞,门槛坍塌,杂草丛生。积雪粼粼的反光无法照亮门后庞然的空洞。除去杂物后,余下的空隙仍只够一个矮个子侧身通行。坦帕斯特找个了合适的角度,对着斜倒的门板来了两脚,大门才随着漫天灰尘和一阵沉闷的响声让开了道路。
地板开裂,横梁被腐蚀,喜阴的杂草已蔓延到市内,换作夏天,这或许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柱子上缠着爬山虎,墙角生长着眼睛般的小雏菊,冬日里残留的只是棕黑色的残枝。天花板很高,一个等待挂上帆布的木杆被吊挂在天花板上。建筑物的主体部分都由支柱撑在海里,礁石边的海水沉默却在水面下卷着湍流,浪花无时无刻都在冲卷着暴露出腐烂内里的红木,每走一步都在增加它坍塌的风险。她相信布兰库格的多数老建筑都比她想象中更加结实,书屋几经翻修,却未曾真正重建,仍旧在暴雨中颤震着,希望这船库也是如此。一条长桥通往海面,昔日拴着粗绳的桩子要么空置要么干脆只剩下半个,木头边缘挂满了绿苔藓和粘腻的海带。在起点看去,桥的形状略有些扭曲,只有伊娃愿意用她足够轻巧敏捷的步子上去探索一番,回来时也仅仅带来了一个失望的表情。
屋内有一条窄梯。他们在几张字迹潦草的设计图背后用短铅笔头勾划了一番船库的设计图,借助数学,几何学和目测的帮助,认为梯子上另有一番可探索的空间,并非直接通往阁楼。坦帕斯特把从阁楼里取出的一条披肩挂在胳膊上,好像挂一条破布,诺特考虑着它到底本来就是那颜色还是被灰尘泡得太久。
“你能不能爬上去?”坦帕斯特问。
“我?我才不要,你不是最喜欢在前面开道了么,我可不想抢走你最喜欢的工作。”
“那东西很容易断。”他瞥了一眼她的猫耳朵:“我比你重,要是它先被压断了谁都别想上去。”
诺特用小指头拨了一下项圈上的吊牌。“你的理由不够充分。你让我打头阵,是不是能说明,在这支队伍里除了你自己以外,你最信任的是我?”
“准确地来说,”他的声音低而吐字清晰,“仅仅是出于我最方便问你。”
“随你怎么说。如果我碰到诈尸的死人,你会上去救我吗?”
他对她恳求的神情无动于衷。“你根本不需要我去救,”他抓住雨伞,把它转向到两个人中间,“一把刺剑就够救你了。”
意料外的收获。诺特不怀好意地微笑起来,他和这笑容对视一阵子,才发现下意识做出的动作多少不太对劲。洛伦佐放下示意图打了个口哨。坦帕斯特像是被炉膛烫了一般猛然松开手,用缓慢地,刻意地动作将手背到了身后。
“不,一句都别解释,我不想知道。”罗莎莉亚说:“我上去。”
“可是你也不算轻。”洛伦佐说。
伊娃仍旧跃跃欲试:“我来吧!我会很快、很轻地上去的。”
“既然阁下都发令了,”诺特用伞尖敲敲坦帕斯特的肩膀,“就还是我来做咯。”
她将伞柄兼剑柄抽出,已受不可逆转的破坏的,被海鸥嘴划破还沾着一些海水冲不掉的白印子的伞盖同垃圾一样丢在脚边。接着,为步伐足够轻快,她又将拐杖糖形的伞柄也拆了下来,露出与刺剑直接相连的银柄,据说吸血鬼等怪物恐惧银,不过这只是镀了层漆的从外开来足够以假乱真的木头,这把剑存在的全部意义都是为了轻便。她用手帕裹住剑柄,抿住嘴唇叼在嘴里,在给裙摆打了个结之后,诺特以使她本人都颇为惊讶的轻快速度摸上了近乎与地面垂直的台阶,头顶上的门是个阁楼式的镶嵌在地板里的推拉门,她用肩膀狠狠撞了上去。暴力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最省力的。在她打开门的同时,楼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上是一条低矮走廊,向海的一侧的玻璃窗第已经碎的差不多只剩下框子,一群老鼠从她脚下跑过,诺特没有理会它们。她推开一扇门,看到一间漂亮的办公室,旁边是起居室,床柱上盘着一条丝丝吐信子的蛇,身体的一半缠在弹簧床垫里。是条毒蛇,毒蛇也仅仅是蛇而已。难道这就是让他们都心烦意乱的原因吗?每个持利器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害怕一条蛇?她不禁再度检查了整个楼层,的确不再有其他活物。
诺特一手拿刺剑,一手捏着蛇的脖子,把它固定成一个吐着信子呲着毒牙又收不回去的模样,这是一条混身环着灰蓝色纹路的海蛇,她以往肯定见过类似的动物被冲上沙滩。她如此小心,小心到每一步都透露出荒唐,结果她还是安然无恙回到了楼梯口。罗莎莉亚已经在那儿了,对她时间过长的沉默和她的战利品都不予肯定态度。诺特俯下身,楼梯上已经缺了一块儿了。
“先生们,去干点别的吧,别上来了,不然一会我们得跳上去。你要不要这个?”她把蛇递了下去,它的尾巴盘绕在她的手腕上,过于结实的指甲似乎要把它勒死了。
“赶紧弄死它。”坦帕斯特回道。
“真残忍,它也是个小生命啊。”诺特说,把蛇从敞开的窗户扔进了海里。
楼层还是得仔细搜查一番,排除了危险,伊娃也爬了上来,着手把床垫推到地上在仔细拆开。他们在床底下发现了不少令人生厌的老鼠,布兰库格的冷意给它们赋予了格外的攻击性,成群的老鼠要在出声威胁一番后才开始逃走。诺特开始发挥她崭新的力量和爱好,她把老鼠踩在皮鞋底下,不至于一下子将它们踩死,以派遣心中难以演说的不安定感。罗莎莉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告诉同伴她有所发现时,诺特正在抓着第十三只老鼠的尾巴尖把它抡出窗外。老鼠惨叫了一声。
“这有一副画。”
相比起书柜,办公桌和皮沙发上固执的灰尘,挂在墙上的油画似是受到无形的保护,轻柔拍打搓动几下就显露出了原本的面貌。在木头相框里,画面是灰黄的。一只帆船行驶过沙丘,丘陵起伏如海面浪涛,水面平展如大理石坟墓。在画面的角落,沙子与河水与天空融为一体。天空中绘制了一轮占据近半张画布的,表面生着深黄斑纹的——月亮。
正是月亮。月亮在沙地尽头,河流尽头,海面尽头。低悬如眼睛如天空的创口。她走在海滩上,高高挽起裙摆,海水上涌时没到她的小腿。她捡拾子安贝,将短短的指甲插进它窄窄的缝隙,温润的白贝壳上是深浅不一的棕色斑点。她捡起海螺,发觉里面从没有她想要听到的声音,就将它重新丢向月亮的方向。月亮在无数预言和神话中拥有一席之地,她却从未记住它们,所有的诗歌词曲在一片银白前静默无声,她伸出手,庞然的月亮表面起伏的丘陵,月斑,透过指头间的缝隙落进她的眼睛里,好像混入了一颗沙子。
这象征了什么?诺特问自己:我不是在寻找预言和隐喻。尽管书屋本身透露出的气质都宛然多个未被揭晓谜底的隐喻。夜里恶劣又富有启示性的梦再度入侵她的脑海,而它带来的启示唯有一个:她忘记的并非海石砌的废弃栈桥尽头的圆月。她甚至还能找回重返海洋的道路。层叠的石壁下露出一个天然岩洞,退潮后的水静止且透明,绿得如人造翡翠,乃至照不出她坐在船上的身影。她很想同仍在剧院里时一般,把备忘录列在长长的羊皮纸上,拿着一支羽毛笔如半夜忽然发热的患者和酒鬼一样在房间里反复踱步,口中似吟诵咒语般念念有词。排除法做到最后,她误认为福克西亚意外从信件的词句中触及到了她心里无趣的与先天性疾病的真相。虽说无趣,却不为他人所知。她忍住了。指甲刺破了皮肤。她重新审视面前的画作,却只发现它的缝隙中仍藏着尘灰的颗粒。她回到了那个被统称为初始的原点,踏出了离开它的第一步,即知晓所有原点共有的特性都是一无所知。
手心很疼,眼眶也是。但眼皮底下没有可以挤出来的沙砾。
“我们把它带走吧,”过了一会,她提议道,“就算里面没什么力量。”
另两人欣然接受。她们把画从墙上摘下来,罗莎莉亚用刀子精准地塞进木框拼贴处的缝隙,把它撬开,伊娃卷起油画,用从抽屉中找到的一卷旧缎带将它缠了起来搂在怀中。楼梯勉强支撑到伊娃回到地面,另外二人先后跳了下来。沉默但友善的老者分享了他的发现,他手里是一颗欠缺打磨的充满活力的孔雀石制作的戒指,在思考过流沙与河水后,孔雀石表面的纹路看着宛如波纹。“船库的状态很糟糕,”他说,“不该逗留太久,小心,别踩到朽木。”他指指不到两英尺外的一个破洞。
他们聊起其余,话语藏着问题,问题藏着答案。诺特心不在焉地听了一会,沿着墙壁慢慢走,转弯,走进一条走廊,边走边将身上的衣服和手里的雨伞复原,刺剑尚没有起到作用。白费功夫。窗外的天空似是晴朗了一些,雪暂且停了,光柱落向海面,在封闭迷信的地区仍有人将其使为神示。海鸥都飞回来了,有一只正在吃礁石上半死的老鼠。她的本意可不是喂海鸥,杀死一种害虫使另一种多多繁衍。鸟叫声取代了人声,她所在的位置离大厅有了一段距离,她不知道自己正向哪儿去。他们本身就不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团结特种兵小队。
面前的房门半开,诺特推开门,窗前有一个身影。他背对着她,面前窗户,好像海中有什么更值得专注欣赏的东西似的。兴许有一条唱歌的塞壬。
他没有留意到不请而来的来访者。如此缄默,恍惚且脊背又挺直又僵硬,裤脚沾满泥浆,掌心多出新的划痕。诺特走到他旁边,凑得很近,额头快靠到他的肩膀上,他还是没有为此收回思绪。正在诺特考虑着要不要(趁机)扇他一巴掌让他从白日梦里醒过来的时候,坦帕斯特向后退了一步,将她视为可能存在的海中冒出来的半鱼怪物。
“怎么回事,”她说:“你要哭吗?”
坦帕斯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眼角,眼眶干燥。“别拿我找乐子。”他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屋门,但诺特还是一路小跑着跟在他的身边,扬言要找个机会把他推到哪个足够宽的坑洞里去。
雪停了,长桥被积雪覆盖,车辆寸步难行。诺特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她一整晚都在捣弄染发膏,想办法把金色的猫耳朵染成了黑的。天不算太冷。她有一段乘船穿过冰雪覆盖的群岛的记忆,风声寂寥,天空碧蓝如洗。厨房锅里的汤还是热的,看着只是普通的食物,吃到肚子里也没有让她失去记忆或者某个身体器官。她走出书屋,在清澈的空气中舒展逐渐变得更加熟悉的躯体,项圈带来的不仅是一条灵活的尾巴和一对不能听到更多声音的耳朵,她的动作比往前每一日的都要有力且敏捷,这或许能弥补她在舞蹈技艺上的不足。说不准。众人忙于打雪仗,没几个人在专心清理积雪。
一个穿着西服套装的女人站在桥边凝望雪景,从她身后看去,桥梁下的海水早已结冰,森林亦被积雪覆盖,隐约能辨认出一片海潮洗净的浅黄色沙滩,海水尽头连接着一片山峦似起伏的洁白云层。女人的盘发和她的衣襟一样一丝不苟。卡洛琳。瘦削的身形和颧骨突出的面孔构成了一个灵体般的形象,一个颇有名气的热衷于死亡的画家,防剿局黑名单上的常客,画展和她本人一样四处奔波。S·N称赞过她的画作,从速写到用异质颜料涂抹成的油画,他还去看过画展,回来后自称获得了和朱利安·科赛利的作品有关的灵感,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新论文,他的赞助人很喜欢。诺特对那个时常在舞台上见面的搭档的研究成果没太大兴趣,死亡这一母题带给她的,与其说是感悟,倒不如说是困惑。但她总归恰巧把对方的名字和模样对上了号。兴许是卡洛琳身边缭绕着一股的气息足够肃穆,黑礼帽宛如丧服,更重要的是她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在诺特打量她的时间里,她翻过新的一页,上一面画的似乎是跳动着阳光的冰封海面。
卡洛琳稍微侧过头,诺特看见了她平淡且暗淡的雾蓝眼睛。“您有事找我?”她问,把一页纸撕下来,折叠成小块塞进衣兜里,淘汰想象世界的废料。
“我有个同事,”诺特讲,“他很喜欢您的画,如果他知道我见过您,可能要遗憾自己没收到邀请函了。”
“多谢。”
“布兰库格的冬天很漂亮。”
“现在如此。”卡洛琳说:“应当珍惜。”
说罢,她抬头专注于观看天空中的太阳,冬天里的太阳缺少活力和暖意,遥远又模糊。
诺特离开了这个仅供独处的安静角落。她找到一个还没被收进桶子里的大雪堆,蹲在后面躲避雪球乱飞的战场,用掌心压实雪球。在摞了几个雪人和几个玛尼堆似的东西以后,她很快感觉到无聊。她可以去书屋里找点纽扣,旧布条,纸片和胡萝卜,拼凑出一个会出现在邮票图案里的迷你标准圣诞节雪人。但这也没什么意思。雪球噼里啪啦地砸在雪堆另一边,一个灵巧的身影矮身蹿到她旁边,如同蹿进战壕。考虑到布兰库格以外的地区的状态,这个比喻不太合适,像他这样的人还恰巧处于纷争的中心点。“嘿!”瓦尔登说,嘴里频繁地呼出热气,像刚到中途站还在吐白烟的蒸汽火车:“我还缺个战友,考虑加盟吗!”他的衣领袖子里全都塞满了雪,外衣的状态说明他刚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我考虑一下。”
“太好了,借我点雪球。”
“记得还。”
“记在伊曼名下!”他大喊道,捞走了他能拿起的所有足够紧实的雪球,抱在怀里冲了出去。
诺特侧过身,在尽量隐蔽自己的同时窥视着战场,瓦尔登上蹿下跳。她还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喜欢用高音假扮神父的男人也挺忙的。伊娃如疾风般从她身边跑过,冲到战场的正中间,越过三颗雪球寻找她的目标。福克西亚专注于她原本的工作,铲雪,她尚且未被乱飞的雪球攻击,旁边有些人在帮忙。某人正在帮忙。诺特缩回雪堆后面,团了另一个雪球。
凑巧他正背对着书屋,用雪铲把积雪推成路旁的小堆。他们的清理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小半,运气好的话,等到明天就能结束了,看来还不必要担心在书屋里饿死,或者被其他访客送上餐桌,她并不想变成自己提供的那份食谱里的主要食材。她掂量了两下雪球,雪球不大,不过是最结实的一个,比得上一块质量不佳的土砖,表面的指印都被磨平。若有时间欣赏的话,这是个漂亮的雪球。然而时间紧凑,轻声接近目标是诺特的专长,但三天来她的目标已经累积了些许经验,比如除了诺特以外不会有人半夜出现在他门口,因而昨晚诺特从窗户翻进了他的房间。就算长着利爪那仍不是一份轻松的活计,她趴在窗台外面和坦帕斯特面面相觑,跟他说你不觉得我很像一只友好又可怜的流浪猫吗。他在她试着模仿猫咪叫声之前接受了此次来访。
她加快步子,助跑两步后高高跳起。影子落在地面上,坦帕斯特立刻回过头,雪球伴着他嘴里的半句诅咒被精准地拍在了后脖颈上,散落的雪块部分粘在了外衣上,还有不少一部分被塞进了领口。那股刀刮般的寒意能让所有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真见鬼——诺特!”他把铲子丢到脚边,它滑到了桥边:“你能不能去找个地方看看脑子?”
她转身要跑。坦帕斯特的备选清单里没有低头团个雪球的选项,诺特从未指望这会变成一场氛围从恼火转为愉快的冬季游戏,不过她没能成功脱身,坦帕斯特抓住了她的衣领。斗篷只有领口的一颗扣子,诺特将缝线扯开,珍珠色纽扣滚落进雪地,接着斗篷也被扔了出去。她趁机向后撤了两步,找了一块被清理得相对平整的区域。实战守则第一条,如果无法避免冲突,就千万别把后背露给敌人,免得防不及就被一脚踹出去。诺特率先抽出挂在腰上的短刺剑,自那场梦后这把剑她一直随身携带。使用武器无疑把问题推到了一个更高的台阶上,坦帕斯特弹出折叠军刀,钢铁和冰块一样都会在阳光下闪光。
“别发疯。”他说。
“那多可惜。”
话语尚未落地,诺特先一蹬地主动扑了上去,反手持剑,剑尖对着坦帕斯特的喉咙,但只撞到了军刀的刀锋,在一声清脆的碰撞后弹到了一边,坦帕斯特的手腕在震击下稍微偏离了原本的位置。还不要紧。刀尖转向朝着她防备不佳的腹部刺了过去,诺特侧身翻倒在地,带着一身雪快速爬了起来,帽子掉到地上。坦帕斯特没有立刻追上来,融化的雪水打湿了他的领子。
“行了,”他还是举着折叠刀,诺特预备着下一次攻势,在两人死死对视的同时动手不是最好的选择,“你要是非要打雪仗,不妨去找人玩玩雪球,我没有——”
“你有没有觉得这有点像双人舞?”
“我建议你自己跳个够。”
诺特做了个扯披肩扣子的动作:“脱衣舞?”
这次坦帕斯特先一步动手,诺特后跳到了桥梁护栏上,围栏不宽,她用前脚掌和左手稳住身体,刀刃在裙子上留下一块划痕。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的雪球爆裂在她的手边。他改变动作的方向,将刺击换为一击横向劈砍。诺特很想就裙子的问题再发言两句,但没逮住机会,他显然不怎么在意她会不会失去平衡掉进海里这样的无聊问题。她弯腰预备,接着高高跃起。刀剑再一次相互碰撞时坦帕斯特被她扑倒在地,倒在一堆松软的积雪上,他现在不用担心身上沾了多少雪了。两个人都双手持着凶器,两道力量的挤压下刀和短剑呈倾斜的十字形交错在一起。诺特跪坐在他身上,在僵持下两人的表情肯定都不太好看,或者说是都锁死牙关,眉头紧皱,后背渗出一层汗水。镀银剑柄此刻成了累赘,她竟然第一次意识到,它会在她手里打滑。
再者说她本就没法在一场变体的掰手腕游戏中赢下坦帕斯特,她处于一个更好施力的位置上,这顶多给予了更多思考的时间。她的手腕已经在微微发颤,对手也注意到了同样的问题:“放手,诺特。”
“不然怎样?”
他忽然将右手撤下,单手仍能缓解诺特施加的力道,却也只是阻止了短剑以最快地速度刺向他的面门。不过有些事不需要太多时间,在她给他做无偿开颅手术以前,坦帕斯特碰到她的肩膀狠狠向后方一推。在她摔倒的同时,两把利器都在空中打着旋儿飞了出去,短刺剑撞到了护栏,一块漂亮的雕花脱落下来。
这姿势很不方便起身,她索性坐在雪地里调整呼吸的频率,避免大口吸气以避免寒流冲伤嗓子。坦帕斯特伸手蹭了两下脖子,无济于事,雪水都快要在他的衣领里结冰。那雪堆里还留下了一个人体的轮廓。和平持续了不到十秒钟。谁都没有考虑再重新把武器拿到手。诺特像动物即像猫科动物一样弹了起来,第一拳没什么意外地扑了个空。坦帕斯特以手掌外侧劈向她的脖子,诺特转动脚尖绕到侧后方,拽起裙摆往他的膝盖上踹。在不算太及时的防御和闪躲下,他晃了两下,她本想抓住机会再给他一脚,踹屁股还是哪儿的,结果脚腕先一步受到攻击。失去平衡后那苍白的世界立刻在她眼前晃动,扩展。她感到呼吸困难,积雪压迫着眼睛和鼻子,一时间眼前除了黑白什么都没有。她试图将胳膊从坦帕斯特手里抽出来,然而左肩受到限制,右手被反按在背上,她根本没法动弹。
“放开我!”诺特尖叫起来:“你要杀人啊——变态!流氓!”
她胡乱蹬了两下腿,身上的压迫感消失了,她翻了个身,坐在雪堆上边骂边抹掉满脸的雪,顺手捏的两个雪球都被他很轻松地躲了过去。她使劲搓着面颊。
“别再来烦我。”他说。
“去你妈的!”诺特对他的背影喊道。
对于尤兰达教士的来访,同多数梦境一样,我记得不是非常清楚。她在梦中与我会面,或者我在梦中走到她身边。教士带着点心,她到来的时候,我正在餐垫上削苹果和梨子,新鲜的水果堆堆很高很高,近乎要有两英尺,好像金字塔一样甜美地堆叠起来,最底下的正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和手掌一样大的飞蛾落在旁边吸食汁水,还有一些小小的,我记不清名字和模样的动物。教士带来了灰白色的蛋糕切块,似乎是年轮蛋糕裹着带桑葚汁与籽的奶油。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想。我把水果皮丢进草丛里,等着更畏光的生物来啃食它们,教士撩撩宽大的长袍子,在一颗歪扭的树上坐下了。树上满是眼睛一般的疤痕,好似白桦,又并不笔直。那片森林——在我能看见的一小块范围里——是一张黑白照片,与其归类为黑,白,棕,倒不如说尤兰达的皮肤是灰色,她的眼瞳一黑一白,长发好像蛾子的触须。
蛾落在树枝上歇息,此刻静默无光,飞蛾无处可寻,和睡着了或者死去了一般舒展开翅膀落在教士手边,它们的翅膀上有灰白的眼睛花纹。林地似是漫溯的起点,人们由此进出,每一只蛾都看着林地的过客,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
我在这里见过几张熟悉的面孔。但我没有在醒时世界拜访过尤兰达·巴贝罗此人,很难说她身上的色彩是天生如此简单还是经由林地的渲染,只能说,我难以想象她身着亮丽服饰的样子。
“您为什么来找我?”诺特问。
教士把双手的指头两两贴合,抵着唇边:“缘分和巧合二词没有太多区别。”
她们脸上都带着可以算作微笑的表情,两张面孔上的笑容却缺乏相似之处。在布兰库格,步履无声又轻快的女人们总是面带笑容,就好像舞者的骨头都受过伤,谵妄病人时哭时笑,均是一份有相同源头的表征。诺特找到一颗橘子,用水果刀在侧边,二分之一的高度划出一整个圆弧,将半个橘子皮像碗盖一样掀了起来,再分开每一瓣水果间的薄膜。教士欣然接受了赠礼,捏着橘子瓣的尖端摇晃两下把它拽出来。“我想您知道,在梦境里,我们都没有吃到任何能填饱肚子的东西。”教士说:“不过它们的味道很好。教堂的仓库里也有一些橘子,被凉风冻过,果肉已经变得干瘪了。”
“您可以去南方。”诺特切开蛋糕,用刀尖把点心戳起来送到嘴里,刀刃不会划破她的唇舌。“坐轮船到港口,然后换乘火车。如果不是在这个年头的话。包一个小包厢,带上两篮野餐吃的简餐,饮料和水果,不要忘记茶与酒,还有葡萄!把它们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火车减速转弯,葡萄就跟着轮子一起转……等到下车的时候,全世界就只剩下夏天了,夜里,城市的边缘和林地也没有太大区别。不过要小心,那不是适合睡觉的地方,满地都是露水,一股土腥味儿,还有甲壳虫会钻到衣领里。但我们还是没有回答我一开始提出的问题。”
“您是一个在意‘意义’的人么?”
“不是。”
“不妨这般,”教士摊开一只手示意道,“其他人都为什么找上您呢,女士?兴许梦境使我索求与他们的愿望相似的东西。”
她的耳朵上有一个挂饰,此刻如钢铁色的月亮一样隐晦地闪动着。远处有人影经过,入梦者三三两两,在此讨论着梦中与醒时的世界,做着在林地里和床榻上应做的事。
“舞蹈?音乐?”她哼唱了一小段时常出现在八音盒里的钢琴曲:“有些人喜欢盲女,还有一些人与艺术无缘,只是喜欢看脱衣舞。但那其实是个很有趣的项目,我喜欢浅粉色的浸水的纱巾,在灯光底下好像羊膜,不过,作为舞蹈道具而言,不够轻盈。更会分辩优等与劣等的人,会去寻找比我更敬业的舞女,他们来找我是为了歌曲。”
于是她们谈论了一会音乐,包括管风琴,钢琴,为之伴奏的小提琴,手摇铃与更轻快更有节奏感的鼓点。以及教堂里和舞台上会演奏的歌曲,在某个大教堂的穹顶下,年轻男孩和阉伶组成的唱诗班以其余成年男子无法抵达的高音歌颂赞美诗,诗中的神明不属于林地也不属于布兰库格。欣赏歌曲无需怀揣一颗信仰虔诚的心,诺特提及她曾造访那样一个地方,尽管她不记得何时何地,进门后牧师要求她把披肩裹在肩膀上而非搭在胳膊上,摘掉别着新鲜蔷薇花的帽子,轻声而不该放大嗓门祈祷。记忆不过是一段路,被冬日的积雪簌簌覆盖,她从中捡拾出两段旋律,在司辰的领地里唱赞了两句祂们视为无物的神明。某些无形之术的信徒,好比温格瑞特·诺特这样的人,乐于以傲慢地态度嘲讽陌生的信仰,尤兰达教士回以倾听。
还有另一首。歌剧演员站起身来放声唱了一曲,假装自己是一个痛失爱人的深情女子。比起信仰,她更懂得装腔作势地感叹失去与诞生。听众在歌声中感慨爱与死,演员却不曾懂得这些东西。教士将回忆和一小块无法被保存的橘子皮收进宽大的袖口,蛾子都飞走了,野餐垫,餐盘和堆满水果的篮子亦都化为晨晖,梦境即将抵达尽头。这时诺特问道:“您的客人都向您索求什么?”
“一个教士和朋友能够给予的。”她回道,无意地抚摸着凹凸不平的树皮,还在回忆那段美妙的调子。诺特思忖了一阵子。
“好吧,”她说,“等到天亮,兴许我会去找您讲讲忏悔。”
我们姑且不知道瓦尔登·凯勒和温格瑞特·诺特二位怎样开启了他们的第一场对话,沙龙上热情的来宾不少,但能算的上吵闹的不多。或许这些劈劈啪啪的叽里呱啦的生物之间亦有可以让同类间相互感应的共性,二人歌者吸引鼓点,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在大厅里聊起了天南海北的见闻,从炮火聊到炉火,从电灯聊到电锯。此事的开端在不同的时间里有着不同的可能,就和瓦尔登的伤疤及诺特的记忆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性——至少让他们多了一个新的共同点。反正这里是布兰库格、德国人,英国人和法国人尚能在同一个屋檐下用略带伦敦腔的英语相互交谈,一切皆有可能,正像是诺特所说的那样:如果你不记得任何事,你就拥有所有的过去;如果你不做任何计划,你就拥有所有的未来。两人都轻快而迅速地消失了一刻钟,回房间取回各自的随身物件。
如果去问伊曼先生,他可能预感到了接下来不会发生任何好事。尽管他不熟悉那个音调高亢的女人,但他熟悉自己的下属兼关系最为密切的好友瓦尔登·凯勒,他知道瓦尔登总是同转圈儿的发条玩具一般整天不知疲惫地制造出各种噪音,伴随着大开大合的动作,同刚填饱肚子的狐狸一样欢快,同锯骨头的锯子一样吵闹。在难得又短暂的清净时刻,他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等着他的将是什么。
一个好的朋友擅长准备惊喜,所谓惊喜,就是无法预料之事。在人群的惊呼和嬉笑声中,他们回到了沙龙的宴会厅,司书暂且停下身边的对话检查房间另一侧的异动,不过进来的不是德国人的导弹也不是防剿局的监狱大门。音乐声径直向伊曼跳动而来。占据主题的是瓦尔登的歌声,他在唱“一个肥胖的女人和一个喝醉的男人在学徒之门前面洗澡”一类的歌词,在场的人多半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耳朵里听到的内容。后续内容无疑是世俗的低级歌曲的改编版,把每个故事里荒唐的目击者都换成那颗爱说密语的脑袋,场合则是林地和主人离家后留下的小屋,以及一个如梦似幻的暧昧又温暖的赤红色教堂。他边唱边跳,鞋底在地板上打出欢快的节拍,手风琴的重量不影响他用指头与双臂共同演奏出流畅的配乐,每一次拉开闭合的动作都是一句欢呼。在他身旁,诺特抱着一把小提琴,时而用高音伴奏,时而用中音合唱:
哦哦,头颅啊,
你为何哭泣?
是为不想你与我们敞开的大门
还是为即将到来的虚无?
不,不,头颅回答道,
是为了我所见的不幸,我见到
一群丑陋又荒唐的男女——
他们的舞蹈并不搭调,歌词有时也有差别,不过诺特总能及时改口,瓦尔登也积极地投入到表演当中。他的每一次迈步都有固定的朝向,不请自来的流浪乐队演出很快开张到了伊曼眼皮子底下。他站在远处,保持着原有的表情,原有的呼吸频率,哪怕瓦尔登要绕着他转圈也是一样。间奏时,诺特把小提琴架在肩膀上,拉出一段急促尖锐的旋律。过后,她放下琴,消失在人群当中。灯光一直在矮个子男人的墨镜上拉扯出疤痕一般的闪光。
诺特踮起脚尖,在原地旋转了四五次,皮鞋不是舞鞋,不便于她施展太过灵便的动作。很明显,坦帕斯特不想欣赏她的活跃,不过她还是从人群中钻了过去,试着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过来,得到了非常坚定的拒绝。同预料中,她拽不动他,无法在简单的扳手腕游戏中取得任何胜利。
“我希望我们能保持最基本的体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图书管理员的话。
“我做错了什么?”她说,“我只是在沙龙上跳舞,这比站在墙边扮演雕像正常多了。”
她把披肩扯下来,双手抓着两个角想把它套在坦帕斯特身上,要是成功,她就能把他套到大厅中间去了。可惜这套对一名精通于战争和厮杀的军官没什么作用,他一侧身就躲了过去,伴随着歌声乐声展开的很快变成了一场躲避游戏,诺特每次伸手去抓他,坦帕斯特都能动作轻微却有效的躲开,然而他本人都无法承认这是一场胜利。诺特让他想起家里那只嘶叫个不停地乐于扑到别人脸上的可恨小动物。这时一曲终了,瓦尔登很快换上了新的调子,一首下流小曲变成了另一首下流小曲。
“我很难认为这是适合在沙龙上演奏的歌曲。”他咬着重音:“女士。”
“你怎么知道?而我只是觉得这些曲子很合适而已,欢快的氛围,愉快的夜晚。瓦尔登先生好心地愿意和我伴奏,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嘿,先生!”瓦尔登喊道,短暂地空出一只手对坦帕斯特行了个不知属于何处的军礼,随后把这动作变成了一个潮流年轻的挥手致意,在墨镜底下眨眨一只眼睛:“向你致意,我欣赏你的舞步!”
在一番躲闪以后,坦帕斯特故意停下来,趁诺特迈步过来时用轻微地幅度绊向她的脚腕,结果被她一跳躲了过去。
但灾难般的事件不止发生了一次,瓦尔登和诺特两人乐于交流音乐与艺术,在诺特复现了许多经典唱段之余,瓦尔登立刻学习了许多新的演奏谱,为她展示了一件自制敲击乐器奇妙的声音,诺特为之着迷,有一天下午,敲击声代替了所有的小提琴演奏,直到她能用的得心应手。她旁观了瓦尔登为伊曼完成的一项工作,即修复一只古铜色的小口琴,它重新传出了悦耳的响声。琴上绘制着一些可疑的纹路,在铸之技艺巧妙地调整下,花纹复现出了一个与古银币类似的花纹,参与者众多,线条更加精美。“口琴也是很好的乐器,吹奏的技巧在于让嘴里的气体合适地进入琴中,口腔就好像手风琴的琴箱一样。”他不无遗憾地提起:“我真想用它演奏一曲,可惜不行,我漏风的腮帮子还是个次要的问题,重要的是伊曼会扣我工资。”
“真遗憾,先生。”诺特指指自己的眼角:“光太亮的话,我就看不清东西,可是呢,舞台上的灯光有时候就是会很亮,还要恰巧打在我脸上,他们只好专门给我做和戏服配套的眼罩,还在舞台上加了几个小垫子让我能弄清该在哪儿停下来。结果,尤其是前排的观众,给的钱更多了。请你猜猜原因。”
“同情?我想你这样的女士看不上那种东西,容我一提,要是剧院能为我做个口罩的话,我干脆去做你的同行好了,我听说丹麦主要的客人是德国人,他们应该不介意看到我的。”
“不对,他们多给我钱是因为有人就喜欢瞎子!就跟有些人愿意把别人的手脚砍断似的。我会帮你问问我的老板的,其实我的男同事也不少。噢,我也会帮你问一下那些德国人的意见。”
“真希望他们能欢迎我!又或许,德国人之所以到处跑,正是因为我们自己都不乐意见到自己……噢,伊曼,看这东西!”
正忙于阅读古书的策展人不情愿地将视线从文字上挪开,在瓦尔登谈起如何修复这本书干裂的书皮的时候,他思考了一会,两人相互分享起了他们的看法。
诺特如来时一般散漫又无声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嘴里哼着瓦尔登顺口哼唱过的不知名小调。
“所以说我没有问题,问题在于你不懂得欣赏。”诺特讲,在终于弄明白噤声书屋的大号烤箱的用法之后,她借用了厨房,用于烘干一些水果再给它们裹上糖霜。坦帕斯特自然不是来观看她给水果去皮的,更不愿意用自己的刀子帮她切橙子。他跟着她完全是因为诺特顺走了他的眼罩,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行李箱里。那不是一件很常用的物件,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坦帕斯特不会把东西随手乱放,会造访他的房间且带走一些收藏品的也只有一个人。
“随你的便吧。”他疲惫地说:“把东西还我。”
调成最小档位的烤箱里散发出一股苹果的酸甜味儿。“我放在屋里了。”
“五分钟前,你的说法还是‘在你的衣兜里’。”
“我不记得我说过。”她仍哼唱着一段歌曲,歌词证明它来自某一段未被改编的正儿八经的歌剧,她准备暂且不在这些事上招惹坦帕斯特,昨晚她提议将一首歌的主人公换成目盲的神明。她不该提的,就该直接唱才对。坦帕斯特听完后愣了两秒钟,放下手里拿本几十分钟才勉强翻了三页的书,抓住诺特的领子真真正正地把她从敞开的窗户里丢了出去。那是一楼的大厅,不是高层的客房,否则她不摔死也会摔个半死。在他论证过这一点之后,诺特决定还是小心一点儿,在招惹他的时候不要站在他一把就能逮住的地方。
“你连你吃过晚饭都能忘记。”
“的确,先生,您是谁来着?”她把一颗削完的苹果丢进铁盆里,等着下一步处理。布兰库格的小镇子里没有哪个地方能直接卖蜜饯给她,她不得不依靠碎片化的记忆亲自动手。“啊,啊……我想起来了。您为什么要抛弃我?难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让您喜爱的东西,多到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在伦敦的时候,您还对我说,等您打完仗回家,我们就——”
他留下的回应只有厨房的门被重重打开及关闭时发出的响动。
将时间线拉回到噤声书屋举办沙龙的夜晚,那是一个夜风冰凉的晚上;以及更早,更早以前,在一个尚未被遗忘之水彻底洗刷待尽的午夜。短暂地,沙龙大厅的灯光与蜕衣俱乐部之内的有了短暂的重合,诺特在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尽管周遭的座位不显得那般拥挤,空气里近乎没有香烟燃烧的气味,她穿着一身便于旅行的裙子和小皮靴而非腰间坠着亮片腰带的裙装,没有束发带和头顶的羽毛。但她确实感到熟悉,好像味蕾又奶油在舌头底下融化后残留的余味,这诱导她停下脚步,仔细审视舞动的人群。在奇装异服,古怪的面具与琐碎的交谈声中,她找到了那个记忆中的路标。
又或者是坟堆。从战场的泥泞里生出一个小小的鼓包,上头扎着烂木头钉的十字架,铁钉又扭曲又上锈。活人在海里淹死,死人在水中腐烂,待到船只离去,鳗鱼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啃咬肢体的碎块儿。它们游到另一片海岸,肚子里还装着未消化的布料纤维,被渔民打捞上来,厨师把它们丢进锅子。很久很久以前的暴君用嶙峋的活人饲喂鳗鱼,只求让它们更加鲜美。一个男人,身上穿着被火焚过的军服,身上带着伤疤与弹片,流着血走过甲板。弹夹空了就用刀子,刀刃断裂后仍有疤痕。若不是为了布置陷阱,他不愿跌坐在地上。他的肚子里生出铁锈的味道,他的骨头上有过几条裂缝,眼眶里生出更多的树根一般蔓延的血丝。火光将黑色海面照耀成起伏的橘红,是的,正是如此——
我看到了——更准确的来说,我想到了。
她想到海风吹散的火灰宛如小小的蛾群。在俱乐部屋檐下的轻歌曼舞里,一个名叫坦帕斯特的独眼男人坐在房间的角落,诺特知道他对屋内的表演称不上喜欢,至少他不欣赏。他面前摆着一杯浅浅喝过两口的酒。她不记得接下来发生过什么了。但是,但是,他的眼睛!无光的眼眶有着黑洞式的吸引力,近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凹陷的空缺,还有皮肤愈合后留下的畸形凹凸的伤疤,看起来并不怎么解释,且是那么薄而柔软,宛如轻轻一碰就能摸到后面的脑组织似的。无论记忆如何,诺特想把两根指头塞进他的眼眶里摸摸看,坦帕斯特肯定不会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让她摸的,她很担心这个人会直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丢出去,哪怕司书要他们保持“基本的体面”。
两条疤痕在眼眶的中间交叉。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上一秒还灵活和锐利得刀子一样的绿眼睛,用艰涩的目光审视着不请自来的同伴,这更让诺特相信他肯定见过自己,她不缺乏这份自信,但这无意让她的声音更上扬和欢快了一些。“您见过我?”她问。他背靠着吧台,手里是小半杯以冰球冷却的白兰地。
“我想没有。”过了一会,他说。
“是吗?真遗憾,我看您很眼熟呢,”诺特跟他碰了一下杯子,自顾自地将白葡萄酒一饮而尽,“我记得您的名字,坦帕斯特先生,您是英国人。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认识您罢了,那是在哪呢,电视机里还是宣传海报上?”
“可能是报纸上。我是指我可能被拍到过。”
“脱衣舞俱乐部?”
“蜕衣舞。”他生硬地纠正道。
“表演蜕皮?好吧,真是个修习无形之术的好地方,我有点印象,这里有不少那儿来的舞者来着,可惜不是为了表演。不过,说起脱衣舞,它也不应该被简单地认定成一种下流活动,和钢管舞一样,它有它的艺术表演形式,譬如——”
“我记得你叫诺特。”他说。
“你看,我们果然见过。诺特不是名字,是姓氏。不请我喝一杯吗?”她摇摇空酒杯:“在世上无数防剿局的通缉犯和待通缉犯里,只有八十个受到了邀请,我们的重逢想必是受幸运女神垂青。”
坦帕斯特僵硬的脊背与手臂诉说着与之相反地信息,他还是被迫自愿地帮她斟满了杯子,兴许是出于他一定,肯定不能直接把她丢出去。总有些军官会成群结队地光顾被年轻姑娘和舞娘填满的酒吧,他不是那一类人,首先他不喜欢舞娘,其次他总是独身一人,诺特还不知道这两条理由的前后顺序能否调换。在她品尝酒精的时候,坦帕斯特状似不经意地迈开步子向墙壁又挪了两步,方才他与之攀谈的酒吧老板早就忙着同其他人聊天去了,顾不上为他解决眼下的窘境。又或者老板亦乐得见证此类笑话。诺特立刻拉回了两人间的距离。
“我们并不是很熟悉。”
“那也是好事,不然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呃,白兰地,味道太刺了,优点是御寒,问题是我不冷。”她闭上眼睛,用另一只隔着酒杯看他,他的面孔在玻璃中被横向拉长。“那应该是在伦敦吧。你从俱乐部出来以后,我看到……嗯,我想想。我看到你在街上散步,那个时间街上都没什么人了,你走进一条小巷子里……不要那副表情,为什么不这样想呢,我没有专门跟着你,我只是在散步。那条巷子恰好被月光照亮了,没有路灯,只是白色的月光。你在一条木板凳上坐了下来,对不对?”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
“那你的记性比我还差,你要小心了。”诺特用小拇指戳了一下他手心的伤疤,坦帕斯特立刻把搭在柜台上的手缩了回去。“也说不准,我最近觉得我好像在蜕衣舞俱乐部工作过一段时间,有几位女士我看着挺面熟的,还有她们走路的方式。要是你是俱乐部的常客,时常走同一条路离开,不记得我很正常,就是有点令人难过。总归,那时候,你坐了一会儿,好像心情不错,还哼了首什么歌来着——”她闭着眼睛从嗓子里模糊地哼出几个音符,很短的一段,想不起来歌名和下一句。“唱的跟军歌似的。”
坦帕斯特的两条眉毛中间出现了一道皱痕。
“不过你转刀子的动作很流利,”诺特立刻改口道,“我很喜欢。”
“多谢,诺特女士。”
“诺特女士。”她模仿着他的音调:“我也非常感谢你,坦帕斯特先生,我记忆里,没几个人会管我叫女士。如果我真的在蜕衣舞俱乐部工作过,他们一般都叫我名字,温格瑞特,如果你是客人,干吗不叫我的名字呢?哦,”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张折叠成菱形的羊皮纸和一支圆珠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名字,联系方式和歌莉娅歌剧院的地址,字体倾斜,每个字母都绕着圈,“我不习惯用明信片。我换地方了,你可以来这里找我。比起跳舞,我更适合用嗓子,不过我有时候还是会跳一点的。”她将羊皮纸重新叠起来,直接塞到了他公整压平的西服领子下面。“记得来找我玩,相信我,我一看到你就会想起来你是谁的。”
她微笑起来,在他来得及拒绝以前,将那张纸压得更牢固了一些。
坦帕斯特并未想到有人会在夜间造访,敲门声轻柔地响了三次,礼貌地等待一段时间,又是三次,多次重复。次数多了未免有些诡异,然而他感到的不是忧虑而是愤怒。无趣的恶作剧,无聊的仪式,可悲的疯人。他骂了一句,在那持之以恒的声音维持了至少有五分钟之后,他不得不起身把门打开以解决门后的人或者生物。走廊上没有灯光,诺特的影子也就没有随灯光落在他的房间地板上。等他开门,先看到的就是一条玫瑰色的毛毯似的披肩。他自然不懂的也不想欣赏这些东西,诺特身上的衣服顶多是一件脱掉了围裙后当作睡衣的旅行装,她的指缝里甚至还夹着一只刚从宴会厅里顺来的玻璃杯,与被他遗弃在吧台上的半瓶白兰地,现在是小半瓶了。她还有一只篮子。
“如果你想野餐,”他说,“就到海边去,别让我把你从窗扔进海里。”
她打了个哈欠,坦帕斯特以为她要说话,但诺特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力道对他来说不算太大,只是胜在来势突然,坦帕斯特向后躲了一下,她从他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灵巧地侧身钻了进去。像猫。那种他最讨厌的生物。她审视着他整齐的房间,立在墙角的合着的行李箱,还有放在小桌上的杂物,一把刀子一卷绷带和几本书。“黑暗心理学?”她大声念道:“你是不是还会读‘成功男人的秘诀’之类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什么,一个体贴的女人?不,我告诉你,是一条脊椎骨。”她将篮子放下来,从中取出另一只酒杯,一盒冰球,一瓶苏打水和一只纸盒子。她将两只酒杯都倒上冰球和酒,整理了一下裙子,坐了下来。坦帕斯特实在忍无可忍,关了门,把自己的短刀子从她手里抽出来捏在两根指头中间,用刀刃对着她。诺特用双手把玻璃杯举到二人中间。
“你要杀人吗?”
“不必,我只是在请你出去。”
“我不出去。你要是真的捅我,我就尖叫,把整栋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引过来,先不提这栋房子的隔音好不好,你的窗户没关。”
窗户的确没关,风溜进了房间,如某种有形体的生物一样触碰着他的眼眶,他想到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子利索地将眼球从肉里挖出来,灼烧地痛感转眼就会引发剧烈的头痛。诺特深深吸了一口冷风,最终他还是先把刀子收回了口袋里,把窗户死死关上。接着他检查了门,门把手是否还在工作,门外是否有人在窥视。
“谢谢您,坦帕斯特先生,您真是个善良的人。”她甜腻地微笑着,他实在不愿意再和她多废话,举起酒杯抿了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能干什么?一个脆弱,可怜又迷茫的女人,失忆了,只看到一个认识的人,想要从他嘴里问道一些线索……”她打开她的盒子,还用盒盖神秘兮兮地挡着,在坦帕斯特考虑她会不会掏出一把左轮手枪的时候,她拿出了一块黄桃蜜饯,在他拒绝以后塞进了自己嘴里:“……可是他非常不配合,还威胁她——”
“我根本没有威胁——”
“——给他跳脱衣舞!”
她大笑起来,差点被蜜饯呛住。笑声好一会都没有收住,直到坦帕斯特把刀子重新抽出来在指尖画了圈儿,她终于闭嘴了,对他眨眨眼:“我喝多了么。”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可以称之为表情的痕迹,只有嘴唇快要抿成一条线。闪亮亮地刀子被丢起来再接住,动作伴随着无声的韵律,没有划破她的手。诺特安然地吃着她的蜜饯。坦帕斯特将装冰块的小杯拉到手边,一小块湿漉漉的碎冰化作子弹,贴着她的耳朵飞了过去,在墙壁上留下一块斑点。贴着墙纸的墙壁很干净,他身后方才还有人睡过的床铺,摆在床头的衣服也是。在暂且离开军队之后,军官仍遵循着原有的秩序,仿佛他依靠既定的秩序生活。或者,仅仅是或者,他更多的依靠刀刃和绷带过活。他手边还有另一块碎冰,他的眼睛盯着诺特的,但不是为了揣测她的神情。她赶忙把盒子向前一推,用还沾着果汁的手捂住了双眼。他们僵持了一会儿。
“我们不干点别的吗?”她问:“我不是来找你切磋这种技术的,我承认,我会一点防身手段,但如果你非要把我丢出去,我就只能被淹死了。”
“那么你不妨直接走出去。”
“那多可悲啊。不管是俱乐部,还是歌莉娅,我们提供的都不只是歌舞活动,你进过包厢就知道了……我很讨人喜欢的,”她摊开手,“无论在哪。在歌莉娅,有人把钱和金币扔到我脚底下,就为了我在舞台上多站五分钟。我可以接受你不给我钱,实在不成,大不了我给你——”
坦帕斯特把她的菱形签名卡旋转着弹到了她的两只眼睛中间,诺特及时伸手挡住了。这次她干脆把名片塞进了他的衬衣领子里,接着从一摞书中抽出另一本,翻开第一页快速涂写了几个字母。那本书他还没看过。写完,她把书举到靠近窗子的位置,审视着它的名字,洗脑术,旁边还放着另一本反洗脑术。“我们在一个图书馆里,”她提议道,“你要不去找两本夜游漫记看看吧。”
“齐格飞·莫托里,他是个心理学顾问,他建议我回忆一下自己的家庭环境,对恢复模糊但没有完全消失的技艺有帮助……谁知道呢,试试总没有坏处。小时候,我住在菲英岛……在丹麦,安徒生的老家,可能也是小红帽的老家吧,反正我小时候好像见过狼。”
司书穿梭于木头书架间,许多书架顶端高的要碰到天花板,业已被厚厚的灰尘掩埋,每放下一本厚书,都有尘灰簌簌落下,如冬天下雪一般,旧书馆里下着灰。可能落灰是全世界各地的书籍都无可避免的命运,灰尘过敏的人不配进入知识的殿堂。司书正忙于将被乱七八糟塞进柜子的书按字母排序整理,在按字母前,要先找到对应的语言,毕竟不是每一门学问里都有“abcd”这样易懂的符号。一卷物品清单放在书桌上,管理员没有阻止,诺特就当她默许,阅读起单子上的内容,许多书的名字拗口到像顺口溜,阿什么什么氏在一个名字是俄或者埃的城市,书就摆在一边,书封是灰扑扑的雾蓝色。
“很好,至少这个词我认识,我来帮你放,你为什么一次只拿五本书?这像一种奇怪的强迫症。”诺特热情且无效地奔忙起来,很快,她发现,即使她怀里的薄册子更多,她的进度也还是一样缓慢。在几百个字母里漫步,除非对书柜就像对自己的卧室一样熟悉,想在正确的地方放下书籍的难度堪比要给一个暴躁而乐于尖叫的狼人婴儿换纸尿裤。诺特的帮助很快就变成了彻底的干扰,管理员在抱着五本书或四本书及一个花瓶各处穿梭之余还要抽空解答她的问题。
“为儿童写成的故事集,但没有一个故事适合儿童阅读。”诺特大声朗读道。“这简直是安徒生二世,他的故事集原本能把所有的小孩儿吓哭。歌莉娅演过一个改编版,你看过那个剧本吗?一般来说,最后一幕,他们请来一个侏儒,在脖子上戴了一个假的小红帽的头,在聚光灯底下,那玩意显得更惊悚了。小红帽询问狼,外婆,你为什么要站起来呀?狼回答,‘是为了让你和你的外婆团聚呀’,然后就把小红帽的头拧掉了。有一天晚上演的时候,拧掉脖子之后,血呲了三英尺高,都飞到第一排的观众脸上了,结果他们开心的要命。那个演员应该是真死了吧,看她的表情,应该不知道最后是这种安排。”
管理员没有表现出惊讶,作为宴请了一群怪胎和罪犯的主人,她表现的见怪不怪。如果是信件,诺特能想到她的回信的开头:很高兴能听到您的见闻……接着她们聊起关于童话故事在舞台上会被怎样改编的问题。司书的皮鞋在地摊上规律,轻松地发出碰撞声,她爬上一架骨骼疏松的木梯子,把一本真皮封装,铜色金属角的厚书放在了架子最顶上,书口是粉红色的封口画,画着玫瑰,宛如伤口里露出来的粉红色软肉。梯子吱呀吱呀地惨叫个不停,福克西亚在它罢工之前下来了,两人一起把它搬回角落,到隔壁的屋子去找另一个过来。
“一间砖石屋子,屋顶是棕木头的颜色,附近方圆八百里地鸟不——只有这一栋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伊埃斯科城堡,和所有的老城堡一样,经常有人说里面闹鬼。你见没见过鬼,还是妖精一类的东西?”
罗莎莉亚抬起头,手里还抓着一把小菜刀和半颗洋葱,她以看矮妖的眼神看了诺特一会,说道:“没有。我听说过。”
“在哪儿?”
“到处都有,南边到北边,西边到东边,世界上每个国家都有他们自己的厉鬼故事。”
诺特从框里捡了一颗土豆,炉子里刚烧上热水,冒出一片白色蒸汽。“我非常擅长剥皮。”她说道,一边开始将土豆皮螺旋状地削下来,刀子精准地从根茎上切下来一层薄皮,剜下每一个黑色小窟窿,巧妙,精湛的削土豆技术。罗莎莉亚·阿拉德暂且接受了她的存在,虽说诺特进屋的时候也没有询问对方同意与否,她只是说嗨,还记得我吗,我们还聊过天呢!接着诺特拉了一把木头凳子坐下,在她嘴里不停地咕哝了一阵子以后,罗莎莉亚给她讲了一个英国厨子和法国客人的故事,可想而知,故事以可笑又不幸的方式结束了。诺特把一堆土豆皮丢到厨余垃圾的框子里,那里面还残留着一些上一顿饭时被福克西亚丢掉的品质不佳的梨。少的可怜的商船和客船来往在岛屿和各大陆之间,岛带着一种非同凡响的百慕大三角式的气质,访客以高的惊人的概率掉进暴风雨夜里的晚上,活着的湿漉漉地爬上岸,死了的湿漉漉地被洋流卷走。
“无论是海浪,还是林子里的坑,都能找到那么多类似于遗物或者明显就是遗物的东西,各种意义上的遗物,这附近死的人肯定比出生的人都多了,今天还是甜美的骨头,说不定明天就改名叫美味的尸体了。”诺特摆出她最亲切可人的笑容:“我可以吃这个吗?”
桌上是一盘去蒂的草莓,以冷水清洗过,闪烁着动人的鲜红色。罗莎莉亚已经开始将土豆与圆葱切块。“不行。”她说,利索地把盘子拿走了。
“你为什么在这儿?”
“天窗效应?”罗莎莉亚反问:“你觉得能不能吃食材是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不,它们根本就不是一类问题,就‘你为什么在这’这个问题,各种各样的答案都很有意思,哪怕你说是因为这里的菜品不够精彩之类的,那至少能证明你很幽默。”诺特晃着凳子,让它只有后两个凳腿真正着地,厨房的水龙头上是一个滴水嘴怪兽,仔细看来,它不是被直接雕刻在水龙头上的,是个无聊的人把它套在了上面,怪兽不是石头,石膏做的,而是廉价的塑料制品。“但如果是‘我能不能吃草莓’,我想要的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如果你说可以,我就可以说‘谢谢,你人真的太好了’!可是你已经说了不可以,我就只能接受,毕竟,我是一个很礼貌的人,而这是你买的草莓。”
“我是从书屋的地下室拿的。你要是对水果那么有兴趣,不如自己去拿一点来洗。”
“不了,我更喜欢吃别人的东西。比起光顾福克西亚的那个可供自由出入的储藏间,我钟情于她桌子上的点心。”
“非常别致的礼貌。”
诺特无聊地玩了一会凳子,比起她,厨师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菜板和煎锅上。洋葱很快在黄油煎烤里变成了焦糖色,罗莎莉亚把它们倒进一锅牛肉汤里,蒸汽很快就变得格外迷人。诺特看着牛角包在烤箱里膨胀,罗莎莉亚将盘子拉出来,在面包上刷了一层油,再重新塞回去。在诺特眼里,它们已经熟了。
“剧院有个厨房,我在厨娘的黑名单上。因为我总偷吃东西。”
一只长腿的灰色幽灵蜘蛛爬过墙角,黑蚂蚁在木头缝隙里进出,证明书屋确实修建在人迹罕至亲近自然的地带。随之太阳轮转,橘黄的黄昏与蓝紫的月色更替,炉火不紧不慢地燃烧着,远离城市烟灰的天穹上亮起几个诺特叫不出名字的星座,她很少抬头看星星,对于其存在本身不明不白的人而言,凝望过于遥远的地方容易让他们觉得眩晕。司书敲敲门,走进厨房,在几瓶料理用的葡萄酒后摸了一把,摸出一串钥匙。书屋的钥匙。诺特低声且颇为刻意地啊了一声,惹得另外两个人都停下手头原本的工作转头看她。“它不应该在这里,我明明看到你把它放在一本书底下了,我还等着你找不到钥匙,把所有人都锁在书屋外面……”诺特想看看那串钥匙,但管理员不是很想给她,“你写信说‘就算丢到海里它也会回来’,我还以为你是开玩笑,结果是真的!”
“天啊,”罗莎莉亚说,“又一个晚上过去了,我真希望你在这里已经找到了一些正事可做。”
“你的情况听起来比较像健忘症。”
“你这么说也没错。”诺特对这个暂时的同伴说,她们在走廊上碰见,打过招呼,随意地交谈两句。黛西火红色的头发里夹着一缕白色刘海。“我没有那么确定。所以,在你不小心买下那片地方后,发现自己的土地上生活着一群邪教徒,他们玩点邪教聚会,会不会有吃人,杀人一类的情节?”
“就这些方面,我应该对潜在的投资人实话实说吗?而且,你的问题听起来有点可疑,据我所知,就算在这里,我们受到的保护也是有限的,更别提曼彻斯特。”
她撩起一缕耳朵前的头发,把它顺到肩膀后面。和所有头发打卷儿的人一样,黛西·金面对着发梢常显杂乱的问题,但她似乎不怎么在意。诺特注意到,她对自己的银白头发也不是非常在意,至少并非负面意义上的,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坦然。诺特在记忆中搜寻着她的身影。亮眼的红发,领口上同样闪烁的三颗红宝石,裁剪精良的裙式长外套……有了。灰眼睛,睫毛时常低低垂着,与人谈话的时刻不算太多,也不是太少。她坐在吧台边,时常与调酒师谈话,忙于欣赏光芒落在酒液表面朦胧的反光。调酒师点燃了一小块水果和一朵干玫瑰,在那股甜味儿的味道里,烟雾似乎都变成了玫瑰色。不知他们聊了什么,爱好偷听其他人谈话的人有许多,诺特是其中之一,这个不体面的小爱好和偷窥癖一样都暂且被雪藏,这里可说起的东西太多。
“我看起来很可以么?”诺特微笑着问。
“这里的多数人看起来都很是这样。”黛西说。
“有些是不讨人喜欢的可疑,既然如此,祝你不要遇到他们?说不准,指不定也会成为一段奇妙的缘分。”
她们相互点了点头,各自离去了。诺特走过挂着油画,黑白肖像和风景照片的走廊,世界上千百个疯子中,鲜少有人能保持纯粹的沉默。不在集会上演讲的人兴许会将画作偷偷塞进拍卖行,匿去姓名,也试着匿去行踪。一张肖像的眼睛里被虫子啃了个洞,画像神情肃穆,眼神低垂,视线落进她身后的楼梯扶手下方。我的房间在哪一层来这儿?诺特摸了一下衣兜,钥匙上挂了门牌号。她决定先向下走,向洋葱,土豆和所有生命生长和即将归去的地方。她在土地上度过了二十来个年岁,她的左手小拇指内侧用玫瑰红色纹了一串代表出生日期的数字,文字没有被皮肤拉长过,肯定是停止生长后留下。
书屋里的人们的共同点是遗忘,相互交谈的人遗忘过去,书架和墙壁上的人名被遗忘于过去,像被积雪覆盖的冰湖一样令人琢磨不透。她看着并不艳丽的,苍白的花园。不知怎的这幅画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白色,连大地尽头初升的太阳都是大半个惨白的圆形。她慢慢走到下一层,遇到了黛西,她也停在一张画前,画中内容是一扇同样纯白的大门,更加如梦似幻。诺特见过这个地方,曾走过它的门槛,脚步落在阶梯上。
“很有意思。”黛西说。
“是啊,”诺特说,“非常有意思。”
门是墙壁的伤口,亦是可能性。书屋的房门大多一个模样,背后的秘密千差万别。偷窥癖由此而生。在某些画像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连着另一间屋子里的图景,不过噤声书屋的墙壁都封的严严实实,没有偷窥孔,没有暗门……没有。但她仍等待可行的机会。走出大门时,一段尘封记忆表面的死皮忽然被掀开一个小角。她想到海水与破碎的冰碛岩,沙砾石头白骨和狂欢夜后的玻璃瓶碎片彼此镶嵌,海边有人在丢许愿瓶,瓶子里用丹麦语,有时也是英语写着致捡到这个瓶子的人,祝愿——祝愿——海浪啪一声拍到陡崖上,白鸟和乌鸦大叫个不停,客厅中养着一只红蓝色羽毛的大鹦鹉。那些日子里她也是访客。十四岁,我看到了纯白之门,它如浪花一般雪白,如雪花一样冰冷,如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一般迷人。醒来后,敞开的紫红窗帘外晨光熹微,她擦擦眼角的泪水,眼眶一如既往的酸涩疼痛,她只好拉上窗帘。
歌莉娅的舞台永远崭新,刷着黄油一般琥珀一般的防水漆,底下旧木板中的五分之四近乎是上个世纪的老古董,另五分之一无可避免且令人惋惜的化作粉尘落到了窗格形支架的底下,舞台下方是一块宽敞的有一人半高的暗室,圆形小电梯上上下下,把主演送到舞台中央。午夜最后一场仅为忙碌的老客人亮灯,歌唱与舞蹈仅留高潮部门,他们三五成群笑谈着从包厢里出来,坐到舞台前最近的地方或干脆是舞台边缘的软垫子。芭蕾舞式的莎乐美刚卸下悲剧性的妆容和血渍,上一秒她还死于毒杀,下一秒她等待断头台。戴细链子的赤脚在台上敲击出空洞的响声,迈步再旋转,拉起纱巾仿佛煽动翅膀,丢下它们如同飞蛾蜕皮,最后一条在脊背上扯出一条长长的缝隙,拉开封装肉汤的软皮,肌肉纹理清晰可见。就到此为止了,抱有一丝神秘气息。诺特并不喜欢别人真的来品尝她的味道,那是一份漫长无趣的活计。她也不吃人,不过她知道在诸多隐秘世界的聚会上人体都是最后一道压轴菜,有时以新鲜的水果花朵装点,有时赤裸裸的,和活人一样新鲜。
打开那扇门、打开可能性,即伤口,即现实未来记忆与幻想间脆弱的薄膜。院落里只是夜晚,从外面看着书屋好像比桥那边的小镇更加庞大,肃穆安宁地立在土地上。院落里有另一只蛾子,他的触须是深蓝色,脸上横着一大片伤口。“你不知道吗?”他笑道,双眼明亮:“在沙龙里,你难道没有看到那么多人脸上和身上的伤疤?啊……在外面,在无趣的俗世。问的好。有人害怕,有人惊讶,还有人觉得恶心。还有些亲爱的,贴心的善良人会给我怜悯与同情。这是个好地方,大家都懂得多一些,愚蠢得少一些。”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飞蛾之舞”,与一些业务简介。你的好帮手,好朋友,帮你探求敌人身上的谜团,帮你解决问题,或干脆解决带来问题的人。名片的角落有一块红棕色,一时看不出是故意还是无意染上去的,兴许是暗示,以隐秘世界的方式暗示了一个隐秘的秘密。
“也许吧,也许等下次见面,我会给你讲讲这个有趣的故事。”他模仿鞠躬的动作短暂弯下腰,仍旧抬头对着她微笑,形体好像司芬克斯,言语和神态显得精于欺诈与流血。“如果我们还会见面的话!那肯定是另一个美丽的夜晚,天空会比今天深沉一些。”
“为什么不多珍惜明亮的夜空一点儿呢?”诺特问:“我还以为罕见的正是可贵的。还有,你们喜欢吃人吗?”
“我喜欢的是可贵的。”美国人回道:“更偏爱于其中一部分。”他抖抖身上的长斗篷和头顶上的触须,隐匿进桥梁对侧斑驳的树影。
诺特想起林地,林地永远存在,触手可及的夜空不可多得。她抬头望了一阵子,只觉得双目刺痛。
罗莎莉亚和她的助手在厨房门口聊天,诺特要到了一碗汤和两个热乎乎的牛角包。面对她的称赞,对方的回应是“正是如此”。
策展人并不愿意理会她,他和她说“晚上好”,但眼里的意思是不好。伊曼先生自我介绍来自德国,中年人带着皱纹与正儿八经的礼貌的面容和他的黑绿条纹领带都带着一股故土的气息,诺特勉强没有问他对人头和人类皮下油脂做的既不好闻也不长明的蜡烛是否感兴趣,但她确实见到过一些类似的东西在仓库里吃灰;其次她没有问他是不是另一个披着伪装身份的条子——没有一开始就问。对方用不紧不慢也不显得很受冒犯的语气回答道:“不是。”诺特遗憾的摆了摆手。道理上她当然知道这问题很蠢,真正的警探不可能在被问及时就告诉你真相,还有这问题本身会让她本人更加可疑,她做好了在聚会结束后,无论是否找回记忆都立刻卷铺盖跑路的准备。她算不上真正为了解决失忆症或者健忘症而来,遗忘本就是天性的一部分,她不过是忘记的快了一些,彻底了一些。
他停下来打量挂画,以一种歌舞剧演员不会理解的视角考量着它的价值,从绘制的笔触,作家的名字,画面的内容到它陈旧破损的程度。他手里拿着一支始终都没有点燃的雪茄。他没有发表他的见解。向前两步,他以同样的方式观察着柜子上随意摆放的石膏雕塑,它只能让诺特想到素描画教师里那堆和洋葱及大头菜摆在一起的东西,一个愤怒的学生把它举起来砸烂邻座同学的头,因他向颜料盘里吐了一口唾沫星子。伊曼先生量角器似的眼睛对上雕塑空洞的眼眶,它放置的时间太久,多了脓液般的浅黄色和一片片不规则的黑色印痕。他用双手,一只手拖着雕像底座,一只手扶着它的额头,将它翻来覆去地观看,在底座上找到细小的作者姓名与一串年份。他念出一个罕见的名字,比疯人在壁橱说出的逻辑清晰的话更加稀奇,从未听闻,诺特一时都没听出那是个名字。但策展人似乎颇有印象和兴趣。
“有人会喜欢它,可惜保存得不好,”他低声评价,“但还能修理。”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写了两笔,同诺特从方向相反的两扇门离开了。
一个一头金发的女人靠在窗户边上打电话,显然她借用了图书馆的一台座机,电话里叽里咕噜地传来异国语言。诺特误以为她在打电话,走近了才意识到她手里的是个奇妙的物什,电话机里正自顾自地响起难以辨别的言语,听多了颇为刺耳。想必她也有类似的感触,有些惋惜地将电话放下了。“我有些好奇,”她说,“我接过许多通电话,全世界各地的,不过我暂且歇业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吧,我听不懂这台座机在讲什么。真古怪,我总觉得它想和我说点什么,是什么呢?”最后一句话是用希腊语说的,尾音震颤,语调悠扬,发音标准,并且自如,大抵是来自生养她的家庭而不仅仅是一本绿皮子教科书及远渡重洋的外语教师。窗户开着,她的手搭在窗框上,以旋转微缩号码盘的动作画着圈儿,窗台上有一只死掉的蜜蜂。
“这些东西,”诺特以流畅但不够生动的希腊语回道,“它们的存在为了诱惑与欺骗,还有为了欺骗而存在的爱情。”后者在希腊语中有单独的一个词,论证了希腊人的精神世界比英国人,可能还有世界上任何另一种语言的使用者逗更加丰富。哲学,诡计和谋杀都是上前年来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诺特捡起那只死掉的蜜蜂,发现它没有尾针,它的一段内脏和尾巴一起被扯走了,有人说蜜蜂发动攻击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蜂群,因而它们在注毒的同时就会死去。不知何人的身上多了一个胀痛的鼓包。诺特觉得他和它都是自讨苦吃,她捏住蜜蜂的翅膀,同时拔掉了两个,让它的身体掉到地板上。
“您不是希腊人。”和电话机结下奇妙缘分的女人说,并且告诉诺特她是迪俄涅,希腊式的名字后坠着一个长长的难度的姓氏,如安菲忒里特云云。她客气的说您可以叫我迪俄涅,诺特很不客气地欣然接受。“但您学问渊博。那么,女士,在这个并没有充满诱惑的沙龙装点的夜晚,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我看,现在已经到了午夜了,是大家都乐于去做梦的时候。我只是被这个小东西吸引,它诱骗我到这里,却不肯告诉我任何有用的信息。”
“您想知道些什么?”诺特问道。
“福克西亚女士邀请我们到她的书屋来做客,是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点。我和您,有着共同的疑问。对我来说,疑问是好事,诱惑未尝不是。”
“我迷路了。”诺特说:“我想这些门牌号上有一定的规律,但我没有读。”
“看来您喜欢没有引导的旅程。”
“有时候我会碰到一些有趣的事儿,”诺特耸耸肩,“我今天遇到了许多。多走走,舒活筋骨,认识一下新朋友。很高兴遇到你,祝你做个喧闹的好梦。”
你好,我来忏悔。
雕像并不回应,挂在桌前的护符嗡嗡颤动着。诺特把她自己带来的灰粉色软垫——颜色像一块不再新鲜的软肉,但它很干净,至少未面相地板的那一侧是这样——摆在房间中央,前不久,有人来擦拭过房间,雕像和木地板上都带着一股肥皂和旧抹布的潮湿味道。蛾子在一闪一闪的吊灯旁边转圈。窗户面对湖泊,被钉死了,为了防止里面的东西从窗口逃出去,或者里面的人从窗户跳出去自杀。有时候这些事就是会发生。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像修女跪拜圣母像一样跪了下来,尽管在她心里仍然觉得姿态与动作都毫无疑义。那封卷成小捆的新自围裙衣兜里露出一个角,她把它塞了回去。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说,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一个你知道它会在何处的地方,大概吧。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简而言之,让我们从昨天晚上讲起吧。
诺特打了个哈欠,轮船带来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她走在楼梯上仍觉得整间屋子都摇摇晃晃。布兰库格的海风很冷,屋子里很暖和,穹顶笼罩着满屋的窃窃私语,图书管理员站在人群尽头,带着微笑与她的客人交谈。七八十个修习无形之术的骗子,恶棍,杀人犯及流氓等等,足够让防剿局抬来一排火炮演奏荣誉的二十四响,但地毯上尚且只有皮鞋和高跟鞋发出的动静。酒精的味道很好,而且是最好的特效药。她请调酒师把利口酒,威士忌,龙舌兰和橙汁混合到同一个杯子里,加了小半杯冰块,在拐角找了张沙发喝起来。三杯过后,一种头晕目眩变成了另一种,她把披肩挂在胳膊上,差点正面撞到一个人身上。
“天啊,”他说,伸手扶了她一把,“你还好么?”
“我挺好的。”诺特亲切地拍拍他的手臂:“别担心,我只是喜欢这样而已。你是谁来着?”
“我们没见过。女士,不过很高兴能见到您,我是齐格飞·莫托里,馆长的客人,想必和您一样。叫我齐格飞就好。”
“我是诺特。温格瑞特·诺特,我身边的人一般都叫我‘某某人’,不过你可以直接叫我温格瑞特。”
“那听起来很幽默,”他说,“而且亲昵。我还是叫您的名字好了。”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儿。”诺特重新走回吧台边上,可能是出于礼貌或者好奇心,齐格飞·莫托里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二人同行了一段时间,慢步穿过人群:“您好,先生,再给我来一杯苹果酒。甜的那种,不要白兰地,我欣赏不来那玩意。呃——齐格,”她随便给对方编了个昵称,“我们说到哪来着?你要不要来一杯酒,我看你有点太清醒了。”
“这不好么?”
“我以为看起来比较疯狂的人会更容易融入这个地方。”
“但我是心理顾问,温格瑞特女士。”
“你觉得我的心理状态怎么样?”
“轻松,愉快,健康。”
“正是如此!”温格瑞特接过酒杯,坐在高脚凳上:“我是个歌剧演员,不过这里暂且没有我发挥的地方。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正和我一样愉快。”
她坐在凳子上转了半个圈,拎起裙摆向对方行了个谢幕礼。
我的本意不是当杀人犯,当然,我不在乎。只是死了个人而已,甚至都不是我杀的,我只是帮忙把肉从骨头上剃下来,分尸是一件需要力气和技术的工作,处理毛发,皮肤和黏在骨头上的筋肉是我的工作一样。就像唱歌也是我的工作一样。唱歌不会让我变成百灵鸟,剥皮也不会让我变成屠夫。但我似乎、可能及应该做过类似的事情,问题在于我想不起来了,只是我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感到很熟悉。
我忘了我去过什么地方,但我知道我曾走过一条路线,正如坐在火车上听着轮子轱辘转的响声的时候,我看到的窗外掠过的景色那样。树木也好房子也罢,还有人,尤其是人,都曾从我的视野里穿过。可如果仔细回想的话,我记不起任何细节。我甚至想不起来我为什么在这趟车上。
浅绿色头发的少女穿着舞裙,手里拎着一片轻纱,她一边旋转一边经过人群,身上的珍珠链子在灯光下闪动着乳白色光泽,长辫子也同飞蛾长长的触须一样打着旋儿飞舞。少女来到诺特身边时用着一种她颇为熟悉的步子,褪衣舞俱乐部昏暗灯光下暧昧的步伐,诺特和她一起转了两个圈,向左两步向右一步,绕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暂且歇脚在墙边。此前女孩儿舞裙上流苏似的装饰未曾停止飘扬,诺特手里的酒杯也没有洒出酒渍。墙边的单人沙发上拜访着紫红色软垫,红木扶手边雕刻着螺旋形花纹,看着像是被冲上海滩的螺壳。
“你是访客,还是舞者?”诺特问。
“都是,”她说,“我是瑟曦。”
诺特又做了一番简单的自我介绍,和瑟曦聊起舞者的来处,即那间时常被烟斗的白雾笼罩的屋子。“赞助人很多,”瑟曦说道,“条子吗,也挺多的。有时候就要中途收摊,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这里也有,你应该小心些。”
“那也挺有意思的。我会留意,不过他们最先记住的大概是你吧。”
“总是这样。”瑟曦用一根指头在嘴唇上比了一下,笑了,露出一排贝壳似的洁白牙齿。“但不用担心,不管你是来做什么的,祝你一切顺利。”
“同样愿你如此。”诺特说,向她举杯致意。
舞者留给她一个背影,诺特眯起眼睛打量人群,思忖起警探来此能有何事可做。在她有限的记忆里,她没有和条子正儿八经地打过照面。不过条子也不会在书屋的屋檐下动手逮人,否则就要失去那点表面上的体面了,她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是否要做。她扫视过人群,又仔细观察每一个可疑的人影,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越过众人的肩头,图书管理员和她短暂地、轻缓地对视了一眼。
话又说回来,我要去哪,我应该去哪?
不不,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我对哲学没有兴趣。我想知道我在地理意义上应该去哪里,停留在歌莉娅吗?去往噤声书屋吗?这些我都会做的,但它们不是目标。
有时候我会做梦,梦到正是我自己把那些东西和笔记本堆到床底下,在本子上写一些不知所云的鬼话。
我忘的越来越多了,现在我能想起来的只到那场大火。火吞没了舞台,所有人都尖叫着逃走了,只有我站在原地。我不是被束缚在那儿的,我只是停留在那里。因为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向哪走都不会有区别,无论去哪个方向,木头都会着火的。
诺特假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头发,调整发旋的方向,试图挡住黑发底下浅金黄色的,近乎银白色的发根。箱子里有三大瓶黑色染发膏,比其他所有的东西加在一起都要沉。一个黑头发里同样掺杂着几缕白色的女人正坐在露台边上抽烟,把烟雾吐进浑浊的夜色,看起来她并不在乎自己不大整齐的杂色的卷发。诺特来到露台边缘,敞开的玻璃门下。女人瞧这室内交谈的人群,但窗边人来人往,她始终没有加入。她平淡地对诺特点了点头,面孔随即被缭绕的烟雾覆盖。烟头上跳着火星,已经快烧到指节。诺特从围裙兜里摸出铁烟盒,捡了两支细长的女式香烟。
“万宝路,”她咬着滤嘴含糊不清地说道,“要不要?”
对方没有拒绝。诺特擦了火柴,将两支烟都点上。诺特把滤嘴里的胶囊压碎,吸出一股橙子的味道,让烟雾浸泡每一个肺泡。歌剧演员不应该抽烟,但在歌莉娅,没几个人遵循这样的规则,尼古丁对喉咙带来损伤似乎无关紧要,实际上也是如此,在歌莉娅的穹顶上,他们发出的声音始终是那么一副模样,换装间和排练厅里也始终烟雾缭绕,在客人到后台喝酒来的时候,各种戏服围起来的小空间里俨然是个蜕衣俱乐部的分部。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诺特讲,“你看起来有点像个条子?”
“怎么说?”
“意思是您面露凶光,女士,但无意冒犯。”诺特趴在栏杆上,用手撑着下巴,在座连接着书屋和城镇的大桥旁边,一颗老树簌簌地摇晃着。海岛上的风味道腥咸。女士用被划断的眉毛下的一只眼睛瞧着她,有那么一会儿眼皮不眨眼珠也不动,好像鹰或狼一样的生物在盯着猎物打量。但也只是那么一会儿而已。
“很多人,你说的条子,”她以拿着烟的右手的小指挠挠下巴,“还有和他们一道的人,一眼看去,你并不能将他们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而我只是个学者而已。”她点了点手边的书,两本夜漫游记,书本看起来是受过一定的来自时间与旅途的磋磨。诺特读过这套书,简单易懂,时常藏在访客稀少的书店的小柜子里,若无人欣赏,便常年与蜘蛛网为伴。
“您研习无形之术?”
“这里的人多半如此。”学者说。
“我还研究剪刀和歌舞的技艺,不然我就只能去吃牢饭了。”随后诺做了个自我介绍,再一次,但她没必要去印名片之类的玩意。“在这个安闲的夜晚,和我讲讲警探们吧,他们到底来自哪个星球,平常是睡在床上还是床底下之类的。也可以现实一点,或许,他们一般都什么样?”
罗莎莉亚·阿拉德换了一条腿翘着,她拨弄了一下刘海,将另一只眼睛也比较清楚地露了出来。她伸手把烟灰弹到栅栏以外,火光落向地面,就像落向海面。“好吧,”罗莎莉亚说,“让我想想。”
我听到了——
门轴的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门,一张熟悉但正在变的陌生的面孔出现在门外。温格瑞特,接你的车来了,司机正要帮你搬行李,天啊,我没见过比你更不守时的人了,如果你再不按时回来,我们真的要尝试找个人顶替你的工作了,你有再多熟客都不顶用。快去,快去找你的东西吧。
宴会走进尾声,已过午夜,人群勉强稀疏了些,没什么人去休息,只是有些人带着交谈甚欢的新同伴到书屋外面放风去了,或者一同阅读屋子里丰富的馆藏,讨论那些在大陆多数地方不该肆意讨论的东西。诺特擅长沉默,擅长交流,但她不是很擅长演讲与声张。许久,只有一只兔子主动跑到她的脚边,但也未曾留恋,很快就跳到宴会厅的另一边儿,跳到一个戴面具的白衣服女人怀里去了。
“晚上好。它给您添麻烦了吗?”
“当然没有。”诺特回道。
她们彼此打量,但这一位访客的目光在面具之后,隐晦不清。她的白衣服是兔子与蛾子的结合体,兔耳像蛾的触须,胸前的蝴蝶结其实也是“飞蛾结”,圆润的翅膀中间连着一个毛球身体。无论面具朝向何处,她脸上都带着一丝微笑。良久,二人相互碰了碰酒杯,虽然她们的杯子都快空了。“我是乔安娜,”她自我介绍道,“我的有些朋友,和客人,和不算朋友也不算客人的人,叫我兔女巫。”黑兔子在她脚边绕了一圈,很快又跑的不见了,它灵活地跳过访客们的脚面,绒毛偶尔蹭在裤腿和裙角上。
“我有时候是莎乐美,有时候是奥菲莉亚,这取决于工作安排,和衣服。人靠衣装么。”她耸耸肩:“换在别的地方,也许我可以自称‘蛾女巫’一类的,但这里到处都是飞蛾。叫我诺特吧,这大概是我的名字,或者姓氏。”
她们抬起头,窗户打开之后,头顶的吊灯周围便有各种各样的小虫来回盘旋,自然包括黑的白的蛾子。有一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飞过诺特身边时宛如她不存在一般自如,又或是将她视为灯光下的同类。诺特时常与落在栏杆上的蛾对视,它们的眼睛又黑又圆,没有瞳孔也没有焦距。
“或者。”兔女巫重复道。
“这是我能想起来的第一个词。”
“噢,”兔女巫察觉到了言辞背后的含义,“看来您忘了一些东西。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我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在夜里醒来的时候,兔子们看着我。”
“您会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乔安娜摊开一只手掌:“很难形容,失去记忆的感觉很难形容,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我有何感知,它就消失了。同我谈谈您的看法吧。”
“空白,”诺特说,“变得越来越厚的一片空白,就跟冬天下雪似的。”
再见。
她摇下车窗,对剧院说。如果她还能记得它的话。
图书管理员身边的人群终于变得稀疏了一些,诺特放下酒杯,侧身挤了过去。笔友对她点点头,镜片反射着金色灯光。比起信件,书屋和她本人显得更加——真实。福克西亚和她一起坐到了桌台旁边,两个人都没有再喝酒,调酒师擦着酒杯,手边摆着他的玻璃瓶。
“我学到了一些事,很有趣。我也见到了一些人,”诺特对她说,她摆出如阅读信件一般安静,礼貌的聆听的姿态,她的手上有一小块墨水留下的残渍,也许只是温格瑞特·诺特看花了眼,那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但还是有可能的,“我发现,你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一位心理顾问,他给我出了一份很友好的诊断。一位舞娘,我还以为她是你请来的伴舞呢……警探一样的学者,贵女一样的女巫,除了刚结束表演的时候,歌莉娅的候场室都没这么热闹。而还有那么多人,我从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只认识你,这种情况下也没法拜托你照顾我,只能恳请你如此做了,”诺特眨眨眼,“既然我远道而来,是否能请教你一件事?”
福克西亚将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想你在选择访客时有一定的标准,这不是问题,不用回答,我很珍惜我的机会的。”诺特问:“亲爱的福克西亚,我们的好馆长,你是最了解这里的藏书的人,能不能请你挑选出比较适合我的一本,最好用英语,希腊语或拉丁语写就的,与我面临的那些关于失忆或者学徒之门的小问题相关的解密钥匙,我指的是——为我推荐一本书?求你了?”